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北美枫》之窗>> 武侠>> 还珠楼主 Hai Zhulouz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961年)
龙山四友
  作者:还珠楼主
  一、长安城外的飞骑
  二、幽谷狂潮
  三、奇境天开
  四、石牢中铁汉 被迫害的老人
  五、林中大火
  六、白衣虎女
  七、虎
  八、晓风残月桂花香
  九、误伤林莺石牢被困
  十、苦斗被擒 流水无情恋落花
  十一、雪山打围震英威
  十二、森林中的恶斗
  十三、雪山初救女灵婴
  十四、一见倾心成知己
  十五、深林重晤素心倾
  十六、斜阳红欲坠 蓦地起清吹
  十七、避凶淫 弱女窜荒山
  十八、华灯明璧月 俪影各成双
  十九、飞身行树杪 独力斩三凶
  二十、火树银花 香光如海 虹飞虎啸 草木皆兵
  二十一、小空空孤身戏群贼
  二十二、美侠女虎背缔良缘
  二十三、异兽红牤的威力
  二十四、花好月圆人似玉 惊斗来敌去如飞
  二十五、月光中的恶斗
  二十六、寻怪鸟 巧援石野儿
  二十七、巧杀毒蟒 独斗三凶
  二十八、追逃鹿 喜得绿萼衣 冒严寒 陷身冰雪窟
  二十九、鸣镐渡流星 天外长虹飞剑气
  三十、昏林森厉影 危岩密莽奔高人
  三十一、良友喜相逢 把酒谈心 忽惊警号
  三十二、恶 斗
  三十三、斩红蛟 巧得皮衣
  三十四、冷雨秋宵 惊来巨寇
  三十五、虹飞电舞 喜戮群凶
  三十六、猿长老的徒众
  三十七、巧 间
  三十八、平野中的恶斗
  三十九、以毒攻毒群猿诛丑类
一、长安城外的飞骑
  陕西黄龙山偏居长安东北,南通蒲城,北倚秦关,与洛川相接。在三秦诸山中,地域虽然不甚广大,但是其中峰峦灵秀,涧谷幽清,更有亘古不曾开辟的森林,人行其中,往往数十百里不见天日。深山奥区,多产珍禽异兽,佳木奇花。内有几处风景最好的所在,更是秋月、春花、夏雨、冬雪,无美不备,四时咸宜。可惜林深路险,山径崎岖,森林之中最易迷路,加以毒虫猛兽潜伏在内,暴起伤人,难于防御。除却近山一带山沟田野中稀落落有儿所穴居野处的穷苦山民而外,一过白松板,森林越多,路也越险,地更偏僻,轻易不见人踪。中心深处连樵采足迹均所不至,端的幽险已极。
  按说这等亘古无人之所,是不会有人住在里面,可是天下事每多出人意料。人的性情志趣也各不同。喜欢山水的人颇多,尤其是当帝王专政之时,一班不甘受暴力压迫的人们往往厌弃城市,喜入山林。而那素有游癖,爱玩山水的人,多半生具坚强体力,不同流俗。每当选胜登临,兴来之际,往往不辞长途跋涉与所历艰危,独自携粮入山,穷搜幽隐灵妙之区,以为快意。以前的高人隐士又喜隐迹深山,不与世通。好游的人一半为了心喜山水,一半也是为了喜欢寻访这类异人奇士。双方性情本来相投,自然如磁引针,一拍即合。中间再有一方发生事故,为了人类之义,除暴安良,患难相扶,于是闹得闲云出岫,惹出许多事来。
  这且不提。本文所记乃是蒲城一个少年,姓寇名公遐,出身本是耕读之家,从小好武,最喜结交江湖豪侠之士,才十七岁便匹马仗剑,出作壮游。由华山起,经太白、终南,转入秦岭栈道入川,遍游峨眉、青城蜀中诸名山;改顺水路溯江而下,游玩洞庭三湘;再经嵩洛入关,绕道回来。历时三年,中间颇交了几个英侠之士,由此求友习武之心更切。公遐自从出门回来,对于山水更成特嗜,几次想要再续前游,均因家事纠缠,父母虽不在堂,一班叔伯尊亲均以公遐少年英俊,博学多能,欲令继承书香,求取功名,时加劝勉。公遐觉着一个人读书只为明理,应以救世济人为务,浮名虚利有什意思?无如长老属望甚殷,不便违抗,勉强在家中读了两年书。这年去往省城考试,风檐寸暑本非所愿,草草终场,不曾考中。浮名得失虽然无足重轻,家中伯叔,不免絮聒,便在省城住了下来。闲居无事,不喜和同学酸丁来往,每日只向城内外有名古刹、风景之区往来游玩,或寻田夫野老闲话桑麻,暗中查探民间疾苦。谁也不知公遐另有一种深意,笑他是个呆子。
  西京列代帝王都邑所在,名迹甚多,此时长安许多名胜之区尚未埋没,尽可逍遥。
  光阴易过,不觉到了第二年中秋将近。这日早起,偶往杜曲访一姓张友人。本意约往骊山同浴温泉,行至途中偶然口渴,见前面柳荫之下有一饼摊带卖茶水,想要饮上两杯再走。忽见两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坐着两个少年,貌相装束十分英勇。初发现时,晨光之下只是两点极小人马影子,晃眼便自邻近。公遐见那两马来势快得出奇,便留了神。
  正在注视,连人带马离身已只三两丈,马后尘雾滚滚飞扬,望去直似两条灰龙紧随马后,人,马已驰出数十丈外,尘雾依旧腾涌未收。两马一身纯白,更无杂色,生得又高又大,马头高昂,吐气如云,神骏非常,二人却和粘在马背上面一样,一任那马绝尘飞驰,纹丝不动。本由身边官道驰过,不知怎的驰近饼摊三四丈,内中一个忽然回望来路,口喝:
  “二弟,往那边走,免得灰尘太多,我们中秋黄龙山再见吧!”说时迟,那时快,声才入耳,发话的一个手拎马缰微微往侧一带,那马立时四蹄登地,往斜对面飞跃过去。对面道旁本是一条小河,对岸一条小径,一边田岸,一边土崖,另有石桥相通,尚在饼摊之左,相隔三数丈,河宽也有两丈,那马跑得正急,忽然掉头凌空跃过,仍旧朝前飞驰,又稳又快,毫未停顿。另一匹马也未听马上人招呼,跟着把头一偏,相继跃过,晃眼追上。前段仍是并骑同驰,等跑出半里多地,忽然分路:一个踏着地上衰草绕往土崖之后,不知何往;另一人一马顺着田岸飞驰,一会儿穿入远方树林之中。共总不过几句话的工夫,来路尘雾迷茫还未散尽,连人带马已无踪影。
  公遐越看越觉奇怪,笑问饼摊主人:“这等快马实是少见。马背上人似未成年,如何骑得这好?以前见过没有?”摊主笑答:“也真奇事。老汉在此摆摊已二十年,因是官驿大道,必由之路,什么人都曾见过,这等快马却是少有。本来不曾留意,前年七八月间在此摆摊,见这两匹白马由此路过,也和相公一样,见马跑得大快,才留了心。彼时马背上人是个瘦矮老头,自骑一马;另一匹马由那两位小相公同骑在上,跑得比今天还快。到了这里,才把马步放慢,往城里跑去,就此不见。到了中秋前两天,才见这老少三人由城里骑着原马回去。由此起,每年七月半间,这两小的必骑这两匹白马往城里去、老的却未再见。接连三年均是如此。他们往返约在一月左右,中秋前两日也骑原马同回,不知是哪里来的。本由面前大路经过,上月他们过时,我见马后尘土太高,怕污了茶水,无意中埋怨了两句,并未对面交谈。过不几天,忽有一个穿黄麻布短衣的矮子问我买茶,给了五两银子,说是他家二郎无意之中脏了我几次茶水,心中不安,命他持银相赠,并说以后不会由我摊前走过。说罢,不容回答,便自走去,走得甚快,也没追上,始终不知是何原故。方才见马改道,想起前事,方始明白过来,那五两银子明是两位小相公所赏无疑。他听我上月埋怨,不但不怪,反而怜我年老贫苦,命人来此周济,这样大方的好人真个难得。”
  公遐前数年游山回来,长了不少见识,平日又在物色异人奇士,闻言越发心动。暗忖:这两少年比我年纪轻上好几岁,别的不说,单这马上功夫已是仅见。小小年纪,骑着这样千里马,每年来去皆有定时,必非常人之子。可惜发现太晚,必须候到明年秋天,才能遇上,事情还拿不定。黄龙山离家颇近,前听人说山深路险,更有森林阻路,容易迷途,虽然近在咫尺,一直不曾去过。那年出门畅游名山大川,也曾多历幽险,深入无人之境,中间连遇虎狼毒蛇,仗着学了一点武功,和此次途中买得的宝剑钢镖,并未受伤,如何近在家乡的山林,竟会迁延至今不曾涉足?自来深山隐秘之区每多高人隐居,桃源乐土,不为世知,前在秦岭深山之中便曾见到过一处。马上少年曾有黄龙山相见之言,可知内里必还住有人家,也许就是他家所在。现离中秋还有三四日,如往省城寻一快马赶去,觅路人山还来得及。因所访友人世交文士,学问颇好,虽然投机交好,这类事却非同道,也未向其提说。见道旁有人牵骡走过,忙雇两乘赶往温泉。沐浴之后当夜赶回,叫开城门,回到寓所。见秋阳犹热,天还不冷,未带什么行李,只把随身兵器带上,打一小包,次早觅了一匹快马往黄龙山赶去。
  到了离山五六里的龙尾坝停下,一面准备人山干粮和绳索、麻鞋等应用之物,一面打听途向,一切准备停当,已到十三日黄昏,独个儿向所居村店买了些酒,命店主煮了一些牛肉肥鸡,正在门外大树之下,望着刚升起来的大半轮明月,临风独酌,盘算山中两处险境如何走法。忽听鸣锣之声远远传来,跟着便见村人拿了刀叉棍棒纷往前面小村中赶去。问是何故,店主答说:“近日山中时有许多豹子出来伤害人畜。方才锣声必是豹子见人不能伤它,胆子越大,天还未黑就出害人。听锣声甚急,如我料得不差,必非少数。”公遐少年气盛,又喜打猎,闻言欲往相助。店主劝道:“相公是读书人,又无同伴。这些豹子凶猛非常,性又狡猾,要是一两个,我们人多,还可将其惊走;豹子如多,形势却甚凶险。去的人全是多年土著,识得豹性,又知藏处,见豹一多,人力难敌,便可藏起。相公有本领,也禁不住豹群围攻,地理不熟,不知逃避,如何去得?”公遐自不服气,仍想起身,忽见两个壮汉手持猎叉,亡命一般跑来。一个还拿着一面破锣,跑到村前才行敲打,大喝:“各人快些回家,把门闭上!这东西比豹子还凶得多,从未见过!”另一个喘吁吁对店主道:“老汉,你怎糊涂,还不请相公进去!那东西好不厉害,方才冯家三娃已被一只金钱大豹扑倒在地,猎叉也被打断。那么猛恶的大豹,吃那怪兽追上,只一两爪撕成粉碎。还有一豹藏向树上,被它连树折断,跌了下来,当时一爪,连肠肝肚肺一齐抓出,流了满地鲜血。追豹时节,稍差一点的树吃它撞上,当时折断,张三牛家土窑也被撞塌了一大片,总算还未和人作对。此地相隔甚近,如被迫来,遇上它谁也休想活命。再不藏起连命都没有了!”自从壮汉一到,村中未来的男女老少闻声赶来,七嘴八张闹成一堆。一听这等厉害,全都胆寒,不等话完,一齐跑光。当地土人所居,十九都就崖上掘一土洞,再由里面挖出卧室土炕。仗着山上木材多,取用方便,桌椅用具均颇齐备。窑门也是木制,不似别处土窑有门无户,只一穴洞出入。回家之后全都把门紧闭,搬些东西把门堵紧,人心惶惶,宛如大祸将至。两位壮汉原是猎户,比较胆大,说完也各回家。跟着便见前去村人如飞跑回,异口同声说怪兽厉害,并还伤了一人。村人先听怪兽只杀豹子已是惊惶;伤人之言一出,越发害怕,纷纷逃避。男呼女号,争放家人入内,重行堵门避祸。又乱了一阵,声息皆无。
  店主见公遐始终气盛,执意不退,先还想往前村除那怪兽,后听人说,怪兽杀了四只豹子便不知去向,想已入山,也无法看到。不知山民好心,恐其无知行险,故意如此说法,信以为真。又见当日天色晴朗,明月已上松梢,清光四射,秋风不寒,料知夜来明月皎洁如霜,又有新出镬的肥鸡牛肉、村酒香冽,不忍离去,执意赏月饮酒,不肯回窑。店主连拉几次,苦劝不听,只得把泥炉连同蒸锅取放树下,说:“相公既不听劝,我也无法。且喜树后崖上有两土洞,内里相通,人口大只二尺,人须蛇行而入。原是存粮之所,内里堆有不少粮食,万一看出不妙,入内躲避,可以藏身。听说怪兽一双眼睛并不甚大,却和明灯也似,隔老远便见两团金光。前数日深夜已有人发现过,彼时不知是它眼睛,今日才得看出。相公虽然胆大,见那一对眼睛也必吓跑,这不是负气的事。
  最好此时就走,还来得及。里面虽然气闷,没有月亮底下明亮,到底性命要紧。”公遐力言:“这类怪兽我曾见过,从不伤人,方才必是有人惹翻了它。你们不曾见过,所以大惊小怪,其实无妨。既已入山,豹子又为怪兽所杀,何必这样胆小?包你没事,各自去罢。”店主见他固执,行时又说:“老汉只有一个大娃,现往蒲城未归,家中只我一人,相公住我家中,放你一人在外,问心难安,此时我已想过,老汉今年将近七十,能活几年?万想不到相公读书人会有这样大胆,我也豁出去了。反正那东西力大无穷,真要晦气,不是这门能挡得住。索性把门开上,彼此听命,省得相公危急之时无法钻那土窑,没有退路。”
  公遐知道村民善良忠实,不愿使其愁急,笑答:“老丈不必多虑。你看月光多好,四外静悄悄的,连风都没有,哪似有什警兆?你们都睡得早,请各闭门安息。真要不好,照你所说,怪兽的眼睛隔老远都能看见,比电还亮。并且这类猛兽行动起来多有狂风,我虽年轻,久惯出门,游过不少大山,好些猎户都不如我,准知不会有事;又舍不得这好月色,这才辜负你的好心,并非狂妄无知,谁还把性命当儿戏不成!”店主闻言,半信半疑,后经公遐再三分说,方始答应退回,把门虚掩。公遐力言“稍有风吹草动,定必退回”,店主才行退去。公遐便就火炉把酒温好,把宝剑暗器准备停当,重行归座。
  饮了一阵,见皓月明辉清澈如昼,山容庄静,四顾苍茫,到处静悄悄的,哪有一点响动?
  方觉村民胆小,所说怪兽不知何物,照那猛恶神情,相隔这近,早已追来,怎会毫无动静?拿起酒坛一看,已然见底,料知店主恐他酒醉糊涂,为怪兽所伤,将酒暗中减去。
  有心人内往取,又想:店主年老胆小,山民天黑即睡,又不知酒藏何处,何苦为了口腹之欲,深更半夜惊吵人家?便止前念,将鸡肉热好,就着冷馍吃了一些。徘徊月下,仰望月朗星稀,碧空澄雾,偶有朵云掠月而过,映着月华,宛如银霞,所有山林田野全是蒙上一层银霜。觉着夜景清绝,不舍归卧,对于豹群、怪兽早已认为当夜不会来扰,毫未放在心上。为了清景难逢,不舍归卧,忽见一群乌鸦由前面山崖树林中冲霄直上,飞呜而过,往斜刺里松林中投去。山风渐寒,月轮已上中天,知时不早,明早还要裹粮入山,方欲归卧,忽听前面秋草里窸窣作响。定睛一看,首先发现深草中有两团蓝光缓缓移动,正是一只和骡差不多长的大豹,悄没声由草里朝着自己掩将过来,相隔不过五六丈远近。
  公遐一见果然有此恶兽,正好杀它,取那豹皮。因知豹性狡猾,扑人时比虎灵巧,正面躲避每易受伤,忙把手中宝剑一紧,故意装着害怕,想要逃退神气。那豹原由左近崖上发现下面有人,偷偷掩来,打算到了近侧,冷不防将人扑倒。见已被人看破,立时闷的一声怒吼,凌空纵起两三丈高远,朝人当头扑下。公遐早有准备,全神贯注在豹的身上。一见迎面扑来,觑准来势,突然改退为进,把全身之力一齐运向右臂,把头一,朝前纵去。那豹来势太猛,做梦也没想到敌人不退反进,身已凌空,无法收势,刚把身子一弯,想要回爪去捞,公遐已防到有此一着,故意把身子往右一偏,紧跟着一个风摆荷花之势往左纵去,同时单臂用力,照准豹腹将剑一挥,随同身形闪躲之势横撩过去。
  只听砉的一声,同时震天价一声怒吼,这一剑竟由豹的前胸刺进,顺着豹子负痛前蹿之势,由左而右划裂了一条斜长大口,当时腹破肠流,猛蹿出去两三丈,跌在地上,几声惨号,连挣了两挣,便自死去。
  公遐见那么猛恶的豹子被自己一剑杀死在地,从来打猎没有这等爽利,自是高兴。
  正待赶过取那豹皮,喊人出来洗剥,微闻身后草地里又有了响动,知道又有豹来。未及回看,目光到处,猛瞥见前面树后蓝光闪动,跟着便听豹子怒吼之声,一条较小的豹已箭一般蹿起,飞纵过来。先听身后草响,打算回看,微一疏神,不曾想到前面树后也伏一个,来势又猛又急,匆促之间不由乱了手脚,惟恐前后受敌,忙将身子往侧一闪,不料斜刺里又有一豹纵扑过来。公遐闻得脑后风声,知道不妙,急中生智,忙使一个风贿落花的解数,倏地翻身,脚跟着地,转过身来,往侧面草地里纵去。刚一落地,便听叭咻两声大震和恶豹厉吼之声,连忙握剑回顾,原来两豹本是一前一后朝着公遐夹击上来,不料吃了狡猾的亏,后豹看出前豹朝人猛扑,以为公遐必要闪避,于是避开正面,绕往侧面横纵过来。为了相隔更近,见人逃避,一时情急,只顾朝前猛蹿。公遐惟恐前后受敌,一面左闪,避开前豹来势,紧跟着身子往右,转风车一般早已离开原处,就势往旁纵去。两豹全都扑空,豹和豹却撞了一个满怀,前豹的头正撞向后豹的胸胁之间,去势太猛,肋骨立被撞断了两三根;后豹负痛,怒极发威,回爪乱抓,又将前豹的眼抓瞎了一只。双方同是痛极心昏,不顾伤人,就在当地同类相残,连声怒吼,扭作一团恶斗起来。只见满地尘沙滚滚,山风大作,林木萧萧,有如潮涌。吼啸之声震得山鸣谷应,震耳欲聋。两豹斗久,伤痛越重,更犯凶威,各自拼命,声势越发惊人。
  公遐见两豹比较要小好些,已有如此凶猛,可见先杀那豹出于侥幸。方才用力过猛,豹虽杀死,虎口至今生疼,右膀还在酸麻,看出厉害,哪里还敢大意。又见两豹扭成一团,在月光之下滚来滚去,尘土涌起老高,简直无法近身,不由把先前勇气挫了好些。
  方想这里豹子怎如此厉害?忽听远远豹吼之声,循声一看,相隔里许的林野中涌起大团尘雾,内现七八对蓝眼,旋风也似飞驰而来。看出豹群至少有七八只之多,转眼便要赶到,心中一惊,想要退回窑去;无奈先前逃避时不曾留意,立处正当危崖之下,两豹正在窑前一带扭结追扑,把路挡住,无法过去。斗势越来越猛,状类疯狂,纵跃如飞,身法更是灵巧,又快又准。自己幸而藏身树后,两豹只知同类相残,恶斗方酣,不曾留意;否则休说两个夹攻,看那形势,便是一个也难应付,何况又来这多?心里一急,便朝左近一株大树援将上去。刚刚坐定,忽想起豹不比虎,最善上树,如被发现,凶多吉少。
  心正发慌,豹群业已临近,下面两豹闻得同类吼声,忽然停斗,本拟迎上,发现月光地上人影,立时同声怒吼,内中一个首先朝上蹿来。公遐料知不妙,刚把暗器取在手内,准备一拼。后面豹群纷纷赶到,吃前两豹一吼,一齐昂头,向上发威怒吼。有的作势朝上猛蹿,有的环绕树下往来乱转。只有一条最大的发现前死大豹,过去略微闻嗅,赶回树下,朝着公遐目射凶光,连声怒吼。公遐惟恐激怒,不敢妄发暗器,正不知如何是好。
  忽听脚底沙沙连响,头一看,原来两只比狗略大的小豹已顺树干往上爬来。最近一豹相隔不过五六尺,稍微往上一纵,便可将人抓落,不禁大惊。百忙中扬手就是一镖。事也真巧,那豹已然援上脚底横枝,只等后腿援上,便要纵身扑来。刚张大口发威怒吼,吃公遐这一镖打个正着,由口穿入,直通咽喉制命之处。一声怒吼,双脚一挣,跌落下去,正压在第二只豹的头上。叭咻两声,相继坠跌地上,当时毙命。后豹也自跌伤,滚地怒吼不已。经此一来,群豹全都触怒,各犯凶威,纷纷厉声吼啸,朝上急蹿。
  眼看形势危急,忽听远远深山中哞的一声长啸,宛如巨钟怒鸣,晃漾山野,半晌不息,听去颇远。群豹闻声,立停攻势,朝前惊顾。待不一会儿,又听吼了一声,这次声音较近。心想是何怪兽,吼声如此威猛,来势又是这等快法,难道村人所说怪兽不成?
  心念才动,下面兽群已是一阵大乱,纷纷掉头往相反方向逃去。公遐据树遥望,豹群刚跑到前面相隔里许的坡前,待要往上纵去,忽似有什警兆,纷纷掉头,重又往下飞跑。
  已然跑出两里来路,到一土崖之下,忽听轰轰怒吼,由近而远往前追去。豹群逃得更急,亡命一般正朝前面急窜。猛瞥见一条黑影,带着两团酒杯大小的金光,由侧面高崖上往下面豹群飞射而下,来势猛急异常。月光下望去,只是一条比豹子还小的黑影,疾如飞乌,朝下斜射,也未看真。等到发现,兽目金光已落向豹群尘雾之中。由此星丸跳掷一般,接连几个起落,耳闻群豹惨号之声,四下惊窜,激得满地尘沙滚滚,高扬起十余丈,相隔太远,也看不真。等到豹吼声住,雾散烟消,黑影金光已早不知去向。遥望前面,似有两条死豹横尸在地。再看树下,共有三豹,两豹已死,均是自己所杀,还有一豹已然重伤残废,离死不远,时作怒吼。四望月白风清,霜华满地,已不再有动静,忙即纵下。伤豹见人尚自发威,无奈膝骨已断,又撞跌了一下重的,前腿皆折,不能起立,吃公遐就手一剑刺死。觉着当夜虽经奇险,居然手杀三豹,也颇自豪。忙去窑前呼唤店主,说:“豹群已退,现有三只死豹,前面尚有好些死的,快些出看。”方才豹群发威怒吼,土人全都惊动,均料公遐必死,闻呼全都赶出,闻言大喜,俱把公遐奉若神人,赞不绝口。公遐力言:“我也豹口余生,如非怪兽赶来,也难活命。先没想到豹子这多,那怪兽不知何物,通身乌光黑亮,目射金光,也没有看见它的脚爪如此厉害,豹群多半全被杀死,现在前面。我看怪兽十分神奇,专杀豹子,不会伤人。就有一两个漏网的豹子,我们人多,遇上也不怕它。何不去把死豹抬来,卖些钱用也是好的。”
  众人闻言立被提醒,群推公遐为首,各持器械扁担一同赶往。共寻到六条死豹,都是腹破肠流,鲜血满地。相隔不远,一会儿全数抬回。公遐命将前杀两豹赠与店主,余者平分。村中恰住八户人家,正好每家一只。分配停当,公遐便自归卧。次早起来,见村人还在寻找残余两豹尸首,才知近来豹皮值钱。因为昨夜逃豹较大,已在附近山中搜寻了一夜。公遐暗笑:利之所在,胆子也会大了起来。吃饱早饭,便即上路。村人听说人山,始而同声劝阻,说:“近来山中猛兽甚多,时有发现,山路又险,我们久惯山居的猎户俱都不敢走进,何况人地不熟。相公就有本领,到底人单势孤,不可冒失。”公遐答以无妨,山中住有一位好友,曾定中秋赏月之约,故此必须前往。话未说完,忽听有人哈哈一笑,先未留意。正说之间,忽见一高一矮两个穿黄麻衣的中年人由身旁走过,觉着面生,所穿麻衣尤为少见,再说也与时令不符,心中一动,吃土人一阵劝说,忽略过去。过后想起,人已不见。一问土人,均说这等装束的人只去年中秋前后有人见过,但不在此。猛想起长安城外送钱与饼摊老头的也是一个穿黄麻衣的矮子,料这两人必是一路,矮的一个许就是赠银人也未可知,心又一动。二次向众辞别,众人劝他不听,又觉公遐人好大方,互一商量,推出四人陪送上路,就便寻那两豹踪迹。公遐知道土人都是近山猎户,志在得豹,不便拦他好意,只得允了。随即起身,往黄龙山中走去。所行乃猎人平日来往的中部一带,有的地方并无途径,须用索钩攀援上下,不是入山正路。
  路虽难行,但可绕开两处森林之险。
二、幽谷狂潮
  公遐见沿途山势奇险,已然翻越了两处峰崖。暗忖:人都利令智昏,昧于情理。豹子不是猿乌,这等险峻山路,人须攀萝峭壁,援升而过,昨夜逃豹岂能飞渡?猛瞥见朝阳斜射之下,路旁大树上伏着一只金钱大豹,另外还有一只小的似往上爬。四猎人已吓得纷纷倒退,各举刀枪弓箭,同声呐喊,作势准备。公遐自觉胆大,定睛一看,两豹均是死物。扬手一镖打去,噗嗤一声钉向树上,不见动静。试探着过去,再细察看,竟是两张新剥下来的豹皮张搭树上,远望和活的一样,实则有皮无骨,心中奇怪,本想不取,猎人已然拿起大的一张连声夸好,说是可得善价。公遐情知有异,不便劝阻。登高四望,只见山势险恶,微闻溪流潺潺,松风瑟瑟,空山寂寥,四无人踪。知道山民贪利,认为无主之物,不听劝阻,不如打发他们归去,免得撞见剥豹皮的人惹出事来,随对众说道:
  “我已认出地方,前面不远便是我好友家中。他山居清静,不喜外人登门,山中无多存粮,没法款待你们。蒙你等相送,现有一点散碎银两,你们拿去,买点酒吃。”猎人再三辞谢,方始收下,欢喜走去。公遐还恐对方由别处望见赶去。心想身旁带有几十两银子,可以为众解围。一直望到四猎人越过前崖,用长索缒了下去,始终不见人迹,方始上路。
  公遐本不知马上少年住在何处,原是朝着此山深处随意走人,并无一定所在。人去以后,略一端详形势。暗忖:此山幅员甚大,峰峦颇多,更有不少森林阻隔,不知人隐何处,如何寻他?迟疑了一阵,忽想起那两张豹皮,好生奇怪,也许人在附近。好在天时尚早,不问何处,胡乱寻找过去。不时登高察看,只一发现田地炊烟立可寻到。主意想好,便一路寻找过去。上下跋涉,走了不少山路,到处山石牵确,崎岖难行,林莽纵横,荆棒遍地,越往前走路越难行,到了后来简直无路可通。勉强翻过山去,无意之中走往一条峡谷之内。初进去时,望见里面佳木繁荫,绿叶未调,两边崖上满是菊花,五色缤纷,灿如锦云。路虽不宽,但甚整洁。时闻桂花香味随风吹到。两旁的树多是粗达两三抱以上的松杉古木,行列疏整,华盖亭亭,一路绵亘不断。树上更有寄生的各种香花,其红如火,景甚幽丽,从来少见。暗忖:自来高人隐士所居,景多清丽灵奇,如无人住在内,怎会这等整洁?忙顺谷径前行,急于见人,沿途美景也无心情观赏。只觉树身高大,十九拔地直上八丈,有时见到半山以上还有好些异种菊花,枝叶肥大,甚是伟观。奇花开得格外繁艳,那开花之处均在崖腰一带,离地都一两丈,下半土崖整齐如削,不见寸草,也未留意。不觉走了好几里,谷径弯环,时遇歧路。
  公遐初来,不知地理,本是乱闯,上来专择花树整齐之处信步前行,竟将途径走迷。
  后来发现前面谷径厌只容人,知道无意之中走入山峡缝中。前行无路,待要回身,忽见前面白影闪动,谷径越狭,菊花越多,秋光满眼,美不胜收。暗忖:此时中秋未到,九月里的彭泽孤芳怎得如此繁艳?只顾徘徊凝望,欲行又止。以为那白影是前面山崖上照下来的日光,也未在意。等到想起寻人之事,转身要走,忽听轰轰之声,宛如潮涌。定睛朝前仔细一看,那白光竟是一条洪流,由前面山峡缝里银蛇也似蜿蜒而来,相去约有一里多路。因那崖缝形势奇特,有宽有厌。身前这一段虽只三数尺宽,两边更有好些危崖怪石,犬牙相错。由此往前却甚宽广,形似一个葫芦。自己正走到葫芦的颈部,先被石崖挡住,这时才得看出,前面一段虽然较宽,地面上奇石森立,却是高不一。尽头一段地势作一弧形,两边山崖再一交覆,更像是个大葫芦横卧地上。洪水发源之处便在葫芦蒂上,水由一个形似龙口的危崖洞内狂喷出来,顺着弧形峡谷往下飞泻。出口甚高,光景黑暗。中间地形下凹,吃怪石遮蔽,乍看还当日光由崖顶下射。等到中凹之处被水填满,狂涌过来,撞在沿途怪石之上,激溅起大小数十百幢水柱,这才看出那是刚暴发的山洪,望去直似一条又粗又大的白龙,周身银光闪闪,云雾蒸腾,蜿蜒高下,疾驰而来。
  所到之处,沿途崖石纷纷崩裂,发出轰轰之声,震撼山谷,聒耳欲聋,威势极猛。
  就这停步回顾略一耽延之间,前面水头已越来越近,相隔不过半里多路,这一惊真非小可。一看回路,两边崖壁全都是个凹形,不是中部凹进,便是壁立如削,寸草不生;离地二十丈左右才有草木,许多奇松藤树都由上面崖石缝中生根,向外蜿蜒飞舞而出,蟠屈索纤,亭亭若盖,龙飞凤翥,不可名状。看去十分牢固,除非水到以前援向树上才可无事;偏生离地大高,崖壁又滑又陡,如何上法?知道这类山洪来势疾于奔马,多快脚程也被迫上。一面忙往回路亡命飞驰,一面向两边壁上察看,打算寻一斜坡先跑上去,等到洪水过后再打主意。这样虽然困于水上,进退两难,暂时还不至于送命,比较被水冲去要强得多。及至飞驰了一段,因见两崖花树都在半崖腰上,上面虽是高高下下参差不一,下面却是成一直线,整齐如截,忽然醒悟。那有花树的一带正是洪水淹没之处,花树下面好些地方并还留有水痕。看那形势,估计洪水来时至少深达十五丈以上。耳听身后水声越近。回头一看,前面水头直似一座水山,高达七八丈,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急迫过来,相隔不过一箭多地,方才起步之处已被洪水淹没。公遐还不知先前峡谷之内有一深凹,又通着两条沟壑,山水到此停了一停,等将当地填满,方始穿峡而过,否则早被追上,死于非命。
  公遐见水迫近,心胆皆寒,用足全力如急飞逃。暗忖这条山谷又深又长,洪水转眼冲到,如何是好?猛瞥见前面不远悬着几条山藤,地上也散着大堆藤草山石,满地狼藉,尘雾蒙蒙,还未停息。原来洪水势猛,每一发动,整条峡谷齐受震撼,上面崖石常被震塌。那堆碎石本是上面崖角怪石,千百年来常受洪水震撼,年深月久遂渐分裂。当日水势更大更猛,还未到达,崖石已被震断,崩塌下丈许大小一块。崖旁石缝中生有一株多年老藤也被震断,随同下坠。这类多年生的老山藤,最大的比人臂还粗,前半盘绕危崖角上,被崩崖震断,连根拔起,随同下坠,根须太多,连枝带叶一大串,单是根部便有丈许方圆一蓬,前梢裹着大块崩崖裂石往下飞坠。后半根须恰巧压向一株突伸向外的老松枝上面,立被嵌在树桠之内。藤性坚韧盘曲,本来不易伸直下垂。也是公遐命不该绝,这盘老藤又长又大,生根之处离那崖石有十来丈远,吃崖石裹住,往下猛坠,直落二三十丈。中间老干震裂了好几处,又都折而未断。前面藤梢禁不住猛沉之势,山石坠地粉碎,藤枝却被扯直了些,悬在空中,带着极繁茂的经秋霜叶,仿佛一条十余丈长的锦幡随风摇曳,甚是好看。前梢断枝离地仅一两丈高下。公遐初来并未看到。此时亡命奔逃,耳听水声轰轰已由身后掩来,情急无计,哪里还敢回看,不问情由,就着前冲之势奋力往上一纵,相隔太高,轻功又不到家,相去还差两三尺,一把捞空。惊惧百忙中瞥见水光已映向崖石之上,方喊“我命休矣”,身子正往下落,忽听头上藤响,另一条长藤带着一团白影已箭一般射将下来,忽然急中生智,一把捞住,觉有一个重物擦手而过,虽被藤枝挡住,仍然奇痛非常,随听石块坠地之声。
  原来那是一块尺许大的山石裹在藤枝之中,秋风一吹,脱了缠绕,带着残余藤枝往下飞坠,恰被捞住,成了救星。人也随同下坠,总算上面藤并未断,公遐求生心切,不顾左手疼痛,抓着藤枝猛力上援。这些藤枝全都互相纠结,公遐往下一沉,旁枝随同带下,只三四把便援着一根老干,哪还再顾疼痛,拼命往上援去。离地约有三四丈,脚底洪水已自涌到。吃水头一冲,连人带树立似打秋千一般凌空而起。公遐下半身被水懂得疼痛,山洪立时高起,人也随同藤枝飘向水上。经此一来。形势虽甚险恶,双手却有了攀附,危机已脱,晃眼之间平地深水十来丈,离那老松才只两丈高下。人被藤枝带住,斜冲出去,却有十余丈长一段。藤枝受水冲激,上下起伏,人却浮在水上,不曾下落。
  初意还想援着藤枝赶往松前无水之处,一面用脚打水,不令身子下沉,一面用力倒换双手往前援去。后见枝条太多,藤蔓多半盘曲,上面附有无数枝叶,将人挡住,无法再进。
  想换一根枝叶少的,刚刚抓住,不料那藤本来盘在一起,吃人抓住,水力又大,猛然一冲,立时将藤扯直,不但没有前进,反倒退了两三丈,差一点没被洪流冲去。耳听藤枝轧轧乱响,颇有折断之势。嵌在老松上面的藤根看去虽还牢固,无奈水力太大,下面缒着一个大人,树干不住摇晃,松根石缝时有大块石上下坠,落在水中咚咚连响,水花四溅,满脸都是。知道水力奇猛,左手已然麻木,难于用力,时候一久,难免被水冲去;又恐藤断松折仍是难保。忽觉下身冰凉,头一看,衣裤已被洪水冲去,鞋袜全失,所穿夹衫也被水力冲破,成了数片,只剩半截挂在身上,残破不全。虽然抓紧藤枝,不致落水,前有乱枝密叶阻住,无法再进。
  心正惶急,忽然一个浪头打到,身又随波而起,觉着肩上被重东西撞了一下,撞得生疼,“嗳呀”一声,几乎护痛失神,把手松去。浪过以后,偏头一看,原来左壁有一奇石突出,此时水势逐渐加高,相隔甚近,只是无法松手上援,身在水中,用不得力。
  方才浪来,只一伸手便可攀石而上,无如事前不曾发现,良机已失,再想攀援上去已是难极。浪过以后,水势下落,相隔更高。正自悔恨失望,忽听前面响了一下,身子吃水一冲,又倒退了两尺。原来藤根已由松极挤过,本是下坠,眼看被水冲去,幸而老松下面还有一块怪石,将藤根挂住,差一点便无幸理。看清形势以后,不由吓了一身冷汗,知道形势越发险恶,藤根先嵌松桠之内,尚且禁不住水力冲荡,现被石崖搁住,空出半边,焉能持久?除非再看浪头打来,和方才一样,涌近头上突崖,或者还能有救,否则就算藤不能落水,手先支持不住,早晚力尽精疲,送命了事。心念才动,闻听藤根与山石磨擦之声越厉,那长约十余丈的藤蔓也随波起伏,不住摇晃。
  正触目惊心,无计可施,忽见脚底的水往下一,身子往下沉,不知水中起了漩涡,浪头快到。心方着慌,水势一,前面崖石上的藤根又歪出了好些,只剩三分之一挂在石上,料知凶多吉少,死生只在眼前。猛瞥见前面水声喧腾中水面上又起了一道白线,晃眼临近,化为一片惊涛,盖着水面,朝前急涌。面前不远的洪流突作激漩下沉,刚现出两三丈深一个大洞,随着急流转风车一般电漩而来,快到脚底。看出形势危急,只将下半身裹住,即使山藤不再下坠,人也禁受不住,非被狂流卷去不可。心念才动,前见白光已是爆散,化为千重骇浪,雷轰电掣,顺着水面激流猛压下来,正盖在离身丈许的大漩涡上,浪头突然高起好几丈,浪花飞舞中,连人带藤和抛球一般随同浪头飞起。左臂又被撞得生疼,浪花迷目,冷气扑面,奇寒透骨;惊悸亡魂中也未看清。左手受伤麻木,力已用尽,再被浪头打向石崖之上,虽然稍微擦着一点,受伤也非轻微。当时负痛,由不得左手一松。总算神志尚清,胆大机警,当此千钧一发之间,心神毫未昏乱。又想起那怪石就在头上不远,此时已必临近,正伸手想捞,身子就势往左一挣,猛瞥见水光乱闪中,前面藤根似已往下滚落。跟着手上一松,知道不妙,左手又抓个空,未将头上崖石扳住。心想反正是死,情急惊慌之下忙把右手藤枝一松,跟着浪头高起之势,猛伸右臂,身子往上一翻,一个神龙闹海之势,反手一把,连身腾起,往上捞去。
  本意扳着崖石便可翻身上去,不料方才浪头高涌,已然越过,如非藤蔓太多,在崖壁上挡了一挡,藤根虽然落水,吃浪一打,前面大片藤蔓反被身前崖石挂住,停了一停。
  公遐只在石旁擦了一下,伤不甚重。稍差一点,公遐只再往里尺许,那么猛恶的水力,撞在石上固是头破骨断,非死不可。松手时节稍差一点也必被狂涛卷去,休想活命。端的危机一发,稍纵即逝。那块突石本是高悬崖壁之上的一条天然石埂,地颇宽长。就是这样,仍被洪流冲离原地两丈多远,直到藤蔓被突石抵紧。公遐恰在此时松手翻身,刚巧落在石埂尽头之处,脱了奇险。先还不知人早擦石而上,已然越过,见又扑空,还自惊惶,猛然瞥见脚底石地,山水约有二尺来高,正随石边往下猛泻,人也随水下落,快与石面相接。百忙中见形势突变,不知是何原故,忙伸双手撑向石上,水已退尽。忽闻花香扑鼻,左臂奇痛,左手更是麻木,不能随意运转。且喜身落石地,瞥见前侧两面水光耀眼,一座浪山正由石旁下落,波涛澎湃,浪花汹涌,水声如雷,整崖山谷均似摇摇欲倒。藤根一头已然落水,那将近二十丈长的藤树已然不见,只前面相隔一两丈的崖石上堆着好些藤蔓,十之八九虚悬石外,忽似流水一般往下退去,晃眼不见。细一察看,身已落在丈许宽、四五丈长一片危崖之上,方始醒悟过来。卧忆前情,宛如梦中,如何脱险竟不知道。再看先前寄身其上的山藤已全浮沉水上,随着急流往谷口冲去,其行如飞,一瞥即过,晃眼无踪。
  山洪越发涨高,离石只一两丈,有的浪头由上流驶来,多在近处涌起,忽前忽后,不但没有打向石上,下面一带,反倒中凹,才知那浪来得真巧,稍差一点命必不保。惊魂乍定,看出水最猛时,也只和那石埂危崖相差不多高下,方才浪头漫石而过乃是凑巧。
  一眼望去,下面只管骇浪山立,惊涛汹涌,两崖秋花依旧繁艳如常,映着水光和当顶日华反更肥鲜,灿如锦云,缤纷竞艳,景越雄丽。那水至多涌离花下尺许,石崖之上一株也未被水摧残。危崖上半,形势前突,与对崖遥遥交覆,上面满生繁花、香草之类。还有不多矮松,虬干盘纤,挺生其间。异态殊形,苍翠欲流,触目皆是奇景。鼻间更闻到各种野花香味,清馨袭人,闻之神爽,只是无路可上。呆坐了一阵,想起一时好奇,来此寻访异人,差一点送了性命,总算死里逃生,并还遇见这等从未看到过的清丽雄奇之景,尚是不幸之幸。仰望天才过午,下面波涛澎湃,上面依旧云白天青,岚光如染,白云晴日与山光水色上下相映,倍觉清明。只管秋高气爽,繁花如绣,似此浩浩洪波,危崖壁立,既不能下,又不能上;身边只剩一口宝剑,几件暗器,随带衣包粮袋均已被水冲去。多好景致,也禁不住腹中饥渴,如何持久?这大山洪,谷外想必一片汪洋,就能翻山而过,归路已断,也难回去,何况无路攀援。盘算了一阵,除非翻崖过去,照此大水,谷中决无人迹,饿也饿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早打脱困主意,便将身立起。
  这一行动,才知身上伤处颇多,尤其那条左臂被崖石擦伤四五寸长一片,疼痛非常。
  左手先被山石在手臂上滚过,因有藤蔓挡住,虽未破皮,却受了一点硬伤。方才紧攀藤枝与洪流搏斗,用力太过,此时已全麻木,肿起老高。坐在那里不怎在意,这一起立,竟是痛楚非常。下半身受了洪流冲激也甚酸痛。休说援着崖上草树,冒着奇险,和壁虎一般攀援到顶,翻越而过,连行动都是艰难。心方一寒,认为万无生理。既一想,人当患难危急之中,只有毅力智慧,不畏艰危,多么凶险的处境也能战胜。有此三寸气在,便非无望。譬如方才已被洪水吞去,又当如何?平日自命英雄,死且不畏,何况人尚健在,不过受点浮伤,又是这好天色,先前该死不死,已有生机,如何反倒气馁起来!想到这里,精神一振,忙把气沉稳,一面留神观看当地形势,见那石崖甚是平坦,小松花树上下都是。先拔宝剑斫下一根树枝,削成手杖,然后由东而西往前走去。相隔尽头,本是一块怪石立在当地,先见那石孔窍非常玲珑,上面生着好些香花秋卉,觉着好看。
  反正无事,一面观察地形,就便近前观赏,就知前半这一段崖壁间好些裂缝,深浅不一,因有杂草遮蔽,没想到内可通行。及至转过石后一看,原来当地石质不坚,又受洪水常年冲激震撼,裂缝甚多,石后两条大缝更是宽深,不但与外相通,山石错落,易于上援,靠左一面还有一条天然斜坡,可以攀升崖顶。那缝深约数十丈,连对面裂口外的山容均可窥见。只是形势险峻,高不平,不大好走。这一喜真非小可。忙一定神,往里走进。
  走到中部,看出左边坡道通体石质,不着寸土,草木不生,却是平整倾斜,一直到顶,比起外面所见还要容易得多,直可缓步徐行而上。心中大喜,忙忍伤痛顺路走上。为了山崖高峻,也走了好长一段,几经盘旋,走完裂缝。又经一条天然噔道,盘旋而上,方始到达崖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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