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武侠>> 还珠楼主 Hai Zhulouz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961年)
青门十四侠
  作者:还珠楼主
  第一回 朗月寒星 惊来巨寇 金丸白刃 喜遇高人
  第二回 有美泄机 禅关开秘扃 无心涉险 黑夜坐深渊
  第三回 巧得宝珠 飞丸诛毒蟒 穷穿螺径 游子困荒山
  第四回 斜日照高林 十月丹枫红似焰 回风消野火 千山银瀑雨如泉
  第五回 冷雨凄风 古刹权栖逢野魅 飞霜掣电 惊魂乍定得龙钩
  第六回 古洞权栖 石枕梦回惊异啸 荒山遇魅 金星霆击救天人
  第七回 比剑习飞丸 与我周旋宁作我 温言矜雅谑 为郎憔悴却羞郎
  第八回 妙语喜双关 判袂殷勤情曷限 痴心悲片面 临风惆怅恨难穷
  第九回 勤觅驻颜方 白发深情怜爱侣 频挥知己泪 红颜苦意脱灵鸳
  第一○回 诉缠绵 再作投怀燕 伤摇落 同飞比翼鹣
  第一一回 着意温存 分柑怜素手 关心危难 比剑失虹勾
  第一二回 采仙桃 惊逢毒蟒 飞彩练 巧遇毛人
  第一三回 怪病失芳华 绣谷双栖成苦忆 仙山寻旧侣 银潢咫尺漫相思
  第一四回 虎跃猿腾 丰草长林驱兽阵 星飞电舞 金丸宝剑戮凶群
  第一五回 急难遄征 穷途怜慧婢 殷勤侍疾 美意感芳心
  第一六回 厉出地中 魅影枭声惊鬼子 人来天上 银虹电闪戮妖魂
  第一七回 古洞读丹经 隔世重来完夙愿 荒林援静女 柔情蜜意许双栖
  第一八回 归志恋宫墙 万道毫光从地起 中霄驰骥足 一声长啸乱云飞
  第一九回 并辔驶遥天 迢递关山求道诀 奇香生绝壑 溟漾烟水觅灵葩
  第二○回 无意遇仙缘 比翼鹣寻红寿草 有情成美眷 并蒂莲共素心人
第一回 朗月寒星 惊来巨寇 金丸白刃 喜遇高人
  甘肃一省,禹贡属于雍州,至秦始置陇西、北地两郡,古昔本羌戎之地,清代乃更今名。省境以内山岭纵横,最著名的有祁连、西倾、陇山、秦岭等四大山脉,大都峰峦峻秀,崖壑回环,林树森森,参天蔽日。秦岭所属诸山更多胜地,这些地方大都地隔嚣尘,境称灵秀,一班江湖佳侠、山林逸士,不是选胜登临,衣履往来,便是觅地幽隐,长乐林泉。不过深山大泽每生龙蛇,自来求静反动,天下事不能尽如人意,况乎木秀风摧,名高见嫉,越是有大本领大名望的人,越想安闲不得。微风起于萍末,星火可以燎原,往往为了一点细故,生出许多事来。
  本书事迹,起因于甘肃岷州城外南关附近的一个乡镇之中,地名木龙寨。岷州全境多山,西南边境更是山重岭复,涧谷回环,有的地方并有那原始的森林,往往荫蔽数百里,黑压压不见天日,林谷之中时有珍禽奇兽栖息游衍,野生的药材也很多,加以地临洮水,土地肥厚,物产众多,居民大半殷富,只是种族庞杂,汉人以外,回族、藏族连同青海玉树二十五族的子民(青海人习称玉树二十五族,不佞民十一二年,曾往青济,遍历穷荒,实地访查,竟有六十余种之多),亦常往来寄住。因为各种族间习尚不同,大都集众聚族而居,又多强悍,习于武勇。此外各商帮因为彼时交通不便,只管地是陇南重镇,驿路四出,北达皋兰,西赴临潭,西南可经迭部、武都入蜀,连同桃河的舟船,水陆两路皆有通道。毕竟山河险阻,行履艰难,西北诸省地旷人稀,山林之间每有豪客盗贼盘踞;大帮商客多带不少武士打手结队同行,声势浩大;寻常绿林中人遇到这类大队商帮,如无大仇深怨,轻易不肯招惹。即使无心相值,也只双方打个招呼,卖点面子,放过拉倒。照理可以相安,无如人情好名争胜,江湖上人尤甚,何况一方以劫掠行旅为生,一方以保护商客为业,行径绝对相反,起初各有顾忌,都怕身败名裂,借着保全江湖义气的美名,故作慷慨,放手过去。年时一久,前者觉着到口肥羊老被对方把住,心中不无忌忿,不是故意寻找过节,便是暗使能手来掂对方斤两,真讲义气、卖交情的仍是不多。那始终隐忍不发的,大都是多年积盗,自顾力势不敌,既然招呼打到,面子无伤,乐得永息妄念,留些交情。那新出道的毛头小伙,就不听那一套了。后者或因长年无事,自觉镖局威名远振,夜郎自大,或因日久疏懈,以为照例行事即可通行无阻。而能手无多,名高业盛,不敷分配,渐渐只凭一支旗号上路,所派镖师多是乏货,不遇事还好,遇上就是大糟。不过这类有大名头的镖局情面甚宽,沿途均有照应,经验既多,长于预防化解,软硬都来,除非真个骄狂,出事之时极少,事后好歹也能找回一点面子。
  那初创牌号的人就大难了,不特到处受人掂量,步步荆棘,全凭真实本领应付。一个不行,结下深仇,便有能人上门报复,并且前仆后继,一个胜似一个,寻仇不已,暗算更多,防不胜防,端的难极,这且不提。
  岷州南关外,本是回族聚居之地,只木龙寨住有二三百家汉人。有一寨主姓狄名武,自称江南贩药材的富商。乃父狄子和,本身庶出,家早分过,因不愿居南方受长兄们的歧视,又在当地娶妻生子,建置下大片田业,才成了土著。狄氏久于商旅,世习武勇,狄武武功更是得有真传,人又乐善慷慨,好客喜交,川、淮、秦、陇、晋、豫道上,只常跑江湖的人,没有不知道小豹子金丸狄寨主的。狄家当地巨富,虽是少年得名,竟不骄狂自满,性更豪爽,无论新交旧识,有求必应,挥手万金,全无吝啬,对人十分和气谦恭。当地种族帮派虽多,一提狄武,全都点头称赞,齐声夸好。如此本领人缘和家境,按说业大名高,永享安乐,不会有事发生的了,哪知人事往往出于意外。
  狄武有一业师姓陈名进,狄武幼年曾随他学艺,本领不弱,人也极好,只为狄武十七岁上,乃父在风尘中结识了一位异人,卑礼请来家中,传授爱子武功。彼时因陈进从小教起,十年宾主,相得甚欢,怕他多心,故意说那异人是新请的教书先生,陈进知道狄武天资甚高,文武皆习,来人又是个落拓文人的神气,虽觉这次主人延师,比起往昔格外尊礼隆重,对方却甚沉默,未以为意,终席不发一言,有点稀奇,狄武又是照旧每日从学,只习武时间较前缩短,以为勤于习文,想要谋取功名。自己最爱这个徒弟,读书原是好事,武功从小已经扎好根基,近来进境较前反速。只那教书先生,长日守在后院静室之中,主人事前遍嘱家人:“先生喜静,小主人以外,不唤不许走进。”门馆幽寂,自从初来同席一晤以后,从未见过,也从无人听到书声。只当此君性情孤做,文人习气往往如此,想过也就拉倒。
  过有一年多光景,陈进轻不去书房左近走动。当年夏天,忽然天气奇热,夜起纳凉,静坐在所住后园偏院月光底下,偶然想起年已半百,多年奔走江湖,好容易遇到这等贤主人,为自己建了田业,将来足可温饱,可惜长子尚道天资太差,仅能种地,次子尚义天分较高,用功也勤,现正传以家法,不知将来成就如何、正寻思间,忽见一条黑影悄没声的由门外闪过,其急如飞,连忙纵身追出,哪有一丝影迹?门外一条石砌小路,可通后面书房和去内室的捷径,料有夜行人到此。狄家富有,只管结客挥金,交情广大,终不免启绿林人的觊觎。还有狄氏全家上下均是会家,竟敢孤身行窃。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自己眼皮底下如有失闪,大已难堪,一时忿极,匆匆回房取了兵刃晴器,跟踪赶往。先当来贼必至内院偷盗,赶去细一察看,并无动静,心终不放,又疑来贼路生,走错路头,一路蹿高纵矮,顺房脊察看过去。时夜已深,人均入梦,到处静悄悄的,走过书房时,心想里面一个穷先生,身无长物,贼不会去,方要走开,忽听到一川音人低喝:
  “你且慢走!外面有人。再不,我着徒儿送你出去。”又听一人冷笑一声答说:“不必费心,我自如约,决不多事。”
  陈进正自寻思,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心念微动低头俯视瞬息之间,答话那人已说到未句,同时便见下面书房内灯光微闪处,一条黑影穿窗而出,往对面屋上飞去,身法快极。陈进见那人穿着一身夜行衣靠,不禁有气,低喝:“朋友慢走!”扬手就是一弹打去,因来人如此行径,不问动机如何,均不能轻易放过。自己飞弹百发百中,独门连珠手法,本心点到使知厉害,就这一下并不打算伤人,只想留住来人,问明来由再行应付。如有过节,由自己承当了结,免给主人留怨受累,所以打的不是要害,力也不曾多用。陈进手法厉害,就这一下,不是软硬功夫均有深造的人也吃不住,照说来贼纵不打落,也必受伤无疑,哪知来贼身法奇快,一弹飞到,并没见怎闪躲,反手一撮便自接去,也未回顾,照前飞驰,只一纵便上了屋脊,忽然回头狞笑道:“竟是你么?你这看家的小玩意,我先收存,改日有暇再当面奉还吧。”声随人起,早已飞纵过去。
  陈进见来贼竟将飞弹接去,发话讥嘲,又惊又怒,正待连珠打去,纵身追赶,猛听喝道:“师父停手!”刚听出是爱徒口音,一阵微风飒然,狄武已立在面前挡住去路,身法似还在来贼以上。自己虽为人师,竟自相形见绌,越发惊奇,见状知有原故,忽想起初遇先生时间他姓名,虽未明言,答话也是川音,立时有点省悟,再看贼人,已似星丸跳掷一般,在前面房屋上接连几闪便自失踪,忙问:“老夫子呢?”狄武恭答:“先生有事他出,不在房内。”说时,看出陈进面有愧色,意似不信,接口又道:“师父到时还在,刚出追人,离房不久,师父可要下去稍坐片时?”陈进已然明白先生是个异人,自己本领纵不如他,哪有晃眼工夫声影全无,所去又与来贼同一途向,会看不出一点形迹?爱徒又不肯说假话,既然请往,乐得乘机往他房内探看一回,就便询问二人来历,等他回来相见,便不肯下交,也可见识见识,笑问:“先生世外高人,不愿见我凡夫俗子,少时回来遇上,不怪你么?”狄武恭答:“先生常说师父长厚忠诚,并非不愿晤谈,只为中有好些隐情不便明言,徒弟也是日前才得知道他老人家的真实姓名来历,师父由内宅到此,他早知晓,可惜不及命人拦阻,师父就到了。来贼又极倔强,入门时口出不逊,吃了一点亏,越发气忿,不听招呼,声随人起,虽然以后不免惹厌,已有防御之策。
  先生追贼便由于此,一会就要回来,连请师父下去也是先生行时授意呢。”陈进见先生对己并不轻看鄙薄,惊喜交集,便和狄武同下。
  这所院落地势幽静,屋字高大整洁,以前原是主人后园藏娇之所,因先生来前说明地非隐僻清静不可,才将当地移让出来,另行布置。因是内宅,陈进以前并未来过,这时暗中观察,见屋外院落宽大,花木纷列,空隙无多,看不出练武形迹。门内一排五大问房舍,仅留上首一间供先生卧处之用,下余四间一齐打通,虽极宽敞,都有几案琴书陈设,也看不出什异状。只先生居室内中设有两榻,书桌椅子均是双份,榻系木制,并不华美,仅卧一人,原有大炕已然撤去,似系特制,偏甚粗糙,与其他家具陈设迥乎不配。先生书桌上只有几本旧书,床头有一小藤筐,别无长物。六扇纱窗全数洞开,凭窗仰望,由窗前到对面屋上,相去不下十丈高远,中间还隔着一道五六尺宽的走廊,檐瓦倾斜,伸出颇长。那贼竟能由室内往对屋顶穿窗斜飞上去,即此轻功已非小可。平生行事谨细,如何今晚激于义愤,没唤住那贼问明情由来历便先出手?照来贼接弹后神情口吻,分明怨已结成,这等强仇,将来一个应付不了,一世英名付于流水,方自事后心惊,深悔冒失,想要询问贼的姓名来历,狄武笑告道:“师父等先生回来,由他老人家自己说也好。”话刚听完,未及回问,猛瞥见一片玄雾,疾如电掣自檐际飞坠,紧跟着眼前倏地一闪,现出一个身着一件白夏布衫、手执一柄折扇、貌相清瘦的中年文士。
  陈进认出是那教书先生,看这来势,明是剑侠中人物,不禁惊佩交集,忙即躬身施礼说道:“后辈在在江湖上混了多年,竟自眼拙,不识高人!自从去年陪侍先生一晤之后,因听主人说先生喜静,不愿见世俗中人,一直未敢冒昧求见。今晚夜起纳凉,见有夜行人门外驰过,误认偷盗,跟踪到此,不特见到先生神龙面目,并还看出武弟艺业大进,他日随后辈习武,竟未看出,真乃惭愧已极。不知先生尊姓大名和那夜行人的来历,可能见示一二么?”
  先生一面还礼让座,含笑答道:“陈兄休得如此称呼。我名裴琮,愚弟兄三人均是巫山神女峰后朱鱼峡松衣老人门下,自从老人八年前海外云游一去不归,愚弟兄便遵师命,一同隐居秦岭暗谷之内,轻易不出走动。我前数年偶然出山访友,路经函关谷口,遇到一伙强盗劫杀行旅,一时路见不平上前制止,本心不想伤人。谁知那伙盗党凶横太甚,仗恃盗首是金光亮,以为武艺高强,手眼甚宽,并结纳有两个会剑术的崆峒门下败类,可以横行天下,所向无敌,见我赤手空拳,孤身拦路阻他劫杀,自是忿怒,他们久惯绿林生活,内中也颇有两个武功不弱的能手,知道善者不来,便把金贼牌号抬出,叫我休管闲事,知趣的急速躲开,免得自投死路。我在事前访查好了客盗双方来历行踪,知道盗党除客货外,最关紧要的还是搭伴同行的两个少女,二女姓柳,原是宦裔,因乃父居官清正,病故在安徽任上,遗下老妻和二女一子,身后萧条,却留有去思,商民爱戴。一班绅耆知道甘陕路上道路不靖,一家细软,二女又生得极美,数千里的长途扶枢归葬,途中恐有失闪,特意寻了一起大商帮结伴同行,以为这帮商客财力雄厚,并请有数名镖师护送,相随同行决可无虞,哪知才过黄河,便吃盗党连人带货一起看中,尾随下来。金贼行事素来毒辣,因他山中广有田业,又在各省设有不少店铺,近来已不大命人出山打劫。可是不出手则已,只被所派同党看中,除非遇上真有交情势力的是卖全面分文不取外,照例不留活口,尤其是中年以后好色如命,奉命行事的盗伙如能掳得美女回山,必有重赏。我知他们志在必得,休说不识,便差一点交情的熟朋友出场,也是吃碰无疑。惟恐人多,万一照顾不到,先向那几个无用镖师留字警告,教以到时如何应付,由我一人上前,再查明了地势和群盗下手所在,特意把盗党引向那车不并驾的峡谷口里,然后现身,拦路发话。
  “盗党所说那些话,在我们听了,自觉出言无状,在他们却认作是十二分的客气,如非那几天吃我捉弄,连遇上许多怪事,心疑有人要寻晦气时,上来便动手了,哪有话说!我回复他们,从不晓得金光亮是什玩意,反正你们想要伤天害理劫杀无辜,被我裴四先生撞上,决办不到。晓事的快速回去归报贼头,自会寻我,他也决不怪你。可笑发话二贼,只听我说姓裴,竟未再问来历,先是一个上来,吃我没费什事一下打倒。盗党越发激怒,便要一拥齐上。我说你们就有万人,也由我单身对付,地狭人多,你们固是施展不开,白白吃亏,少时陈尸满地,谷中常有商客往来,野狗不大走进,岂不要累路人难于通行,生为狗盗,死后何苦还要饶上许多咒骂?如不服气,可随我谷外陈尸首去。
  说罢,便由群盗头上飞越出谷。那商帮受我指教,业已赶向盗党前面,照着预计,我出手引走盗党,他们仍作不知,各自上路。偏生内中有一镖师,觉我一人独上,显得他们太没义气,又想事后问我名姓,这一来却惹了麻烦。我到谷外,他也暗中赶来,一时没怎留意,他本领又差,一上场便中箭倒地,等我发现,抢救一看,竟是奇毒无比的下作暗器。我不知那为首的两盗因我难惹,误把那镖师当作同等人物看待,上来便下毒手,金贼徒党又著名凶狠;当时怒发,将甘多名盗党杀死了十九个,余人也一齐制住,各留记号之后,迫令将群盗尸首另寻隐僻所在掘土掩埋,再用我自配伤药医治镖师,因他为人尚好,又带往华山朋友庙中为他停了七日,一面稍微指点,直到痊愈才走。
  “不知怎的,他会在归途遇见本门一位师伯,谈起此事。这位老人家原受家师之托,说我杀心太盛,请其随时管教,闻报大怒,等人一走,立着门人把我寻去,见面数说了一顿,按照本门规条封剑三年,在此期中,剑虽随身佩带,却决不能取出应用,同时得信,金光亮已向崆峒余孽哭诉我诛戮群盗之事,另加枝叶挑拨,这两人一名火真人高立,一名五毒童子吴烈,俱是能手。本门封剑,照例独自隐修,连朋友弟兄都不能见,以为仇敌必要四出寻踪。不料这两人为我好友所激,知我受罚,自恃大甚,竟命人与我送信,封剑期内决不寻我,以免被人议论,说他们专找便宜并无真实本领。期满,或他寻我,或我寻他,各凭真实本领再分高下存亡。我知这伙人素无情义,难保不自作大方,暗使别人故作不知寻隙暗算,早留了心,自那日起,各地游荡了两年。第一年还好,第二年底,我正独居深山练剑,便有能手来寻,此时有剑不能使用,幸有防备,正想来时用罡气抵挡,不想有一神交之友暗助,事前将来人赶去,由此更无常住之所。去年得遇主人父子再四邀我来此下榻,并令乃子拜师,我见主人意诚,徒弟也还不差,方始应诺。为防仇敌惹厌,约好独居静室,除徒弟外,连主人也不轻相见,故尔一直未晤。日前师伯传书,才知见我频年流转,用功时少,上次受罚,竟是有心玉成,使我在此封剑期中勤习所赐剑诀,并告我约期将到,对头势盛,尚须约人同往我自依言行事。仇敌知我爱在山野中居住,近年忽然失踪,没想会寄居富人家内,正在苦搜,这次我一出门便吃发现,适才便是金贼党羽、崆峒后辈奉命寻我定约。这厮剑术尚未入门,竟敢欺我封剑期中,当面卖弄,本就忿他入门狂吠,如何能容!刚给了一个没趣,陈兄由内院赶来,不及阻止,竟出了手。这些丑类全部心狠记仇,我知仇怨已结,来日可虑,只得追上来人,连告诫带激将,另外又想了个主意,就算此贼不肯死心,十年以内决可无事。这厮名叫神火燕罗天章,乃高立的门人,又是盗党,仗着双方势力,到处横行,除一些师执同门外,还交了不少会剑术的败类,到时如有警兆,可速寻徒儿商计应付,切不可大意呢。”
  陈进久闻金光亮的威名,还有好些会剑术能人在内,闻言大为惊异。裴四先生虽然未听说过,听那语气连同所见情景,料知是位剑侠无疑。谢了指教,重又请问,并求传授,一面拜倒在地。裴琮连忙拉起请坐,答道:“陈兄为人实是不差,可惜年纪稍长,又有家室儿女。十年深山虔修,不特岁月至苦,便那风寒暑热、饥渴劳乏和那外来蛇兽的侵害也难禁御,一个不好白白送命,狄武实因机缘凑巧,资质心地也还不差,他父子好善心诚,才得有此遇合。终因独子,狄氏不应无后,暂不能随我同去。此一年光阴,仗他勤奋用功,陈兄底子打得也好,我再传以心法。如论武功,照此勤习下去自是上乘,如想学剑,也不过得有内家口诀扎下根基,成就一层,尚须看他将来遇合与心志而定,不是容易呢。”陈进见裴琮辞色诚恳,有问皆答,迥与初会时落落孤做不同。知是实情,不好再说,便告以起初只当狄武文武兼习,已令从学,白耽误他许多光阴,想起惭愧。
  适见所学已然远胜于己,再为人师实大无颜,日内当向主人告辞,以免误他学业。
  裴琮止住陈进,笑答道:“你我这徒弟天性真厚,时常向我提说陈兄对他恩义,全不忘本,实是可嘉。陈兄在此多年,与主人情如一家。我不久离去,便少会期。陈兄不是寻常只图衣食的武师,就暂时由我一人擅专也无不可,青出于蓝,本依常事,更谈不到难于为师。再说主人也必不放陈兄归去,不过有了今晚这段过节,陈兄武功多好,也非内家罡气之敌,飞剑更无庸说,何况贼党凶恶势众,如在此时暂且家居,许能兔却异日纠缠也未可知。好在双方稍微发话接触,并未分什上下,并不能算失风。武儿也无须难过,可向令尊去说,陈老师现要回家,无须强留。好在相隔甚近,日后照常相见,等过一年之后再行请回。”说时,便将一面上刻六雁的竹牌递与陈进,又说道:“此是前些年,有几位好友见我疾恶太甚,力言绿林中未始没有好人,不能一概而论。送此竹符,准备出外行道遇见劫杀之事,对方如非极恶穷凶之徒,事前将牌出示,立可化干戈为玉帛,连被劫商旅也受礼待护送。再如赠与行客,持此往来,江湖上决无人敢惹,便金贼那等声势,见牌也须退避。我共取了六面,只送了一面与一孝子,自身从未用过。现取一面相赠,备个缓急也好。不过金贼近恃崆峒派靠山,骄狂已非昔比,他如问何人所赠,可告以铁华老人是你故交,即可无事。如不放过,便是不肯买账,虽然当时于你无什大益,由此他却树下许多强敌。我想他纵凶横,未必敢如此肆无忌惮,尤其是他本人,近年已极少亲出,手下党羽更不会有此大胆,还是有用的成数要占多一半。就遇本人敢于胆大妄为,也决不敢下毒手伤人性命,只能拿话僵他,脱身之后,立有许多能手自来相助。但是此符珍贵非常,江湖上人视若防身至宝,既不可轻借人用,更须严密保藏,遗失不得呢。”
  陈进接牌大喜道:“此牌可是雁山六友中的石老前辈铁华所赠么?雁山六友,先师李晴川见过四位,当时叙礼,先师尚是后辈。老前辈既与六友交游,比陈进至少高出两辈,适才称谓万不敢当,还望赐呼贱名才好。”裴琮道:“我最不喜这些俗套,除却本门师执,全都各论各,自我相识之日起始,何况你我俱是武儿之师,令师素昧平生,我素脱略形迹,如拘执这些小节,当我老辈,反而使我难耐,总算痴长几岁,以后唤你老弟好了。”陈进还要再说,窥见裴琮双目精光隐射,面上已有不悦之容,虽然不敢再行读请,终觉不妥,只得仍以先生相称,裴琮也就听之。陈进自知底细,心生佩仰,辞色举止由不得添了恭敬。待了一会,裴琮道:“我最不喜人拘束,先前谈得颇为投缘,自从你一加恭敬,此时反无话可说了。”陈进听出话已说完,意似逐客,知道这类异人多有特性,逆他不得,好在人还不走,已得了不少益处,改日再托狄武关说求教也是一样,天已夜深,何必急此一时?随即起身辞别。裴琮只将头略点,并未起送。狄武请道:
  “我送陈师父回房,去去就来。”裴琮笑道:“陈师日内回家,你和他畅谈一夜,少时再来好了。”狄武答说“遵命”,便随走出。
  陈进路上两次问话,俱吃狄武止住,一同回到前院,刚一进门,便拉着陈进的手说道:“师父,你真回家么?”陈进见他仍是幼时磨着自己多学武艺、执手求教亲热情景,辞色十分依恋,好生感动,便拉他同坐在平日用功的长凳上,凄然说道:“无怪裴老前辈夸你天性真厚,也不在有此遇合,连我也沾光得益不少。本来今晚如不与来人结怨,照理虽应该离此而去,但我和你父子多年情谊甚厚,与寻常处馆不同,你又决不会轻视我,常住在此,只当朋友寄居,有何不可?偏会一时冒失树下强敌。我如不走,必给你家生事,否则裴老前辈也决不会那等说法。一则留此有害;二则你两世哥,一个忠厚无用,一个又被我老妻惯了一些习气,生来性做。几次命他随我在此与你同学,却愿在家用功,我因他尚知勤奋,也就听之,终不如在我身边的好。他又不肯常来,我屡想家居些日,均被你留住,我又爱你,不忍拒却。这十年中,我们两家相距不过二三十里,往往数月不归,就回家,也只住上二三日,你不派人接,我也必回。家务交你大世哥,好些不合我的心意,也无暇过问。前三年,承令尊厚赐,为我建下养老田业,老想亲往料理一番,也未得便,正好借此回家,住上一年,图个一劳永逸。裴老前辈定是飞仙剑侠一流人物,留此日期必不会久,去了想他再来,定必甚难,先前我不得知,白使你每日糟掉半天光阴,真个可惜!我去之后,务要日夕随侍讨教,哪怕时光不够用,难千速成,先把根基扎好,等他走了,再行练习,终有成功之日。我知剑术口诀,不奉师命不传外人,决不强你背师行事。如若遇便,可代你二世哥请求,能蒙允其拜见赐教更好,否则,将来由你稍微指点,问他可不可以?他如不愿,切勿相强。我也并不忙在这一两天,你代我向令尊婉言陈说,告以利害,说定之后,我再假作负气,借故辞去。一年之内虽不上门,你等老前辈走后,仍可常时派人寻我,此时确是用功要紧。还有那面竹令符关系重要,雁山六老在前明时已威名远震,飞剑自成一家,甚是神奇,万想不到会是裴老前辈至好,有此竹符,走遍天下万无一失,我料金光亮尚不敢犯,何况是他手下?不特我可无虑,将来传与你世哥,也占不少便宜,真比得了什么奇珍异宝还要高兴呢!”说时,似闻房上有人哈哈一笑。
  陈进知道又有差池,不禁大吃一惊。想不到一生谨细,只为狄家深宅大院,安居已惯,不觉疏忽成习,加以突遇敌人,对头已走,又得了一面闻名多年而未得见的雁山六友的竹令符,一时喜出望外。师弟谈心,昌言无忌,闹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知再要出什变故。连气带急,又惊又愧,当时便要追踪出去,上房察看。狄武忙一把将他拉住说道:“师父且慢!连日后院裴师那里不断有人来访,敌友难于分清,待徒儿去看了来。”说罢,语声住处,人已穿窗而出,“孤雁穿云”,往对面屋顶斜射上去,一晃不见。陈进见他捷如飞鸟,声息全无,自从裴琮到此,岁月并不算多,居然练到这等功候,自己半生苦练并未中辍,比起他来竟自弗如,又是惭愧又是为他欢喜。待了一会,一想今晚所遇,不论敌友,均是生平从未见过的高手,发笑这人往来房顶,自己分毫未觉,必非庸流,如存敌意,出去决讨不了什好,徒儿不令出去,明是保全自己名望。但他本领虽高,东家只此独子,又为自己出去,如何坐观成败?二次一急,又要赶去,忽见狄武越房飞坠,落向院中,喜容满面迎将进来,说道:“师父你道是谁?适才发笑这人,竟是裴师常说和雁山六友交情最厚的那位笑仙。师父可知道这位老前辈么?”
  陈进惊道:“我幼年时便听师长说起这位老人家的盛名,只知他姓樊,与一位姓简的剑侠齐名,双方又是至交良友,永远同在一起游戏风尘;生平爱笑,旷达不羁,西南诸省英豪之士多称他为快活神仙,可就是这位么?”狄武道:“一点不差。他和简二先生由秦岭遇一好杀贞女的妖道,穷追到了青海铁沙嘴,才将妖道杀死。又往海仙山土人部落中游玩了些日,归途听人说裴师与金光亮结仇,引起崆峒派火真人高立、五毒童子吴烈代金贼出头订约比斗之事。二位老前辈平日踪迹远在西南,与裴师虽是多年好友,见面时少,直到新近秦岭之游,遇到一位张师叔才知道师父封剑经过。无奈隐迹已久,不知住处,本就料到人在甘、新一带,打算绕路寻去,不料无意之中,由对头口里得知住处,自然高兴。二位老前辈除非眼见对方为恶,一向宽和,人不犯他,他不犯人,轻易不肯出手。又急于和裴师相见,那几个贼党妖孽话虽骄狂,并不在意,匆匆寻来,不愿在此多留,已约裴师明日出外觅地长谈。别时,因听裴师说起弟子,想看一看,发笑由于素习,并无他意。只是弟子追去,正值裴师留他在大门外闲谈,因而拜见,得了好大恩赐,师父请看。”
  陈进见他双手伸处,一手握着一把金丸,看去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粒粒滚圆,金光灿烂。东西不大,拈在手指上,觉比寻常黄金沉重得多。再一细看,金丸通体光滑,只齐中心有极细一丝红线隐隐透出,不用目力绝看不出。猛然想起一个有名女异人,失惊道:“这不是昔年瞎红线仗以成名的红线金丸么?当年老乞婆仗此暗器纵横东南各省,生平从未遇到过一个敌手,晚年虽然瞎了一眼,另一只眼也自昏花,但她耳朵较前更灵,和人对敌仍是不用兵器,来者如是仇敌,无论对方脚步多轻,也能听出,并能测知对方强弱,将手中金丸按上中下一发三粒,永无不中之理。再要被她引逗开口,一出声音,更是寻声打人要穴,百发百中。其应如响,尤厉害是带有红线的一种,经她精心秘制,红线中蕴有奇毒,见血必化,人被打中,走不出百步之内必死无救,可是她也轻不肯用,指力更是特强,对方多好硬功,也能打入体内,曾在山东道上受对头环攻,被她一弹打穿三人,当时威震齐鲁,绿林中人对她畏如天神,提起胆寒。多大的事,只有她一丸在手为证,立可化解,到处受人恭礼迎迭,无一敢犯,不料树敌大众,结局反死在一个寻常人的手里。详情我不深知,只听说是她心爱嫡传徒弟女铁丐花四姑给她惹的祸。因其欺人大甚,那对头含很多年,竟因她双目全瞎,设计报仇,受一高明读书人的指教,先用计把花四姑引向远方,然后下帖请她赴宴。用十七层湿棉、头发制成一面护身牌,在应敌之处设下双料软兜,见时先拿话僵她,说自己知她金丸难敌,苦练多年,能够身子不动接她暗器。由她先发六枚金丸,打死自是认命,六丸不中,再行还手,以了昔年公案,你看如何?老乞婆也是该当命尽,一生未见敌手,晚年越发骄狂,自恃手法奇准,一丸便可毙敌,每次出门至多只带六丸,以为耳灵,武功又好,周身只有耳鼻两处要穴,通体刀箭不入,就不用金丸,敌人近身五步必倒,还怕何来?闻言还在冷笑,卖老不肯先发,就发也只用三丸。直到对方连用巧语挤激,最终套出她‘六丸发罢,任凭用什心计暗算均所心甘,一死便算双方仇怨勾销,决不再令门人复仇,的话,然后当着中人如约发难。老乞婆自负太甚,明知对方必有毒计,仍想谁也无奈我何,至多用上火攻,只凭双耳,随着仇人首要进退,也是无妨,哪知上了大当。
  “对头事先搭有两个小台,比斗时各立台上收发暗器,表面是只比这一样,实则他台口下早仰卧着一个惯发毒药吹针的山民,前头有台板遮住,由里层台板空隙里觑准一双鼻孔猛吹,休说中人忿她骄狂,暗袒对头,就被发觉,也不会说,何况看不出来。她六枚金丸发出时,对头只说一个请字,便将护身牌挡向身前。如照往日,声发丸到,多躲得快,也难保不被打中;一则中人在场,众目之下,人站对面台上,并无纵落声息,台又甚小,自己偌大声威,出手先发已占便宜,恐人讥笑取巧,一面又在留神静听,仇人有何胜算可操,如此自满?两台距离早已查知,对方曾说六九都要手交中人、不令一丸坠地才算之言,索性沉稳了气,心想至多两丸,敌人必死,及至发到第三丸上,始终只听打中之处,一点微音,人却未中。暗忖这金丸能透两层坚甲,软硬全吃,除非悬上几层棉被,内中还要留出两层空处,才可以不致全穿,对方只说练有惯接暗器的家伙,虽未明言何物,也断无如此寒伦之理。心中一气,便加足全力,将所剩三丸连珠发出。
  瞎红线一则平生手黑,伤人太多,晚年已近空空、精精一流,忽然双目全瞎,心更凶暴,对方稍微拂逆,立毙她的手下,虽然因此得名,江湖上人闻风丧胆,享了大名,孽却造了不少。加上她那宝贝徒弟女铁丐花四姑,仗她势力和所传本领横行江湖,背了乃师无恶不作(事详拙著《云海争奇记》),越闹得天怒人怨,所以天夺其魄。她想挽回颜面,六丸齐发,以为浑身除那两处要穴外,刀斧不入,曾在维扬打擂,独臂反震千斤闸,空手入白刃,在四十七筒飞蝗弩环射之下,掌劈二十九家成名大盗,心高气做,正准备六丸不中,如在仇敌与她约定之内还手,自无话说,也所不惧。只被听出暗用火攻和有什么犯规矩的阴谋毒计,立即发难,和在维扬一样,杀他一个落花流水,中间人事前如不拦阻,便连仇敌带中人一齐算上。就便吃了眼瞎的亏,逃走几个,事后也必等爱徒女铁丐花四姑回来,一同寻去,非赶尽杀绝不消今日之辱。在她以为姜是老的辣,明已觉出中人左袒仇敌必有阴谋,自己本领不是不知,出手定必厉害,爱徒远出,不合恃强应约一请即至。就算仇敌无奈己何,六丸不中已是丢人,一生言出必践,适才曾对敌人说过追命三丸如打不中,从此揭开,对方只不再有冒犯,连爱徒一齐不再寻仇等语,倘若无词可借,少时如何反脸动手?又因初来时,仇敌话虽连僵带激,礼貌十分谦恭。最可气是,仇敌软做,等六丸发罢,并不还手,或是故意虚发两镖,表示与己拉成平手,谁也不伤,来请人席,丢人更大。自己不比暴起的后辈,还可交代两句过场领酒而去。那时进退两难,仇敌恨重,决不肯拜师,又无法再寻人家报复,这暗亏怎吃得起?越想越气,立意借题发挥,四外查听仇敌动静和有什人议论,如用火攻等阴谋毒计,固应立即暴起,即或不然,只稍微抓着一点题目,也决不轻易放过。等到复仇洗辱之后,受人指摘,也可推说眼瞎不见,听错误会,立即借词洗手归隐,好歹出了今日恶气,并显为人光明,言行不苟,怎么也比当众丢人要强得多。只顾居心恶毒,不料落在对方算中。
  “瞎红线第六丸刚刚脱手,语声较高,同时对台仇敌也在大喝‘瞎婆留意’,心方一动,台孔下埋伏已自发动,猛觉鼻孔内一麻,那山民所用毒药吹针,最小最毒的一种细如牛毛,用百余种毒虫毒草淬炼而成,只被刺中,七步以内必死。伏处极巧,瞎红线一心三用,竟未听出有人伏在台下。知受暗算,急怒攻心,厉吼一声,隔台飞扑过去。
  据在场的人说,她功力真好,对方防她反噬,两台相隔十来丈,她飞纵起时竟达七八丈高下,两手平分,脚上头下,活似一只大老鹰,觑准下面藏有狡兔,凌空下击,身法固极轻灵神勇美观无比,虽是眼瞎,落处一点不差。幸而台上人早防到此,暗号一发立即纵避,跳落之后,便作之字形闪开,就这样相差只有数尺,如非台远,仍非死她铁掌之下不可。吹箭毒再不烈,就头一下不必击中,吃她寻声追扑,仍无幸免,并还要带累多人伤亡,你说有多厉害!瞎红线手到之处,那厚台板齐成粉碎,众人见她这等威势,纷纷惊疑,待要奔避,防她再起追扑时,她人已坐地不起,也不发话,也不卧倒。待了一会,为首二人党着这等僵持不好看相,便由一个没有仇的壮胆上前,连问不答,最后问她是否回去,才将头微点。按说当场除为首诸人外,谁也未看出她这致命暗伤怎么中的,多半还疑她羞恼成怒,残杀泄忿哩。这人也实机警,看出她人虽未死,面容惨变,知她正运内功阻住毒气,不令窜人心脏,活决不久。乐得大方,故意当众声言,先把她足恭维一阵,话甚得体,而又巧妙,竟然明说这大本领,并世无两,因双目失明,无奈受人暗算,虽败犹荣,为示敬仰和江湖义气,由全山数十首要用暖轿亲身护送回去。瞎红线一生吃了性做的亏,受伤之后,刚飞起空中便觉厉害,十九必死,忙把气血闭住,人虽下落,因忌动气,复仇之念已然暂息。暴火一熄,回想生平杀人太多,今日理应受报,仇人报复也是该当,立即心平气和,为想有一件背人心事必须对爱徒叮嘱,恐怕多言破气,不能久延,又不愿向人服低,仇人如此阴毒,难保不用火攻。正防焚身在即,忽听对方发话,以为不免被人刻薄几句,以她此时,取一二人的性命仍是易如反掌,想是自知孽重,纵伤一二人济得什事?她本人一动真气也必同死,更不能与爱徒诀别,于是一味隐忍,一面强自运用内功,准备到了紧要关节还他两句,及听对方当众自承暗算,语气如此尊崇,不知对方,故借事前僵激之言,特意表明暗算已得她亲口许可,有言在先,不算犯规,以防日后泄露反为不好,闻言竟受感动,强压住气,缓缓答道:‘盛情感谢,我死而无怨,请送我回,速将小徒寻来一别,此仇已解,我不许她报复便了。’众人知她言行如一,正合心意,各说了几句过场话,一面分人去寻花四姑,一面准备将她抬入暖轿立时送走。花四姑本是受愚远出,按说极难早日寻回,瞎红线不等爱徒诀别便要身死。也是事有凑巧,花四姑中途忽遇一江湖同道,因在外行劫,又被敌人用内家重手法震伤内部,只瞎红线能救。双方至交,便同赶回,恰好相继到达。瞎红线先当来人的面告以前事,花四姑闻言自是悲愤,本想为师报仇,瞎红线也真光棍,非但严禁报复,反将自带信符交与仇敌,以实前言。花回姑知那信符乃她门中兔死金牌,不能违抗,只得忿忿而止。瞎红线遣走来人,并将心腹话告知爱徒,到家第二日死去。那六枚金丸,花四姑也未便索回,由此便不再听提起,不料竟会落在笑仙师的手内,转赠与你,造化不小。不过前听人言,这种暗器和昔年木尊者所用明月块有异曲同工之妙,江湖上人视如至宝,你须好好保藏,不可轻用呢。”
  狄武道:“笑仙师说用法有裴师指点,一学即会。此九新近到手,作为见面礼,无什希罕。并说此子根器颇好,可惜富家娇养,父母在堂,未必舍得令其远游。如能离家从师,去往秦岭学上三数年,一面随同历练,出入相偕,成就决不止此。弟子原知裴师不久远行,这一分手,不知何年得见?每一想起便自愁烦,再加今夜狗强盗来此投帖叫阵,起身定必更快,本心想要跟去,只恐父亲不允。师父可有什法子想么?”陈进方答:
  “你是独生子,远去秦岭,令尊必不放心,背父而行,又非人子之道,再说裴师也必不许。但有一事奇怪,因恐不便,从未向你问过,一直藏在心里,你可知令尊少年时的事么?”
  狄武问故。陈进道:“当初令尊请我教你武功,这里汉、回杂居,时生械斗,子弟习武原不足奇,只是令尊对你最为钟爱,又是独子,何等娇养,而你习武年岁太早,”
  初来时又再三叮嘱。务请三年之内将幼功练好,扎下根基,不可怜其年幼便予姑容。后听人说,连我已请过三位武师,不知何故,未满三月便以厚礼辞去,最后费了许多事,辗转将我请来。开始教时,几无一日不来,虽作旁观未发一言,但他神情却极专注,等我看出有异,拿话试探,答话偏是外行。先还拿他不准,后有一天,我发现令尊摸你臂骨软筋,伸手便是地方,刚看出以前故作不知,实是行家,过不多日,忽然面现喜容,从此轻易不再看你习武,直到如今,也未再考问你的功力如何。多年宾主,亲如家人,料有隐情,也未探询,平日想起,已自生疑。这次更怪,裴师受了师门严罚,封剑三年。
  平日疾恶仇敌甚多,踪迹自极隐晦,休说常人,便我相遇,也未必不会错过。令尊以一富翁无心相遇,竟能识此异人于风尘之中,尤奇是那么孤高寡合之士,居然一请就来,所约全都照办,连对我也未吐过只字。我看令尊必是行家,也许少年时有什么事故,想你为他争气。否则,令尊行侠好善,汉、回两面全都对他尊重,常以片言解纷,从未听有仇家,怎会对你习武一事看得这重?如我所料不差,事非无望。明日见面,为你一试口气如何?”
  狄武惊道:“师父说得对。家父少年的事,我不曾听说过。只有一年,撞见爹娘对哭对劝。我知二老和气,从不吵嘴。方要上前劝问,家父忽然借一不相干的事,和娘争了几句,负气走出。我看出是假吵,向娘探询,娘答话既不对题,并还禁我再问。隔不一会,转问我近日用功情形,用手捏我肩井穴,说我结实,才现一点笑容,由此未见再笑,也就忘怀。自从裴师一到我家,爹娘格外喜欢,但从未考问过我功课。我原随裴师同住,每到上房请安,留时稍久,定必催走。娘常说:‘裴师未必能常在此,机缘难再,幸而陈老师教你练好幼功,学时容易,纵不能尽得他的传授,也够用了。侍奉父母,来日方长。难得儿肯用功,乘裴师在此,多学一点是一点。’现在想起这些话,果不像是外行说的呢。”陈进道:“照此说来,十九被我料中,裴师也必知道底细。我受令尊厚惠优礼,衷心感激,决能守口,你何妨先向裴师一问呢?”
  狄武还未答话,忽见门外有人走过,正是师父裴琮,急于往询虚实,天也快亮,便向陈进道了安置,随后赶去。遥望前面树下有人迎来,正是父亲,与裴琮对面立定,说了两句便即回走。心越生疑,连忙迫上,刚喊了声“师父”,裴琮忽把面色一沉道:
  “你还不随我睡去?”狄武知道师父脾气古怪,不敢再说,只得随同入内。裴琮进房便睡,和没事人一样。狄武回忆父母关心习武以及近年老夫妻常时背人密谈情景,越想越觉可疑,不仅父亲藏有心事,连乃母也有难言之隐,并还于他习武有关。盘算了一夜,也未睡好。本来未明前,即须起身用功,鸡声初唱,刚要下床,裴琮拦道:“我少时还须出门一行。你不妨多睡一回,等我走后,再照前日所传用功。已和你父亲说过,今日无须到上房去了。你等到我二更不回,方可离开这屋,每日如此。我只近两日忙,暂时还不会离去。有事,行前自会明言,不到时机,问了也无人说,徒乱人意作什?各自用功,樊师伯所赐金丸,将来最有用处,虽嫌过于阴毒,好在不是常用之物。适才我已命人为你照样打了四十九粒,以备异日应用,这六丸却不可用来练习。樊师伯匆匆传授,手法也未学全,等新打的钢丸送来,再加我的传授,索性学上一个最高的,不是好么?”
  狄武知道师父只管礼节简略,而言如律令,不许分毫违忤,便就床上应诺。暗详语气,分明陈师所说一点不差,父师二人均不许此时过问,须等武功练成再说,一夜无眠,心神略定,想了想也就睡去。醒来日色已高,师父早走,自在房中用功,先还以为陈师今日许能探出一点真情,自己不能出房,午后命人往请,才知陈进托词修墓、建造居室,已在午前回家。行时留有一信,弥封甚固,内写:“昨夜所说深悔冒失,不可再问,此后照裴师之言行事,秦岭之行也许有望,但在裴师去后方可成行。阅后将信烧毁,也不可再向人提起。”
  狄武看完,将信烧毁。素日敬师,虽在背后,也从不敢违忤。自在房中用功,年轻好奇,又是父母的事,偏不许问。不料师父一去三日不回,正等得心焦,忽见前用书童倚剑入报,说:“庄外来了一个穷秀才,要见老师和主人,因庄主不在家,又知老师向例不见外客,回复他偏不肯听,说什么,也非见不可,硬说里面有人,老的不在,见小的也是一样。姓名却不肯说,神情十分懈怠,说话也十分气人。本来下人们均受过老庄主的教训,自来不肯得罪来客,不问贫富,一体恭敬。因为这人实在讨厌,管家赵六不合误认是个打秋丰的秀才,说了两句不甚客气的话,这人立时发怒,借口下人们看不起他,张嘴就骂众人狗眼无知不识高人,不看在里面师徒二人份上;连狗腿也要打折。大家见他出口伤人,未免有气,又疑是存心来此讹诈的无赖穷酸,先是赵六和他理论,越说越僵,便推了他一把。赵六自恃近年习武,颇会一点拳脚,照那人神气,还不是一推就倒,谁知对方身子未动也未还手,赵六却跌出两丈以外。大家见他无理取闹,本就有气,再见赵六受伤,群起动手。那人只冷笑了一声,说是你们这群蠢才,我二先生不值计较,误你主人的事,莫要后悔。随说,转身就走,任凭众人打骂,理都不理,神色自如,依旧缓步前行,若无其事,可是众人打到他的身上,好似打在铜铁上一样。再不,便被一股力量撞将回来,跌倒在地,对方手全不动,是动手打他的人全受了伤。张福年老,较有见识,看出不妙,又见凡下重手的人,伤也最重,有的疼得脸都变色,有的跌出老远,人却未伤,一同动手,所受有软有硬,会不一样,知是异人,连忙抢向前去,再三说好话赔不是,才请了回来。他指着动手的几个护院武师笑道:‘我二先生向例不走回头路,好心尽到拉倒,姑念无知,医伤可以。似你们这样脓包无用,如何能为主人保家呢?’说罢,向众人伤处略微抚摸,伤痛立止,仅只红紫色未退,治完便走。张福和未动手的两位武师,想要请他入庄小坐,探问来意,他坚执不肯,说:‘你主人素昧平生,不过闻他为人尚好,意欲一见,不料相左,你们又这等讨厌势派,我已不愿多事。’仍是坚执要走。张福一想,庄中只陈老师武功最好,阅历最多,偏在前日回家,摸不清他是什来意。小爷不知外面的事,老庄主早就嘱咐,不许对人说出小爷习武之事,后院这位老师又是读书人,自更不知江湖行径,因此未来通报,见留不住,只得听其走去。
  “小的先未动手,越看那人越怪,知他要往东走,便乘张福和他说话之时,预先掩往他的去路树林之中等候,一会,果然见他走来。小的等他走过,又尾随了一段。那人忽然回身笑道:‘你这小玩意,不去侍候小主人,跟我做什?’小的便跪在地下,请他指教,井问来意,可是寻找教书先生?他说:‘你这小孩倒有点意思,可恨那群蠢货,连我找谁都听不出,一味势利,以为我穿得破旧便是来要钱的。以你家主人豪富,行点善举有什希罕,纵得这些下人如此无礼,我便有什好意到他,也懒得管了。本来不想再管闲事,不过你小主人听说还好,我想见他一面。你家已不愿去,可令他今夜子时前后,到你适才藏伏的树林之中一见,只许你一人随他同来,不来也自听便。因我今夜打此经过,并不专是为他,此时尚有约会,你回去罢。’小的原知老师出门未回,小爷必和上月一样,奉命在此用功,不能离开,所约又在深夜,怕去不了,又不便说实话,想要开口请他改成明天,他已走去,再往前跟,便被喝退,只得回来奉告。裴老师如若今夜不回,小爷能赴约么?”
  狄武知道倚剑聪明胆大,心细灵巧,庄中不少下人和护院武师,只他一人看出裴老师是位异人奇士。因裴师平日传授,多是先用口说,练的又是内家劲功,打坐时多,每值练武演习,人全遣开,谁也不知习武之事。独他留心,看出有异,曾在半夜里藏身隐处偷看自己用功,接连三月。被父亲发现,这日早起,忽来和裴师密谈了几句,第三日便将二童遣走,换一老仆服侍,不喊仍然不许进门。倚剑本极好武,曾向陈师求教,常时当众练习,自被遣出书房便不再练,人也逐渐老成,恭谨起来。自己本最爱他灵慧勤谨,遣走之后,见他往往乘人不备,借故到书房中走动,每来必以全神贯注在裴师身上,面带希冀之容,只不大多说话。料定想要求教,不敢开口,曾经背人问他心意是否如此,答话吞吐,似有难言之隐。每日忙于用功,见面时少,也未细问。这时一听来客是位异人,自想一见,又听所说似有什事想要面谈,恰巧室中无人,便道:“老师原许我夜里可以离开,老庄主知我不会出外,到时由后园越墙出去,必无人知。你可备办一点酒食,用一食盒预先带去,等我前往相见。你这等用心,我随裴老师练武,你又曾偷看三月,平日却听人说,你近来武已不练,爱打午睡,较前稍懒,可是你夜间背人,暗中习练么?”
  倚剑跪禀道:“小的不敢隐瞒。自从裴老师来了不满一月,便看出小爷借着读书为名随他练武,武功比陈老师要高得多。心中羡慕已极,本想从学,先是胆小,不敢偷看。
  后来试探出老师明知不问,只不肯亲自传授,刚偷看了三月,还未学全,便吃老庄主看破,将小的和同伴鸣琴一齐遣走,并在暗中警告小的不许走口,以防陈老师知道不快,否则,必按家法重责。小的防人看破,由此不敢当众习武,只在半夜起来练上些时,无奈前半扎根基的功夫尚无所知,几次借故进来想求老师指教,老师不理,未敢出口。及见那位异人走路不带一点尘沙,和老师一样,方始生心跟去,听他口气,似乎还好,对小爷更是看重。此人必是裴老师的好朋友,决无他意,自称二先生,不说名姓,老师不知怎的前日一去不回,否则请到家中相见,岂不更好?”
  狄武素无纨绔习气,又正无聊,见他说完要走,便笑拦道:“老庄主既不在家,谁还管你?就是回来撞见,也不是没有话说。我将来还要出门走动,都是一样的人,分什主仆?天已将黑,可令伺候书房老刘传话厨房,备几样的酒菜,再把陈年好酒取两小缸来,一缸不要打开,说我要用。老刘如问,你就说我教你进来的好了。说完快些回转,乘此机会,我看你功夫练得怎样,也好传授指点,除内家口诀必须问过老师外,别的均可传授。”倚剑闻言喜出望外,立时跑去,传完话回来,狄武一查所学,居然把师父所传的一套小乘七十四招手法学全,别的也会了不少,天分极高,一点就透,便就自己所学,除师父心法口诀外,一一告知。倚剑喜得感激涕零。狄武一想,自己将来孤身上路,如能带这么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有力同伴,岂不也好?想到这里,越发用心指点,反正无人,连吃饭也强拉倚剑一起,主仆二人兴高采烈。
  时光易过,不觉子时将近。后院书房,照例不奉呼唤,谁也不许走进。一见约会时间将到,先前忘了庄中护院人多,恐倚剑私出被人撞见,索性同路,各带所备酒食,竟由书房中纵上屋顶,轻悄悄越向后墙外面,沿着围墙往庄东林中赶去。到后一看,并无人影,料知为时尚早,便就当地寻一桌面大的山石,将酒菜摆好。仰望天空,月明如昼,清荫广被,凉风阵阵,吹得地面上光影散乱,宛如片片碧云,往来流走。二人恐风沙污了菜肴,重又藏向食盒之内,一同乘凉等候。待了好大一会,未见人来,估量时已丑初,全都等得心焦。倚剑更因主人那等爱重,异人如若不来,何以见信?心中愁急,不时去往四下探看。狄武并不疑他说谎,见其惶急,刚刚回来,又跑向前面沙堆之上四下眺望,便赶了去,说道:“自来高人奇士都有古怪脾气,裴老师便是落落寡合。他说子时前后,我们应在亥初就要恭候才对,因见庄中乘凉人多,又都是些会家,耳目灵警,恐被发觉,来迟了一步。也许异人已然来过,嫌我们来意不诚,或是误会不来,已早走开。好在今晚月白风清,再等个把时辰,人如不来,我们两人吃上一顿回去,等师父回家一问,就知他的来历了。”
  二人立处,三面林木环绕,与沙堆差不多高,后面一道大河,由上下望,四面看出老远,外来的人却看不出林中藏有这大沙堆,尤其是向路一面树更繁密,又当夏日,望过去黑压压一片浓荫,隐僻非常。彼时狄家因是客籍,不愿与别族上人混在一起,拥有土地又多,方圆十几里均是狄家田产,表面上看去,襟山带水,孤零零一座大庄院,旁边虽然附有一些人家,都是下人佃工眷口。狄武主仆从小生长在此,地形最是熟悉,算计异人必由东南方通着驿路的那条土峡走来。正观望间,狄武偶然回顾,瞥见侧面林荫下驰来两个黑衣人,其行如飞,正往先前陈设酒肴的树林中赶去。到了石前,见有酒坛食盒,呆了一呆,互相低语了两句便各分头四下窥探。心疑异人在内,刚要询问,倚剑人甚机警,见那二人神情鬼祟,又穿一身夜行衣,背插单刀等兵器,腰挂镖囊,连忙摇手止住狄武,一同藏向树后,悄声说道:“那异人是位读书相公,人很文雅,哪是这等神气!我们庄上从来没有闹过贼,现在不说,就在以前,陈老师也是威名远震,无人敢来扰闹,今晚怎会有夜行人到此?我看这决不是什好东西!可惜先没想到,未带家伙,不知对方深浅,最好由小的守在此地,小爷回去送信,就便带了家伙前来,等查明他的来意,再作计较。”狄武笑答:“无须。我新学会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又练会重手法,不论树枝石上全可应用,无须什兵器。你看这两人想吃我们的东西,地理又好似不熟,你把脚步放轻,随我掩将过去,偷听说些什么,知道来意就好打算了。”说时,见两黑衣人正拿起食盒酒坛想要开吃,忽又放下,略一商量,便往二人立处树林中走来,不时低头察看,似在寻找地上脚印。二人见他们行经身侧,正想绕着大树闪避,就便听他们说些什么,内中一个忽似有什警兆,抬头连望了望,朝同伴打了个手势,便向林外分头赶去。二人见黑衣人借着树荫隐蔽,东西分驰,料他们还要回到原处,忙往先放酒食之处掩去,隐身在侧,向外窥探。
  待不一会,黑衣人果然回转,都是貌相凶悍,身材高大,年纪约在四十开外。一个背插单刀,腰挂百宝囊;一个双手臂上套着一个长约七寸半圆形的铁管,背插单刀拐,寒光闪闪,似颇锋利,一同到了石前,各就两旁石块上坐下。一个说道:“六哥吃罢,我真饿了。管他是什原故,且先吃饱再说。”佩拐的答道:“谁不饿谁是孙子!傍晚在黄沙铺和你起身时,早知道老鬼住的地方前不挨村,后不靠镇,必须吃饱再来。惟防到时太晚和事完上路前途荒凉,没处去买吃的,我们坏饮食又吃不惯,难得那家卤有鸡肉,锅魁又好,还想吃完买些带走。不料遇那穷酸惹厌,抢在头里全数包圆,和他转买不成,白怄了一肚子气。如非老头子有命,不许路上和人争执,真恨不能将那厮斫死!后来吃了一顿堵心饭,向店家商量,搜遍了左邻右舍,出了加倍的价,才买到两只病鸡和一些剩馍,赶了七八十里,因先前饭未吃好,肚子空虚,正想取用,不知怎的竟会被我失去。
  我们走这一带最是荒凉,又在夜里,往回找了十多里路也未找到。我认定有人暗中闹鬼,你说只那穷酸可疑,我却不甚相信,一则我们走时,还在滥灌黄汤,满嘴胡说,我们脚程那快,一路留心,既未见他跟来,沿途也未见有人影,定是自己失落。否则,真有高人强敌,中途必要作梗,也不会容我到此。这时想起,过那树林时,仿佛身侧有股疾风吹过,你还拔刀四望,因月光甚好,并无人影,也未在意。再走不远,想吃东西,挂在身后的一包食物竟自失去。到了这里,众弟兄一个未来,老鬼庄中全无动静,石上竟会摆着现成酒食。闻说老鬼年轻时非但武艺高强,人还机警绝伦,自把老头子心爱的人夺去,便隐姓埋名来此隐居。因他出身富家,人又聪明,一连二三十年,谁也想不到江南世家豪富会作商人,隐藏在西北边荒之地,老头子空自怀恨多年,怎么也打听不出他的下落。这厮胆也真大,前些年居然还敢装着行商,连去江南数次,因他年老变相,乔装又妙,与老头子两次相遇,均未露出破绽。最后一次,他往江南祭扫祖墓,被九弟发现归报,老头子才生疑心,知他夫妻必在人间隐迹,连忙命人四出查访,无如老鬼诡诈多端,上坟时换了装束,除哭得伤心,不像远房子孙而外,别无可疑,事完就走。一路化装,声东击西,竟被逃出罗网,由此便不再见。今春老九偶往兰州访友,无意撞见,暗中尾随到此,才得知他的下落。老鬼夫妻已非寻常,何况老头子为人性情和近年的威势,他不会不知道,平日必有防备。我是越想越怪,这些酒食不是早已得信故意借此点破,便是有心取笑。依我说,最好不去动它,还是守在此地,等见庄中升起旗花信号,前往合围,迎头堵截,不令一人漏网,斩草除根,免留后患。”话未说完,佩刀的已将食盒打开。
  狄家饮食讲究,狄武想要款待异人,所带酒食更是精美。来贼随贼魁纵横齐鲁和大江南北,成名多年,山中服用豪侈,西北边地最少走动,长途奔驰,所经多是荒村野店,这等好酒食尚是西行初遇,又当饿时,不由食指大动,插口答道:“管他呢!老头子法令素严,来时下令,除将仇人夫妇挑了脚筋生擒回去,下余鸡犬不留。我们一行十五人,都是千中选一的好手,反正非拼不可,事若不成,也没脸回去。管他老鬼是什用意,且先治饱肚子再说。不然的话,我们人地生疏,老鬼何等深沉机警,他在此多少年,本地方人仅知他乐善好施、对人谦和,连他所养护院武师都无人能知姓名,也未从见他家的人露出会武形迹,似此虚实难测,无人则已,有人相助定是高手,动手以前不吃饱怎行?
  何况事完还要赶出七八十里去,与二哥他们会合呢。”说时,狄武主仆藏在树后,早听出二贼竟是仇敌派来党羽赶杀父母全家,不由怒火上升,本想寻找石块,先将二贼打倒,擒回庄中拷问,猛想起昨夜樊师伯所赠六枚金丸正带身旁,精神越壮,刚刚取出,佩刀贼已越说越馋,口说:“六哥还是吃罢,等我开坛同饮。”佩拐的也因前途受人戏弄,不曾吃饱,这时同是饥渴交加,嘴说着话,看见那些精美的酒菜,也自馋吻大动,刚伸手拿起半边肥卤鸡想要撕吃,忽听“噫”了一声。
  原来那酒坛本摆石上,二贼先离开时随手放在所坐身侧,来时还曾看到坛放原处未动,这时竟会不知去向。二贼均是绿林中的好手,见状大惊,料知有了劲敌暗中为难。
  一个失声惊讶,方说得“留神有人”四字,佩拐的贼一面闻声侧顾,手中鸡腿已快塞到口边,还未及咬,倏地疾风飒然,眼前人影一闪,叭的一声,早挨了一个大嘴巴。二贼也是久经大敌有名巨寇、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好汉,又当心中疑虑逐处留神的当儿,刚听风声,觉出有异,忙即纵身闪躲,已是无及。被人打了一个满脸花,竟未看出敌人怎样来的,当时顺嘴流血,连槽牙也被打松,疼痛非常,不禁又惊又怒,慌不迭纵向一旁。
  刚拔下身后单刀拐,来人已开口骂道:“不要脸的狗贼!人家给我二先生预备吃的东西,也是你们偷吃的么?”同时,又是叭嗒两下重物倒地之声,定睛一看,佩刀贼党已翻身仰跌在地。来人正与途中所遇穷秀才一样打扮,穿着一件旧蓝布衫,貌相十分委琐,一点也不起眼,正在戟指笑骂。那同党不知怎会被他打倒,刚刚爬起,虽然拔出背刀,神情颇为狼狈,似乎有些胆怯,手指敌人喝问,刚在开口,树后忽纵出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似是一主一仆,同声齐喊“二先生,老前辈”,正朝敌人身前赶去。为首少年手朝自己一扬,吃敌人伸手拦住,双方还未交谈,略一定神,不由怒从心起,忙把手臂上暗器一按,一扬手中拐,正待上前,忽见同伴摇手喝道:“六哥且慢!我们不过一时疏忽受人暗算,待我问明这厮来历再说。反正今晚须分存亡,忙他作什!”
  这原是转眼问事,那号称二先生的异人,来势疾如飘风,休说二贼事前不曾警觉,连狄武主仆,旁观的人,也未看清怎么来的。只觉人影风声由斜刺里飞来,突然出现,一到先把一贼一嘴巴打出老远。另一个瞥见同伴受伤,敌人来势极快,一着急,匆匆不及拔刀,纵身迎面就是一掌。满拟练就铁砂掌,有名的手快力猛,相隔又近,这一掌还不打个筋断骨折。当时送命!哪知对方比他高明得多,连身子也未动,只把手略抬往外一挥,自己的掌还未打中敌人身上,先有一股极大力量迎面撞来,知道此是内家劲功真气,总算内行机警,不敢硬碰,百忙中收势纵退,掌风已自上身。慌不迭往后一仰,仍被掌风扫向左肩,力大异常,再也立足不定,就势仰跌在地。因觉出敌人本领之高从未遇过,未免胆寒,一面拔刀纵起,正问来历姓名,见同党拔拐想要动手,知只挨了一个嘴巴,还不知敌人是个内家高手,连忙示意拦阻,接口喝问:“你叫什么名字?因何暗算伤人?可是老鬼同党么?”
  那自称二先生的异人始终神态安详,若无其事,打完二贼之后也未再动手,闻言也不理睬,将手中酒坛交与倚剑道:“这坛酒好好与我收起,等我打发了鼠贼好吃。”说完,才向二贼笑道:“凭你两个鼠贼,也配问我二先生姓名么?我也不是主人约请来的,只不过看了金光亮、徐洪这两伙狗盗有气,我二先生久意除他,只为近年老在天山西昆仑一带游玩访友,未得其便。今晚金贼竟敢派了这些鼠贼来此杀害善良。大先生日里遇见你这两个狗贼,当时便要除害,因恐余党闻风逃散,再除你们又要费事,只给了你们一点警戒。你们总算有半晚上的寿命,居然毫未觉察,照样大胆妄为,没有惹他老人家生气,只空着肚子到此,准备作那饿鬼,否则,大先生不似我好说话,你们稍有冒犯,早已死无藏身之地,还敢向我二先生放肆么!现在你那同党,只一个被人点了软穴,念他作贼多年,一向不肯伤人采花,容他残废回去,下余已全到离此二十五里的白马墩,被我一个朋友和耍狗熊一样引逗得昏头转脑,胡说八道,旗花信号还待一会才能放起,可是你们也该见阎老五去了。”
  说时,二贼原早看出对方虽然其貌不扬,但是一双瞳仁炯炯放光。大敌当前,手无寸铁,依然气定神闲,谈笑从容,全不把人放在眼里,如非剑侠异人,怎会有此气派?
  又想起来时所闻,昔年老山主最怕的两个异人似在西北诸省走动,越发气馁心寒,偏又没法善罢,情知所料如对,凶多吉少,连今夜奉命洗劫狄氏全家的那伙同党也决难得手。
  山主法令如山,对方又是他多年夙仇,来时奉有严命,万一不能成功,回山必受奇耻大辱,先前已然尝过敌人味道,不禁又急又怕,又惊又恨,表面静听发话,暗中各自准备。
  尤其持拐贼,自恃武功暗器均甚高强,成名多年,反正无法下台,立意一拼,仗着两手臂上所绑独门暗器连珠铁弩机簧,已在挨打时准备停当,正好冷不防乘隙下手,就算敌人武功多高,这类双手齐发、每筒十八支见血封喉的连珠毒弩,只要射中五官等容易见血之处,立时毙命,万一敌人真是那闻名多年的怪侠,如被一箭射死,岂不名利双收,想到这里,心胆立壮,顿忘厉害。持刀贼因先前所受掌风厉害,尝到味道,虽然心胆早寒,但知非拼不可,也和同党一样心思,准备少时借口答话,引使分神,可让同伴乘机下手,一面紧握那口削铁如泥、仗以成名的红毛刀,准备骤起发难,合力夹攻,好在对方三人手无兵刃,多好内功也经不起这样宝刀,正打着如意算盘。持拐贼素日凶横性暴,心黑手快,已忍不住,又见敌人神情懈怠,随口笑骂,丝毫未作理会,冷不防双手一抬,立有大蓬寒星,暴雨一般朝敌人迎面射去。
  狄武年纪虽轻,武功却好,耳目最灵,一见持拐贼双手臂上发出连珠暗器,相隔只六七尺间,不禁情急,扬手就是一金丸,耳听异人大喝:“你们不许动手!”同时,眼前刀光寒影乱闪,一片丁丁乱响,又是叭嗒一声,寒星纷飞四射中,持拐贼已翻身栽倒。
  持刀贼本没料到同党这快下手,刚一扬手中刀,待朝敌人斫去,猛瞥见大蓬连珠毒弩似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还未射中人身,便激撞回来四下飞溅,同时一点金光过处,同伴反被旁立少年暗器打倒,知道不妙,连忙收刀纵起,穿林便逃,心正惦念同党安危,忽听哈哈笑道:“我不能白吃后辈东西,客边不便,无可还情,这把刀正好借用,不与我留下,就想逃么?”说时迟,那时快!声随人到,眼前人影一闪,异人已迎面拦住去路,同时又听狄家那面一支响箭射向空中,带起一道青红二色的旗花火星高送入云,知道同党已然入庄动手,发出信号,越发情急,百忙中举刀就斫,猛觉手中一震,刀便脱手,被人夺去,不禁大惊,赶忙往侧纵退,待要另取暗器和腰围软鞭与敌拼命,异人笑道:
  “你们旗花已起,还不快送命去!”说罢,拿刀便往回走。知道再要动手,也是送死,难得对方只把心爱宝刀夺去,并不穷追。不知是什用意,但是自己决非其敌,山主法令又严,不如赶往庄中与众会合,看为首两人有什主意,此人不是狄家一党,日后探明来历再设法报仇,否则今夜事必扎手,去报一信,也好有个准备。心念一动,不敢再拼,便往狄家那面逃去。
  狄武主仆见二贼一伤一逃,去的又是自己家中一面,猛想起异人之言,家中还有十几个贼党快到,裴、陈二师和父亲均不在家,那些护院武师本领还不如自己,如何呆在这里?又见旗花响箭飞起空中,越发心惊情急,顺路赶来。正值异人回身,拦住去路,笑对狄武道:“今夜之事,我先还当主人不知就里,来时遇见樊大先生,才知早有安排。
  就这样,令尊还恐杀死多人或被来贼漏网,另生枝节,特意事前同了令堂去往白马墩故意现身,迎头拦堵。旗花信号并非贼党所发,你家平安无事,不必回去,可陪我去饮上两杯。还有那枚金丸失落不得,贼尸也须化去,令师今夜不令人离开书房,也由于此。
  本意子前可以完事,不料贼党受大先生和两朋友戏弄,来晚些时,你二人便不来赴约,到时也有人来引开,因你武功虽有根底,不久要出远门,万一有贼漏网,岂不被人照了面去?所以不令出头,等庄中事完,吃好回去罢。”狄武一听,那异人竟是昨夜所遇樊师伯形影不离的双侠之一,不禁喜出望外,自然奉若神明,边走边答道:“老前辈可姓简么?”
  异人笑道:“我正是间中二友之一,姓简名洁,你这小娃倒还聪明。你家里事我刚知道不久,先前只为令师是我多年好友,闻他犯规封剑,隐居在此,爱屋及乌,令尊又是善名在外,我和樊大先生本由凉州分路,约定在此相见,未遇以前,无意中得知群贼想杀你们全家,因为贼党守口,仅知有仇,不知底细,欲见令尊,并望老友,被下人饰词拦阻,不为通报。本想令师在此,群贼决非其敌,已然走去,不料你那书童倚剑甚是灵慧,行藏竟被看破,暗中跟来。问出令师他出,令尊也不在家,料已得知今夜之事,随往寻到樊大先生,才知令尊昔年为娶令堂,与老贼结仇之事,令堂并还是哑师姑空尘的姨侄女。令师前日已然得信,本定昨夜同一老友迎将上去,为了以前杀人犯规,本心只想将群贼制住,吓退回去。偏遇仇敌金光亮派人寻来,不得不在家中等候,于是变计,改为黄沙铺迎候,自和令尊先往埋伏。令堂虽知令师剑侠一流,因来贼人多,又都好手,仍不放心,竟把二三十年不曾用过的梅花针带在身旁,暗中赶去。贼党原分三路来攻,黄沙铺这一面人数最多,下余除这两贼是一路外,还有一路,乃山东道上有名的三刁一张,内中粉头鹰张玉秀更是淫凶狡诈,以前也为令堂,与令尊结下深仇。此次贼党中以他为首,本领也这四人最高,由庄北小路赶来。这一面也是两位高人在彼守候,不过这两位一向游戏风尘,生性滑稽,必在途中捉弄。张贼刁狡多疑,难免见机退去,此人如被漏网,又留隐患,令师不能常守在此,岂非可虑?事前对这两位虽曾嘱咐,天性如此,未必肯听。此时庄中升起旗花,必是令师他们得胜赶回,贼党不曾全数落网,想将余贼引去之故。否则,令尊隐居已久,又有这大家业,但分得已,决不使贼上门,现出他老夫妻的形迹。你家现有三个能手,加上令尊令堂,来贼决无幸理,只防来贼逃遁便了。”
  狄武急于回家去见父师,并问经过,简洁偏是且谈且行,甚是迟缓,当地离庄本不甚近,简洁脾气古怪,又不敢违,随口应对,回望身后,庄园中灯光上映,隐闻喧哗之声,实忍不住,方要开口,猛瞥见一片红光激射而起,知道家中失火,一着急便往回路跑去,刚走不远,想起忘了招呼,回顾简洁、倚剑均未随来,林中来路已无人影,暗付:
  “来贼人多,知道有什能手在内?敌暗我明,万一事出预料受人暗算,如何是好?反正简二先生是师父好友,终能见到,无须忙此一时。”越想越着急,不顾寻人,飞步疾驰,正往家跑,前面墙上忽飞落两条黑影,落地便分头跑来,迎面一人正是前遇二贼之一,忙由林中纵出拦住去路,刚喝得一声“狗强盗”,来贼本往庄中会合同党,发现三刁一张同了一个能手已有三人受伤,不敢再进,意欲纵火泄愤,调虎离山,好去救人。刚把火点起,便见张玉秀负伤逃来,见面说声“风紧”,连脚步也未停,便同越墙而逃。下前曾打手势,令其分路往林中逃走,看出形势危急,忘了逃路还有三个强敌。先前吃过苦头,等到往前跑出一段,一辨地势,忽然想起,心中一惊。微一迟疑,又听对方断喝,有人阻路,定睛一看,正是前遇三敌中少年。方自胆怯,待要纵退,猛想起后退无路。
  因见狄武赤手空拳,年纪甚轻,自己刀虽失去,还有一条软鞭、几只钢镖,怕他何来?
  当时胆壮情急,便将手中锁子连环鞭迎头打去。
  狄武初生之犊不怕虎,又想生擒来贼拷问,自恃近练空手入白刃的解数,本是迎面纵去。一见鞭到,身形往左一闪便自避开。那贼鞭法本好,长于变化,见对方身法灵巧,一下打空,将鞭一抖,立即旋身,准备就势横扫过去。不料敌人曾得异人传授,鞭才抖转,耳听“狗贼还不与小爷倒下”,声才入耳,还未听真,猛觉右腕微麻,虎口一酸,鞭已脱手。跟着一腿扫到,胸前又吃了一下重的,当时翻身栽倒。狄武初次出手,没想到打得这么爽脆,正在兴高采烈,待要上前喝问,耳听身后似有笑声,同时倒地的贼也翻身纵起,慌不迭拨头就跑。狄武自不容他逃走,也未回顾何人发笑,刚喝“狗强盗敢逃”,飞身赶纵过去,身子还未落地,忽由侧面飞来三点寒星,知道有人暗放冷箭,无如身在空中,敌人暗器又是一连串雁字飞来,万难躲闪,百忙中左手回护面门,右手扬鞭撩去,暗中运气,准备硬挺它一下。谁知敌人暗器不特手法精妙,百发百中,并具专破内功的特长,狄武去势太猛,本难幸免,说时迟那时快!就这危机一瞬之间,同时闻得身后飕飕连响,紧跟着丁丁丁三声过处,由身后也飞来三件暗器,恰与那三点寒星撞上,火星飞射,同时迸落。狄武人也落地,不顾再追前贼,正往敌人暗器来处注视,要想追去。忽听林内哈哈大笑,甚是耳熟,随见一条黑影箭也似飞纵出来,纵得甚高,由身侧飞过,已快过头。忙举手中鞭想往上打,猛又听瞠的一声,由斜刺里飞来一条白影,恰与那贼两下相对,撞个满怀,自己鞭也打到那贼腿上,“暖呀”一声仰跌下来,倒在地上晕死过去。跟着落下一人,是个短小精悍的白衣少年,见面便对狄武道:“师弟看住此贼,待我将那贼擒回。”
  狄武武功虽好,到底无什经历,又不知来贼多少,更恐林中还有余党,事出仓促,敌我均是初遇,未免顾此失彼,前贼见势不佳,早已心胆俱寒,乘机逃走,白衣少年不等答话,便朝前贼追去,刚刚纵起,还未入林,忽听有人喝道:“小鬼接住!”随由林内抛出一条黑影,少年应声遵命,一掌打落,也是一声怪叫跌倒在地,一看正是前贼,已然晕死。因见少年身手轻灵,动作如飞,本领要高得多,心生钦佩,方想请教姓名,少年己先说道:“这贼便是张玉秀,诡计多端,就许装死,师弟如何这等大意!”狄武先听简洁说过此贼关系重要,忙即回身,见那贼中等身材,白面无须,看年纪不过四五十岁,右臂已先被人斫断,袖子上满是鲜血,左手拿着一柄形如半环、上带月牙的奇怪兵器,仰跌地上,分明伤重身死,心想此贼即便能活,也跑不掉,怕他作什?又见庄中火已救熄,只剩余烟和众人喧哗之声,庄中那多武师下人,贼闹这凶,并无一人出视。
  不关紧要,一心想与少年相见,刚侧转身问道:“师兄贵姓?”“呼”的一声,眼见寒光映月闪得一闪,同时噗哧一响,接着叭的一声,一根四五寸长的黑影早由身侧飞过,疑心又有敌人暗算,连忙纵身回顾时,面前人影一闪,随听喝道:“小鬼讨厌!又是这等手黑,老改不了。把贼一齐打死,向谁问口供去?”白衣少年已赶了过来,笑嘻嘻答道:“二叔莫怪,庄中还擒着刁老二和那玩剪刀的牛鼻子呢,他不暗算狄师弟,怎会死得这快?便宜他了!”
  原来那人正是简洁,倚剑抱着一坛酒,手提食盒,刚由林中赶出。淫贼张玉秀原是诈死,知道狄武仇人之子,反正难逃活命,意欲暗算拼命,故意装死,乘着狄武分心侧顾,冷不防,把左手日月钢轮猛朝狄武斫去。张贼力大,所用钢轮分量甚重,情急拼命,想要借此报仇,全身之力都运在左手之上。狄武武功虽好,如被打中,也必重伤。谁知早被白衣少年料到,暗有防备,他这里刚一起身,少年手中丧门钉已发将出来,一下打中前胸,透穿过去,将人钉在地上,死于非命。简洁随指少年道:“此是樊师伯的门人艾芳,此是裴师叔新收弟子狄武,你们日后互相扶助,各有益处。”二人忙即见礼,互致钦佩。简洁又指倚剑道:“这小娃儿,我已收他做了记名弟子。他本孤儿,暂时仍用原名,等查明他父母姓氏再说。狄武以后须好待他,令随一起用功,表面仍是书童,不必更改。狄武随我入庄,艾芳可将贼尸移去消灭。这是你自我麻烦,乘着这里离庄门还远,又在墙后,他家下人事前奉命,无人出视,越快越好!”
  艾芳赔笑道:“二叔吩咐,我不敢违背,请把那药粉赐上一点,免得留下血迹被人发现。”简洁笑骂道:“你这小鬼!当我不知你的用意么?想多带一点在身旁好去淘气,是不是?”艾芳笑道:“弟子怎敢欺骗师叔!不过所得无多,师父不肯给我,遇上事多麻烦!有这东西,到底方便得多。师叔素来疼我,知道不敢乱用,所以就放肆了。”简洁随由怀中取出一个白玉瓶,还未开口,艾芳喜道:“师叔用不着这东西,瓶中想必无多,都赏给弟子罢。”简洁笑骂道:“小鬼贪心不足!这类凶物你拿那多做什?要给你师父知道,不骂你才怪!快把家伙拿来,分一点去便了。”艾芳随由身畔取出一个银盒,一按机簧,盒便打开来,共是两格,狄武见内中一格藏有小半盒黄药粉,闻去甚香。简洁道:“这是上次老叫花给你的么?怎的还有这多?果然不曾乱用。”艾芳接口道:
  “弟子得到销骨散后,共只用了一次,杀的便是金光亮手下的一个淫贼。自从去年师父教训,从未轻易伤人,今夜如非奉命,深知贼党无恶不作,还不会打死他呢。”简洁道:
  “这样才对,否则你师父不比我好说话,体看爱你,如真犯规,连我求情,未必有用,快拿去罢。”说罢,将瓶中药粉倒了一半在另一格内,随和狄武、倚剑往庄中走去。
  狄武见瓶中药粉红如朱砂,香中带腥,边走边问:“师伯这是什么药粉?有何用处?”简洁低语道:“你年纪轻,以后说话不可脱口而出。这两样,一名销骨散,一名七修化魄丹,均是丐仙吕瑄和叶神翁、王鹿子三人,采用各种毒草和七样毒虫连同四十七种毒蛇恶蟒的腥涎,分别化炼而成,不论人兽蛇蟒的死尸,只朝见血之处和口鼻眼孔内挑上一点放在里面,不消半个时辰,全化成一滩黄水。化魄丹更是厉害,连毛发也全炼化,便是活的人兽蛇蟒,只被弹向七窍之中,照样毒死消溶,端的奇毒无比!这还是上年,我与吕、王二人路过,承他们送了一些,又给了一点与艾芳。你父安居多年,知来贼都是极恶穷凶。他们奉命行事,起初不知真实所在,如全杀死,暂时可兔许多麻烦,为此我们商量,将其一网打尽,事前早有布置。你到里面少要问话,也许还有外人呢。”
  说时倚剑已当先跑去。
  狄武因见简洁缓步而行,身是后辈,只得陪同入门,见庄中下人、武师刚刚救完了火,正在谈论,见了狄武,齐说:“少爷,往哪里去了?今晚庄中竟会闹贼,老庆主又不令追,差点没把谷仓烧掉。如非陈武师半途回转,来贼武功颇好,恐还不好办呢。”
  狄武只把头略点,挥手令退,仍陪简洁前行。刚转到后园路上,倚剑飞步赶回。见面一说,才知陈进深夜回庄,招集武师、下人说:“在途中发现几个外省来的强盗,因闻狄家富豪,前来打抢。这类强盗均非弱者,老庄主为人厚道,不宜结仇大深,贼来必在后园,到时你们不可出面,由我一人上前,能按江湖规矩打发更好,如非动手不可,敌人逃时,你们千万不可追赶,否则来贼情急反噬,你们既非其敌,又为庄主结怨,最好守在房内,作为无事。”庄中武师多是陈进朋友后辈,深知他武功经历全都高人一等,平日信服甚深,虽觉奇怪,均不敢违。贼党多在黄沙铺树林中送命,只三刁一张同了一个道人,还有先前逃走那贼,共总六人,到时,后园下人、武师,全被陈进遣开,除恶道和三刁中的老二刁鸿受伤被擒外,余均先后伏诛。陈进原是今早回家,路过黄沙铺,遇见裴琮唤住,授以机宜,暗伏庄侧,到了半夜回庄,设词遣散后园男女下人;避向别处,假作由他一人应付,等樊、裴二人同狄老夫妇黄沙铺除了群贼赶回,刁、张诸贼也被另外两个异人诱来庄中一齐除去。
  倚剑刚到后园,便被裴师唤住,令其转告狄武,将简二先生陪到后园大厅门外,可即退去,不要入内,见面再说。狄武一心想和今晚来的这些异人相见,得点教益,不料师父禁止入内,好生失望,但不敢违,正想请问简洁住在何处,可否下榻庄中,以便求教,简洁看出他的心意,笑道:“你人品资质我均喜爱,将来必有成就,不过此时你我还难常见,令师本领不在我和樊大先生以下,不必见异思迁。天已离明不远,今日之事如做得好,贼头见所派贼党全数失踪,必生疑虑,再说向导已死,也难寻踪,暂时三两年内必可无事,就算他能寻到地头,你彼时本领也足能应付了。”说完,已然走近大厅前面。由树林中遥望厅中,灯光雪亮,笑语甚欢,仿佛人数不少,方想窥探,忽听啸声传出宛如龙吟。简洁停步说道:“我还忘了一事。今晚我抢来的刀削铁如泥,甚是锋利,转送了罢。”随说随将先夺红毛刀递过,吩咐另配刀鞘,以防将来出外被贼党认出又生枝节。此时厅中尚有外人,不可令其对面。速即回房安卧去罢。狄武无法,啸声早止,只得同了倚剑回转上房。
  倚剑随由身上取出先前打贼失落的金丸,并谈前事,才知狄武刚走,简洁便喝“快随我走”,随将倚剑夹在胁下,身形一闪,飞到林内陈尸之处,先把金丸抬起,令倚剑转交狄武,说:“瞎红线这件暗器厉害非常,颇为珍贵,如何这等粗心,不先拾起?倘被外人发现,从此多事,非等将来尽得裴师真传,不可妄用。”说罢,取出化魄丹,用指甲挑了一些放在贼伤口内,说是不等天明便化成一滩黄水,毛发也同烧化。跟着,带了倚剑回赶,途中说起,今夜狄武不应在生人前露面,到时,可先赶往后园一探,看所擒二贼是否尚在。倚剑还未到达,便遇裴师止住,命其传话,不令狄武入见。狄武闻言,才知简洁行路迟缓之故,只不知师父为何不令见客,心中好生纳闷。和倚剑谈了一阵,天已大亮,久等裴师不回,艾芳也未见来,深悔先前不曾约来相会,想令倚剑往寻,答说“裴师不令再出书房”,只得罢了。主仆二人情分本厚,又有师长之命,越发亲热,同在榻上卧倒,奔驰一夜,不免劳乏,相继睡去。醒来闻呼“少爷”,睁眼一看,天已交午,倚剑正打洗脸水进来,唤起狄武,令他以后背人时弟兄相称,随问“可见老师回转”,倚剑答道:“我醒来见大哥睡得很香,想等一会唤起,打水时遇见老庄主,将我唤进房去,背着人夸了几句,当时收为义子,令和大哥弟兄相称,表面派在书房服侍先生,暗中随同用功,并命告知大哥,昨夜之事已然逢凶化吉,老师和樊、简诸位师伯叔另有要事他去,须要月余方回,只照以前用功。如不见爹娘,无须寻问,问也不说。只等老师回来再教上三数月,老师便一去不归。大哥和我,练到明年便可起身,赶往秦岭终南寻找老师,学习剑术,此事爹爹已和老师讲定。至于仇敌,虽然不会死心,但他所派贼党全是好手,竟会一人不归,全数失踪,自必胆寒,不有几分成算,三五年内决不会来。那时我们剑术已成,不等他来,已先寻上门去。只是用功要紧,空谈无用。”
  狄武匆匆洗漱完毕,赶往上房,见父母都是满面喜容,一见面便说:“幺儿,我的话你当理会,不必多言。裴老师今早回家,吃完午饭回房读书。昨夜来了几个毛贼,均被陈武师打跑,他知我家有此能人,定必不敢再来了。”狄武素孝父母,先已命人吩咐,不敢违忤,陪侍了一会,吃完午饭便各回房,同倚剑一齐用功。又把那刀取出一看,寒光闪闪,映日生辉,端的锋利非常。再看老师桌上放着二十四粒金丸,与先得六粒一样形式,只是稍重,上面没有红线,因初得时,用法尚未学全,便照前夜樊大先生所传,和倚剑一同练习。想起明年便往秦岭从师,不久便和樊、简二老前辈一样,成了剑侠,心中欢喜,用功越勤。陈进事完便托故回家,因怜狄武累了一夜,未来相见,便向主人辞去。狄武知他心意,父母又密令在裴师未回以前不许出门,每日除晨昏定省外,便在书房用功,步门不出。庄中下人,颇有两个明眼,虽觉那晚贼闹甚凶,陈进以一敌众竟将贼人打跑,又未擒到一个,日里求见的穷酸,又被小主人半夜陪来,由次日起,裴、陈二师各自辞去,园中剩有两个空坛和七八份杯筷、好些残肴,下人均禁入内,似由庄主夫妇和陈老师亲自下手款待,都是怪事。但因主人平日仁厚,事后察看并无痕迹,只庄外树林中地上湿了一大块,但非血迹,并还带有香味,好生不解。主人神色从容,若无其事,日子一多,也就无人提起。
第二回 有美泄机 禅关开秘扃 无心涉险 黑夜坐深渊
  光阴易过,一晃两个多月,裴师竟未回转,陈进却来看望了两次。狄武、倚剑本就想念,又见父亲常时背人默坐,面上渐有愁容,知道父母与贼党仇深恨重,上次群贼全数伏诛,必不甘休。裴师必是往赴金光亮的约会,闻说对方也有几个会飞剑的同党,不知胜败如何。父母平日镇静,竟会现出愁容,分明心中有事,关系不小,想问不敢,心中愁急。不觉又是九月将尽,父母当人时还不显,只与母亲对坐房中,无人在侧定必发愁,有时低声密语,似在争执。暗中窥探了几次,均是如此,后来实忍不住,便去上房,恰巧又是二老对坐,愁颜相向,便借词探询道:“爹爹,裴老师怎还不回?儿子已将金丸练成,连珠收发,五十步内百发百中,并能双手连打,每发十二九,一个打一个,一连串打将出去,后丸打前丸,全能打中,九丸不空,爹娘可要看看?”狄父刚把眉头一皱,狄母已笑道:“乖儿,娘正要看你的武艺。”狄武见父母意似不快,欲言又止,母亲神色却甚高兴,意更坚决。说完,便令狄武去将倚剑喊来,同到佛堂后面小院之中。
  原来狄氏父母年仅五旬上下,终年信佛,佛堂设在卧房后进小院以内。室只两重,墙垣高大,地势宽广,有一小门相通。老夫妇早晚念经,一进去便把门关上,从不许人在侧,已有多年,时闻经鱼之声隐隐传出,每月命人打扫两次,已成习惯。狄武曾经去过,因见里面除佛像外,问壁另设两座神龛,大约方丈,佛幔低垂,内里木门紧闭,设有暗锁,照例不许下人上去,此外全是空地,别无好玩,也就不去。这时进门一看,原来里面竟是陈设完备的一个练武场子,各种兵刃暗器无不齐备,更有不少奇怪兵刃,从未见过。正在挨次观玩,忽听倚剑在呼:“大哥快来!娘伤心呢。”狄武素孝,连忙赶过一看,母亲面容悲愤,眼有泪痕,父亲也面带愁急,正在低声劝慰,倚剑侍立一旁,同在佛堂门前,似有什事发生,忙喊:“爹娘!何事伤心?可是前逃贼党又有信息来么?”狄母慨然说道:“乖儿,你哪知道爹娘这些年来的苦处?剑儿到佛堂把那拜垫取来,我夫妻母子坐下再谈,话长着呢。”倚剑应命,取了两个大蒲团出来,老少四人促膝对坐。狄母叹道:“你知娘的来历么?”狄武答说:“儿子不知。”
  狄母道:“娘便是昔年名震江南的女侠聂云燕,彼时娘在哑师姑空尘师大门下练就一身武功和一套越女剑法,人又年轻美貌,江湖上人虽对我礼敬害怕,大都生了异心,只是震于我师徒的威名,谁也不敢说一错字,我也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也是娘不好,以为你师祖虽不为我祝发披度,和两位师姊一样,但我立志决不嫁人。那对我稍存妄念的人,死我剑下的实在不少,渐渐江湖上人闻风丧胆,凭我这一身武功从未失手,又服过师门秘制灵药,多厉害的蒙药薰香俱都无害,越发胆大。心高好胜,年轻无知,明明看不起那伙绿林中人,一则在外行侠作义,手又豪爽,用钱甚多,师命不许行窃,必须在这班强盗身上打主意,他们对我又是奉命惟谨,争相接待,敬若天神,自觉威风十足,豪气干云,日久成习,渐和他们常时来往。
  “老贼金光亮,起初原是江南侠盗,党羽不多,为想娶我为妻,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无如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此人本领并不在娘以下,大江南北、绿林中人以他最高。娘本前明宦裔、殉国孤臣之后,就肯嫁人,如何肯嫁与强盗?此贼偏是追逐不舍。不久,我往广西寻师,归途中了毒瘴,勉强走到浙江境内,也是恃强大甚,身带重病,依然骑了心爱快马,疾驰八百里,想赶到杭州我一个好友家中养病延医,未在中途城镇停留。
  又是隔一两天一发,越往后,越厉害,行至仙霞岭深山之中,忽然病发,孤身下马,勉强寻到一座破庙,刚走进门,便倒地不起,你爹恰在当地打猎,被马引来,将我救起。
  时正天热,当是中暑,用他家藏痧药将娘救醒。当地不远,本隐有我一个对头,如被发觉,娘不但难逃活命,还受污辱。不料会遇救星,妙在是你爹所用痧药无意巧合,虽然不曾治愈,命先保住。事情真巧,你祖父又是前明武官,曾驻钦、廉诸州,海南各县都是蛮烟瘴雨之乡,家中藏有各种专治瘴虫之药,奇效如神,但我中毒太深,不是十天半月可好,你爹便雇山轿,连马一齐带走。我见你爹富贵人家子弟,疑有纨绔气习,去时心还顾忌。无如四肢疲乏,人不能动,只得听之。哪知你爹竟是至诚君子,到家之后,每日静心调养,汤药躬尝。他那么好交的人,终日为我这病操心,谢绝亲友,步门不出,几次死里逃生,终于将我医好。这还不说,因他少年英俊,富贵人家,提亲的人不知多少,均因眼界太高,年过二十尚未娶亲,家中只他一人和一居孀老姊。为避男女之嫌,只管对我尽心尽力,除每日中午陪了医生看我一次,问完病状便走而外,从不单人进门,终日守在对面房内,由你姑母出面照料,他随时询问病状。病后,无论想什么东西,稍微一提,当时命人办来,最难得是直到我病好起身,从未露出他对我这番情意,一切均在暗中行事。你姑母自然知他对我爱极之意,几次想和我说,均被阻住。他道,似此天仙化人,自然醉心,一则问出我的来历,有守贞不字之言,二则我是他所救,一提亲事,变成救我是有为而发,执意不令泄漏,本心只想和我交一知心之友,常时往来,能得相见,于愿已足。便这些话,也是后来我在暗中发现,见他姊为他不肯讨亲,与之争论,恰值我有急用,和他去借,因你姑母对我也情如骨肉,深夜前往不避嫌疑,到时已是半夜,正值除夕守岁,偷听得来。我对他虽然感动,仍无想嫁之心。另一面,金贼追逐更急,快要蛮来,曾经两次约出有力同党埋伏暗算。一次巧遇好友相助,侥幸得脱。一次我已被围,金贼忽率同党来援,假装好人,不料诡计被我看破,因见他们人多,表面装着不知,心中实是痛恨,由此便留了神。你师祖便在事前圆寂,否则金贼也无如此大胆。
  我与你父来往,因他家中富有,恐防连累,从来踪迹隐僻,不令外人得知,自从金贼阴谋败露,越发谨慎,每次都是深夜出入。这时金贼势力越大,党羽越多,恐中圈套,偶然用钱济人,多由你父捐赠,已不再向群贼索取。我本无家,日久成习,一住经月,我对你父本感救命之恩,又见他对我痴情,心性诚厚,相处日久,情分越来越深。另一面,金贼到处搜寻我的下落。到了冬天,我因事往寻两位师姊,这两人虽是师父嫡传弟子,本领却和我差不多,庙在山东曹州。金贼疑心我藏在她们庙内,已往寻了好几次,如非恐我生出反感,早就翻脸,暗命同党守伺庙侧。我因久别往访,并不知道你父早听人说金贼对我生心,志在必得,执意送我同往,推辞不允,只得同行,离家才数百里,便被贼党发现踪迹。始而我还大意,年轻任性,以为你父也是能手,二人同行,就有什事也易打发,后来风声越紧,贼也遇见好几次,全仗你父智勇双全,沿途相机应付,才免于难。
  “好容易赶到曹州白云庵,刚与两位师姊见面,金贼便率同党寻上门来。我问出前情,知躲不过,一时负气出见,问他寻我何为。金贼居然当众声言,爱我非只一日,如允嫁他便罢,否则便要和我同死。我怒极责问,说他人面兽心,家有妻子,以前也是爱好为婚,如何生此邪念?此贼不知怎的昏心错想,当时冷笑而去,你父看出他行时满面凶煞之气,决不会对我死心,必是另有凶谋,催我师姊妹三人同往湖南姑父衙中暂避。
  师姊既不肯离庙他去,我又恃强,心想以前孤身独行,往来大江南北,从未受过人欺,何况还有三个好帮手,怕他何来?在庙中住了些日,迟疑不决。这日天下大雪,夜来雪住,你父又在苦口相劝。说完,金贼忽由房上跳下,一见面,便由包袱中抖出一个人头。
  原来此贼疑我不愿作妾,竟将他发妻杀死。我见这类禽兽固是气极,大师姊激于义愤,又恨此贼污秽禅门静地,几句话不合便动了手。这时,外间和房上均埋伏有不少贼党,个个厉害,本来众寡不敌。金贼准备善说不行,立发号令夹攻,将我擒走,强迫为婚。
  最厉害是贼党有两人均会剑术,内中一贼并还练有子母连环套网,对敌擒人向无虚发。
  本来我非败不可,仗着你父机警多谋,从未与金贼对过面,当晚又先听出房上有人,不等纵落,和我打一手势,便先避入里间房内,乘大师姊与贼动手之际,去在后房将墙开了一洞。金贼素性好强,见只一人与他动手,暂时还不好意思招集同党。你父开好壁洞之后,乘着双方院中动手之际,由右禅房内招手。我已听出金贼口发狂言,并非虚语,心正愁急,以为你父有什主意,假说往取兵器,进房询问。你父急道:‘你真糊涂!照今日来贼形势,再加我们四人也非其敌,何苦白送!金贼志在得你,你如逃走,为留异日相见之地,二位师姊或可活命。否则凶多吉少,玉石俱焚。不如乘着雪后天阴,我和你暂且逃走,然后声东击西,引他往相反路上追赶,比较要好得多。’我本担心身落贼手,二位师姊听出对方所约能手,出名厉害,又想起师父所留遗偈,知道不妙,当观战时,二师姊早催我快逃,说她二人年已七旬,能活几时,你如为贼擒去,却是师门大辱。
  几次催我速逃,免落敌手。你父再一苦劝,只得随同逃走。庙中地势,金贼早就探明,知道前后门和墙上均有贼党埋伏,插翅难逃,没料到我们会破壁而出。你父手巧力大,洞开甚快,大只尺许,毫无声响,主意打定,立由壁洞中逃出,回手又将先准备好的一个小立柜轻轻掩住洞口,隔壁是一大家祠堂,墙外恰是停灵枢的所在,过去便各藏在人家寄存的空棺之内。金贼打了好一会,见我不再出现,心中生疑,招呼同党下来分敌二位师姊,自往房中察看,见后窗户大开,用火一照,窗外是一菜园,大雪之后,地上现有两行男女脚印,一通后园门,一通西墙,只有去迹,并无回印,不知你父自金贼日前走后,心中忧急,早察看好了地势,暗中布置好些逃走道路,见下大雪,忽然心动,无意中下此一着闲棋,不料贼党果在当晚前来。金贼误以为我由窗外逃走,又见有男子同行,越发妒愤,喝问埋伏的人,均说未见人影。庵后这些贼党又多庸手,吃他骂了几句,立率同党四出穷追,做梦也没想到,人还在隔壁祠堂空棺之内。两师姊,一个已为金贼钢镖打中左肩,一个又被贼党围困,本是奇险,金贼这一追人,同党全被喊去,才得负伤保命。金贼也是吃了狡诈的亏,断定逃人不会回来,一味穷追,也未再寻师姊晦气。
  “天明之后,你父和我又悄悄赶回庵去,告知两师姊应付之法,索性守在庵中,金贼必想留此两人,以便异日寻找线索,查探我的踪迹,并令将墙砖补好,掩去痕迹,无事时,便照所教的话谈话咒骂,故意任其听去。匆匆要了些食物,仍回隔壁棺中藏起。
  那藏棺之所停满灵枢寿材,甚是宽大,常年锁闭尘封,即便金贼寻来,也决看不出入在里面。我和你父共此患难,日夜一起厮守。他出身富家,几时受过这等大罪?虽幸他想得周到,饮食衣物无一遗漏,日处暗室之中,白天他怕我烦闷,只管温言劝慰,从无一句不庄重的话出口,连在棺中睡了七日夜。我虽自命侠女,平日豪爽大方,女孩儿家终有避人的事,不知怎的,对于你父格外害羞。他总是体贴我的心意,每遇有事,他必困入棺内预先躲起,连经多日,不特毫无倦容,对我反更体贴敬重。人非木石,我已感动了。第八天半夜间,二师姊忽然越墙而来,由窗眼里塞进一信,用千里火筒一照,得知金贼日前深夜来探,恰值二位师姊正照你父所说,埋怨我引鬼入室,并说同行男子乃我同门师叔铁钵禅师老友,已将我送往黄山投一姓江姊妹,金贼后又命人来探了三次,得知大师姊已定昨日起身,往黄山寻我商计报仇之事,这才信以为真。昨日有一老友来访,说起途中曾遇金贼率人追踪,并还听说,金贼知道我与狄家往来亲密、一住多日之事,为了你父好交,江湖上颇有声气,金贼也曾见过数次。金贼由疑生妒,说同行男子十分可疑,只查出嫁与狄某,不将他夫妻碎尸万段,誓不为人,已然命人去往杭州打听等语。
  你父一听,立时和我商计,说北京有一好友是个大商家,忠实可靠,令持他的书信,换了衣装连夜上路,他独自赶回家去,事完立即赶回北京相见,再打主意。
  “我夫妻分手,南北分驰,他在途中买到一匹好马,造些假信礼物带上,连夜奔驰,故意现些形迹在贼党眼里,假说由京访友初回,贼党暗中尾随窥探了数日,毫无可疑之状,再偷看他书信内有一封竟是在京向人求婚,已蒙女家答应的回信,忙去报告。金贼特在途中相待,向你父盘问,与我如何相识,你父竟将前半养病的事直言无隐,说:
  ‘此女武功美貌均是上等,一则她守贞不字,不便存此妄想,再则又有挟惠之嫌,虽然常来我家,只与家姊同榻,相见时少,此时也许尚在我家,如有什事往见,不妨同往一叙。’金贼见他词色从容,又带着北京土产,不知是在途中向出京客人用重金换来,疑念全消,谈得反倒投机,自去黄山寻我,一面分人尾随,看我是否回了狄家。幸而你父早有防备,我来往狄家均在夜间,内宅与外隔绝,行时又是分头上路,不曾同行,为免贼党疑心,进门便问下人:‘聂小姐可曾在家?’下人答道:‘主人走后,聂小姐不久他去,因由后园往来,不知以后来过没有,这几日却是未见。’事有凑巧,你姑母乃前房婆婆所生,年已衰老,正染时疫,到家不几天便自身死。你父推说往北京娶亲,把家中金银和贵重物品全数分交妥人送往北京,把田产暗派近亲族人,约定走后二年,再由族长照单分配,次早便骑快马,带了大批聘物晓夜起程,到了北京,已先有人租好了房子,全照举办喜事神气,半夜里寻到友家与我相见,仍令暂避,自往甘肃暗中置下田业,一面和好友商计,故意改缓婚期,一面每日挟妓饮酒,外表像个花花公子,实则毫无沾染。金贼也曾生疑,暗中又查探他多次,后见你父夜宿妓院,知道我如嫁他,怎会这样?
  方始绝念。你父在此一年期中诸事就绪,才择好日子,乔装同我逃来甘肃。我见他这等痴情,实在于心不忍,到前自行吐口,问他此行诸事皆备,防生枝节,连好友也都不明我们去向,只不知他准备结婚的东西带来没有?你父此时既不愿自食前言,素性刚强,更不愿强我所难。无如连共患难,情爱日深,此后孤男寡女同居一处也不是事,分开非但不舍,又恐遇险,为狗贼所算,本意结为兄妹以了今生,闻言自是心喜,便在凉州所开店铺中住下,然后择吉行礼,再来这里隐居为商。仗着聪明善于经营,本多利厚,帮手得人,难得亲自出马,人又慷慨,不消两年便财雄一方,成了当地首富,不论地方有什争执,只他出头,无不化解,人缘极好,夫妻情厚自不必说。
  “以前深居简出,偶然出去,也只往本省备商号察看,从不远游。我因无有子息,你父又是单传,劝他纳妾,固执不听,以为上人之女他看不中,又以久离江南,想念故土,事隔十余年,仇敌决想不到会突然回去,欲返故乡一行,就便物色一妾。你父原因先莹久未祭扫,不知别有用意,平日,从不肯拂我心意,一说即允。哪知金贼发现你父忽然失踪,苦寻不见,明白受了愚弄,仇恨更深,同党全奉有他随时留意,一经发现立即尾随归报之命,悬有重赏,因黄山之行上当怀恨,迁怒两师姊,先后被其害死,我夫妻如被擒去,身受之惨,何堪设想!幸而你父早防到此,乔装极巧,又同学会甘肃口音,处处小心,才保无事。在族长堂叔别墅中只住了两日,便发现金贼用心阴险,料定你父祖莹所在早晚必回祭扫,这多年来均有专人守伺,总算运气还好,守贼是个饭桶,上坟时又由堂叔出面,我夫妻装成男女仆婢,随同叩拜,我恰巧有了身孕,你父问知我的心意,再四坚持,我也觉出危机,只得同回。第一次仇敌并未发觉,平安到家。生产之后,隔了两年,我和你父俱都悬念先人丘垄、江南风物,二次又去。才到山东地界,便听人说起金贼父子的凶威势力较前更大,小贼玉面神猿金炎也出了道,年纪虽轻,武功甚好,比起贼父,性更凶残。我夫妻仗恃年貌已变,乔装又好,依然前往,一直回到家乡。也是我不好,以为你父在途中曾与金贼对面,未被看破,长途万里,来之不易,不舍就回,想要看望几家好友,并去曹州访看恩师灵塔,回以半途,便被贼党发现踪迹,起了疑心,发下传牌,到处搜寻。全仗你父灵机应变,才脱毒手,那苦处也不知受了多少。到家待了几年,日久淡忘,又起南归之念。这次却是大糟,到家第二日便被贼党看破,间关万里,辗转逃回,几次都是九死一生,由此胆寒,不敢再作还乡之念。前数年你父单人去了一次,因我心喜南中土产,带有不少,行路较慢,回到山东邹县,被金贼分寨擒去,总算天幸,贼党误认寻常客商,虽挨了一顿皮鞭,夜里便挣断绳索逃走,连所带土产也被带了一半回来。行时,还救了一个姓武的难友,也是一个会家,与你父途中相遇,谈得投机,日间同受贼党围困。你父深知贼党势盛,金贼父子刚离开当地不远,同行有崆峒派两个妖道,只一动手,定被惊觉回援,立露马脚,劝他不要动手,先和自己一样束手被擒,等金贼走远再想法子逃走。他偏不听,以致被擒后受了许多凌辱,逃时气愤不过,将看守贼党杀死,又放了一把火烧掉贼的谷仓,然后分路逃走。金贼得报,一听逃人形貌行径与前数年所疑的人相合,越发猜出多半,报仇之心更急,终于被他寻来。
  “幸而命不该绝,自从我儿六七岁上便请陈老师教你武功,我因陈师武功人品虽好,论本领还不是我夫妇对手,心想扎好根基,再由娘亲身传授,这座佛堂便是练功之所,一面物色异人为师,如寻不到,等随我学上两年,再持我的书信往寻名师。本意金贼有两个会飞剑的帮手,不是人力所敌,只想学点防身本领,到了事急之时仗以自保,为我家留这一线香烟。没想到机缘巧合,你父去往兰州,我不放心,暗中跟去,在皋兰山下发现裴师踪迹。这位老前辈,乃秦岭青门峡隐居的老少十四位剑侠中有名人物,他那飞剑自成一派。我前随你师祖哑师姑空尘,曾在泰山日观峰见过一面,忙告你父同往跪求,想令我儿随他学剑。裴老前辈立时应允,并还说起封剑之事,肯来我家暂住。上月裴师忽告你父,说金贼己然命人寻来,有他老人家在自然不怕。不料金贼竟会发现裴师在此,两事归一,所幸仇敌还不知道主人便是怀恨多年的情敌,人又骄狂,以为先派出的贼党个个厉害,足可成功。没想到前派贼党,只有一人在甘、凉路上无意中发现你父踪迹,立时归报,贪功自私未吐实情,奉到贼命,便和同党起身,也认为是手到擒来之事。你父与裴师早有密计,恰巧又来了几个好帮手,一面将来贼全数杀死,使其断了信息无法寻踪,一面由裴师同了几个朋友前往赴约,作为避祸隐名在此教读,被他手下贼党请去,已不再回,再托两人用移花接木之计去往大江南北,作出我夫妻仍在江南深山之中隐居,不在西北诸省,所杀贼党也是樊、简二位仙师所杀。老贼见那多贼党全数失踪,尸骨无存,除了几位丐仙,只樊、简二老前辈身有自炼化骨药粉,谁能做得这等干净?二老前辈又在斗剑时当面宣扬,把事情搅了过去,一点不曾疑心。平时自命侠盗,不杀好人,当场再受裴师一激,反倒传令手下,说狄某善名在外,对头借地隐身,事出不知,与主人无干,不许再来骚扰。
  “依樊、简二老前辈的心意,本打算借此一场约会,将仇敌和两妖道一同除去。忽奉你太师伯密令,说崆峒派一伙余孽近又死灰复燃,声势渐盛,只为前受各正派仙侠诛戮,创巨痛深,除有限几人外,多半还在山中隐迹,准备炼好飞剑邪法再图大举,最好略占上风即止,以便将他们引出,一网打尽。裴师性刚好胜,不愿因人成事,也打算二次约会,由自己一人出场,不借朋友之力,予敌人一个厉害。樊、简二老前辈仍气不过金贼父子,动手时,忽有一位本是异派、后又改邪归正的剑侠,为了以前受过金贼好处,得信赶来解围。双方和他均有交情,金贼和两妖道没想到裴师几个帮手全是飞仙剑侠,贼党空自人多,绝非其敌,首先乘机下台。裴师这面因来人力言只管这一次闲事,下次不再过问,只得卖他情面,各自回山。因那晚所杀三刁一张,在江湖上交情甚宽,来时路遇一个同党,乃丐仙叶神翁的徒弟,因和淫贼张玉秀交厚,便被约来,擒到之后自吐来历,看他师父面上,自然不便杀死。又知他和张贼新交不久,受人愚弄而来,人虽凶横,无甚恶迹,被擒之后再四苦求,说乃师家法最严,如知今日之事,必受惨刑,如肯成全,务望不要泄漏,否则请赐一死,以免活受。裴师已答应他,只命守口,不知怎的叶神翁竟会知道,仍然家法处治。裴师得信往救,已自无及。总算这厮人尚耿直,虽受惨刑,知道不是裴师所说,并未泄漏真情,但在审问时,被旁立同门听去两句,渐渐传到仇敌耳中,由此生疑。虽因老贼深谋远虑,知我夫妻即便是在西北一带,有这几位异人相助,仇终难报,一面命人四出查访,一面托两妖道代约能手,准备将崆峒派几个最厉害的人物全请出来,索性双方拼个死活。
  “你父见风声越紧,老贼并还亲自出动,已往甘肃走来,打算亲身寻访,相机下手,就便查探虚实,知道早晚寻上门来,盘算了好几天才想出一个缓兵之计,不等他来,先自迎上前去,当面叫破,说:‘双方势不两立,你不寻我,我也寻你。不过我尚有事未了,是好的,缓我两年期限,到第三年九月,我夫妻必到你山中登高,领你重阳一杯酒。
  否则,我妻现在秦岭青门峡,好汉打不过人多,杀剐任便。’老贼素性恃强,你父措词又妙,连僵带激,竟自中计,又知青门十四侠与我夫妻有交,如杀你父一人,恨也难消,乐得大方,当时应诺,说了几句狠话,便率同党退去。事情虽然还有两年,但是光阴易过,一晃即至,裴师崆峒的约会至少要在三数年后,就说可以求助,这几位老前辈都是飞行绝迹,宛如天上神龙偶露鳞爪,难于捉摸,无法寻踪。裴师本有再来之言,又为事耽延,已回秦岭,想来想去,只命我两个乖儿同往青门峡从师学剑。在此两年之中如能有成,自是更好,否则守在裴师身侧,到时求他相助必蒙应允。还有简仙师对于剑儿甚是器重,已有收徒之意,虽然一去不来,遇上必蒙收录。此行当有遇合,无如秦岭远隔数千里,金贼已尽知我家底细,你弟兄如在家中,金贼说话算数,自不致上门侵害;如在外面远游,休说本人,便遇他手下贼党,也必不会放过,你父自不放心,争论多日。
  我想祸福前定,为谋久远之计,最忌因循,当然早走一天好一天。此去途中,须照娘所开途向,所行不是沙漠便是乱山之中,虎狼盗贼俱都可虑。所幸你弟兄武功已有根底,又有红线金丸,只不遇见真正强敌,当可无碍。你弟兄炼金丸时,我已在暗中看过,少时再试演习一下,只要照你方才所说,日内便可上路。不过,那六粒带红线的千万不可妄用,就用,也要寻回,免生枝节。等我儿秦岭学成回来,就不怕了。”
  两小弟兄闻言,早已满腹悲愤,同声答道:“爹娘只管放心,儿子近日武功实有进境,便是那日来的强盗,看去甚凶,只一照面便全打倒,何况现在功夫又长了许多,不信,练给娘看。”狄父正色说道:“你两个年幼无知,哪晓得江湖上的厉害!看事容易,便非吃亏不可。你娘心意已定,非要早去,我也无法,此去对人必须谦和,不到万分过不去不可动手。深山穷谷之中,颇有异人能手隐居,一存轻视,寸步难行。陈师江湖情形较我更熟。以前日常谈起,我们未必留心,明日将他请来指教上几天,到底要好得多。
  你们先炼金丸再练武功,看是能否去得?”狄武便同倚剑脱了长衣,去往当场,先将金丸取出对打。二老见他相隔二三十步,将二十四粒假金丸连珠对打,丸丸相撞,激得火星乱溅,一连串丁丁之声响过,无一虚发。跟着又练接取暗器和各种拳脚兵刃,无一不是上等手法,功候也颇精纯,难得倚剑居然也和狄武差不多,全都大喜。恐长小孩志气,表面不显,练完,反倒数说了几句。狄武灵慧,早看出父母心意,心中欢喜,也不显出,第二日便将陈进请来,暗中告以前事。陈进闻说要命两小兄弟远行数千里,颇不放心,再一考查武功,知果去得,便把江湖上的过节门径一一告知,惟恐不尽。两老夫妻只此独子,也是不舍,谈说指点,连经十数日,方令起身,时已秋去冬来。
  人走数日,狄氏夫妻才想起上月初头,前行正当雪季封山之时,所行途径多在深山之中,虽然行囊衣履均是精心特制,又轻又暖,两个十六七岁的幼童初次出门便遇大雪寒天,绕行数千里山路,诸多可虑,深悔不令早行,人已去远。又知两小性急脚快,早就催走,上路必定飞跑,追他们不上。好在这条路昔年走过几次,里程单开得仔细,所行只有两条捷径须要翻山,余者多傍山麓绕行,除盼早到外,只有听命,也就罢了。两小兄弟却是兴高采烈,恨不能早日赶到,一上路便加急飞驰。开头一段,各人骑着一匹快马,带一个随身大包裹和一个干粮口袋,连同兵刃暗器,行李尚不甚累赘。等由陇西到了天水,走近秦岭北面深山之中,到处乱山杂沓,不但不能纵马急驰,有时人还要服侍两马。狄武生自富家,练功虽甚勤苦,起居饮食何等舒适,便是倚剑以前虽是下人,也未尝过这等长途跋涉之劳。当地已早离开驿路,连个像样一点的山村都没有,狄武几次想要将马弃去,空身走要好得多,倚剑不舍两马,再三劝阻,说此马甚好,丢了可惜,不如寻一人家寄存,托其代养,或是托人带回也好,省得丢在深山之中为虎狼所食,岂不可惜?狄武也觉连日山中已发现虎豹等猛兽脚印,此是父母爱马,如送虎口也实可怜。
  没奈何,只得半骑半走,准备寻到可靠人家托其代养。
  这日行经一条横岭之上,为嫌上下费事,见岭甚长,一路蜿蜒向前,岭脊地势也颇平坦,便不再下降,径由岭上纵马前行;一口气跑出数十里,见那一带气候甚是温和,虽在初冬天气,到处苍松翠柏,满山红叶,犹是暮秋景色。加以天高气清,碧空千里,秦岭云多,但又不是一片浑茫,时见白云如带,环绕浮沉于青松红树之间,再不便是朵云丽空,片帆孤举,冉冉飞渡,倏忽百变,宛如置身画图之中。凌风纵马,豪快无伦,方觉这几日来难得遇到这等好的地势和天气,照此走法,有多痛快!弟兄二人正互相指点云风烟树,笑语称快,忽见岭势转折,不能再进。一看右侧,恰现出一片盆地,种着不少菜蔬,前面还有一座平岗,广约数十亩。岗上有一大庙,庙前一株古松,苍鳞虬枝,如起龙蛇,荫被数亩。姿态奇古,已是少见,老干上更悬着一口大钟,一时好奇,意欲顺路往看,忘了先前只顾岭上纵马,已将途径走偏,与乃母里程单所开不符。一同牵马下岭,由麦田中走向高岗上面。初意绕路无多,去往松下稍微歇息,吃点干粮便可赶路。
  到了松下,则把粮袋取出吃了一些,忽见坡下山凹中跑来两匹快马,翻蹄亮掌,其行如飞,转眼便蹿上岗来,直往庙中山门内驰去。马上一男一女,一戴毡笠,一扎青布包头,身材相貌似颇秀美,过时朝两小弟兄看了一眼,已然驰过。女的到了山门犹自回顾,笑了一笑,方始纵马人庙。
  二人长路奔驰,惟觉饥疲,又无什机心,上崖只顾看松,背向着庙,不曾留意身后。
  及见来骑由身侧驰过,方始回顾,见那庙又高又大,内里松柏森秀,看去甚深,静悄悄的。先前两马,好似深入庙后,已然不见。倚剑方说:“庙中怎有女人?”狄武闻言,忽想起陈师常说深山古庙每有盗党恶人隐藏,这里四面荒山并无人烟,怎会建有这等大庙?莫要误走贼巢,却是惹厌,便和倚剑说了,令其收拾上路,刚把马的肚带勒好,忽见庙中走出一个和尚,老远便喊:“二位施主留步!”二人不知何意,年轻气盛,虽起疑心,不愿示怯,各自立定等候。那和尚神态甚是和气,见面便道:“二位施主长路劳乏,何不请往小庙小坐,吃杯清茶,问明道路再走?”狄武终是初次出门,年轻吃捧,见和尚人甚和气,反因途径走岔,不见母亲所画标志,心意方一活动,和尚又道:“这里地名神钟岗,四外山重岭复,生人到此最易走迷。前行更有两处险地,一是小天门五里松,惯出豺狼虎豹,更有毒蟒盘踞。此时虽是冬初,这一带山中气候温和,遇上那蟒出来晒鳞,稍微触怒,休想活命。这条路,除骑马危险,路又难行,必须中途弃去而外,只要手疾眼快,力大身轻,再会武功,能够爬山,知道路径方向,也并非不能过去。另一路离此四十六里,地名好春坪安乐村,村中人家多是蛮横,专与外人为难。为首的一男二女姓田,更是可恶,即此已难通过,中途须要经过丹枫岭,左近又出了两个怪物,前日曾伤不少的人,撞上更是凶多吉少。我看施主来路方向,必是想往离此七十里的文公庙,转入驿路。再不便是去往山中访友。无论如何走法,这两条路必要经过一条。此时天近黄昏,前途凶险,最好能在小庙暂宿一宵,明早起身要好得多。否则也请稍微歇息,问明道路再走,路中遇险也好躲避。这两匹马万去不得,不论哪一条路全是白送,到时人马不能兼顾,反受其累,不如让与小庙施主,多带一点川资,贫僧们也有好些用处,不知尊意如何?”
  狄武听出对方是想将那两匹马留下,想起骑马山行好些不便,此举正合心意,心想如是恶人,不应这等神气,所说文公庙,正是里程单上所载之处,一听尚隔七十里山路,知道先前岭上飞驰把路走错,也想问个明白,脱口答道:“我们本嫌此马累赘,恐为虎狼所伤或是饿死,为此不舍丢掉,既然你们有用,我带有川资,要你添钱做什?我又不是卖马的。”和尚越发喜欢道:“施主美意,贫僧感谢,请到庙中再谈罢。”倚剑想拦,狄武后已出口,命将马上行囊取下,交与和尚,只得将包裹连同那把腰刀、随身兵器一起取下,各人分佩身上,同往庙中走去。进门便有两个短衣香火将马接过,问知和尚名叫法镜,本庙知客,方丈云游未归,先那一男一女乃本山附近的施主,因往山中访友,见天色不早,也为前途有险,来此投宿。二人因见法镜始终谦和,好似得了两匹好马,喜形于色,怎么看也不像陈师所说的江湖匪徒,便不再生疑虑,同往后殿走进。见里面松柏森列,浓荫蔽日,景甚幽静,由右廊甬路绕过前殿,又穿行两处院落,由一月亮门进去,方到后偏殿侧方丈所居禅房以内。那是一幢精舍,两明一暗,四外花木扶疏,松竹颇多,问以白石假山,上缀秋花尚未全谢,室中陈设尤为精雅,为起身以来头次见到,由不得心生美感,尘襟一法。法镜人又殷勤,刚刚坐定,便有小和尚端来茶水洗漱用具。
  二人一路风尘,长途跋涉,初次身经,未免劳苦。忽然遇到这么舒适、清丽之地,洗漱之后,连饮两杯香茶,越觉心神爽快,不舍就走。法镜再一指点途程,绘影绘声,说得十分详细。二人听了有趣,渐忘起身。一会,小和尚来请用饭,说是席设里间,佟施主已在等候。二人才看出天已不早,忙起辞别。法镜再四挽留,说:“初来时,起身尚且不可,何况现在?我知二位施主年纪虽轻,武功甚好,毕竟深山夜行,所经又是山中最凶险的地方,何苦自找麻烦?就赶路,也不差这晚上。”狄武一则连日奔驰,好容易遇到这等舒适所在,主人殷勤礼让,其意甚诚。适才饮茶时,曾用母亲所赐银环沾水试验茶中有无蒙药,法静竟如未见,已然断定不是恶人,心想前途没有人家,听和尚说得那么凶险,夜宿荒山委实可虑。此去青门峡尚有不少途程,也不在此半夜迟延,莫如就在庙中睡它一个好觉,天明就走也好,随即应诺。法镜大喜,陪往里间一看,席已设好,先遇马上男女已在相候。
  倚剑始终疑念未退,心想这等荒山野地,当然无什香火。岗下所种粮食,连吃的都不够,如何陈设用具这等精美?先前偷觑里间,门帘低垂,空无一人,马上男女忽然出现,先当是由旁边小门走进,故作不经意。闪将过去一看,门内还有一个小房,内设茶酒用具和一些酒茶灶,但是有窗无门,就说酒菜是由窗外递来或是室中所制,这两人也决不会越窗而入。再看席上酒菜丰美,荤素俱备,再看马上男女,男的年约三旬,生得猿臂鸢肩,貌相英悍,一望而知是个会家,女的年约十八九岁,貌相美艳,举止大方,从来不曾见到这等人物,越发奇怪。法镜好似有些察觉,笑对二人道:“本庙因在深山之中,自家清修,不求人知,往来施主有限几人,不忌荤腥,入庙全随客便。这些荤菜多是佟施主兄妹带来,请坐下再谈罢。”随向双方引见,才知女名佟芳霞,男名佟锦,兄妹二人,住在离庙二十里的佟家寨,武功颇有门径,转问二人是何家数,何事深山夜行。二人对这一套话,却经父母指教,编造甚圆,先前已对法镜说过,又重说了一遍。
  对于习武一节未吐真情,也不向对方请教,只说从小爱武,又喜游山打猎,此去秦岭,便为寻师访友。那异人以前曾经遇过,只知家居秦岭深山之中,因未交谈,便自走失,连名姓也不知道。佟锦豪爽,虽然不住盘问,并未生疑,女的却抿嘴好笑,两次目视狄武,欲言又止。狄武嫌她轻狂,并不理睬,吃完也无他异。
  二人因要赶路,见谈得大久,天已不早,便请主人借榻。法镜笑说:“此是方丈房室,本来不留外客,恰巧云游在外,贫僧另有住处,就请住在里间炕上如何?”狄武见炕上铺盖温适,点头谢诺,约定天一亮起身。二人随去外面解手,回时,瞥见月亮门外人数甚多,僧俗皆有,各持火把走过。倚剑心又一动,暗付此间如非善地,已入虎穴,深更半夜也无法走,还是相机应变,不为点破,到时再说,佟氏兄妹早已辞出,法镜也道了安置,作别自去。随听外面闭门之声。倚剑忽想起那把红毛刀尚在外屋,出去一看,连包裹原样未动,心神略定,忙取进里间,放在炕上。狄武想脱去衣履睡个舒服,明日好走。倚剑低说:“荒山古庙,人地生疏,身边带有不少金银,还是小心些好。”于是二人和衣而卧。睡到半夜,倚剑酒量素豪,先前酒菜吃得太多,起床小解,见室中残灯摇焰,昏影幢幢,里问小室内,月光由窗格射到地上,银霜也似,回顾狄武睡得甚香,暗笑:“大哥到底比我娇惯,如此沉睡,万一有变,如何是好?”因见月色甚好,忘了小解,先去窗前往外一看,见碧空澄霁,素月流天,时见自云浮空飞渡,月光映处幻为银霞。下面又是疏落落矗立着好些松杉古木,玉字无声,清荫在地。大殿上一灯如豆,佛火清荧,影绰绰照在佛面上,金容暗淡,夜景幽绝。因嫌窗稷阻隔,不能畅观,想将窗推开,手才摸到窗上,不禁大惊,原来全窗均是精铁所制,窗格都是寸许粗的铁棍隔成,想起睡前闭门之声有异,忙到外屋一看,所有门窗户壁全是铁制,外加朱漆,所以来时不曾看出,墙更坚厚。断定不妙,忙回榻前悄悄唤醒狄武,正在附耳低说,忽听对墙咝的一声微响,两人连忙纵起,拔刀戒备,在前一看,只见对壁所悬的画忽然卷起,现出一个小门,随纵出一个青绢包头的少女,正是方才同席的佟芳霞。
  二人正待喝问,芳霞已先摇手示意,不令开口,又向门内侧耳听了一听,然后赶近前来,悄声说道:“此非善地,你弟兄二人还不随我快逃!等到天明,老方丈回来,十九便难活命了。”狄武间故。芳霞急道:“这里不是讲话之所。等到逃出虎穴,我日内追上你们,再说不迟。”说罢,令二人带了随身包裹,一同走到门外,导往门侧推按两下,便将机簧扳开,伸手一推门便开放。令二人暂候,匆匆回到里问,将壁上暗门复原关上,再将外屋门轻轻合拢一推,门自锁闭。然后纵身上墙,伸手想拉狄武上去,二人也自纵上。芳霞见二人身法如此轻灵,立现喜容,随领二人纵下。那一带墙虽不甚高,外面形势却甚陡峭,乃是岗后野地,山石确落,罗列满地,大是难行,仗着有人领路,一会便走了二三里地。芳霞方始停住,说道:“我用了不少心机,才得赶回救你二人出险,现时我哥哥和全庙的人,正和隔山敌人火并,我尚须回去助战。你由此往西二三十里,遇见两山谷交错之地,由西南直走,翻过山头,便是去往安乐村的正路。那田氏兄妹虽是庙中对头,并非恶人,途中歧径甚多,务要记准方向,不到谷径交错处不可转折。
  否则误走小天门,只不遇见毒蟒,凭你弟兄本领,便遇虎狼也不妨事,最怕误走螺丝峡,那你们就走不出来了。后会有期,我为救你弟兄身犯奇险,如被老方丈发觉,必遭惨死。
  无暇多言,前途保重。你二人虽不肯说实话,我料所去之处必是诸葛岭青门峡,对不对吧?”狄武天性忠厚,见对方一个弱女,舍命相救,回去吉凶莫测,料定庙中那伙人,必是陈师所说的江洋大盗,不由激动义愤,一面点头称谢,便要随去。芳霞急道:“他们人多,你弟兄如何能是敌手?你只与方才所说两处的人有点渊缘,迟早必有相逢之日。
  照着山规,我虽必死,但我还有一救星,只不被金光亮总寨主知道,仍可无害。你二人尚未脱去危机,快些走罢。”
  二人一听,庙中竟是金贼党羽,想不到相隔这远还有老贼分寨,知非敌手,忙即分手。走了一段,回顾芳霞绕行山凹之中,其行如飞,不时回身挥手示意,手中好似拿着一个人头,晃眼不知去向。因法镜所说途向还有虚实,前往歧径甚多,又恐群贼追来,寡不敌众,一路留心,加急飞驰。山路难行,一口气跑出甘多里,天还未亮,四山渐渐起雾,月影也自沉西,光影越发昏暗。再往前走不多远,那雾越来越盛,四顾浑茫,对面不能见人,隐闻远远呐喊之声,料是贼党追来,心想贼党脚程如此快法,必非易与,心中发慌,路又险滑难行,因见前面似有两条歧路分裂,当中横倒一株大树,雾影中没有看清,只当到了芳霞所说之处,忙往左边走去。走了一阵,觉着山径回环,与芳霞所说不同,雾气又浓。二人为防撞在山石上面,用刀斫了两根树枝,试探前进,见此情形,立定商计,说此时天己大明,方才呐喊之声已听不见,与其雾中乱僮,反正不能快走,莫如等到日出雾散,辨明道路再走,便停了下来。
  倚剑暗中摸索,觉着前面不远有一山石,甚是平滑,二人同去石上坐下等候。约有半个时辰过去,耳听草树间嘘嘘响了一阵,当是初冬未死的秋虫,也未在意。跟着便见日光下透,那雾和刚出锅的蒸笼一样,始而白气蒸腾,渐渐稀淡,忽然一阵山风吹过,林木萧萧之声宛如潮涌,洒了半空轻烟断絮,随风卷去。当时晴阳斜照,依旧云白天青,清光大来,才知天早大亮,日头已高。因见对面崖势有异,低头一看,不由心胆皆寒。
  原来那地方乃是绝壑尽头,二人坐处正是绝壑边上,相差不过尺许,并且还是斜坡,两边危崖壁立,直下百丈,俯视云烟冥杏,望不见底。如非命不该绝,昨晚休说再往前走,只在坐时稍微朝前迈上一步,立时葬身壑底,尸骨无存。方自触目惊心,忙着往后倒退。
  忽听狂风大作,身侧嘘嘘之声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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