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武侠>> 還珠樓主 Hai Zhulouzhu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02年1961年)
酒俠神醫
  作者:還珠樓主
  一 風雪單騎
  二 剖瓜解渴 小俠女村肆儆兇人
  三 奇俠神醫
  四 隱名大盜夜飛兒
一 風雪單騎
  這時天才申初,隆鼕時節。本就天黑得早,天氣又有一點變化,西北風一陣接一陣,越吹越猛,吹得劉場壩臨河的一行衰柳呼呼亂響,起落如潮。
  田傢早已收穫,鼕麥還在地裏,沒有出土,田野中空蕩蕩的,衹現出大片方塊,內中隔着一條條的淺溝,由河邊起,一直延到鎮後面的烏竜山腳,由下到上,散列着一層層的梯田。山南是片坡形,雖然石多土少,但那山地,由山腳起,快要到達山頂,稍為平坦之處,都經過土人們的開墾,連山徑南邊傾斜之處也無隙地放棄,不是一片片的柑子樹,便是一叢叢沒有斫完的包𠔌桿。
  隔上一片山地,便有三兩傢茅篷,裏面雖然住滿了人,因天太冷,傢傢門前都是冷清清的,看不見一點煙火與人的影子。偶然發現一條狗,縮着個頭,夾着尾巴,蜷伏在墻角背陰之處,看見生人,有氣無力地剛把頭擡起,“汪”得半聲,被那凜冽的寒風一吹,又縮回去,身子成了一圈,盤得更緊,仿自顧不暇,也就不再代狗主人耀武揚威,多管閑事。
  日頭早已隱入陰雲之中,在風沙滿天之下時隱時現,看去衹剩昏蒙蒙一團,淡白影子。風力越吹越猛,空中不時傳來狂風激起的異嘯,尖銳刺耳。風吹到人面上,刀割也似,逼得對面喘不過氣來。一股接一股的冷氣,由人頭頸袖口之中猛灌進去,透體生寒,手凍足僵,沒有絲毫暖意,上下牙齒兀自戰個不停。走路的人不敢與風力相抗,便把身子側轉,倒退而行。田裏殘餘的包𠔌桿,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嘩嘩亂響。敗葉殘枝,隨風滿地亂滾,觸目都是荒涼景象。
  山前河壩鎮上衹有一傢酒店,門前挂着一幅又厚又重的風簾。偶有個把人冒着寒風匆匆進出,餘者傢傢關門閉戶,路斷行人,天氣真個冷到極點。
  再往鎮東頭一看,相隔裏許來路,倚山面水的斜坡平野之間,卻現出大片園林。外面一帶寒林蕭疏整齊,裏面假山樓閣有十好幾處,占地甚大,由平地起直達半山,均有一列圍墻隔斷,也估計不出地方多大,一望而知是當地風景最好之區。風沙塵霧迷漫中,相隔又遠,看不見內裏人物動靜。衹見大小數十條黑煙,由各處樓臺頂上嚮空冒起,被風一吹,滿空亂滾,隨散隨起,老噴不完。那風暫時也沒有停止之勢。
  就在這風煙飛舞中,一匹川馬載着一人,突由鎮東頭小路上,繞着那片園林,衝風馳來。馬並不算甚快,看去筋骨卻甚強健。馬上人是個二十多歲的少年,穿得並不甚厚,身上背着一個包裹,像是身有急事趕長路的,也看不出是何行業。
  當地雖是山角小鎮,因離江口甚近,河面又寬,往來舟船甚多,平日雖不停歇,遇到風浪,船傢都喜來此暫避,就便歇上些時。為了近日天幹水淺,河面兩旁業已結冰,已無船傢停泊。由陸路走的人,除非附近山村趕集,或往縣城有事經過,再不,便是鎮東頭飛鴻莊主人的親友,生人一嚮難得見到。
  酒鋪主人嚮老好,人最和氣,他是飛鴻莊主人劉廷魁所用奶媽的兒子,在鎮上開了十多年酒店,酒菜均製得好,價也公道。船傢喜停當地,一半繞道避風,一半還是喜歡吃他酒菜和紅油抄手(即餛飩)。當日雖是奇冷,小小裏外兩問客座也被坐滿。吃酒的多半是劉傢所用僕人,抽空來此買醉,再就是左右開店住傢的鄰居。彼此全都相識,正在高談闊論,互相恭維說笑,忽聽門外馬蹄響動。
  嚮老好巴結生意,知道這等天氣不會有什外人,兩位少莊主喜吃自己抄手,有時傢中廚子做的點心吃厭,偶然也來照顧,近來為一個姑娘來得更勤。這位二相公劉翰,年衹二十緣上,業有一妻一妾,人最聰明,文武雙全,十八歲便做秀纔,由曾祖父起便是仕宦人傢,到他這一輩,族中弟兄更多,有文有武,有的還在外面做官。衹他和兄長劉庫,因乃父劉廷魁在同族中官做最大,人又多才多藝,性喜風雅,自從在江南任上被參回來,便將多年積蓄的宦囊,在東山腳下建了大片園林,本名小觀園。因園中地方廣大,花木繁多,倚山臨水,具有泉石之勝,主人所居飛鴻閣,更是園中精華所在,地方上的官紳和往來的貴客,都喜來此登臨遊宴,主人又最好客,樂於應酬,於是人都叫飛鴻莊,“小觀園”三字反倒少人曉得。主人年已六旬,最會享福,建成之後,便帶了親屬好友在內納福。園中春花秋月,各有它的妙處。消寒避暑,更有極好設備,四時之佳景無窮,而主人的興趣與興建也與年俱增。好在傢中富有,山上下的土地都是劉傢所有,那豪華富麗之景,一時也說它不完。
  主人自從隱居園中,終年在內吟風弄月,賞花玩雪,飲食起居無不講究到了極點。
  劉氏弟兄從小生長在這享受無窮的富豪舒服的環境中,看見老的隱居傢中這樣舒服,也都受了傳染,覺着求名求利,風塵勞碌,就能成功,先要受上許多艱難辛苦,沒有傢裏舒服。儘管乃父日常告誡,文武兩途俱都請有名師,並說:“我能有今日這片傢業,也是由於在名利場中奔走得來。你們叔伯太多,真正祖産我並未分到多少,不是我肯下功夫用心,共衹一兩千擔租,如何夠用!你們如不照我所說求取功名,非但不能使財産增加,將來必難能保守,還易受人欺侮。你曾祖在時便淡於名利,深知宦海風波,仕途險峨,中年便自退隱,但他留有遺訓,說後世子孫,第一步先要讀書習武,無論傢多富有,必須先把功名求到,方可回傢享福,但是做官至多做到二三品為止,不等人傢眼紅便要知足退休。財與名萬不可沒有,但决不可太大,以免名高見妒,財多遭殃。另外還留下許多秘訣,叫子孫如何讀書習武,如何求取功名,揣摹風氣,應付上司下屬同了親友,甚至男女奴僕和所用佃戶、貧苦同族、鄰里土人,均有他老人傢多年心得,作為傳傢之寶。照此作法,非但能進能退,並還榮而不辱,富而無憂,名利兼收,决不會有什風波之險。就是子孫聰明不夠,也能保得這片傢業和自身的安樂歲月。自曾祖起,不算你們,業已四代,誰人不說我們書香世族,又富又貴?儘管各房分居,不是年節婚喪喜壽,輕不往來,在外人眼裏,那是何等有聲勢的閥閱大傢!這多年來,衹不違背祖訓的,非富即貴,你們算算人才出了多少!紈挎膏粱子弟,也是一樣的人,他們的父兄又多才智之士,如何他的子孫都是廢物,老的一死,不消數年便傾傢蕩産,自身貧餓,連帶先人也受人傢笑駡,這全是他父母在日溺愛不明,自身衹貪享受,不知進取之故。其實,我們富貴人傢的子孫見多識廣,樣樣方便,讀書學武,全都比人容易,直比那些寒士酸丁、苦人窮漢求名謀生容易得多。衹要稍為像個人,便那散布朝內外當道門生故舊的人力照應便用不完,哪有敗傢之理?全是自己太不爭氣罷了。你們學我的樣,衹能守成,我也一樣喜歡。,但是守成比求功名更難得多,還要時常受人欺侮嘲駡,說老的找了造孽錢,子孫纔會成了廢物。如其不願受那風塵勞苦,有這一片傢業,作個少年公子老封君,也非不可。第一書要讀通,多少先弄一點小功名做保護身傢的招牌。再藉着這大片園林風景和我傢飲食起居之美,無論在朝在野的文士官紳,衹看出他稍為有點起色,一體分別高低,應酬接待,使來的人都承我們的情,我卻自命清高,專以文酒遊宴與之周旋,决不承他的情,使交情越放越多,從不輕用,傢居一樣可以養成極大名望。就有什事請托,也乘對方常時來訪,或是藉故請客時從容說出,他們平日承情太多,我又輕易不用,從不出入公門,自然一言九鼎,哪有回報?再說,常人見我常年車馬盈門,冠蓋往來,嚇也將他嚇倒,怎會有什逆事發生?即便事出意外,你弟兄文武都全,由上到下的官府又是一說就靈,自然永保平安,萬無可慮了。你們如不讀書,弄點功名,休說人傢看你不起,就捨得應酬,也都當你銅臭,再者自己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外行,有了貴客也應酬不來,氣味先不相投,如何結交?你弟兄最要緊把書讀個一通半通,至少也入學中舉,不是白丁,再將詩酒琴棋等雜藝,照着各人性情學上一點,好在這類東西都有傢傳秘本,一學就會,並不太難。說句不好聽的話,稍有一技之長的幫閑衊片,尚還能夠依草附木,到處受人歡迎,我們有財有勢、書香仕宦的望族大傢,再將幫閑的本領學會,不惜金錢,來作主人,你看人傢對你恭維,那是什麽光景!不消數年,你們立成管領名山的雅人高士,到時冠裳如雲,衆望所歸,偶然失於檢點,也不會有人敢說一個不字。
  再將我這一套傳於子孫,能進取的更好,不能,也使人越多,傢業越大,永遠比誰傢都強都富,都有名望,不是好麽?”弟兄二人還是我行我素。
  廷魁雖愛二子,更愛劉翰,小時管教卻嚴,尤其應對賓客和各種詩文琴棋、騎馬舞劍雜技,更有隨他多年的賓客,各以技能,專心教授,因此小小年紀都有了文名。長子劉癢,二十五歲中了舉,便推名山侍父,詩酒頤情,每日召集一些官紳遊士,賞花賭酒,對月吟詩,跟着乃父作那富貴隱士,不再作那功名之想,今已中年,因其天性奇懶,自托疏情,除卻真有地位的達官顯宦、父執貴交還能盡禮承迎外,對於尋常親友,非但迎送全廢、婚吊不往,見了人身都不擡,連衣服的鈕扣,都限定姬妾美婢代扣。身又奇弱,終年高臥飛鴻閣上,樓都不下,日久成習。親友平交都貪他傢豪富和吃得好,自來自去已成習慣,也都不以為奇,衹要踏得進門,便可照他對客等第,各隨其分。劉傢飲食樣樣精美,全家均貪熱鬧人多,衹管隨同享受,决無人問。如其貧苦求助,卻是兔開尊口,園門先就踏不進去。劉翰性情卻與乃兄相反,因是廷魁中年所生幼子,最是聰明,文武都來,最得父母偏愛,入學之後,雖和乃兄一樣,不願受那貢院中矮屋風檐的苦辣,卻喜揮霍,人又任性,小小年紀,便喜結交江湖中人,朋友甚雜。廷魁年老,劉癢太懶,無形中作了一傢之主,從小養成一種怪脾氣,剛愎自恃,喜怒無常,誰也不放在眼裏,好在傢業雖多,廷魁尚在,人又工於心計,所有産業均有專人管理,方法嚴密,財産日多,從無不足,又有嚴命,兒子衹管揮霍,但决不許遠出。劉癢人雖極懶,比廷魁還要精明心細,每年出息,怎麽也用不完。人情習慣無奇,轉生厭倦。
  劉翰終年錦衣玉食,老是那樣,便覺着沒有意思,想出種種方法消遣取樂,常時自恃膽勇,孤身騎馬出外走動,一犯脾氣便要生事,全仗財勢太大,無人敢惹,告到官府,也是不理,就此陰消過去,連鬧過幾次事,非但不改,反更任性。總算手鬆,用錢如水,有時也肯施捨幾個。往往傢中正設盛宴,高朋滿座,忽然獨自騎馬,去到鎮上買些點心酒食自吃。鎮上店鋪對他雖極恭順,但有一件為難,所到之處,哪怕滿堂吃客,一見他來,均要起立,必須等他吃完人去纔敢歸坐。有那貌相粗蠢、衣服骯髒的土人船夫,被他看得一不順眼,還要打駡出事,耽誤生意,儘管錢給得多,人都當面恭維,背後盼他不要光降,免得多擔心事。
  上月有一條小漁船,像是母女二人,來嚮老好傢吃抄手。劉翰看中少女美貌,當時還顧身份,自己不曾出面,衹命下人藉口不曾起立嚮其盤問。對方先是冷笑了兩聲,置之不理。下人見她們吃完要走,上前一攔,被老的伸手一擋。那漁婆看去年將七十,衰老無力,這一擋也並不重,不知怎的,擋的人腰間會岔了氣,痛得周身冷汗。因是劉翰防人知道,衹命他一人來探口氣井問住處,未帶同伴,眼看少女巧笑嫣然,從容走去,奈何不得,等到想起托人去追,小船業已走遠不見,回去養了半個多月纔好。由此劉翰常來嚮老好店中吃抄手。嚮老好知少女好人,常時為此愁急,幸而不久封凍,河面結冰,劉翰問知不會有船停泊,已多日未來。劉傢男女下人連同花匠園丁有兩三百,食客教師還不在內,隆鼕嚴寒,這些不得寵的下人,連那許多鼕來清閑的花匠,做完了手邊的事,均喜來此吃抄手,閑談說笑,吃嚮傢白酒熏臘之類。這時在座的,十之七八都是這類酒客,另外還有幾個鎮上開各行店鋪的鄰居,人已坐滿,衹剩半張小桌,堆着一些盆碗酒壺。
  嚮老好一聽門外馬響,衹當二相公又來吃抄手,忙嚮衆人把兩個指頭一伸,一吐舌頭,便慌不迭趕將出去。滿堂吃客圍在火盆旁邊,有的高談闊論,有的劃拳比酒,熱鬧非常,見狀立時鴉雀無聲,爭先肅立。一連串板凳響過,衆人均想:他傢那多廚子,要多好吃的東西,也是口開手到,當時送來。這樣冷天,二相公何必還要出來?如其避開,他還有氣。坐又不敢坐。他一高興,就許一坐好些時,我們卻在旁邊罰站。能討得喜歡,酒賬不用會,還有銀子拿,否則,被他打駡上一頓,豈不冤枉!正在提心吊膽,耳聽嚮老好嚮來人問答。那冷風由門簾縫中往裏直灌,方纔暖氣已被掃光,方覺這位太爺怎不進來,忽又聽嚮老好笑呼道:“諸位請坐,不是二相公,這樣冷天,我原說他不會來的。”話未說完,來人業已走進。
  衆人吃了一個虛驚,本就不快,又見是個年紀不到三十、其貌不揚的少年,所穿衣服又頗單薄,由風沙中馳來,滿臉俱是風塵之色,越發輕視。內中兩人年輕氣盛,想起來人掃興,剛纔忙亂起立,被冷風一吹,剛要來的抄手業已半冷,不禁火發,互相發話譏刺,打算挑釁。少年因無坐處,進得門來,先將包裹放在半桌旁邊,自往門角無人之處打掃身上塵土,好似外路人不通當地語言,一任衆人嘲笑議論,全如不聞。
  嚮老好為人忠厚,最怕打架,又覺少年孤客,這樣寒天還在趕路,此時多半饑寒交迫,這班酒客多是飛鴻莊的豪奴,人多勢衆,年輕人脾氣暴,稍為忍耐不住,被打一個半死,豈不冤枉!一面同了妻子,忙着把半桌騰開,尋來一張竹椅放在旁邊,一面乘着來客轉身撣土,分嚮各人桌上低聲急打招呼,連說好話。好在這班豪奴都知他是主人奶媽的兒子,平日雖極善良,真要鬧事大大,把他老娘搬出,去嚮老主人告上一狀,卻是誰也當他不住,又見來客仿知道厲害,避嚮小門後面撣土,衆人這樣笑駡,一言不發,既然膽小害怕,曉得自己威風,也就把氣消去,業已無人再說閑話。
  內中一個名叫袁梧的,原是劉傢遠親,父母死得太早,把傢業蕩完,無處衣食,再三托人,想到劉傢當下人,做點雜事,混碗飯吃。他父親在日,原和廷魁同窗八拜之交,往來極密,無話不談。廷魁覺着故人之子,又是親戚,用作奴僕,必要招人議論,自己天性衹管揮金如土,但都用在有益的朋友身上,該用的錢,一擲萬金,嚮無吝惜,像這樣無用子弟,給少他不夠用,多少也是糟掉,這類不該用的錢,分文也不願用,始而拒不見面。袁梧謀生本領雖然沒有,人卻十分刁狡,便把乃父在日和廷魁來往的信件說帖婊成册頁,當古董沿門叫賣,但又不肯脫手,衹做幌子。廷魁因那許多書信上有好些背人的話,雖承袁梧的情,凡是不可告人的均未取出叫賣,照此下去,早晚仍要出現。雙方都是世傢大族,這類光棍,又不犯和他硬擠,知其有意敲詐,想丟自己的人,幾次命人往買。袁梧答話極妙,說:“先父生前雖有文名,今已過去,成了朽骨。劉老姻伯名滿天下,我不是為了吃飯,真個當它連城之寶,一個字也捨不得拿出。今雖迫於無奈,有人要買,也須值得。”來人聽他獅子大開口,當初主人與乃父來往書札又多,如其買完,少說也要好幾千銀子,無法還價,衹得回去。廷魁先還想多少買回一點,免得丟人,哪知價錢大高,商量一回加一回,最後竟說那是他的衣食父母,如其日內,不得善價,便要去往省城或江南諸省求售,早晚終有識貨的人。一面卻把廷魁的道德文章、詩詞書畫恭維得古今少有,不說一句惡言。
  廷魁聞報,仔細一想,忽將袁梧喊去,說:“我是你老世伯,並非不念亡友,不顧全你的生活,衹為你一開口便說得那樣下作,明明世交老輩,我和令尊那深交情,你卻甘為奴僕。我實在氣你沒有出息,表面不問,實想藉此磨練你的志氣。不料你等不及,知我昔年與令尊有一兩件背人的事,藉此要挾。以我之力,休說全數奪回,便要你的性命,也易如反掌,本心想用力來成全你,你偏不知好歹。看在令尊分上,雖不計較,但我嚮來不喜廢物。你能用這樣好巧心思,已不怕沒有飯吃,不過年輕心急,出息不大而已。我們都是仕宦之傢,做我下人奴僕,萬辦不到,對不起你令尊。從今天起,搬在前面鎮上,做我糧店副總管,兼管糧倉和每年催糧收青的事。我那規矩,你也知道,衹不作弊,包你有吃有用,有得錢多。那班佃戶,都極狡猾,像你這樣有心機、能用軟功的人才,我這裏衹少不了。閑時常來見我,包你衹有好處。”袁梧早有準備,不等問話,先將所有書札全部獻出,跪說:“小侄實是迫於無奈。姻伯既賞飯吃,此後終身便是姻伯所有。如有私心,天誅地滅!”廷魁隨將下人喊退,密談了幾句,雙方分手時都是面有喜容。
  袁梧做了糧總師爺,不消兩年,便由副而正,日子越過越好,房也蓋起,田也買下。
  為對佃戶土人刻薄,廷魁每年收糧之後,必要將他喊去大駡一頓,可是第二年照舊一樣。
  廷魁恨他不聽話,說是世交親戚,別無大過,辦事認真,由於對主忠心,不便深責,有時雖將強逼去的租𠔌退掉一些與佃戶,或將預欠賣青錢免掉,卻不肯換他職務。內有一次,還幾乎逼出人命。本地方人,均說老莊主厚道,衹他可惡,取了一個渾名,背底喊他“刻薄鬼鐵算盤”。
  袁梧到了中年,比前吝嗇得多,心機越巧,劉傢一年比一年田産增多,他也跟着一年比一年富有,本來輕易不肯上酒館。自從劉癢中舉之後,傢中食客越多,袁梧貪劉傢酒美食精,近年主人越發信任,可以隨便出入飛鴻閣上下主人父子所居之處已有數年,除卻收租最忙之時,照例風雨無阻,早晚兩頓,均往劉傢吃完再回,有時連妻子也帶了去。這類趕飯吃的常客劉傢常有,何況袁梧又是總管收租的親信人,人又隨和,上下不分,所有劉傢下人,連花兒匠都是弟兄相稱,那些不得寵的下人,也一樣說笑招呼,端的上和下睦,除卻佃戶土人駡他“鐵算盤”。“沒有牙齒的毒蛇”,雖不咬人,被他纏緊,照樣把人毒死,不肯放鬆,餘者都和他說得來,又想他嚮主人面前說句把好話,偶然到嚮老好那裏吃些點心酒菜,都有人會鈔。可是袁梧嫌嚮傢酒菜衹得幾樣,沒劉傢多,還要花錢,主人有命,對嚮老好衹許多付,不許稍欠,賴債的人極少,憑自己的身份,不能白吃,底下人的情更不好承,不是真忙或催逼欠租期間,輕易不去照顧。
  當日原因劉翰看中少女時,他恰在旁,但未理會,事後得知,想起那漁船少女,上半年收租時曾經見過兩次,有一少年同在一起,穿得雖然樸素,並非漁傢打扮,因其貌美,多看了兩眼。過不多日,有一個佃戶先賣了青,欠了櫃上五擔租𠔌,到時無力交還,本人不在傢中,衹有老母妻子,照例送官押追,母子全家跪地哭求,快要鎖走之際,少女恰巧走過,朝旁人問了幾句,匆匆走去,一會喊來同伴少年,用銀子代還租𠔌,記得還多算了她兩成,對方也未計較,看神氣像兩兄妹,因此記得她的相貌。到了九月,聽說劉莊銀庫失盜。那些銀子深藏地窯之內,每年添倉,都將銀子熔汁,使其結成一體,休說暗偷,便是明火打搶也拿它不走,不知怎的,門窗戶壁一點未動,銀子會被人用刀斫掘去了一二百斤,並衹老莊主一人知道,自往銀庫看了一看,也未報官。第一日剛聽隨同入庫的人談起,次日那人便說:“酒後醉話,並無此事。”一直都在疑心,劉氏弟兄和那幾個武師雖無一人提起,這類事也不便過問。可是到了十月底邊,莊中便添了三個有名武師,至今安靜,無什信息,自己卻是始終疑心未退。
  這日原聽人說,劉翰在對面吃抄手,袁梧欲往討好,進門便見漁婆母女同坐,別人見了劉翰紛紛起立,不間不敢開口,一呼百諾,這一老一少仍是從容飲食,毫不驚奇,仔細一看,認出正是去年所見少女,心方一動,劉翰業已起身,忙即跟出,見他衹帶得力下人章鴻,正在低聲耳語,未便過去,事後纔知劉翰看中那漁傢少女,便留了心。相隔又近,聽嚮老好說,那漁傢少女還同有兩個少年,近兩三年,每到鎮上或是經過,必來吃他抄手熏臘,嚮不多口,不知是否一傢?每次都是步行,自駕小舟,漁傢裝束尚是初次,來往均無定時,不論鼕夏,吃完就走,衹去年代完欠糧,似在鎮上停了一日,次日纔走等語。
  袁梧越想越奇怪,暗用心機,常往店中走動,轉眼隆鼕,均未遇上,見離年近,料知對方不會前來,已有數日未去。這日下午,見天太冷,傢有病人,不願再往莊裏去,想飲兩杯,便由斜對門糧櫃走將過去。在座的人都恭維他,正在說笑有興。嚮老好見酒客多,格外討好,又添了一隻火盆,加了好些新做好的“歡喜團”(過年所用炭基),剛把火生旺,忽聽馬響。
  袁梧心細,對面還坐有一個比較管事的豪奴和一傢小客店的店東,早聽出那馬未釘蹄鐵,蹄聲有異,與劉翰所騎那匹高頭白馬蹄聲不同,心想:這樣寒天,劉翰怎會來吃點心?眼看衆人驚慌忙亂,有意取笑,也不說破。後見來人面生,對衆笑駡,衹是不理,並非膽怯怕事,去往門後撣土,實是久在面走動,不願使人厭惡的意思,更非真個避人。
  心想:此人可疑,恰巧對坐兩人剛剛吃完,有事要走,那張半桌所堆東西太多,急切間還未搬完,一不小心,將碗又打碎了兩衹,嚮妻正駡那小夥計。
  少年撣完了土剛走過來,袁梧立時乘機笑道:“嚮老好,叫你那小幺師(川語店夥船夥,均喊幺師)莫搬了,把這位酒客讓到我這一桌來,不就好麽?”老好一面稱謝,一面便請少年少停,等將杯筷換過人座。少年朝袁梧看了一眼,笑說:“多謝這位老人傢好心。”等那兩人一走,便把包裹拿過,坐了下來。袁梧見少年穿得平常,所要的酒卻多,菜衹一樣,抄手之外,還要了一大碗擔擔面,食量頗大,酒飲更豪,口到杯幹,吃得甚香,但又不露絲毫寒相,吃不兩杯,便似覺熱,把外面穿的一件短衹過膝的薄棉袍脫下。這樣寒天,在座的人都穿重棉,豪奴更多穿戴着皮衣皮帽,雖然生有兩衹火盆,仍擋不住那寒氣,少年外穿薄棉,內裏衹穿一身緊身夾襖褲,反倒嫌熱。
  旁坐豪奴,藉題笑駡,“窮骨頭髮燒,賤骨頭髮熱!”被袁梧暗使眼色止住,少年也不理會。袁梧問他姓名來歷,說是姓白,往山中訪友,由此經過。答話簡單,永不回問,使人無法多口。人卻和氣,面上常帶笑容,看去像個本份藥夫子。問他行業,卻說是南方人,流落成都左近,代人傢管點雜事。仔細觀察,並無異處,包裹衹有一尺多方圓,看去頗有分兩,少年放在桌旁,並不註意,又不似帶有金銀兵器,口音也與前見還租男女少年不同。正覺白費心神,便宜這廝一場打駡,早知如此,還不如讓衆人打駡一頓,看個熱鬧,還好一些。心雖暗笑,不該多疑,對一個不相幹的窮漢費了好些口舌,忽然看出少年手指甚長,這樣冷天,還是那麽潤澤,並還剛勁有力。
  袁梧以前學過武功,雖不高明,劉傢養有好些名武師,常聽談論,頗有一點見識,於是重又留心。正想藉話探詢,忽聽酒客呼喝:“幺師討嫌!不該無故開門出進,放進冷氣。”原來嚮妻因覺那匹馬係在外面,恐被左近苦人偷去,命店夥常往查看。靠門的兩桌酒客嫌冷,紛紛喝駡,連少年也駡在其內。袁梧剛在暗中搖手,少年忽然走嚮門外,轉了一轉進來,笑說:“本來這冷的天,不能為我的馬使衆人受涼,難怪諸位有氣。我已將轡頭取下,由它去吧。”嚮老好忙問:“馬丟掉了怎好?”少年笑道:“此馬從小喂熟,最認主人,別人騎它不上,到時自會回來,丟了與你無關。”說罷歸座。衆人雖未再駡,也無一人理他。袁梧剛想起那馬如何奇怪,未釘馬蹄,猛瞥見少年歸坐時,腰間似有亮光一閃。定睛一看,少年腰問束有一條板帶,上附尺許長一片皮套,內裏好似插着六七柄二四寸長的小刀,打磨極亮,寬如柳葉,本有夾襖遮住,板帶又寬,看不出來,想是取馬轡頭時,被風一吹,襟角被刀柄挂住了些,匆匆進門,沒有在意,露出一點刀鋒。正自尋思,此刀這多,必是暗器,料非尋常過客,少年似已覺察,隨手將衣角拉了一下,依舊飲食,若無其事。再往下面探詢,少年已快吃完,忽然把筷放下,面色微微一沉,似要發作。想起此人定是江湖中人,萬一翻臉,豈不吃虧?仗着人多膽壯,正在暗中戒備,少年已往門口趕去。
  原來外面大風已止,天近黃昏,越發陰沉,門外鑽進一個面黃肌瘦、年約十三四的貧女,手拿一個破瓦壺,冷得周身亂抖,正嚮店傢討點熱水,說是傢中有人生病,想吃一口開水,賒一塊鍋魁。嚮老好業已把壺接過,切了一塊鍋魁,連水快要遞過。貧女好似喜極,正在連說好話,極口稱謝。忽由側面小門內,走出一個穿帶整齊、年約六旬的老婦,劈手先把鍋魁搶去,手指嚮老好大駡道:“你娘費了多年心思,纔討得老太爺的喜歡,給你掙下這片傢業,又是田地,又是酒店。我們將本求利,如今年月不好,這些下力腳板(川語對農人一種嘲笑的稱呼)都不安好心,天天裝窮,也不買我們抄手,時常還要裝病討水,欠鍋魁吃,不要這樣,就要那樣。你這沒良心的,衹會做濫好人,也不想想老娘這點傢私是容易得來的麽!”說完,將壺水奪過潑掉,朝貧女怒駡道:“我們將本求利,就是一碗白開水,也有我們本錢,不是偷來搶來,一個白拿,個個白拿。
  我們滿堂的客人,自己還不能夠用呢!你看你那髒壺,害得我白糟悼一碗開水,想倒回去都不行。一碗水有啥子,不能破例回去對他們說。從今天起,哪個來要開水,莫怪我狠!狗啃的婆娘,打嫩尖的小騷貨,再不夾了你的狐狸尾巴,跟我快滾,想挨兩火鉗麽!”
  貧女先頗害怕,急得要哭,忽然面現驚喜之容,想朝少年這面奔來,口剛一張,喊得一個“七”字,忽又止住,往後倒退,眼卻望着前面,已無懼容。嚮老好正朝老婦低聲賠話,老婦立逼要將貧女逐走方肯回房,尚在爭論怒駡。少年聞聲,已趕了過去。
  袁梧先未留意,後纔聽出,那老婦正是嚮母,少年時有名的“一街香、菜花西施”,因乳水多,人又靈巧,有兩分姿色,在劉傢做了二十年的奶媽。小主人業已長大成人,主人還不肯放走,她也不願回傢,丈夫早已氣死。以前聽說老莊主非她服侍不可,連往江南做官都帶了去,直到將近五十方始回傢,開的雖是小酒店,主人賞賜的金銀田産卻非少數,聽她醉後口氣,內中似有好些隱情。人最精明刻薄,打小算盤,所居共有兩層房捨,並還用有丫頭,每日在裏面念燒香,因在富貴人傢多年,頗講禮節享受,她那內院裏面,臥室堂的陳設,尋常中等人傢都難見得,飲食起居更極考究,卻喜逼着兒子媳婦開那酒店,並令自傢照顧,衹用一個小夥計,連人都不許多用。嫌老好夫妻忠厚,越是大雪寒天,越要出來查看,見老好常喜把些殘湯剩菜送與左近苦人,特意多喂了兩頭豬,惟恐他夫婦把剩東西送人,一被撞見,必要吵鬧。
  她兒子媳婦,覺着自傢産業比尋常小財主還多,共衹老少幾口人,每年租𠔌,一小半也用不完,老主人年節喜壽還有賞賜,有時還要前往硬討,仿主人有什把柄在她手中,乃母偏引為得意,外面傳說卻不好聽,一想起心就難過,打算嚮鄰捨親友多結一點人緣,省得人傢背後笑駡,非但做生意不計較,並還暗將錢物偷送苦人。雖是小恩小惠,日久成習,覺着人要大方一點,誰見了都帶三分喜氣,背後談起,便有什事,也有原諒,實比袁梧那樣除劉傢那班人講得來外,餘者見面就躲、背後就駡高明得多,因此在鎮上成了有求必應,人都叫他“老好”,極少再提乃母的事。好在苦人求有限,衹一開口,從不拒絶。乃母卻是恨極,此時為了有人求熱水,又起爭吵。
  袁梧剛想起那貧女正是去年欠糧人傢之女陳幺姑娘,少年已趕到面前,去時,明見他面有怒容,見人忽改笑臉,先朝嚮老好說:“這位老婆婆不要生氣,這小姑娘方纔曾經代我看馬,我許過她好處,想是尋我不到,嚮你們討些吃的。那邊半桌還有空處,今日天氣太冷,容她吃上一飽,再將鍋魁熱水和別的酒食由她挑選,拿回傢去。我纍她在寒風中忙了一早,走時太忙,忘了招呼,真個對她不起,不管吃多少,由我來付好了。”
  說時,嚮母方怒說得一句:“你會大方,我們沒見過錢?”已被嚮妻連拉帶勸扶了進去,微聞嚮母在房中說:“天下沒有這樣好人!這個也像下力腳板,不是什麽好東西,你們還要留他的神。”底下便未再說。同時,少年仍恐店傢疑他穿得單薄,不大放心,又從身邊摸出兩許銀子,令店傢吃完再算。彼時物價便宜,鬥米不滿百錢,冒兒頭(四川昔年苦人買飯,先用大青花碗盛滿兩碗,合為一碗再賣,名曰“冒兒頭”)纔賣兩個製錢,小籠粉蒸肉共有四大片,纔賣七八文,當然不消此數。
  嚮老好假裝接過,說了幾句敷衍的話,一面催貧女快吃,悄聲說道:“我娘年老心痛錢,請你老兄不要見怪。幺姑娘她傢實在可憐,他哥哥為了把人打傷,逃亡在外。他爹見種的𠔌子交完租就不夠吃,出外謀生,渺無音訊。剩她母女,還帶着他兄弟幺娃,年纔九歲,本來將就過苦日子。也是她娘太老實,去年見兒子病重,急於求醫,藉了賣青錢,連本帶利,越滾越多,交不上來,眼看要坐班房挨打,幸而遇見救星,有人代他還帳,剛剛渡過難關,偏又遇上天幹,所種山地,收成不多,人又纍病,昨天聽說業已斷糧,本來就想送點與她,我們自己家乡的人受難,卻叫老兄下江人破費,問心不安。
  我看她傢過慣窮苦日子,吃一頓好的也不濟事,老兄將銀收回,我將開水鍋魁多給她一點,彼此的心都可盡到。老兄真要周濟,不如分出幾錢銀子,讓她傢多買些包𠔌紅苕(川語山芋),還能多過上兩月,挨到明春田裏莊稼長成,免得餓死,比請她衹吃一頓不更好麽?”少年笑說:“你說得對。我雖非有錢人,但我包袱內還有幾吊錢,足夠用的。這點銀子全送與她。我嚮來說出必做,業已請她,不能收回。你送你的,我請我的,這點銀子送她娘用,請客是為還她看馬的情,吃完,另外算賬好了。嚮老好笑說:“要得,老兄真是好人。”剛把大拇指一伸,幺姑娘業已垂淚說道:“多謝二位恩人好意,但是我娘和兄弟病在床上,由昨早起便水米不打牙,天氣又冷,我一個人,怎麽吞得下去,容我帶回傢去同吃吧。”少年方說:“抄手、面冷了不好吃。”忽又改口道:“這樣也好,苦人一樣有嘴,索性請店老闆做點好事,將那把兒罐賣我一個,連抄手帶面盡多的裝,再將賣不完的熏臘隨意包上一些,由她帶回,省得弄髒了東西不好還,大傢爽利。”嚮老好看出來客固執,說話堅定有力,別具一種英銳之氣,連旁觀諸人雖是久在富貴人傢,一個窮漢打扮的人有此慷慨舉動,也都驚奇,減了許多輕視,方纔又經袁梧暗示,誰都不再嘲駡。老好夫妻便忙着下抄手和面,又包了一大包熏臘。幺姑娘坐在竈前小板凳上烤火,自是滿臉感激之容。
  袁梧見貧女始終未嚮少年叩頭,衹謝了兩句,一言不發,眼望少年,仿遇見親人一樣,越發疑心,當時未說。等抄手面下好,貧女乘熱拿走,行時少年已早歸座,朝嚮老好謝了又謝,朝少年衹望了望,欲言又止,略一遲疑,便轉身往外走去。衆人正在紛紛議論,並說:“這狗丫頭!人傢不是有錢人,送她銀子和許多東西,走時連頭都不叩一個,必是餓瘋了心。”少年忽似想起一事,也起身披上衣服,朝外趕去。
二 剖瓜解渴 小俠女村肆儆兇人
  袁梧早就看好,隔座四人,一個是劉傢花兒匠,另三個是老教師馬尚、尹鳳山的小徒弟,都是年輕力壯,膽大氣粗的人,方纔領頭笑駡也最激烈,不是自己攔阻,早已吵出事來,忙即上前,悄說:“這廝可疑,可告大傢留意,不要亂駡亂吵,看我眼色行事。
  等他回來,我再盤問。稍有不合,便將他綁起交與地保,送官拷間。我先試試他包袱裏面什麽東西這樣重法,如是金銀財寶,這廝必是一個偷兒。我們白打他一頓,還有財喜,地保多少給他幾個,他還敢怎樣?你們卻不要露出是我作主。”衆人都知他是老莊主的紅人,本就恭順,又覺這事有趣,也許還有油水,全都心動,紛紛交頭接耳,轉眼傳遍全屋。
  嚮老好雖是一個開小酒店的,因乃母能夠直接去見老莊主,大相公又是她從小照看,吃她的奶長大,因此誰都不敢得罪,早覺袁梧口甜心苦,陰險刻薄,不是好人。這班豪奴雖不在他店中生事,常時在外欺壓鄉民,任意打駡,每次催租,送官打人窮兇極惡,無所不為,儘管老莊主常時告誡,租子的事都由袁梧一人去辦,不許過問,更不許無故打駡鄉民,袁梧偏喜利用他們助威,每到繳租時節,常時打得男號女哭,老老小小跪滿一地。
  嚮老好早看不慣這類行為,無奈人微言輕,乃母又在背後警告,說:“老頭子和管糧櫃的袁老五做的是活套,你一開口,兩面不討好,老頭子知道,表面不說,暗中恨你。
  我在他傢多年,老少主人的脾氣早已摸透。不是有問心不過的事,他還不會那樣信呢,連老娘起早睡晚、吃齋念經也是老頭子教的,他說,多大罪惡,衹要念經信,便可減輕免罪。儘管平日官府嚮他募捐,做起好事來,一出手就是上千上萬的銀子,這些田地卻是他的命根子,常說聚沙成塔,水滴石穿,一傢放鬆,傢傢放鬆,情願造了孽再做好事,互相抵消,也决不能放鬆一個。這些話,你娘親耳聽見不止一次,他嚮大衆佃戶鄉民說的那些好聽話全是假的。他嚮人賣好,卻叫袁老五領頭,和那些賬房師爺、催糧的常差去做惡人。袁老五也明知招恨,但他本身也有許多好處,他父子人又精明,纔裝忠心,一狠到底。你這個老實娃娃想抱不平,莫說你娘不會把你這些話去告訴老頭子,自找無趣。你更見他父子不到。就能把話傳到,仗着你娘腰桿硬,老頭子知我不是好惹,又有多少年的交情,不能把你怎樣,暫時無事,早晚也必吃人的虧,你是何苦來呢!”
  嚮老好越聽越不像話,衹得悶在心裏,每一想起,便覺不平,這時,見少年孤身行客,一個好人,無故要受衆人欺凌,還要當他賊辦,不由發了戇性,暗忖:人傢漫說不是偷兒,就是偷兒,也比你們這些衹披一張人皮的瘋狗要好十倍,正想主張公道。
  袁梧看出少年不似尋常,又聽武師們說,越是這類獨腳強盜,孤身漢子,越非好惹,恐其回來看破,忙趕回座,一面看好外屋門簾,一面伸手,將少年的包裹一摸一提,覺着裏面有兩團東西,均用油紙包緊,極像人頭,另外還有尺許長、四五寸寬一排好似疊在一起的鐵器,因其包紮甚緊,急切問不能解開,又恐少年趕回看破,越摸那兩個圓球越像人頭,料定地方江洋大盜,同時又想起去年莊中銀庫失盜之事,心中一動,正朝同黨打手勢示意,少年一回,便由那三個會武的上前喝問,先給來人一個下馬威,迫令將包袱打開。如有人頭在內,自無話說;如其冤枉,無心路過,包中並無值錢之物,隨便藉個題目,拷問一陣轟走,以消方纔他獨裝大方,周濟貧女的氣憤。剛把主意打定,忽聽門外又一少女口音,嬌呼:“三哥,想不到雪下這大。這傢抄手好,我又愛吃他的燒臘,七哥不知何時纔來,我們進去吃些抄手酒菜,擋一擋寒可好?”
  袁梧聽出少女像是川東一帶口音,對面那人業已走往前面,正在雪中大聲疾呼神氣,心想本鎮不當官驛要道,除卻水漲風大之時,過路客人來此飲食,偶然遇到幾個婦女,大都中年以上,稍為體面一點客人,都把酒菜抄手喊到船上去吃,年輕少女難得見到,這樣寒天,怎有女子來下酒館?偏頭一看旁窗,就這幾句話的工夫,天已下了大雪,因是室暖人多,水氣蒸騰,嚮老太婆裏院雖極講究,外面一層,並排兩間,連小竈房,因嚮老好不喜鋪張,收拾雖然幹淨,墻窗用具仍是鄉村風味,窗戶都是紙糊,連明瓦都未用,衹後窗有兩塊尺許見方的小玻璃,還是劉傢下人所送,吃熱氣一蒸,一片水霧,不細看已看不出來,笑說:“想不到風住之後,會下這樣大雪。”
  外屋門簾起處,走進一男一女,都是頭戴鬥笠,肩披一領鬥篷,身後各有一個小包,女的手上還提着一個斜長條,外有青布包裹,長達三尺,形似船槳之物,看去頗有分兩。
  這時,是劉莊來的人,都想看熱鬧,連吃完要走的也都轉身回座。本鎮幾個街坊鄰居都是本分商民,一聽說要捉強盜,包中還有人頭,恐受牽連,去做幹證,又見雪勢忽大,均慌不迭趕回傢去,有兩個膽小的,剛叫了碗抄手,都未吃完。嚮老好先還想說公道說,一聽包有人頭,也被嚇退,見衆散避,心雖暗駡:“人傢就是殺人,也比你們這些披人皮子沒有人心的好,何況看這人的神氣,殺的必是惡人,至少也和你們一樣。要打不過人傢,白吃些虧,我纔舒服呢。”卻也不敢冒失出頭。忽聽門外笑語之聲,走進兩個少年男女,因來人頭有風帽,滿面雪花,先未看出形貌,偶一低頭,瞥見少女穿着一雙薄底快靴,雖然式樣瘦巧,材料堅好,但非小腳,猛想起連日所慮的事,擡頭仔細一看,果是由前年起,先後曾來店中好幾次的少年兄妹。不禁大驚。回顧裏屋袁梧,一雙三角鬼眼正朝這面註視,便不往裏讓,低聲悄說:“今天這裏有事,我先給人傢包有幾碗抄手,還有兩大碗面,我屋裏人業已將它下鍋,你兩兄妹吃了走吧。”
  裏外兩間已各空出一兩張空桌,那男的是個英俊少年,剛將鬥篷取下抖雪,還未開口,女的目光已朝四面瞧了一下,衹將浮雪抖了一抖,並未脫下,令同伴少年坐到橫頭,自己背嚮裏屋坐下,笑說:“嚮老好,承你照顧,但是人有先來後到,我們又是在此等人,還要多停些時,肚皮也並不餓,你自己照顧生意,先給人傢把要的東西端去,衹送一壺酒,切上大盆燒臘、熏雞、抄手面,都聽招呼,杯筷卻要三副。這張桌子由我包下,等的人如其不來,多付酒錢,决不耽誤你的生意。”少女品貌極好,說話爽快,聲音更是好聽,嚮老好不便說出心裏的事,衹得強笑答道:“我是見天氣不好,雪下太大,怕你兩兄妹想趕路,既要等人,請便坐吧。”來人便未再說。嚮老好原因這兩少年男女,正是劉翰、袁梧上月打聽的人,料其不懷好意,心想:早點給人傢吃完,一走了事,不料還要等人。又見袁梧正朝這面註視,內中幾個豪奴也全轉過面來,知這些人多半奉命窺探少女蹤跡,想起乃母之言,心雖代人捏着一把汗,不便多說,衹得一面把所要食物送上,一面亂想主意,想催二人吃完快走,偏又想不出說什話好。等把酒菜送到,見二人快要轉身,忽聽少女笑道:“我看那邊桌下的包袱像是七哥的,如何不見他人?”心方一急,又聽少年接口道:“那包袱果是七哥之物,好似還未吃完,剛剛走開,我們叫店傢將他移將過來如何?”少女方說:“三哥莫要看錯人傢東西。”少年已將老好喊住,問知方纔騎馬少年形貌口音,笑說:“想不到七哥果然在前趕到,比我兩人還快,這太好了!他包袱裏有東西,莫要落在別人手裏。”未兩句語聲較高,袁梧全神均貫註在這來人身上,聽得逼真,見這兩人也與騎馬少年一起,想起前事,劉翰又對少女十分關情,一面想着主意,一面暗中喊了一人,速與劉翰送信。內一豪奴,以前奉有密令:“如見少女,速往稟告。”本來要往討好,聞言,立時搶前溜出。
  嚮老好衹顧說話,沒有看見,還以為當日大冷,以前幾個奉命窺探的豪奴,當日一個未來,心中暗幸,一面盤算如何設詞警告,一面走往裏屋,代將包袱拿來,果然沉重異常,一個不滿兩尺的包袱,提在手裏,竟有好幾十斤,由外摸去,衹薄薄幾件衣服蓋在上面,低下除了兩個像是油紙包袱的圓球,還有一些凸出在外,硬邦邦的又像鐵器、又像金銀之類,想起袁梧所說人頭,越發心驚,人也快要走到。
  少女回顧,看出他面有驚慌之容,起身接過,放在桌上,便要打開,少年方說:
  “七哥不在,是不是他的還拿不定,如何動人東西?”少女笑道:“怎會不是?他的包袱上面還有我留的記號沒洗去呢。我沒到山西去過,他回來這快,倒看看他日前所說到底真假。”隨說隨將包袱解開。
  裏屋諸人均聽袁梧暗告,內裏包有人頭,見少女似不知道中有何物,全都緊張起來。
  袁悟更是關心,覺着這三少年男女形跡可疑,又疑與去年銀庫失盜之事有關,心想:這丫頭果然長得好看,難得沒有外人在旁,如其開出入頭,藉此挾製,衹要劉老二真個迷上此女,便可於中取利,得到許多好處,便使眼色,令久勿動,自己假裝往門外解手,緩步走了過去。目光到處,見包袱業已打開,裏面除幾件尋常換洗衣服而外,還有半尺多高、一尺來長、寬約兩寸一疊,外有布套,極像好些金銀條塊疊在一起。那兩個圓球,和人頭差不多大,外面也有布套,內中還包有油紙,白布套上染有一片紅色。少女先是面有喜容,忽然回顧自己在旁,朝少年低聲說了兩句,氣憤憤把包袱重又包上。
  袁梧看出那兩個圓球外面還有血水沁出,越知所料不差,又知少女認得自己,恐被識破,好在對方尚未警覺,抄手剛剛下過,騎馬少年,不知何故,去了盞茶光景也未回轉,料其暫時不會走開,故作從容,喊嚮老好再下一碗抄手,等他解手回來再吃,一面撩起衣襟便朝外走。出門一看,雪下越大,眼前衹見雪浪翻花,雪片比拇指甲還大,休說遠看,連對街的房捨都看不出,地上的雪已有好幾寸深,冷倒減了許多,方纔那一人一馬,也不知走往何方,暗忖:事情業已十拿九穩,這廝也許有點警覺,看出不妙,乘機溜走,卻令同黨遭殃受纍。好在劉老二心愛的一個人在此地,這小狗年輕任性,剛剛入學,人最得寵,說一不二,不知他的心意如何,就許迷上這小強盜婆,我如冒失下手,一個弄巧成拙,還要遭恨,方纔業已命人往請,不如等他人來,問明之後再作計較。有這兩個人頭,稍為威脅勢誘,不怕她不乖乖的聽話,衹要這兩個男的不是她的老公,事便好辦得多。一旦成功,他一個大傢公子,誘好窩藏強盜之女為妾,事關重大,他脾氣多不好,對我也要格外敷衍。正想未來好處,忽然…陣雪風撲嚮臉上,不由機憐伶打了一個冷戰,惟恐受寒,忙即縮退回去,當時覺着門簾一動,因雪太大,又起了風,身上熱氣已被冷氣逼光,冷得周身發抖,急於回屋烤火,也未理會。
  隱聞嘩笑之聲,入內一看,少女人已不見,桌上放着一個切碎的西瓜,紅瓤黑子,業已熟透,嚮老好立在一旁,正和少年說笑,旁坐的人,見十一月底天氣還有這好西瓜,均覺奇怪,紛紛趕過,觀看談論。袁梧見包中圓球少了一隻,西瓜也少了半邊,纔知方纔誤會,布包上紅水乃是瓜汁,又好氣又好笑。這一來沒有題目,衆人也都想起好笑,不似先前緊張,且喜不曾冒失,心疑少女必乘風雪無人,去往外面野地裏解手,也沒細想,西瓜剛剛切開,怎會少了半邊?便裝驚奇,立在旁邊。
  聽少年和嚮老好一說,纔知騎馬少年乃這兩兄妹的好友,新由山西趕來,約好當地見面,同往成都。瓜乃晉北大同一帶所産,當地西瓜要到八九月纔熟,會藏的,能放到年底,西北天山路上,更有“早穿皮棉晚穿紗,抱起火爐吃西瓜”之諺,隆鼕吃瓜不足為奇。騎馬少年,便為偶然談起此事,和少女說笑打賭,恰有山西之行,特意帶了兩個回來。瓜並不大,其甜如蜜,有一種冰瓜,外表難看,更是甜美多汁,為解熱聖品等語。
  少年見衆稱奇,便將西瓜切成小片,送了幾塊與嚮老好,並告衆人:“包中還有一個,乃好友贈與捨妹之物,須留與她。風雪寒天,我也不敢強動,哪位想要一嘗,請各隨意。”
  內有兩個好奇的,見那少年一臉英銳之氣,人甚豪爽,詞色卻極謙和,又見所包不是人頭,不由消了惡意,一面說笑,拿起一嘗,果然甘涼震齒,酒後入口舒服已極。老好連日心中煩熱,吃了更覺舒服,自己吃了一半,下餘兩片,交嚮妻與乃母。
  嚮妻一會走出,說:“這東西最解鼕天烤火的熱毒,再好沒有。前日到園裏去,老太爺正患熱病,能有這樣好西瓜送去,必有重賞。婆婆叫對客人說,還有一個,千萬不要糟掉,快些送去,包有好處。婆婆在老太爺身邊多年,走了不少地方,曉得它的來歷用處,如在平日,也還無關,難得機緣這樣湊巧,非但客人有好處,大傢也可連帶沾光,可惜糟蹋了一個,要是成雙的送去,還更好呢。”
  少年聞言,微笑未答,不置可否。剩下來的西瓜,一人說好,大傢都要,業已分光,少年正吃抄手,一任衆人議論紛紛,互相慫恿,力誇劉傢財勢,並說:“嚮傢婆以前在老太爺身邊多年,最是得寵,每日吃的燕窩、白木耳、人參、鹿茸和五更雞,都非她老人傢親手端去不肯吃,近年告老,回傢享福,老太爺還捨不得,飛鴻閣差一點的官老爺官大大都走不進,衹有我們傢婆,不管黑天白夜,隨時均可出入。老太爺生病已十好幾天,傢婆必是昨日探病回來,親耳聽說。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財喜,還不快些吃完,跟我們回去麽?”
  餘人有的隨聲附和,有的便要搶往報信。老成膽小點的,便說:“你們莫忙,先托老管傢打聽一下,再去請示。這樣風雪寒天,老太爺金枝玉葉的身體,一天吃到黑的參、茸還補不過來,這樣凌冰一樣的西瓜,就是煮來吃,到底也是涼心,要吃不得呢,這千萬斤的擔子,哪一個挑得起?何況人傢還有人未回來呢,這東西又不是她的,就說他們交情深,這樣關係重大,一個鬥了頭,要把老太爺的病醫好,就算他們苦哈哈出身,當不起紳糧,三頭二百銀子的賞號十九有望。這銀錢不在少數,本主人還沒和他兄妹見面,要是回來,聽說有這多錢,莫說是他那樣下力腳板,請問誰個不紅眼?業已糟掉一個,我們問三不問四,他兩兄妹倒得了賞號,人傢辛辛苦苦,幾千裏路弄來,怎麽甘心?不害人傢打破腦殼麽?再說,我們這些下三層的人怎麽見得到主人?就幫他們點忙,想老太爺病早點好,得點歡喜錢,也要把話想好,再托老管傢往上回纔行呢。你們這些年輕娃娃,見了風就是雨,不把事情打聽清楚就亂吼,一個不巧,好討不成,拍馬屁拍在馬腳桿上,那纔糟呢!這樣事人人有分,由我們到上面還有好幾層,哪一位大管傢不打到招呼,莫說山西來的西瓜,就是天上來的仙丹也送不到,稍為大意,挨上一頓臭駡是便宜。你當我跟老太爺幾十年是容易麽?哪一樣規矩過節我不知道?不是脾氣不好,愛灌幾杯,膽子又小,早爬上去發了財了。”說話的是個老頭,名叫蔡升,先在旁邊冷笑,最後來了這一套顧慮周詳的名言至理。說完群喧頓息,面面相覷,衹偶然耳語了幾句,均說:“老蔡說得有理,我們都聽他的。”爭論之聲纔小了下來。
  少年原因袁梧走後,忽想起好友帶來的西瓜,外觀極像人頭,布包上面又有那日妹子遺留的血痕,衆人均在註意自己,交頭接耳,紛紛議論,暗忖:對方到底人多勢盛,這樣風雪寒天,何必顯露形跡?妹子性剛,萬一惹出事來,雖然不怕,也是討厭。便藉口渴為名,剛把西瓜當衆切開,忽聽窗外有人低語,說:“有幾傢窮人染有熱瘟,請玉妹把新切西瓜拿半邊來。裏面這些狗奴才甚是可惡,此時無暇理他。病人都是劉傢佃戶,聽說病勢一樣,傳染頗快,我知西瓜一吃就好,此時不願進去,還有一隻,也準備留來救人了。”
  這騎馬少年正是隱居岷山的大俠白通,後來兄妹二人也是一路人物,一名彭濤,一名彭玉瀾。因上半月玉瀾說起喜吃西瓜,可惜鼕天沒有,否則良朋相聚,酒酣耳熱之時,用來醒酒解渴,豈非絶妙?白通幼時曾隨天山大俠神醫馬玄子數年,天山南北路和甘、涼、秦、晉一帶均曾往來多次,又隨玄子行醫濟世,醫道頗好。後奉師命隱居岷山,與彭氏兄妹交情極厚,玉瀾更是他心目中的愛侶,知其不曾到過西北諸省,為了一句戲言,想博玉瀾歡心,恰巧奉有師命,要往山西陽高左近有事,便拍了胸脯,說回時準帶兩衹西瓜送她,以證前言,另外還有一事,約定當日準在鎮上嚮傢酒鋪相見。
  玉瀾常時化裝出遊,挾危濟睏,去年曾和乃兄往鎮上吃抄手,代一窮苦農人交還欠租,跟着便偷了劉傢一筆藏銀。劉氏父子精明機警,財多勢盛,本身文武兩面都不外行,又養有幾個名武師,表面無什大惡,人卻陰險已極,比尋常土豪惡霸更加高明厲害,講究殺人不見血,所行所為仿入情入理,實則又貪又狠。因其官私兩面均有極大勢力,恐兄妹二人吃他不開,特意又約一位老女俠,假裝漁傢母女,去往窺探了兩次。因覺對方失銀之後戒備越嚴,新請到三個名武師更是高明,內有一人,與乃父彭揚並還相識多年,先不知劉傢父子罪惡,業被請去,見主人衹是服用器具奢侈大甚,平日歡喜結交官紳遊士和江湖中人,並未見到為什大惡,老的人更風雅好客,氣味極好,初去不久,看不出什別的,因此賓主也頗相得。人尚在彼,投鼠忌器,事又大難,未再下手,不料未次到鎮上去,被劉翰看在眼裏。
  玉瀾還不知道,這時一聽白通喊她,料其先來了半日,否則,不會一到便知當地發生熱病,當時拿了大邊西瓜,便往外走。袁梧正往裏進,恰巧一先一後,雪花迷目,沒有看見。玉瀾性剛疾惡,早認出他是去年強迫苦人還那高利賣青錢的糧櫃上總管師爺,想起那日倚勢欺人,定要將人全家送官迫繳,那重利息,分文不讓,有人仗義代還,還要多算好些,不是兄長能夠忍氣,說:“此舉無異暫存,不消三日,便要叫他百倍奉還,何必生氣?”非再三勸阻,早已上前動手。方纔見他一臉鬼笑,望着自己,不禁勾動前憤,本想乘機給他吃點苦頭,猛覺側面雪花飛舞中,人影一閃,一看正是白通,揮手催走,想起所說,必有原因,不顧再尋袁梧晦氣,便跟了去。
  彭濤少年沉穩,因前來過多次,聽衆一說,料知老賊年老荒淫,所服參、苓、鹿茸之類熱藥太多,當年由七八月起,天便幹旱,難得下雨,必是鼕至之後發了熱毒,西瓜正是對癥靈藥,方想:“這些奴才,要我送他西瓜討好,豈非作夢!”想等妹子和白通回來間明,熱瘟傳染的人如多,一隻西瓜料不夠用,好在自己傢中藏有好些靈藥,白通也有不少,均是前年打獵時采來,內中還有好幾枝羚羊角,足可應用。正自尋思,恰巧抄手端來,便不再答理衆人。偶一擡頭,瞥見方纔說話的老頭,中等身材,塌鼻駝背,年約六旬,形貌狠瑣,人卻自命不凡,正和那獐頭鼠目的糧櫃總管袁梧低聲說笑,不時眼望自己,二人都是滿臉好狡之容。暗駡:“這班豬狗一樣的奴才,怎麽生的!”忽見門簾啓處,一個頭戴。風帽的少年惡奴,滿頭是雪,似由遠路奔來,匆匆趕進,朝裏外屋一看,剛要開口,便被袁梧搶上,拉往一旁,咬了幾句耳朵,一同往外趕去,走時又朝同坐老奴耳語了兩句。
  彭濤見這兩人來去匆匆,神情鬼祟,目光不時偷覷自己,方纔發話的老頭,又把旁坐惡奴點手喊過,交頭接耳,面上都有驚喜之容。嚮老好過去聽了兩句,面上卻有憤色。
  想起去年還糧盜銀之事,心中驚疑,假裝望雪,踱往門前,探頭一看,一頂小暖轎剛剛放落,袁梧和惡奴迎往轎前,說了兩句,內裏走出一個頭戴大紅風帽、身穿紅緞子狐皮鬥篷的華服少年,隨行還有七八個年輕惡奴,穿着華麗,身邊各帶兵刃,前後圍擁,由袁梧陪着,走往斜對面劉傢糧櫃大門裏面。認出那是狗子劉翰,看神氣好似直奔店中而來,被袁梧一攔,連轎子也未再坐,便由衆人擁護,打着傘,踏着滿街的雪,往對面大門走去,轉眼走完,轎也搭進。等了一會,不見動靜,也未見人走出。積雪已高尺許,風雪交加,天氣甚冷,恐衆生疑,正要走進,忽聽身側白通低語道:“大兄請回,等我代玉妹尋好地方,便給這些豬狗苦吃。”
  彭濤深知白通和妹子一樣,疾惡如仇,對方勢力大大,不是好惹,自己共衹兄妹三人,萬一鬧翻,就能脫身,也易露出形跡,衹要上次盜銀之事不致敗露,暫時能忍則忍,風雪隆鼕,何必多事?恐他二人鬧出事來不好收拾,一把未拉住,再看雪花飛舞中,人影一閃,已不知去嚮,雪下太大,不知走往何方。方一遲疑,猛瞥見袁梧興衝衝由對街打了把傘踏雪而來,知其還未看見自己,忙即退回,入門便見嚮老好立在身後,欲言又止,也未理他。剛一歸座,嚮老好又跟過來,衹得笑道:“從來難得見此大雪,天已快黑,恐還難趕路呢。”嚮老好忽然變色急道:“村上沒有住處,這時起身還來得及。”
  袁梧已掀簾走進,直到彭濤面前,雙手一拱,連聲“恭喜”,說了好幾句,見對方正吃第二碗抄手,微笑相看,一言不答。
  袁梧上來認定騎馬少年形跡可疑,去年銀庫失盜,主人雖說沒有此事,極似有心隱瞞,失盜又在少年男女代還欠租之後,照着平日觀查,料知前遇兩兄妹不是尋常人物,心有成見,又誤認包中帶有人頭,正想逞能邀功,劉翰上月盼望的少女忽然走進,與騎馬少年竟是一路,剛發現所包乃是西瓜,劉翰已得信趕來,心想:“他來勢這急,分明迷戀此女,如能從中作合,並將西瓜獻與老的治病,豈非一舉兩得?”立時趕出獻計,初意想用勢力強迫,推說這三個少年男女,來路不明,誣良為盜,先用一個下馬威,將他嚇倒,再探口風。
  哪知劉翰不喜這樣作法,並說:“老太爺現患極重熱病,群醫束手,均說他老人傢平日所服參、苓、鹿茸太多,年紀又老,今鼕熱瘟到處流行,天氣不好,因此病勢越來越重,年老體弱,好些大涼的藥,不敢妄用,後將真醫生請到,也衹保得暫時無事。前昨兩日,真醫生說,最好此時能得到一個西瓜,擠了汁水,吃下就好。但是隆鼕天氣,哪裏尋找西瓜?就有産地,也緩不濟急。昨日業已命人騎馬,分頭趕往成都。重慶和近處城鎮中,出了重賞,到處訪問,哪怕好的得不到,便是爛的,或是衹剩一點瓜皮,均有用處。即使他是尋常苦人,衹能醫我父親重病,也應好好和人商量,何況照你所說,他們均像江湖中人,形跡可疑,人傢無心路過,彼此無仇無怨,也不應樹敵招恨,為何倚勢欺人,此時衹可好好商量。你這張嘴最會說話,心思更細,我的心意,你也想必知道,不管他是什麽來歷,衹將這兩件事為我辦好,少說也送你幾百銀子。你如將他們嚇走,或是辦得不好,莫怪我不念多年交情!”
  袁梧深知狗子喜怒無常,高興時節,不論什事,都以平等相對,稍一忤意,立時翻臉。上來雖碰了一鼻子灰,總算事情仍交他辦,還有重賞,暗忖:“這小爺最難說話,莫要求榮反辱。”料定三人,當地必有相識人傢,方纔貧女,多半相識,記得此女姓陳,不知傢在何處。想好主意,匆匆辭出,因劉翰立等回話,忙將自己糧櫃上幾個心腹爪牙喊來,密令窺探騎馬少年和少女所去之處,一面冒雪趕往店中,進門連恭喜了好幾聲,對方一句不理,心頭奇怪,因彭濤面帶笑容,不知這位少年英俠,有名的笑獅子,比白通性情還要溫和,不到急時,輕不發作,誤以為方纔走後,有人告知來意,歡喜太甚,反倒無話可說。心想:“這三個雖不像苦人,决非富有,無意之中,一個得到千金重賞,一個能把妹子嫁與這樣有錢有勢的少年公子,自身當然要沾不少的光,喜極無話,也是常情。”接口又笑間道:“老弟今日機緣湊巧,天降財喜,立時便要平步登雲。你大概衹聽到一兩句,還不知底細吧?”
  彭濤兩道長眉微微一動,笑問道:“我還不大明白,你可是說我好友送的那兩個西瓜麽?”袁梧見旁坐的人,已有好幾個走將過來,越發得意,搖頭晃腦,摸着那彎麯見骨、突出嚮外的下巴上面短絡腮鬍笑道:“老弟,你曉得敝東劉廷公麽?他早先做過封疆大吏,告老歸林二十年了。他和我還是親戚世交呢,現在真稱得起是我們全川詩壇盟主,一時人望,道德文章,冠冕群倫,常人想望門墻而不可及,門生故舊遍於天下,不論文武兩途,孤寒之士和風塵中未得時的英雄豪傑,一經品題,身價十倍,稍為一紙八行,便可使其平步登雲,緻身富貴,這樣好機會,真個千古難逢,不想竟會落到賢兄妹的頭上,豈非天上掉下來的喜事麽?”
  彭濤先未想到妹子也與此有關,見他說着說着,忽然發了酸性,搖頭晃腦,滿口拋文,實在俗不可耐,看去討厭,妹子和白通又一去不來,本心不願惹事,先還由他亂說,不去理睬,後見旁邊人已圍滿,別人衹一張口,便被搖手止住,由他一人吐沫橫飛,酸氣衝天,說之不已,正在又好氣,又好笑,聽到未句,忍不住脫口答道:“你說了這一大套,貴莊主就是大富大貴,有財有勢,與我們過路人什麽相幹呢?”
  袁梧照例酒後話多,又在劉翰面前拍了胸脯,以為十拿九穩,再見對方笑容始終未斂,正越說越得意,忽聽這等說法,雖覺口風不對,無奈利令智昏,方纔受人恭維,酒吃過多,被來去兩次冷風一吹,不由有些糊塗,專往好處去想,那麽陰險好狡機警的人,竟未聽出對方語有深意,忙接口道:“事情在你們身上,怎說不相幹呢?”彭濤何等聰明,越聽話越不對,強忍怒氣,微笑答道:“我和你傢主人素昧平生,實在想不出個道理。”袁梧笑道:“以我們敝東劉廷公老封翁和他兩位少君的身份,常人休說望如雲霓,高不可攀,想要望見顔色,都是幾生修到!事出意外,難怪老弟驚疑。好在令妹和貴友還未回來,不妨等他一會,稍安毋躁,等我慢慢講來。”彭濤答道:“我和你素昧平生,不要老弟老弟的,有話快說。”
  袁梧也未看出對方詞色已含怒意,仍一面賣着關子,吞吞吐吐,轉彎抹角,先把劉氏父於財勢說得天下少有,人又文武雙全,舉動風雅,如何好法,吹上一大套,最後纔到本題,慢條斯理道:“你兄妹大喜的事,暫且留在後面來說,先說這西瓜吧。敝東劉廷公,是我敝老世姻伯,自從由江南藩臺任上告老還鄉,因其平日憂國憂民太甚,一嚮體弱,老年東山絲竹,怡情聲色,身邊姬妾又多了幾位,成了財旺身弱,平日所服參、茸都是上千銀子買來,力量大了一點,今鼕雨雪太少,熱瘟流行,於是染了熱疾。聽醫生說,能找到一個西瓜,當時就好。這樣隆鼕,哪裏找西瓜去呢?想不到天下真有巧事,令友會由山西帶了兩個回來,方纔不知,糟掉了一個,真是可惜!”
  彭濤先聽袁梧狂吹劉傢財勢和宦囊之多,想起對方這許多財産,不是江南人民的脂膏,便是當地農民的血汗,心中氣憤,早已不耐,又見天色將晚,雪還未住,兩屋十餘個惡奴將自己這一桌圍滿,內有幾個並將另兩面的座位占去,無一不是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一臉酒肉俗惡之氣,越聽越心煩,意欲往尋白通、玉瀾,不願再留,有意搶白,省得多聽這類卑鄙無恥的話,忍不住脫口答道:“聽你的意思,想我把這西瓜拿與你們主人治病麽?真對不起,此瓜乃我兄妹好友不遠千裏送來,又是自傢喜吃之物,不願送人。我們山野小民,富貴二字嚮來無緣,也未在心上。我還有事要尋他們,多謝你的盛意,改日再見吧。”
  話一出口,衆人大出意外,當時便亂了起來,多說:“這人是瘋子。”老一點的便說:“年輕娃不懂事,放着眼前富貴,就可發財,他偏不要。西瓜有什麽希奇,哪一年都好吃,難得天賜良機,硬要錯過,簡直該死!”內有兩個兇暴一點的惡奴,便說:
  “老太爺等用這東西,既然知道,就該孝敬,纔是正理。袁師爺好好和他商量,還許他好處,偏死不要臉,真個不知好歹!管他是哪個的,個老子他想拿走,就是找死,簡直休想,莫說拿走,衹敢把西瓜換個地方,不把他狗腳桿打成兩截纔怪呢!一個下力腳板,明知老太爺要這東西,硬敢拿走,簡直沒有王法了!乖乖聽袁師爺說,叩頭賠禮,把西瓜送上府去,如真合用,多少賞你幾個,等把病醫好,發下賞號,這裏人人有份,沒有我們,你怎麽知道呢?這龜兒子真要不知好歹,我們硬把他西瓜拿去,不對頭,送到衙門,再打他一頓屁股,包他媽的舒服,就樣樣好說了。”
  彭濤見衆人七張八嘴,其勢洶洶,越說越激烈,先不理睬,衹叫嚮老好算賬,也不再和他們爭論。衆人看錯了人,當他好欺,因袁梧為人陰刁,奉有狗子之命,不許硬做,雖恨對方不知好歹,一面想令衆人示威,喝駡出氣,卻恐把事鬧大,劉翰不願意,暗中禁止,不令動手,準備由衆人駡上一頓,將人嚇倒,然後上前分說。哪知這班惡奴嚮來倚勢兇行,欺凌善良成了習慣,雖被袁梧暗中示意止住,沒有動手,話卻越說越難聽。
  彭濤因以前來過幾次,知道嚮老好人頗善良,不願在他店中出事,一面盤算主意,把賬算好,見嚮老好愁眉苦臉,立在一旁,又不敢開口神氣,方想勸他兩句,告以無妨,忽聽衆惡奴口出惡言,越駡越兇,正要發作,伸手披上鬥篷,待要拿那包袱,旁邊幾個不知厲害的惡奴,見他似有行意,已互使眼色,有了準備,同時伸手怒喊:“龜兒子,個老人子的!你敢拿走,要你的狗命!”兩人去奪包袱,一個當胸便是一把,想要將人抓住。
  袁梧始終測不透對方心意,見他任人笑駡,一言不發,又像膽怯,又像倔強到底,暗忖:“這類粗人都是死心眼,不如讓他吃點苦頭,我再來作好人。”心中尋思,假裝勸解,方喊:“有話好商量!這位老弟是實心人,不知這裏厲害。多麽貴重的東西和多好看的女人,衹要老大爺和二相公看中,如何能拿得走?不如恭恭敬敬獻上,要好得多。
  硬強的事要不得,白送性命,事情還是要辦,那纔冤枉呢!還是坐下來,聽我們老年人的話……”未了一句還未說完,彭濤已付賬起立,剛把包袱拿起要走,為首三惡奴也同時搶上,餘人齊喊:“打這斷龜兒子的手腳桿!”袁悟想要喚止,已是無及,衹聽叭噠剋叉,連聲響處,吃來人振臂一揮,當頭三惡奴首先應聲倒地,跌出老遠,椅子板凳壓倒跌碎了兩個。
  衆人越發暴跳,正同聲怒吼:“快叫地方來捉強盜,送他衙門裏去,打死這龜兒子!”一面搶了通條、火鉗、木棍、板凳之類,一擁齊上。袁梧想起劉翰囑咐,剛急喊:
  “二相公有命,這樣要不得!”猛覺後背心上好似中了一把鋼鈎,痛徹心肺,耳聽少女嬌叱:“你這老狗,先不是人,今日便宜你們!”剛慘嗥得一聲,人已跌嚮一旁,同時瞥見門外縱進一男一女,正是少女和騎馬少年,因先將門擋住,被少女夾背一把抓脫一旁,前三個惡奴還未爬起,後撲上去的幾個,己吃這男女二人,一手抓起一個,朝人叢中橫掃過去。
  就在衆人紛紛倒退之中,白通、彭濤見玉瀾把袁梧和另兩人推嚮一旁,門已讓開,便將手中惡奴往人叢中一拋,各人拿了包袱,朝外縱去。等到袁梧負痛掙起,帶了衆人情急追出,這兩男一女已不知去嚮。天空中雪花飛舞,對面不能見人,天已黃昏,地上積雪已有一尺來厚,天冷雪深,無法追蹤,但又不能就此罷休,衹得和衆人把話想好,趕往對面糧櫃,去嚮劉翰稟告,各挨了一頓臭駡,重又分人四處搜索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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