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世态人情>> 李渔 Li Yu   中国 China   清代   (1611年1680年)
连城璧外编
  连城璧:又名《无声允》与《十二楼》,同为清代文学大家李渔所撰。
  
  全集12集外编6卷。全集演一个故事,外编另演一故事。整体上有主要描写市井人情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重在劝善惩恶,有较强的市民情感人倾向。语言、情节和人物都有声有色,在描写男女爱情上尤为细微宛转,颇具传奇神采,值得一读。
卷之一 落祸坑智完节操 借仇口巧播声名
  词云:女性从来似水,人情近日如丸。《春秋》责备且从宽,莫向长中索短。治世柏舟易矢,乱离节操难完。靛缸捞出白齐纨,纵有千金不换。
  话说忠孝节义四个字,是世上人的美称,个个都喜欢这个名色。只是奸臣口里也说忠,逆子对人也说孝,奸夫何曾不道义,淫妇未尝不讲节,所以真假极是难辨。古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要辨真假,除非把患难来试他一试。
  只是这件东西是试不得的,譬如金银铜锡,下炉一试,假的坏了,真的依旧剩还你;这忠考节义将来一试,假的倒剩还你,真的一试就试杀了。我把忠孝义三件略过一边,单说个节字。
  明朝自流寇倡乱,闯贼乘机,以至沧桑鼎革,将近二十年,被掳的妇人车载斗量,不计其数。
  其间也有矢志不屈或夺刀自刎,或延颈受诛的,这是最上一乘,千中难得遇一;还有起初勉强失身,过后深思自愧,投河自缢的,也还叫做中上;又有身随异类,心系故乡,寄信还家,劝夫取赎的,虽则腆颜可耻,也还心有可原,没奈何也把他算做中下。
  最可恨者,是口餍肥甘,身安罗绮,喜唱呔调,怕说乡音,甚至有良人千里来赎,对面不认原夫的,这等淫妇,才是最下一流,说来教人腐心切齿。虽曾听见人说,有个仗义将军,当面斩淫妇之头,雪前夫之恨,这样痛快人心的事,究竟只是耳闻,不曾目见。
  看官,你说未乱之先,多少妇人谈贞说烈,谁知放在这欲火炉中一炼,真假都验出来了。那些假的如今都在,真的半个无存,岂不可惜。
  我且说个试不杀的活宝,将来做个话柄,虽不可为守节之常,却比那忍辱报仇的还高一等。看官,你们若执了《春秋》责备贤者之法,苟求起来,就不是末世论人的忠厚之道了。
  崇祯年间,陕西西安府武功县乡间有个女子,因丈夫姓耿,排行第二,所以人都叫他耿二娘。
  生来体态端庄,丰姿绰约,自不必说,却又聪慧异常,虽然不读一句书,不识一个字,他自有一种性里带来的聪明。任你区处不来的事,遇了他,他自然会见景生情,从人意想不到之处生个妙用出来,布摆将去。做的时节,人都笑他无谓,过后思之,却是至当不易的道理。
  在娘家做女儿的时节,有个邻舍在河边钓鱼,偶然把钓钩含在口里与人讲话,不觉的吞将下去。钩在喉内,线在手中,要扯出来,怕钩住喉咙;要咽下去,怕刺坏肚肠。哭又哭不得,笑又笑不得,去与医生商议,都说医书上不曾载这一款,那里会医?那人急了,到处逢人问计。
  二娘在家听见,对阿兄道:“我有个法儿,你如此如此,去替他扯出来。”其兄走到那家道:“有旧珠灯取一盏来。”
  那人即时取到。其兄将来拆开,把糯米珠一粒一粒穿在线上,往喉咙里面直推,推到推不去处,知道抵着钩了,然后一手往里面勒珠,一手往处面抽线,用力一抽,钩扯直了,从珠眼里带将出来,一些皮肉不损,无人不服他好计。
  到耿家做媳妇,又有个妯娌从架上拿箱下来取衣服,取了衣服,依旧把箱放上架去,不想架太高,箱太重,用力一擎,手骨兜住了肩骨,箱便放上去了,两手朝天,再放不下,略动一动,就要疼死。
  其夫急得没主意,到处请良医,问三老,总没做理会处。
  其夫对二娘道:“二娘子,你是极聪明的,替我生个主意。”
  二娘道:“要手下来不难,只把衣服脱去,教人揉一揉就好了。
  只是要几个男子立在身边,借他阳气蒸一蒸,筋脉才得和合,只怕他害羞不肯。
  其夫道:“只要病好,那里顾得!”就把叔伯兄弟都请来周围立住,把他上身的衣服脱得精光,用力揉了一会,只不见好。
  又去问二娘。二娘道:“四肢原是通连的,单揉手骨也没用,须把下身也脱了,再揉一揉腿骨,包你就好。”其夫走去,替他把裙脱了,解到裤带,其妇大叫一声:“使不得!”用力一挣,两手不觉朝下,紧紧捏住裤腰。彼时二娘立在窗外,便走进去道:“恭喜手已好了,不消脱罢。”原来起先那些揉四肢,借阳气的,都是哄他的,料他在人面前决惜廉耻,自然不顾疼痛,一挣之间,手便复旧,这叫做”医者意也”。
  众人都大笑道:“好计,好计!”从此替他进个徽号,叫做女陈平。但凡村中有疑难的事,就来问计。二娘与二郎夫妻甚是恩爱,虽然家道贫穷,他惯会做无米之炊,绩麻沾草,尽过得去。
  忽然流贼反来,东蹂西躏,男要杀戮,女要奸淫。生得丑的,淫欲过了,倒还甩下;略有几分姿色的,就果带去。
  一日来到武功相近的地方,各家妇女都向二娘问计。二娘道:“这是千百年的一劫,岂是人谋算得脱的?”各妇回去,都号啕痛哭,与丈夫永诀,也有寻剃刀的,也有买人言的,带在身边,都说等贼一到,即寻自尽,决不玷污清白之身。
  耿二郎对妻子道:“我和你死别生离,只在这一刻了。”
  二娘道:“事到如今,也没奈何。我若被他掳去,决不忍耻偷生,也决不轻身就死。须尽我生平的力量,竭我胸中的智巧去做了看。若万不能脱身,方才上这条路;倘有一线生机,我决逃回来与你团聚。贼若一到,你自去逃生,切不可顾恋着我,做了两败俱伤。
  我若去后,你料想无银取赎,也不必赶来寻我,只在家中死等就是。”说完,出了几点眼泪,走到床头边摸了几块破布放在袖中;又取十个铜钱,教二郎到生药铺中去买巴豆。
  二郎道:“要他何用?”二娘道:“你莫管,我自有用处。
  二郎走出门,众人都拦住问道:“令正作何料理?”二郎把妻子的话述了一遍,又道:“他寻几块破布带在身边,又教我去买巴豆,不知何用?”众人都猜他意思不出。二郎买了巴豆回来,二娘敲去了壳,取肉缝在衣带之中,催二郎远僻,自己反梳头匀面,艳妆以待。
  不多时,流贼的前锋到了。众兵看见二娘,你扯我曳。只见一个流贼走来,标标致致,年纪不上三十来岁,众兵见了,各各走开。二娘知道是个头目,双膝跪下道:“将爷,求你收我做了婢妾罢。”那贼头慌忙扶起道:“我掳过多少妇人,不曾见你这般颜色,你若肯随我,我就与你做结发夫妻,岂止婢妾?只是一件,后面还有大似我的头目来,见你这等标致,他又要夺去,那里有得到我?”二娘道:“不防,待我把头发弄蓬松了,面上搽些锅煤,他见了我的丑态,自然不要了。”贼头搂住连拍道:“初见这等有情,后来做夫妻,还不知怎么样疼热。”二娘妆扮完了,大队已到。总头查点各营妇女,二娘掩饰过了,贼头放下心,把二娘锁在一间空房,又往外面掳了四五个来,都是二娘的邻舍,交与二娘道:“这几个做你的丫鬟使婢。”到晚教众妇煮饭烧汤,贼头与二娘吃了晚饭,洗了脚手。二娘欢欢喜喜脱了衣服,先上床睡。贼头见了二娘雪白的肌肤,好象:馋猫遇着肥鼠,饿鹰见了嫩鸡。
  自家的衣服也等不得解开,根根衣带都扯断,身子还不曾上肚,那翘然一物已到了穴边,用力一抵,谁想抵着一块破布。
  贼头道:“这是甚么东西?”二娘从从容容道:“不瞒你说,我今日恰好遇着经期,月水来了。”贼头不信,拿起破布一闻,果然烂血腥气。
  二娘道:“妇人带经行房,定要生玻你若不要我做夫妻,我也禁你不得;你若果然有此意,将来还要生儿育女,权且等我两夜。况且眼前替身又多,何必定要把我的性命来取乐?”
  贼头道:“也说得是,我且去同他们睡。”二娘又搂住道:“我见你这等年少风流,心上爱你不过,只是身不自由。你与他们做完了事,还来与我同睡,皮肉靠一靠也是甘心的。”贼头道:“自然。”他听见二娘这几句肉麻的话,平日官府招不降的心,被他招降了;阎王勾不去的魂,被他勾去了。勉强爬将过去,心上好不难丢。
  看官,你说二娘的月经为甚么这等来得凑巧?原来这是他初出茅庐的第一计,预先带破布,正是为此。那破布是一向行经用的,所以带血腥气。掩饰过这一夜,就好相机行事了。
  彼时众妇都睡在地下,贼头放出平日打仗的手段来,一个个交锋对垒过去。一来借众妇权当二娘,发泄他一天狂兴;二来要等二娘听见,知道他本事高强。
  众妇个个欢迎,毫无推阻,预先带的人言、剃刀,只做得个备而不用;到那争锋夺宠的时节,还像恨不得把人言药死几个,剃刀割死几个,让他独自受用才称心的一般。
  二娘在床上侧耳听声,看贼头说甚么话。只见他雨散云收,歇息一会,喘气定了,说道:“你们可有银子藏在何处么?可有首饰寄在谁家么?”把众妇逐个都问将过去。
  内中也有答应他有的,也有说没有的。二娘暗中点头道:“是了。”贼头依旧爬上床来,把二娘紧紧搂住,问道:“你丈夫的本事比我何如?”二娘道:“万不及一。不但本事不如,就是容貌也没有你这等标致,性子也没有你这等温存,我如今反因祸而得福了。只是一件,你这等一个相貌,那里寻不得一碗饭吃,定要在鞍马上做这等冒险的营生?”贼头道:“我也晓得这不是桩好事,只是如今世上银子难得,我借此掳些金银,够做本钱,就要改邪归正了。”二娘道:“这等你以前掳的有多少了?”贼头道:“连金珠首饰算来,也有二千余金。
  若再掳得这些,有个半万的气候,我就和你去做老员外、财主婆了。”二娘道:“只怕你这些话是骗我的,你若果肯收心,莫说半万,就是一万也还你有。”贼头听见,心上跳了几跳,问道:“如今在那里?”二娘道:“六耳不传道,今晚众人在此,不好说得,明夜和你商量。”贼头只得勉强捱过一宵,第二日随了总头,又流到一处。预先把众妇女插在别房,好到晚间与二娘说话。才上床就问道:“那万金在那里?”二娘道:“你们男子的心肠最易改变,如今说与我做夫妻,只怕银子到了手,又要去寻好似我的做财主婆了。你若果然肯与我白头相守,须要发个誓,我才对你讲。”贼头听见,一个筋斗就翻下床来,对天跪下道:“我后来若有变更,死于万刀之下。”
  二娘搀起道:“我实对你说,我家公公是个有名财主,死不多年。我丈夫见东反西乱,世事不好,把本钱收起,连首饰酒器共有万金,掘一个地窖埋在土中。你去起来,我和你一世那里受用得尽?”贼头道:“恐怕被人起去了。”二娘道:“只我夫妻二人知道,我的丈夫昨日又被你们杀了,是我亲眼见的。
  如今除了我,还有那个晓得?况又在空野之中,就是神仙也想不到。只是我自己不好去,怕人认得。你把我寄在甚么亲眷人家,我对你说了那个所在,你自去起。”贼头道:“我们做流贼的人,有甚么亲眷可以托妻寄子?况且那个所在生生疏疏,教我从那里掘起?究竟与你同去才好。”二娘道:“若要同行,除非装做叫化夫妻,一路乞丐而去。人才认不出。”贼头道:“如此甚好。既要扮做叫化,这辎重都带不得了,将来寄在何处?”二娘道:“我有个道理,将来捆做一包,到夜间等众人睡静,我和你抬去丢在深水之中,只要记着地方,待起了大窖转来,从此经过,捞了带去就是。”贼头把他搂住,“我前世不知做了多少好事,修得这样一个好内助也勾得紧了,又得那一主大妻财。”当晚与二娘交颈而睡。料想明日经水自然干净,预先养精蓄锐,好奉承财主婆,这一晚竟不到众妇身边去睡。
  到第三日,又随总头流到一处。路上恰好遇着一对叫化夫妻,贼头把他衣服剥下,交与二娘道:“这是天赐我们的行头了。”又问二娘道:“经水住了不曾?”二娘道:“住了。”
  贼头听见,眉欢眼笑,磨拳擦掌,巴不得到晚,好追欢取乐。
  只见二娘到午后,忽然睡倒在床,娇啼婉转,口里不住叫痛。贼头问他那里不自在,二娘道:“不知甚么缘故,下身生起一个毒来,肿得碗一般大,浑身发热,好不耐烦。”贼头道:“生在那里?”二娘举起纤纤玉指,指着裙带之下。贼头大惊道:“这是我的命门,怎么生得毒起?”就将他罗裙揭起,绣裤扯开,把命门一看,只见:玉肤高耸,紫晕微含。深痕涨作浅痕,无门可入;两片合成一片,有缝难开。好像蒸过三宿的馒头,又似浸过十朝的淡菜。
  贼头见了,好不心疼。替他揉了一会,连忙去捉医生,讨药来敷,谁想越敷越肿。
  那里晓得这又是二娘的一计。他晓得今夜断饶不过,预先从衣带中取出一粒巴豆,拈出油来,向牝户周围一擦。原来这件东西极是利害的,好好皮肤一经了他,即时臃肿。他在家中曾见人验过,故此买来带在身边。
  这一晚,贼头搂住二娘同睡,对二娘道:“我狠命熬了两宵,指望今夜和你肆意取乐,谁知又生出意外的事来,叫我怎么熬得过?如今没奈何,只得做个太监行房,摩靠一摩靠罢了。”
  说完,果然竟去摩靠起来。
  二娘大叫道:“疼死人,挨不得!”将汗巾隔着手,把他此物一捏。
  原来二娘防他此着,先把巴豆油染在汗巾上,此时一捏,已捏上此物,不上一刻,烘然发作起来。
  贼头道:“好古怪,连我下身也有些发寒发热,难道靠得一靠就过了毒气来不成?”起来点灯,把此物一照,只见肿做个水晶捧槌。从此不消二娘拒他,他自然不敢相近。
  二娘千方百计,只保全这件名器,不肯假人,其余的失唇绛舌,嫩乳酥胸,金莲玉指,都视为土木形骸,任他含咂摩捏,当作不知。这是救根本不救枝叶的权宜之术。
  睡到半夜,贼头道:“此时人已睡静,好做事了。”同二娘起来,把日间捆的包裹抬去丢在一条长桥之下,记了桥边的地方,认了岸上的树木。回来把叫化衣服换了,只带几两散碎银子随身,其余的衣服行李尽皆丢下,瞒了众妇,连夜如飞的走。
  走到天明,将去贼营三十里,到店中买饭吃。二娘张得贼眼不见,取一粒巴豆拈碎,搅在饭中。贼头吃下去,不上一个时辰,腹中大泻起来,行不上二三里路,倒登了十数次东。到夜间爬起爬倒,泻个不祝第二日吃饭,又加上半粒。
  好笑一个如狼似虎的贼头,只消粒半巴豆,两日工夫,弄得焦黄精瘦,路也走不动,话也说不出,晚间的余事,一发不消说了。贼头心上思量道:“妇人家跟着男子,不过图些枕边的快乐。
  他前两夜被经水所阻。后两夜被肿毒所误,如今经水住了,肿毒消了,正该把些甜头到他,谁想我又疴起痢来。要勉强奋发,怎奈这件不争气的东西,再也扶他不起。”心上好生过意不去,谁知二娘正为禁止此事。自他得病之后,愈加殷勤,日间扶他走路,夜间搀他上炕,有时爬不及,泻在席上,二娘将手替他揩抹,不露一毫厌恶的光景。
  贼头流泪道:“我和你虽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我害了这等龌龊的病,你不但不憎嫌,反愈加疼热,我死也报不得你的大恩。”二娘把话安慰了一番。
  第三日行到本家相近地方,隔二三里寻一所古庙住下,吃饭时,又加一粒巴豆。贼头泻倒不能起身,对二娘道:“我如今元气泻尽,死多生少,你若有夫妻之情,去讨些药来救我,不然死在目前了。”二娘道:“我明日就去赎药。”次日天不亮,就以赎药为名,竟走到家里去。耿二郎起来开门,恰好撞着妻子,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那里喜欢得了?问道:“你用甚么计较逃得回来?”二娘把骗他起窖的话大概说了几句。二郎只晓得他骗得脱身,还不知道他原封未动。对二娘道:“既然贼子来在近处,待我去杀了他来。”二娘道:“莫慌,我还有用他的所在。你如今切不可把一人知道,星夜赶到某处桥下,深水之中有一个包裹,内中有二千多金的物事,取了回来,我自有处。”二郎依了妻子的话,寂不漏风,如飞赶去。二娘果然到药铺讨了一服参苓白术散,拿到庙中,与贼头吃了,肚泻止了十分之三,将养三四日,只等起来掘窖。
  二娘道:“要掘土,少不得用把锄头,待我到铁匠店中去买一把来。”又以买锄头为名,走回家去。
  只见桥下的物事,二郎俱已取回。二娘道:“如今可以下手他了。只是不可急遽,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不可差了一着。”说完换了衣服,坐在家中,不往庙中去了。
  二郎依计而行,拿了一条铁索,约了两个帮手,走到庙中,大喝一声道:“贼奴!你如今走到那里去?”贼头吓得魂不附体。
  二郎将铁索锁了,带到一个公众去处,把大锣一敲,高声喊道:“地方邻里,三党六亲,都来看杀流贼!”众人听见,都走拢来。二郎把贼头捆了,高高吊起,手拿一条大棍,一面打一面问道:“你把我妻子掳去,奸淫得好!”贼头道:“我掳的妇人也多,不知那一位是你的奶奶?”二郎道:“同你来的耿二娘,就是我的妻子。”贼头道:“他说丈夫眼见杀了,怎么还在?这等看起来,以前的话都是骗我的了。只是一件,我掳便掳他去,同便同他来,却与他一些相干也没有,老爷不要错打了人。”二郎道:“利嘴贼奴,你同他睡了十来夜,还说没有相干,那一个听你?”擎起棍子又打。贼头道:“内中有个缘故,容我细招。”二郎道:“我没有耳朵听你。”众人道:“便等他招了再打也不迟。”二郎放下棍子,众人寂然无声,都听他说。
  贼头道:“我起初见他生得标致,要把他做妻子,十分爱惜他。头一晚同他睡,见腰下夹了一块破布,说经水来了,那一晚我与别的妇人同睡,不曾舍得动他。第二晚又熬了一夜。
  到第三晚,正要和他睡,不想他要紧去处生起一个毒来,又动不得。第四晚来到路上,他的肿毒才消,我的痢疾病又发了,一日一夜泻上几百次,走路说话的精神都没有,那里还有气力做那桩事?自从出营直泻到如今,虽然同行同宿,其实水米无交。老爷若不信时,只去问你家奶奶就是。”众人中有几个伶俐的道:“是了,是了,怪道那一日你道他带破布、买巴豆,我说要他何用,原来为此。这等看来,果然不曾受他淫污了。”
  内中也有妻子被掳的,又问他道:“这等前日掳去的妇人,可还有几个守节的么?”贼头道:“除了这一个,再要半个也没有,内中还有带人言、剃刀的,也拚不得死,都同我睡了。”
  问的人听见,知道妻子被淫,不好说出,气得面如土色。
  二郎提了棍子,从头打起,贼头喊道:“老爷,我有二千多两银子送与老爷,饶了我的命罢。”众人道:“银子在那里?”
  贼头道:“在某处桥下,请去捞来就是。”二郎道:“那都是你掳掠来的,我不要这等不义之财,只与万民除害!”起先那些问话的人,都恨这贼头不过,齐声道:“还是为民除害的是!”不消二郎动手,你一拳,我一棒,不上一刻工夫,呜呼哀哉尚飨了。还有几个害贪嗔病的,想着那二千两银子,瞒了众人,星夜赶去掏摸,费尽心机,只做得个水中捞月。
  看官,你说二娘的这些计较奇也不奇,巧也不巧?自从出门,直到回家,那许多妙计,且不要说,只是末后一着,何等神妙!他若要把他弄死在路上,只消多费几粒巴豆,有何难哉。
  他偏要留他送到家中,借他的口,表明自己的心迹,所以为奇。
  假如把他弄死,自己一人回来,说我不曾失身于流贼,莫说众人不信,就是自己的丈夫,也只说他是撇清的话,那见有靛青缸里捞得一匹白布出来的?如今奖语出在仇人之口,人人信为实录,这才叫做女陈平。
  陈平的奇计只得六出,他倒有七出。后来人把他七件事编做口号云:一出奇,出门破布当封皮;二出奇,馒头肿毒不须医;三出奇,纯阳变做水晶槌;四出奇,一粒神丹泻倒脾;五出奇,万金谎骗出重围;六出奇,藏金水底得便宜;七出奇,梁上仇人口是碑。
   
卷之二 仗佛力求男得女 格天心变女成男
  诗云:梦兆从来贵反详,梦凶得吉理之常。
  却更有时明说与,不须寤后搅思肠。
  话说世上人做梦一事,其理甚不可解,为甚么好好的睡了去,就会见张见李,与他说起话、做起事来?那做张做李的人,若说不是鬼神,渺渺茫茫之中,那里生出这许多形象?若说果是鬼神,那梦却尽有不验的,为甚么鬼神这等没正经,等人睡去就来缠扰?或是醉人以酒,或是迷人以色,或是诱人以财,或是动人以气,不但睡时搅人的精神,还到醒时费人的思索,究竟一些效验也没有,这是甚么原故?要晓得鬼神原不骗人,是人自己骗自己。梦中的人,也有是鬼神变来的,也有是自己魂魄变来的。若是鬼神变来的,善则报之以吉,恶则报之以凶。
  或者凶反报之以吉,要转他为恶之心;吉反报之以凶,在励他为善之志。这样的梦,后来自然会应了。
  若是自己魂魄变来的,他就不论你事之邪正,理之是非,一味只是阿其所好。你若所好在酒,他就变做刘伶、杜康,携酒来与你吃;你若所好在色,他就变作西施、毛嫱,献色来与你淫;你若所重在财,他就变做陶朱、猗顿,送银子来与你用;你若所重在气,他就变做孟贲、乌获,拿力气来与你争。这叫做日之所思,夜之所梦,自己骗自己的,后来那里会应?我如今且说一个验也验得巧的,一个不验也不验得巧的,做个开场道末,以起说梦之端。
  当初有个皮匠,一贫彻骨,终日在家堂香火面前烧香礼拜道:“弟子穷到这个地步,一时怎么财主得来?你就保佑我生意亨通,每日也不过替人上两双鞋子,打几个掌头,有甚么大进益?只除非保佑我掘到一窖银子,方才会发积。就不敢指望上万上千,便是几百、几十两的横财也见赐一注,不枉弟子哀告之诚。”终日说来说去,只是这几句话。忽一夜就做起梦来,有一个人问他道:“闻得你要掘窖,可是真的么?”皮匠道:“是真的。”那人道:“如今某处地方有一个窖在那里,你何不去掘了来?”皮匠道:“底下有多少数目?”那人道:“不要问数目,只还你一世用他不尽就是了。”皮匠醒来,不胜之喜,知道是家堂香火见他祷告志诚,晓得那里有藏,教他去起的了。等得到天明,就去办了三牲,请了纸马,走到梦中所说的地方,祭了土地,方才动土。
  掘下去不上二尺,果然有一个蒲包。捆得结结实实,皮匠道:“是了,既然应了梦,决不止一包。如今不但几十几百,连上千上万都有了。”及至提起来,一包之下,并无他物,那包又是不重的。皮匠的高兴先扫去一半了。再拿来解开一看,却是一蒲包的猪鬃。
  皮匠大骇,欲待丢去,又思量道:“猪鬃是我做皮匠的本钱,怎好暴弃天物。”就拿回去穿线缝,后来果然一世用他不荆这或者是因他自生妄想,魂魄要阿其所好,信口教他去起窖,偶然撞着的;又或者是神道因他聒絮得厌烦,有意设这个巧法,将来回覆他的,总不可知。这一个是不验的巧处了。
  如今却说那验得巧的。杭州西湖上有个于坟,是少保于忠肃公的祠墓。凡人到此求梦,再没有一个不奇验的。
  每到科举年,他的祠堂竟做了个大歇店,清晨去等的才有床,午前去的就在地下打铺,午后去的,连屋角头也没得蹲身,只好在阶檐底下、乱草丛中打几个瞌睡而已。
  那一年有同寓的三个举子,一齐去祈梦,分做三处宿歇。
  次日得了梦兆回来,各有忧惧之色,你问我不说,我问你不言。
  直到晚间吃夜饭,居停主人道:“列位相公各得何梦?”
  三个都攒眉蹙额道:“梦兆甚是不祥。”主人道:“梦凶得吉,从来之常,只要详得好。你且说来,待我详详看。”内中有一个道:“我梦见于忠肃公亲手递个象棋与我,我拿来一看,上面是个’卒’字,所以甚是忧虑。卒者死也,我今年不中也罢了,难道还要死不成?”那二人听见,都大惊大骇起来,这个道:“我也是这个梦,一些不差。”那个又道:“我也是这个梦,一些不差。”三人愁做一堆,起先去祈梦,原是为功名;如今功名都不想,大家要求性命了。
  主人想了一会道:“这样的梦,须得某道人详,才解得出,我们一时解他不来。”三人都道:“那道人住在那里?”主人道:“就在我这对门,只有一河之隔。他平素极会详梦,你们明日去问他,他自然有绝妙的解法。”三人道:“既在对门,何须到明日,今晚便去问他就是了。”主人道:“虽隔一河,无桥可度,两边路上俱有栅门,此时都已锁了,须是明日才得相见。”三人之中有两个性缓的,有一个性急的,性缓的竟要等到明日了,那性急的道:“这河里水也不深,今晚便等我涉过水去,央他详一详,少不得我吉凶就是你们的祸福了,省得大家睡不着。”说完,就脱了衣服,独自一个走过水去,敲开道人的门,把三人一样的梦说与他详。
  道人道:“这等夜静更深,栅门锁了,相公从那里过来的?
  “此人道:“是从河里走过来的。”道人道:“这等那两位过来不曾?”祈梦的道:“他们都不曾来。”道人大笑道:“这等那两位都不中,单是相公一位中了。”此人道:“同是一样的梦,为甚么他们不中,我又会中起来?”道人道:“这个‘卒’字,既是棋子上的,就要到棋子上去详了。从来下象棋的道理,卒不过河,一过河就好了。那两位不肯过河,自然不中;你一位走过河来,自然中了,有甚么疑得?”此人听见,虽说他详得有理,心上只是有些狐疑;及至挂出榜来,果然这个中了,那两个不中。可见但凡梦兆,都要详得好,鬼神的聪明,不是显而易见的,须要深心体认一番,方才揣摩得出。
  这样的梦是最难详的了;却一般有最易详的,明明白白,就像与人说话一般,这又是一种灵明,总则要同归于验而已。
  万历初年,扬州府泰州盐场里,有个灶户,叫做施达卿。
  原以烧盐起家,后来发了财,也还不离本业,但只是发本钱与别人烧,自己坐收其利。家资虽不上半万,每年的出息倒也有数千。这是甚么原故?只因灶户里面,赤贫者多,有家业者少,盐商怕他赖去不肯发大本与他;达卿原是同伙的人,那一个不熟?只见做人信实的,要银就发,不论多寡,人都要图他下次,再没有一个赖他的。
  只是利心太重,烧出盐来,除使用之外,他得七分,烧的只得三分。家中又有田产屋业,利上盘起利来,一日富似一日,灶户里边,只有他这个财主,古语道得好:地无朱砂,赤土为佳。
  海边上有这个富户,那一个不奉承他?夫妻两口,享不尽素封之乐。只是一件,年近六十,尚然无子。
  其妻向有醋癖,五十岁以前,不许他娶小,只说自己会生,谁想空心蛋也不曾生一个。直到七七四十九岁以后,天癸已绝,晓得没指望了,才容他讨几个通房。
  达卿虽不能够肆意取乐,每到经期之后,也奉了钦差,走去下几次种。
  却也古怪,那些通房在别人家就像雌鸡、母鸭一般,不消家主同衾共枕,只是说话走路之间,得空偷偷摸摸,就有了胎;走到他家,就是阉过了的猪,揭过了的狗,任你翻来覆去,横困也没有,竖困也没有,秋生冬熟之田,变做春夏不毛之地,达卿心上甚是忧煎。
  他四十岁以前闻得人说,准提菩萨感应极灵,凡有吃他的斋,持他的咒的,只不要祈保两事,求子的只求子,求名的只求名,久而久之,自有应验。
  他就发了一点虔心,志志诚诚铸一面准提镜,供在中堂。
  每到斋期,清晨起来,对着镜子,左手结了金刚拳印,右手持了念珠,第一诵净法界真言二字道:唵嚂念了二十一遍。第二诵护身真言三字:唵啮临。
  也是二十一遍。第三诵大明真言七字:唵么抳钵讷铬吽。
  一百零八遍。第四才诵准提咒廿七字:南无飒哆喃三藐三菩提、俱胝喃、怛你也他、唵折隶主隶、准提娑婆诃。
  也是一百零八遍。然后念一首偈:稽首皈依苏悉帝,头面顶礼七俱胝。
  ——我今称赞大准提,惟愿慈悲垂加护。
  讽诵完了,就把求子的心事祷告一番,叩首数通已毕,方才去吃饭做事。
  那准提斋每月共有十日,那十日?
  初一,初八,十四,十五,十八,廿三,廿四,廿八,廿九,三十。
  若还月小,就把廿七日预补了三十,又有人恐怕琐琐碎碎记他不清,将十个日子编做两句话道:一八四五八,三四八九十。
  只把这两句念得烂熟,自然不会忘了。只是一件,这个准提菩萨是极会磨炼人的,偏是不吃斋的日子再撞不着酒筵;一遇了斋期,便有人请他赴席。
  那吃斋的人,清早起来,心是清的,自然记得,偏没人请他吃早酒;到了晚上,百事分心,十个九个都忘了,偏要撞着头脑,遇着荤腥,自然下箸,等到忽然记起的时节,那鱼肉已进了喉咙,下了肚子,挖不出了。
  独有施达卿专心致志,自四十岁上吃起,吃到六十岁,这二十年之中,再不曾忘记一次,怎奈这桩求子的心事再遂不来。
  那一日是他六十岁的寿诞,起来拜过天地,就对着准提镜子哀告道:“菩萨,弟子皈依你二十年,日子也不少了;终日烧香礼拜,头也磕得够了;时常苦告苦求,话也说得烦了。就是我前世的罪多孽重,今生不该有子,难道你在玉皇上帝面前,这个小小分上也讲不来?如今弟子绝后也罢了,只是使二十年虔诚奉佛之人,依旧做了无祀之鬼,那些向善不诚的都要把弟子做话柄,说某人那样志诚,尚且求之不得,可见天意是挽回不来的。则是弟子一生苦行不唯无益,反开世人谤佛之端,绝大众皈依之路,弟子来生的罪业一发重了。还求菩萨舍一舍慈悲,不必定要宁馨之子,宝贵之儿,就是痴聋暗哑的下贱之坯,也赐弟子一个,度度种也是好的。”说完,不觉孤栖起来,竟要放声大哭,只因是个寿日,恐怕不祥,哭出声来,又收了进去。
  及至到晚,寿酒吃过了,贺客散去了,老夫妻睡做一床,少不得在被窝里也做一做生日。
  睡到半夜,就做起梦来,也像日间对着镜子呼冤叫屈,日间收进去的哭声此时又放出来了。正哭到伤心之处,那镜子里竟有人说起话来,道:“不要哭,不要哭,子嗣是大事,有只是有,没有只是没有,难道像那骗孩童的果子一般,见你哭得凶,就递两个与你不成?”达卿大骇,走到镜子面前仔细一看,竟有一尊菩萨盘膝坐在里边。达卿道:“菩萨,方才说话的就是你么?”菩萨道:“正是。”达卿就跪下来道:“这等弟子的后嗣毕竟有没有,倒求菩萨说个明白,省得弟子痴心妄想。”
  菩萨道:“我对你说,凡人‘妻财子禄’四个字,是前生分定的,只除非高僧转世,星宿现形,方才能够四美俱备,其余的凡胎俗骨,有了几桩,定少几桩,那里能够十全?你当初降生之前,只因贪嗔病重了,讨了’妻财’二字竟走,不曾提起‘子禄’来,那生灵簿上不曾注得,所以今生没有。我也再三替你拘回,怎奈上帝说你利心太重,刻薄穷民,虽有二十年好善之功,还准折不得四十载贪刻之罪,那里求得子来?后嗣是没有的,不要哄你。”达卿慌起来道:“这等请问菩萨,可还有甚么法子,忏悔得来么?”菩萨道:“忏悔之法尽有,只怕你拚不得。”达卿道:“弟子年已六十,死在眼前,将来莫说田产屋业都是别人的,这是这几根骨头,还保不得在土里土外,有甚么拚不得?”菩萨道:“大众的俗语说得好:‘酒病还须仗酒医。’你的罪业原是财上造来的,如今还把财去忏悔。你若拚得尽着家私拿来施舍,又不可被人骗去,务使穷民得沾实惠,你的家私十分之中散到七、八分上,还你有儿子生出来。”
  达卿稽首道:“这等弟子谨依法旨,只求菩萨不要失信。”
  菩萨道:“你不要叮嘱我,只消叮嘱自家。你若不失信,我也决不失信。”说完,达卿再朝镜子一看,菩萨忽然不见了。
  正在惊疑之际,被妻子翻身碍醒,才晓得是南柯一梦。心上思量道:“我说在菩萨面前哀恳二十年,不见一些影响,难道菩萨是没耳朵的?如今这个梦,分明是直捷回音了,难道还好不信?无论梦见的是真菩萨,假菩萨,该忏悔,不该忏悔,总则我这些家当将来是没人承受的,与其死了待众人瓜分,不如趁我生前散去。”主意定了,次日起来就对镜子拜道:“蒙菩萨教诲的话,弟子句句遵依,就从今日做起,菩萨请看。”
  拜完了,教人去传众灶户来,当面分付:“从今以后,烧盐的利息与前相反,你们得七分,我得三分。以前有些陈帐,你们不曾还清的,一概蠲免。”就寻出票约来,在准提镜前,一火焚了。又分付众人:“以后地方上凡有穷苦之人,荒月没饭吃的,冬天没绵袄穿的,死了没棺材盛的,都来对我讲,我察得是实,一一舍他,只不可假装穷态来欺我,就是有甚么该砌的路,该修的桥,该起建的庙宇,只要没人侵欺,我只管捐资修造,烦列位去传谕一声。”众人听见,不觉欢声震天,个个都念几声”阿弥陀佛”而去。
  不曾传谕得三日,达卿门前就挨挤不开,不是求米救饥的,就是讨衣遮寒的;不是化砖头砌路的,就是募石板修桥的;至于募缘抄化的僧道,讨饭求丐的乞儿,一发如蜂似蚁,几十双手还打发不开。
  达卿胸中也有些泾渭,紧记了菩萨分付不可被人骗去的话,宗宗都要自己查核得确,方才施舍与他;那些假公济私的领袖,一个也不容上门。他那时节的家私,齐头有一万,舍得一年有余,也就去了二千。
  忽然有个通房,焦黄精瘦,生起病来,茶不要,饭不贪,只想酸甜的东西吃,达卿知道是害喜了。问他经水隔了几时,通房道:“三个月不洗身上了。”达卿喜欢得眼闭口开,不住嘻嘻的笑。先在菩萨面前还个小小愿心,许到生出的时节做四十九日水陆道场,拜酬佛力。
  那些劝做善事的人,闻得他有了应验,一发踊跃前来。起先的募法还是论钱论两的多,到此时募缘的眼睛忽然大了,多则论百,少则论十,要拿住他施舍。若还少了,宁可不要,竟像达卿通房的身孕是他们做出来的一般。
  众人道:“他要生儿子,毕竟有求于我。”他又道:“我有了儿子,可以无求于人。”达卿起先的善念,虽则被菩萨一激而成,却也因自己无子,只当拿别人的东西来撒漫的。此时见通房有了身孕,心上就踌躇起来道:“明日生出来的无论是男是女,总是我的骨血,就作是个女儿,我生平只有半子,难道不留些奁产嫁他?万一是个儿子,少不得要承家守业,东西散尽了,教他把甚么做人家?菩萨也是通情达理的,既送个儿子与我,难道教他呷风不成?况且我的家私也散去十分之二,譬如官府用刑,说打一百,打到二三十上也有饶了的,菩萨以慈悲为本,决不求全责备,我如今也要收兵了。”从此以后,就用着俗语二句:无钱买茄子,只把老来推。
  募化的要多,他偏还少,好待募化的不要,做个退兵之策。
  俗语又有四句道得好:善门难开,善门难闭。
  招之则来,推之不去。
  当初开门喜舍的时节,欢声也震天;如今闭门不舍的时节,怨声也震地。一时间就惹出许多谤詈之言,道他为善不终,“且看他儿子生得出,生不出?若还小产起来,或是死在肚里,那时节只怕懊悔不及”。
  谁想起先祝愿的话也不灵,后来诅咒之词也不验,等到十月满足,一般顺顺溜溜生将下来,达卿立在卧房门前,听见孩子一声叫响,连忙问道:“是男是女?”收生婆子把小肚底下摸了一把,不见有碍手的东西,就应道:“只怕是位令爱。”
  达卿听见,心上冷了一半。过了一会,婆子又喊起来道:“恭喜,只怕是位令郎。”达卿就跳起来道:“既然是男,怎么先说是女,等我吃这一惊?”口里不曾说得完,两只脚先走到菩萨面前,磕一个头,叫一声“好菩萨”。
  正在那边拜谢,只见有个丫鬟如飞的赶来道:“收生婆婆请老爹说话。”达卿慌忙走去,只说产母有甚么差池,赶到门前,立住问道:“有甚么话讲?”婆子道:“请问老爹,这个孩子还是要养他起来、不养他起来?”达卿大惊道:“你说的好奇话,我六十多岁,才生一子,犹如麒麟、凤凰一般,岂有不养之理?”婆子道“不是个儿子。”达卿道:“难道依旧是女儿不成?”婆子道:“若是女儿,我倒也劝你养起来了。”
  达卿道:“这话一发奇,既不是儿子,又不是女儿,是个甚么东西?”婆子道:“我收了一世生,不曾接着这样一个孩子,我也辨不出来,你请自己进来看。”达卿就把门帘一掀,走进房去,抱着孩子一看,只见:肚脐底下,腿胯中间。结子丁香,无其形而有其迹;含苞豆蔻舌,开其外而闭其中。凹不凹,凸不凸,好象个压匾的馄饨;圆又圆,缺又缺,竟是个做成的肉饺。逃于阴阳之外,介乎男女之间。
  原来是个半雌不雄的石女。达卿看了,叹一口气,连叫几声“孽障”,将来递与婆子道:“领不领随在你们,我也不好做主意。”说完,竟出去了。
  达卿之妻道:“做一世人,只生得这些骨血,难道忍得淹死不成?就当不得人养,也只当放生一般,留在这边积个阴德也是好的。”就教婆子收拾起来,一般教通房抚养。
  却说达卿走出房去,跑到菩萨面前,放声大哭。哭了一场,方才诉说道:“菩萨,是你亲口许我的,教我散去家私,还我一个儿子,我虽不曾尽依得你,这二三千两银子也是难出手的。
  别人在佛殿上施一根椽,舍一个柱,就要祈保许多心事;我舍去的东西,若拿来交与银匠,也打得几个银孩子出来,难道就换不得一个儿子?便是儿子舍不得,女儿也还我一名,等我招个女婿养养老也是好的。再作我今生罪深孽重,祈保不来,索性不教我生也罢了,为甚么弄出这个不阴不阳的东西,留在后面现世?”说完又哭,哭完又说,竟像定要与菩萨说个明白的一般。哭到晚间,精神倦了,昏昏的睡去。
  那镜子里面依旧像前番说起话来道:“不要哭,不要哭,我当初原与你说过的,你不失信,我也不失信。你既然将就打发我,我也将就打发你,难道舍不得一分死宝,就要换个完全活宝去不成?”达卿听见,又跪下来道:“菩萨,果然是弟子失信,该当绝后无辞了。只是请问菩萨,可还有么法子忏悔得么?”菩萨道:“你若肯还依前话,拚着家私去施舍,我也还依前话,讨个儿子来还你就是。”达卿还要替他讨个明白,不想再问就不应了,醒来又是一梦。心上思量道:“菩萨的话原说得不差,是我抽他的桥板,怎么怪得他拔我的短梯?也罢,我这些家私依旧是没人承受的了,不如丢在肚皮外散尽了他,且看验不验?”到第二日,照前番的套数,菩萨面前,重发誓愿,呼集众人,教他”不可因我中止善心,不来劝我布施,凡有该做的好事,不时相闻,自当领教。”众人依旧欢呼念佛而去。
  那一年恰好遇着奇荒,十家九家绝食,达卿思量道:“古语云:‘饥时一口,饱时一斗。’此时舍一分,强如往常舍十分,不可错了机会。”就把仓中的稻子尽数发出来,赈济饥民;又把盐本收起来,教人到湖广、江西买米来赈粥,一连舍了三月,全活的饥民不止上千,此时家私将去一半。
  心上思量道:“如今也该有些动静了。”只管去问通房:“经水来不来?肚子大不大?可想吃甚么东西?”通房都道:“一些也不觉得。”达卿心上又有些疑惑起来道:“我舍的东西虽然不曾满数,只是菩萨也该把个消息与我,为甚么比前倒迟钝起来?”忽一日,丫鬟抱了那个石女,走到达卿面前道:“老爹抱抱孩子,我要去有事。”这孩子生了半年,达卿不曾沾手,因他是个怪物,见了就要气闷起来。此时欲待不接,怎奈那丫鬟因小便紧急,不由家主情愿,丢在怀中,竟上马桶去了。
  达卿把孩子仔细一看,只见眉清目秀,耳大鼻丰,尽好一个相貌。就叹口气道;”这样一个好孩子,只差得那一些,就两无所用。我的罪业固然重了,你前世作了甚么恶,就罚你做这样一件东西?”说完,把他抱裙揭开,看那腰下之物。
  不想看出一场大奇事来。你道甚么奇事?那孩子生出来的时节,小便之处男女两件东西都是有的,只是男子的倒缩在里面,女子的倒现在外边,所以男不像男,女不像女;如今不知甚么原故,女子的渐渐长平了,男子的又拖了半截出来,竟不知是几时变过的。
  他母亲夜间也不去摸他,日间也不去看他。此时达卿无心看见,就惊天动地叫起来道:“你们都来看奇事!”一时间,妻子、通房、丫鬟使婢都走拢来道:“甚么奇事?”达卿把孩子两脚扒开与众人看。众人都大惊道:“这件东西是那里变出来的?好怪异!”达卿道:“这等看起来,分明是菩萨的神通了。想当初降生的时节,他原做个两可的道理,试我好善之心诚与不诚,男也由得他,女也由得他,不男不女也由得他。如今见我的家私舍去一半,所以也拿一半来安慰我。这等看来,将来还不止于此。中介这一半也还是拿不稳的,我若照以前中止了善心,焉知伸得出来的缩不进去?如今没得说,只是发狠施舍就是了。”当日率了妻子通房,到菩萨面前磕了无数的头,就去急急寻好事做。
  不多几时,场下瘟病大作,十个之中,医不好两三个。薄板棺材,从一两一口卖起,卖到五六两还不祝达卿就买了几排木头,教上许多匠作,昼夜做棺材施舍。
  又着人到镇江请名医,苏州买药料,把医生养在家中,施药替人救治。医得好的,感他续命之恩;医不好的,衔他掩尸之德。不上数月,又舍去二三千金。再把孩子一看,不但人道又长了许多,连肾囊肾子都褪出来了。
  达卿一来因善事圆满,二来因孩子变全,就往各寺敦请高僧,建七七四十九日水陆道场,酬还夙愿。功德完日,正值孩子周试之期,数百里内外受惠之人都来庆贺。
  以前达卿因孩子不雌不雄,难取名字,直到此时,方才拿得定是个男子,因他生得奇异,取名叫做奇生。后来易长易大,一些灾难也没有,资性又聪明,人物又俊雅,全不像灶户人家生出来的。
  达卿延请名师,教他诵读,十六岁就进学,十八岁就补廪。
  补廪十年,就膺了恩选,做过一任知县,一任知州。致仕之时,家资仍以万计。
  达卿当初只当不曾施舍,白白得了一个贵子,又还饶了一个封君,你道施舍的利钱重与不重?可见作福一事,是男人种子的仙方,女子受胎的秘诀,只是施舍的银子,不可使他落空,都要做些眼见的功德。
  如今世上无子的人,十个九个是财上安命的,那里拚得施舍?究竟那些家产终久是别人的,原与施舍一样。他宁可到死后分赃,再不肯在生前作福,这是甚么原故?只因有两个主意横在胸中,所以不肯割舍。
  第一个主意,说焉知我后来不生,生出还要吃饭;不知天有生人,必有养人,那有个施恩作福修出来的儿子会饿死的?
  第二个主意,说有后无后,是前生注定的,那里当真修得来?
  不知因果一事,虽未必个个都像施达卿应得这般如响,只是钱财与子息这两件东西,大约有些相碍的。钱财多的人家,子息定少;子息多的人家,钱财必希。
  不信但看打鱼船上的穷人,卑田院中的丐妇,衣不遮身,食不充口,那儿子横一个,竖一个,止不住只管生出来;盈千叠万的财主,妻妾满堂,眼睛望得血出,再不见生,就生了也养不大。
  可见银子是妨人的东西,世上无嗣的诸公,不必论因果不因果,请多少散去些,以为容子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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