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科幻小说>> 倪匡 Ni Kuang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35年五月30日)
背叛
  自序
  第一部:兩個名叫鐵生的男人機緣巧合的相逢
  第二部:出生入死浴血沙場
  第三部:一個故意被抹去了的人
  第四部:晦澀文章隱藏迷團
  第五部:膽大之極的作戰計劃
  第六部:三個男同性戀者
  第七部:小說漸漸變成事實
  第八部:鐵軍中的大“醜事”
  第九部:一直活在痛苦之中
  第十部:“魔鬼的引誘”
  第十一部:兩個鐵生都有了下落
  第十二部:每一個人都是一枚炸彈
  第十三部:舊地重臨
  第十四部:豁開朗再無挂礙
  第十五部:根本沒有背叛
自序
  “背叛”這個故事,特別之至——我的每一個故事,都有它的獨特之處,可是這一個,就像在敘述故事時常用的一句話一樣:在這以前,從來也沒有過那樣特別的故事。
  這個故事,講的是一樁背叛事件,而且,人物的行為,涉及同性戀(當未曾在這方面發揮什麽)。故事一直在種種假設之中展開,疑點衹有一個:為什麽要背叛。
  結果,疑點有了答案,極簡單,看了就知道。
  這個故事,當是一個幻想故事,乍看和“科學”幾乎扯不上關係。可是心理學,是一門十分深奧的科學,自可稱“科幻小說。”
  被背叛是極痛苦的事。
  可是如果想一想,背叛者總有他的理由,也就有機會像甘鐵生一樣,痛苦會消失無蹤。
  真會嗎?
  騙你的,因為我試過了,沒有用。有一點,倒很容易明白:不要對人太好,或不需對人太好,或不必對人太好,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別人心中怎麽想!
    衛斯理(倪匡)
  一九八八、四、十六
   (莫名其妙接到兩個澳門打來的電話之後。)
    (有了被背叛的可怕經歷之後。)
  (被主編催稿催得幾乎神經錯亂之後。)
  (還活着,居!)
  
  文學殿堂 推出,藍絲校對
第一部:兩個名叫鐵生的男人機緣巧合的相逢
  背叛,是地球人的一種行為。
  背叛這種行為,是表現地球人性格的典型。
  背叛,在其他地球生物行為中找不到。
  背叛是不是在外星生物行為中也有?不得而知。
  背叛是一種極壞、極賤、極卑鄙、極下流、極可恥、極無情、極殘酷、極可怕的行為。
  必須說明的是:背叛,絶不等於叛變。
  背叛是背叛,叛變是叛變。
  叛變在明中進行,背叛在暗中進行。
  叛變可以光明正大,背叛必黑暗陰森。
  問題不在那個“叛”字,是在於那個“背”字。
  人人有權和任何人由合而分,而由一致而對立——這種過程是叛。但如果叛的一方,在進行這一切的時候,被叛的一方全不知情,叛的一方,還竭力在瞞騙欺哄被叛的一方,那就是背叛。
  被背叛,是極令人痛心的事,其令人痛心的程度,大抵是人類所能感到的痛心之最。
  人類歷史上最早的背叛是什麽呢?《創世紀》上這樣記載着:“於是女人見那棵樹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悅人的眼目,且是可喜愛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來吃了,又給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
  是從女人先開始,受不了引誘,背叛了上帝。
  (背叛行為之中,必須有一個或一個以上的引誘在。)
  (被背叛了的上帝,表現了人所無法表現的偉大心胸,人類自此墮入罪惡深淵,可是上帝還是盡一切力量在拯救世人,甚至派出唯一的兒子,用寶血來洗世人的罪。)
  故事其實不是從說教開始,而是從一場戰爭開始的。
  戰爭也是人類行為之一,自有人類歷史以來,在人類居住的這顆小行星上,沒有一天停止過,一直不斷地有各種各樣的戰爭。大而古老到了軒轅黃帝和尤在中國北方平原上的大戰,驚天地泣鬼神。小而接近的到屋外空地上,兩批孩子忽不知為了爭奪什麽而打了起來。
  (在戰爭行為之中,必有一個或一個以上爭奪的目標在。)
  不必問時間地點交戰雙方等等細節,總之,那是一場戰爭。
  整個作戰的方案,早在半年之前就已經提出來,師長和副師長、師參謀部的大小參謀,都反復經過詳細的研究,也通過了種種方法得來的情報,對敵人方面的兵力有着確實的瞭解,敵方將領用兵的方式,也瞭於胸,這一仗,一定可以打贏,而且可以贏得極其漂亮,大獲全勝。
  這一個師的兵力足,武器好,師長和副師長之間,親若兄弟,副師長經常笑着對人說:“我是師長從垃圾堆裏撿出來的。”
  而師長一聽得副師長那樣說的時候,總也笑着:“鬍說八道什麽。”
  副師長的神情,會變得認真“本來就是,九年前,我——”
  這一番對話,認識師長和副師長的人,都聽過三遍以上,可知九年來,他們一直沒有中斷過這樣的對話。內容完全一樣,當,當師長還是旅長、團長、營長、連長、排長的時候,對話中的“師長”,要換上師長在那時候的職位。
  所以,故事也不是從戰爭開始,而是從師長和副師長的相遇那件事開始的。
  師長姓甘,大名鐵生,像是生來就該當將軍的,可是他的外形,和他的名字、軍職,絶不相稱。要是他不穿軍服,穿上一襲長衫,再拿一柄摺扇的話,那根本就是一個文弱的白麵書生,事實上,甘鐵生投筆從戒,的確文武雙全。
  帶兵,並不好帶,並不是所有的軍隊都有良好的紀律,有的老兵,十年八年兵當下來,在戰場上經歷得多,把生死得失全看得淡了,長官的命令,要是不合意,照樣當耳邊風。
  可是甘鐵生帶的兵,一直都被稱為“鐵軍”,那自是由於他治軍有方,韜略出衆,而且在衝鋒陷陣之際,勇猛無比——他纖細高瘦的身形本來應該在幾千個彪形大漢之中,成為笑柄,可是誰也不敢小看他,因為他打仗勇猛。所以,他十八歲當排長,二十七歲就當了師長。
  副師長姓方,大名也叫鐵生——那是一個很普通的中國男性的名字,連同名同姓,也大有可能,單是名宇一樣,不算太巧。
  副師長的外形,和師長剛好相反,他們兩人名字相同,可是外形截相反,方鐵生是真正的彪形大漢,身形魁梧雄壯之極,手伸出來,大如蒲扇,捏成了拳頭,就和醋壇一般。曾有幾個老兵打賭,說他的手,能握住了拉了引綫的手榴彈,就讓手榴彈在他的掌中爆炸,而他可以無損分毫。
  那場打賭,自沒有結果,因為勇猛如方鐵生,也不敢真的那麽做來證實一下。
  他身高接近兩公尺,全身肌肉盤結,每一塊突出的肌肉,都硬得像鋼塊,他力大無窮,一個人可以負起一門大炮,他滿臉虯髯——關於他的鬍子,倒是千真萬確的事,勤務兵替他颳鬍子,颳了左半臉,再颳右半邊,颳完了右半邊;左半邊的鬍子又已冒了出來,摸上去會紮手。
  所以,方鐵生想保持頭臉之上,淨光滑溜;是沒有可能的事,他也幹脆把虯髯留了起來,每十天半月,修剪一次,他的虯髯一圈圈,又密又黑又硬,更替他這個凜凜大漢,增添了十二分的剛猛威武。不論是誰看了,都會聯珠般喝采:“好一條漢子。”
  又有傳說,說他在戰場上,故意揀高地,往上一站,天神一般威風,敵軍一起舉手投降,寧願成為他的部下,往往可以不戰而勝。
  這個傳說雖誇張了一些,但是有一次,軍中官兵同樂,演“風塵三俠”,方鐵生扮虯髯客,一出場,采聲雷動,倒的確沒有人不叫好的。
  方鐵生方臉濃髯,身形又高大之至,但是他為人卻十分隨和,對部下從來不疾言厲色,衹罪打仗時不拼命的人,其他一切錯誤,他都一概不理,衹當看不見,有事求他,衹要他能答應,無有不應允的。
  要不是他性格隨和,雖說:“英雄莫論出處”,但也總不能把“我是師長從垃圾堆裏撿出來的”這樣的話,一直挂在口邊。
  對了,這樣神威凜凜的一員猛將,怎麽會是“從垃圾堆裏撿出來”的呢?
  那年甘鐵生十八歲,軍職是排長,方鐵生十二歲,在垃圾堆中。
  垃圾堆,是真正的垃圾堆。那樣的垃圾堆,普天之下,不知凡幾,垃圾堆上,照例有漫天飛舞的各類蒼蠅、老鼠、野貓、野狗和無傢可歸的流浪少年,各盡所能,希望能在垃圾堆中,發現一點可以靠它維持生命的東西。
  那個垃圾堆,位於一個小火車站的旁邊,車站小得衹有半邊鐵皮屋(另外一半不知什麽時候叫人拆走了,或是銹壞了。)
  這種小地方,平時人跡稀少,一天也未必有一班火車經過,而甘鐵生恰好就在這時經過。
  運兵的列車不在正常的班次之內,又不是有軍情,衹是普通的調防,並不趕時間,所以載甘鐵生排長所在的那個團的運兵車,就開開停停,停停開開,在什麽地方停,完全沒有規律,衹是臨時决定。
  人的命運,真是天下最奇怪的事,幾乎不可能發生的一個機緣,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而一個人的一生,又可以影響許多人的一生,許多人的一生糾纏聯結起來,就是整個人類的命運。而一切,絶對可以衹開始於偶的偶
  像那時,運兵車如果不是在那個小站中停了下來,就不會有以後的事發生了——自,還是會有事發生,但必完全不一樣。
  一個因素還不夠,要是方鐵生那時不在垃圾堆中又扒又撥,也就不會有以後的一切發生了。
  兩個因素也還不夠,還要加上甘鐵生正在車廂門口,無聊地站着,運兵車全是貨廂,俗稱“悶罐車”,車停了,打開車廂的門,呼吸新鮮空氣,他在身後的車廂裏,有他率領的一排士兵,在他前面,是廣阔無垠的平原,直到天腳下,纔影影綽綽,有點山的影子。甘鐵生已經打過幾仗,年紀雖輕,可是志嚮很遠大,望着一直嚮前伸延開去的大地,他正在假設自己不是一個小小的排長,而是一個將軍。
  要在這一片平坦的大地上,和敵軍决一死戰,應該如何進攻,才能取勝。
  聽以,那時候,方鐵生離他雖衹有十來公尺,他根本沒有註意到。
  又一個改變命運的因素來了,那個小火車站,居還有一個站長,就在那是時候,這個老站長從那半間鐵皮屋中,探出頭來,大叫了一聲:“鐵生。”
  使方鐵生和甘鐵生兩個本來完全沒有關係的人,忽之間,變成了並肩作戰,生死與共,浴血拼命,情同手足的各種原因,到這時大致齊備了。
  老站長一叫,甘鐵生排長就先吃了一驚,自,把在原野上馳騁,指揮着他想像中幹軍萬馬的視綫,收了回來。望嚮那一下叫聲傳出之處——這是任何人忽聽到了有人叫自己名字的必反應。
  於是,他看到了老站長,老站長卻並不是面嚮他,而是面嚮着一堆垃圾,還伸手嚮前指着,甘鐵生的視綫,也自循他所指看去,理所當,他看到了方鐵生,衹不過那時,方鐵生背對着他,正俯着身,用雙手在扒撥着垃圾,方鐵生看到甘鐵生,要遲上幾秒鐘。
  老站長又叫了一聲:“鐵生。”
  甘鐵生這時知道了,老站長叫的不是自己,是那個在掏垃圾的人。
  老站長繼續叫:“別掏摸了,能有什麽吃的,也全叫野狗叼走了,能有什麽剩下的?反倒弄得蒼蠅亂飛,臭氣衝天。”
  甘鐵生這時,也感到自垃圾堆中,有攻鼻的臭氣冒出來,他不禁皺了眉,雖他已有相當的軍人經歷,可是在這樣的垃圾堆中,就算有什麽殘剩的食物,又怎麽能入口?看起來,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麽不設法找別的方法去填飽肚子?他的心中,對那個人,既有同情,但也有幾分輕視。
  老站長話還沒有說完,方鐵生就站直身子,轉過身來,他一轉身,並不先看老站長,想來老站長的這種話,他聽過很多遍了,或者他根本不願意望嚮老站長,衹是隨便把視綫移嚮一處,恰好,和甘鐵生對望了一眼,甘鐵生不由自主,發出了“啊”地一下低呼。
  並不是方鐵生有什麽令人吃驚的怪容貌,那時,他纔十二歲,自也沒有一臉的鬍子,今得甘鐵生發出低呼聲的原因是,方鐵生一站起來,個子極高,骨架極大,可是瘦得真不像話,露出破衣服(如果那還能算衣服的話)外的兩條手臂,簡直就是兩根又大又粗的骨頭。他的臉上,除了那一雙眼睛之外,也找不到別的什麽。
  而且,一和他照面,任何人可以看出,他衹是一個孩子,臉上污穢得難以形容,但仍可以看得出,他是一個孩子,至多,說他是一個少年。
  可是他個子卻已經那麽高大,看起來不相稱之至。
  甘鐵生在發出了一下低呼聲之後,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個子高大的,名字可能也叫做鐵生的少年,一看到他之後,目光就沒有移動過。
  甘鐵生完全可以接觸他那毫無掩飾的眼光中所表達的人類感情。
  說來很奇怪,當時,衹在那一剎那,甘鐵生就完全知道了這個奇怪的少年通過他的眼神,在訴說些什麽。他是在訴說他的不幸,訴說他生活的困苦,可是也告訴人,不論多麽困苦,他要生活下去,他可以接受人傢的同情,但决不接受賜捨,他不是乞丐,他寧願在垃圾堆裏找又腐又臭的食物(還不一定找得到,這時,他瘦骨鱗峋的大手上,就衹是提着一隻死老鼠),也不願意去乞討。他的眼神之中,有着倔強,也有着人的自尊,甚至於還包含了要求人傢對他的尊重。
  那種眼神,簡直勇敢之極,甚至十分高貴,又有幾分稚氣的驚喜,和他這時的外形,極不相稱,但是卻恰如其分地顯示了他的內心世界。
  兩個人視綫接觸的第一次,時間相當長——通常,陌生人很少有三十秒以上互相對視的時間。甘鐵生的心中,起了一種十分異樣的感覺,感到這樣骨格壯的流浪少年,會在自己生命中起極其重大的影響,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
  於是,他幾乎沒有考慮,就嚮方鐵生招了招手,同時叫他:“小兄弟,你過來。”
  若幹時日之後,方鐵生回憶那一剎那的偶遇,他有他的說法。
  方鐵生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他父母是什麽時候去世的,他年齡太小,完全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大的——中國北方的民風,比較淳厚,雖不能長期照顧,但是收留一兩天,給幾件破衣服,給點殘菜冷飯,總還做得到。
  方鐵生就在這種情形之下長大,和野狗為伍,練成了什麽都能放進嘴裏,吞下去,塞他肚子的本領。也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這個原因,他竟長得出奇地高大,八九歲的時候,站起來就像大人一樣高,一過了十歲,更是又高又瘦,食量也大得驚人,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睡覺,幾乎都在為找吃的動腦筋。他找食物的辦法也真多,大多極其原始——夏天爬樹抓蟬,一抓幾百個,可以吃頓飽的,鼕天挖田鼠洞,挖到了一個,不但田鼠不論大小,都進了他的肚子,洞裏田鼠儲存的食物,他自也絶不客氣,一律接受。
  諸凡青蛙、四腳蛇、野狗、野貓,一切地上爬的,天上飛的,田裏長的,樹上結的種種東西,一到他的手裏,都能化為食物。
  鄉間的野狗多兇,見人就吠,揀好欺的會咬,啃吃過死屍的野狗眼睛還會發紅,可是由於方鐵生殺野狗,吃野狗實在太多,所有野狗,老遠看到他的影子,挾着尾巴就逃。
  聽說,常要在鄉間趕路的婦道人傢,在方鐵生的破衣服上,撕下一小塊布來,挂在身上,由於那上面有方鐵生的氣味,野狗聞到了,也會遠遠避開,以保行路人的安全。
  在這種情形下長大的一個孩子,不折不扣,實實在在,是一個野孩子。
  可是他自小就性子十分隨和,衹有人傢欺負他,他從來不去欺負人,當,被人欺負。輕視,不加反抗是一回事,心裏絶不會喜歡被欺負輕視,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當他那一天,一轉過身來,看到甘鐵生的時候,最初的一剎那,本能是抗拒的。
  他在若幹時日之後這樣說:“鐵路上來來去去的運兵車很多,也有散兵遊勇,也有整隊開拔的,見得多了,總覺得軍官也好,小兵也好,好象都是另外一種……東西……另外一種動物,和普通人不同,當兵的呼喝、打人、踢人,誰也不敢反抗。
  “可是他不同,我一看到他,車廂門口,瘦瘦削削,整整齊齊,可是又那麽有自信地站着,他衹是隨隨便便地站着,就好象他就是一切的主宰。
  “他的眼神,開始時十分猶豫,可是一下子就變得極其……嗯……極其溫柔,從來也沒有人用這樣子的眼神望過我,在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他會關懷我,幫助我,那正是我從來也沒有過的……人類感情,我和他對望着,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心跳加快,身子發熱,恨不得衝過去,緊緊地抱一抱他,或者是讓他緊緊地抱一抱我。
  “我一直盯着他看,他也一直看着我,我全身都在發抖,當,那種從心處發出的顫抖,人傢是看不出來的,正在這時候,他開口了,他開口了……”
  儘管事情已經過去好多年了,方鐵生每次,一講到這裏,還是會聲音嘶啞,顫動,情緒激動,可知他當時的情緒,不知激動到了什麽程度。
  他會深深吸一口氣,後再道:“他開口了,他叫我‘小兄弟’,小兄弟,從來沒有人這樣叫過我的,真沒出息,我心裏不知多高興,可是鼻子一酸,卻眼淚滾滾,我從來也沒有哭過,難過得就算要死,揪心揪肺,我也沒流過眼淚,那是我第一次哭。”
  甘鐵生一叫,方鐵生立即就嚮他奔了過來,甘鐵生也早已看到,這流浪少年滿臉淚痕,淚水還在不斷地涌出來,他臉上本來髒得污垢衹怕有好幾重厚,給淚水一衝,有的化了開來,有的衝掉了,有的還留着,成了一塊奇特無比的大花臉。
  照說,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甘鐵生至少要問上一句:“你怎麽哭了?”可是他沒有問,因為他一眼就看出來,這個野少年並不是哭,衹是在不可抑製地流淚,所有的地球生物之中,衹有人才會用眼淚來表示情緒。
  淚腺和腦部某區域,有緊密的聯繫,情緒自腦中産生,或悲或喜或感動或激昂,都會刺激淚腺,涌出眼淚。
  甘鐵生在這少年瞪大了的眼睛中,看到了激動的光芒,他知道他為什麽會流淚,自不必再問。
  方鐵生不想流淚,可是那不受控製——人的身體中,有着太多的完全不受腦部控製的部分,他也不去抹淚,衹是當甘鐵生伸出手來的時候,自,把他的手交到了甘鐵生的手裏。
  方鐵生的手,其實比甘鐵生的還要大,幾乎全是骨頭,又粗又硬,兩雙手,立即緊緊相握在一起。
  這兩雙手,在後來的歲月中,並沒有多大的差別,可是這時候,一雙手屬於一個年輕有為的軍官,一雙卻屬於一個無父無母的流浪野少年,相去不知多遠。
  可是任何那時看到這兩雙手互握的人,都不會懷疑他們的感情,都會相信在這兩雙手之間,絶不能再插進一些別的什麽。
  甘鐵生先開口:“你的名字叫鐵生?鋼鐵的鐵,生命的生?”
  方鐵生想回答,可是喉間不知叫什麽東西便住了,衹能發出一些奇怪的、沒有意義的聲音,他立即用力點着頭,表示肯定的答復。
  甘鐵生笑了起來,也用力點頭:“我也叫鐵生,和你的名字一樣。”
  甘鐵生又道:“我姓甘,你呢?”
  方鐵生直到這時,纔迸出了一個字來:“方。”
  甘鐵生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麽,心中衹覺得無限高興,他望着這少年,用力插着他的手,再問:“你多大了?有沒有十五歲?
  方鐵生吸了一口氣:“十二。”
  白素突問我:“怎麽樣?”
  我回答:“很好,很吸引人,不過,有許多地方太羅嗦,太……細膩了,或許,女作傢的緣故?”
  在我和白素這樣對話的時候,正一起在看一篇小說,小說的題目是:“背叛”,和我的這個故事一樣——事實上,要是沒有這篇題為“背叛”的小說,就絶不會有我這個題為“背叛”的故事,這一點必須說明,但是我又絶不是抄襲,衹不過是小說的故事,都環繞着背叛這種人類的行為而發生。
  背叛這種行為,除了人類這外,大抵在別的生物中都不存在,是很值得研究的一種人類行為,因為它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關係的人之間,都不斷在發生。
  
  文學殿堂 推出,藍絲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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