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武侠>> 还珠楼主 Hai Zhulouz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961年)
竜山四友
  作者:還珠樓主
  一、長安城外的飛騎
  二、幽𠔌狂潮
  三、奇境天開
  四、石牢中鐵漢 被迫害的老人
  五、林中大火
  六、白衣虎女
  七、虎
  八、曉風殘月桂花香
  九、誤傷林鶯石牢被睏
  十、苦鬥被擒 流水無情戀落花
  十一、雪山打圍震英威
  十二、森林中的惡鬥
  十三、雪山初救女靈嬰
  十四、一見傾心成知己
  十五、深林重晤素心傾
  十六、斜陽紅欲墜 驀地起清吹
  十七、避兇淫 弱女竄荒山
  十八、華燈明璧月 儷影各成雙
  十九、飛身行樹杪 獨力斬三兇
  二十、火樹銀花 香光如海 虹飛虎嘯 草木皆兵
  二十一、小空空孤身戲群賊
  二十二、美俠女虎背締良緣
  二十三、異獸紅牤的威力
  二十四、花好月圓人似玉 驚鬥來敵去如飛
  二十五、月光中的惡鬥
  二十六、尋怪鳥 巧援石野兒
  二十七、巧殺毒蟒 獨鬥三兇
  二十八、追逃鹿 喜得緑萼衣 冒嚴寒 陷身冰雪窟
  二十九、鳴鎬渡流星 天外長虹飛劍氣
  三十、昏林森厲影 危岩密莽奔高人
  三十一、良友喜相逢 把酒談心 忽驚警號
  三十二、惡 
  三十三、斬紅蛟 巧得皮衣
  三十四、冷雨秋宵 驚來巨寇
  三十五、虹飛電舞 喜戮群兇
  三十六、猿長老的徒衆
  三十七、巧 間
  三十八、平野中的惡鬥
  三十九、以毒攻毒群猿誅醜類
一、長安城外的飛騎
  陝西黃竜山偏居長安東北,南通蒲城,北倚秦關,與洛川相接。在三秦諸山中,地域雖然不甚廣大,但是其中峰巒靈秀,澗𠔌幽清,更有亙古不曾開闢的森林,人行其中,往往數十百裏不見天日。深山奧區,多産珍禽異獸,佳木奇花。內有幾處風景最好的所在,更是秋月、春花、夏雨、鼕雪,無美不備,四時鹹宜。可惜林深路險,山徑崎嶇,森林之中最易迷路,加以毒蟲猛獸潛伏在內,暴起傷人,難於防禦。除卻近山一帶山溝田野中稀落落有兒所穴居野處的窮苦山民而外,一過白鬆板,森林越多,路也越險,地更偏僻,輕易不見人蹤。中心深處連樵采足跡均所不至,端的幽險已極。
  按說這等亙古無人之所,是不會有人住在裏面,可是天下事每多出人意料。人的性情志趣也各不同。喜歡山水的人頗多,尤其是當帝王專政之時,一班不甘受暴力壓迫的人們往往厭棄城市,喜入山林。而那素有遊癖,愛玩山水的人,多半生具堅強體力,不同流俗。每當選勝登臨,興來之際,往往不辭長途跋涉與所歷艱危,獨自攜糧入山,窮搜幽隱靈妙之區,以為快意。以前的高人隱士又喜隱跡深山,不與世通。好遊的人一半為了心喜山水,一半也是為了喜歡尋訪這類異人奇士。雙方性情本來相投,自然如磁引針,一拍即合。中間再有一方發生事故,為了人類之義,除暴安良,患難相扶,於是鬧得閑雲出岫,惹出許多事來。
  這且不提。本文所記乃是蒲城一個少年,姓寇名公遐,出身本是耕讀之傢,從小好武,最喜結交江湖豪俠之士,纔十七歲便匹馬仗劍,出作壯遊。由華山起,經太白、終南,轉入秦嶺棧道入川,遍遊峨眉、青城蜀中諸名山;改順水路溯江而下,遊玩洞庭三湘;再經嵩洛入關,繞道回來。歷時三年,中間頗交了幾個英俠之士,由此求友習武之心更切。公遐自從出門回來,對於山水更成特嗜,幾次想要再續前遊,均因傢事糾纏,父母雖不在堂,一班叔伯尊親均以公遐少年英俊,博學多能,欲令繼承書香,求取功名,時加勸勉。公遐覺着一個人讀書衹為明理,應以救世濟人為務,浮名虛利有什意思?無如長老屬望甚殷,不便違抗,勉強在傢中讀了兩年書。這年去往省城考試,風檐寸暑本非所願,草草終場,不曾考中。浮名得失雖然無足重輕,傢中伯叔,不免絮聒,便在省城住了下來。閑居無事,不喜和同學酸丁來往,每日衹嚮城內外有名古剎、風景之區往來遊玩,或尋田夫野老閑話桑麻,暗中查探民間疾苦。誰也不知公遐另有一種深意,笑他是個呆子。
  西京列代帝王都邑所在,名跡甚多,此時長安許多名勝之區尚未埋沒,盡可逍遙。
  光陰易過,不覺到了第二年中秋將近。這日早起,偶往杜麯訪一姓張友人。本意約往驪山同浴溫泉,行至途中偶然口渴,見前面柳蔭之下有一餅攤帶賣茶水,想要飲上兩杯再走。忽見兩匹快馬疾馳而來,馬上坐着兩個少年,貌相裝束十分英勇。初發現時,晨光之下衹是兩點極小人馬影子,晃眼便自鄰近。公遐見那兩馬來勢快得出奇,便留了神。
  正在註視,連人帶馬離身已衹三兩丈,馬後塵霧滾滾飛揚,望去直似兩條灰竜緊隨馬後,人,馬已馳出數十丈外,塵霧依舊騰涌未收。兩馬一身純白,更無雜色,生得又高又大,馬頭高昂,吐氣如雲,神駿非常,二人卻和粘在馬背上面一樣,一任那馬絶塵飛馳,紋絲不動。本由身邊官道馳過,不知怎的馳近餅攤三四丈,內中一個忽然回望來路,口喝:
  “二弟,往那邊走,免得灰塵太多,我們中秋黃竜山再見吧!”說時遲,那時快,聲纔入耳,發話的一個手拎馬繮微微往側一帶,那馬立時四蹄登地,往斜對面飛躍過去。對面道旁本是一條小河,對岸一條小徑,一邊田岸,一邊土崖,另有石橋相通,尚在餅攤之左,相隔三數丈,河寬也有兩丈,那馬跑得正急,忽然掉頭凌空躍過,仍舊朝前飛馳,又穩又快,毫未停頓。另一匹馬也未聽馬上人招呼,跟着把頭一偏,相繼躍過,晃眼追上。前段仍是並騎同馳,等跑出半裏多地,忽然分路:一個踏着地上衰草繞往土崖之後,不知何往;另一人一馬順着田岸飛馳,一會兒穿入遠方樹林之中。共總不過幾句話的工夫,來路塵霧迷茫還未散盡,連人帶馬已無蹤影。
  公遐越看越覺奇怪,笑問餅攤主人:“這等快馬實是少見。馬背上人似未成年,如何騎得這好?以前見過沒有?”攤主笑答:“也真奇事。老漢在此擺攤已二十年,因是官驛大道,必由之路,什麽人都曾見過,這等快馬卻是少有。本來不曾留意,前年七八月間在此擺攤,見這兩匹白馬由此路過,也和相公一樣,見馬跑得大快,纔留了心。彼時馬背上人是個瘦矮老頭,自騎一馬;另一匹馬由那兩位小相公同騎在上,跑得比今天還快。到了這裏,纔把馬步放慢,往城裏跑去,就此不見。到了中秋前兩天,纔見這老少三人由城裏騎着原馬回去。由此起,每年七月半間,這兩小的必騎這兩匹白馬往城裏去、老的卻未再見。接連三年均是如此。他們往返約在一月左右,中秋前兩日也騎原馬同回,不知是哪裏來的。本由面前大路經過,上月他們過時,我見馬後塵土太高,怕污了茶水,無意中埋怨了兩句,並未對面交談。過不幾天,忽有一個穿黃麻布短衣的矮子問我買茶,給了五兩銀子,說是他傢二郎無意之中髒了我幾次茶水,心中不安,命他持銀相贈,並說以後不會由我攤前走過。說罷,不容回答,便自走去,走得甚快,也沒追上,始終不知是何原故。方纔見馬改道,想起前事,方始明白過來,那五兩銀子明是兩位小相公所賞無疑。他聽我上月埋怨,不但不怪,反而憐我年老貧苦,命人來此周濟,這樣大方的好人真個難得。”
  公遐前數年遊山回來,長了不少見識,平日又在物色異人奇士,聞言越發心動。暗忖:這兩少年比我年紀輕上好幾歲,別的不說,單這馬上功夫已是僅見。小小年紀,騎着這樣千裏馬,每年來去皆有定時,必非常人之子。可惜發現太晚,必須候到明年秋天,才能遇上,事情還拿不定。黃竜山離傢頗近,前聽人說山深路險,更有森林阻路,容易迷途,雖然近在咫尺,一直不曾去過。那年出門暢遊名山大川,也曾多歷幽險,深入無人之境,中間連遇虎狼毒蛇,仗着學了一點武功,和此次途中買得的寶劍鋼鏢,並未受傷,如何近在家乡的山林,竟會遷延至今不曾涉足?自來深山隱秘之區每多高人隱居,桃源樂土,不為世知,前在秦嶺深山之中便曾見到過一處。馬上少年曾有黃竜山相見之言,可知內裏必還住有人傢,也許就是他傢所在。現離中秋還有三四日,如往省城尋一快馬趕去,覓路人山還來得及。因所訪友人世交文士,學問頗好,雖然投機交好,這類事卻非同道,也未嚮其提說。見道旁有人牽騾走過,忙雇兩乘趕往溫泉。沐浴之後當夜趕回,叫開城門,回到寓所。見秋陽猶熱,天還不冷,未帶什麽行李,衹把隨身兵器帶上,打一小包,次早覓了一匹快馬往黃竜山趕去。
  到了離山五六裏的竜尾壩停下,一面準備人山幹糧和繩索、麻鞋等應用之物,一面打聽途嚮,一切準備停當,已到十三日黃昏,獨個兒嚮所居村店買了些酒,命店主煮了一些牛肉肥雞,正在門外大樹之下,望着剛升起來的大半輪明月,臨風獨酌,盤算山中兩處險境如何走法。忽聽鳴鑼之聲遠遠傳來,跟着便見村人拿了刀叉棍棒紛往前面小村中趕去。問是何故,店主答說:“近日山中時有許多豹子出來傷害人畜。方纔鑼聲必是豹子見人不能傷它,膽子越大,天還未黑就出害人。聽鑼聲甚急,如我料得不差,必非少數。”公遐少年氣盛,又喜打獵,聞言欲往相助。店主勸道:“相公是讀書人,又無同伴。這些豹子兇猛非常,性又狡猾,要是一兩個,我們人多,還可將其驚走;豹子如多,形勢卻甚兇險。去的人全是多年土著,識得豹性,又知藏處,見豹一多,人力難敵,便可藏起。相公有本領,也禁不住豹群圍攻,地理不熟,不知逃避,如何去得?”公遐自不服氣,仍想起身,忽見兩個壯漢手持獵叉,亡命一般跑來。一個還拿着一面破鑼,跑到村前纔行敲打,大喝:“各人快些回傢,把門閉上!這東西比豹子還兇得多,從未見過!”另一個喘籲籲對店主道:“老漢,你怎糊塗,還不請相公進去!那東西好不厲害,方纔馮傢三娃已被一隻金錢大豹撲倒在地,獵叉也被打斷。那麽猛惡的大豹,吃那怪獸追上,衹一兩爪撕成粉碎。還有一豹藏嚮樹上,被它連樹折斷,跌了下來,當時一爪,連腸肝肚肺一齊抓出,流了滿地鮮血。追豹時節,稍差一點的樹吃它撞上,當時折斷,張三牛傢土窯也被撞塌了一大片,總算還未和人作對。此地相隔甚近,如被迫來,遇上它誰也休想活命。再不藏起連命都沒有了!”自從壯漢一到,村中未來的男女老少聞聲趕來,七嘴八張鬧成一堆。一聽這等厲害,全都膽寒,不等話完,一齊跑光。當地土人所居,十九都就崖上掘一土洞,再由裏面挖出臥室土炕。仗着山上木材多,取用方便,桌椅用具均頗齊備。窯門也是木製,不似別處土窯有門無戶,衹一穴洞出入。回傢之後全都把門緊閉,搬些東西把門堵緊,人心惶惶,宛如大禍將至。兩位壯漢原是獵戶,比較膽大,說完也各回傢。跟着便見前去村人如飛跑回,異口同聲說怪獸厲害,並還傷了一人。村人先聽怪獸衹殺豹子已是驚惶;傷人之言一出,越發害怕,紛紛逃避。男呼女號,爭放傢人入內,重行堵門避禍。又亂了一陣,聲息皆無。
  店主見公遐始終氣盛,執意不退,先還想往前村除那怪獸,後聽人說,怪獸殺了四衹豹子便不知去嚮,想已入山,也無法看到。不知山民好心,恐其無知行險,故意如此說法,信以為真。又見當日天色晴朗,明月已上鬆梢,清光四射,秋風不寒,料知夜來明月皎潔如霜,又有新出鑊的肥雞牛肉、村酒香冽,不忍離去,執意賞月飲酒,不肯回窯。店主連拉幾次,苦勸不聽,衹得把泥爐連同蒸鍋取放樹下,說:“相公既不聽勸,我也無法。且喜樹後崖上有兩土洞,內裏相通,人口大衹二尺,人須蛇行而入。原是存糧之所,內裏堆有不少糧食,萬一看出不妙,入內躲避,可以藏身。聽說怪獸一雙眼睛並不甚大,卻和明燈也似,隔老遠便見兩團金光。前數日深夜已有人發現過,彼時不知是它眼睛,今日纔得看出。相公雖然膽大,見那一對眼睛也必嚇跑,這不是負氣的事。
  最好此時就走,還來得及。裏面雖然氣悶,沒有月亮底下明亮,到底性命要緊。”公遐力言:“這類怪獸我曾見過,從不傷人,方纔必是有人惹翻了它。你們不曾見過,所以大驚小怪,其實無妨。既已入山,豹子又為怪獸所殺,何必這樣膽小?包你沒事,各自去罷。”店主見他固執,行時又說:“老漢衹有一個大娃,現往蒲城未歸,傢中衹我一人,相公住我傢中,放你一人在外,問心難安,此時我已想過,老漢今年將近七十,能活幾年?萬想不到相公讀書人會有這樣大膽,我也豁出去了。反正那東西力大無窮,真要晦氣,不是這門能擋得住。索性把門開上,彼此聽命,省得相公危急之時無法鑽那土窯,沒有退路。”
  公遐知道村民善良忠實,不願使其愁急,笑答:“老丈不必多慮。你看月光多好,四外靜悄悄的,連風都沒有,哪似有什警兆?你們都睡得早,請各閉門安息。真要不好,照你所說,怪獸的眼睛隔老遠都能看見,比電還亮。並且這類猛獸行動起來多有狂風,我雖年輕,久慣出門,遊過不少大山,好些獵戶都不如我,準知不會有事;又捨不得這好月色,這纔辜負你的好心,並非狂妄無知,誰還把性命當兒戲不成!”店主聞言,半信半疑,後經公遐再三分說,方始答應退回,把門虛掩。公遐力言“稍有風吹草動,定必退回”,店主纔行退去。公遐便就火爐把酒溫好,把寶劍暗器準備停當,重行歸座。
  飲了一陣,見皓月明輝清澈如晝,山容莊靜,四顧蒼茫,到處靜悄悄的,哪有一點響動?
  方覺村民膽小,所說怪獸不知何物,照那猛惡神情,相隔這近,早已追來,怎會毫無動靜?拿起酒壇一看,已然見底,料知店主恐他酒醉糊塗,為怪獸所傷,將酒暗中減去。
  有心人內往取,又想:店主年老膽小,山民天黑即睡,又不知酒藏何處,何苦為了口腹之欲,深更半夜驚吵人傢?便止前念,將雞肉熱好,就着冷饃吃了一些。徘徊月下,仰望月朗星稀,碧空澄霧,偶有朵雲掠月而過,映着月華,宛如銀霞,所有山林田野全是蒙上一層銀霜。覺着夜景清絶,不捨歸臥,對於豹群、怪獸早已認為當夜不會來擾,毫未放在心上。為了清景難逢,不捨歸臥,忽見一群烏鴉由前面山崖樹林中衝霄直上,飛嗚而過,往斜刺裏鬆林中投去。山風漸寒,月輪已上中天,知時不早,明早還要裹糧入山,方欲歸臥,忽聽前面秋草裏窸窣作響。定睛一看,首先發現深草中有兩團藍光緩緩移動,正是一隻和騾差不多長的大豹,悄沒聲由草裏朝着自己掩將過來,相隔不過五六丈遠近。
  公遐一見果然有此惡獸,正好殺它,取那豹皮。因知豹性狡猾,撲人時比虎靈巧,正面躲避每易受傷,忙把手中寶劍一緊,故意裝着害怕,想要逃退神氣。那豹原由左近崖上發現下面有人,偷偷掩來,打算到了近側,冷不防將人撲倒。見已被人看破,立時悶的一聲怒吼,凌空縱起兩三丈高遠,朝人當頭撲下。公遐早有準備,全神貫註在豹的身上。一見迎面撲來,覷準來勢,突然改退為進,把全身之力一齊運嚮右臂,把頭一低,朝前縱去。那豹來勢太猛,做夢也沒想到敵人不退反進,身已凌空,無法收勢,剛把身子一彎,想要回爪去撈,公遐已防到有此一着,故意把身子往右一偏,緊跟着一個風擺荷花之勢往左縱去,同時單臂用力,照準豹腹將劍一揮,隨同身形閃躲之勢橫撩過去。
  衹聽砉的一聲,同時震天價一聲怒吼,這一劍竟由豹的前胸刺進,順着豹子負痛前躥之勢,由左而右劃裂了一條斜長大口,當時腹破腸流,猛躥出去兩三丈,跌在地上,幾聲慘號,連掙了兩掙,便自死去。
  公遐見那麽猛惡的豹子被自己一劍殺死在地,從來打獵沒有這等爽利,自是高興。
  正待趕過取那豹皮,喊人出來洗剝,微聞身後草地裏又有了響動,知道又有豹來。未及回看,目光到處,猛瞥見前面樹後藍光閃動,跟着便聽豹子怒吼之聲,一條較小的豹已箭一般躥起,飛縱過來。先聽身後草響,打算回看,微一疏神,不曾想到前面樹後也伏一個,來勢又猛又急,匆促之間不由亂了手腳,惟恐前後受敵,忙將身子往側一閃,不料斜刺裏又有一豹縱撲過來。公遐聞得腦後風聲,知道不妙,急中生智,忙使一個風賄落花的解數,倏地翻身,腳跟着地,轉過身來,往側面草地裏縱去。剛一落地,便聽叭咻兩聲大震和惡豹厲吼之聲,連忙握劍回顧,原來兩豹本是一前一後朝着公遐夾擊上來,不料吃了狡猾的虧,後豹看出前豹朝人猛撲,以為公遐必要閃避,於是避開正面,繞往側面橫縱過來。為了相隔更近,見人逃避,一時情急,衹顧朝前猛躥。公遐惟恐前後受敵,一面左閃,避開前豹來勢,緊跟着身子往右,轉風車一般早已離開原處,就勢往旁縱去。兩豹全都撲空,豹和豹卻撞了一個滿懷,前豹的頭正撞嚮後豹的胸脅之間,去勢太猛,肋骨立被撞斷了兩三根;後豹負痛,怒極發威,回爪亂抓,又將前豹的眼抓瞎了一隻。雙方同是痛極心昏,不顧傷人,就在當地同類相殘,連聲怒吼,扭作一團惡鬥起來。衹見滿地塵沙滾滾,山風大作,林木蕭蕭,有如潮涌。吼嘯之聲震得山鳴𠔌應,震耳欲聾。兩豹鬥久,傷痛越重,更犯兇威,各自拼命,聲勢越發驚人。
  公遐見兩豹比較要小好些,已有如此兇猛,可見先殺那豹出於僥幸。方纔用力過猛,豹雖殺死,虎口至今生疼,右膀還在酸麻,看出厲害,哪裏還敢大意。又見兩豹扭成一團,在月光之下滾來滾去,塵土涌起老高,簡直無法近身,不由把先前勇氣挫了好些。
  方想這裏豹子怎如此厲害?忽聽遠遠豹吼之聲,循聲一看,相隔裏許的林野中涌起大團塵霧,內現七八對藍眼,旋風也似飛馳而來。看出豹群至少有七八衹之多,轉眼便要趕到,心中一驚,想要退回窯去;無奈先前逃避時不曾留意,立處正當危崖之下,兩豹正在窯前一帶扭結追撲,把路擋住,無法過去。鬥勢越來越猛,狀類瘋狂,縱躍如飛,身法更是靈巧,又快又準。自己幸而藏身樹後,兩豹衹知同類相殘,惡鬥方酣,不曾留意;否則休說兩個夾攻,看那形勢,便是一個也難應付,何況又來這多?心裏一急,便朝左近一株大樹援將上去。剛剛坐定,忽想起豹不比虎,最善上樹,如被發現,兇多吉少。
  心正發慌,豹群業已臨近,下面兩豹聞得同類吼聲,忽然停鬥,本擬迎上,發現月光地上人影,立時同聲怒吼,內中一個首先朝上躥來。公遐料知不妙,剛把暗器取在手內,準備一拼。後面豹群紛紛趕到,吃前兩豹一吼,一齊昂頭,嚮上發威怒吼。有的作勢朝上猛躥,有的環繞樹下往來亂轉。衹有一條最大的發現前死大豹,過去略微聞嗅,趕回樹下,朝着公遐目射兇光,連聲怒吼。公遐惟恐激怒,不敢妄發暗器,正不知如何是好。
  忽聽腳底沙沙連響,低頭一看,原來兩衹比狗略大的小豹已順樹幹往上爬來。最近一豹相隔不過五六尺,稍微往上一縱,便可將人抓落,不禁大驚。百忙中揚手就是一鏢。事也真巧,那豹已然援上腳底橫枝,衹等後腿援上,便要縱身撲來。剛張大口發威怒吼,吃公遐這一鏢打個正着,由口穿入,直通咽喉製命之處。一聲怒吼,雙腳一掙,跌落下去,正壓在第二衹豹的頭上。叭咻兩聲,相繼墜跌地上,當時斃命。後豹也自跌傷,滾地怒吼不已。經此一來,群豹全都觸怒,各犯兇威,紛紛厲聲吼嘯,朝上急躥。
  眼看形勢危急,忽聽遠遠深山中哞的一聲長嘯,宛如巨鐘怒鳴,晃漾山野,半晌不息,聽去頗遠。群豹聞聲,立停攻勢,朝前驚顧。待不一會兒,又聽吼了一聲,這次聲音較近。心想是何怪獸,吼聲如此威猛,來勢又是這等快法,難道村人所說怪獸不成?
  心念纔動,下面獸群已是一陣大亂,紛紛掉頭往相反方向逃去。公遐據樹遙望,豹群剛跑到前面相隔裏許的坡前,待要往上縱去,忽似有什警兆,紛紛掉頭,重又往下飛跑。
  已然跑出兩裏來路,到一土崖之下,忽聽轟轟怒吼,由近而遠往前追去。豹群逃得更急,亡命一般正朝前面急竄。猛瞥見一條黑影,帶着兩團酒杯大小的金光,由側面高崖上往下面豹群飛射而下,來勢猛急異常。月光下望去,衹是一條比豹子還小的黑影,疾如飛烏,朝下斜射,也未看真。等到發現,獸目金光已落嚮豹群塵霧之中。由此星丸跳擲一般,接連幾個起落,耳聞群豹慘號之聲,四下驚竄,激得滿地塵沙滾滾,高揚起十餘丈,相隔太遠,也看不真。等到豹吼聲住,霧散煙消,黑影金光已早不知去嚮。遙望前面,似有兩條死豹橫屍在地。再看樹下,共有三豹,兩豹已死,均是自己所殺,還有一豹已然重傷殘廢,離死不遠,時作怒吼。四望月白風清,霜華滿地,已不再有動靜,忙即縱下。傷豹見人尚自發威,無奈膝骨已斷,又撞跌了一下重的,前腿皆折,不能起立,吃公遐就手一劍刺死。覺着當夜雖經奇險,居然手殺三豹,也頗自豪。忙去窯前呼喚店主,說:“豹群已退,現有三衹死豹,前面尚有好些死的,快些出看。”方纔豹群發威怒吼,土人全都驚動,均料公遐必死,聞呼全都趕出,聞言大喜,俱把公遐奉若神人,贊不絶口。公遐力言:“我也豹口餘生,如非怪獸趕來,也難活命。先沒想到豹子這多,那怪獸不知何物,通身烏光黑亮,目射金光,也沒有看見它的腳爪如此厲害,豹群多半全被殺死,現在前面。我看怪獸十分神奇,專殺豹子,不會傷人。就有一兩個漏網的豹子,我們人多,遇上也不怕它。何不去把死豹擡來,賣些錢用也是好的。”
  衆人聞言立被提醒,群推公遐為首,各持器械扁擔一同趕往。共尋到六條死豹,都是腹破腸流,鮮血滿地。相隔不遠,一會兒全數擡回。公遐命將前殺兩豹贈與店主,餘者平分。村中恰住八戶人傢,正好每傢一隻。分配停當,公遐便自歸臥。次早起來,見村人還在尋找殘餘兩豹屍首,纔知近來豹皮值錢。因為昨夜逃豹較大,已在附近山中搜尋了一夜。公遐暗笑:利之所在,膽子也會大了起來。吃飽早飯,便即上路。村人聽說人山,始而同聲勸阻,說:“近來山中猛獸甚多,時有發現,山路又險,我們久慣山居的獵戶俱都不敢走進,何況人地不熟。相公就有本領,到底人單勢孤,不可冒失。”公遐答以無妨,山中住有一位好友,曾定中秋賞月之約,故此必須前往。話未說完,忽聽有人哈哈一笑,先未留意。正說之間,忽見一高一矮兩個穿黃麻衣的中年人由身旁走過,覺着面生,所穿麻衣尤為少見,再說也與時令不符,心中一動,吃土人一陣勸說,忽略過去。過後想起,人已不見。一問土人,均說這等裝束的人衹去年中秋前後有人見過,但不在此。猛想起長安城外送錢與餅攤老頭的也是一個穿黃麻衣的矮子,料這兩人必是一路,矮的一個許就是贈銀人也未可知,心又一動。二次嚮衆辭別,衆人勸他不聽,又覺公遐人好大方,互一商量,推出四人陪送上路,就便尋那兩豹蹤跡。公遐知道土人都是近山獵戶,志在得豹,不便攔他好意,衹得允了。隨即起身,往黃竜山中走去。所行乃獵人平日來往的中部一帶,有的地方並無途徑,須用索鈎攀援上下,不是入山正路。
  路雖難行,但可繞開兩處森林之險。
二、幽𠔌狂潮
  公遐見沿途山勢奇險,已然翻越了兩處峰崖。暗忖:人都利令智昏,昧於情理。豹子不是猿烏,這等險峻山路,人須攀蘿峭壁,援升而過,昨夜逃豹豈能飛渡?猛瞥見朝陽斜射之下,路旁大樹上伏着一隻金錢大豹,另外還有一隻小的似往上爬。四獵人已嚇得紛紛倒退,各舉刀槍弓箭,同聲吶喊,作勢準備。公遐自覺膽大,定睛一看,兩豹均是死物。揚手一鏢打去,噗嗤一聲釘嚮樹上,不見動靜。試探着過去,再細察看,竟是兩張新剝下來的豹皮張搭樹上,遠望和活的一樣,實則有皮無骨,心中奇怪,本想不取,獵人已然拿起大的一張連聲誇好,說是可得善價。公遐情知有異,不便勸阻。登高四望,衹見山勢險惡,微聞溪流潺潺,鬆風瑟瑟,空山寂寥,四無人蹤。知道山民貪利,認為無主之物,不聽勸阻,不如打發他們歸去,免得撞見剝豹皮的人惹出事來,隨對衆說道:
  “我已認出地方,前面不遠便是我好友傢中。他山居清靜,不喜外人登門,山中無多存糧,沒法款待你們。蒙你等相送,現有一點散碎銀兩,你們拿去,買點酒吃。”獵人再三辭謝,方始收下,歡喜走去。公遐還恐對方由別處望見趕去。心想身旁帶有幾十兩銀子,可以為衆解圍。一直望到四獵人越過前崖,用長索縋了下去,始終不見人跡,方始上路。
  公遐本不知馬上少年住在何處,原是朝着此山深處隨意走人,並無一定所在。人去以後,略一端詳形勢。暗忖:此山幅員甚大,峰巒頗多,更有不少森林阻隔,不知人隱何處,如何尋他?遲疑了一陣,忽想起那兩張豹皮,好生奇怪,也許人在附近。好在天時尚早,不問何處,胡亂尋找過去。不時登高察看,衹一發現田地炊煙立可尋到。主意想好,便一路尋找過去。上下跋涉,走了不少山路,到處山石牽確,崎嶇難行,林莽縱橫,荊棒遍地,越往前走路越難行,到了後來簡直無路可通。勉強翻過山去,無意之中走往一條峽𠔌之內。初進去時,望見裏面佳木繁蔭,緑葉未調,兩邊崖上滿是菊花,五色繽紛,燦如錦雲。路雖不寬,但甚整潔。時聞桂花香味隨風吹到。兩旁的樹多是粗達兩三抱以上的鬆杉古木,行列疏整,華蓋亭亭,一路綿亙不斷。樹上更有寄生的各種香花,其紅如火,景甚幽麗,從來少見。暗忖:自來高人隱士所居,景多清麗靈奇,如無人住在內,怎會這等整潔?忙順𠔌徑前行,急於見人,沿途美景也無心情觀賞。衹覺樹身高大,十九拔地直上八丈,有時見到半山以上還有好些異種菊花,枝葉肥大,甚是偉觀。奇花開得格外繁豔,那開花之處均在崖腰一帶,離地都一兩丈,下半土崖整齊如削,不見寸草,也未留意。不覺走了好幾裏,𠔌徑彎環,時遇歧路。
  公遐初來,不知地理,本是亂闖,上來專擇花樹整齊之處信步前行,竟將途徑走迷。
  後來發現前面𠔌徑厭衹容人,知道無意之中走入山峽縫中。前行無路,待要回身,忽見前面白影閃動,𠔌徑越狹,菊花越多,秋光滿眼,美不勝收。暗忖:此時中秋未到,九月裏的彭澤孤芳怎得如此繁豔?衹顧徘徊凝望,欲行又止。以為那白影是前面山崖上照下來的日光,也未在意。等到想起尋人之事,轉身要走,忽聽轟轟之聲,宛如潮涌。定睛朝前仔細一看,那白光竟是一條洪流,由前面山峽縫裏銀蛇也似蜿蜒而來,相去約有一裏多路。因那崖縫形勢奇特,有寬有厭。身前這一段雖衹三數尺寬,兩邊更有好些危崖怪石,犬牙相錯。由此往前卻甚寬廣,形似一個葫蘆。自己正走到葫蘆的頸部,先被石崖擋住,這時纔得看出,前面一段雖然較寬,地面上奇石森立,卻是高低不一。盡頭一段地勢作一弧形,兩邊山崖再一交覆,更像是個大葫蘆橫臥地上。洪水發源之處便在葫蘆蒂上,水由一個形似竜口的危崖洞內狂噴出來,順着弧形峽𠔌往下飛瀉。出口甚高,光景黑暗。中間地形下凹,吃怪石遮蔽,乍看還當日光由崖頂下射。等到中凹之處被水填滿,狂涌過來,撞在沿途怪石之上,激濺起大小數十百幢水柱,這纔看出那是剛暴發的山洪,望去直似一條又粗又大的白竜,周身銀光閃閃,雲霧蒸騰,蜿蜒高下,疾馳而來。
  所到之處,沿途崖石紛紛崩裂,發出轟轟之聲,震撼山𠔌,聒耳欲聾,威勢極猛。
  就這停步回顧略一耽延之間,前面水頭已越來越近,相隔不過半裏多路,這一驚真非小可。一看回路,兩邊崖壁全都是個凹形,不是中部凹進,便是壁立如削,寸草不生;離地二十丈左右纔有草木,許多奇鬆藤樹都由上面崖石縫中生根,嚮外蜿蜒飛舞而出,蟠屈索纖,亭亭若蓋,竜飛鳳翥,不可名狀。看去十分牢固,除非水到以前援嚮樹上纔可無事;偏生離地大高,崖壁又滑又陡,如何上法?知道這類山洪來勢疾於奔馬,多快腳程也被迫上。一面忙往回路亡命飛馳,一面嚮兩邊壁上察看,打算尋一斜坡先跑上去,等到洪水過後再打主意。這樣雖然睏於水上,進退兩難,暫時還不至於送命,比較被水衝去要強得多。及至飛馳了一段,因見兩崖花樹都在半崖腰上,上面雖是高高下下參差不一,下面卻是成一直綫,整齊如截,忽然醒悟。那有花樹的一帶正是洪水淹沒之處,花樹下面好些地方並還留有水痕。看那形勢,估計洪水來時至少深達十五丈以上。耳聽身後水聲越近。回頭一看,前面水頭直似一座水山,高達七八丈,挾着雷霆萬鈞之勢急迫過來,相隔不過一箭多地,方纔起步之處已被洪水淹沒。公遐還不知先前峽𠔌之內有一深凹,又通着兩條溝壑,山水到此停了一停,等將當地填滿,方始穿峽而過,否則早被追上,死於非命。
  公遐見水迫近,心膽皆寒,用足全力如急飛逃。暗忖這條山𠔌又深又長,洪水轉眼衝到,如何是好?猛瞥見前面不遠懸着幾條山藤,地上也散着大堆藤草山石,滿地狼藉,塵霧蒙蒙,還未停息。原來洪水勢猛,每一發動,整條峽𠔌齊受震撼,上面崖石常被震塌。那堆碎石本是上面崖角怪石,千百年來常受洪水震撼,年深月久遂漸分裂。當日水勢更大更猛,還未到達,崖石已被震斷,崩塌下丈許大小一塊。崖旁石縫中生有一株多年老藤也被震斷,隨同下墜。這類多年生的老山藤,最大的比人臂還粗,前半盤繞危崖角上,被崩崖震斷,連根拔起,隨同下墜,根須太多,連枝帶葉一大串,單是根部便有丈許方圓一蓬,前梢裹着大塊崩崖裂石往下飛墜。後半根須恰巧壓嚮一株突伸嚮外的老鬆枝上面,立被嵌在樹椏之內。藤性堅韌盤麯,本來不易伸直下垂。也是公遐命不該絶,這盤老藤又長又大,生根之處離那崖石有十來丈遠,吃崖石裹住,往下猛墜,直落二三十丈。中間老幹震裂了好幾處,又都折而未斷。前面藤梢禁不住猛沉之勢,山石墜地粉碎,藤枝卻被扯直了些,懸在空中,帶着極繁茂的經秋霜葉,仿佛一條十餘丈長的錦幡隨風搖曳,甚是好看。前梢斷枝離地僅一兩丈高下。公遐初來並未看到。此時亡命奔逃,耳聽水聲轟轟已由身後掩來,情急無計,哪裏還敢回看,不問情由,就着前衝之勢奮力往上一縱,相隔太高,輕功又不到傢,相去還差兩三尺,一把撈空。驚懼百忙中瞥見水光已映嚮崖石之上,方喊“我命休矣”,身子正往下落,忽聽頭上藤響,另一條長藤帶着一團白影已箭一般射將下來,忽然急中生智,一把撈住,覺有一個重物擦手而過,雖被藤枝擋住,仍然奇痛非常,隨聽石塊墜地之聲。
  原來那是一塊尺許大的山石裹在藤枝之中,秋風一吹,脫了纏繞,帶着殘餘藤枝往下飛墜,恰被撈住,成了救星。人也隨同下墜,總算上面藤並未斷,公遐求生心切,不顧左手疼痛,抓着藤枝猛力上援。這些藤枝全都互相糾結,公遐往下一沉,旁枝隨同帶下,衹三四把便援着一根老幹,哪還再顧疼痛,拼命往上援去。離地約有三四丈,腳底洪水已自涌到。吃水頭一衝,連人帶樹立似打鞦韆一般凌空而起。公遐下半身被水懂得疼痛,山洪立時高起,人也隨同藤枝飄嚮水上。經此一來。形勢雖甚險惡,雙手卻有了攀附,危機已脫,晃眼之間平地深水十來丈,離那老鬆纔衹兩丈高下。人被藤枝帶住,斜衝出去,卻有十餘丈長一段。藤枝受水衝激,上下起伏,人卻浮在水上,不曾下落。
  初意還想援着藤枝趕往鬆前無水之處,一面用腳打水,不令身子下沉,一面用力倒換雙手往前援去。後見枝條太多,藤蔓多半盤麯,上面附有無數枝葉,將人擋住,無法再進。
  想換一根枝葉少的,剛剛抓住,不料那藤本來盤在一起,吃人抓住,水力又大,猛然一衝,立時將藤扯直,不但沒有前進,反倒退了兩三丈,差一點沒被洪流衝去。耳聽藤枝軋軋亂響,頗有折斷之勢。嵌在老鬆上面的藤根看去雖還牢固,無奈水力太大,下面縋着一個大人,樹幹不住搖晃,鬆根石縫時有大塊石上下墜,落在水中咚咚連響,水花四濺,滿臉都是。知道水力奇猛,左手已然麻木,難於用力,時候一久,難免被水衝去;又恐藤斷鬆折仍是難保。忽覺下身冰涼,低頭一看,衣褲已被洪水衝去,鞋襪全失,所穿夾衫也被水力衝破,成了數片,衹剩半截挂在身上,殘破不全。雖然抓緊藤枝,不致落水,前有亂枝密葉阻住,無法再進。
  心正惶急,忽然一個浪頭打到,身又隨波而起,覺着肩上被重東西撞了一下,撞得生疼,“噯呀”一聲,幾乎護痛失神,把手鬆去。浪過以後,偏頭一看,原來左壁有一奇石突出,此時水勢逐漸加高,相隔甚近,衹是無法鬆手上援,身在水中,用不得力。
  方纔浪來,衹一伸手便可攀石而上,無如事前不曾發現,良機已失,再想攀援上去已是難極。浪過以後,水勢下落,相隔更高。正自悔恨失望,忽聽前面響了一下,身子吃水一衝,又倒退了兩尺。原來藤根已由鬆極擠過,本是下墜,眼看被水衝去,幸而老鬆下面還有一塊怪石,將藤根挂住,差一點便無幸理。看清形勢以後,不由嚇了一身冷汗,知道形勢越發險惡,藤根先嵌鬆椏之內,尚且禁不住水力衝蕩,現被石崖擱住,空出半邊,焉能持久?除非再看浪頭打來,和方纔一樣,涌近頭上突崖,或者還能有救,否則就算藤不能落水,手先支持不住,早晚力盡精疲,送命了事。心念纔動,聞聽藤根與山石磨擦之聲越厲,那長約十餘丈的藤蔓也隨波起伏,不住搖晃。
  正觸目驚心,無計可施,忽見腳底的水往下一低,身子往下沉,不知水中起了漩渦,浪頭快到。心方着慌,水勢一低,前面崖石上的藤根又歪出了好些,衹剩三分之一挂在石上,料知兇多吉少,死生衹在眼前。猛瞥見前面水聲喧騰中水面上又起了一道白綫,晃眼臨近,化為一片驚濤,蓋着水面,朝前急涌。面前不遠的洪流突作激漩下沉,剛現出兩三丈深一個大洞,隨着急流轉風車一般電漩而來,快到腳底。看出形勢危急,衹將下半身裹住,即使山藤不再下墜,人也禁受不住,非被狂流捲去不可。心念纔動,前見白光已是爆散,化為千重駭浪,雷轟電掣,順着水面激流猛壓下來,正蓋在離身丈許的大漩渦上,浪頭突然高起好幾丈,浪花飛舞中,連人帶藤和拋球一般隨同浪頭飛起。左臂又被撞得生疼,浪花迷目,冷氣撲面,奇寒透骨;驚悸亡魂中也未看清。左手受傷麻木,力已用盡,再被浪頭打嚮石崖之上,雖然稍微擦着一點,受傷也非輕微。當時負痛,由不得左手一鬆。總算神志尚清,膽大機警,當此千鈞一發之間,心神毫未昏亂。又想起那怪石就在頭上不遠,此時已必臨近,正伸手想撈,身子就勢往左一掙,猛瞥見水光亂閃中,前面藤根似已往下滾落。跟着手上一鬆,知道不妙,左手又抓個空,未將頭上崖石扳住。心想反正是死,情急驚慌之下忙把右手藤枝一鬆,跟着浪頭高起之勢,猛伸右臂,身子往上一翻,一個神竜鬧海之勢,反手一把,連身騰起,往上撈去。
  本意扳着崖石便可翻身上去,不料方纔浪頭高涌,已然越過,如非藤蔓太多,在崖壁上擋了一擋,藤根雖然落水,吃浪一打,前面大片藤蔓反被身前崖石挂住,停了一停。
  公遐衹在石旁擦了一下,傷不甚重。稍差一點,公遐衹再往裏尺許,那麽猛惡的水力,撞在石上固是頭破骨斷,非死不可。鬆手時節稍差一點也必被狂濤捲去,休想活命。端的危機一發,稍縱即逝。那塊突石本是高懸崖壁之上的一條天然石埂,地頗寬長。就是這樣,仍被洪流衝離原地兩丈多遠,直到藤蔓被突石抵緊。公遐恰在此時鬆手翻身,剛巧落在石埂盡頭之處,脫了奇險。先還不知人早擦石而上,已然越過,見又撲空,還自驚惶,猛然瞥見腳底石地,山水約有二尺來高,正隨石邊往下猛瀉,人也隨水下落,快與石面相接。百忙中見形勢突變,不知是何原故,忙伸雙手撐嚮石上,水已退盡。忽聞花香撲鼻,左臂奇痛,左手更是麻木,不能隨意運轉。且喜身落石地,瞥見前側兩面水光耀眼,一座浪山正由石旁下落,波濤澎湃,浪花洶涌,水聲如雷,整崖山𠔌均似搖搖欲倒。藤根一頭已然落水,那將近二十丈長的藤樹已然不見,衹前面相隔一兩丈的崖石上堆着好些藤蔓,十之八九虛懸石外,忽似流水一般往下退去,晃眼不見。細一察看,身已落在丈許寬、四五丈長一片危崖之上,方始醒悟過來。臥憶前情,宛如夢中,如何脫險竟不知道。再看先前寄身其上的山藤已全浮沉水上,隨着急流往𠔌口衝去,其行如飛,一瞥即過,晃眼無蹤。
  山洪越發漲高,離石衹一兩丈,有的浪頭由上流駛來,多在近處涌起,忽前忽後,不但沒有打嚮石上,下面一帶,反倒中凹,纔知那浪來得真巧,稍差一點命必不保。驚魂乍定,看出水最猛時,也衹和那石埂危崖相差不多高下,方纔浪頭漫石而過乃是湊巧。
  一眼望去,下面衹管駭浪山立,驚濤洶涌,兩崖秋花依舊繁豔如常,映着水光和當頂日華反更肥鮮,燦如錦雲,繽紛競豔,景越雄麗。那水至多涌離花下尺許,石崖之上一株也未被水摧殘。危崖上半,形勢前突,與對崖遙遙交覆,上面滿生繁花、香草之類。還有不多矮鬆,虯幹盤纖,挺生其間。異態殊形,蒼翠欲流,觸目皆是奇景。鼻間更聞到各種野花香味,清馨襲人,聞之神爽,衹是無路可上。呆坐了一陣,想起一時好奇,來此尋訪異人,差一點送了性命,總算死裏逃生,並還遇見這等從未看到過的清麗雄奇之景,尚是不幸之幸。仰望天才過午,下面波濤澎湃,上面依舊雲白天青,嵐光如染,白雲晴日與山光水色上下相映,倍覺清明。衹管秋高氣爽,繁花如綉,似此浩浩洪波,危崖壁立,既不能下,又不能上;身邊衹剩一口寶劍,幾件暗器,隨帶衣包糧袋均已被水衝去。多好景緻,也禁不住腹中饑渴,如何持久?這大山洪,𠔌外想必一片汪洋,就能翻山而過,歸路已斷,也難回去,何況無路攀援。盤算了一陣,除非翻崖過去,照此大水,𠔌中决無人跡,餓也餓死。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早打脫睏主意,便將身立起。
  這一行動,纔知身上傷處頗多,尤其那條左臂被崖石擦傷四五寸長一片,疼痛非常。
  左手先被山石在手臂上滾過,因有藤蔓擋住,雖未破皮,卻受了一點硬傷。方纔緊攀藤枝與洪流搏鬥,用力太過,此時已全麻木,腫起老高。坐在那裏不怎在意,這一起立,竟是痛楚非常。下半身受了洪流衝激也甚酸痛。休說援着崖上草樹,冒着奇險,和壁虎一般攀援到頂,翻越而過,連行動都是艱難。心方一寒,認為萬無生理。既一想,人當患難危急之中,衹有毅力智慧,不畏艱危,多麽兇險的處境也能戰勝。有此三寸氣在,便非無望。譬如方纔已被洪水吞去,又當如何?平日自命英雄,死且不畏,何況人尚健在,不過受點浮傷,又是這好天色,先前該死不死,已有生機,如何反倒氣餒起來!想到這裏,精神一振,忙把氣沉穩,一面留神觀看當地形勢,見那石崖甚是平坦,小鬆花樹上下都是。先拔寶劍斫下一根樹枝,削成手杖,然後由東而西往前走去。相隔盡頭,本是一塊怪石立在當地,先見那石孔竅非常玲瓏,上面生着好些香花秋卉,覺着好看。
  反正無事,一面觀察地形,就便近前觀賞,就知前半這一段崖壁間好些裂縫,深淺不一,因有雜草遮蔽,沒想到內可通行。及至轉過石後一看,原來當地石質不堅,又受洪水常年衝激震撼,裂縫甚多,石後兩條大縫更是寬深,不但與外相通,山石錯落,易於上援,靠左一面還有一條天然斜坡,可以攀升崖頂。那縫深約數十丈,連對面裂口外的山容均可窺見。衹是形勢險峻,高低不平,不大好走。這一喜真非小可。忙一定神,往裏走進。
  走到中部,看出左邊坡道通體石質,不着寸土,草木不生,卻是平整傾斜,一直到頂,比起外面所見還要容易得多,直可緩步徐行而上。心中大喜,忙忍傷痛順路走上。為了山崖高峻,也走了好長一段,幾經盤旋,走完裂縫。又經一條天然噔道,盤旋而上,方始到達崖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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