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科幻小说>> 倪匡 Ni Kua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5年五月30日)
本性難移
  一、逃難奇遇
  二、驚豔
  三、冒充
  四、見鬼
  五、捉鬼
  六、高矮兩鬼
  七、矮鬼真面目
  八、關鍵人物
  九、深思
  十、合作移性
一、逃難奇遇
  小郭來坐,神情很是憂鬱,像是有甚麽心事。
  我不去理會他,自顧自看書。因為上次他來的時候也是這樣,我很關心地問他為甚麽,他竟然長嘆一聲道:“無敵是最寂寞!”
  當時我回了他一句地道的北方話:“你哪兒涼快哪兒呆着去吧!”
  說完了這句話,我把他轟了出去。
  人到了一定的時候,就容易自我膨脹,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膨脹,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膨脹。膨脹到了不可控製的階段,人就進入了瘋狂狀態──這是一定的規律,凡進入自我膨脹狀態的人,都脫不了這個規律。
  比起許多不知所云的人來,小郭確然很有自我膨脹的條件,可是能夠不膨脹當然最好,所以在他離去的時候,我大聲提醒他:“多想想你要找而沒有找到的人,他們就全都是你的敵人!”
  小郭當時略有所悟──這件事情到現在大約有半年多,這次他又來這一套,我當然懶得理會。
  小郭好幾次欲言又止,我衹是假裝看不見。就在這時候,大門打開,紅綾和溫寶裕走了進來。
  小郭像是遇到了救星,連忙站了起來,嚮兩人道:“考考你們的想象力!”
  紅綾和溫寶裕都是無事生非的人,立刻接上了榫,齊聲道:“放馬過來!”
  小郭揮着手:“請設想一種方法,可以要找甚麽人,就立刻可以找得到。”
  我在一旁聽得小郭這樣說,就知道他這次來,真的是遇上了一些睏難,和上次的無病呻吟不同。
  找人是小郭郭大偵探的專長,最近幾年,甚至於以色列的特工人員,也要尋求小郭的幫助,尋找還活着的納粹戰犯,而且頗有成績。據我所知,找人的能力,小郭和他建立的聯絡網,在地球上,絶對在首三名之內。
  但即使如此,當然也不可能做到“要找甚麽人立刻可以找得到”。
  小郭出了這樣的一個題目,衹說明他正要找一個甚麽人而找不到,所以纔異想天開地希望能夠有這樣的一個方法。
  我自然也知道他不是真的想得到答案,衹不過是想打破由於上次他自我膨脹所造成的尷尬,可以開始和我說話。
  我暗暗冷笑,小郭斜着眼瞄我,我還是假裝看不見。
  紅綾和溫寶裕卻很認真,溫寶裕吸了一口氣:“好傢夥,難度很高!”
  紅綾搖了搖頭:“沒有方法……除非……除非從現在開始,在全世界每一個人體內植入會發射信號的裝置,而且每個人所發射的信號不同,而又有一個可以接收所有信號的裝置,那麽就可以知道每個人所在的位置,軌能夠一下子把人找出來了!”
  溫寶裕搖頭:“那要先知道要找的人發出的信號是甚麽纔行,不能算是隨便要找一個人就可以找得到。”
  紅綾點頭表示同意,兩人又想了一會,纔一起道:“沒有這樣的辦法!”
  我在這時候纔冷冷地道:“當然沒有這樣的辦法,要不然郭大偵探怎麽會愁眉不展!”
  小郭苦笑:“就知道上次嚮你發了一句牢騷就會給你說好幾年!”
  我笑了笑:“其實你若是要找甚麽人而找不到的話,也就不會有別人可以找得到了。”
  說完之後我又補充:“而且這種用盡方法也找不到的人,大多數根本沒有尋找的價值--找不找得到都沒有關係。”
  這一句話,小郭大有同感:“說得是,總是有人來委托找人,凡是找不到的那些,都是根本不必去找的!”
  我攤了攤手:“好,問題解决了!”
  我這句話把小郭想說的話全都堵了回去,小郭怔了一怔,轉嚮紅綾和溫寶裕:“說一個故事給你們聽聽。”
  紅綾和溫寶裕一齊搖頭:“若是尋常的故事,我們不想聽。”
  小郭有些下不了臺,我笑道:“郭叔叔說故事,你們膽敢不聽!說不定有趣之極!”
  兩人一起做了一個鬼臉,一副勉為其難的神情,溫寶裕道:“首一分鐘不好聽,我們就拒絶聽下去。”
  紅綾則道:“先別說,且聽聽故事的背景,是不是能引起我的興趣。”
  小郭也真忍得住,居然並不拂袖而去,由此可知他實在非常想我聽他說這個故事。
  他嚮紅綾陪笑:“是五十多年之前,中國發生抗日戰爭時候的事情,不知道衛大小姐是不是有興趣?”
  紅綾居然立刻有回答:“好極,最好是書本中沒有記載的事情。”
  我明白紅綾的意思──她需要吸收書本之外的知識。
  溫寶裕則無可不可,我的視綫仍然不離開手上的書。
  小郭吞了一口口水,道:“請把我所說的在腦中迅速構成畫面。”
  溫寶裕大聲道:“十秒鐘!”
  小郭道:“在一列行駛中的火車頂上,擠滿了人,那些人要盡量連接在一起,纔不會在搖晃中跌下來。”
  小郭纔說了這一句,我就已經知道是甚麽樣的情景了。
  可是紅綾卻不明白,她立刻問:“人為甚麽要擠在火車的頂上?”
  我嚮溫寶裕望去,看看他是不是知道人為甚麽要擠在火車的頂上。溫寶裕神情迷惘,搖了搖頭,原來他也不知道──這不能怪他們,因為他們並沒有經過戰爭的動亂。
  在戰爭動亂之中,人群有一種行動,稱之為“逃難”,用逃來躲避戰爭帶來的禍害。可是逃難本身,根本就是一種災害。
  在逃難的過程之中,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被逃難的人群超額運用,之所以在火車頂上會擠滿了人,原因當然是由於火車的車廂中再也擠不下人了。
  人擠在火車頂上,火車開動,車頂上的人,不但要忍受強風的吹襲,而且還要忍受火車頭所噴出來的濃煙和煤灰,在火車前進的搖晃和震動中,還會隨時從火車頂上掉下來,去了生命。
  可是為了逃避戰爭禍害,在戰時(我相信小郭提到的是當年日本皇軍侵略中國的情形)這種情景卻十分普遍,隨處可見。
  在開始的時候,鐵路員工還加以阻止。可是急於逃難的人群,由於對戰爭的恐懼,已經喪失了理智,非但不領情,而且還群起毆打鐵路員工。所以後來也就沒有人再多加理會,任由人群爬上火車頂,去完成他們的逃難任務。
  (這個故事在很多方面牽涉到人類行為,所以在這裏不妨略為分析一下爬火車頂逃難的這種行為。)(人類往往在喪失理智的情形下做出許多可怕的行為,這些行為不但傷害他人,而且也傷害自己。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些行為往往非常矛盾,難以解釋──應該不會有這種行為發生,可是卻偏偏發生了。)(例如逃難本來是為了保命,爬上火車頂,其喪失生命的可能性遠在處於戰爭發生地點之上,可是人群還是奮勇前赴,在那時候又變得完全不怕死了。)(用完全不怕死的行為來達成怕死的目標,這豈非矛盾之極?)同樣是在火車頂上,安全的程度也有差別。以在火車頂的中間部份最安全,因為火車頂並不是平面,而是略呈弧形──嚮兩邊傾斜,所以在邊上,容易掉下去。
  而且在火車頂的中間,有山起的部份可以供人抓住,穩住身子,減少掉下去的可能。
  當火車的車廂之中再也擠不下,人群開始爬上火車頂的時候,那種爭先恐後、吼叫吶喊的情形,為了爭取火車頂中間部份的位置而發揮出來的那種強大的殺傷力,如果用在戰場上,足以使任何侵略者喪膽。
  身強力壯者占據了火車頂的中間位置之後,後來者當然衹好在火車頂的兩邊。
  小郭所說的故事,開始於火車頂上,由於場景十分特別,不如詳細說明不容易明白,所以纔花了許多唇舌來解釋。
  經過解釋之後,溫寶裕和紅綾明白了這種特殊的情形,小郭方可以繼續他的故事。
  小郭說得很詳細,當時我聽的時候頗不耐煩,但是後來知道詳細的敘述在故事以後的發展中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所以我不能加以刪減,衹好照樣詳細敘述。
  當時火車頂上爬滿了人,當然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故事,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個故事,不過這裏衹能說其中的一個。
  這個故事牽涉到兩個人。
  兩個都是青年男性,年齡都在二十二三歲左右,都是正當年輕力壯,所以其中的一個,就占了火車頂的中間,他立刻緊緊抓住了那個凸出的部份,穩住了身子。
  這個青年的名字是陳名富。
  另一個青年行動略慢,卻不是由於他的身手不夠矯捷,而是由於他帶了一件行李──那件身外物妨礙了他的行動,使他未能第一時間爬上火車頂,當他努力把行李推上火車頂,人接着爬上來的時候,衹能夠在車頂的邊上棲身。
  這個青年的姓名是遊救國──這個名字有些特別,一般同類的名字都是叫“振國”、”興國”甚麽的,他卻十分直截了當,就叫救國。
  這遊救國在火車頂的位置恰好在陳名富的旁邊。本來他如果緊挨着陳名富的話,會比較安全。可是在他先把行李推上來的時候,行李就被推到了陳名富的身邊。
  那行李是一隻藤做的網籃。
  網籃這種器具現在也不多見了,它是一隻相當深的籃子,有很結實的輓手,為了防止裝在籃中的東西掉出來,有一層繩子結成的網罩在上面,所以這種器具就稱之為網籃。
  在遊救國上來之後,正在考慮衹是要把自己和網籃換一個位置的時候,陳名富的一隻手已經抓住了網籃的輓手。
  雖然沒有說話,可是陳名富的動作意思很明顯,所以遊救國也立刻抓住了網籃輓手的另一邊。這樣一來,網籃在兩個人的中間,就把兩個人聯繫在一起。而陳名富的另一隻手抓住了車頂的凸起部份,相對來說,遊救國也就增加了安全程度。
  所以遊救國和陳名富四目交投的時候,遊救國嚮陳名富很感激的點了點頭,陳名富也作了“不算甚麽”的表示。
  在當時那種兵荒馬亂的環境下,他們都沒有自我介紹的意願──萍水相逢,誰知道下一刻會怎樣,交換姓名這種平常的行為,在這種情形下毫無意義。
  所以一直到事故發生,這兩個青年都並不知道對方的名字。我先把他們的名字說出來,是為了敘述上的方便。
  火車當然無法準時開出,可終於開動。火車嚮南駛,第一天開開停停,停下來的原因多數是為了躲日本飛機的空襲──戰事已經很接近,在火車停下來的時候,可以聽到從北方傳來的隆隆炮聲。
  事故發生在當天晚上,經過一天半夜在火車頂上的旅程,再年輕力壯也會感到疲憊不堪,所以沿途絡續有人從火車頂上掉下去。
  開始有人掉下去的時候,其餘擠在火車頂上的人還會發出驚呼聲,到後來所有人都變得麻木,就算有人掉下去,也沒有人再加以註意。
  到了午夜時分,火車駛進了一條隧道。
  隧道中漆黑一片,甚麽也看不見,所以究竟事情是如何發生的,陳名富一直沒有弄清楚,衹是知道事情發生了而已。
  火車在隧道中行駛,發出的聲響很是驚人,而且空氣在狹窄的隧道中,流動更快,形成了強風,令人耳膜發脹,影響聽覺。可是即使在這樣的情形下,在火車駛進了隧道之後不多久,陳名富就聽到從火車頭的方向傳來了可怕的驚呼聲。
  那種刺耳之極的驚呼聲簡直如同地獄之門大開,有成千上萬的厲鬼一起呼叫着衝了出來一樣。
  驚呼聲在迅速傳近,很快就到了陳名富的身邊,他聽到遊救國也發出了驚呼聲,接着是連續不斷的撞擊聲,陳名富感到像是忽然下起驟雨來,極大的雨點灑嚮他,澆得他一頭一臉,怪異的是“雨點”又腥又熱,陳名富一手抓住了網籃的輓手,一手抓住了車頂的凸起部份,雖然“雨點”在他的頭臉上流動,令他感到極度的不舒服,可是他地無法可施,他衹覺得抓住網籃的手上,忽然輕了。
  而驚呼聲和撞擊聲一直在嚮火車尾部傳去,很快就停止了。
  火車在繼續前進,大約在幾分鐘後就駛出了隧道。而就在那幾分鐘之中,陳名富感到淋在他頭臉上的“雨點”在漸漸凝結,他伸出舌頭去舔了舔,覺到了一股鹹味。那使他知道灑在身上的是血,人血!
  陳名富感到了一陣反胃,這時候他還是不確切知道發生了甚麽事情,他衹是意識到有許多人死了,而且死得十分悲慘。
  這時候他無論怎樣想,都無法想象悲慘的程度。等到火車駛出了隧道,當晚月色甚好,陳名富立刻看到還在火車頂上的人幾乎毫無例外的都滿身鮮血,血已經半凝結,像是每個人的臉上都塗滿了紅色的油彩。
  而在這樣情形下,人的雙眼看來格外鮮明,黑色的眼珠固定不動,每一個人看來都像是鬼怪。
  在有些人的身上,還挂着一些血淋淋的殘手斷腳,以及不知道是人的身體的甚麽部份。就在陳名富眼前的網籃上,甚至於有半個人頭,凸出的一隻眼睛,在月光下瞪着陳名富,陳名富終於忍不住嘔吐了起來。
  嘔吐的不止是陳名富一個人,還在火車頂上的人都被眼前瘋狂恐怖的景象所震撼,而變得十分不正常。在突然有一個人開始尖叫之後,人人都發出瘋狂的叫喊聲,夾雜看毫無意義的語言,有的人甚至於站了起來,手舞足蹈,當然這些人都在火車的疾駛中從火車頂上摔了下去,也根本沒有人去理會他們的死活。
  陳名富全身僵硬,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身在地獄──衹有在地獄纔會有那種可怕的情形。
  後來當陳名富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推測發生那樣可怕的事情,有可能是隧道中,不知道由於甚麽原因,出現了一個障礙,而這個障礙在火車駛過的時候,把在火車頂上,一邊的人全都掃了下來,從火車頭到火車尾,無一幸免。
  障礙和人的身體撞擊的力量,由於火車行駛的速度十分快,所以力量也很大,這就是為甚麽鮮血四濺、肢體破碎的原因。
  當火車終於在一個小站停下來的時候,原來在火車頂上的人,大約衹剩下三分之一左右。
  陳名富在火車停下之後,好不容易纔令自己的一隻手鬆開了火車頂上的凸出物,兩另外一隻手卻因為僵硬而無論如何都無法離開網籃的輓手,所以他是連人帶網籃一起從火車頂上滾跌下來的。
  在火車頂上發生的慘事,車廂中的人並不知道,等到看到很多人滿身鮮血從火車頂上下來,纔知道有慘事發生。然而所有人也都衹不過是默默地望着,絶沒有人肯離開車廂提供幫助,甚至於根本沒有人問一問發生了甚麽事情。
  從火車頂上下來的人,顯然還沒有從極度的驚恐之中定下神來,他們一看地之後,就毫無例外地一面發出驚呼聲,一面四散奔走,這是人在極度驚恐之下的反應。
  陳名富也同樣嚮前奔跑,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談到甚麽地方去,衹是在下意識中,感到要離火車越遠越好,彷佛離火車遠了,就可以抹去剛纔的經歷。
  當然那衹是妄想,陳名富終其一生,也無法在腦海中除去當時那種可怕的景象。
  那時候陳名富嚮前奔,腳高腳低,跌跌撞撞,也不管腳下是不是有路,衹是拚命嚮前。
  開始的時候,在他身邊還有不少人和他在一起奔跑,漸漸人嚮四下散開,等到陳名富發現前面有一道河阻住去路時,他視綫所及,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
  四下靜寂無比,陳名富略停了一停,喘了一會,總算放下了網籃,這時候他纔想到,網籃的主人,當然也在隧道中發生慘事時離開了火車頂。
  想起他和對方曾經如此接近,現在卻完全不知道對方的生死下落,他心中不知道是甚麽滋味。
  他也沒有想到要脫衣服,就跳進了河水中,努力洗擦頭臉上的血污。
  河水很冷,使得陳名富頭腦清醒很多,他開始從極度的恐懼之中回過神來,知道發生了甚麽事情。
  他在上岸之後,脫去了濕衣服,他倒是真的直到這時候,夜風吹來,令他全身發抖之際,纔想到網籃之中可能有衣服,他可以拿來穿看禦寒。
  於是他扯開了網籃上的網,網下面是幾層報紙,拿開報紙之後,下面果然是衣服,而且是質地很好,他從小到大從來沒有穿過的好衣服。
  在這裏有必要約略介紹一下陳名富這個人。他雖然不是這個故事的第一主角,卻也相當重要,所以不可以忽略。
  陳名富那年二十一歲,他出身十分貧睏,可是和一般貧苦人傢的孩子不一樣,他非常勤奮好學,由於傢裏經濟情形不好,他上學經常要停課,所以到二十一歲纔讀到了高中畢業班。
  由於品學兼優,在學校很得到校長的啓重,也很得到同學的尊敬。他的學校在戰事逼近的時候,全體高班同學和校長、老師都决定不在淪陷區當順民,而集體撤退,並且尋找機會投筆從戎,參加軍隊,殺敵救國。
  陳名富如果一直不離開集體,根本不會發生這些事情,可是在半路上經過他的家乡,他想起在鄉下的父母,而此去前途茫茫,不知道是不是還能夠有機會再見兩位老人傢,所以他離開了隊伍,去看父母。
  人生的遭遇真是絶不可測,往往衹是一個無關重要的决定,就可以改變人的一生,使人走到一條以前做夢都想不到的路上去。
  陳名富的情形就是這樣。當他提出要離開隊伍一會的時候,也有不少人反對,校長更是不允許。如果陳名富不是那樣渴望見到父母,少一分堅持,他的一生就完全不一樣了。
  當時陳名富沒有和校長堅持,他采取了私自行動的方法,在幾個好同學的掩護下,他故意走在隊伍的後面,然後趁校長不覺察,偷偷溜走。
  那時候陳名富想:來回四五裏路,見了父母說幾句話,衹不過耽擱半小時左右,加快腳步就可以追上隊伍。
  卻不料他見了父母之後,兩位老人傢知道兒子要遠行,而且可能會從軍,大大傷心。陳名富為了安慰父母,花了半天時間,好不容易脫身,卻從此再也趕不上隊伍了。
  他衹知道隊伍曾嚮南走,所以他也一直嚮南去。由於他原來是跟着隊伍行動的,所以他身上根本沒有盤纏,一連幾天,擠火車可以不必買票,靠他母親給的幾個雞蛋和模模充饑,在完全沒有學校隊伍消息的情形下,他正處於前路茫茫的境地。
  他的這種處境對他後來的行動有决定性的作用。
  卻說當時他在網籃中找到了所需的衣服鞋襪,穿起來都十分合身,在他已不感到寒冷的時候,他的神智更加清醒,所以他决定看看網籃中的全部東西。
  而這一個决定的結果,更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網籃上層和下層全是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品,而在中間卻有一個油布包,陳名富拿在手中,就覺得相當沉重,解開來一看,包中有兩捲圓柱形的物體,用紅紙包着。
  陳名富一看到那兩捲東西,就心頭狂跳。他自己雖然貧睏,可是沒有吃過豬肉,總也看過豬跑,他知道大疊銀洋,就使用這種包裝方法。
  他的手有些發抖,拿起其中一捲,用力一拗,包裝的紅紙破裂,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響中,月色之下,白花花的銀洋,掉在他的腳下。
  陳名富要過了好一會,纔定了定神,撿起兩塊銀洋來,拈在中指上,輕輕互擊,聽銀洋在撞擊之中發出的聲響。四周圍十分寂靜,那種叮叮聲聽來也就份外悅耳。他又拈了一枚,湊近嘴,在銀洋邊上用力一吹,然後立刻放在耳邊,就聽到了一陣輕微的“營營”聲響。
  這都是檢驗銀洋真假的方法──陳名富從來也沒有自己擁有過一塊銀洋,這些方法是他在學校幫忙從事庶務工作,有銀洋經手的時候學來的。
  又過了一會,他纔真正定下神來,數了一數,被他拆散了的一捲,總共是一百塊銀洋,塊塊都是銀洋中最好的“袁大頭”──洋錢上鑄的是袁世凱的頭像。
  一捲一百塊,兩捲就是兩百塊。
  兩百塊大洋,對於陳名富這個窮小子來說,不論他如何勉力鎮定,一顆心還是幾乎要從口中跳出來。而且他實在無法想象這兩百大洋的真正價值,因為這樣的財富,在他二十一年的生命中,即使是在夢境中,也未曾出現過。
  他用一條毛巾把拆散的銀洋包了起來,又拿起了另外一捲,緊緊抱在懷中。
  在從發現銀洋一直到天亮的那段時間中,他思緒紊亂至於極點,不知道想了多少事,可是卻又甚麽都想不成。
  一直到朝陽升起,他纔十分確切地知道,自己成了這兩百大洋的主人!
  溫寶裕當初衹給小郭十秒鐘時間來說故事,不過由於小郭的故事有相當程度的吸引力,所以聽的人聽得很入神,也就任由小郭說下去。
  等小郭說到這裏的時候,溫寶裕纔插嘴,叫道:“這陳名富十分無恥,怎麽就把人傢的錢據為己有了!”
  紅綾則道:“那遊救國呢?”
  溫寶裕停了一聲:“遊救國當然死了──雖然遊救國死了,這陳名富也不應該把財物當成是他自己的!”
  小郭望了溫寶裕一會:“然則請問溫先生,閣下如果在這種情形下會如何處理?”
  
  轉自百草園,曉霜掃校
二、驚豔
  溫寶裕想了一會,卻也無法回答。
  小郭道:“在當時那種情形下,陳名富把洋錢當成是自己的,實在無可厚非。然而事情後來有不同的發展,使我們有理由相信陳名富的人格並非無恥。”
  小郭說得十分認真──這時候我也不明白小郭為甚麽要為陳名富的人格辯護。
  溫寶裕和紅綾一起催促:“快說以後發生的事情!”
  在天亮之後,陳名富首先想到,兩百大洋當然是巨大的財富,可是在兵荒馬亂的時候,也可能是禍害,非嚴密收藏不可,要是被人知道,隨時都可能惹來殺身之禍!
  陳名富對於這筆錢財的態度,經過很多麯折,一開始他抱住了洋錢,想到的衹是如何不讓別人知道。
  在他思索如何收藏洋錢的時候,他又發現在那個油布包中除了兩捲洋錢之外,還有一樣東西,那東西又扁又平,卻還用油布包着,看來十分重要,所以纔如此小心保護。
  陳名富拿起了它,衹覺得很輕,拆開油布一看,原來是一封信。
  那信的信封上寫着:書呈。
  爐振中義兄台啓。
  遊緘。
  陳名富吸了一口氣,信封並沒有封口,他取出了信紙,打開看。從他第一次看這封信起,接下來有相當長的一段日子,他不斷地在參詳信的內容。
  信上的每個字他都認得,衹不過信上所說的一些事,由於他既非寫信人,又非收信人,所以一時之間不容易明白。當然到後來他完全明白了信的內容。
  信全文如下:振中義兄閣下大鑒:天津一別,各分東西,倏忽已逾二十載。憶昔你我共同負笈東洋,同窗九年,情同手足,遂有結拜之舉,種種如在眼前,而雙鬢已斑,所謂少年子弟江湖老,良堪感嘆。
  回國之後,首五六年尚有音訊相通,如吾兄婚後不久即得一千金,恰與小兒救國同年。吾兄曾數度來信提及一切,歡樂之情溢於詞表,如今想必闔傢安康,近十餘年來竟然未通音訊,不勝懸念之至。
  今小兒救國。因戰局影響,必須南下以避戰禍,吾兄所處之地,環境特殊,應可不為戰火波及,故令小兒晉見吾兄,請多加提點教導,則小弟感同身受,不勝感激。
  至於吾兄昔日所言,如有變化,不能實現,可不必認真,衹當作戲言可也。
  近十餘年來未能通訊之理由,一言難盡,小兒亦不知究竟,但盼能有朝一日與吾兄作竟夜促膝之長談。
  東洋風光甚勝,可惜其人狼子野心,毀我大好河山,其令人痛心之極。
  弟環境不定,小兒救國務請多加照看,再三、再三。
  敬祝大安。
  弟道聖百拜。
  陳名富一口氣看了兩遍,這纔知道曾經和自己一起在火車頂上的青年叫遊救國。
  這封信當然是要遊救國面交一個叫作盧振中的人,而這個盧振中是遊救國父親的結拜兄長。
  小郭在念出這封信的時候,順手拿過紙和筆,把全封信都寫了出來,可知他對這信印象十分深刻,早已背得滾瓜爛熟。
  我早已知道小郭雖然說是“說故事”,可是事實上他有一定的目的,他所說的事情,一定是實際上真實發生過的事,而不僅僅是“故事”。
  衹不過這時候我還不知道他目的何在,我衹是肯定這封信在整件事情中十分重要,所以小郭纔會記得如此清楚。
  小郭在寫完了這信之後,又寫了一個地址。
  地址很詳細,不但有城市的名稱,而且有這個城市的分區,然後纔是街道、門牌號碼。
  根據我敘述的一貫原則,我不會把這個地址照實寫出來,衹是件隱隱約約的提示──不為別的,衹是故作神秘而已。
  這封信中曾提到這個城市的環境很特殊,確然如此。那種特殊的環境,使人以為它不會受到日本軍隊的攻擊,是一個安全的地方,這或許就是遊救國的父親要遊救國到那裏去的原因。可是兩三年之後,日本軍隊還是占領了這個城市,這是題外話,表過不提。
  我對這個城市非常熟悉,所以一看到這個地址,就知道遊救國要去找的那個盧振中,不是普通人,非富即貴。因為那個住宅區在山上,不是有一定的身份,難以在那個區域內有一所房子。
  溫寶裕和紅綾在催小郭說下去,我卻道:“等一等,先把已經知道的數據整理一下,不然事情發展下去,會越來越復雜,不容易搞清楚。”
  溫寶裕立刻道:“事情很簡單,一點也不復雜。”
  我道:“好,就請你把事情簡單化一下。”
  事情當然不是很簡單,所以溫寶裕也要想了一想纔說,他道:“我把事情分為人和事兩方面來說,先說人。”
  他說着,也拿過紙和筆來,道:“和這件事有關係的人是……”
  他一面說,一面寫,寫下的人名是:遊救國遊道聖(關係:父子)。
  陳名富。
  盧振中。
  他寫到這裏,頓了一頓,道:“還有一個人,現在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盧振中的女兒,和遊救國同年。”
  我點了點頭:“很好,這五個人之間的關係,到目前為止,不算很復雜,可是那封信中,卻很有些不可解之處,第一,何以遊道聖和盧振中這兩個結拜兄弟竟然會十多年不通音訊,為何一言難盡?第二,信中所說盧振中”昔日所言“,好象很神秘,又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而遊救國去找盧振中除了躲避戰爭之外,是不是還另有目的?”
  我一口氣提了三個問題,溫寶裕顯然沒有想到這些,所以一時之間,他答不上來。
  溫寶裕回答不出,可是卻不服氣,通:“這些問題重要嗎?”
  我還沒有回答,白素已經道:“我想我可以回答你第二個問題”我並不感到意外,因為白素的推理能力一嚮很強。
  我做了一個手勢,請白素往下說。
  白素道:“盧振中曾經對遊道聖說過一些話,遊道聖在信中特別提起,可知說過的話,相當重要。而遊道聖卻又聲明,這些話可以當作”戲言“,而遊道聖信中又巧妙的提到盧振中的女兒,他又叫兒子去找盧振中……”
  白素婉婉轉轉說到這裏,我已經知道她想說些甚麽了,而且立刻同意了她的想法。
  這時候小郭也點了點頭,顯然他也已經知道。而紅綾和溫寶裕卻瞪大了眼睛,顯然不知道白素想說明甚麽──這也難怪他們,因為白素想到的事情,現在早已不再存在,在年輕人的思考範圍之外,所以不容易想到。
  溫寶裕發急:“究竟是甚麽事情?”
  白素笑道:“我猜當時,盧振中生了女兒,遊道聖生了兒子,盧振中一定曾經提議,雙方結為兒女親傢,把自己的女兒嫁給遊道聖的兒子!”
  白素說得再明白不過,可是紅綾和溫寶裕還是覺得匪夷所思。
  我嚮他們解釋:“這種情形在那時候很普遍──等生了女兒纔提親,已經算是很開明的了,還有”指腹為婚“的哩!”
  溫寶裕咕噥了幾句,忽然跳了起來,雙手亂揮,叫道:“大事不好!陳名富這小子要冒名頂替,去娶盧振中的女兒!”
  我也想到了這個可能,衹是沒有溫寶裕那樣大驚小怪而已。
  溫寶裕接着又伸手指着小郭:“老套!老套!你這個故事十分老套,在《三言兩拍》之中,有的是這樣的故事!”
  小郭一翻眼,冷冷地道:“以前有過這樣的故事那又怎樣!你沒有聽說過太陽底下無新事?世界上多少事情都是重複了又重複,若是說‘以史為鑒’就可以避免事情重複發生,人類歷史上也不會不斷有戰爭了!所有的戰爭發生的原因幾乎都類同,都愚蠢之極,可是還不是一直在重複發生!”
  溫寶裕顯然沒有料到自己的話會引出小郭這樣的一番長篇大論來,一時之間他不知道如何反應纔好。
  小郭又冷笑:“你也不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陳名富當時並沒有想要冒名頂替!”
  溫寶裕看出小郭十分認真,他就不敢再說甚麽,衹是聳了聳肩。我也感到小郭不知道為了甚麽在言語之間不止一次表示維護陳名富。
  我想了一想,忽然心中一動,立刻嚮白素望去,和白素目光接觸,白素嚮我點了點頭。
  白素的反應使我知道我想對了。
  剛纔我突然感到“遊救國”這個名字在小郭沒有說故事之前,我就有印象──好象是一個小名流,在商場上有點成就之類的人物。這類人物在城市中很多,我之所以會對他有一點印象,是因為他的姓名很特別。
  我相信像“遊救國”這樣的名字,不會有同名同姓的機會。
  那麽現在這個遊救國是不是故事中的遊救國呢?
  如果是的話,那就大有問題!
  因為故事中的遊救國早已在那條隧道中死於非命,不可能活到現在。
  現在如果還存在遊救國這個人的話,那麽這個遊救國必然是有人假冒的,而最可能假冒遊救國的人,當然就是陳名富。
  這樣的推理過程,我以為完全可以成立。
  而且小郭剛纔維護陳名富的話也很有問題,我就抓住了他的話,疾聲道:“陳名富他當時沒有想到要冒名頂替,可是怕後來終於還是冒認了遊救國的身份,是不是?”
  溫寶裕見我作出了這樣的推斷,大是興奮。小郭並沒有否認,卻瞪了我一眼:“沒有人會知道以後的事情,他當時看了信,所想到的是,原來以為網籃已經成了無主之物,不妨據為己有。現在雖然不知道遊道聖的地址,但想來盧振中一定知道。自己就應該把東西送到盧振中那裏,再由盧振中轉交給遊道聖,不但物歸原主,而且還可以把遊救國已經遭到不幸的消息帶給遊道聖。”
  我立刻問:“這些全是他告訴你的?”
  小郭道:“是,我相信他所說的一切!”
  小郭再次維護陳名富,我也不客氣,進一步道:“我們現在在說的‘他’,就是以前的陳名富,現在的遊救國,是不是?”
  我這樣問,等於已經肯定了陳名富冒名頂替的事實。
  小郭望了我好一會,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也沒有否認,衹是道:“以後發生的事情,我會照實說出來。”
  溫寶裕低聲道:“所謂‘照實說出來’,也還是變成了遊救國的陳名富所說的!”
  小郭有些惱怒,可是卻又不知道該如何發作,他停了一聲:“你們無非是想證明陳名富的人格有問題!”
  溫寶裕見小郭搭了腔,得其所哉,立刻道:“如果冒名頂替是事實,軌證明它的人格確實有問題。”
  小郭重重頓足:“先把事情聽完了再下判斷,好不好?”
  我註意到他已經把“故事”改成了“事情”,由此可知,他所說的一切,確然就是現在的商場小名人遊救國(陳名富)的真實經歷。
  這就更引起了我的興趣,因為一個人冒認了他人的身份、姓名來生活,實在很難想象過的是一種甚麽樣的日子──光是擔驚受怕,怕被人識穿,幾十年下來衹怕也會神經錯亂了!
  在現實生活中,很少有這樣戲劇性的例子,所以很值得留意。
  這時候白素道:“小郭,我相信你的判斷。”
  小郭霍然起立,同自素深深一鞠躬,表示感謝。
  白素又道:“我也相信陳名富在看了信之後,真的衹想到物歸原主。”
  我望嚮她:“何所據而云然?”
  白素道:“我們可以從信中,推測到盧振中曾有要結兒女親傢的提議,可是我相信陳名富無法推測到這一點,所以他沒有冒名頂替的動機。”
  我想了一想,覺得白素的分析很有理,溫寶裕也點了點頭,表示同意。然則陳名富後來終於冒認了遊救國的身份,必然另有麯折,很值得聽下去。
  小郭也感到自己的態度過於激動,所以他籲了一口氣,解釋道:“我和他接觸已有相當時日,可以說深知他的為人,在整件事情中,他確然有不是之處,可是並非不能原諒。”
  在知道了故事是事實之後,大傢興趣更濃,都等着小郭再往下說。
  卻說陳名富當時有了這樣的决定,他就繼續南下,可以證明他當時並沒有冒認遊救國的念頭,是他根本無法知道盧振中會不知道遊救國的模樣,當然他更不可能知道見到了盧振中之後會發生那些事情。
  他走走停停,越嚮南去,離戰火越遠。而且身邊有了錢,行程自然方便很多──他認為自己的行動很純真,是為了幫助遊道聖獲知兒子不幸的消息,所以心安理得地合理花費,在他到達目的地的時候,也衹不過用掉了四五塊銀洋而已。
  他到了地址上的那個城市,語言完全不通在進入省境時就已經使他狼狽不堪,這時候反倒漸漸適應了。
  可是在上了山路,找到了那斯花園洋房的時候,為了說明自己的來意,和應門的男僕還是糾纏了十來分鐘而不得要領。最後他沒有辦法,衹好取出那封信來,指看信封上“盧振中”的名字。
  那男僕看到了信封上的名字纔連連點頭,一伸手就把信接了過去,嚮他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在鐵門外等着。
  陳名富曾經兩次嚮那男僕自報姓名,可是對方根本聽不懂他江蘇省北部的語言,當然他的來意如此復雜,他雖然簡單地說了,也完全等於白說。
  他在鐵門外大約等了十五分鐘左右,那是相當長的等待時間,何況在鐵門內還有兩條大狼狗,虎視眈眈地監視着他,這滋味很不好受。陳名富不是沒有考慮過轉身就走,把所有錢財據為己有,免得好心做好事,還要被人冷落。
  不過他還是勉力忍耐,一直等在鐵門外。
  好不容易,纔看到房子裏一前一後有兩個人奔了出來,奔在前面的那個,穿著長衫,看來很有身份,後面的那個就是那男僕。
  那穿長衫的中年人,一面奔一面叫:“遊大少,老爺有請!”
  他叫得雖然聲音響亮,可是陳名富卻完全不知道他在叫些甚麽,陳名富心中想,這南方語言真是難懂。
  等到中年人急急忙忙打開鐵門,他的身體語言陳名富反倒容易明白,而且這時候他也至少聽明白了一個“請”字,他知道是那封信起了作用,屋主人正請他進去。
  由於他沒有聽懂中年人對他的稱呼,所以那時候他並不知道人傢把他當成了是遊救國。
  陳名富在那中年人極有禮貌的邀請下走進去,那男僕也改變了態度,便把陳名富手中的網籃接了過去。
  陳名富心想,這屋主人盧振中和寫信的遊道聖果然是情同手足,憑一封信,對方就如此熱情招待。
  進了屋子,陳名富衹感到有點頭暈,因為屋子中的陳設和排場,他都見所未見,光是男女僕人就有七八個之多,一律嚮他行禮,叫“遊大少”──他還是聽不懂,不知道那是甚麽意思,衹知道是表示恭敬而已。
  那中年人並不請陳名富在客廳就坐,而是把他帶上了樓梯。到了樓上,更有很多穿戴華麗的婦女,有的擠在一起,嘰嘰喳喳在說話,視綫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分明是在議論他。有的過來和他打招呼,陳名富雖然聽不懂她們說些甚麽,也很有禮貌,大方的嚮她們一一行禮,而且可以感到她們的反應都十分好。
  接着從一扇房門中又走出一個相當富態、大約五十出頭的婦女來,那婦女一出來,所有其它婦女都靜了下來,一起稱呼:“太太!”
  這一下稱呼,陳名富倒是聽懂了,那使他知道這位婦女是屋子的女主人,當然也就是盧振中夫人。
  所以他也立刻明了一聲:“盧伯母!”
  盧夫人極之熱情,聽得陳名富叫她,不但滿臉笑容,而且雙手一起抓住了陳名富的手,相當大幅度的搖動,接下來以極快的速度說了一番話。
  那一番話當時陳名富一個字都沒有聽懂,是後來纔漸漸瞭解到的。當時盧夫人一面搖着陳名富的手,一面拉着陳名富嚮房間走,一面嘰嘰呱呱地幾乎沒有間斷地說話。
  她說話的語氣聽來很誇張,也充滿了高興,她說的是:“好囉!你終於來了,你還叫我伯母?阿鵲她爸爸早幾天聽上面來的人說你會來,高興得人立刻有了精神,馬上吩咐準備辦喜事,我看你和阿鵲的喜事衝一衝,阿鵲她爸爸的病就立刻會好了!”
  陳名富完全聽不懂,衹當是普通的歡迎詞,衹好連連點頭。
  而這時候他已經被拉着進了房間,一看清楚房間中的情形,他就不禁怔了一怔。
  房間很大,正中是一張大床,床上半躺着一個老人,那老人的臉容十分可怕,肥腫難分,可是雙頰卻又很紅,一手拿看那封信,信紙和手在一起發抖,他的另一隻手,想擡起來嚮陳名富招手,可是卻由於劇烈地發顫,而變得很滑稽地在打圈子。
  在床前,有三個穿著白衣服的護士,還有兩個穿長衫的人,可以推測是中醫,還有兩個穿西裝的,應該是西醫。
  陳名富能夠很快的看出那四個人的身份,是由於他一眼就可以肯定床上的那個老人,已經重病到了死亡邊緣,順理成章,圍在垂死病人旁邊的當然是醫生。
  根據他的常識,他甚至於可以知道,老人的臉上發紅,是由於心情極度亢奮所形成。這種出現在重病病人身上的現象,有一個專門名詞,叫作:迥光返照!是病人快要接近死亡的一種徵象!
  陳名富當然也可以知道床上的老人就是盧振中。
  他絶沒有想到盧振中會是一個瀕臨死亡的病人,所以一時之間更不知道該如何反應纔好。
  這時候床上的老人,嚮他望來,目光居然還有焦點,可以集中在他的臉上,而且立刻在他浮腫的臉上現出笑容來──雖然那種情景絶不賞心悅目,可是也可以看出,老人的笑容發自內心,是由衷地感到高興,纔會有這樣的笑容。
  老人還開口說話,聲音雖然微弱,可是能聽得到,而且他一開口,說的是官話,陳名富能夠聽得懂。
  老人(當然就是盧振中)道:“你終於來了!前幾天有人下來,說你爸爸要你來找我,本來我病得朝不保夕,聽到了這個消息,我說甚麽也要撐到親眼看到你和阿鵲成親,你爸爸和我,真是比親兄弟還要親啊!”
  直到聽了這番話,陳名富纔知道事情遠較自己想象的復雜,那封信中所說的事情,原來和遊救國的婚姻有關。
  這時候陳名富也知道對方把自己當成了遊救國,所以他想加以說明。
  他道:“我,我……”
  他說了兩個“我”字,盧夫人已經把他的手交到了盧振中的手中。重病中的盧振中手上一點氣力都沒有,可是他握住陳名富手的神情就像是臨死的人遇到了救星一樣。他不讓陳名富說下去,自顧自道:“你爸爸在信上鬍說八道!當年我知道你爸爸有了你,我又有了阿鵲,這段親上加親的姻緣根本就是天作之合,怎麽可以當成戲言!這些年來,不知道為了甚麽原因,一直無法和你爸爸聯絡,多少人來嚮阿鵲提親,都給我推掉了,這姻緣既然是老天的安排,你就一定會出現,果不其然!哈哈!哈哈!”
  他一口氣說了那樣多的話,還要揚聲大笑,突然之間氣接不上來,雙眼反白,眼看就要斷氣。
  在床邊的人,有的叫,有的推,有的揉,盧振中總算又回過氣來,又道:“你們別擔心,我還死不了!沒有看到阿鵲和救國成婚,我會死不瞑目!”
  事情發展到了這一地步,陳名富覺得自己非把話說清楚不可,可是他還沒有開口,盧振中已經叫道:“阿鵲,你在哪裏!”
  接着陳名富就聽到了一個悅耳之極的女聲:“阿爹,我在。”
  站在床一邊的幾個人讓開,陳名富一擡頭,剎那之間就如同有幾百股閃電一起擊中了他。閃電來自一個美麗少女的雙眼,陳名富和那少女的眼光一接觸,視綫就再也離不開那少女秀麗的臉龐。
  那少女清秀亮麗,口角微擡,似笑非笑,有三分嬌羞、三分矜持,明豔照人,並不畏懼他的眼光,反而在她的眼中流露出無數難以確實,可是又可以有深深感受的信息。
  陳名富整個人都變成呆在那裏──這種反應,當年王實甫先生的形容是:“這般可喜娘曾罕見”和“靈魂兒飛上了半邊天”!至今為止,千餘年來,還沒有更好的形容。
  所以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中,發生了一些甚麽事,有甚麽人說了一些甚麽話,陳名富完全不知道。他像是騰雲駕霧,輕飄飄地,喉嚨裏可能還發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聲響。他衹感到少女動人的秀容在漸漸接近,鼻端也飄來了一股淡淡的幽香。
  總之在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了甚麽事情的情形下,盧振中和盧夫人已經合力將它的手和那少女的手放在一起。陳名富的手一碰到了少女的手,那種理柔軟綿滑潤如絲的感覺迅速從他的手中傳遍全身,他在心中大叫:“握緊它!就算有人要把我的手砍下來,還是要握緊它!”
  他在那樣想的時候,自然而然手指用力,那少女並沒有縮手。
  
  轉自百草園,曉霜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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