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手抄艳情>> 素庵主人 Su Anzhuren   中国 China   清代   , 李渔 Li Yu   中国 China   清代   (1611年1680年)
第一美女传
  又名《睢阳忠毅录》、《锦香亭》、《锦香亭绫帕记》,四卷十六回,有岐园藏板本,藏大连图书馆,题“古吴素庵主人编”、“茂苑种花小史阅 ”。又经元堂刊本,藏北京图书馆。光绪二十年(公元一八九四年)上海石印本,改题《睢阳忠毅录》,书端又题《第一美女传》,藏首都图书馆。素庵主人生平无考,《锦香亭》约作于清初。唐天宝年间开科取士,各路贡士,纷纷来到长安应举。中间有一士子,姓钟名景期,字琴仙,为武陵人氏。
  
  《锦香亭》以安史之乱作为小说背景,写出战乱给人民带来的无穷苦难,贫苦百姓流离失所。客观上已对耽于酒色皇帝进行了批判,虽然小说中未着一辞。小说歌颂了国难当头,以身殉国的义烈之士,他们的忠肝义胆,可钦可佩。
第一回 钟景期三场飞兔颖
  词曰:上苑花繁,皇都春早,纷纷觅翠寻芳。画桥烟柳,莺与燕争忙。一望桃红李白,东风暖、满目韶光。秋千架,佳人笑语,隐隐出雕墙。王孙行乐处,金鞍银勒,玉坠瑶觞“渐酒酣歌竟、重过横塘。更有题花品鸟,骚人辈、仔细端相。魂消处,楼头月上,归去马蹄香。右调《满庭芳》这首词单道那长安富贵的光景。长安是历来帝王建都之地,周曰镐京,汉曰咸阳。到三国六朝时节,东征西伐,把个天下四分五散,长安宫阙俱成灰烬瓦砾。直至隋汤帝无道,四海分崩,万民嗟怨,生出个真命天子,姓李名渊。他见炀帝这等荒谬,就起了个拨乱救民的念头。在晋阳地方招兵买马,一时豪杰俱来归附。那时有刘武周、萧铣、薛举、杜伏威、刘黑闼、王世充、李密、宋老生、宇文化等各自分踞地方。被李渊次子李世民一一剿平,遂成一统,建都长安,国号大唐。后来世民登基,就是太宗皇帝,建号贞观。文有房玄龄、杜如晦、魏征、长孙无忌等;武有秦琼、李靖、薛仁贵、尉迟敬德等。一班儿文臣武将,济济跄跄,真正四海升平,八方安靖。
  后来太宗晏驾,高宗登基,立了个宫人武氏为后。那武后才貌双全,高宗极其宠爱。谁想她阴谋不轨,把那顶冠束带、撑天立地男子汉的勾当,竟要双揽到身上担任起来了。虽然久蓄异志,终究各公在前碍着眼,不敢就把偌大一个家计竟揽在身。及至高宗亡后,传位太子,知其懦弱,便肆无忌惮,将太子贬在房州。安置自己临朝临政,改国号曰周,自称则天皇帝。
  彼时文武臣僚无可奈何,只得向个迸裂的雌货,叩头称臣。那武氏严然一个不戴平天冠的天子了。却又有怪,历朝皇帝是男人做的,在宫中临幸嫔妃。那则天皇帝是女人做的,竟要临幸起臣子来,始初还顾些廉耻,稍稍收敛。到后来习以为常,把临幸臣子,只当做临幸嫔妃,彰明昭著,不瞒天地的做将去。
  内中有张昌宗、薛敖曹、王怀义、张易之四人,最叨爱宠。每逢则天退朝寂寞,就宣他们进去顽耍。或是轮流取乐,或是同榻寻欢。说不尽宫闱的秽言,朝野的丑声。亏得个中流抵柱的君子,狄仁杰与张柬之尽心唐室,反周为唐,迎太子复位,是为中宗。
  却又可笑,中宗的正后韦氏,才干不及则天,那一种风流情性甚是相同,竟与武三思在宫任意作乐。只好笑那中宗不惟不去觉察,甚至韦后与武三思对坐打双陆,中宗还要在旁与他们点筹,你道好笑也不好笑!到中宗死了,三思便与韦氏密议,希图篡位。朝臣没一个不怕他,谁敢与他争竞?幸而唐柞不该灭绝,惹出一个英雄来。那英雄是谁?就是唐朝宗室,名唤隆基。他见三思与韦后宣淫谋逆,就奋然而起,举兵入宫,杀了三思、韦后,并一班助恶之徒,迎立睿宗。
  睿宗因隆基功大,遂立为太子。后来睿宗崩了,隆基即位,就是唐明皇了。始初建号开元。用着韩休、张九龄等为相,天下大治。不意到改元天宝年间,用了奸相李林甫。那些正人君子贬的贬,死的死。朝迁正事,尽归李林甫掌管。他便将声色势利迷惑明皇,把一个聪明仁智的圣天子,不消几年,变做极无道的昏君。见了第三子寿王的王妃杨玉环标致异常,竟夺入宫中,赐号太真,册为贵妃。看官,你道那爬灰的勾当,虽是至穷至贱的小人做了,也无有不被人唾骂耻辱的,岂有治世天子,做出这等事来!天下如何不坏?还亏得在全盛之后,元气未丧,所以世界还是太平。
  是年开科取士,各路贡士纷纷来到长安应举。中间有一士子,姓钟名景期,字琴仙,本贯武陵人氏。父亲钟秀,睿宗朝官拜功曹。其妻袁氏。移住长安城内,只生景期一子。自幼聪明,读书过目不忘。七岁就能做诗,到得长成,无书不览,五经诸子百家,尽皆通透。闲时,还要把些六韬三略来不时玩味。
  十六岁就补贡士。且又生得人物俊雅,好象粉团成,玉琢就一般。父亲要与他选择亲事,他再三阻挡。自己时常想道,天下有个才子,必要一个佳人作对。父母择亲,不是惑于媒妁,定是拘了门媚。那家女儿的媸妍好歹,哪里知道。倘然造次成了亲事,娶来却是平常女子,退又退不得。这终身大事,如何了得!“执了这个念头,决意不要父母替他择婚。心里只想要自己去东寻西觅,靠着天缘,遇着个有不世出的佳人,方遂得平生之愿。因此磋跎数载,父母也不去强他。
  到了十八岁上,父母选择了吉日,替他带着儒巾,穿著圆领,拜了家堂祖宗,次拜父母,然后出来相见贺客,那日宾朋满堂,见了钟景期这等一个美貌人品无不极口称赞。怎见他好处,但见:丰神绰约,态度风流。粉面不须粉,朱唇何必涂朱。
  气欲凌云,疑是潘安复见;美如冠玉,宛同卫重生。双眸炯炯,竟胜秋波;十指纤纤,犹如春笋。下笔成文,曾晓胸藏锦绣;出言惊座,方知腹满经纶。
  钟景期与众宾客一一叙礼已毕,摆了酒肴,大吹大擂,尽欢而别。钟秀送了众人出门,与景期进内,叫家人再摆酒盘果菜,与夫人袁氏饮酒。袁氏道:“我今日辛苦了,身子困倦,先要睡了。”景期道:“既是母亲身子不安,我们也不须再吃酒,父亲与母亲先睡了罢。”钟秀道:“说得是。”叫丫环掌了灯,进去睡了。
  景期在书房坐了一会,觉得神思困倦,只得解衣就寝。一夜梦境不宁,到了五更,翻来复去,再睡不着。一等天明,就起床来穿戴衣巾,到母亲房里去问安。走到房门首,只见丫环已开着门。钟秀坐在床沿上,见了景期,说道:“我儿为何起得恁般早?”景期道:“昨夜梦寐不安,一夜睡不着,因此特来问爹,娘身子可好些吗?”钟秀道:“你母亲昨夜发了一夜寒热,今早痰塞起来。我故此叫丫环出去,吩咐烧些汤水进来。
  正要叫你,你却来了。“景期道:”既如此,快些叫家人去请医家来诊视。待我梳洗了快去卜问。“说罢,各去料理。
  那日钟景期延医问卜,准准忙了一日,着实用心调护。不意犯了真病,到了第五日上,就鸣呼了。景期哭倒在地,半响方醒。钟秀再三劝慰,在家治丧殡殓。方到七终,钟秀也染成一病,与袁氏一般儿症候。景期也一般儿着急,却也犯了真玻
  一般儿呜呼哀哉了。景期免不得也要治丧殡殓。那钟秀遗命:因原籍路远。不必扶棺归家,就在长安城外择地安葬。景期遵命而行。
  却原来钟秀在日,居官甚是清廉,家事原不甚丰厚。景期连丧二亲,衣裳棺椁,买地筑坟,治丧使费,将家财用去十之七八。便算计起来,把家人尽行打发出去。
  有极得意、自小在书房中伏侍的冯元,不得已也打发去了。将城内房子也卖了,另造小房五大间,就在父母坟旁。只留一个苍头,一个老妪,在身边度日。自己足不出户,在家守制读书。常到坟上呼号痛哭,把那功名婚姻两项事体,都置之度外了。
  光阴荏再,不觉三年服满,正值天宝十三年开科取士。学师将他名字已经申送,只得唤苍头随着,收拾进城,寻个寓所歇下。到了场期,带了文房四宝进场应试。
  原来唐朝取士,不用文章,不用策论,也不用表判。第一场正是五言、七言的排律,第二场是古风,第三场是乐府。那钟景期平日博通今古,到了场中,果然不假思索,揭开卷子,振笔疾书。真个是字中的蝌蚪落文河,笔下蛟龙投学海。眼见得三场已毕,寓中无事。那些候揭晓的贡士,闻得钟景期在寓,也有向不识面,慕他才名远播来请教的;也有旧日相知,因他久住乡间来叙阔的,纷纷都到他寓所,拉他出去。
  终日在古董店中、妓女人家,或书坊里、酒楼上,及古刹道院里,随行逐队的玩耍。
  那钟景期回住乡村,潜心静养,并无邪念。如今见了这些繁华气概,略觉有些心动。
  那功名还看得容易,到是婚姻一事甚是热衷。思量如今应试,倘然中了,就要与朝廷出力做事,哪里还有工夫再去选择佳人,不如趁这两日,痴心妄想去撞一撞,或者天缘凑巧,也未可知。
  那日起了这念头,明日就撇了众人,连苍头也不带,独自一人往城内城外、大街小巷,痴痴的想,呆呆的走。一连走了五六日,并没个佳人影儿。苍头见他回来茶也不吃,饭也不吃。
  只是自言自语,不知说些甚么,便道:“相公一向老实的,如今想必是众位相公,一牵去结识了什么婊子,故此这等模样吗?
  我在下处寂寞不过,相公带我去走走,总成吃些酒肉儿也好。
  相公又没有娘子,料想没处搬是非,何须瞒着我。“景期道:”我自有心事,你哪里知道。“苍头道:”莫非为着功名吗?
  我前日在门首见有跌课的走过,我教他跌了一课,他说今年一定高中的。相公不须忧虑。“景期道:”你自去,不要胡言胡语,惹我的厌。“苍头没头没脑,猜他不着,背地里暗笑不提。
  到次日,景期绝早吃了饭出来,走了一会,到一条小胡同里,只有几个人家。
  一带通是白石墙,沿墙走去。只见一个人家,竹门里边冠冠冕冕,潇潇洒洒的可爱。
  景期想道:“看这个门径,一定是人家园亭。不免进去看一看,就是有人撞见,也只说是偶然闲步玩耍。难道我这个模样,认作白日撞不成?”
  心里想着,那双脚儿早已步入第一重门了。回头只见靠凳上有个老儿,酒气直
  冲,鼾鼾的睡着。景期也不睬他,一直闯将进去,又是一带绝高的粉墙。转入二重门内,只见绿柳参差,苍苔密布。一条街是白石子砌就的,前面就是一个鱼池,方圆约有二三亩大。隔岸横着杨柳桃花,枝枝可爱。那杨柳不黄不绿,撩着风儿摇摆;桃花半放半含,临着水儿掩映。还有那一双双的紫燕,在帘内穿来掠去的飞舞。
  池边一个小门儿进去,是一带长廊。通是朱漆的N 字栏干。外边通是松竹,长短大小不齐,时时有千余枝映得檐前里翠。走进了廊,转进去是一座亭子。亭中一匾,上有“锦香亭”三字,落着李白的款。中间挂著名人诗画。古鼎高彝,说不尽摆设的精致。那亭四面开窗,南面有牡丹数枝,与那海棠、玉兰之类。后面通是杏花,东边通是梅树,西边通是桂树。
  此时二月天时,众花都是蕊儿,惟有杏花开得烂慢。那梅树上结满豆大的梅子。
  有那些白头翁、黄莺儿飞得好看,叫得好听。景期观之不足,再到后边。有绝大的假山,通是玲珑怪石攒凑迭成。石缝里有兰花芝草,山上有古柏长松,宛然是山林丘壑的景象。转下山坡,有一个古洞。景期挨身走过洞去,见有高楼一座,绣幕珠帘,飞甍画栋,极其华丽。正要定睛细看,忽然一阵香风,在耳边吹过。那楼旁一个小角门“呀”的一声开了。里面嘻嘻笑笑,只听得说:“小姐,这里来玩耍。”
  景期听了,慌忙闪在太湖石畔,芭蕉树后,蹲着身子,偷眼细看。见有十数个丫环,拥着一位美人走将出来。那美人怎生模样,但见:眼横秋水,眉扫春山。宝髻儿高绾绿云,绣裙儿低飘翠带。
  可怜杨柳腰,堪爱桃花面。仪容明艳,果然金屋蝉娟;举止端庄,洵是香闺处女。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美人轻移莲步,走到画栏边的一个青磁古墩儿上坐下。
  那些丫环们都四散走在庭中,有的去采花朵儿插戴,有的去扑蝴蝶儿耍子,有的在荼蘼架边摘乱了发丝,吃惊吃吓的双手来按,有的被蔷薇刺儿抓住了裙拖,痴头痴脑的把身子来扯,有的衣领扣儿松了,仰着头扭了又扭,有的因膝裤带散了,蹲着腰结了又结,有的耍斗百草,有的去看金鱼。一时观看的不尽,只有一个青衣侍女,比那美人颜色略次一二分,在众婢中昂昂如鸡群之鹤。也不与她们玩耍,独自一个在阶前摘了一朵兰花,走到那美人身边,与她插在头上。便端端正正的,站在那美人旁边。那美人无言无语,倚着栏干看了好一会,才吐出似莺啼,如燕语的一声娇语来,说道:“梅香们,随我进去吧!”众丫环听得,都来随着美人。这美人将袖儿一拂,立起身来,冉冉而行。众婢拥着,早进了小角门儿。“呀”的一声就闭上了。
  钟景期看了好一会,又惊又喜,惊的是恐怕梅香们看见,喜的是遇着绝世的佳人。还疑是梦魂儿,错走了月府天宫去。
  不然,人世间哪能有此女子,酥了半晌,如醉如痴,恍恍惚惚,把眼睛摸了又摸,擦了又擦。停了一会,方才转出太湖石来,东张西望,见已没个人影儿,就大着胆,走到方才美人坐的去处,就嗅嗅她的余香,偎偎他的遗影。正在摸拟思量,忽见地上掉着一件东西,连忙拾起,看时,却正异香扑鼻,光彩耀目,毕竟拾的是什么东西,那美人是谁家女子,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葛明霞一笑缔鸾盟
  诗曰:晴日园林放好春,鹊贪欢喜也嗔人。
  柳爱风流因病睡,馆娃宫里拾香尘。
  桃花开遍萧郎至,地上相逢一面薪。
  痴心未了鸳鸯债,宿疾多惭鹦鹉身。
  话说钟景期闯入人家园里,忽然撞出一个美人来,偷看一会,不亦乐乎。等美人进去了,方才走上庭阶,拾得一件东西。
  仔细看时,原来是一幅白绫帕儿。兰麝香飘,洁白可爱。上有数行蝇头小楷,恰是一首感春绝句。只见那诗道:帘幕低垂掩洞房,绿窗寂寞锁流光。
  近来情绪浑萧索,春色依依上海棠。
  明霞漫题钟景期看了诗,慌忙将绫帕藏在袖里,一径寻着旧路走将出来。到头门上,见那靠凳上睡的那老儿尚未曾醒。钟景期轻轻走过,出了门一直往巷口竟走,不上三五步,只听得后面一人叫道:“钟相公在哪里来?”景期回头一看,却见一人戴着尖顶毡帽,穿著青布直身,年纪二十多岁。看了景期,两泪交流,纳头便拜。
  景期伸手去扶他起来细认,原来是他是旧日的书童,名唤冯元。还是钟秀在日,讨来伏侍景期的。后来钟秀亡了,景期因家道萧条,把家人童儿尽行打发,因此冯元也打发在外。是日路上撞着,那冯元不忘旧恩,扯住了拜了两拜。
  景期看见,也自恻然。问道:“你是冯元?一向在哪里?”冯元道:“小人自蒙相公打发出来,吃苦万千。如今将就度日,就在这里赁间房子暂祝”景期正要打听园中美人的来历,听见冯元说住在这里,知道他一定晓得。便满心欢喜道:“你家就在这里吗?”冯元指着前面道:“走完了一带白石墙,第三间就是。”景期道:“既是这等,我有话问你,可就到你家坐一坐去。”冯元道:“难得相公到小人家里,极好的了。”说完往前先跑,站在自己门首,一手招着道:“相公这里来!”
  一手在腰间乱摸。景期走到,见他摸出一把钥匙来,把门上锁开了,推开门让景期进去。
  景期进得门看时,只是一间房子,前半间沿着街,两扇吊闼吊起。摆着两条凳子,一张桌子,照壁上挂一张大红大绿的关公。两边贴一对春联,是:“生意滔滔长,财源滚滚来”。景期看了一笑,回头却不见冯元,景期想道:“他往哪里去了?”
  只道他走了后半间房子去,望后一看,却见一张四脚床,床上摊一条青布被儿。
  床前一只竹箱,两口行灶,搁板上着些碗盏儿。那锅盖上倒抹得光光净净。又见墙边摆着一口割马草的刀,柱上挂着鞭子儿。马刷儿、马刨儿。景期心下暗想道:“他住一间房子,为何有这些养马的家伙?”却也不见冯元的影儿。
  正在疑惑,只见冯元满头汗的走进来,手拿着一大壶酒,后面跟着一个人,拿两个盘子,一盘熟鸡,一盘熟肉,摆在桌上。那人自去了。冯元忙掇一条凳子放下,叫声:“相公坐了。”
  景期道:“你买东西做什么?”冯元道:“一向未见相公,没甚孝敬。西巷口太仆寺前新开酒店里东西甚好,小人买了两样来,请相公吃一杯酒。”景期道:“怎要你破钞起来!”冯元道:“惶恐。”便叫景期坐下,自己执壶站在旁边斟酒。
  原来那酒,也是店中现成烫热的了。
  景期一面吃酒,一面问他,道:“你一向可好吗?”冯元道:“自从在相公家出来,没处安身,投在个和尚身边做香火道人,做了年余。那和尚偷婆娘败露了,吃了官司,把个静室折得精光。和尚也不知哪里去了。小人出来,弄了几两银子做本钱,谁想吃惯了现成茶饭,做不来生意,不上半年,又折完了。去年遇着一个老人,是太仆侍里马夫,小人拜他做了干爷,相帮他养马,不想他被劣马踢死了。小
  人就顶他的名缺,可怜马瘦了要打,马病了又要打。料草银子,月粮工食,通被那些官儿一层一层的扣克下来,名为一两,到手不上五钱,还要放青糟粕,喂料饮水,日日辛苦得紧。相公千万提拔小人,仍收在身边,感激不尽了。”景期道:“当初原是我打发你,又不是你要出去。你既不忘旧恩,我若发达了自然收你。”说完,那冯元又斟上酒来。
  景期道:“我且问你,这里的巷叫什么巷名?”冯元道:“这里叫做连英儿巷,通是大人家的后门,一带是拉脚房子,不多几户小人家住着,极冷静的。西面就是太仆寺前大街,就热闹了。前巷是锦里坊,都是大大的朝官第宅,直透到这里连英儿巷哩!”景期道:那边有一个竹门里,是什么人家?“冯元问道:”可是方才撞着相公那边门首吗?“景期道:”正是。“冯元道:“这家是葛御史的后园门。他前门也在锦里坊。小人的房子就是赁他的。”景期道:“那葛御史叫什么名字?”冯元想了一想,道:“名字小人却记不起,只记得他号叫做葛天民。”景期道:“原来是御史葛天民。我倒晓得他名字,叫葛太古。”冯元点头道:“正是,叫做葛太古。小人一时忘记了。
  相公可是认得他的?“景期道:”我曾看过他诗稿,故此知道。
  认是没有认得。你既住他的房子,一定晓得他可有几位公子?“冯元道:“葛老爷没有公子的。”他夫人已死了,只有一个女儿,听见说叫做明霞小姐。“景期听见“明霞”二字,暗暗点头。又问道:“可知道那明霞小姐生得如何?”
  冯元道:“那小姐的容貌,说来竟是天上有,世间无的。就是当今皇帝宠的杨贵妃娘娘,若是走来比比,只怕也不相上下。且又女工针线、琴棋书画、吟诗作赋,般般都会。”景期道:“那小姐可曾招女婿吗?”冯元道:“若说女婿,却也难做他家的。那葛老爷因爱小姐,一定要寻个与小姐一般样才貌双全的人儿来作对。就是前日当朝宰相李林甫,要来替儿子求亲,他也执意不允。不是说年幼,就是说有病,推三阻四,人也不能相强。所以小姐如今十八岁了,还没对头。”景期道:“你虽然住他房子,为何晓得他家事恁般详细?”冯元道:“有个缘故。他家园里一个杂人也没得进去的,只用一个老儿看守园门,这老头儿姓毛,平日最是贪酒。小人也是喜欢吃酒的,故此与小人极相好,不是他今日请我,就是我明日请他,或者是两人凑来,谈谈这些闲话。通是那毛老儿吃酒中间,向小人说的。”景期道:“你可也到他园里玩耍吗?”
  冯元道:“别人是不许进去的。小人因与毛老儿相好,时常进去玩耍儿。”景期道:“你到他园里,可有时看见小姐?”冯元道:“小姐如何能得看见?小人一日在他园里,见一个贴身伏侍小姐的丫环,出来采花。只这个丫环,也就标致得够了。
  景期道:“你如何就晓得,那丫环是小姐贴身伏侍的?”冯元道:“也是问毛老儿。他说这丫环名唤红于,小姐第一个喜欢的。”景期听得,心就开了,把酒只管吃。冯元一头说,一头斟酒,那一大壶酒已吃完了。景期立起身来,暗想这段姻缘,倒在此人身上。便道:“冯元,我有一事托你。我因久慕葛家园里景致,要进去游玩,只恐守园人不肯放进。既是毛老儿与你相厚,我拿些银子与你,明日买些东西,你便去叫毛老到你家吃酒,我好乘着空进园去游一游。”冯元道:“这个使得。若说别的,那毛老儿死也不肯走开。说了吃酒,随你上天下地,也就跟着走了,明日相公坐在小人家,待小人竟拉他同到巷口酒店上去吃酒。相公看我们过去了,竟往他园里去。若要象意,待我灌得他烂醉,扶他睡在我家里,凭相公顽耍一日。”
  景期道:“此计甚妙!”袖中摸出五钱银子,付与冯元,道:“你拿去做明日的酒赀。”冯元再三不要,景期一定要与他,冯元方才收了,景期说声:“生受你了!”
  出门竟回寓所。
  闭上房门,取出那幅绫帕来,细细吟玩。,想道:“适才冯元这些话与我所见甚合,我看见的自然是小姐了。那绫帕自然是小姐的了。那首诗想必是小姐题的了。
  她既失了绫帕,一定要差丫环出来寻觅。我方才计较已定,明日进她园中,自然有些好处。”又想道:“她若寻觅绫帕,我须将绫帕还她。才好挑逗几句话儿。既将绫帕还她,何不将前诗和她一首。想得有理,就将帕儿展放桌上,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向绫上一挥,步着前韵和将出来:不许游蜂窥绣房。
  朱栏屈曲锁春光。
  黄莺久住不飞去,为爱娇红恋海棠。
  钟景期奉和景期写完了诗,吟哦了一遍,自觉得意。睡了一夜,至次日早膳过了,除了旧巾帻,换套新衣裳,袖了绫帕儿,径到连英儿巷冯元家里。冯元接着道:“相公坐了,待我去那厢行事。
  相公只看我与毛老儿走出了门,你竟到花园里去便了。只是小人的门儿须要锁好,钥匙我已带在身边。锁在桌上,相公拿来锁便是。“景期道:”我晓得了,你快去“冯元应了,就出门去。
  景期在门首望了一会儿,冯元挽着毛老儿的手,一径去了。景期望他们出了巷,才把冯元的门锁了,步入园来。
  此番是熟路,也不看景致,一直竟到锦香亭上。还未立定,只听得亭子后边卿卿哝哝,似有女人说话。他便退出亭外,将身子躲过,听她们说话。却又凑巧,恰
  好是明霞小姐同着红于两个,出来寻取绫帕。只听得红于说道:“小姐,和你到锦香亭上寻一寻看。”明霞道:“红于,又来痴了!昨日又不曾到锦香亭上来,如何去寻?”红于道:“天下事体,尽有不可知,或者于无意之中倒寻着了。”小姐说:“正是。”两个同到亭上来。明霞道:“这里没有,多应不见了。”红于道:“园中又无闲杂人往来,如何便不见了?”明霞道:“众丫环俱已寻过,都说不见。
  我恐她们不用心寻,故以亲身同你出来,却也无寻处,眼见得不可复得了。”红于道:“若是真正寻不着,必是毛老儿拾去换酒吃了。”明霞笑道:“那老儿虽然贪酒,决不敢如此。况且这幅绫帕儿也不值甚的。我所以必要寻著者,皆因我题诗在上,又落了款,但恐传到外厢。那深闺字迹,女子名儿,倘落在轻佻浪子之手,必生出一段有影无形的话来。
  我故此着急。“红于道:”我的意思也是如此。“说罢,明霞自坐在亭中。
  红于就下出阶前,低着头东寻西觅。走到侧边,抬头看见了钟景期,吓了一跳。
  便道:“你是什么人?擅敢潜入园中窥探!我家小姐在前,快些回避!”景期迎着笑脸儿道:“小姐在前,理宜回避。只是有句话要动问,小娘子可就是红于吗?”
  红于道:“这话好不奇怪!我自幼跟随小姐,半步儿不离,虽是个婢子,也从来未出户庭,你这人为何知道我的名字?就是知道了,又何劳动问?快些出去,再迟片刻,我去叫府中家人们出来,拿住了不肯干休。”景期道:“小娘子不须发恼,小生就去便了。只是我好意来奉还府上一件东西,倒惹一场奚落,我来差矣!”说罢,向外竟走。
  红于听见说了奉还什么东西这句话,便打着她心事,就叫道:“相公休走,我且问你:你方才说要还我家什么东西?”
  景期道:“适才你们寻的是那件,我就还你那件。”红于就知那绫帕,必定被他拾了,便道:“相公留步,与你说话。”景期道:“若走迟了,恐怕你叫府中家人们出来捉住,如何得了!”
  红于道:“方才是我不是,冲撞了相公,万望海涵。”景期满脸堆下笑来,唱个绝大的肥喏,道:“小生怎敢怪小娘子!”红于回了万福,道:“请问相公,你说还我家东西,可是一幅白绫帕儿?”景期道:“然也。”红于道:“你在何处拾的?”
  景期道:“昨日打从府上后园门首经过,忽然一阵旋风,绫帕儿从墙内飘将出来,被小生拾得。看见明霞小姐题诗在上,知道是府上的,因此特来奉还。”红于道:“难得相公好意,如今绫帕在那里?拿来还我就是。”景期道:“绫帕就在这里。
  只是小生此来,欲将此绫帕亲手奉还小姐,也表小生一段殷勤至意,望小娘子转达。“红于道:”相公差矣!我家小姐受胎教于母腹。聆女范于严闺。举动端庄,持身谨慎。虽三尺之童,非呼唤不许擅入。相公如何说这等轻薄话儿?“景期道:”
  小姐名门毓秀,淑德久闻。小生怎敢唐突。待我与小娘子细细说明,方知我的心事。
  小生姓钟名景期,字琴仙。我就住在长安城外,先父曾作功曹,小生不揣菲材,痴心要觅个倾国倾城之貌,方遂我宜家宜室之愿。因此虚度二十一岁,尚未娶妻。闻得你家小姐待字迟归,未谐佳配。我想如今纨绔丛中,不是读死书的腐儒,定是卖油花的浪子。非是小生夸口,若要觅良偶,舍我谁归!我昨日天付奇缘,将小姐的贴身绫帕,被风摄来送到我处,岂不奇怪!帕上,我已奉和拙作一首,必求小姐相见,方好呈教。适才听见小娘子说,或者无意之中,寻着了东西,小生倒是无意之中寻着姻缘了。因此大胆前来,实非造次。“一席话说得红于心服,便道:“待我进去,把你的话儿传达与小姐,见与不见,任她裁处。”便转身到亭子上来,说道:“小姐,绫帕倒有着落了,只是有一段好笑话儿。”明霞问她,便把钟景期与自己一来一往问答的话儿,尽行说出,一句也不遗漏。明霞听罢,脸儿红了一红,眉头皱了一皱,长吁一声,说道:“听这些话,倒也说得那个,只是他怎生一个人儿,你这丫环就呆呆的与他讲起这等话来?”红于道:“若说人品,真正儒雅温存,风流俊俏。红于说来,只怕小姐未必深信。如今现在这里,拼得与他一见,那人的好歹,自然逃不过小姐的冰鉴。况有帕上和的诗句,看了又知他才思了。”明霞道:“不可草率,你去与他说,先将绫帕还我,待我看那和韵的诗,果然佳妙,方请相见。”
  红于领了小姐言语,出来对景期道:“小姐先要看了赐和的诗,如果佳妙,方肯相见。相公可将绫帕交我。”景期道:“既是小姐先要垂青拙作,绫帕在此,小
  娘子取去。若是小姐见过,望小娘子即便请她出来。”就袖中取出帕来,双手递与红于。红于接了走上亭来,将帕递与明霞。明霞也不将帕儿展开看诗,竟藏在袖中,立起身来,往内就走。说道:“红于,你去谢那还帕的一声,叫他快出去吧!”说完,竟进去了。红于又不好拦住她,呆呆的看她走了进去,复身来见景期,道:“小姐叫我谢相公一声,她自进去了。叫你快出去吧!”景期道:“怎么哄了绫帕儿去,又不与我相见,是怎么说?也罢,想是如此,我硬着头皮竟闯进去,一定要见小姐一面,死也甘心。”
  红于拦住道:“这个如何使得的!相公也不须着急,好歹在我身上。与你计较一计较,倘得良缘成就,不可相忘!”景期听了,不觉双膝轻轻跪下,说道:“倘得小娘子如此,事成之后,当筑坛拜谢!”红于笑着,连忙扶起道:“相公何必这等,你且稍停一会,待我悄悄地进去,偷窥小姐看了你的诗,作何光景,便来回复你。”景期道:“小生专候好音便了。”
  不说景期在园等候,却说红于进去,不进房中,悄悄站在纱窗外边。只见明霞展开绫帕,把景期和的诗再三玩味,赞道:“好诗,好诗!果然清新妙笔。我想有此才情,必非俗子。红于之言不诬矣。”想了一会,把帕儿卷起藏好。立起身来,在简囊内又取出一幅绫帕来,摊在桌上,磨着墨,蘸着笔,又挥了一首诗在上边。
  写完,等墨迹干了,就叫道:“红于哪里?”
  红于看得分明,听得叫,故意不应,反退了几步。待明霞连叫了数声,方应道:“来了!”明霞道:“方才那还帕的人可曾去吗?”红于道:“想还未去。”明霞道:“他还的那帕儿不是原帕,是一幅假的,你拿出去还了他,叫他快将原帕还我。”
  红于只看是她另题的一幅帕儿,假意不知,应声晓得,接着帕儿出来。向景期道:“相公,你的好事十有一二了。”景期忙问。红于将偷窥小姐的光景,所吩咐他的说话,一一说了。
  将帕儿递与景期收过。景期欢喜不尽,便道:“如今计将安出?”
  红于道:“小姐还要假意讨原帕,我又只做不知。你便将计就计,回去再和一首诗在上面,那时送来,一定要亲递与小姐。
  待我撺掇小姐,与你相见便了。只是我家小姐素性贞洁,你须庄重,不可轻佻。
  就是小姐适才的光景,也不过是怜才,并非慕色。你相见时,只面订百年之好,速速遣媒说合,以成一番佳话。若是错认了别的念头,惹小姐发起怒来,那时我做不得主,将好事反成害了。牢记,牢记!“景期道:”多蒙指教,小生意中也是如此。
  但是小生进来,倘然小娘子不在园中,叫又不敢叫,传又没人传,如何是好?“红于道:”这个不妨。锦香亭上有一口石磬,乃是千年古物。你来可击一声,我在里边听见,就出来便了。“景期道一声:”领教!“别了红于,即出园门来见冯元,冯元已在家里。那毛老儿呼呼的睡在他家凳上。
  景期与冯元打了一个照会,竟自回寓。取出帕来看时,那帕与前的一样,只是另换了一首诗儿。上面写道:琼姿瑶质岂凡葩?
  不比夭桃傍水斜。
  若是渔郎来问渡,休教轻折一技花。
  钟景期看了,觉得寓意深长,比前诗更加妩媚。也就提起笔来,依她原韵又和了一首道:碧云缥渺护仙葩,误入天台小径斜。
  觅得琼浆岂无意,兰田欲灌合欢花。
  和完了诗,挨到夜来睡了。
  次日披衣起身,方开房门,只听得外面乒乒乓乓打将进来。
  一共有三四十人,问道:“哪一位是钟相公?”早有主人家慌忙进来,指着景期道:“此位就是。”那些人都道:“如今要叫钟老爷!”不等景期开言,纷纷的都跪将下去磕头。拿出一张条子来,说道:“小的们是报录的。钟老爷高中了第五名会魁。”景期吩咐主人家忙备酒饭,款待报人。写了花红赏赐,那些人一个个谢了,将双红报单贴在寓所。一面又着人到乡间坟堂屋里,贴报单去了。景期去参拜了座师、房师,回寓接见了些贺客,忙了一日。
  次早,就入朝廷试。对了一道策,做了四首应制律诗,交卷出朝回寓。时方响午,吃了些点心,思量明霞小姐之事,昨日就该去的,却因报中了,便忙了一日。
  明日只恐又有人缠住,趁今天色未晚,不免走一遭。叫苍头出来道:“你在房看守,我要往一个所在,去了就来。”苍头道:“大爷如今中了进士,也该寻个马儿骑了。
  待苍头跟了出去,才象体面。”景期道:“我去访个故人,不用随着人去。你休管我。”苍头道:“别人家新中了进士,作成家人跟了轿马,穿了好衣帽,满街摇摆兴头。偏有我家不要冠冕的。”景期也不去睬他。袖了绫帕,又到连英儿巷中。只见冯元提着酒壶儿,走到面前道:“相公今日可要到园里去吗?那毛老儿我已叫到在家中,如今打酒回去与他吃哩!”景期道:“今日你须多与他吃一回,我好尽情顽耍。”冯元应着了。景期走进园门,直到锦香亭上,四顾无人,见那厢一个朱红架子上,高高挂着石盘。景期将锤儿轻轻敲了一下,果然声音清亮,不比凡乐。
  话休絮繁,却说那日红于看景期去了,回到房中与小姐议论道:“那钟秀才一定要与小姐相见,不过要面订鸾凤之约,并无别意。照红于看来,那生恰好与小姐作一对佳偶,不要错过良缘。料想红于眼里看得过的,决不误小姐的事。明日他送原帕来时,小姐休吝一见。”小姐微笑不答。
  次日,红于静静听那磬声,不见动静。又过一日,直到傍晚,忽听盘声响,知是景期来了。连忙抽身出去,见了景期,道:“为何昨日不来?”景期道:“不瞒小娘子说,小生因侥幸中了,昨日被报喜的缠了一日。今朝入朝殿试过了,才得偷闲到此。”红于听说他中了,喜出望外,叫声:“恭喜!”转身进内,走到明霞房
  里,道:“小姐,前日进来还帕的钟秀才,已中了进士。红于特来向小姐报喜。”
  明霞啐了一声,道:“痴丫头,他中了与我什么相干?却来报喜。”红于笑道:“小姐休说这话。今朝我见锦香亭上玉兰盛来,小姐同去看看。”
  明霞道:“使得的。”便起身与红于走将出来。
  步入锦香亭,只见一个俊雅书生站在那边,急急躲避不及,便道:“红于,那边有人,我们快些进去!”红于道:“小姐休惊,那生就是送还绫帕的人。”小姐未及开言,那钟景期此时魂飞魄荡,大着胆走上前来,作了一揖道:“小姐在上,小生钟景期拜揖。”明霞进退不得,红了脸,只得还了一礼。娇羞满面,背着身儿立定。景期道:“小生久慕小姐芳姿,无缘得见。前日所拾绫帕,因见佳作,小生不耻效颦,续和一首。
  谨呈在此。“说罢,将绫帕递去。红于接来送与小姐,小姐展开看了和诗,暗暗称赞,将绫帕袖了。景期又道:”小生幸遇小姐,有句不知进退的话儿要说。我想小姐迟归,小生觅配,恰好小姐的绫帕又是小生拾得,此乃天缘,洵非人力。倘蒙不弃,愿托丝萝。伏祈小姐面允。“明霞听了,半晌不答。景期道:”小姐无言见答,莫非嫌小生寒酸侧陋,不堪附乔吗?“明霞低低道:“说哪里话!盛蒙雅意,岂敢吝诺!君当速遣冰人便了。”景期又作一揖道:“多谢小姐!”只这个揖还未作完,忽听得外面廊下一声吆喝,许多人杂沓走将进来。吓得小姐翠裙乱折,莲步忙移,急奔进去。红于道:“不好了,想是我家老爷进园来了!你可到假山背后躲一会儿,看光景溜出去吧。”
  说完,也乱奔进去。丢下钟景期一个,急得冷汗直流,心头小鹿儿不住乱撞。
  慌忙躲在假山背后。那一班人已俱到亭子上坐定。毕竟进来的是什么人,钟景期如何出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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