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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民国文学的“三潮”(广陵潮、人海潮、歇浦潮)之一 ,属于当时的“鸳鸯蝴蝶流派”文学。
  李涵秋的《广陵潮》以鸦片战争至五四运动的许多大事件为背景,展现七十年间的稗官野史,使当时中下层社会的民间风情、闾巷习俗,跃然纸上。张恨水在1946年为《广陵潮》再版作序时说:“我们若肯研究三十年前的社会,在这里一定可以获得许多材料。”
  李涵秋(1873~1923),清末民初文学家。名应漳,字涵秋,号韵花,别署“沁香阁主人 ”。扬州人。20岁中秀才。29~48岁,先后到安庆、武昌作家庭教师。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返回扬州。宣统二年(1910)起,任两淮高等小学文史地教员,后兼任江苏省立第五师范学校国文教师。1921年赴上海,主编《小时报》,兼为《小说时报》及《快活林》等报刊撰写小说。次年秋,辞职返扬州,未几病逝。一生著作颇丰,著有长篇小说36部、短篇小说20篇、诗集5卷、杂著5篇、笔记20篇。长篇小说处女作《双花记》及相继问世的《雌蝶影》,受到读者的广泛欢迎。代表作《过渡镜》(后易名《广陵潮》)以扬州社会为背景,以恋爱故事为线索。
第一回 避灾荒村奴择主 演迷信少妇求儿
  扬州廿四桥圮废已久,渐成一小小村落。中有一家农户,黄姓,夫妇两口,种几亩薄田,为人诚朴守分。乡下人不省得表号名字,人见他无兄无弟,顺口呼他为黄大,呼他女人为黄大妈。年纪都在三十以外,自食其力,与世无争,到也快快活活。谁知世界上大富大贵,固然要有点福泽来消受他,就是这夫耕妇锄,日间相帮着辛苦,夜晚一倒头睡在一张床上,也是不容易的。偏生这一年,由冬徂春,无一点雨泽,田土坼干,眼见不能种麦。等到四月底,才降点雨,合村赶着种了小秧。谁知久晴之后,必有久阴,又接二连三的下了四十五天的大雨,田庐淹在那泽国之中,一年收成,料想无望。乡间风俗,做女人的,除农忙时在家,其余都投靠城里人家做生活。今年遭这场天变,都纷纷赶入城去了。黄大夫妇亦商议到这一层。先是黄大要出去,留妻子在家看守门户。他女人说:“使不得。你虽然是个男子汉,应该靠着筋力寻饭吃的。但我家祖传耕种度活,原不曾要给人家使唤。你又性情粗卤,那撑前伺后,是断断不会随机应变,徒然玷污了自己清白。还是让我进城,看看光景,如有合巧人家,到不在乎多钱,能有肯待我点体面,不做那推奴使婢的气象,我便暂且栖一栖身。你在家等水退了,种些粮食,气候转了,我仍然回来厮守着,才是长策。”
  黄大是无可无不可,便照依他女人说法。他女人便连夜收拾,次早别着黄大一径进城,投入媒婆家来。那媒婆头一天,便送她到一大乡绅家里,她看见男女仆从,倒也不少,但是当女仆的,无一不油头粉面,嘴唇上抹着浓浓的胭脂,已是心中有些诧异。及至开过午饭,便嬉天哈地,去寻觅门房里大爷,谈一会,笑一会,骂一会,甚至两下打倒在铺上,缠得钗横发乱,着实不解她们是何主意。次日便死也不肯进这门来了。媒婆不得已,又送她到一家,是个大钱铺里管事的,现有三两个粗笨小使,倒也规规矩矩。进来时,主人尚未起身。一时间,忽然呼新来仆妇递茶食碟子。黄大妈推房门进去,床上帐子已经钩起,一眼看见两个人,并头睡在床上,不由的吃了一吓,觉得生刺刺的不很好看,私念我往常,也同黄大有时在一处睡,倒不觉得甚么,如何今日看看人倒怪可丑的,遂止了脚步,不敢上前。
  谁知那主母反发作起来,骂她不懂规矩,不上前伏侍。黄大妈知她不避人,遂垂手叫了一声太太,然后递茶递水,忙了一早晨。主人出门之后,主母又开了烟灯,命黄大妈敲腿捶背,磨折不了,黄大妈倒也不是嫌烦,实在看这光景,不成过日子人家模样,次日也就不肯再去。
  第三日,又到一家,这一家可被黄大妈看上了。主人姓云,名锦,开座小小绣货铺子,妻秦氏,年纪都平头三十岁,并未生有子女。铺子离家约数十步远,云锦在铺时多,秦氏美而贤,使一女仆,因要回家分娩,才打算另雇。
  黄大妈一进门,前仆早已将主人家情形,说个透彻。黄大妈再察看主母为人,真是和蔼可亲,这才安心住下。秦氏操持家政,每日茶饭,有铺中小官取送。偶逢佳节良辰,或有时新饮食,便命黄大妈,招呼云锦回家小酌,琴瑟十分和谐,春花秋月,也就算得陆地神仙了。但是人心最是一件极坏的东西,每遇不曾经历过的境遇,他千方百计,总要想到。
  他夫妇结婚已近十年,秦氏总未生产过,说她有病也没病,云锦倒也不甚介意,他夫人便时常求神问卜,忙个不了,倒像生小孩子,肚子里是不疼的。加之秦氏娘家老母,最关心这个爱女,家中虽然儿子也生了孙子,总觉得没有个外孙子,尚是缺陷。东打听,西打听,忽然打听得西门外有个牛大汪,牛大汪有一个叶姑姑,是城隍庙里叶太爷的孙女儿,不肯嫁人,叶太爷时常回家附在她身上,断人祸福,求财得财,求子得子,就是命中或注定无财无子的,那叶太爷都可以同城隍老爷商议商议,借得来给他。因此城乡哄动,小小三间茅草篷,倒也十分热闹。
  这叶太爷的历史,大约外乡人亦不甚明白。相传其人生时,在扬州府县里当差,死后一灵不泯,仍然在阴间府县里当差,城隍庙里塑着他老人家一座泥像,倒是须眉毕肖,还有许多大户人家儿女,拜在他名下做子孙,真可算得生辱死荣。
  闲话且不必絮絮说他。但说秦氏老母,一闻此信,喜的睡不成觉,打算代女儿借一个儿子,便约同秦氏,到叶姑姑家去。其时正是九月中旬,扬州俗例,每逢二六九月,为观音菩萨诞期,善男信女,无一不到观音山进香。
  观音山离城十数里,却同叶姑姑家是顺路。秦氏告知云锦,遂择定十九日出城逛一天。却喜这日天气晴和,预先制成一个大黄布口袋,装着许多香烛纸马,袋面上写着“朝山进香”四个大字,命云锦在家看守门户,自己同黄大妈雇一乘小车,先到母家,约着老母出广储门,一路上衰杨白草,已有深秋景况。红日才中,刚到山脚,游人虽多,总不及六月里热闹。母女二人下车,虔虔诚诚,步行上山。
  黄大妈扶着秦氏,车夫背着口袋。只见那两旁乞丐,胡嚷乱吵。还有穷小子跟着人,走一步磕一个头的要钱。进香的人也不理他,他见人不理,甚至于无所不骂。行到大殿廊下,齐齐排着十数个蒲团,是因为人多等不及挨次行礼的意思。其中便有那浮荡子弟,专门赶着年轻妇女,人家才跪下去,他便溜在上首一齐行礼,活像人家新人拜花烛一般,拜完了,又等别的妇女,他又乘空靠着去磕头。一天之内,观音菩萨受他的头,要算最多。观音是最慈悲的,想总有一点好处给他。
  秦氏见此情形,实在不好意思上去磕头,等了一会,总等不着不共男人磕头的时候,那一双小脚,也就站苦了。老太不省得这个道理,只是催着她上去,秦氏当人前又不好直说出来,只管迟迟疑疑。黄大妈已经看出,便道不妨,遂一手搀着秦氏,一手搀着老太,就叫老太跪在上首蒲团,让中间一个蒲团给秦氏跪,自己遂跑在下首,好容易只才把观音拜过,不曾给人讨去便宜。
  老太说,后面还有一位送子观音堂,真是百求百应。说着,便先进去。秦氏携着黄大妈,也再进去。其中到没有男子来混磕头,就有不过进来望望,顺便看看女人而已。里面妇人实在不少,你拜我跪,络绎不绝。还有那四五十岁的老妇人,也虔诚祷祝,想是不曾生育过的,又怕男人娶妾,大约不得已而为此。
  最可怪的,又有十七八岁的雏鬟,也在那里含羞带笑的磕头。要说她是求子,真真没有的道理。代她细想,想是预先要与菩萨定下几个男女,省得将来嫁给婆家,再忙求子,可就嫌迟了。秦氏行过礼,觉得乏得很,便坐在椅子上歇息歇息。却好有一个小和尚,捧着金漆盘子,里面放着两杯茶送过来,安置在几上,两眼还望着秦氏眯眯的笑。忽然她老母又伸手在佛龛子里,遮遮掩掩的拿出一朵纸花来,也不告诉秦氏,便代她插在头上。据老太的意思,要不是今日约定到叶姑姑家去借男子,定然还要将龛子里的泥娃子,偷一个给秦氏。只是恐怕叶太爷多心,说你既向我借儿子,又为甚偷观音面前的儿子,那就弄成两不好看了。这是老年人阅历深沉的道理。
  秦氏坐在旁边,眼看着许多妇女,抱着签筒,摇个不了。其中有一个少妇,看去大约不出二十岁,人才十分姣俏,也求了一签,递给一个半老妇人。那妇人便交在一个管签的和尚手里,这和尚生得肥头大脸,眉头修得如新月一样,齐齐整整,想是每天拿刷子刷的,接过来且不去取签条,口里忙嚷着少奶奶请这边来,幸亏那少妇便盈盈的秋波一转,走上前去,不然和尚若真个要上前来扯她,那可就不成模样了。和尚口内说道:“这是三十五签,大吉大吉。”
  一面便在壁上摘下一张签条来,又向那少妇问道:“少奶奶可是问子息的?”少妇便似笑非笑,把头一扭说道:“你只管照签上的话断便是了,甚么子息不子息。”说着,脸上又微微一红。和尚急忙缩口道:“不是小僧嗦,只因这签十分灵应,我念给少奶奶听,少奶奶如是问子息,这真奇妙极了。头一句,是江郎文藻本来奇,这个江郎,就是大唐朝殷开山的小姐,嫁给陈公子,生了一个小少爷,小姐把他淌在江里的故事。”
  和尚说话之时,便有许多妇女,一齐围拢过来,排着一个大圈子,要听和尚讲签。那和尚便十分得意,便从陈公子到任被劫说起,说到陈玄装出家。正在讲得高兴,忽有一个小和尚来传他午饭。他忙回答道:“我今日冒了点风,喉咙疼得紧,万万不能吃饭。”又忙望着众人道:“诸位小姐少奶奶爱听只管听,让我把和尚讲出来,和尚底下还有好玩的哩。”他原是无心的话,便有那伶俐妇女,望着地下一啐,倒走去大半。和尚毫不省得,仍又重新讲起,旁边有些促狭鬼笑道:“大和尚吃饭喉咙疼,讲话喉咙到不疼。”一句提醒了那少妇,倒不过意起来,便说:“大师父歇着罢。”
  和尚又忙说:“少奶奶放心,小僧此时已不疼了。”到底把那签上四句讲个透澈,方才罢休。和尚讲到这时候,秦氏等人,大约已离牛大汪不远。缘秦氏虽是经纪人家妇女,颇娴闺训,今日出来,实因求嗣心切,见方才和尚这种情形,已觉十分懊恼,急忙催老母下山,依着老太,倒颇愿听这些故事,一路还同秦氏讲那淌来僧,他也不知江郎是个甚么人,可是那大唐陈玄装不是。说着,不觉已到叶姑姑门口,柳树下颇也歇着几辆车轿。一进门,一个小院落,歪腿板凳,横七竖八,摆了几张。草屋里烟雾腾腾,焚着些贡香。檐前围着好些人,见有女客来,便赶着望里面招呼。秦氏随老母进去,已有几家女眷在内。见屋内供着神座,黄幔子遮着,也不辨是像是牌位。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头上扎着一幅黄绸子,身穿黄布道装,正躺在一张铺上,眼睛闭得紧紧的,嘴里自言自语说道:“呀,可怜可怜,一个泥像,好好的放在屋檐口,脊背上被雨漏滴成一个大烂洞,请你们弄的黄泥,代我弥补弥补。你的黄泥要卖几个钱?”
  停了一会,又说道:“你也要的太多了,我给你一串钱罢。”又似同人争论,又听见添到两串钱,一会醒过来,欠伸坐起,还细细的,揉一会眼睛,望着旁边一个男子说:“适才你听见了不曾?”那男子道:“听见了,可能求求仙姑,再减少些。叶姑姑说,如何能减,你看你老子的像上一个大洞,比核桃还大,怎怪不害搭背,两串钱还是因为那人是我爸爸的徒弟,才肯答应的。”正说话间,旁边又走上一妇人,抱着一个小孩子,有三岁光景,脸上瘦得一条条无一点血色,鼻翅只管掀起掀起,送在仙姑手里。仙姑端详了一回,又咕噜望着小孩子,念了几句,说:“等我下去,代你们看看,是个甚么缘故,你听着罢。”腿一伸,可又昏过去了。半晌忽然叫起来,说:“了不得,了不得,小孩子的像,如何放在他娘前头,趁此处没有人,等我代他搬一搬。”停一歇,又说道:“这可好了。”良久不听见声息,此时屋里屋外的人,俱静悄悄的不敢高声。忽然听见仙姑嚎啕大哭,口里嚷着:“我再不敢了,青天爷爷开恩罢。”又见仙姑弯过双手,护着脊背,其时有仙姑的母亲,也哭起来,说这是女儿私地里救世,被城隍老爷查着,用刑拷打了,你们看他不是鞭背吗,吓的一屋子里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好容易不听见仙姑哭声,一会醒来,便坐不起身来,睡着喊疼。又望方才那个女人说道:“你的儿子放心罢,我把他的小像,移在你的像后面,包管成人长大,送你的终了。只是我这下皮鞭子,白白吃苦了。”
  那妇人十分不过意,在头上拔下一根簪子,递给仙姑,仙姑收了,掖在怀里,才望着秦氏母女,问为甚么事来的。老母便代秦氏说求子的话,仙姑细细将秦氏一估量,开口便说:“还是求个女儿呢?求个男儿呢?如要我抱个男娃娃给你,定价十串文,女娃娃只要五串文,总包你易长易大。”
  老太再三讲明,要个男娃娃,给五串文,仙姑答应了,便命秦氏在叶太爷前磕头,祝告一番,遂在床席底下摸出一块雄黄来,说是雄精,带在贴身,包管生男。黄大妈在旁看着真像他主母已经生了儿子一般,好不动心,也打算求一个,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仙姑明白说道:“这位奶奶,也要娃娃吗?你是下等人,只要你两串文,这是顺便人情,不能为例。”
  老太说:“可是的,黄大妈也没有生着,自然也求一个,但你穷苦,我代你求求仙姑,给一串文罢,你快些拜拜叶老爷。”黄大妈果然也拜了,仙姑又摸一块雄黄出来,比秦氏的小一半。主仆两人,心中甚喜。时已日落,遂辞别仙姑出来。老太戏着黄大妈道:“求子事小,你不回去,那里有子来呢?此处离你家不远,今日不必进城罢。”
  黄大妈只管嘻嘻的笑,望着他主母。秦氏为人,素来和厚,细思母亲之言,深有道理,遂真个命黄大妈回去歇三五天来不迟。黄大妈好生感激,遂径自回家去了。这里母女上车,仍进广储门而来。进了城,已是万家灯火。秦氏一径先到母家。
  看官看官,趁他母女尚在街上走的这个当儿,我先把秦氏母家叙一叙。原来秦氏母家,是本县里的总书,世承其缺,家道颇也殷实,父亲已亡故多年,母郑氏生一子两女,儿子名洛钟,娶的邑中何秀才女儿,已生了两个儿子:长汝龙,8岁;次汝虎,5岁。秦氏还有一妹,依次序行三,家里便称他为三姑娘,今年岁,字与同邑伍家,尚未出阁,正在家同嫂子谈着母亲何以尚不回家?知道姐姐必然同来,已预备好几样馔。洛钟又命人送了十几斤螃蟹到家。汝龙弟兄听得祖母同大姑母上观音山回来,必然带些玩意儿,跳跳跃跃,非常高兴,又把螃蟹捉了一只,命仆妇将大钳子摘去,用绳去系了一只小爪子,那小爪子又不禁系断了下来,还剩了七个小爪子,如飞跑去。汝虎嚷着赶着,又滑了一个斤斗,哭起来。三姑娘笑得花钗乱颤,才将汝虎抱在膝上哄着他,已见母亲同姐姐进来,笑拍汝虎说:“你看大姑母回来了,买了一个好鬼脸子给你戴呢。”
  老太说:“虎儿哭的甚么事?想必又是你的娘打你,等我来捶她。”汝龙说:“不是,是他自己跌了斤斗。”老太亦不听见。何氏已从上屋里出来,迎着老太,又笑说大姑娘辛苦了。秦氏笑道:“今儿可真疲困了。”一面命人开发了车价,叫将车上耍物儿取来,小弟兄七手八脚,你抢木刀,我抢花鼓子,吵得一屋子沸腾。老太歪在炕上,弯过一手捶腰。秦氏坐下,跷起脚左捏右捏,笑道:“并没走多路呀,这两条腿怎生抬不起来?”遂将今日事情,一一告诉她姑嫂。说到仙姑被刑,真个教人害怕,三姑娘笑道:“甚么仙姑,活活的见鬼。我请问你,你可看她背上伤痕么?”
  秦氏道:“她穿着衣裳,谁还揭起来看她。”三姑娘道:“可又来,你又不曾看见她,她嚷疼你就相信么?”老太听了,忙说:“阿弥陀佛,三丫头你可不许这般毁谤僧道,那仙姑活灵活现,为救了别人,倒累着自己吃苦,你又不曾看见,你只管乱说。且不要说别的,那叶太爷为人,一生忠直,死了自然成神,断没有个叫自己孙女儿来骗人的道理。”何氏亦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愿千灵万应,龙儿的大姑母回去,生个弟弟,可就有喜蛋吃了。三姑娘只是抿着嘴笑。一会子,家人已搬上晚膳来。晚膳已毕,三姑娘道:“姐姐可在家住几天罢。”老太道:“今晚必要送她回去,要回来改天再回来。”秦氏想到母亲先对黄大妈说的话,不禁一朵一朵的红去,只顾从两颊上泛出来,回说:“我今晚不回去。”
  老太听见此言,很不以为然,把脸一沉说道:“大姑娘你不要胡闹,菩萨是哄得的吗?你今儿出来,是为的甚事?”说着,即命仆人催轿子送姑奶奶回去。何氏已悟其事,也不便强留,秦氏不得已,含羞握着三姑娘的手搭讪道:“我前日着人请你描的五福盘寿的花样子,你还不代我描出来,过一天我接你,你带来罢。”
  三姑娘答应着,同嫂子望着秦氏上轿。秦氏到了自家门首,仆妇搀出来,秦氏忽见门斜掩着,推门直入,客座里又无灯火,心下诧异,口里便嚷:“门为何开着不关?”一言未毕,瞥见暗地里蹿出一个毛绒绒黑段子出来,向秦氏面上扑去。秦氏大叫一声阿呀,扑地向仆妇身上倒下。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二回 宦途水淡公子下场 异想天开女儿剖腹
  当时仆妇急把秦氏抱住,只听门外轿夫喊着:“捉住了!捉住了!”其时云锦在屋里,已大惊携灯出来,见秦氏无恙,心略放下,便向门外问轿夫道:“是个甚么东西?”只见轿夫揪住一人,打了几下耳光,那人再不出声。那个轿夫,提了轿灯一照,说原来是时大少爷,放他去罢,里面可失落东西不曾?云锦又忙至客座一查,说不差物件,轿夫才一松手,向时大少爷屁股后踢了一脚,说滚你的蛋罢。时大少爷一溜烟,去得无影无踪。
  这时大少爷,说也可怜,原籍湖南人,祖父在四川做过一任知府,凑积了几个钱,便代儿子捐了知县,分发江苏,在扬州当了几年保甲差使,为人到也不曾作过甚么大孽,不过喜欢闹点阔脾气,生平爱吃个鸡鸭臊子,据他说很有点松子香,每天宰鸡鸭,单取那臊子炒一碗,便就要费二三十只鸡鸭。至于衣裳,十分讲究,纱罗绸缎,尽管选那上等时式的,固不用说了。他每逢看见出了一种新花样,便命二爷去买,买的不合式,便揪着二爷打一顿,打过便把买的衣料赏他。买来给成衣做,做的不合式,甚至把成衣打几十板子,打过也把做的料赏他又重做。以后人知道他的性子,到乐于挨几下打,反落一身衣料。
  衣裳穿过一次,便不高兴再穿。弄得卸事之后,居然两袖清风,时运又不济,就流落扬州,不几年一病呜呼死了。时大少爷是个纨绔公子,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小时又不肯读书,父母相继故后,薄薄宦囊,眼见得典尽卖绝,初时尚有父亲的朋友,略为资助,但是官场是势尽则交绝,后来也就无人理会他了。事隔多年,时大少爷已成了乞丐,日间沿门托钵,夜里便睡在土地祠内。
  有一天夜色朦胧,时大少爷忽然要大解,街上已绝人迹,他便蹲在墙脚下徜徉,远远听见查街保甲委员,喝道而来,时大少爷怕人看见,站起身一步一步,躲在一家铺门下。偏生这委员眼快,问是甚么人,旁边便走过几个虎役,把他拖在轿前。时大少爷吓的只管抖,一句话回不出来。委员问着他,他也只管答应是是是。委员骂着他,他也只管答应是是是。据他的意思,是因为官场里的仪节,应该如此。到了这步田地,还想要同委员闹个官样文章。谁知那委员勃然大怒,喝叫打,从役便扯下时大少爷,打了十几下板子。时大少爷疼不过,哭求道:“请老爷看我父亲面上饶我罢。”
  委员先前还不理他,他又嚷说:“我家父亲当日,也常在街上打人,今日不料儿子也被人打了。”
  委员心中一动,便命不打,扯过来问他,究竟是谁,他才将父亲官衔名字说出来,委员才知道是时某人的儿子,心中反不好意思,命带回局内,次日便派他一个职事,看守街巷口的栅栏子,后来这位老爷去后,又换了委员,那时大少爷又不会钻谋,居然一个看守栅栏子的差使,会被人夺去了,嗣后便做些鼠窃狗偷的勾当,所以扬州城中,无一人不晓得有个时大少爷做贼。
  今日傍晚撬开云锦家的门,便躲在客座里,本意等人静之后下手,不料偏遇见秦氏回家一嚷,他吓慌了,自己把头发散开,蒙在脸上,望外一蹿。秦氏一闪过去,他便从秦氏身旁跑了。秦氏静了一会,心里犹突突的跳。云锦打发轿夫去后,秦家女仆也走了。夫妇这才将门关好,点着灯照了又照。秦氏心里想,幸亏依着老太的话回来,但是夫妇今日不无小受些惊恐,至于枕席上曾否遵依着老太的意思,却是做书的不得而知了。
  不到几日,黄大妈已进城,又带了些花生、山芋,以及家里自酿的酒来。看看岁暮,日短夜长,秦氏遂命黄大妈将三姑娘接来,盘桓盘桓。因为三姑娘略识几字,秦氏买了些小说书,如甚么《天雨花》呀、《再生缘》呀,灯下无事,三姑娘便唱给秦氏听,黄大妈也坐在一旁,一时听到那公子避难的时候,便你也淌眼,我也抹泪。有一晚却好说到夫妇团圆,三姑娘便有点渴睡不说了。黄大妈代她们铺了衾枕,姊妹二人,两头坐着,黄大妈笑问道:“说起团圆来,三姑娘可有喜期不曾?”
  秦氏道:“有了,明年七月初七。”因回头问三姑娘道:“你的鞋花可绣出多少了?”三姑娘先听见黄大妈问喜期,她便扯了被角,将脸蒙得紧紧的。此时见姐姐问她的鞋子,她才笑着摇摇头。秦氏又长叹道:“做了女人,真不值得。自家好好的姊妹,一到大来,便各走各的路。还记得我那年出嫁,三姑娘才岁,见我坐上花轿走了,还疑惑我是偶尔出门走走,便扯着娘的衣服,问姐姐几时回家。偏生我嫁的时候,三天回门不利,等到九天才回门。她一看见我,好生欢喜,说我为甚不带她一齐出门去?我虽然拿话嚷着她,晚上我可又要走了。三姑娘拖着我,死不肯放,其时我的心里好难过,正难分解,后来母亲假要打她,硬拖硬扯,才让我上轿,我在轿子里,真个不由的痛哭起来,比出嫁那一天还伤心。转眼之间,她也要出嫁了。一出了嫁,有了儿女,就还像今日这样长远在一处聚聚都不容易了。我不知道那些男人家,修得做了个弟兄,这可该白头到老,好好的在一处了,偏又你生姜,我皂荚,鸡争鹅斗,必定要闹到分家而后已,这又是安着甚么心呢?”说着也就淌下泪来。三姑娘听得姐姐这般说,也就呜呜咽咽。黄大妈道:“大凡弟兄分家,大约不是做弟兄愿意的,总由于各人娶了妻子。弟兄是一个娘生的,那妯娌要晓得就不是一个娘生的了。蓦生的人做了妯娌,自然各存意见,男人再爱听听女人的话,有多少不生疏起来。依我的意见,人家有兄弟几个,便觅那有姊妹几个的。……”
  话未说完,忽然听得大门外,人声一阵沸腾,便听见多少脚步乱响,吓的三人面目变色。天气又冷,那牙齿不由的索索落落,抖个不了,甚至连浑身都簸战起来。还是黄大妈说:“不用着慌,等我出去看看,是为甚事。”便掖着衣服出去。秦氏赶忙下床,口里抖着说:“料想……是有火烧。……”那底下再也抖不出来。一手拖着三姑娘,意思是叫她赶紧下床。谁想三姑娘两条腿,比棉花还软,这只腿才挪动,那只腿可又摇得不住,急得拿手按着他,越按越摇,哭到不曾哭,只是干急。好容易听见黄大妈进来,口里说着:“不相干,不相干。”秦氏忙问是熄了么?黄大妈道:“不是火,是一个大星。”
  三姑娘在床上急得骂道:“是个甚么星,这些人这样闹法,可不要把人吓死吗!”秦氏也不由笑起来,问究竟是个甚么星?黄大妈说:“我一走上街,只见人都朝西首空地上跑,我便也跟着,原来西北角上,有颗大星,似个小月亮一般,尾上一道白光,有三五丈长,人起先本来不晓得,只因有一个老头儿,扶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孙子,到空地上出恭,忽然那小孙子喊道:‘好个大月亮。’老头儿想,今夜是腊月初三,那里会有月亮,抬头一望,不由的大惊,冒冒失失喊道:了不得!小孙子被老头儿一吓便哭,旁边有几个人走过来问问,老头儿便指手划脚说道:苕帚星,同咸丰六年的苕帚星一样,眼见又要有刀兵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弄得家家大惊小怪。此时空地上,还站了有几百人。这个星果然真怪,不信你看屋外头,都照得亮亮的。”秦氏这才止住了抖,说:“由他去罢,等杀得来再说,我可禁不起冻了。”彼此才都安睡不提。
  谁知这事件,由年底闹起,一直闹到春初,适值其时英人犯我广东,鹤唳风声,渐渐闻有取道浙江下窥江苏之意,扬州得此消息,有一种富厚人家,便打算避兵,迁居入乡,凡有女儿,已经许给人家的,都催着人家来娶。那秦老太,更是着急。一面命洛钟在里下河一带觅屋舍,一面请媒人向伍家商议,要将女儿婚期,提前两月。
  伍家原系盐商,此时虽已歇手,然家资颇亦丰富。老人家名伍士元,元配夫人已故,现今太太是卜氏,原是继室,儿子名晋芳,却与秦家姑娘是同庚,父母钟爱非常。晋芳却也生得一表不俗,家里也请着先生读书。他父亲听见秦家之议,到也乐从。况且也预备迁家避兵,带着媳妇走,省得心悬两地,遂慨然应许,择定四月初四日过门。
  谁知晋芳一闻此信,大不为然,在母亲前絮絮叨叨,说不必忙着,就是七月里不能成婚,迟一二年也不妨事。况我此时读书要紧,娶了媳妇,就要分心。父亲便答应,我也不答应。他母亲反好笑他,也只当小孩子家痴话,谁知晋芳,另有心事。因为晋芳住宅前,有一个箍桶店,店东是个蠢物,半路上娶了一个堂客,夫妻俱有岁的人,那堂客前夫,生了一个女孩,带在身边,名小翠子,刚刚才得岁,出落得有十分人材。晋芳起先看在眼里很爱他,便常常在自家门口,你看我,我看你,始而望着笑,继则答腔说话,便有那仆从,要讨小主人欢喜,帮着他千方百计的勾搭入港。蠢物天天挑着担子上街,也不理会。那女孩子的母亲先还着恼,后闻晋芳家是个富户,也就想靠着女儿发迹了,不但不防闲女儿,而且公然命晋芳在她女儿房里,整日整夜的相处。在她母亲,也不过想着女儿将来,做个偏房。她女孩心里不然,到并不晓得讲究名分,只是不要晋芳再亲近第二个人,便是她老实主意。
  先闻晋芳七月里娶亲,已闹过几次,说你既同我好,你为甚又要同人好。晋芳正打算七月里,不肯娶亲,忽然又听见改了日期,更比七月里来得快,好生着急,又一五一十告诉翠子。翠子越想越恼,她小孩子的脾气,知道还有十几天,晋芳就有了别人了,思前想后,打了一个主意,总要教晋芳同我拆不开,才免得他被别人占去,便于这一夜,问晋芳道:“你可真爱我?”晋芳说:“怎么不真!我心里如若有第二个人,教我暂时便死了去。”
  小翠道:“我虽然知道你的心,但你既然娶了亲,你便不爱她,她如若爱起你来,那你可就保不住不爱她了。千想万想,总不放心。你如真爱我,你明日代我买一把飞快的刀子来,你如不依我,我把你的肉咬一块下来,才甘心。”说着那眼泪直涌,一口真个咬住晋芳的肩膀。晋芳忙答应:“我依你,我依你。我书房里有一把东洋小刀,锋利无比,头都割得下来。我晓得你想是要同我一处死,我也情愿。我们死了,同我父亲多要些纸钱,在阴司里,寻一处好好房屋,有便宜丫环,买一个伏侍你。钱不彀用,你刺绣是好的,便绣些针线出售出售。但是阴司里不知可讲究锦绣的东西,就是一层父亲养了我,想再看见我可就不容易了。”说到此,也伤心哭起来了。小翠听他一番言语,到破涕笑起来,说:“不是不是,并不要你死,你明日依着我办便了。”
  连日伍家张灯结彩,虽是兵信紧急,不敢十分热闹,然而究竟尚在传闻,不比兵临城下,那婚姻仪节,到也不肯简略。晋芳看见这种情形,到更觉得心如芒刺,知道的猜着他,因为意中有人,不知道的,还只当他少年持重到是不可多得的子弟。
  红日才西,晋芳心里贴挂着小翠,便暗地将一把东洋小刀,掖在怀里,一上灯,又溜到小翠这边来,看见小翠坐在灯下,双眉紧蹙,见晋芳走来,便托母亲买了些酒肴,对面坐下。晋芳轻轻在怀里将刀取出来,递在小翠手里,小翠拿过来,起身望枕头底下一放,复又望着晋芳道:“我心里也没别的想头,我总不肯让你再靠着第二个人,我要你一生一世都靠着我,然而我是我,你是你,终究没有一个不离开的道理。我此时只想同你两个人,合并成一个人,你可情愿?”
  晋芳道:“情愿是情愿,但是怎样才能合并得起来呢?”小翠道:“你莫要害怕,我听见人家常说,两个人能把肉割开来,合在一处,他自然会长合了缝,我想同你把肚腹割开来,合在一处让他疮口完复,可不是就分拆不开了么!”晋芳听了,沉吟一回,说:“不好不好。”小翠说:“好也这样办,不好也是这样办。你不愿意,我也不强你,我就把我这颗头割下来交给你,我也不要你同我到阴司里住家,我就算不看见你,再同别人好了。”晋芳道:“不是别的不好,我也想这样办法。但是两下合在一处,吃饭怎么吃呢?”小翠笑道:“那可不要紧,一碗饭我同你靠着一块儿吃。”
  晋芳道:“穿衣服呢?”小翠又笑道:“做衣裳时,将下面开一条缝。”晋芳道:“不好不好,我以后要上街走走,也要累着你一处走了,成个甚么样子,岂不被人笑煞。”小翠道:“呸,只要你我两人如意,管他们笑不笑。”晋芳又躇踌了一会,脸上一红,又低低俯耳说了一句。小翠听到这一句,愣了一愣,半晌咬着牙道:“也愿不了许我,我只愿同你永不离开,便不做那件事也愿意的。”晋芳又道:“还是不好。依你合在一处,别的都不打紧,我想我们两个人,将来临死的时候,总不会一齐儿死,假如死了一个,这一个如何说法呢?难道还抱着一个死尸,活在世上不成?”小翠道:“亏你想得到,会想到死的时候。你如若有一天死了,我便陪你一齐死,你好好的答应了罢。”说着,便布置了半会,等晋芳卧上床去,小翠真个将刀,在晋芳小肚子上,直割下去,晋芳疼得怪喊起来。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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