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武侠>> 还珠楼主 Hai Zhulouz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961年)
青門十四俠
  作者:還珠樓主
  第一回 朗月寒星 驚來巨寇 金丸白刃 喜遇高人
  第二回 有美泄機 禪關開秘扃 無心涉險 黑夜坐深淵
  第三回 巧得寶珠 飛丸誅毒蟒 窮穿蠃徑 遊子睏荒山
  第四回 斜日照高林 十月丹楓紅似焰 回風消野火 千山銀瀑雨如泉
  第五回 冷雨凄風 古剎權棲逢野魅 飛霜掣電 驚魂乍定得竜鈎
  第六回 古洞權棲 石枕夢回驚異嘯 荒山遇魅 金星霆擊救天人
  第七回 比劍習飛丸 與我周旋寧作我 溫言矜雅謔 為郎憔悴卻羞郎
  第八回 妙語喜雙關 判袂殷勤情曷限 癡心悲片面 臨風惆悵恨難窮
  第九回 勤覓駐顔方 白發深情憐愛侶 頻揮知己淚 紅顔苦意脫靈鴛
  第一○回 訴纏綿 再作投懷燕 傷搖落 同飛比翼鶼
  第一一回 着意溫存 柑憐素手 關心危難 比劍失虹勾
  第一二回 采仙桃 驚逢毒蟒 飛彩練 巧遇毛人
  第一三回 怪病失芳華 綉𠔌雙棲成苦憶 仙山尋舊侶 銀潢咫尺漫相思
  第一四回 虎躍猿騰 豐草長林驅獸陣 星飛電舞 金丸寶劍戮兇群
  第一五回 急難遄徵 窮途憐慧婢 殷勤侍疾 美意感芳心
  第一六回 厲出地中 魅影梟聲驚鬼子 人來天上 銀虹電閃戮妖魂
  第一七回 古洞讀丹經 隔世重來完夙願 荒林援靜女 柔情蜜意許雙棲
  第一八回 歸志戀宮墻 萬道毫光從地起 中霄馳驥足 一聲長嘯亂雲飛
  第一九回 並轡駛遙天 迢遞關山求道訣 奇香生絶壑 溟漾煙水覓靈葩
  第二○ 無意遇仙緣 比翼鶼尋紅壽草 有情成美眷 並蒂蓮共素心人
第一回 朗月寒星 驚來巨寇 金丸白刃 喜遇高人
  甘肅一省,禹貢屬於雍州,至秦始置隴西、北地兩郡,古昔本羌戎之地,清代乃更今名。省境以內山嶺縱橫,最著名的有祁連、西傾、隴山、秦嶺等四大山脈,大都峰巒峻秀,崖壑回環,林樹森森,參天蔽日。秦嶺所屬諸山更多勝地,這些地方大都地隔囂塵,境稱靈秀,一班江湖佳俠、山林逸士,不是選勝登臨,衣履往來,便是覓地幽隱,長樂林泉。不過深山大澤每生竜蛇,自來求靜反動,天下事不能盡如人意,況乎木秀風摧,名高見嫉,越是有大本領大名望的人,越想安閑不得。微風起於萍末,星火可以燎原,往往為了一點細故,生出許多事來。
  本書事跡,起因於甘肅岷州城外南關附近的一個鄉鎮之中,地名木竜寨。岷州全境多山,西南邊境更是山重嶺復,澗𠔌回環,有的地方並有那原始的森林,往往蔭蔽數百裏,黑壓壓不見天日,林𠔌之中時有珍禽奇獸棲息遊衍,野生的藥材也很多,加以地臨洮水,土地肥厚,物産衆多,居民大半殷富,衹是種族龐雜,漢人以外,回族、藏族連同青海玉樹二十五族的子民(青海人習稱玉樹二十五族,不佞民十一二年,曾往青濟,遍歷窮荒,實地訪查,竟有六十餘種之多),亦常往來寄住。因為各種族間習尚不同,大都集衆聚族而居,又多強悍,習於武勇。此外各商幫因為彼時交通不便,衹管地是隴南重鎮,驛路四出,北達臯蘭,西赴臨潭,西南可經迭部、武都入蜀,連同桃河的舟船,水陸兩路皆有通道。畢竟山河險阻,行履艱難,西北諸省地曠人稀,山林之間每有豪客盜賊盤踞;大幫商客多帶不少武士打手結隊同行,聲勢浩大;尋常緑林中人遇到這類大隊商幫,如無大仇深怨,輕易不肯招惹。即使無心相值,也衹雙方打個招呼,賣點面子,放過拉倒。照理可以相安,無如人情好名爭勝,江湖上人尤甚,何況一方以劫掠行旅為生,一方以保護商客為業,行徑絶對相反,起初各有顧忌,都怕身敗名裂,藉着保全江湖義氣的美名,故作慷慨,放手過去。年時一久,前者覺着到口肥羊老被對方把住,心中不無忌忿,不是故意尋找過節,便是暗使能手來掂對方斤兩,真講義氣、賣交情的仍是不多。那始終隱忍不發的,大都是多年積盜,自顧力勢不敵,既然招呼打到,面子無傷,樂得永息妄念,留些交情。那新出道的毛頭小夥,就不聽那一套了。後者或因長年無事,自覺鏢局威名遠振,夜郎自大,或因日久疏懈,以為照例行事即可通行無阻。而能手無多,名高業盛,不敷配,漸漸衹憑一支旗號上路,所派鏢師多是乏貨,不遇事還好,遇上就是大糟。不過這類有大名頭的鏢局情面甚寬,沿途均有照應,經驗既多,長於預防化解,軟硬都來,除非真個驕狂,出事之時極少,事後好歹也能找回一點面子。
  那初創牌號的人就大難了,不特到處受人掂量,步步荊棘,全憑真實本領應付。一個不行,結下深仇,便有能人上門報復,並且前仆後繼,一個勝似一個,尋仇不已,暗算更多,防不勝防,端的難極,這且不提。
  岷州南關外,本是回族聚居之地,衹木竜寨住有二三百傢漢人。有一寨主姓狄名武,自稱江南販藥材的富商。乃父狄子和,本身庶出,傢早過,因不願居南方受長兄們的歧視,又在當地娶妻生子,建置下大片田業,纔成了土著。狄氏久於商旅,世習武勇,狄武武功更是得有真傳,人又樂善慷慨,好客喜交,川、淮、秦、隴、晉、豫道上,衹常跑江湖的人,沒有不知道小豹子金丸狄寨主的。狄傢當地巨富,雖是少年得名,竟不驕狂自滿,性更豪爽,無論新交舊識,有求必應,揮手萬金,全無吝嗇,對人十和氣謙恭。當地種族幫派雖多,一提狄武,全都點頭稱贊,齊聲誇好。如此本領人緣和傢境,按說業大名高,永享安樂,不會有事發生的了,哪知人事往往出於意外。
  狄武有一業師姓陳名進,狄武幼年曾隨他學藝,本領不弱,人也極好,衹為狄武十七歲上,乃父在風塵中結識了一位異人,卑禮請來傢中,傳授愛子武功。彼時因陳進從小教起,十年賓主,相得甚歡,怕他多心,故意說那異人是新請的教書先生,陳進知道狄武天資甚高,文武皆習,來人又是個落拓文人的神氣,雖覺這次主人延師,比起往昔格外尊禮隆重,對方卻甚沉默,未以為意,終席不發一言,有點稀奇,狄武又是照舊每日從學,衹習武時間較前縮短,以為勤於習文,想要謀取功名。自己最愛這個徒弟,讀書原是好事,武功從小已經紮好根基,近來進境較前反速。衹那教書先生,長日守在後院靜室之中,主人事前遍囑傢人:“先生喜靜,小主人以外,不喚不許走進。”門館幽寂,自從初來同席一晤以後,從未見過,也從無人聽到書聲。衹當此君性情孤做,文人習氣往往如此,想過也就拉倒。
  過有一年多光景,陳進輕不去書房左近走動。當年夏天,忽然天氣奇熱,夜起納涼,靜坐在所住後園偏院月光底下,偶然想起年已半百,多年奔走江湖,好容易遇到這等賢主人,為自己建了田業,將來足可溫飽,可惜長子尚道天資太差,僅能種地,次子尚義天較高,用功也勤,現正傳以傢法,不知將來成就如何、正尋思間,忽見一條黑影悄沒聲的由門外閃過,其急如飛,連忙縱身追出,哪有一絲影跡?門外一條石砌小路,可通後面書房和去內室的捷徑,料有夜行人到此。狄傢富有,衹管結客揮金,交情廣大,終不免啓緑林人的覬覦。還有狄氏全家上下均是會傢,竟敢孤身行竊。善者不來,來者不善,自己眼皮底下如有失閃,大已難堪,一時忿極,匆匆回房取了兵刃晴器,跟蹤趕往。先當來賊必至內院偷盜,趕去細一察看,並無動靜,心終不放,又疑來賊路生,走錯路頭,一路躥高縱矮,順房脊察看過去。時夜已深,人均入夢,到處靜悄悄的,走過書房時,心想裏面一個窮先生,身無長物,賊不會去,方要走開,忽聽到一川音人低喝:
  “你且慢走!外面有人。再不,我着徒兒送你出去。”又聽一人冷笑一聲答說:“不必費心,我自如約,决不多事。”
  陳進正自尋思,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心念微動低頭俯視瞬息之間,答話那人已說到未句,同時便見下面書房內燈光微閃處,一條黑影穿窗而出,往對面屋上飛去,身法快極。陳進見那人穿着一身夜行衣靠,不禁有氣,低喝:“朋友慢走!”揚手就是一彈打去,因來人如此行徑,不問動機如何,均不能輕易放過。自己飛彈百發百中,獨門連珠手法,本心點到使知厲害,就這一下並不打算傷人,衹想留住來人,問明來由再行應付。如有過節,由自己承當了結,免給主人留怨受纍,所以打的不是要害,力也不曾多用。陳進手法厲害,就這一下,不是軟硬功夫均有深造的人也吃不住,照說來賊縱不打落,也必受傷無疑,哪知來賊身法奇快,一彈飛到,並沒見怎閃躲,反手一撮便自接去,也未回顧,照前飛馳,衹一縱便上了屋脊,忽然回頭獰笑道:“竟是你麽?你這看傢的小玩意,我先收存,改日有暇再當面奉還吧。”聲隨人起,早已飛縱過去。
  陳進見來賊竟將飛彈接去,發話譏嘲,又驚又怒,正待連珠打去,縱身追趕,猛聽喝道:“師父停手!”剛聽出是愛徒口音,一陣微風颯然,狄武已立在面前擋住去路,身法似還在來賊以上。自己雖為人師,竟自相形見絀,越發驚奇,見狀知有原故,忽想起初遇先生時間他姓名,雖未明言,答話也是川音,立時有點省悟,再看賊人,已似星丸跳擲一般,在前面房屋上接連幾閃便自失蹤,忙問:“老夫子呢?”狄武恭答:“先生有事他出,不在房內。”說時,看出陳進面有愧色,意似不信,接口又道:“師父到時還在,剛出追人,離房不久,師父可要下去稍坐片時?”陳進已然明白先生是個異人,自己本領縱不如他,哪有晃眼工夫聲影全無,所去又與來賊同一途嚮,會看不出一點形跡?愛徒又不肯說假話,既然請往,樂得乘機往他房內探看一回,就便詢問二人來歷,等他回來相見,便不肯下交,也可見識見識,笑問:“先生世外高人,不願見我凡夫俗子,少時回來遇上,不怪你麽?”狄武恭答:“先生常說師父長厚忠誠,並非不願晤談,衹為中有好些隱情不便明言,徒弟也是日前纔得知道他老人傢的真實姓名來歷,師父由內宅到此,他早知曉,可惜不及命人攔阻,師父就到了。來賊又極倔強,入門時口出不遜,吃了一點虧,越發氣忿,不聽招呼,聲隨人起,雖然以後不免惹厭,已有防禦之策。
  先生追賊便由於此,一會就要回來,連請師父下去也是先生行時授意呢。”陳進見先生對己並不輕看鄙薄,驚喜交集,便和狄武同下。
  這所院落地勢幽靜,屋字高大整潔,以前原是主人後園藏嬌之所,因先生來前說明地非隱僻清靜不可,纔將當地移讓出來,另行佈置。因是內宅,陳進以前並未來過,這時暗中觀察,見屋外院落寬大,花木紛列,空隙無多,看不出練武形跡。門內一排五大問房捨,僅留上首一間供先生臥處之用,下餘四間一齊打通,雖極寬敞,都有幾案琴書陳設,也看不出什異狀。衹先生居室內中設有兩榻,書桌椅子均是雙份,榻係木製,並不華美,僅臥一人,原有大炕已然撤去,似係特製,偏甚粗糙,與其他傢具陳設迥乎不配。先生書桌上衹有幾本舊書,床頭有一小藤筐,別無長物。六扇紗窗全數洞開,憑窗仰望,由窗前到對面屋上,相去不下十丈高遠,中間還隔着一道五六尺寬的走廊,檐瓦傾斜,伸出頗長。那賊竟能由室內往對屋頂穿窗斜飛上去,即此輕功已非小可。平生行事謹細,如何今晚激於義憤,沒喚住那賊問明情由來歷便先出手?照來賊接彈後神情口吻,明怨已結成,這等強仇,將來一個應付不了,一世英名付於流水,方自事後心驚,深悔冒失,想要詢問賊的姓名來歷,狄武笑告道:“師父等先生回來,由他老人傢自己說也好。”話剛聽完,未及回問,猛瞥見一片玄霧,疾如電掣自檐際飛墜,緊跟着眼前倏地一閃,現出一個身着一件白夏布衫、手執一柄折扇、貌相清瘦的中年文士。
  陳進認出是那教書先生,看這來勢,明是劍俠中人物,不禁驚佩交集,忙即躬身施禮說道:“後輩在在江湖上混了多年,竟自眼拙,不識高人!自從去年陪侍先生一晤之後,因聽主人說先生喜靜,不願見世俗中人,一直未敢冒昧求見。今晚夜起納涼,見有夜行人門外馳過,誤認偷盜,跟蹤到此,不特見到先生神竜面目,並還看出武弟藝業大進,他日隨後輩習武,竟未看出,真乃慚愧已極。不知先生尊姓大名和那夜行人的來歷,可能見示一二麽?”
  先生一面還禮讓座,含笑答道:“陳兄休得如此稱呼。我名裴琮,愚弟兄三人均是巫山神女峰後朱魚峽鬆衣老人門下,自從老人八年前海外雲遊一去不歸,愚弟兄便遵師命,一同隱居秦嶺暗𠔌之內,輕易不出走動。我前數年偶然出山訪友,路經函關𠔌口,遇到一夥強盜劫殺行旅,一時路見不平上前製止,本心不想傷人。誰知那夥盜黨兇橫太甚,仗恃盜首是金光亮,以為武藝高強,手眼甚寬,並結納有兩個會劍術的崆峒門下敗類,可以橫行天下,所嚮無敵,見我赤手空拳,孤身攔路阻他劫殺,自是忿怒,他們久慣緑林生活,內中也頗有兩個武功不弱的能手,知道善者不來,便把金賊牌號擡出,叫我休管閑事,知趣的急速躲開,免得自投死路。我在事前訪查好了客盜雙方來歷行蹤,知道盜黨除客貨外,最關緊要的還是搭伴同行的兩個少女,二女姓柳,原是宦裔,因乃父居官清正,病故在安徽任上,遺下老妻和二女一子,身後蕭條,卻留有去思,商民愛戴。一班紳耆知道甘陝路上道路不靖,一傢細軟,二女又生得極美,數千裏的長途扶樞歸葬,途中恐有失閃,特意尋了一起大商幫結伴同行,以為這幫商客財力雄厚,並請有數名鏢師護送,相隨同行决可無虞,哪知纔過黃河,便吃盜黨連人帶貨一起看中,尾隨下來。金賊行事素來毒辣,因他山中廣有田業,又在各省設有不少店鋪,近來已不大命人出山打劫。可是不出手則已,衹被所派同黨看中,除非遇上真有交情勢力的是賣全面文不取外,照例不留活口,尤其是中年以後好色如命,奉命行事的盜夥如能擄得美女回山,必有重賞。我知他們志在必得,休說不識,便差一點交情的熟朋友出場,也是吃碰無疑。惟恐人多,萬一照顧不到,先嚮那幾個無用鏢師留字警告,教以到時如何應付,由我一人上前,再查明了地勢和群盜下手所在,特意把盜黨引嚮那車不並駕的峽𠔌口裏,然後現身,攔路發話。
  “盜黨所說那些話,在我們聽了,自覺出言無狀,在他們卻認作是十二的客氣,如非那幾天吃我捉弄,連遇上許多怪事,心疑有人要尋晦氣時,上來便動手了,哪有話說!我回覆他們,從不曉得金光亮是什玩意,反正你們想要傷天害理劫殺無辜,被我裴四先生撞上,决辦不到。曉事的快速回去歸報賊頭,自會尋我,他也决不怪你。可笑發話二賊,衹聽我說姓裴,竟未再問來歷,先是一個上來,吃我沒費什事一下打倒。盜黨越發激怒,便要一擁齊上。我說你們就有萬人,也由我單身對付,地狹人多,你們固是施展不開,白白吃虧,少時陳屍滿地,𠔌中常有商客往來,野狗不大走進,豈不要纍路人難於通行,生為狗盜,死後何苦還要饒上許多咒駡?如不服氣,可隨我𠔌外陳屍首去。
  說罷,便由群盜頭上飛越出𠔌。那商幫受我指教,業已趕嚮盜黨前面,照着預計,我出手引走盜黨,他們仍作不知,各自上路。偏生內中有一鏢師,覺我一人獨上,顯得他們太沒義氣,又想事後問我名姓,這一來卻惹了麻煩。我到𠔌外,他也暗中趕來,一時沒怎留意,他本領又差,一上場便中箭倒地,等我發現,搶救一看,竟是奇毒無比的下作暗器。我不知那為首的兩盜因我難惹,誤把那鏢師當作同等人物看待,上來便下毒手,金賊徒黨又著名兇狠;當時怒發,將甘多名盜黨殺死了十九個,餘人也一齊製住,各留記號之後,迫令將群盜屍首另尋隱僻所在掘土掩埋,再用我自配傷藥醫治鏢師,因他為人尚好,又帶往華山朋友廟中為他停了七日,一面稍微指點,直到痊愈纔走。
  “不知怎的,他會在歸途遇見本門一位師伯,談起此事。這位老人傢原受傢師之托,說我殺心太盛,請其隨時管教,聞報大怒,等人一走,立着門人把我尋去,見面數說了一頓,按照本門規條封劍三年,在此期中,劍雖隨身佩帶,卻决不能取出應用,同時得信,金光亮已嚮崆峒餘孽哭訴我誅戮群盜之事,另加枝葉挑撥,這兩人一名火真人高立,一名五毒童子吳烈,俱是能手。本門封劍,照例獨自隱修,連朋友弟兄都不能見,以為仇敵必要四出尋蹤。不料這兩人為我好友所激,知我受罰,自恃大甚,竟命人與我送信,封劍期內决不尋我,以免被人議論,說他們專找便宜並無真實本領。期滿,或他尋我,或我尋他,各憑真實本領再高下存亡。我知這夥人素無情義,難保不自作大方,暗使別人故作不知尋隙暗算,早留了心,自那日起,各地遊蕩了兩年。第一年還好,第二年底,我正獨居深山練劍,便有能手來尋,此時有劍不能使用,幸有防備,正想來時用罡氣抵擋,不想有一神交之友暗助,事前將來人趕去,由此更無常住之所。去年得遇主人父子再四邀我來此下榻,並令乃子拜師,我見主人意誠,徒弟也還不差,方始應諾。為防仇敵惹厭,約好獨居靜室,除徒弟外,連主人也不輕相見,故爾一直未晤。日前師伯傳書,纔知見我頻年流轉,用功時少,上次受罰,竟是有心玉成,使我在此封劍期中勤習所賜劍訣,並告我約期將到,對頭勢盛,尚須約人同往我自依言行事。仇敵知我愛在山野中居住,近年忽然失蹤,沒想會寄居富人傢內,正在苦搜,這次我一出門便吃發現,適纔便是金賊黨羽、崆峒後輩奉命尋我定約。這廝劍術尚未入門,竟敢欺我封劍期中,當面賣弄,本就忿他入門狂吠,如何能容!剛給了一個沒趣,陳兄由內院趕來,不及阻止,竟出了手。這些醜類全部心狠記仇,我知仇怨已結,來日可慮,衹得追上來人,連告誡帶激將,另外又想了個主意,就算此賊不肯死心,十年以內决可無事。這廝名叫神火燕羅天章,乃高立的門人,又是盜黨,仗着雙方勢力,到處橫行,除一些師執同門外,還交了不少會劍術的敗類,到時如有警兆,可速尋徒兒商計應付,切不可大意呢。”
  陳進久聞金光亮的威名,還有好些會劍術能人在內,聞言大為驚異。裴四先生雖然未聽說過,聽那語氣連同所見情景,料知是位劍俠無疑。謝了指教,重又請問,並求傳授,一面拜倒在地。裴琮連忙拉起請坐,答道:“陳兄為人實是不差,可惜年紀稍長,又有傢室兒女。十年深山虔修,不特歲月至苦,便那風寒暑熱、饑渴勞乏和那外來蛇獸的侵害也難禁禦,一個不好白白送命,狄武實因機緣湊巧,資質心地也還不差,他父子好善心誠,纔得有此遇合。終因獨子,狄氏不應無後,暫不能隨我同去。此一年光陰,仗他勤奮用功,陳兄底子打得也好,我再傳以心法。如論武功,照此勤習下去自是上乘,如想學劍,也不過得有內傢口訣紮下根基,成就一層,尚須看他將來遇合與心志而定,不是容易呢。”陳進見裴琮辭色誠懇,有問皆答,迥與初會時落落孤做不同。知是實情,不好再說,便告以起初衹當狄武文武兼習,已令從學,白耽誤他許多光陰,想起慚愧。
  適見所學已然遠勝於己,再為人師實大無顔,日內當嚮主人告辭,以免誤他學業。
  裴琮止住陳進,笑答道:“你我這徒弟天性真厚,時常嚮我提說陳兄對他恩義,全不忘本,實是可嘉。陳兄在此多年,與主人情如一傢。我不久離去,便少會期。陳兄不是尋常衹圖衣食的武師,就暫時由我一人擅專也無不可,青出於藍,本依常事,更談不到難於為師。再說主人也必不放陳兄歸去,不過有了今晚這段過節,陳兄武功多好,也非內傢罡氣之敵,飛劍更無庸說,何況賊黨兇惡勢衆,如在此時暫且傢居,許能兔卻異日糾纏也未可知。好在雙方稍微發話接觸,並未什上下,並不能算失風。武兒也無須難過,可嚮令尊去說,陳老師現要回傢,無須強留。好在相隔甚近,日後照常相見,等過一年之後再行請回。”說時,便將一面上刻六雁的竹牌遞與陳進,又說道:“此是前些年,有幾位好友見我疾惡太甚,力言緑林中未始沒有好人,不能一概而論。送此竹符,準備出外行道遇見劫殺之事,對方如非極惡窮兇之徒,事前將牌出示,立可化幹戈為玉帛,連被劫商旅也受禮待護送。再如贈與行客,持此往來,江湖上决無人敢惹,便金賊那等聲勢,見牌也須退避。我共取了六面,衹送了一面與一孝子,自身從未用過。現取一面相贈,備個緩急也好。不過金賊近恃崆峒派靠山,驕狂已非昔比,他如問何人所贈,可告以鐵華老人是你故交,即可無事。如不放過,便是不肯買賬,雖然當時於你無什大益,由此他卻樹下許多強敵。我想他縱兇橫,未必敢如此肆無忌憚,尤其是他本人,近年已極少親出,手下黨羽更不會有此大膽,還是有用的成數要占多一半。就遇本人敢於膽大妄為,也决不敢下毒手傷人性命,衹能拿話僵他,脫身之後,立有許多能手自來相助。但是此符珍貴非常,江湖上人視若防身至寶,既不可輕藉人用,更須嚴密保藏,遺失不得呢。”
  陳進接牌大喜道:“此牌可是雁山六友中的石老前輩鐵華所贈麽?雁山六友,先師李晴川見過四位,當時敘禮,先師尚是後輩。老前輩既與六友交遊,比陳進至少高出兩輩,適纔稱謂萬不敢當,還望賜呼賤名纔好。”裴琮道:“我最不喜這些俗套,除卻本門師執,全都各論各,自我相識之日起始,何況你我俱是武兒之師,令師素昧平生,我素脫略形跡,如拘執這些小節,當我老輩,反而使我難耐,總算癡長幾歲,以後喚你老弟好了。”陳進還要再說,窺見裴琮雙目精光隱射,面上已有不悅之容,雖然不敢再行讀請,終覺不妥,衹得仍以先生相稱,裴琮也就聽之。陳進自知底細,心生佩仰,辭色舉止由不得添了恭敬。待了一會,裴琮道:“我最不喜人拘束,先前談得頗為投緣,自從你一加恭敬,此時反無話可說了。”陳進聽出話已說完,意似逐客,知道這類異人多有特性,逆他不得,好在人還不走,已得了不少益處,改日再托狄武關說求教也是一樣,天已夜深,何必急此一時?隨即起身辭別。裴琮衹將頭略點,並未起送。狄武請道:
  “我送陳師父回房,去去就來。”裴琮笑道:“陳師日內回傢,你和他暢談一夜,少時再來好了。”狄武答說“遵命”,便隨走出。
  陳進路上兩次問話,俱吃狄武止住,一同回到前院,剛一進門,便拉着陳進的手說道:“師父,你真回傢麽?”陳進見他仍是幼時磨着自己多學武藝、執手求教親熱情景,辭色十依戀,好生感動,便拉他同坐在平日用功的長凳上,凄然說道:“無怪裴老前輩誇你天性真厚,也不在有此遇合,連我也沾光得益不少。本來今晚如不與來人結怨,照理雖應該離此而去,但我和你父子多年情誼甚厚,與尋常處館不同,你又决不會輕視我,常住在此,衹當朋友寄居,有何不可?偏會一時冒失樹下強敵。我如不走,必給你傢生事,否則裴老前輩也决不會那等說法。一則留此有害;二則你兩世哥,一個忠厚無用,一個又被我老妻慣了一些習氣,生來性做。幾次命他隨我在此與你同學,卻願在傢用功,我因他尚知勤奮,也就聽之,終不如在我身邊的好。他又不肯常來,我屢想傢居些日,均被你留住,我又愛你,不忍拒卻。這十年中,我們兩傢相距不過二三十裏,往往數月不歸,就回傢,也衹住上二三日,你不派人接,我也必回。傢務交你大世哥,好些不合我的心意,也無暇過問。前三年,承令尊厚賜,為我建下養老田業,老想親往料理一番,也未得便,正好藉此回傢,住上一年,圖個一勞永逸。裴老前輩定是飛仙劍俠一流人物,留此日期必不會久,去了想他再來,定必甚難,先前我不得知,白使你每日糟掉半天光陰,真個可惜!我去之後,務要日夕隨侍討教,哪怕時光不夠用,難千速成,先把根基紮好,等他走了,再行練習,終有成功之日。我知劍術口訣,不奉師命不傳外人,决不強你背師行事。如若遇便,可代你二世哥請求,能蒙允其拜見賜教更好,否則,將來由你稍微指點,問他可不可以?他如不願,切勿相強。我也並不忙在這一兩天,你代我嚮令尊婉言陳說,告以利害,說定之後,我再假作負氣,藉故辭去。一年之內雖不上門,你等老前輩走後,仍可常時派人尋我,此時確是用功要緊。還有那面竹令符關係重要,雁山六老在前明時已威名遠震,飛劍自成一傢,甚是神奇,萬想不到會是裴老前輩至好,有此竹符,走遍天下萬無一失,我料金光亮尚不敢犯,何況是他手下?不特我可無慮,將來傳與你世哥,也占不少便宜,真比得了什麽奇珍異寶還要高興呢!”說時,似聞房上有人哈哈一笑。
  陳進知道又有差池,不禁大吃一驚。想不到一生謹細,衹為狄傢深宅大院,安居已慣,不覺疏忽成習,加以突遇敵人,對頭已走,又得了一面聞名多年而未得見的雁山六友的竹令符,一時喜出望外。師弟談心,昌言無忌,鬧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知再要出什變故。連氣帶急,又驚又愧,當時便要追蹤出去,上房察看。狄武忙一把將他拉住說道:“師父且慢!連日後院裴師那裏不斷有人來訪,敵友難於清,待徒兒去看了來。”說罷,語聲住處,人已穿窗而出,“孤雁穿雲”,往對面屋頂斜射上去,一晃不見。陳進見他捷如飛鳥,聲息全無,自從裴琮到此,歲月並不算多,居然練到這等功候,自己半生苦練並未中輟,比起他來竟自弗如,又是慚愧又是為他歡喜。待了一會,一想今晚所遇,不論敵友,均是生平從未見過的高手,發笑這人往來房頂,自己毫未覺,必非庸流,如存敵意,出去决討不了什好,徒兒不令出去,明是保全自己名望。但他本領雖高,東傢衹此獨子,又為自己出去,如何坐觀成敗?二次一急,又要趕去,忽見狄武越房飛墜,落嚮院中,喜容滿面迎將進來,說道:“師父你道是誰?適纔發笑這人,竟是裴師常說和雁山六友交情最厚的那位笑仙。師父可知道這位老前輩麽?”
  陳進驚道:“我幼年時便聽師長說起這位老人傢的盛名,衹知他姓樊,與一位姓簡的劍俠齊名,雙方又是至交良友,永遠同在一起遊戲風塵;生平愛笑,曠達不羈,西南諸省英豪之士多稱他為快活神仙,可就是這位麽?”狄武道:“一點不差。他和簡二先生由秦嶺遇一好殺貞女的妖道,窮追到了青海鐵沙嘴,纔將妖道殺死。又往海仙山土人部落中遊玩了些日,歸途聽人說裴師與金光亮結仇,引起崆峒派火真人高立、五毒童子吳烈代金賊出頭訂約比鬥之事。二位老前輩平日蹤跡遠在西南,與裴師雖是多年好友,見面時少,直到新近秦嶺之遊,遇到一位張師叔纔知道師父封劍經過。無奈隱跡已久,不知住處,本就料到人在甘、新一帶,打算繞路尋去,不料無意之中,由對頭口裏得知住處,自然高興。二位老前輩除非眼見對方為惡,一嚮寬和,人不犯他,他不犯人,輕易不肯出手。又急於和裴師相見,那幾個賊黨妖孽話雖驕狂,並不在意,匆匆尋來,不願在此多留,已約裴師明日出外覓地長談。別時,因聽裴師說起弟子,想看一看,發笑由於素習,並無他意。衹是弟子追去,正值裴師留他在大門外閑談,因而拜見,得了好大恩賜,師父請看。”
  陳進見他雙手伸處,一手握着一把金丸,看去比黃豆大不了多少,粒粒滾圓,金光燦爛。東西不大,拈在手指上,覺比尋常黃金沉重得多。再一細看,金丸通體光滑,衹齊中心有極細一絲紅綫隱隱透出,不用目力絶看不出。猛然想起一個有名女異人,失驚道:“這不是昔年瞎紅綫仗以成名的紅綫金丸麽?當年老乞婆仗此暗器縱橫東南各省,生平從未遇到過一個敵手,晚年雖然瞎了一眼,另一隻眼也自昏花,但她耳朵較前更靈,和人對敵仍是不用兵器,來者如是仇敵,無論對方腳步多輕,也能聽出,並能測知對方強弱,將手中金丸按上中下一發三粒,永無不中之理。再要被她引逗開口,一出聲音,更是尋聲打人要穴,百發百中。其應如響,尤厲害是帶有紅綫的一種,經她精心秘製,紅綫中藴有奇毒,見血必化,人被打中,走不出百步之內必死無救,可是她也輕不肯用,指力更是特強,對方多好硬功,也能打入體內,曾在山東道上受對頭環攻,被她一彈打穿三人,當時威震齊魯,緑林中人對她畏如天神,提起膽寒。多大的事,衹有她一丸在手為證,立可化解,到處受人恭禮迎迭,無一敢犯,不料樹敵大衆,結局反死在一個尋常人的手裏。詳情我不深知,衹聽說是她心愛嫡傳徒弟女鐵丐花四姑給她惹的禍。因其欺人大甚,那對頭含很多年,竟因她雙目全瞎,設計報仇,受一高明讀書人的指教,先用計把花四姑引嚮遠方,然後下帖請她赴宴。用十七層濕棉、頭髮製成一面護身牌,在應敵之處設下雙料軟兜,見時先拿話僵她,說自己知她金丸難敵,苦練多年,能夠身子不動接她暗器。由她先發六枚金丸,打死自是認命,六丸不中,再行還手,以了昔年公案,你看如何?老乞婆也是該當命盡,一生未見敵手,晚年越發驕狂,自恃手法奇準,一丸便可斃敵,每次出門至多衹帶六丸,以為耳靈,武功又好,周身衹有耳鼻兩處要穴,通體刀箭不入,就不用金丸,敵人近身五步必倒,還怕何來?聞言還在冷笑,賣老不肯先發,就發也衹用三丸。直到對方連用巧語擠激,最終套出她‘六丸發罷,任憑用什心計暗算均所心甘,一死便算雙方仇怨勾銷,决不再令門人復仇,的話,然後當着中人如約發難。老乞婆自負太甚,明知對方必有毒計,仍想誰也無奈我何,至多用上火攻,衹憑雙耳,隨着仇人首要進退,也是無妨,哪知上了大當。
  “對頭事先搭有兩個小臺,比鬥時各立臺上收發暗器,表面是衹比這一樣,實則他臺口下早仰臥着一個慣發毒藥吹針的山民,前頭有臺板遮住,由裏層臺板空隙裏覷準一雙鼻孔猛吹,休說中人忿她驕狂,暗襢對頭,就被發覺,也不會說,何況看不出來。她六枚金丸發出時,對頭衹說一個請字,便將護身牌擋嚮身前。如照往日,聲發丸到,多躲得快,也難保不被打中;一則中人在場,衆目之下,人站對面臺上,並無縱落聲息,臺又甚小,自己偌大聲威,出手先發已占便宜,恐人譏笑取巧,一面又在留神靜聽,仇人有何勝算可操,如此自滿?兩臺距離早已查知,對方曾說六九都要手交中人、不令一丸墜地纔算之言,索性沉穩了氣,心想至多兩丸,敵人必死,及至發到第三丸上,始終衹聽打中之處,一點微音,人卻未中。暗忖這金丸能透兩層堅甲,軟硬全吃,除非懸上幾層棉被,內中還要留出兩層空處,纔可以不致全穿,對方衹說練有慣接暗器的傢夥,雖未明言何物,也斷無如此寒倫之理。心中一氣,便加足全力,將所剩三丸連珠發出。
  瞎紅綫一則平生手黑,傷人太多,晚年已近空空、精精一流,忽然雙目全瞎,心更兇暴,對方稍微拂逆,立斃她的手下,雖然因此得名,江湖上人聞風喪膽,享了大名,孽卻造了不少。加上她那寶貝徒弟女鐵丐花四姑,仗她勢力和所傳本領橫行江湖,背了乃師無惡不作(事詳拙著《雲海爭奇記》),越鬧得天怒人怨,所以天奪其魄。她想輓回顔面,六丸齊發,以為渾身除那兩處要穴外,刀斧不入,曾在維揚打擂,獨臂反震千斤閘,空手入白刃,在四十七筒飛蝗弩環射之下,掌劈二十九傢成名大盜,心高氣做,正準備六丸不中,如在仇敵與她約定之內還手,自無話說,也所不懼。衹被聽出暗用火攻和有什麽犯規矩的陰謀毒計,立即發難,和在維揚一樣,殺他一個落花流水,中間人事前如不攔阻,便連仇敵帶中人一齊算上。就便吃了眼瞎的虧,逃走幾個,事後也必等愛徒女鐵丐花四姑回來,一同尋去,非趕盡殺絶不消今日之辱。在她以為薑是老的辣,明已覺出中人左襢仇敵必有陰謀,自己本領不是不知,出手定必厲害,愛徒遠出,不合恃強應約一請即至。就算仇敵無奈己何,六丸不中已是丟人,一生言出必踐,適纔曾對敵人說過追命三丸如打不中,從此揭開,對方衹不再有冒犯,連愛徒一齊不再尋仇等語,倘若無詞可藉,少時如何反臉動手?又因初來時,仇敵話雖連僵帶激,禮貌十謙恭。最可氣是,仇敵軟做,等六丸發罷,並不還手,或是故意虛發兩鏢,表示與己拉成平手,誰也不傷,來請人席,丟人更大。自己不比暴起的後輩,還可交代兩句過場領酒而去。那時進退兩難,仇敵恨重,决不肯拜師,又無法再尋人傢報復,這暗虧怎吃得起?越想越氣,立意藉題發揮,四外查聽仇敵動靜和有什人議論,如用火攻等陰謀毒計,固應立即暴起,即或不然,衹稍微抓着一點題目,也决不輕易放過。等到復仇洗辱之後,受人指摘,也可推說眼瞎不見,聽錯誤會,立即藉詞洗手歸隱,好歹出了今日惡氣,並顯為人光明,言行不苟,怎麽也比當衆丟人要強得多。衹顧居心惡毒,不料落在對方算中。
  “瞎紅綫第六丸剛剛脫手,語聲較高,同時對臺仇敵也在大喝‘瞎婆留意’,心方一動,臺孔下埋伏已自發動,猛覺鼻孔內一麻,那山民所用毒藥吹針,最小最毒的一種細如牛毛,用百餘種毒蟲毒草淬煉而成,衹被刺中,七步以內必死。伏處極巧,瞎紅綫一心三用,竟未聽出有人伏在臺下。知受暗算,急怒攻心,厲吼一聲,隔臺飛撲過去。
  據在場的人說,她功力真好,對方防她反噬,兩臺相隔十來丈,她飛縱起時竟達七八丈高下,兩手平,腳上頭下,活似一隻大老鷹,覷準下面藏有狡兔,凌空下擊,身法固極輕靈神勇美觀無比,雖是眼瞎,落處一點不差。幸而臺上人早防到此,暗號一發立即縱避,跳落之後,便作之字形閃開,就這樣相差衹有數尺,如非臺遠,仍非死她鐵掌之下不可。吹箭毒再不烈,就頭一下不必擊中,吃她尋聲追撲,仍無幸免,並還要帶纍多人傷亡,你說有多厲害!瞎紅綫手到之處,那厚臺板齊成粉碎,衆人見她這等威勢,紛紛驚疑,待要奔避,防她再起追撲時,她人已坐地不起,也不發話,也不臥倒。待了一會,為首二人黨着這等僵持不好看相,便由一個沒有仇的壯膽上前,連問不答,最後問她是否回去,纔將頭微點。按說當場除為首諸人外,誰也未看出她這致命暗傷怎麽中的,多半還疑她羞惱成怒,殘殺泄忿哩。這人也實機警,看出她人雖未死,面容慘變,知她正運內功阻住毒氣,不令竄人心髒,活决不久。樂得大方,故意當衆聲言,先把她足恭維一陣,話甚得體,而又巧妙,竟然明說這大本領,並世無兩,因雙目失明,無奈受人暗算,雖敗猶榮,為示敬仰和江湖義氣,由全山數十首要用暖轎親身護送回去。瞎紅綫一生吃了性做的虧,受傷之後,剛飛起空中便覺厲害,十九必死,忙把氣血閉住,人雖下落,因忌動氣,復仇之念已然暫息。暴火一熄,回想生平殺人太多,今日理應受報,仇人報復也是該當,立即心平氣和,為想有一件背人心事必須對愛徒叮囑,恐怕多言破氣,不能久延,又不願嚮人服低,仇人如此陰毒,難保不用火攻。正防焚身在即,忽聽對方發話,以為不免被人刻薄幾句,以她此時,取一二人的性命仍是易如反掌,想是自知孽重,縱傷一二人濟得什事?她本人一動真氣也必同死,更不能與愛徒訣別,於是一味隱忍,一面強自運用內功,準備到了緊要關節還他兩句,及聽對方當衆自承暗算,語氣如此尊崇,不知對方,故藉事前僵激之言,特意表明暗算已得她親口許可,有言在先,不算犯規,以防日後泄露反為不好,聞言竟受感動,強壓住氣,緩緩答道:‘盛情感謝,我死而無怨,請送我回,速將小徒尋來一別,此仇已解,我不許她報復便了。’衆人知她言行如一,正合心意,各說了幾句過場話,一面人去尋花四姑,一面準備將她擡入暖轎立時送走。花四姑本是受愚遠出,按說極難早日尋回,瞎紅綫不等愛徒訣別便要身死。也是事有湊巧,花四姑中途忽遇一江湖同道,因在外行劫,又被敵人用內傢重手法震傷內部,衹瞎紅綫能救。雙方至交,便同趕回,恰好相繼到達。瞎紅綫先當來人的面告以前事,花四姑聞言自是悲憤,本想為師報仇,瞎紅綫也真光棍,非但嚴禁報復,反將自帶信符交與仇敵,以實前言。花回姑知那信符乃她門中兔死金牌,不能違抗,衹得忿忿而止。瞎紅綫遣走來人,並將心腹話告知愛徒,到傢第二日死去。那六枚金丸,花四姑也未便索回,由此便不再聽提起,不料竟會落在笑仙師的手內,轉贈與你,造化不小。不過前聽人言,這種暗器和昔年木尊者所用明月塊有異麯同工之妙,江湖上人視如至寶,你須好好保藏,不可輕用呢。”
  狄武道:“笑仙師說用法有裴師指點,一學即會。此九新近到手,作為見面禮,無什希罕。並說此子根器頗好,可惜富傢嬌養,父母在堂,未必捨得令其遠遊。如能離傢從師,去往秦嶺學上三數年,一面隨同歷練,出入相偕,成就决不止此。弟子原知裴師不久遠行,這一手,不知何年得見?每一想起便自愁煩,再加今夜狗強盜來此投帖叫陣,起身定必更快,本心想要跟去,衹恐父親不允。師父可有什法子想麽?”陳進方答:
  “你是獨生子,遠去秦嶺,令尊必不放心,背父而行,又非人子之道,再說裴師也必不許。但有一事奇怪,因恐不便,從未嚮你問過,一直藏在心裏,你可知令尊少年時的事麽?”
  狄武問故。陳進道:“當初令尊請我教你武功,這裏漢、回雜居,時生械鬥,子弟習武原不足奇,衹是令尊對你最為鐘愛,又是獨子,何等嬌養,而你習武年歲太早,”
  初來時又再三叮囑。務請三年之內將幼功練好,紮下根基,不可憐其年幼便予姑容。後聽人說,連我已請過三位武師,不知何故,未滿三月便以厚禮辭去,最後費了許多事,輾轉將我請來。開始教時,幾無一日不來,雖作旁觀未發一言,但他神情卻極專註,等我看出有異,拿話試探,答話偏是外行。先還拿他不準,後有一天,我發現令尊摸你臂骨軟筋,伸手便是地方,剛看出以前故作不知,實是行傢,過不多日,忽然面現喜容,從此輕易不再看你習武,直到如今,也未再考問你的功力如何。多年賓主,親如傢人,料有隱情,也未探詢,平日想起,已自生疑。這次更怪,裴師受了師門嚴罰,封劍三年。
  平日疾惡仇敵甚多,蹤跡自極隱晦,休說常人,便我相遇,也未必不會錯過。令尊以一富翁無心相遇,竟能識此異人於風塵之中,尤奇是那麽孤高寡合之士,居然一請就來,所約全都照辦,連對我也未吐過衹字。我看令尊必是行傢,也許少年時有什麽事故,想你為他爭氣。否則,令尊行俠好善,漢、回兩面全都對他尊重,常以片言解紛,從未聽有仇傢,怎會對你習武一事看得這重?如我所料不差,事非無望。明日見面,為你一試口氣如何?”
  狄武驚道:“師父說得對。傢父少年的事,我不曾聽說過。衹有一年,撞見爹娘對哭對勸。我知二老和氣,從不吵嘴。方要上前勸問,傢父忽然藉一不相幹的事,和娘爭了幾句,負氣走出。我看出是假吵,嚮娘探詢,娘答話既不對題,並還禁我再問。隔不一會,轉問我近日用功情形,用手捏我肩井穴,說我結實,纔現一點笑容,由此未見再笑,也就忘懷。自從裴師一到我傢,爹娘格外喜歡,但從未考問過我功課。我原隨裴師同住,每到上房請安,留時稍久,定必催走。娘常說:‘裴師未必能常在此,機緣難再,幸而陳老師教你練好幼功,學時容易,縱不能盡得他的傳授,也夠用了。侍奉父母,來日方長。難得兒肯用功,乘裴師在此,多學一點是一點。’現在想起這些話,果不像是外行說的呢。”陳進道:“照此說來,十九被我料中,裴師也必知道底細。我受令尊厚惠優禮,衷心感激,决能守口,你何妨先嚮裴師一問呢?”
  狄武還未答話,忽見門外有人走過,正是師父裴琮,急於往詢虛實,天也快亮,便嚮陳進道了安置,隨後趕去。遙望前面樹下有人迎來,正是父親,與裴琮對面立定,說了兩句便即回走。心越生疑,連忙迫上,剛喊了聲“師父”,裴琮忽把面色一沉道:
  “你還不隨我睡去?”狄武知道師父脾氣古怪,不敢再說,衹得隨同入內。裴琮進房便睡,和沒事人一樣。狄武回憶父母關心習武以及近年老夫妻常時背人密談情景,越想越覺可疑,不僅父親藏有心事,連乃母也有難言之隱,並還於他習武有關。盤算了一夜,也未睡好。本來未明前,即須起身用功,雞聲初唱,剛要下床,裴琮攔道:“我少時還須出門一行。你不妨多睡一回,等我走後,再照前日所傳用功。已和你父親說過,今日無須到上房去了。你等到我二更不回,方可離開這屋,每日如此。我衹近兩日忙,暫時還不會離去。有事,行前自會明言,不到時機,問了也無人說,徒亂人意作什?各自用功,樊師伯所賜金丸,將來最有用處,雖嫌過於陰毒,好在不是常用之物。適纔我已命人為你照樣打了四十九粒,以備異日應用,這六丸卻不可用來練習。樊師伯匆匆傳授,手法也未學全,等新打的鋼丸送來,再加我的傳授,索性學上一個最高的,不是好麽?”
  狄武知道師父衹管禮節簡略,而言如律令,不許毫違忤,便就床上應諾。暗詳語氣,明陳師所說一點不差,父師二人均不許此時過問,須等武功練成再說,一夜無眠,心神略定,想了想也就睡去。醒來日色已高,師父早走,自在房中用功,先還以為陳師今日許能探出一點真情,自己不能出房,午後命人往請,纔知陳進托詞修墓、建造居室,已在午前回傢。行時留有一信,彌封甚固,內寫:“昨夜所說深悔冒失,不可再問,此後照裴師之言行事,秦嶺之行也許有望,但在裴師去後方可成行。閱後將信燒毀,也不可再嚮人提起。”
  狄武看完,將信燒毀。素日敬師,雖在背後,也從不敢違忤。自在房中用功,年輕好奇,又是父母的事,偏不許問。不料師父一去三日不回,正等得心焦,忽見前用書童倚劍入報,說:“莊外來了一個窮秀纔,要見老師和主人,因莊主不在傢,又知老師嚮例不見外客,回覆他偏不肯聽,說什麽,也非見不可,硬說裏面有人,老的不在,見小的也是一樣。姓名卻不肯說,神情十懈怠,說話也十氣人。本來下人們均受過老莊主的教訓,自來不肯得罪來客,不問貧富,一體恭敬。因為這人實在討厭,管傢趙六不合誤認是個打秋豐的秀纔,說了兩句不甚客氣的話,這人立時發怒,藉口下人們看不起他,張嘴就駡衆人狗眼無知不識高人,不看在裏面師徒二人份上;連狗腿也要打折。大傢見他出口傷人,未免有氣,又疑是存心來此訛詐的無賴窮酸,先是趙六和他理論,越說越僵,便推了他一把。趙六自恃近年習武,頗會一點拳腳,照那人神氣,還不是一推就倒,誰知對方身子未動也未還手,趙六卻跌出兩丈以外。大傢見他無理取鬧,本就有氣,再見趙六受傷,群起動手。那人衹冷笑了一聲,說是你們這群蠢才,我二先生不值計較,誤你主人的事,莫要後悔。隨說,轉身就走,任憑衆人打駡,理都不理,神色自如,依舊緩步前行,若無其事,可是衆人打到他的身上,好似打在銅鐵上一樣。再不,便被一股力量撞將回來,跌倒在地,對方手全不動,是動手打他的人全受了傷。張福年老,較有見識,看出不妙,又見凡下重手的人,傷也最重,有的疼得臉都變色,有的跌出老遠,人卻未傷,一同動手,所受有軟有硬,會不一樣,知是異人,連忙搶嚮前去,再三說好話賠不是,纔請了回來。他指着動手的幾個護院武師笑道:‘我二先生嚮例不走回頭路,好心盡到拉倒,姑念無知,醫傷可以。似你們這樣膿包無用,如何能為主人保傢呢?’說罷,嚮衆人傷處略微撫摸,傷痛立止,僅衹紅紫色未退,治完便走。張福和未動手的兩位武師,想要請他入莊小坐,探問來意,他堅執不肯,說:‘你主人素昧平生,不過聞他為人尚好,意欲一見,不料相左,你們又這等討厭勢派,我已不願多事。’仍是堅執要走。張福一想,莊中衹陳老師武功最好,閱歷最多,偏在前日回傢,摸不清他是什來意。小爺不知外面的事,老莊主早就囑咐,不許對人說出小爺習武之事,後院這位老師又是讀書人,自更不知江湖行徑,因此未來通報,見留不住,衹得聽其走去。
  “小的先未動手,越看那人越怪,知他要往東走,便乘張福和他說話之時,預先掩往他的去路樹林之中等候,一會,果然見他走來。小的等他走過,又尾隨了一段。那人忽然回身笑道:‘你這小玩意,不去侍候小主人,跟我做什?’小的便跪在地下,請他指教,井問來意,可是尋找教書先生?他說:‘你這小孩倒有點意思,可恨那群蠢貨,連我找誰都聽不出,一味勢利,以為我穿得破舊便是來要錢的。以你傢主人豪富,行點善舉有什希罕,縱得這些下人如此無禮,我便有什好意到他,也懶得管了。本來不想再管閑事,不過你小主人聽說還好,我想見他一面。你傢已不願去,可令他今夜子時前後,到你適纔藏伏的樹林之中一見,衹許你一人隨他同來,不來也自聽便。因我今夜打此經過,並不專是為他,此時尚有約會,你回去罷。’小的原知老師出門未回,小爺必和上月一樣,奉命在此用功,不能離開,所約又在深夜,怕去不了,又不便說實話,想要開口請他改成明天,他已走去,再往前跟,便被喝退,衹得回來奉告。裴老師如若今夜不回,小爺能赴約麽?”
  狄武知道倚劍聰明膽大,心細靈巧,莊中不少下人和護院武師,衹他一人看出裴老師是位異人奇士。因裴師平日傳授,多是先用口說,練的又是內傢勁功,打坐時多,每值練武演習,人全遣開,誰也不知習武之事。獨他留心,看出有異,曾在半夜裏藏身隱處偷看自己用功,接連三月。被父親發現,這日早起,忽來和裴師密談了幾句,第三日便將二童遣走,換一老僕服侍,不喊仍然不許進門。倚劍本極好武,曾嚮陳師求教,常時當衆練習,自被遣出書房便不再練,人也逐漸老成,恭謹起來。自己本最愛他靈慧勤謹,遣走之後,見他往往乘人不備,藉故到書房中走動,每來必以全神貫註在裴師身上,面帶希冀之容,衹不大多說話。料定想要求教,不敢開口,曾經背人問他心意是否如此,答話吞吐,似有難言之隱。每日忙於用功,見面時少,也未細問。這時一聽來客是位異人,自想一見,又聽所說似有什事想要面談,恰巧室中無人,便道:“老師原許我夜裏可以離開,老莊主知我不會出外,到時由後園越墻出去,必無人知。你可備辦一點酒食,用一食盒預先帶去,等我前往相見。你這等用心,我隨裴老師練武,你又曾偷看三月,平日卻聽人說,你近來武已不練,愛打午睡,較前稍懶,可是你夜間背人,暗中習練麽?”
  倚劍跪稟道:“小的不敢隱瞞。自從裴老師來了不滿一月,便看出小爺藉着讀書為名隨他練武,武功比陳老師要高得多。心中羨慕已極,本想從學,先是膽小,不敢偷看。
  後來試探出老師明知不問,衹不肯親自傳授,剛偷看了三月,還未學全,便吃老莊主看破,將小的和同伴鳴琴一齊遣走,並在暗中警告小的不許走口,以防陳老師知道不快,否則,必按傢法重責。小的防人看破,由此不敢當衆習武,衹在半夜起來練上些時,無奈前半紮根基的功夫尚無所知,幾次藉故進來想求老師指教,老師不理,未敢出口。及見那位異人走路不帶一點塵沙,和老師一樣,方始生心跟去,聽他口氣,似乎還好,對小爺更是看重。此人必是裴老師的好朋友,决無他意,自稱二先生,不說名姓,老師不知怎的前日一去不回,否則請到傢中相見,豈不更好?”
  狄武素無紈絝習氣,又正無聊,見他說完要走,便笑攔道:“老莊主既不在傢,誰還管你?就是回來撞見,也不是沒有話說。我將來還要出門走動,都是一樣的人,什主僕?天已將黑,可令伺候書房老劉傳話廚房,備幾樣的酒菜,再把陳年好酒取兩小缸來,一缸不要打開,說我要用。老劉如問,你就說我教你進來的好了。說完快些回轉,乘此機會,我看你功夫練得怎樣,也好傳授指點,除內傢口訣必須問過老師外,別的均可傳授。”倚劍聞言喜出望外,立時跑去,傳完話回來,狄武一查所學,居然把師父所傳的一套小乘七十四招手法學全,別的也會了不少,天極高,一點就透,便就自己所學,除師父心法口訣外,一一告知。倚劍喜得感激涕零。狄武一想,自己將來孤身上路,如能帶這麽一個和自己差不多的有力同伴,豈不也好?想到這裏,越發用心指點,反正無人,連吃飯也強拉倚劍一起,主僕二人興高采烈。
  時光易過,不覺子時將近。後院書房,照例不奉呼喚,誰也不許走進。一見約會時間將到,先前忘了莊中護院人多,恐倚劍私出被人撞見,索性同路,各帶所備酒食,竟由書房中縱上屋頂,輕悄悄越嚮後墻外面,沿着圍墻往莊東林中趕去。到後一看,並無人影,料知為時尚早,便就當地尋一桌面大的山石,將酒菜擺好。仰望天空,月明如晝,清蔭廣被,涼風陣陣,吹得地面上光影散亂,宛如片片碧雲,往來流走。二人恐風沙污了菜餚,重又藏嚮食盒之內,一同乘涼等候。待了好大一會,未見人來,估量時已醜初,全都等得心焦。倚劍更因主人那等愛重,異人如若不來,何以見信?心中愁急,不時去往四下探看。狄武並不疑他說謊,見其惶急,剛剛回來,又跑嚮前面沙堆之上四下眺望,便趕了去,說道:“自來高人奇士都有古怪脾氣,裴老師便是落落寡合。他說子時前後,我們應在亥初就要恭候纔對,因見莊中乘涼人多,又都是些會傢,耳目靈警,恐被發覺,來遲了一步。也許異人已然來過,嫌我們來意不誠,或是誤會不來,已早走開。好在今晚月白風清,再等個把時辰,人如不來,我們兩人吃上一頓回去,等師父回傢一問,就知他的來歷了。”
  二人立處,三面林木環繞,與沙堆差不多高,後面一道大河,由上下望,四面看出老遠,外來的人卻看不出林中藏有這大沙堆,尤其是嚮路一面樹更繁密,又當夏日,望過去黑壓壓一片濃蔭,隱僻非常。彼時狄傢因是客籍,不願與別族上人混在一起,擁有土地又多,方圓十幾裏均是狄傢田産,表面上看去,襟山帶水,孤零零一座大莊院,旁邊雖然附有一些人傢,都是下人佃工眷口。狄武主僕從小生長在此,地形最是熟悉,算計異人必由東南方通着驛路的那條土峽走來。正觀望間,狄武偶然回顧,瞥見側面林蔭下馳來兩個黑衣人,其行如飛,正往先前陳設酒餚的樹林中趕去。到了石前,見有酒壇食盒,呆了一呆,互相低語了兩句便各頭四下窺探。心疑異人在內,剛要詢問,倚劍人甚機警,見那二人神情鬼祟,又穿一身夜行衣,背插單刀等兵器,腰挂鏢囊,連忙搖手止住狄武,一同藏嚮樹後,悄聲說道:“那異人是位讀書相公,人很文雅,哪是這等神氣!我們莊上從來沒有鬧過賊,現在不說,就在以前,陳老師也是威名遠震,無人敢來擾鬧,今晚怎會有夜行人到此?我看這决不是什好東西!可惜先沒想到,未帶傢夥,不知對方深淺,最好由小的守在此地,小爺回去送信,就便帶了傢夥前來,等查明他的來意,再作計較。”狄武笑答:“無須。我新學會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又練會重手法,不論樹枝石上全可應用,無須什兵器。你看這兩人想吃我們的東西,地理又好似不熟,你把腳步放輕,隨我掩將過去,偷聽說些什麽,知道來意就好打算了。”說時,見兩黑衣人正拿起食盒酒壇想要開吃,忽又放下,略一商量,便往二人立處樹林中走來,不時低頭察看,似在尋找地上腳印。二人見他們行經身側,正想繞着大樹閃避,就便聽他們說些什麽,內中一個忽似有什警兆,擡頭連望了望,朝同伴打了個手勢,便嚮林外頭趕去。二人見黑衣人藉着樹蔭隱蔽,東西馳,料他們還要回到原處,忙往先放酒食之處掩去,隱身在側,嚮外窺探。
  待不一會,黑衣人果然回轉,都是貌相兇悍,身材高大,年紀約在四十開外。一個背插單刀,腰挂百寶囊;一個雙手臂上套着一個長約七寸半圓形的鐵管,背插單刀拐,寒光閃閃,似頗鋒利,一同到了石前,各就兩旁石塊上坐下。一個說道:“六哥吃罷,我真餓了。管他是什原故,且先吃飽再說。”佩拐的答道:“誰不餓誰是孫子!傍晚在黃沙鋪和你起身時,早知道老鬼住的地方前不挨村,後不靠鎮,必須吃飽再來。惟防到時太晚和事完上路前途荒涼,沒處去買吃的,我們壞飲食又吃不慣,難得那傢鹵有雞肉,鍋魁又好,還想吃完買些帶走。不料遇那窮酸惹厭,搶在頭裏全數包圓,和他轉買不成,白慪了一肚子氣。如非老頭子有命,不許路上和人爭執,真恨不能將那廝斫死!後來吃了一頓堵心飯,嚮店傢商量,搜遍了左鄰右捨,出了加倍的價,纔買到兩衹病雞和一些剩饃,趕了七八十裏,因先前飯未吃好,肚子空虛,正想取用,不知怎的竟會被我失去。
  我們走這一帶最是荒涼,又在夜裏,往回找了十多裏路也未找到。我認定有人暗中鬧鬼,你說衹那窮酸可疑,我卻不甚相信,一則我們走時,還在濫灌黃湯,滿嘴鬍說,我們腳程那快,一路留心,既未見他跟來,沿途也未見有人影,定是自己失落。否則,真有高人強敵,中途必要作梗,也不會容我到此。這時想起,過那樹林時,仿佛身側有股疾風吹過,你還拔刀四望,因月光甚好,並無人影,也未在意。再走不遠,想吃東西,挂在身後的一包食物竟自失去。到了這裏,衆弟兄一個未來,老鬼莊中全無動靜,石上竟會擺着現成酒食。聞說老鬼年輕時非但武藝高強,人還機警絶倫,自把老頭子心愛的人奪去,便隱姓埋名來此隱居。因他出身富傢,人又聰明,一連二三十年,誰也想不到江南世傢豪富會作商人,隱藏在西北邊荒之地,老頭子空自懷恨多年,怎麽也打聽不出他的下落。這廝膽也真大,前些年居然還敢裝着行商,連去江南數次,因他年老變相,喬裝又妙,與老頭子兩次相遇,均未露出破綻。最後一次,他往江南祭掃祖墓,被九弟發現歸報,老頭子纔生疑心,知他夫妻必在人間隱跡,連忙命人四出查訪,無如老鬼詭詐多端,上墳時換了裝束,除哭得傷心,不像遠房子孫而外,別無可疑,事完就走。一路化裝,聲東擊西,竟被逃出羅網,由此便不再見。今春老九偶往蘭州訪友,無意撞見,暗中尾隨到此,纔得知他的下落。老鬼夫妻已非尋常,何況老頭子為人性情和近年的威勢,他不會不知道,平日必有防備。我是越想越怪,這些酒食不是早已得信故意藉此點破,便是有心取笑。依我說,最好不去動它,還是守在此地,等見莊中升起旗花信號,前往合圍,迎頭堵截,不令一人漏網,斬草除根,免留後患。”話未說完,佩刀的已將食盒打開。
  狄傢飲食講究,狄武想要款待異人,所帶酒食更是精美。來賊隨賊魁縱橫齊魯和大江南北,成名多年,山中服用豪侈,西北邊地最少走動,長途奔馳,所經多是荒村野店,這等好酒食尚是西行初遇,又當餓時,不由食指大動,插口答道:“管他呢!老頭子法令素嚴,來時下令,除將仇人夫婦挑了腳筋生擒回去,下餘雞犬不留。我們一行十五人,都是千中選一的好手,反正非拼不可,事若不成,也沒臉回去。管他老鬼是什用意,且先治飽肚子再說。不然的話,我們人地生疏,老鬼何等深沉機警,他在此多少年,本地方人僅知他樂善好施、對人謙和,連他所養護院武師都無人能知姓名,也未從見他傢的人露出會武形跡,似此虛實難測,無人則已,有人相助定是高手,動手以前不吃飽怎行?
  何況事完還要趕出七八十裏去,與二哥他們會合呢。”說時,狄武主僕藏在樹後,早聽出二賊竟是仇敵派來黨羽趕殺父母全家,不由怒火上升,本想尋找石塊,先將二賊打倒,擒回莊中拷問,猛想起昨夜樊師伯所贈六枚金丸正帶身旁,精神越壯,剛剛取出,佩刀賊已越說越饞,口說:“六哥還是吃罷,等我開壇同飲。”佩拐的也因前途受人戲弄,不曾吃飽,這時同是饑渴交加,嘴說着話,看見那些精美的酒菜,也自饞吻大動,剛伸手拿起半邊肥鹵雞想要撕吃,忽聽“噫”了一聲。
  原來那酒壇本擺石上,二賊先離開時隨手放在所坐身側,來時還曾看到壇放原處未動,這時竟會不知去嚮。二賊均是緑林中的好手,見狀大驚,料知有了勁敵暗中為難。
  一個失聲驚訝,方說得“留神有人”四字,佩拐的賊一面聞聲側顧,手中雞腿已快塞到口邊,還未及咬,倏地疾風颯然,眼前人影一閃,叭的一聲,早挨了一個大嘴巴。二賊也是久經大敵有名巨寇、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的好漢,又當心中疑慮逐處留神的當兒,剛聽風聲,覺出有異,忙即縱身閃躲,已是無及。被人打了一個滿臉花,竟未看出敵人怎樣來的,當時順嘴流血,連槽牙也被打鬆,疼痛非常,不禁又驚又怒,慌不迭縱嚮一旁。
  剛拔下身後單刀拐,來人已開口駡道:“不要臉的狗賊!人傢給我二先生預備吃的東西,也是你們偷吃的麽?”同時,又是叭嗒兩下重物倒地之聲,定睛一看,佩刀賊黨已翻身仰跌在地。來人正與途中所遇窮秀纔一樣打扮,穿着一件舊藍布衫,貌相十委瑣,一點也不起眼,正在戟指笑駡。那同黨不知怎會被他打倒,剛剛爬起,雖然拔出背刀,神情頗為狼狽,似乎有些膽怯,手指敵人喝問,剛在開口,樹後忽縱出兩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似是一主一僕,同聲齊喊“二先生,老前輩”,正朝敵人身前趕去。為首少年手朝自己一揚,吃敵人伸手攔住,雙方還未交談,略一定神,不由怒從心起,忙把手臂上暗器一按,一揚手中拐,正待上前,忽見同伴搖手喝道:“六哥且慢!我們不過一時疏忽受人暗算,待我問明這廝來歷再說。反正今晚須存亡,忙他作什!”
  這原是轉眼問事,那號稱二先生的異人,來勢疾如飄風,休說二賊事前不曾警覺,連狄武主僕,旁觀的人,也未看清怎麽來的。衹覺人影風聲由斜刺裏飛來,突然出現,一到先把一賊一嘴巴打出老遠。另一個瞥見同伴受傷,敵人來勢極快,一着急,匆匆不及拔刀,縱身迎面就是一掌。滿擬練就鐵砂掌,有名的手快力猛,相隔又近,這一掌還不打個筋斷骨折。當時送命!哪知對方比他高明得多,連身子也未動,衹把手略擡往外一揮,自己的掌還未打中敵人身上,先有一股極大力量迎面撞來,知道此是內傢勁功真氣,總算內行機警,不敢硬碰,百忙中收勢縱退,掌風已自上身。慌不迭往後一仰,仍被掌風掃嚮左肩,力大異常,再也立足不定,就勢仰跌在地。因覺出敵人本領之高從未遇過,未免膽寒,一面拔刀縱起,正問來歷姓名,見同黨拔拐想要動手,知衹挨了一個嘴巴,還不知敵人是個內傢高手,連忙示意攔阻,接口喝問:“你叫什麽名字?因何暗算傷人?可是老鬼同黨麽?”
  那自稱二先生的異人始終神態安詳,若無其事,打完二賊之後也未再動手,聞言也不理睬,將手中酒壇交與倚劍道:“這壇酒好好與我收起,等我打發了鼠賊好吃。”說完,纔嚮二賊笑道:“憑你兩個鼠賊,也配問我二先生姓名麽?我也不是主人約請來的,衹不過看了金光亮、徐洪這兩夥狗盜有氣,我二先生久意除他,衹為近年老在天山西昆侖一帶遊玩訪友,未得其便。今晚金賊竟敢派了這些鼠賊來此殺害善良。大先生日裏遇見你這兩個狗賊,當時便要除害,因恐餘黨聞風逃散,再除你們又要費事,衹給了你們一點警戒。你們總算有半晚上的壽命,居然毫未覺察,照樣大膽妄為,沒有惹他老人傢生氣,衹空着肚子到此,準備作那餓鬼,否則,大先生不似我好說話,你們稍有冒犯,早已死無藏身之地,還敢嚮我二先生放肆麽!現在你那同黨,衹一個被人點了軟穴,念他作賊多年,一嚮不肯傷人采花,容他殘廢回去,下餘已全到離此二十五裏的白馬墩,被我一個朋友和耍狗熊一樣引逗得昏頭轉腦,鬍說八道,旗花信號還待一會才能放起,可是你們也該見閻老五去了。”
  說時,二賊原早看出對方雖然其貌不揚,但是一雙瞳仁炯炯放光。大敵當前,手無寸鐵,依然氣定神閑,談笑從容,全不把人放在眼裏,如非劍俠異人,怎會有此氣派?
  又想起來時所聞,昔年老山主最怕的兩個異人似在西北諸省走動,越發氣餒心寒,偏又沒法善罷,情知所料如對,兇多吉少,連今夜奉命洗劫狄氏全家的那夥同黨也决難得手。
  山主法令如山,對方又是他多年夙仇,來時奉有嚴命,萬一不能成功,回山必受奇恥大辱,先前已然嘗過敵人味道,不禁又急又怕,又驚又恨,表面靜聽發話,暗中各自準備。
  尤其持拐賊,自恃武功暗器均甚高強,成名多年,反正無法下臺,立意一拼,仗着兩手臂上所綁獨門暗器連珠鐵弩機簧,已在挨打時準備停當,正好冷不防乘隙下手,就算敵人武功多高,這類雙手齊發、每筒十八支見血封喉的連珠毒弩,衹要射中五官等容易見血之處,立時斃命,萬一敵人真是那聞名多年的怪俠,如被一箭射死,豈不名利雙收,想到這裏,心膽立壯,頓忘厲害。持刀賊因先前所受掌風厲害,嘗到味道,雖然心膽早寒,但知非拼不可,也和同黨一樣心思,準備少時藉口答話,引使神,可讓同伴乘機下手,一面緊握那口削鐵如泥、仗以成名的紅毛刀,準備驟起發難,合力夾攻,好在對方三人手無兵刃,多好內功也經不起這樣寶刀,正打着如意算盤。持拐賊素日兇橫性暴,心黑手快,已忍不住,又見敵人神情懈怠,隨口笑駡,絲毫未作理會,冷不防雙手一擡,立有大蓬寒星,暴雨一般朝敵人迎面射去。
  狄武年紀雖輕,武功卻好,耳目最靈,一見持拐賊雙手臂上發出連珠暗器,相隔衹六七尺間,不禁情急,揚手就是一金丸,耳聽異人大喝:“你們不許動手!”同時,眼前刀光寒影亂閃,一片丁丁亂響,又是叭嗒一聲,寒星紛飛四射中,持拐賊已翻身栽倒。
  持刀賊本沒料到同黨這快下手,剛一揚手中刀,待朝敵人斫去,猛瞥見大蓬連珠毒弩似被什麽東西擋了一下,還未射中人身,便激撞回來四下飛濺,同時一點金光過處,同伴反被旁立少年暗器打倒,知道不妙,連忙收刀縱起,穿林便逃,心正惦念同黨安危,忽聽哈哈笑道:“我不能白吃後輩東西,客邊不便,無可還情,這把刀正好藉用,不與我留下,就想逃麽?”說時遲,那時快!聲隨人到,眼前人影一閃,異人已迎面攔住去路,同時又聽狄傢那面一支響箭射嚮空中,帶起一道青紅二色的旗花火星高送入雲,知道同黨已然入莊動手,發出信號,越發情急,百忙中舉刀就斫,猛覺手中一震,刀便脫手,被人奪去,不禁大驚,趕忙往側縱退,待要另取暗器和腰圍軟鞭與敵拼命,異人笑道:
  “你們旗花已起,還不快送命去!”說罷,拿刀便往回走。知道再要動手,也是送死,難得對方衹把心愛寶刀奪去,並不窮追。不知是什用意,但是自己决非其敵,山主法令又嚴,不如趕往莊中與衆會合,看為首兩人有什主意,此人不是狄傢一黨,日後探明來歷再設法報仇,否則今夜事必紮手,去報一信,也好有個準備。心念一動,不敢再拼,便往狄傢那面逃去。
  狄武主僕見二賊一傷一逃,去的又是自己傢中一面,猛想起異人之言,傢中還有十幾個賊黨快到,裴、陳二師和父親均不在傢,那些護院武師本領還不如自己,如何呆在這裏?又見旗花響箭飛起空中,越發心驚情急,順路趕來。正值異人回身,攔住去路,笑對狄武道:“今夜之事,我先還當主人不知就裏,來時遇見樊大先生,纔知早有安排。
  就這樣,令尊還恐殺死多人或被來賊漏網,另生枝節,特意事前同了令堂去往白馬墩故意現身,迎頭攔堵。旗花信號並非賊黨所發,你傢平安無事,不必回去,可陪我去飲上兩杯。還有那枚金丸失落不得,賊屍也須化去,令師今夜不令人離開書房,也由於此。
  本意子前可以完事,不料賊黨受大先生和兩朋友戲弄,來晚些時,你二人便不來赴約,到時也有人來引開,因你武功雖有根底,不久要出遠門,萬一有賊漏網,豈不被人照了面去?所以不令出頭,等莊中事完,吃好回去罷。”狄武一聽,那異人竟是昨夜所遇樊師伯形影不離的雙俠之一,不禁喜出望外,自然奉若神明,邊走邊答道:“老前輩可姓簡麽?”
  異人笑道:“我正是間中二友之一,姓簡名潔,你這小娃倒還聰明。你傢裏事我剛知道不久,先前衹為令師是我多年好友,聞他犯規封劍,隱居在此,愛屋及烏,令尊又是善名在外,我和樊大先生本由涼州路,約定在此相見,未遇以前,無意中得知群賊想殺你們全家,因為賊黨守口,僅知有仇,不知底細,欲見令尊,並望老友,被下人飾詞攔阻,不為通報。本想令師在此,群賊决非其敵,已然走去,不料你那書童倚劍甚是靈慧,行藏竟被看破,暗中跟來。問出令師他出,令尊也不在傢,料已得知今夜之事,隨往尋到樊大先生,纔知令尊昔年為娶令堂,與老賊結仇之事,令堂並還是啞師姑空塵的姨侄女。令師前日已然得信,本定昨夜同一老友迎將上去,為了以前殺人犯規,本心衹想將群賊製住,嚇退回去。偏遇仇敵金光亮派人尋來,不得不在傢中等候,於是變計,改為黃沙鋪迎候,自和令尊先往埋伏。令堂雖知令師劍俠一流,因來賊人多,又都好手,仍不放心,竟把二三十年不曾用過的梅花針帶在身旁,暗中趕去。賊黨原三路來攻,黃沙鋪這一面人數最多,下餘除這兩賊是一路外,還有一路,乃山東道上有名的三刁一張,內中粉頭鷹張玉秀更是淫兇狡詐,以前也為令堂,與令尊結下深仇。此次賊黨中以他為首,本領也這四人最高,由莊北小路趕來。這一面也是兩位高人在彼守候,不過這兩位一嚮遊戲風塵,生性滑稽,必在途中捉弄。張賊刁狡多疑,難免見機退去,此人如被漏網,又留隱患,令師不能常守在此,豈非可慮?事前對這兩位雖曾囑咐,天性如此,未必肯聽。此時莊中升起旗花,必是令師他們得勝趕回,賊黨不曾全數落網,想將餘賊引去之故。否則,令尊隱居已久,又有這大傢業,但得已,决不使賊上門,現出他老夫妻的形跡。你傢現有三個能手,加上令尊令堂,來賊决無幸理,衹防來賊逃遁便了。”
  狄武急於回傢去見父師,並問經過,簡潔偏是且談且行,甚是遲緩,當地離莊本不甚近,簡潔脾氣古怪,又不敢違,隨口應對,回望身後,莊園中燈光上映,隱聞喧嘩之聲,實忍不住,方要開口,猛瞥見一片紅光激射而起,知道傢中失火,一着急便往回路跑去,剛走不遠,想起忘了招呼,回顧簡潔、倚劍均未隨來,林中來路已無人影,暗付:
  “來賊人多,知道有什能手在內?敵暗我明,萬一事出預料受人暗算,如何是好?反正簡二先生是師父好友,終能見到,無須忙此一時。”越想越着急,不顧尋人,飛步疾馳,正往傢跑,前面墻上忽飛落兩條黑影,落地便頭跑來,迎面一人正是前遇二賊之一,忙由林中縱出攔住去路,剛喝得一聲“狗強盜”,來賊本往莊中會合同黨,發現三刁一張同了一個能手已有三人受傷,不敢再進,意欲縱火泄憤,調虎離山,好去救人。剛把火點起,便見張玉秀負傷逃來,見面說聲“風緊”,連腳步也未停,便同越墻而逃。下前曾打手勢,令其路往林中逃走,看出形勢危急,忘了逃路還有三個強敵。先前吃過苦頭,等到往前跑出一段,一辨地勢,忽然想起,心中一驚。微一遲疑,又聽對方斷喝,有人阻路,定睛一看,正是前遇三敵中少年。方自膽怯,待要縱退,猛想起後退無路。
  因見狄武赤手空拳,年紀甚輕,自己刀雖失去,還有一條軟鞭、幾衹鋼鏢,怕他何來?
  當時膽壯情急,便將手中鎖子連環鞭迎頭打去。
  狄武初生之犢不怕虎,又想生擒來賊拷問,自恃近練空手入白刃的解數,本是迎面縱去。一見鞭到,身形往左一閃便自避開。那賊鞭法本好,長於變化,見對方身法靈巧,一下打空,將鞭一抖,立即旋身,準備就勢橫掃過去。不料敵人曾得異人傳授,鞭纔抖轉,耳聽“狗賊還不與小爺倒下”,聲纔入耳,還未聽真,猛覺右腕微麻,虎口一酸,鞭已脫手。跟着一腿掃到,胸前又吃了一下重的,當時翻身栽倒。狄武初次出手,沒想到打得這麽爽脆,正在興高采烈,待要上前喝問,耳聽身後似有笑聲,同時倒地的賊也翻身縱起,慌不迭撥頭就跑。狄武自不容他逃走,也未回顧何人發笑,剛喝“狗強盜敢逃”,飛身趕縱過去,身子還未落地,忽由側面飛來三點寒星,知道有人暗放冷箭,無如身在空中,敵人暗器又是一連串雁字飛來,萬難躲閃,百忙中左手回護面門,右手揚鞭撩去,暗中運氣,準備硬挺它一下。誰知敵人暗器不特手法精妙,百發百中,並具專破內功的特長,狄武去勢太猛,本難幸免,說時遲那時快!就這危機一瞬之間,同時聞得身後颼颼連響,緊跟着丁丁丁三聲過處,由身後也飛來三件暗器,恰與那三點寒星撞上,火星飛射,同時迸落。狄武人也落地,不顧再追前賊,正往敵人暗器來處註視,要想追去。忽聽林內哈哈大笑,甚是耳熟,隨見一條黑影箭也似飛縱出來,縱得甚高,由身側飛過,已快過頭。忙舉手中鞭想往上打,猛又聽瞠的一聲,由斜刺裏飛來一條白影,恰與那賊兩下相對,撞個滿懷,自己鞭也打到那賊腿上,“暖呀”一聲仰跌下來,倒在地上暈死過去。跟着落下一人,是個短小精悍的白衣少年,見面便對狄武道:“師弟看住此賊,待我將那賊擒回。”
  狄武武功雖好,到底無什經歷,又不知來賊多少,更恐林中還有餘黨,事出倉促,敵我均是初遇,未免顧此失彼,前賊見勢不佳,早已心膽俱寒,乘機逃走,白衣少年不等答話,便朝前賊追去,剛剛縱起,還未入林,忽聽有人喝道:“小鬼接住!”隨由林內拋出一條黑影,少年應聲遵命,一掌打落,也是一聲怪叫跌倒在地,一看正是前賊,已然暈死。因見少年身手輕靈,動作如飛,本領要高得多,心生欽佩,方想請教姓名,少年己先說道:“這賊便是張玉秀,詭計多端,就許裝死,師弟如何這等大意!”狄武先聽簡潔說過此賊關係重要,忙即回身,見那賊中等身材,白麵無須,看年紀不過四五十歲,右臂已先被人斫斷,袖子上滿是鮮血,左手拿着一柄形如半環、上帶月牙的奇怪兵器,仰跌地上,明傷重身死,心想此賊即便能活,也跑不掉,怕他作什?又見莊中火已救熄,衹剩餘煙和衆人喧嘩之聲,莊中那多武師下人,賊鬧這兇,並無一人出視。
  不關緊要,一心想與少年相見,剛側轉身問道:“師兄貴姓?”“呼”的一聲,眼見寒光映月閃得一閃,同時噗哧一響,接着叭的一聲,一根四五寸長的黑影早由身側飛過,疑心又有敵人暗算,連忙縱身回顧時,面前人影一閃,隨聽喝道:“小鬼討厭!又是這等手黑,老改不了。把賊一齊打死,嚮誰問口供去?”白衣少年已趕了過來,笑嘻嘻答道:“二叔莫怪,莊中還擒着刁老二和那玩剪刀的牛鼻子呢,他不暗算狄師弟,怎會死得這快?便宜他了!”
  原來那人正是簡潔,倚劍抱着一壇酒,手提食盒,剛由林中趕出。淫賊張玉秀原是詐死,知道狄武仇人之子,反正難逃活命,意欲暗算拼命,故意裝死,乘着狄武心側顧,冷不防,把左手日月鋼輪猛朝狄武斫去。張賊力大,所用鋼輪量甚重,情急拼命,想要藉此報仇,全身之力都運在左手之上。狄武武功雖好,如被打中,也必重傷。誰知早被白衣少年料到,暗有防備,他這裏剛一起身,少年手中喪門釘已發將出來,一下打中前胸,透穿過去,將人釘在地上,死於非命。簡潔隨指少年道:“此是樊師伯的門人艾芳,此是裴師叔新收弟子狄武,你們日後互相扶助,各有益處。”二人忙即見禮,互緻欽佩。簡潔又指倚劍道:“這小娃兒,我已收他做了記名弟子。他本孤兒,暫時仍用原名,等查明他父母姓氏再說。狄武以後須好待他,令隨一起用功,表面仍是書童,不必更改。狄武隨我入莊,艾芳可將賊屍移去消滅。這是你自我麻煩,乘着這裏離莊門還遠,又在墻後,他傢下人事前奉命,無人出視,越快越好!”
  艾芳賠笑道:“二叔吩咐,我不敢違背,請把那藥粉賜上一點,免得留下血跡被人發現。”簡潔笑駡道:“你這小鬼!當我不知你的用意麽?想多帶一點在身旁好去淘氣,是不是?”艾芳笑道:“弟子怎敢欺騙師叔!不過所得無多,師父不肯給我,遇上事多麻煩!有這東西,到底方便得多。師叔素來疼我,知道不敢亂用,所以就放肆了。”簡潔隨由懷中取出一個白玉瓶,還未開口,艾芳喜道:“師叔用不着這東西,瓶中想必無多,都賞給弟子罷。”簡潔笑駡道:“小鬼貪心不足!這類兇物你拿那多做什?要給你師父知道,不駡你纔怪!快把傢夥拿來,一點去便了。”艾芳隨由身畔取出一個銀盒,一按機簧,盒便打開來,共是兩格,狄武見內中一格藏有小半盒黃藥粉,聞去甚香。簡潔道:“這是上次老叫花給你的麽?怎的還有這多?果然不曾亂用。”艾芳接口道:
  “弟子得到銷骨散後,共衹用了一次,殺的便是金光亮手下的一個淫賊。自從去年師父教訓,從未輕易傷人,今夜如非奉命,深知賊黨無惡不作,還不會打死他呢。”簡潔道:
  “這樣纔對,否則你師父不比我好說話,體看愛你,如真犯規,連我求情,未必有用,快拿去罷。”說罷,將瓶中藥粉倒了一半在另一格內,隨和狄武、倚劍往莊中走去。
  狄武見瓶中藥粉紅如朱砂,香中帶腥,邊走邊問:“師伯這是什麽藥粉?有何用處?”簡潔低語道:“你年紀輕,以後說話不可脫口而出。這兩樣,一名銷骨散,一名七修化魄丹,均是丐仙呂瑄和葉神翁、王鹿子三人,采用各種毒草和七樣毒蟲連同四十七種毒蛇惡蟒的腥涎,別化煉而成,不論人獸蛇蟒的死屍,衹朝見血之處和口鼻眼孔內挑上一點放在裏面,不消半個時辰,全化成一灘黃水。化魄丹更是厲害,連毛發也全煉化,便是活的人獸蛇蟒,衹被彈嚮七竅之中,照樣毒死消溶,端的奇毒無比!這還是上年,我與呂、王二人路過,承他們送了一些,又給了一點與艾芳。你父安居多年,知來賊都是極惡窮兇。他們奉命行事,起初不知真實所在,如全殺死,暫時可兔許多麻煩,為此我們商量,將其一網打盡,事前早有佈置。你到裏面少要問話,也許還有外人呢。”
  說時倚劍已當先跑去。
  狄武因見簡潔緩步而行,身是後輩,衹得陪同入門,見莊中下人、武師剛剛救完了火,正在談論,見了狄武,齊說:“少爺,往哪裏去了?今晚莊中竟會鬧賊,老慶主又不令追,差點沒把𠔌倉燒掉。如非陳武師半途回轉,來賊武功頗好,恐還不好辦呢。”
  狄武衹把頭略點,揮手令退,仍陪簡潔前行。剛轉到後園路上,倚劍飛步趕回。見面一說,纔知陳進深夜回莊,招集武師、下人說:“在途中發現幾個外省來的強盜,因聞狄傢富豪,前來打搶。這類強盜均非弱者,老莊主為人厚道,不宜結仇大深,賊來必在後園,到時你們不可出面,由我一人上前,能按江湖規矩打發更好,如非動手不可,敵人逃時,你們千萬不可追趕,否則來賊情急反噬,你們既非其敵,又為莊主結怨,最好守在房內,作為無事。”莊中武師多是陳進朋友後輩,深知他武功經歷全都高人一等,平日信服甚深,雖覺奇怪,均不敢違。賊黨多在黃沙鋪樹林中送命,衹三刁一張同了一個道人,還有先前逃走那賊,共總六人,到時,後園下人、武師,全被陳進遣開,除惡道和三刁中的老二刁鴻受傷被擒外,餘均先後伏誅。陳進原是今早回傢,路過黃沙鋪,遇見裴琮喚住,授以機宜,暗伏莊側,到了半夜回莊,設詞遣散後園男女下人;避嚮別處,假作由他一人應付,等樊、裴二人同狄老夫婦黃沙鋪除了群賊趕回,刁、張諸賊也被另外兩個異人誘來莊中一齊除去。
  倚劍剛到後園,便被裴師喚住,令其轉告狄武,將簡二先生陪到後園大廳門外,可即退去,不要入內,見面再說。狄武一心想和今晚來的這些異人相見,得點教益,不料師父禁止入內,好生失望,但不敢違,正想請問簡潔住在何處,可否下榻莊中,以便求教,簡潔看出他的心意,笑道:“你人品資質我均喜愛,將來必有成就,不過此時你我還難常見,令師本領不在我和樊大先生以下,不必見異思遷。天已離明不遠,今日之事如做得好,賊頭見所派賊黨全數失蹤,必生疑慮,再說嚮導已死,也難尋蹤,暫時三兩年內必可無事,就算他能尋到地頭,你彼時本領也足能應付了。”說完,已然走近大廳前面。由樹林中遙望廳中,燈光雪亮,笑語甚歡,仿佛人數不少,方想窺探,忽聽嘯聲傳出宛如竜吟。簡潔停步說道:“我還忘了一事。今晚我搶來的刀削鐵如泥,甚是鋒利,轉送了罷。”隨說隨將先奪紅毛刀遞過,吩咐另配刀鞘,以防將來出外被賊黨認出又生枝節。此時廳中尚有外人,不可令其對面。速即回房安臥去罷。狄武無法,嘯聲早止,衹得同了倚劍回轉上房。
  倚劍隨由身上取出先前打賊失落的金丸,並談前事,纔知狄武剛走,簡潔便喝“快隨我走”,隨將倚劍夾在脅下,身形一閃,飛到林內陳屍之處,先把金丸擡起,令倚劍轉交狄武,說:“瞎紅綫這件暗器厲害非常,頗為珍貴,如何這等粗心,不先拾起?倘被外人發現,從此多事,非等將來盡得裴師真傳,不可妄用。”說罷,取出化魄丹,用指甲挑了一些放在賊傷口內,說是不等天明便化成一灘黃水,毛發也同燒化。跟着,帶了倚劍回趕,途中說起,今夜狄武不應在生人前露面,到時,可先趕往後園一探,看所擒二賊是否尚在。倚劍還未到達,便遇裴師止住,命其傳話,不令狄武入見。狄武聞言,纔知簡潔行路遲緩之故,衹不知師父為何不令見客,心中好生納悶。和倚劍談了一陣,天已大亮,久等裴師不回,艾芳也未見來,深悔先前不曾約來相會,想令倚劍往尋,答說“裴師不令再出書房”,衹得罷了。主僕二人情本厚,又有師長之命,越發親熱,同在榻上臥倒,奔馳一夜,不免勞乏,相繼睡去。醒來聞呼“少爺”,睜眼一看,天已交午,倚劍正打洗臉水進來,喚起狄武,令他以後背人時弟兄相稱,隨問“可見老師回轉”,倚劍答道:“我醒來見大哥睡得很香,想等一會喚起,打水時遇見老莊主,將我喚進房去,背着人誇了幾句,當時收為義子,令和大哥弟兄相稱,表面派在書房服侍先生,暗中隨同用功,並命告知大哥,昨夜之事已然逢兇化吉,老師和樊、簡諸位師伯叔另有要事他去,須要月餘方回,衹照以前用功。如不見爹娘,無須尋問,問也不說。衹等老師回來再教上三數月,老師便一去不歸。大哥和我,練到明年便可起身,趕往秦嶺終南尋找老師,學習劍術,此事爹爹已和老師講定。至於仇敵,雖然不會死心,但他所派賊黨全是好手,竟會一人不歸,全數失蹤,自必膽寒,不有幾成算,三五年內决不會來。那時我們劍術已成,不等他來,已先尋上門去。衹是用功要緊,空談無用。”
  狄武匆匆洗漱完畢,趕往上房,見父母都是滿面喜容,一見面便說:“幺兒,我的話你當理會,不必多言。裴老師今早回傢,吃完午飯回房讀書。昨夜來了幾個毛賊,均被陳武師打跑,他知我傢有此能人,定必不敢再來了。”狄武素孝父母,先已命人吩咐,不敢違忤,陪侍了一會,吃完午飯便各回房,同倚劍一齊用功。又把那刀取出一看,寒光閃閃,映日生輝,端的鋒利非常。再看老師桌上放着二十四粒金丸,與先得六粒一樣形式,衹是稍重,上面沒有紅綫,因初得時,用法尚未學全,便照前夜樊大先生所傳,和倚劍一同練習。想起明年便往秦嶺從師,不久便和樊、簡二老前輩一樣,成了劍俠,心中歡喜,用功越勤。陳進事完便托故回傢,因憐狄武纍了一夜,未來相見,便嚮主人辭去。狄武知他心意,父母又密令在裴師未回以前不許出門,每日除晨昏定省外,便在書房用功,步門不出。莊中下人,頗有兩個明眼,雖覺那晚賊鬧甚兇,陳進以一敵衆竟將賊人打跑,又未擒到一個,日裏求見的窮酸,又被小主人半夜陪來,由次日起,裴、陳二師各自辭去,園中剩有兩個空壇和七八份杯筷、好些殘餚,下人均禁入內,似由莊主夫婦和陳老師親自下手款待,都是怪事。但因主人平日仁厚,事後察看並無痕跡,衹莊外樹林中地上濕了一大塊,但非血跡,並還帶有香味,好生不解。主人神色從容,若無其事,日子一多,也就無人提起。
第二回 有美泄機 禪關開秘扃 無心涉險 黑夜坐深淵
  光陰易過,一晃兩個多月,裴師竟未回轉,陳進卻來看望了兩次。狄武、倚劍本就想念,又見父親常時背人默坐,面上漸有愁容,知道父母與賊黨仇深恨重,上次群賊全數伏誅,必不甘休。裴師必是往赴金光亮的約會,聞說對方也有幾個會飛劍的同黨,不知勝敗如何。父母平日鎮靜,竟會現出愁容,明心中有事,關係不小,想問不敢,心中愁急。不覺又是九月將盡,父母當人時還不顯,衹與母親對坐房中,無人在側定必發愁,有時低聲密語,似在爭執。暗中窺探了幾次,均是如此,後來實忍不住,便去上房,恰巧又是二老對坐,愁顔相嚮,便藉詞探詢道:“爹爹,裴老師怎還不回?兒子已將金丸練成,連珠收發,五十步內百發百中,並能雙手連打,每發十二九,一個打一個,一連串打將出去,後丸打前丸,全能打中,九丸不空,爹娘可要看看?”狄父剛把眉頭一皺,狄母已笑道:“乖兒,娘正要看你的武藝。”狄武見父母意似不快,欲言又止,母親神色卻甚高興,意更堅决。說完,便令狄武去將倚劍喊來,同到佛堂後面小院之中。
  原來狄氏父母年僅五旬上下,終年信佛,佛堂設在臥房後進小院以內。室衹兩重,墻垣高大,地勢寬廣,有一小門相通。老夫婦早晚念經,一進去便把門關上,從不許人在側,已有多年,時聞經魚之聲隱隱傳出,每月命人打掃兩次,已成習慣。狄武曾經去過,因見裏面除佛像外,問壁另設兩座神龕,大約方丈,佛幔低垂,內裏木門緊閉,設有暗鎖,照例不許下人上去,此外全是空地,別無好玩,也就不去。這時進門一看,原來裏面竟是陳設完備的一個練武場子,各種兵刃暗器無不齊備,更有不少奇怪兵刃,從未見過。正在挨次觀玩,忽聽倚劍在呼:“大哥快來!娘傷心呢。”狄武素孝,連忙趕過一看,母親面容悲憤,眼有淚痕,父親也面帶愁急,正在低聲勸慰,倚劍侍立一旁,同在佛堂門前,似有什事發生,忙喊:“爹娘!何事傷心?可是前逃賊黨又有信息來麽?”狄母慨然說道:“乖兒,你哪知道爹娘這些年來的苦處?劍兒到佛堂把那拜墊取來,我夫妻母子坐下再談,話長着呢。”倚劍應命,取了兩個大蒲團出來,老少四人促膝對坐。狄母嘆道:“你知娘的來歷麽?”狄武答說:“兒子不知。”
  狄母道:“娘便是昔年名震江南的女俠聶雲燕,彼時娘在啞師姑空塵師大門下練就一身武功和一套越女劍法,人又年輕美貌,江湖上人雖對我禮敬害怕,大都生了異心,衹是震於我師徒的威名,誰也不敢說一錯字,我也沒有把他們放在心上。也是娘不好,以為你師祖雖不為我祝發披度,和兩位師姊一樣,但我立志决不嫁人。那對我稍存妄念的人,死我劍下的實在不少,漸漸江湖上人聞風喪膽,憑我這一身武功從未失手,又服過師門秘製靈藥,多厲害的蒙藥薫香俱都無害,越發膽大。心高好勝,年輕無知,明明看不起那夥緑林中人,一則在外行俠作義,手又豪爽,用錢甚多,師命不許行竊,必須在這班強盜身上打主意,他們對我又是奉命惟謹,爭相接待,敬若天神,自覺威風十足,豪氣幹雲,日久成習,漸和他們常時來往。
  “老賊金光亮,起初原是江南俠盜,黨羽不多,為想娶我為妻,不知費了多少心力,無如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此人本領並不在娘以下,大江南北、緑林中人以他最高。娘本前明宦裔、殉國孤臣之後,就肯嫁人,如何肯嫁與強盜?此賊偏是追逐不捨。不久,我往廣西尋師,歸途中了毒瘴,勉強走到浙江境內,也是恃強大甚,身帶重病,依然騎了心愛快馬,疾馳八百裏,想趕到杭州我一個好友傢中養病延醫,未在中途城鎮停留。
  又是隔一兩天一發,越往後,越厲害,行至仙霞嶺深山之中,忽然病發,孤身下馬,勉強尋到一座破廟,剛走進門,便倒地不起,你爹恰在當地打獵,被馬引來,將我救起。
  時正天熱,當是中暑,用他傢藏痧藥將娘救醒。當地不遠,本隱有我一個對頭,如被發覺,娘不但難逃活命,還受污辱。不料會遇救星,妙在是你爹所用痧藥無意巧合,雖然不曾治愈,命先保住。事情真巧,你祖父又是前明武官,曾駐欽、廉諸州,海南各縣都是蠻煙瘴雨之鄉,傢中藏有各種專治瘴蟲之藥,奇效如神,但我中毒太深,不是十天半月可好,你爹便雇山轎,連馬一齊帶走。我見你爹富貴人傢子弟,疑有紈絝氣習,去時心還顧忌。無如四肢疲乏,人不能動,衹得聽之。哪知你爹竟是至誠君子,到傢之後,每日靜心調養,湯藥躬嘗。他那麽好交的人,終日為我這病操心,謝絶親友,步門不出,幾次死裏逃生,終於將我醫好。這還不說,因他少年英俊,富貴人傢,提親的人不知多少,均因眼界太高,年過二十尚未娶親,傢中衹他一人和一居孀老姊。為避男女之嫌,衹管對我盡心盡力,除每日中午陪了醫生看我一次,問完病狀便走而外,從不單人進門,終日守在對面房內,由你姑母出面照料,他隨時詢問病狀。病後,無論想什麽東西,稍微一提,當時命人辦來,最難得是直到我病好起身,從未露出他對我這番情意,一切均在暗中行事。你姑母自然知他對我愛極之意,幾次想和我說,均被阻住。他道,似此天仙化人,自然醉心,一則問出我的來歷,有守貞不字之言,二則我是他所救,一提親事,變成救我是有為而發,執意不令泄漏,本心衹想和我交一知心之友,常時往來,能得相見,於願已足。便這些話,也是後來我在暗中發現,見他姊為他不肯討親,與之爭論,恰值我有急用,和他去藉,因你姑母對我也情如骨肉,深夜前往不避嫌疑,到時已是半夜,正值除夕守歲,偷聽得來。我對他雖然感動,仍無想嫁之心。另一面,金賊追逐更急,快要蠻來,曾經兩次約出有力同黨埋伏暗算。一次巧遇好友相助,僥幸得脫。一次我已被圍,金賊忽率同黨來援,假裝好人,不料詭計被我看破,因見他們人多,表面裝着不知,心中實是痛恨,由此便留了神。你師祖便在事前圓寂,否則金賊也無如此大膽。
  我與你父來往,因他傢中富有,恐防連累,從來蹤跡隱僻,不令外人得知,自從金賊陰謀敗露,越發謹慎,每次都是深夜出入。這時金賊勢力越大,黨羽越多,恐中圈套,偶然用錢濟人,多由你父捐贈,已不再嚮群賊索取。我本無傢,日久成習,一住經月,我對你父本感救命之恩,又見他對我癡情,心性誠厚,相處日久,情越來越深。另一面,金賊到處搜尋我的下落。到了鼕天,我因事往尋兩位師姊,這兩人雖是師父嫡傳弟子,本領卻和我差不多,廟在山東曹州。金賊疑心我藏在她們廟內,已往尋了好幾次,如非恐我生出反感,早就翻臉,暗命同黨守伺廟側。我因久別往訪,並不知道你父早聽人說金賊對我生心,志在必得,執意送我同往,推辭不允,衹得同行,離傢纔數百裏,便被賊黨發現蹤跡。始而我還大意,年輕任性,以為你父也是能手,二人同行,就有什事也易打發,後來風聲越緊,賊也遇見好幾次,全仗你父智勇雙全,沿途相機應付,纔免於難。
  “好容易趕到曹州白雲庵,剛與兩位師姊見面,金賊便率同黨尋上門來。我問出前情,知躲不過,一時負氣出見,問他尋我何為。金賊居然當衆聲言,愛我非衹一日,如允嫁他便罷,否則便要和我同死。我怒極責問,說他人面獸心,傢有妻子,以前也是愛好為婚,如何生此邪念?此賊不知怎的昏心錯想,當時冷笑而去,你父看出他行時滿面兇煞之氣,决不會對我死心,必是另有兇謀,催我師姊妹三人同往湖南姑父衙中暫避。
  師姊既不肯離廟他去,我又恃強,心想以前孤身獨行,往來大江南北,從未受過人欺,何況還有三個好幫手,怕他何來?在廟中住了些日,遲疑不决。這日天下大雪,夜來雪住,你父又在苦口相勸。說完,金賊忽由房上跳下,一見面,便由包袱中抖出一個人頭。
  原來此賊疑我不願作妾,竟將他發妻殺死。我見這類禽獸固是氣極,大師姊激於義憤,又恨此賊污穢禪門靜地,幾句話不合便動了手。這時,外間和房上均埋伏有不少賊黨,個個厲害,本來衆寡不敵。金賊準備善說不行,立發號令夾攻,將我擒走,強迫為婚。
  最厲害是賊黨有兩人均會劍術,內中一賊並還練有子母連環套網,對敵擒人嚮無虛發。
  本來我非敗不可,仗着你父機警多謀,從未與金賊對過面,當晚又先聽出房上有人,不等縱落,和我打一手勢,便先避入裏間房內,乘大師姊與賊動手之際,去在後房將墻開了一洞。金賊素性好強,見衹一人與他動手,暫時還不好意思招集同黨。你父開好壁洞之後,乘着雙方院中動手之際,由右禪房內招手。我已聽出金賊口發狂言,並非虛語,心正愁急,以為你父有什主意,假說往取兵器,進房詢問。你父急道:‘你真糊塗!照今日來賊形勢,再加我們四人也非其敵,何苦白送!金賊志在得你,你如逃走,為留異日相見之地,二位師姊或可活命。否則兇多吉少,玉石俱焚。不如乘着雪後天陰,我和你暫且逃走,然後聲東擊西,引他往相反路上追趕,比較要好得多。’我本擔心身落賊手,二位師姊聽出對方所約能手,出名厲害,又想起師父所留遺偈,知道不妙,當觀戰時,二師姊早催我快逃,說她二人年已七旬,能活幾時,你如為賊擒去,卻是師門大辱。
  幾次催我速逃,免落敵手。你父再一苦勸,衹得隨同逃走。廟中地勢,金賊早就探明,知道前後門和墻上均有賊黨埋伏,插翅難逃,沒料到我們會破壁而出。你父手巧力大,洞開甚快,大衹尺許,毫無聲響,主意打定,立由壁洞中逃出,回手又將先準備好的一個小立櫃輕輕掩住洞口,隔壁是一大傢祠堂,墻外恰是停靈樞的所在,過去便各藏在人傢寄存的空棺之內。金賊打了好一會,見我不再出現,心中生疑,招呼同黨下來敵二位師姊,自往房中察看,見後窗戶大開,用火一照,窗外是一菜園,大雪之後,地上現有兩行男女腳印,一通後園門,一通西墻,衹有去跡,並無回印,不知你父自金賊日前走後,心中憂急,早察看好了地勢,暗中佈置好些逃走道路,見下大雪,忽然心動,無意中下此一着閑棋,不料賊黨果在當晚前來。金賊誤以為我由窗外逃走,又見有男子同行,越發妒憤,喝問埋伏的人,均說未見人影。庵後這些賊黨又多庸手,吃他駡了幾句,立率同黨四出窮追,做夢也沒想到,人還在隔壁祠堂空棺之內。兩師姊,一個已為金賊鋼鏢打中左肩,一個又被賊黨圍困,本是奇險,金賊這一追人,同黨全被喊去,纔得負傷保命。金賊也是吃了狡詐的虧,斷定逃人不會回來,一味窮追,也未再尋師姊晦氣。
  “天明之後,你父和我又悄悄趕回庵去,告知兩師姊應付之法,索性守在庵中,金賊必想留此兩人,以便異日尋找綫索,查探我的蹤跡,並令將墻磚補好,掩去痕跡,無事時,便照所教的話談話咒駡,故意任其聽去。匆匆要了些食物,仍回隔壁棺中藏起。
  那藏棺之所停滿靈樞壽材,甚是寬大,常年鎖閉塵封,即便金賊尋來,也决看不出入在裏面。我和你父共此患難,日夜一起廝守。他出身富傢,幾時受過這等大罪?雖幸他想得周到,飲食衣物無一遺漏,日處暗室之中,白天他怕我煩悶,衹管溫言勸慰,從無一句不莊重的話出口,連在棺中睡了七日夜。我雖自命俠女,平日豪爽大方,女孩兒傢終有避人的事,不知怎的,對於你父格外害羞。他總是體貼我的心意,每遇有事,他必睏入棺內預先躲起,連經多日,不特毫無倦容,對我反更體貼敬重。人非木石,我已感動了。第八天半夜間,二師姊忽然越墻而來,由窗眼裏塞進一信,用千裏火筒一照,得知金賊日前深夜來探,恰值二位師姊正照你父所說,埋怨我引鬼入室,並說同行男子乃我同門師叔鐵鉢禪師老友,已將我送往黃山投一姓江姊妹,金賊後又命人來探了三次,得知大師姊已定昨日起身,往黃山尋我商計報仇之事,這纔信以為真。昨日有一老友來訪,說起途中曾遇金賊率人追蹤,並還聽說,金賊知道我與狄傢往來親密、一住多日之事,為了你父好交,江湖上頗有聲氣,金賊也曾見過數次。金賊由疑生妒,說同行男子十可疑,衹查出嫁與狄某,不將他夫妻碎屍萬段,誓不為人,已然命人去往杭州打聽等語。
  你父一聽,立時和我商計,說北京有一好友是個大商傢,忠實可靠,令持他的書信,換了衣裝連夜上路,他獨自趕回傢去,事完立即趕回北京相見,再打主意。
  “我夫妻手,南北馳,他在途中買到一匹好馬,造些假信禮物帶上,連夜奔馳,故意現些形跡在賊黨眼裏,假說由京訪友初回,賊黨暗中尾隨窺探了數日,毫無可疑之狀,再偷看他書信內有一封竟是在京嚮人求婚,已蒙女傢答應的回信,忙去報告。金賊特在途中相待,嚮你父盤問,與我如何相識,你父竟將前半養病的事直言無隱,說:
  ‘此女武功美貌均是上等,一則她守貞不字,不便存此妄想,再則又有挾惠之嫌,雖然常來我傢,衹與傢姊同榻,相見時少,此時也許尚在我傢,如有什事往見,不妨同往一敘。’金賊見他詞色從容,又帶着北京土産,不知是在途中嚮出京客人用重金換來,疑念全消,談得反倒投機,自去黃山尋我,一面人尾隨,看我是否回了狄傢。幸而你父早有防備,我來往狄傢均在夜間,內宅與外隔絶,行時又是頭上路,不曾同行,為免賊黨疑心,進門便問下人:‘聶小姐可曾在傢?’下人答道:‘主人走後,聶小姐不久他去,因由後園往來,不知以後來過沒有,這幾日卻是未見。’事有湊巧,你姑母乃前房婆婆所生,年已衰老,正染時疫,到傢不幾天便自身死。你父推說往北京娶親,把傢中金銀和貴重物品全數交妥人送往北京,把田産暗派近親族人,約定走後二年,再由族長照單配,次早便騎快馬,帶了大批聘物曉夜起程,到了北京,已先有人租好了房子,全照舉辦喜事神氣,半夜裏尋到友傢與我相見,仍令暫避,自往甘肅暗中置下田業,一面和好友商計,故意改緩婚期,一面每日挾妓飲酒,外表像個花花公子,實則毫無沾染。金賊也曾生疑,暗中又查探他多次,後見你父夜宿妓院,知道我如嫁他,怎會這樣?
  方始絶念。你父在此一年期中諸事就緒,纔擇好日子,喬裝同我逃來甘肅。我見他這等癡情,實在於心不忍,到前自行吐口,問他此行諸事皆備,防生枝節,連好友也都不明我們去嚮,衹不知他準備結婚的東西帶來沒有?你父此時既不願自食前言,素性剛強,更不願強我所難。無如連共患難,情愛日深,此後孤男寡女同居一處也不是事,開非但不捨,又恐遇險,為狗賊所算,本意結為兄妹以了今生,聞言自是心喜,便在涼州所開店鋪中住下,然後擇吉行禮,再來這裏隱居為商。仗着聰明善於經營,本多利厚,幫手得人,難得親自出馬,人又慷慨,不消兩年便財雄一方,成了當地首富,不論地方有什爭執,衹他出頭,無不化解,人緣極好,夫妻情厚自不必說。
  “以前深居簡出,偶然出去,也衹往本省備商號察看,從不遠遊。我因無有子息,你父又是單傳,勸他納妾,固執不聽,以為上人之女他看不中,又以久離江南,想念故土,事隔十餘年,仇敵决想不到會突然回去,欲返故鄉一行,就便物色一妾。你父原因先瑩久未祭掃,不知別有用意,平日,從不肯拂我心意,一說即允。哪知金賊發現你父忽然失蹤,苦尋不見,明白受了愚弄,仇恨更深,同黨全奉有他隨時留意,一經發現立即尾隨歸報之命,懸有重賞,因黃山之行上當懷恨,遷怒兩師姊,先後被其害死,我夫妻如被擒去,身受之慘,何堪設想!幸而你父早防到此,喬裝極巧,又同學會甘肅口音,處處小心,纔保無事。在族長堂叔別墅中衹住了兩日,便發現金賊用心陰險,料定你父祖瑩所在早晚必回祭掃,這多年來均有專人守伺,總算運氣還好,守賊是個飯桶,上墳時又由堂叔出面,我夫妻裝成男女僕婢,隨同叩拜,我恰巧有了身孕,你父問知我的心意,再四堅持,我也覺出危機,衹得同回。第一次仇敵並未發覺,平安到傢。生産之後,隔了兩年,我和你父俱都懸念先人丘壟、江南風物,二次又去。纔到山東地界,便聽人說起金賊父子的兇威勢力較前更大,小賊玉面神猿金炎也出了道,年紀雖輕,武功甚好,比起賊父,性更兇殘。我夫妻仗恃年貌已變,喬裝又好,依然前往,一直回到家乡。也是我不好,以為你父在途中曾與金賊對面,未被看破,長途萬裏,來之不易,不捨就回,想要看望幾傢好友,並去曹州訪看恩師靈塔,回以半途,便被賊黨發現蹤跡,起了疑心,發下傳牌,到處搜尋。全仗你父靈機應變,纔脫毒手,那苦處也不知受了多少。到傢待了幾年,日久淡忘,又起南歸之念。這次卻是大糟,到傢第二日便被賊黨看破,間關萬裏,輾轉逃回,幾次都是九死一生,由此膽寒,不敢再作還鄉之念。前數年你父單人去了一次,因我心喜南中土産,帶有不少,行路較慢,回到山東鄒縣,被金賊寨擒去,總算天幸,賊黨誤認尋常客商,雖挨了一頓皮鞭,夜裏便掙斷繩索逃走,連所帶土産也被帶了一半回來。行時,還救了一個姓武的難友,也是一個會傢,與你父途中相遇,談得投機,日間同受賊黨圍困。你父深知賊黨勢盛,金賊父子剛離開當地不遠,同行有崆峒派兩個妖道,衹一動手,定被驚覺回援,立露馬腳,勸他不要動手,先和自己一樣束手被擒,等金賊走遠再想法子逃走。他偏不聽,以致被擒後受了許多凌辱,逃時氣憤不過,將看守賊黨殺死,又放了一把火燒掉賊的𠔌倉,然後路逃走。金賊得報,一聽逃人形貌行徑與前數年所疑的人相合,越發猜出多半,報仇之心更急,終於被他尋來。
  “幸而命不該絶,自從我兒六七歲上便請陳老師教你武功,我因陳師武功人品雖好,論本領還不是我夫婦對手,心想紮好根基,再由娘親身傳授,這座佛堂便是練功之所,一面物色異人為師,如尋不到,等隨我學上兩年,再持我的書信往尋名師。本意金賊有兩個會飛劍的幫手,不是人力所敵,衹想學點防身本領,到了事急之時仗以自保,為我傢留這一綫香煙。沒想到機緣巧合,你父去往蘭州,我不放心,暗中跟去,在臯蘭山下發現裴師蹤跡。這位老前輩,乃秦嶺青門峽隱居的老少十四位劍俠中有名人物,他那飛劍自成一派。我前隨你師祖啞師姑空塵,曾在泰山日觀峰見過一面,忙告你父同往跪求,想令我兒隨他學劍。裴老前輩立時應允,並還說起封劍之事,肯來我傢暫住。上月裴師忽告你父,說金賊己然命人尋來,有他老人傢在自然不怕。不料金賊竟會發現裴師在此,兩事歸一,所幸仇敵還不知道主人便是懷恨多年的情敵,人又驕狂,以為先派出的賊黨個個厲害,足可成功。沒想到前派賊黨,衹有一人在甘、涼路上無意中發現你父蹤跡,立時歸報,貪功自私未吐實情,奉到賊命,便和同黨起身,也認為是手到擒來之事。你父與裴師早有密計,恰巧又來了幾個好幫手,一面將來賊全數殺死,使其斷了信息無法尋蹤,一面由裴師同了幾個朋友前往赴約,作為避禍隱名在此教讀,被他手下賊黨請去,已不再回,再托兩人用移花接木之計去往大江南北,作出我夫妻仍在江南深山之中隱居,不在西北諸省,所殺賊黨也是樊、簡二位仙師所殺。老賊見那多賊黨全數失蹤,屍骨無存,除了幾位丐仙,衹樊、簡二老前輩身有自煉化骨藥粉,誰能做得這等幹淨?二老前輩又在鬥劍時當面宣揚,把事情攪了過去,一點不曾疑心。平時自命俠盜,不殺好人,當場再受裴師一激,反倒傳令手下,說狄某善名在外,對頭藉地隱身,事出不知,與主人無幹,不許再來騷擾。
  “依樊、簡二老前輩的心意,本打算藉此一場約會,將仇敵和兩妖道一同除去。忽奉你太師伯密令,說崆峒派一夥餘孽近又死灰復燃,聲勢漸盛,衹為前受各正派仙俠誅戮,創巨痛深,除有限幾人外,多半還在山中隱跡,準備煉好飛劍邪法再圖大舉,最好略占上風即止,以便將他們引出,一網打盡。裴師性剛好勝,不願因人成事,也打算二次約會,由自己一人出場,不藉朋友之力,予敵人一個厲害。樊、簡二老前輩仍氣不過金賊父子,動手時,忽有一位本是異派、後又改邪歸正的劍俠,為了以前受過金賊好處,得信趕來解圍。雙方和他均有交情,金賊和兩妖道沒想到裴師幾個幫手全是飛仙劍俠,賊黨空自人多,絶非其敵,首先乘機下臺。裴師這面因來人力言衹管這一次閑事,下次不再過問,衹得賣他情面,各自回山。因那晚所殺三刁一張,在江湖上交情甚寬,來時路遇一個同黨,乃丐仙葉神翁的徒弟,因和淫賊張玉秀交厚,便被約來,擒到之後自吐來歷,看他師父面上,自然不便殺死。又知他和張賊新交不久,受人愚弄而來,人雖兇橫,無甚惡跡,被擒之後再四苦求,說乃師傢法最嚴,如知今日之事,必受慘刑,如肯成全,務望不要泄漏,否則請賜一死,以免活受。裴師已答應他,衹命守口,不知怎的葉神翁竟會知道,仍然傢法處治。裴師得信往救,已自無及。總算這廝人尚耿直,雖受慘刑,知道不是裴師所說,並未泄漏真情,但在審問時,被旁立同門聽去兩句,漸漸傳到仇敵耳中,由此生疑。雖因老賊深謀遠慮,知我夫妻即便是在西北一帶,有這幾位異人相助,仇終難報,一面命人四出查訪,一面托兩妖道代約能手,準備將崆峒派幾個最厲害的人物全請出來,索性雙方拼個死活。
  “你父見風聲越緊,老賊並還親自出動,已往甘肅走來,打算親身尋訪,相機下手,就便查探虛實,知道早晚尋上門來,盤算了好幾天才想出一個緩兵之計,不等他來,先自迎上前去,當面叫破,說:‘雙方勢不兩立,你不尋我,我也尋你。不過我尚有事未了,是好的,緩我兩年期限,到第三年九月,我夫妻必到你山中登高,領你重陽一杯酒。
  否則,我妻現在秦嶺青門峽,好漢打不過人多,殺剮任便。’老賊素性恃強,你父措詞又妙,連僵帶激,竟自中計,又知青門十四俠與我夫妻有交,如殺你父一人,恨也難消,樂得大方,當時應諾,說了幾句狠話,便率同黨退去。事情雖然還有兩年,但是光陰易過,一晃即至,裴師崆峒的約會至少要在三數年後,就說可以求助,這幾位老前輩都是飛行絶跡,宛如天上神竜偶露鱗爪,難於捉摸,無法尋蹤。裴師本有再來之言,又為事耽延,已回秦嶺,想來想去,衹命我兩個乖兒同往青門峽從師學劍。在此兩年之中如能有成,自是更好,否則守在裴師身側,到時求他相助必蒙應允。還有簡仙師對於劍兒甚是器重,已有收徒之意,雖然一去不來,遇上必蒙收錄。此行當有遇合,無如秦嶺遠隔數千裏,金賊已盡知我傢底細,你弟兄如在傢中,金賊說話算數,自不致上門侵害;如在外面遠遊,休說本人,便遇他手下賊黨,也必不會放過,你父自不放心,爭論多日。
  我想禍福前定,為謀久遠之計,最忌因循,當然早走一天好一天。此去途中,須照娘所開途嚮,所行不是沙漠便是亂山之中,虎狼盜賊俱都可慮。所幸你弟兄武功已有根底,又有紅綫金丸,衹不遇見真正強敵,當可無礙。你弟兄煉金丸時,我已在暗中看過,少時再試演習一下,衹要照你方纔所說,日內便可上路。不過,那六粒帶紅綫的千萬不可妄用,就用,也要尋回,免生枝節。等我兒秦嶺學成回來,就不怕了。”
  兩小弟兄聞言,早已滿腹悲憤,同聲答道:“爹娘衹管放心,兒子近日武功實有進境,便是那日來的強盜,看去甚兇,衹一照面便全打倒,何況現在功夫又長了許多,不信,練給娘看。”狄父正色說道:“你兩個年幼無知,哪曉得江湖上的厲害!看事容易,便非吃虧不可。你娘心意已定,非要早去,我也無法,此去對人必須謙和,不到萬過不去不可動手。深山窮𠔌之中,頗有異人能手隱居,一存輕視,寸步難行。陳師江湖情形較我更熟。以前日常談起,我們未必留心,明日將他請來指教上幾天,到底要好得多。
  你們先煉金丸再練武功,看是能否去得?”狄武便同倚劍脫了長衣,去往當場,先將金丸取出對打。二老見他相隔二三十步,將二十四粒假金丸連珠對打,丸丸相撞,激得火星亂濺,一連串丁丁之聲響過,無一虛發。跟着又練接取暗器和各種拳腳兵刃,無一不是上等手法,功候也頗精純,難得倚劍居然也和狄武差不多,全都大喜。恐長小孩志氣,表面不顯,練完,反倒數說了幾句。狄武靈慧,早看出父母心意,心中歡喜,也不顯出,第二日便將陳進請來,暗中告以前事。陳進聞說要命兩小兄弟遠行數千裏,頗不放心,再一考查武功,知果去得,便把江湖上的過節門徑一一告知,惟恐不盡。兩老夫妻衹此獨子,也是不捨,談說指點,連經十數日,方令起身,時已秋去鼕來。
  人走數日,狄氏夫妻纔想起上月初頭,前行正當雪季封山之時,所行途徑多在深山之中,雖然行囊衣履均是精心特製,又輕又暖,兩個十六七歲的幼童初次出門便遇大雪寒天,繞行數千裏山路,諸多可慮,深悔不令早行,人已去遠。又知兩小性急腳快,早就催走,上路必定飛跑,追他們不上。好在這條路昔年走過幾次,里程單開得仔細,所行衹有兩條捷徑須要翻山,餘者多傍山麓繞行,除盼早到外,衹有聽命,也就罷了。兩小兄弟卻是興高采烈,恨不能早日趕到,一上路便加急飛馳。開頭一段,各人騎着一匹快馬,帶一個隨身大包裹和一個幹糧口袋,連同兵刃暗器,行李尚不甚纍贅。等由隴西到了天水,走近秦嶺北面深山之中,到處亂山雜沓,不但不能縱馬急馳,有時人還要服侍兩馬。狄武生自富傢,練功雖甚勤苦,起居飲食何等舒適,便是倚劍以前雖是下人,也未嘗過這等長途跋涉之勞。當地已早離開驛路,連個像樣一點的山村都沒有,狄武幾次想要將馬棄去,空身走要好得多,倚劍不捨兩馬,再三勸阻,說此馬甚好,丟了可惜,不如尋一人傢寄存,托其代養,或是托人帶回也好,省得丟在深山之中為虎狼所食,豈不可惜?狄武也覺連日山中已發現虎豹等猛獸腳印,此是父母愛馬,如送虎口也實可憐。
  沒奈何,衹得半騎半走,準備尋到可靠人傢托其代養。
  這日行經一條橫嶺之上,為嫌上下費事,見嶺甚長,一路蜿蜒嚮前,嶺脊地勢也頗平坦,便不再下降,徑由嶺上縱馬前行;一口氣跑出數十裏,見那一帶氣候甚是溫和,雖在初鼕天氣,到處蒼鬆翠柏,滿山紅葉,猶是暮秋景色。加以天高氣清,碧空千裏,秦嶺雲多,但又不是一片渾茫,時見白雲如帶,環繞浮沉於青鬆紅樹之間,再不便是朵雲麗空,片帆孤舉,冉冉飛渡,倏忽百變,宛如置身畫圖之中。凌風縱馬,豪快無倫,方覺這幾日來難得遇到這等好的地勢和天氣,照此走法,有多痛快!弟兄二人正互相指點雲風煙樹,笑語稱快,忽見嶺勢轉折,不能再進。一看右側,恰現出一片盆地,種着不少菜蔬,前面還有一座平崗,廣約數十畝。崗上有一大廟,廟前一株古鬆,蒼鱗虯枝,如起竜蛇,蔭被數畝。姿態奇古,已是少見,老幹上更懸着一口大鐘,一時好奇,意欲順路往看,忘了先前衹顧嶺上縱馬,已將途徑走偏,與乃母里程單所開不符。一同牽馬下嶺,由麥田中走嚮高崗上面。初意繞路無多,去往鬆下稍微歇息,吃點幹糧便可趕路。
  到了鬆下,則把糧袋取出吃了一些,忽見坡下山凹中跑來兩匹快馬,翻蹄亮掌,其行如飛,轉眼便躥上崗來,直往廟中山門內馳去。馬上一男一女,一戴氈笠,一紮青布包頭,身材相貌似頗秀美,過時朝兩小弟兄看了一眼,已然馳過。女的到了山門猶自回顧,笑了一笑,方始縱馬人廟。
  二人長路奔馳,惟覺饑疲,又無什機心,上崖衹顧看鬆,背嚮着廟,不曾留意身後。
  及見來騎由身側馳過,方始回顧,見那廟又高又大,內裏鬆柏森秀,看去甚深,靜悄悄的。先前兩馬,好似深入廟後,已然不見。倚劍方說:“廟中怎有女人?”狄武聞言,忽想起陳師常說深山古廟每有盜黨惡人隱藏,這裏四面荒山並無人煙,怎會建有這等大廟?莫要誤走賊巢,卻是惹厭,便和倚劍說了,令其收拾上路,剛把馬的肚帶勒好,忽見廟中走出一個和尚,老遠便喊:“二位施主留步!”二人不知何意,年輕氣盛,雖起疑心,不願示怯,各自立定等候。那和尚神態甚是和氣,見面便道:“二位施主長路勞乏,何不請往小廟小坐,吃杯清茶,問明道路再走?”狄武終是初次出門,年輕吃捧,見和尚人甚和氣,反因途徑走岔,不見母親所畫標志,心意方一活動,和尚又道:“這裏地名神鐘崗,四外山重嶺復,生人到此最易走迷。前行更有兩處險地,一是小天門五裏鬆,慣出豺狼虎豹,更有毒蟒盤踞。此時雖是鼕初,這一帶山中氣候溫和,遇上那蟒出來曬鱗,稍微觸怒,休想活命。這條路,除騎馬危險,路又難行,必須中途棄去而外,衹要手疾眼快,力大身輕,再會武功,能夠爬山,知道路徑方向,也並非不能過去。另一路離此四十六裏,地名好春坪安樂村,村中人傢多是蠻橫,專與外人為難。為首的一男二女姓田,更是可惡,即此已難通過,中途須要經過丹楓嶺,左近又出了兩個怪物,前日曾傷不少的人,撞上更是兇多吉少。我看施主來路方向,必是想往離此七十裏的文公廟,轉入驛路。再不便是去往山中訪友。無論如何走法,這兩條路必要經過一條。此時天近黃昏,前途兇險,最好能在小廟暫宿一宵,明早起身要好得多。否則也請稍微歇息,問明道路再走,路中遇險也好躲避。這兩匹馬萬去不得,不論哪一條路全是白送,到時人馬不能兼顧,反受其纍,不如讓與小廟施主,多帶一點川資,貧僧們也有好些用處,不知尊意如何?”
  狄武聽出對方是想將那兩匹馬留下,想起騎馬山行好些不便,此舉正合心意,心想如是惡人,不應這等神氣,所說文公廟,正是里程單上所載之處,一聽尚隔七十裏山路,知道先前嶺上飛馳把路走錯,也想問個明白,脫口答道:“我們本嫌此馬纍贅,恐為虎狼所傷或是餓死,為此不捨丟掉,既然你們有用,我帶有川資,要你添錢做什?我又不是賣馬的。”和尚越發喜歡道:“施主美意,貧僧感謝,請到廟中再談罷。”倚劍想攔,狄武後已出口,命將馬上行囊取下,交與和尚,衹得將包裹連同那把腰刀、隨身兵器一起取下,各人佩身上,同往廟中走去。進門便有兩個短衣香火將馬接過,問知和尚名叫法鏡,本廟知客,方丈雲遊未歸,先那一男一女乃本山附近的施主,因往山中訪友,見天色不早,也為前途有險,來此投宿。二人因見法鏡始終謙和,好似得了兩匹好馬,喜形於色,怎麽看也不像陳師所說的江湖匪徒,便不再生疑慮,同往後殿走進。見裏面鬆柏森列,濃蔭蔽日,景甚幽靜,由右廊甬路繞過前殿,又穿行兩處院落,由一月亮門進去,方到後偏殿側方丈所居禪房以內。那是一幢精捨,兩明一暗,四外花木扶疏,鬆竹頗多,問以白石假山,上綴秋花尚未全謝,室中陳設尤為精雅,為起身以來頭次見到,由不得心生美感,塵襟一法。法鏡人又殷勤,剛剛坐定,便有小和尚端來茶水洗漱用具。
  二人一路風塵,長途跋涉,初次身經,未免勞苦。忽然遇到這麽舒適、清麗之地,洗漱之後,連飲兩杯香茶,越覺心神爽快,不捨就走。法鏡再一指點途程,繪影繪聲,說得十詳細。二人聽了有趣,漸忘起身。一會,小和尚來請用飯,說是席設裏間,佟施主已在等候。二人才看出天已不早,忙起辭別。法鏡再四輓留,說:“初來時,起身尚且不可,何況現在?我知二位施主年紀雖輕,武功甚好,畢竟深山夜行,所經又是山中最兇險的地方,何苦自找麻煩?就趕路,也不差這晚上。”狄武一則連日奔馳,好容易遇到這等舒適所在,主人殷勤禮讓,其意甚誠。適纔飲茶時,曾用母親所賜銀環沾水試驗茶中有無蒙藥,法靜竟如未見,已然斷定不是惡人,心想前途沒有人傢,聽和尚說得那麽兇險,夜宿荒山委實可慮。此去青門峽尚有不少途程,也不在此半夜遲延,莫如就在廟中睡它一個好覺,天明就走也好,隨即應諾。法鏡大喜,陪往裏間一看,席已設好,先遇馬上男女已在相候。
  倚劍始終疑念未退,心想這等荒山野地,當然無什香火。崗下所種糧食,連吃的都不夠,如何陳設用具這等精美?先前偷覷裏間,門簾低垂,空無一人,馬上男女忽然出現,先當是由旁邊小門走進,故作不經意。閃將過去一看,門內還有一個小房,內設茶酒用具和一些酒茶竈,但是有窗無門,就說酒菜是由窗外遞來或是室中所製,這兩人也决不會越窗而入。再看席上酒菜豐美,葷素俱備,再看馬上男女,男的年約三旬,生得猿臂鳶肩,貌相英悍,一望而知是個會傢,女的年約十八九歲,貌相美豔,舉止大方,從來不曾見到這等人物,越發奇怪。法鏡好似有些察覺,笑對二人道:“本廟因在深山之中,自傢清修,不求人知,往來施主有限幾人,不忌葷腥,入廟全隨客便。這些葷菜多是佟施主兄妹帶來,請坐下再談罷。”隨嚮雙方引見,纔知女名佟芳霞,男名佟錦,兄妹二人,住在離廟二十裏的佟傢寨,武功頗有門徑,轉問二人是何傢數,何事深山夜行。二人對這一套話,卻經父母指教,編造甚圓,先前已對法鏡說過,又重說了一遍。
  對於習武一節未吐真情,也不嚮對方請教,衹說從小愛武,又喜遊山打獵,此去秦嶺,便為尋師訪友。那異人以前曾經遇過,衹知傢居秦嶺深山之中,因未交談,便自走失,連名姓也不知道。佟錦豪爽,雖然不住盤問,並未生疑,女的卻抿嘴好笑,兩次目視狄武,欲言又止。狄武嫌她輕狂,並不理睬,吃完也無他異。
  二人因要趕路,見談得大久,天已不早,便請主人藉榻。法鏡笑說:“此是方丈房室,本來不留外客,恰巧雲遊在外,貧僧另有住處,就請住在裏間炕上如何?”狄武見炕上鋪蓋溫適,點頭謝諾,約定天一亮起身。二人隨去外面解手,回時,瞥見月亮門外人數甚多,僧俗皆有,各持火把走過。倚劍心又一動,暗付此間如非善地,已入虎穴,深更半夜也無法走,還是相機應變,不為點破,到時再說,佟氏兄妹早已辭出,法鏡也道了安置,作別自去。隨聽外面閉門之聲。倚劍忽想起那把紅毛刀尚在外屋,出去一看,連包裹原樣未動,心神略定,忙取進裏間,放在炕上。狄武想脫去衣履睡個舒服,明日好走。倚劍低說:“荒山古廟,人地生疏,身邊帶有不少金銀,還是小心些好。”於是二人和衣而臥。睡到半夜,倚劍酒量素豪,先前酒菜吃得太多,起床小解,見室中殘燈搖焰,昏影幢幢,裏問小室內,月光由窗格射到地上,銀霜也似,回顧狄武睡得甚香,暗笑:“大哥到底比我嬌慣,如此沉睡,萬一有變,如何是好?”因見月色甚好,忘了小解,先去窗前往外一看,見碧空澄霽,素月流天,時見自云浮空飛渡,月光映處幻為銀霞。下面又是疏落落矗立着好些鬆杉古木,玉字無聲,清蔭在地。大殿上一燈如豆,佛火清熒,影綽綽照在佛面上,金容暗淡,夜景幽絶。因嫌窗稷阻隔,不能暢觀,想將窗推開,手纔摸到窗上,不禁大驚,原來全窗均是精鐵所製,窗格都是寸許粗的鐵棍隔成,想起睡前閉門之聲有異,忙到外屋一看,所有門窗戶壁全是鐵製,外加朱漆,所以來時不曾看出,墻更堅厚。斷定不妙,忙回榻前悄悄喚醒狄武,正在附耳低說,忽聽對墻噝的一聲微響,兩人連忙縱起,拔刀戒備,在前一看,衹見對壁所懸的畫忽然捲起,現出一個小門,隨縱出一個青絹包頭的少女,正是方纔同席的佟芳霞。
  二人正待喝問,芳霞已先搖手示意,不令開口,又嚮門內側耳聽了一聽,然後趕近前來,悄聲說道:“此非善地,你弟兄二人還不隨我快逃!等到天明,老方丈回來,十九便難活命了。”狄武間故。芳霞急道:“這裏不是講話之所。等到逃出虎穴,我日內追上你們,再說不遲。”說罷,令二人帶了隨身包裹,一同走到門外,導往門側推按兩下,便將機簧扳開,伸手一推門便開放。令二人暫候,匆匆回到裏問,將壁上暗門復原關上,再將外屋門輕輕合攏一推,門自鎖閉。然後縱身上墻,伸手想拉狄武上去,二人也自縱上。芳霞見二人身法如此輕靈,立現喜容,隨領二人縱下。那一帶墻雖不甚高,外面形勢卻甚陡峭,乃是崗後野地,山石確落,羅列滿地,大是難行,仗着有人領路,一會便走了二三裏地。芳霞方始停住,說道:“我用了不少心機,纔得趕回救你二人出險,現時我哥哥和全廟的人,正和隔山敵人火並,我尚須回去助戰。你由此往西二三十裏,遇見兩山𠔌交錯之地,由西南直走,翻過山頭,便是去往安樂村的正路。那田氏兄妹雖是廟中對頭,並非惡人,途中歧徑甚多,務要記準方向,不到𠔌徑交錯處不可轉折。
  否則誤走小天門,衹不遇見毒蟒,憑你弟兄本領,便遇虎狼也不妨事,最怕誤走蠃絲峽,那你們就走不出來了。後會有期,我為救你弟兄身犯奇險,如被老方丈發覺,必遭慘死。
  無暇多言,前途保重。你二人雖不肯說實話,我料所去之處必是諸葛嶺青門峽,對不對吧?”狄武天性忠厚,見對方一個弱女,捨命相救,回去吉兇莫測,料定廟中那夥人,必是陳師所說的江洋大盜,不由激動義憤,一面點頭稱謝,便要隨去。芳霞急道:“他們人多,你弟兄如何能是敵手?你衹與方纔所說兩處的人有點淵緣,遲早必有相逢之日。
  照着山規,我雖必死,但我還有一救星,衹不被金光亮總寨主知道,仍可無害。你二人尚未脫去危機,快些走罷。”
  二人一聽,廟中竟是金賊黨羽,想不到相隔這遠還有老賊寨,知非敵手,忙即手。走了一段,回顧芳霞繞行山凹之中,其行如飛,不時回身揮手示意,手中好似拿着一個人頭,晃眼不知去嚮。因法鏡所說途嚮還有虛實,前往歧徑甚多,又恐群賊追來,寡不敵衆,一路留心,加急飛馳。山路難行,一口氣跑出甘多裏,天還未亮,四山漸漸起霧,月影也自沉西,光影越發昏暗。再往前走不多遠,那霧越來越盛,四顧渾茫,對面不能見人,隱聞遠遠吶喊之聲,料是賊黨追來,心想賊黨腳程如此快法,必非易與,心中發慌,路又險滑難行,因見前面似有兩條歧路裂,當中橫倒一株大樹,霧影中沒有看清,衹當到了芳霞所說之處,忙往左邊走去。走了一陣,覺着山徑回環,與芳霞所說不同,霧氣又濃。二人為防撞在山石上面,用刀斫了兩根樹枝,試探前進,見此情形,立定商計,說此時天己大明,方纔吶喊之聲已聽不見,與其霧中亂僮,反正不能快走,莫如等到日出霧散,辨明道路再走,便停了下來。
  倚劍暗中摸索,覺着前面不遠有一山石,甚是平滑,二人同去石上坐下等候。約有半個時辰過去,耳聽草樹間噓噓響了一陣,當是初鼕未死的秋蟲,也未在意。跟着便見日光下透,那霧和剛出鍋的蒸籠一樣,始而白氣蒸騰,漸漸稀淡,忽然一陣山風吹過,林木蕭蕭之聲宛如潮涌,灑了半空輕煙斷絮,隨風捲去。當時晴陽斜照,依舊雲白天青,清光大來,纔知天早大亮,日頭已高。因見對面崖勢有異,低頭一看,不由心膽皆寒。
  原來那地方乃是絶壑盡頭,二人坐處正是絶壑邊上,相差不過尺許,並且還是斜坡,兩邊危崖壁立,直下百丈,俯視雲煙冥杏,望不見底。如非命不該絶,昨晚休說再往前走,衹在坐時稍微朝前邁上一步,立時葬身壑底,屍骨無存。方自觸目驚心,忙着往後倒退。
  忽聽狂風大作,身側噓噓之聲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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