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世态人情>> 吴趼人 Wu Jianren   中国 China   近代中国   (1867年1910年)
情变
  清代小说。八回。未完。署,趼人,即吴沃尧撰。第九、十回存目。卷首楔子列出全书回目。第九回:感义侠交情订昆弟  逞淫威变故起夫妻。第十回:祭法场秦白凤殉情  抚遗孤何彩鸾守节。宣统二年(1910)《上海舆论时事报》连续刊载写至第八回的一半作者去世。后收入阿英编《晚清文学丛抄*小说二卷》(1960 中华书局)
  
  《情变》系吴沃尧之绝笔。描写一对旧时代的小儿女的爱情悲,剧揭示了人性与礼教的深刻冲突。扬州拳师寇四爷是白莲教之遗孽,与妻寇四娘俱武艺高强,其女寇阿男自幼与本村秦白凤同学,二人青梅竹马,种下无限情根,后来阿男习练家传幻术武艺,随父母闯荡江湖卖艺,临行与白凤私订终身。
  
  阿男归来,闻白凤将议婚何姓,不能恝置,遂夜去明来与白凤密期幽欢,双偕连理。事发俱遭严责,白凤被叔父送往镇江避祸,阿男则被父亲胁迫离家北行。阿男爱心难泯,行至山东丰城,决意夜遁,飞骑如狂飙天落,赶回镇江偕白凤远走高飞,双栖杭州西子湖畔,三生石上永证鸳盟不期,罡风吹散鸳鸯。阿男在卖艺场中被老父捉回,为她另行择配嫁与表兄余小棠,白凤也由叔父包办另娶何彩鸾。
  
  小说比较成功地刻画了寇阿男对爱情的执着,痛苦的追求,带着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狂热,秦白凤怯懦自私,但他也为爱情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按照回目提示,作者为这个爱情故事安排了十分惨烈的结局,寇阿男死于非命,秦白凤法场殉情,这幕雷击电闪般的人生悲剧,使小说成为一部充满了虚无幻灭之感的勘破情关因情悟道之作。
  
  (林薇)
  
    楔子
  
  
    第一回  走江湖寇四爷卖武  羡科名秦二官读书
  
    第二回  寇阿男京华呈色相  秦绍祖杯酒议婚姻
  
    第三回  思故乡浩然有归志  恣顽皮蓦地破私情
  
    第四回  寇四爷迁怒拟寻仇  秦二官渡江图避祸
  
    第五回  订姻缘留住东床客  恋情欲挟走西子湖
  
    第六回  筹旅费佳人施妙术  怒私奔老父捉娇娃
  
    第七回  甘舐犊千金嫁阿男  赋关雎百辆迎淑女
  
    第八回  何彩鸾含冤依老衲  秦白凤逐利作行商
  
   第九回 感义侠交情订昆弟  逞淫威变故起夫妻
  
   第十回 祭法场秦白凤殉情  抚遗孤何彩鸾守节
楔子
  痴男怨女坠情天,开出人间并蒂莲。
  雨骤风狂双蒂落,好姻缘变恶姻缘。
  何苦纷纷说自由,若无欢喜便无愁。
  而今好悟前人语,不是冤家不聚头。
  诸公知道这八句歪诗是甚么解说?正是我说书的勘破情关悟道之言。有人驳我说:既是勘破情关,便是个无情之人,如何又说起写情小说来,岂不是自相矛盾?不知正是情到极处,方能勘得破情关。情关破后,便可以因情悟道。既然因情悟道,说起写情小说来,正好现身说法。这句话并不是我杜撰的,蒲柳泉先生曾经说过。他说:“恝者, 情之至也。”(见《聊斋志异》卷八《花姑子》) 我就拿这个“恝”字,来演说“情”字,所以这部书叫做《情变》。
  大抵情到极处,反成了不情,于是乎有变。倘无变,反不成为情,这便是本书的大概。至于书中的事迹,还要拜恳诸公,拿中国眼睛来看,不要拿外国眼睛来看。拿中国耳朵来听,不要拿外国耳朵来听。驳我的又说道:“你说的是中国话,写的是中国字,自然是中国人才听,中国人才看。况且一个人的耳朵、眼睛,那里有分中国、外国之理呢?”暖!不是这么说。因为近来有一种人,样样都要说外国好,外国人放的屁都是香的,中国的孔圣人倒是迂儒。外国的狗都是好的,中国的英雄倒是鄙夫。所崇拜的不是华盛顿,便是拿破仑。至于张睢阳、岳武穆,他是不屑齿及的。甚至于外国人的催眠术,便是心理学。中国人的蓍龟,便是荒唐。这种人不是生就的一双外国眼睛,一对外国耳朵么?
  我为什么要先说出这几句话呢?因为我所说这部书,内中带着一个白莲教的苗裔。说起来白莲教的幻术,移花接木,变影幻形,撒豆成兵,剪纸为马,诸公如果拿外国眼睛看了,外国耳朵听了,岂不又要骂小子荒唐?其实白莲教起于元朝的韩林儿, 继于明朝的王森、徐鸿儒, 有《元史》、《明史》可证的。倘使当日徐鸿儒等辈,把这幻术细为研究,用以牟利,未尝不是一个幻术名家。无奈他错了念头,以为这纸幻的马、豆幻的兵,可以当真用的。借此谋叛,所以至于一败涂地,后人就目为邪教罢了。如果诸公果然用出外国眼睛来看,外国耳朵来听。一齐摇起外国头,摆起外国手,吐了外国唾沫,开了外国口,说道:“啐!啐!呸!呸!荒唐!荒唐!没有的事!只有外国人敲碎时辰表,装入洋枪里面,放了一枪,砉然一声,那个时辰表却好好的挂在墙上。与及用火烧了钞票,仍旧可以还原的,那个才是真幻术。你所说的,都是些腐败旧话,不要听!不要听!”那么呵, 小子这部书也不要说了。诸公果然肯具了中国耳朵,中国眼睛,小子便先报出个纲目来:走江湖寇四爷卖武,羡科名秦二官读书。
  寇阿男京华呈色相,秦绍祖杯酒议婚姻。
  思故乡浩然有归志,恣顽皮蓦地破私情。
  寇四爷迁怒拟寻仇,秦二官渡江图避祸。
  订姻缘留住东床客,恋情欲挟走西子湖。
  筹旅费佳人施妙术,怒私奔老父捉娇娃。
   甘舐犊千金嫁阿男,赋关睢百辆迎淑女。
  何彩鸾含冤依老钠,秦白凤逐利作行商。
  感义侠交情订昆弟,逞淫威变故起夫妻。
  祭法场秦白凤殉情,抚遗孤何彩鸾守节。
   
第一回 走江湖寇四爷卖武 羡科名秦二官读书
  一具圆槽一碗茶,登坛人羡舌生花,为他儿女传心事,敢秘余芬吝齿牙。
  两小无猜聚一堂,书香不及口脂香,只因种得情根早,延蔓情丝万里长。
  诸公!要听我这部小说,且莫嫌琐碎。待我先把白莲教的故事,先略表一二。下文听去,才有条理。原来徐鸿儒当日,收了许多的徒弟。他却也分作四科教授:第一科是移山倒海,颠倒阴阳。第二科是变形幻影,撒豆成兵。第三科是移花接木,诸般游戏。这三科大约都是障眼之法,只有第四科,是个实在工夫。你道是甚么?原来是舞剑击球,耍刀弄棒。他因为第一科过于惊人,不肯轻易教人,只有贴身的几个心腹徒弟学会。第二科也是惊人举动,他也不是容易肯教的。当日学会的,大约也是他几个心腹之人。第三科学会的人就多了。至于第四科,更是他门下的普通学,是人人尽会的。
  徐鸿儒败后,他的心腹人,都是不离左右的,自然一同被戮了。所以第一、第二两科便失传了。纵使有一两个漏网的,因为他的戏法太大,一演出来,便要惊动许多人。必要寻一个荒山野岭,没有人迹的地方,方才可以试演。既然不能常常试演,就未免慢慢的生疏了。久而久之,就没了这件事了。只有第三、第四两科,学出来的多,漏网的也不少,因此传了出来。此刻江湖上卖艺的,便是此辈。天下事有了真的,就有假的。那真的武艺高强,幻术神妙,自然容易赚钱。走了几年江湖,囊有余资,他也就归隐了。旁边人看得眼热,学得两样手法,备了一个锈了又锈的枪头,装上一根竹杆,挂上几条红缨,也说是走江湖卖艺。人家看了,都觉好笑,于是就连那真的名气,也被他带坏了。这一班人却又越弄越多,变成叫化子一般。就是那圆光、辰州符之类,也是白莲教一派。也因为假冒骗钱的多,所以才被人一概都说是假的了。
  闲话说过,言归正传。且说扬州府南门外三十里地方,有一座小小村庄,地名叫做八里铺。内中有一家人家,姓寇,他家的男子排行第四,人家都称他做寇四爷。娶了一房妻小,是瓜州镇人氏,娘家姓余,人家都称他寇四娘。这寇四爷啊,却是一个白莲教的遗孽。寇四娘的父亲余佐清,却又是个少林宗派的拳棒名家。佐清儿女无多,生平所学的拳棒,尽数传与儿女。所以寇四娘从小就学就一身武艺,善使一双雌雄双股剑,舞动起来,百十个男于近他不得。那寇四爷的家传枪棒之外,兼及呼神召将,符 治病,与及一切幻化诸般景物。然而他为人却是沉默寡言,这些幻术之类。他虽然学得件件皆精,却不肯拿出来炫人。人家有晓得的,遇了有甚么喜寿等事,请他来,求他幻化点非时花果,与及千里外的禽鱼之类,他却无不欣然乐从。并且他所幻化出来的果子,都可以任人取吃。花木禽鱼,都可以任人把玩。绝不似江湖上弄手脚的一派,闪闪烁烁,不许人近的样子。所以,近处乡村一带,没有不知道寇四爷具有神术的。好在他不拿神术骄人,平日也只勤习武事。善使一枝铁杆梨花枪,这也是他祖传白莲教的枪法。与近时所传的甚么南派、北派不同。更兼使得一手好流星锤,用一根麻绳拴了一个十多斤重的铅锤,百步外打人,百发百中。并且还有一个本事,他拿着绳头,放锤出去,任你站在多少远近,他要打着你时便打着,他不要打着你时便轻轻的碰在你鼻尖上,如果你仰面在鼻尖上放一个铜钱,他有本事把铜钱打去,人却并不受丝毫的痛。这是他们江湖卖技的人练就的真本领,凭你是算学过八线的人,立了标杆测量,也没有他那么准。所以和寇四娘匹配起来,真是一对大生就的夫妻。怎见得:一个是江湖上著名的好汉,一个是巾帼中绝技的佳人。一个似太史子义,善使长枪;一个似公孙大娘,善舞双剑。一个雄赳赳八面威风,一个袅婷婷双眉写月。一个言语时似舌跳春雷;一个顾盼时便眼含秋水。一个虽非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却是形端表正;一个虽是艳采羞花,轻云蔽月,却非搔首弄姿。
  他夫妻两个,年貌相当,所以自成亲以后,真是如鱼得水。闲暇时,便讲些武艺。寇四爷又把那幻术的秘诀授与妻子,喜得寇四娘心地聪明,善于悟会,不多几时,也都学会了。他屋后本有一片空场,闲暇时就在空场上比较刀枪,搬演幻术。寇四爷家本有薄田几亩,雇人耕种,勤勤俭俭的,还将就可以过得日子。
  这一年恰好麦熟的时候,遇了几十天的大雨,把麦都霉了,接着又是淮水大涨,从上流头冲将下来,淮安府以南一带,尽成泽国。携男带女的饥民,都顺流而下,打算渡过镇江,到江南一带乞食。寇四爷睹此情形,便和妻小商量,说道:“我家靠着父亲在时,挣下了薄田数亩,不过是个小康之家。遇了年丰岁稔,尚且怕到坐吃山空,何况遇了荒年?倘使依然坐吃,到了下半年,恐怕就不免饥寒交迫了。我家从祖父下来,都出去江湖卖武,这算是我家一个祖业。到了卑人,却不曾出过门。喜得娘子武艺高强,正是卑人的一双好帮手。我想不如出门去走一遭,侥幸呢,多赚几文回来,以为后半世享用。不然,在外赚了,在外吃用,也不至受那荒年的气。不知娘子意下如何?”寇四娘道:“官人说得是。妾也是从小儿学了舞刀弄棒,到了今日,纺绩女红,一些儿弄他不来,不能做官人的内助。倒是出门去,妾是不怕的,好歹也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寇四爷听了大喜,说道:“难得娘子与我同心合意。既然如此,就便打叠起程。”夫妻两个,收拾过行李,与及一切应用家伙,结束停当,牵过一匹乌孙汗血马,把一切行李都驮在马背上。别过街邻等众,牵着马长行进发。
  出得八里铺村口时,却遇了同村的一个秦相公,手中抱着雪白肥胖的一个周岁儿子。见了寇四爷夫妻,便连忙上前招呼,说道:“四爷今日果然长行了。”寇四爷也立住了脚招呼。秦相公道:“四爷去得忽促,不曾备得杯酒饯行,既然在此相遇,就请在路旁酒店里吃三杯去。”四爷道:“怎好生受秦相公?”秦相公道:“彼此乡谊有素, 说那里话来!”说着右手抱了婴孩,左手挽了寇四爷,口中招呼着寇四娘,同到路旁酒店里,拣了座头坐下。叫酒保打了两壶酒,秦相公亲自筛了一巡酒,举杯相劝道:“四爷、四娘,请干了这一杯、今番出门,前程万里。”寇四爷夫妻两个,果然对照了一杯,说道:“多谢秦官人。我夫妻两个就和逃荒一般,出去冲风冒雨,还望甚么前程?得免叫化就是侥幸了。”秦相公叹道:“这是那里话来?像我们读了几句死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要想逃荒也没处投奔呢!眼见得今年麦是没了,稻子直到此刻还不能播种,再过了两个月,只怕要吃赈米了。”寇四爷道:“秦相公说那里的话!你们读书君子,有日平步青云起来,那才是前程万里呢。”大家谈谈说说,吃过几巡酒,寇四爷夫妻起身相辞。秦相公恐怕误了他路程,不便相留,便会过了酒钞,抱了孩子,送出店门,大家珍重一声别过。
  不说寇四爷夫妻出门,且把这秦相公表白一表白。他姓秦,名叫绍宗,表字亢之。也是八里铺人氏,与寇四爷住处,相去不过一箭之地,世业是半耕半读。兄弟秦绍祖,表字绳之,向未分居。虽不十分丰富,一家数口,却也冻馁无忧。亢之娶妻陈氏,前两年生了个儿子,却养不住,几个月便殇了。今年春上,又生下一个孩子,取个小名,叫做二官。可是这孩子十分命苦,出世方才弥月,陈氏便一病身亡,亢之只得用了奶娘带领。更喜得绳之妻小李氏贤慧,早晚都留心照应。亢之自从断了弦,终日无精打采。
  这一天,抱了小孩到外面闲步散心,恰好遇了寇家夫妇,饯了个行。抱了小孩二官回家,和兄弟绳之说起,说:“寇四爷大妻两个,成亲不过一年,今大双双出门去了。虽说是寇家的世业,却一半也是荒年所累。眼见得今年收成是无望的了。我们家里或者捱几天老米,还不至于怎样。至于本村的人, 恐怕有十居其九不得了的呢!”绳之道:“大哥说得是。老人家剩下来的南瓜,今年只怕用得着了。”亢之道:“兄弟说的止合了我的意思。再等几时,看真是过不去的时候,就发了出来,也小枉了老人家积存儿十年的心事。”绳之道:“可不是吗?老人家原说过的:闲时备了急时用。若到了急时还不用,倒不如不备了。并且水旱偏灾,是各处代有的。倘使各处富有之家,平时都预为之备,等到遇了饥荒年岁,就拿出来周济邻里,能得处处如此,哪里还有逃亡之人?各处都没有逃亡之民,更哪里有挺而走险之事?说起长治久安来,未必这个就是长治久安之策,然而也未尝不是长治久安之一助呢。”
  诸公,请不要把这一番话作小说听了。此刻各处闹饥荒、闹米贵的时候,也是各处谋自治的时候,自治会里的先生,何妨用戥子把这句话称一称分量,看值得研究不值得研究?如果一家办不下来,并合了十家、百家,看还办得办不得?也不枉了我说书的多一番嘴。如果诸公只当小说听了,或者当一句迂阔话听了,那就算在下的白讨厌一场。闲话休提,言归正转。
  原来秦亢之、绳之的父亲秦谦,是一位务农力穑的长者。每年在自己菜园的隙地上,种了许多南瓜。到了秋深的时候,南瓜成熟了,那大的足有三四十斤一个,小的也不下十来斤。他是个小康之家,还不至于拿南瓜当饭吃,当蔬菜呢,也吃不了多少。所以他每年南瓜成熟时,便都将来削了皮,切了块,煮个稀烂,打成了糊,却拿来糊在竹篱笆上,犹如墙上加灰一般。年年如此,糊得厚了,便把他剥下来,堆存在仓里。有了新南瓜,重新再糊。如此积存了两大仓。家人们都不知他作何用处,他也并不说明。直到临终的时候,方才吩咐儿子说:“你们享尽了太平之福,不曾尝着荒年的苦处。我积了几十年的南瓜,人人都当他是一件没用的东西,我死之后,你们千万不可把他糟蹋了。万一遇了荒年,拿出来稍为加点米,把他煮成粥施赈。这是我闲时备了作急时用的,你们千万在心。”亢之、绳之两个受了遗命,年年也照样收存。这一年恰遇了荒年,所以他弟兄提议起来,喜得志同道合,没有异言。只等认真过不去的时候,便举办起来。
  果然这一年五月里,霪雨一月,六月里又下了一场冰雹。吓得乡下人一面央了地保到县报荒,一面打了包裹,提了筐篮竹杖,携男带女的,都要逃荒去了。绳之得了这个消息,连忙出外止住众人。亢之便走到自己的秦氏家伺里,开了大门,邀了十多个上了年纪的村中父老到来,对众宣言道:“列位乡邻呀!自古说,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朝难,今年不幸遇了荒年,列位要出外谋食,在下怎好阻止?但是一层,逃荒出去的,人家看得就是叫化子。一切施粥施饭,难免馊的、臭的都夹杂在里面,这还是小事。那些地方官,还要说我们滋事,无论到了那一处、,都被他驱逐出境。流离浪荡的,还不知那一天才可以回家呢?我们历代乡邻,忽然今走散了,岂不伤心?”说到这里,那几个父老已经唏嘘流涕了。亢之又接着道:“天幸我家薄薄的有点积蓄,不至于就要逃亡。况且我先父在时,历年积存的南瓜不少,原是备作荒年之用的。在下的意思,今日便勉承父志,发了出来,与众乡邻一同享用。众位便各自归去,察看田地,有可以补种的,补种起来,有可以改种的,改种起来。天可怜我们,几个月后,还望有点收成,就可以慢慢的捱过去了。”绳之接着口道:“万一不然呀,把我们的储藏都吃完了,天气还没有转机,那时候,我弟兄们也打着包裹,和众位一伙儿逃荒去。此时断没有任着各位星散,我弟兄在家安享之理。”说到这里,那几个父老早已感激得号陶大哭起来,同声说道:“难得秦家两位相公如此周济,救了合村人的性命。将来怕不公侯万代呢!”绳之道:“我还有一句话和诸位商量。现在缺的是粮食,却不缺柴草,还望各位代请几个强壮乡邻帮帮忙,代斩几担柴草应用。从明日起,就在敝祠里面煮起粥来散放。”
  众父老听说,就都到外面去,和各人说知。一时之间,不觉欢声雷动。乡下人知识有限,不解得这是人力所为,只说是佛菩萨保佑,才出了这两个善人,登时都宣起怫号来。斩柴的斩柴,割草的割草,半日之间,那秦家祠后面空场上的柴草,就堆积如山起来。
  到了明天,秦氏兄弟果然叫了工人,把积存的南瓜搬到祠堂里面。支起锅灶,就把南瓜和水下锅熬煮起来。一众乡人,跋来报往的来领吃。亢之弟兄又亲自尝过,觉得力量太薄,恐怕不够充饥。每锅里面,又酌量加点老米,越发闹得颂声载道。真是古人说得不错:“人之欲善,谁不如我?”便有几个小康之家,听得秦家散赈,也送了几担米来。秦氏兄弟却也乐取诸人以为善,收受下来, 便用红纸写了“收某人助米若干”,标贴出去。到几时动用了, 也签贴出去,“某日支用若干”乡下人办事,本是没有条理的,然而照他那样,却是绝无弊窦。此时天气炎热,不免有点疠疫传染,亢之索性亲到扬州去买了些痧药等回来,分给众人。这么一来,老大一个荒年,一座八里铺,竟没有一个失散逃亡的。
  到了八九月里,那补种的花生、豆子、杂粮等,都慢慢有点收成之望了,人心也大定了。直到了年下,秦家积了几十年的南瓜也吃尽了,方才停赈。从此秦家出了个善人之名。遇了过年过节,那些曾经受惠的人,也有送鸡的,也有送鸭的,也有纠合了几家合送一口小猪的。却之不得,只好受了。乡下人家,只看牲畜繁盛,便是发达之机,因此秦氏比从前更觉得兴旺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亢之的儿子二官,已长成八岁了,出落得一表人材,十分可爱。怎见得:风神韶秀,头角睁嵘。绛唇绽朱,明眸点漆。克歧克嶷,姿容已见魁梧。学步学趋,揖让居然中节。秀外慧中,崔彦通后生第一。神清气爽,伏士标日下无双。
  八里铺合村的人,没有一个不欢喜这孩子的。这且不必说。单说这孩子,生下一个传种的红痣,却隐在左胁底下,有指顶般大小,朱砂般颜色。因为他父亲亢之,左胁下也是这么一颗,所以人家说他是个传种痣。今且表白在先,下文再见分晓。
  且说亢之闲着没事,便教他认几个字,就便也想觅个蒙师,替他开学读书。恰好遇了扬州府城一个亲戚,进了甘泉县学,送了报单喜帖来,请吃喜酒。亢之弟兄不免封了几分银子的芹敬,托便人带去送了。报单拿来帖在门口,一班乡下人见了,自然啧啧称羡。秦亢之也想起自己虽是耕读传家,却向来不曾采得芹香。喜得儿子二官,生得聪明漂亮,何不好好的教他读书,将来或者可以光大门闾,岂不是好?想罢,便和兄弟绳之商量。绳之因为妻子李氏,几年都没有生育,看得二官犹如自己儿子一般,听见要教他读书,自是欢喜。因说道:“我们本村虽然有两个蒙师, 但不过都是教两本《百家姓》、《千字文》的材料。我们家里,自从二官出世以后,家道日见顺适,并且这孩子生得聪明,像个读书有成的。我想殷家表叔,他教小孩子最得法,闻得他自从前年失了馆地,一向闲在家里。不如请他来教二官,亲戚面上,料他也不好推辞。”亢之道:“他住在竹西亭,离此地有五里多路,不知他肯来不肯?本村里实在没有人,就等我明天亲自去走一遭,看是如何再说。”弟兄两个商量已定,到了次日一早,亢之便起身到竹西亭去,看他的殷家表叔。
  且说他那表叔,姓殷,表字曰校,是个累代以训蒙为业的,祖居在竹西亭。这一天看见表侄秦亢之到来,少不免茶烟相待。寒暄已毕,亢之便说出来意,殷曰校捋一捋两撇八字黄胡子,说道:“是呀,你家二官也到了读书年纪了。我这几年懒得出门,就许久不看见他了,长得还好吗?”亢之道:“便是因为他年纪太小,没有带得来请表叔公的安。”曰校道:“这两年我年纪大了,精神也磨不起,所以有两年没有就馆了。幸得大小儿到瓜州去就了专馆,二小儿也弄了个蒙塾,教上十多个学生,我也乐得养养静了。贤侄既然亲自到来,我也不便固执,好在一两个孩子,还不十分费神。”亢之连忙站起来,作了个揖道:“一切总求表叔费神。”曰校道:“难得贤侄想着我。你可知我殷氏,虽然累代科名蹭蹬,那教学一门,却是甚利的。你可知仪徵阮文达公?就是我先曾祖教出来的呢。高邮王引之,又是我先祖启的蒙。我老人家门下的进士、翰林,也是一大把。就是我所收的门生朱卷,不管他进土、举人,一起在内,叠起来有七八寸高呢。你今天想着了我,你家二官一定要发的。”亢之又连连作揖道:“多谢老表叔教诲他,将来得有寸进,自然都是老表叔栽培的。”曰校又正色道:“我们忝在亲戚,诸事本来不必计较,但是也要说明一句。凡事都是先小人,后君子的好。”亢之道:“束修一层,只请老表叔吩咐,小侄无不从命。”曰校道:“在他处呢,再多的钱,我也不去劳神的了。在亲戚情面上,少了我也不够,多了我也说不出,你一个月送我五百大钱罢。不过一年要作十二个月算的,一年你出六千文,遇了闰月照加五百。贽敬、节敬在外。贤侄,你看如何?”亢之道:“一切都遵命办理。但不知老表叔几时可以去得?”曰校道:“贤侄先请一步,我收拾点行李,叠起几卷书,明日就来。”亢之大喜,作别去了。
  到得明日,日校果然带了行李书箱,坐了一辆小车来了。亢之弟兄迎着,代他发付了三十文车钱,请到里面,收拾出一间书房,开了行李,庋架起几本书,设了师位,然后散坐闲谈,定了开学日子。到了那天,曰校也居然戴了一顶祖父传下来的大帽,秦二官便谒圣拜师。亢之用红纸裹了二百文,送作贽敬。曰校便替秦二官起了个学名,叫秦白凤。从此照例天天上书写字。他本来是父亲教着认过几百字的,教起来自然容易,不上两个月,把那些《三字经》、《千字文》都理过了,便读起《大学》来。一天,白凤放了学,出来见父亲,只见座上坐了一个人,亢之叫二官快来见过伯伯。白凤抬头望去,却是个不相识的人。正是:他年未必成娇客,此日先来见岳翁。
  要知座上坐的是谁?且待小子闲了,再来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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