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武侠>> 还珠楼主 Hai Zhulouz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961年)
臯蘭異人傳
  作者:還珠樓主
  第一回 駭浪行舟 輕乘羊皮艇 獨身戲寇 空留人耳箱
  第二回 惡報徒傷心 殘喘苟延驚後約 重關飛大俠 良朋佳會喜同仇
  第三回 霧漫沙鳴 神猴受辱 雄談劇飲 老俠論交
  第四回 奉使命 連夜渡關河 儆兇頑 飛光援俠士
第一回 駭浪行舟 輕乘羊皮艇 獨身戲寇 空留人耳箱
  甘肅省城蘭州南關外三裏有一座山,名叫臯蘭山,為當地第一名勝,臯蘭首縣縣名,也是為了這山而起。山的西面有一高岩,上有五條清泉,水力絶大,濺玉噴珠,飛流迸射,點綴得山中景物越發清奇。山離城甚近,上面更有好幾處達官紳富的別墅,飛閣山亭,到處都是。每當春秋佳日,遊侶如雲,絡繹不絶。凡去的人,都要到那五泉之下走走,漸漸把這山名也改叫成了五泉山了。這座古城,北關正對黃河。河對岸也有一座高山,山上有一座白塔,山名就叫白塔山,雖沒臯蘭山來得雄邁,一塔聳雲,問以琳宮梵宇,倒也顯得莊嚴壯麗。
  這時正當前清乾隆初年,因為黃河之水,上面急流駭波,奔濤洶涌,水力絶大,底層盡是浮沙,無法造橋,衹逢到塔頂開光之期和一年兩次大汛,纔由當地紳商集資,雇上什七條大木筏,用鐵鏈鎖連,搭成臨時浮橋渡人。平日全仗黃河中特有的平底方頭渡船來往載渡,河寬浪急,扁舟斜渡,過河一次至少也得一個多時辰,風不順時,甚至斜流出二三十裏,費時半日不得攏岸。再一不巧,遇上河底忽然拱起的淤沙將船滯住,來去不得,耽擱上好幾天的都有。河既難渡,黃河中的靈異之跡又多,本來船上人個個迷信,加以那條渡口正對白塔,因而附會傳說越來越甚。船上忌諱更多,最順遂時,一天不過五六個來回,不到相當人數或錢數不肯就開,貴賤同舟,流品不一,船常出事。
  船人都會水性,每遇上事,胡亂猜疑,硬指觸犯河神,藉端訛詐,勒索神馬香錢,不遂貪囊不止。有時竟故意拿話激動衆怒,威逼脅迫無所不至。這還是地當要衝,不敢十分明目張膽,害死人命,客人不過晦氣點銀錢罷了。一到了上下流隱僻之處,本地人尚可,有那不解事的客商,事先斤斤渡錢,話再一外場,他也不和你多說,給錢就渡,更不計人多少,船到中流,方始端起一副煞神臉子,勒索重資。好一點的,先拿一兩個裝着同渡的同黨一腳踢下河去做榜樣,衹將客人嚇倒,得財便罷。那厲害兇惡的,不是假做船翻使你人財同盡,便是一刀砍死,或是生踢下去喂鯉魚,兇橫已極。有時苦主死裏逃生,告到官府,此輩大都浮傢浮宅,早已聞風遠颺,濁流千裏,無殊天險,如何容易拿到?被害的又是異鄉行客,資財已失,坐等兇手,官司哪打得起?好在命已保住,衹得認個晦氣,遞張息稟,另打回傢主意,免得沒被水賊害死,反被官府拖死。官府樂得省事,也就拉倒,因此鬧得這些惡船戶越來越猖獗,殺人越貨之事時有所聞。
  內中有一個狠惡的頭子,名叫分水蜈蚣夏三黑,不特精通水性,還有一身硬功,乃當地黃河一霸。他當初原是山西大盜,因屢作大案,官府搜拿,風聲太緊,逃到蘭州,又拜在西關金天觀惡道虎爪真人常明元的門下為徒,藉他聲勢,招集徒黨,本就無法無天。事有湊巧,新任甘肅巡撫福厚,皇室宗親,出身紈袴,聲色狗馬、飲食玩好無一不講究異常,尤其從小就喜歡武藝。無奈自己是個衣裳架子,又不肯下苦功練習,結果鬧了多年,白糟踐許多金錢,什麽也沒學會,傢裏鏢師打手卻養下一大堆。這夥人十有九個是哄着爺玩,除陪同出外無事生風,打個架砸個酒樓戲館,打完經人央告說合加倍賠錢算是耗財買臉而外,哪有一點真實本領?混到中年,皇室官階升遷原易,居然外放了甘肅巡撫。西北道上素極荒涼,往往赤地千裏,不見人煙。雖當承平時代,盜賊仍常出沒,殺人越貨時有所聞,於是除原有諸人外,又在各大鑣行內添聘了幾個號稱有名的武師隨行保護,長期在撫衙之中護院。
  內中有一武師姓何名天勝,跟隨福厚多年。因為福厚衹有一子,名喚安德,年纔十六,從小好武,勝於乃父,每日書本不摸,專以舞弄拳棒為事。在衆武師中,因何天勝慣會吹牛拍馬,奉承得好,獨加青眼,常時同出同入,行動不離。何天勝武藝本來不弱,又巴結上福厚的獨養愛子,益發得了主人寵信。衆同事見他恃寵驕橫,不把人放在眼裏,雖然人人側目,卻也衹好恨在心裏。何天勝漸知衆人恨他,勢同孤立,江湖上朋友不大好惹,老怕早晚有小鞋穿,自己忘形已慣,一旦間與衆隨和,又做不到。正打主意,這日忽聽人說起常明元現在蘭州金天觀內居住,他原是常明元昔日門徒,連忙趕去相見。
  師徒闊別多年,久無音信,一旦他鄉聚首,又在互相倚重之時,情感自然格外親密。不久便引惡道去見福厚,說得乃師武藝人間少有,天下無雙。福厚便命與衆武師一試。常明元為了證實徒弟之言,已結貴人,竟壞了江湖規矩,不問青紅皂白,概不留情,是動手的全部拜了下風,有的還負了重傷。衆人恨他師徒切骨,衹是無可奈何。這一來,哪還好意思再混下去?除卻少數臉老貪財的當時涎臉托何天勝拜在惡道門下外,餘者全行自動告退。何天勝更說這夥人有他不多,無他不少,一無用處,慫恿福厚全給遣走。由此惡道時常出入撫院,勾結請托,無惡不作。
  夏三黑起初拜在惡道門下,不過是慕他本領高強,藉此學些武藝,一旦遇見勁敵,多一能手相助而已,不想竟能走動官府,又添了一個大力量的師兄,哪不喜出望外?立托乃師引見,拜了師兄,三人勾串一起,益發肆無忌憚,為所欲為,被害的人也不知多少,地方官直是無奈何他。
  過了一年多,正當聲勢暄赫,趾高氣揚之間,這日夏三黑剛在傢中吃罷了午飯,擁着妻妾說笑,忽聽手下人報,何武師同了撫臺大少爺前來看望。夏三黑因撫臺的大少爺竟肯光臨,喜得一張黑臉,都漲發了紅,忙喊:“少大人來了,你們還不快取新衣服來!”他那妻妾出身小傢,一時也慌了手腳,見他還光着腳,各去取一雙鞋襪過來。正要搶着代穿,三黑已將身縱起,將櫃門上鎖一擰,伸手撈起一件衣服便往胳膊上套,剛代他胡亂把鞋襪穿上,又喊:“快拿馬褂。”妻妾同聲笑道:“馬褂你不穿在身上了麽?”三黑低頭一看,誰說不是?匆忙中也沒顧得細看,身上果是一件大襟馬褂,並且還是一件棉的,不由暴怒,大駡:“驢球的!你們都是死人,怎連衣服都不會拿?”愛妾一旁撇嘴道:“你自拿的,我當你見少大人是要穿這呢,長衣服不在架上挂着麽?”
  三黑雖是老江湖,這時滿腔勢利之見,惟恐得罪貴人,慌慌張張,越忙越亂,聞言方覺出自己糊塗,也不願和愛妾鬥口。見乃妻站在衣架旁邊還在張望,回話的人也還在候回音,越發着急,忙把乃妻一推,駡了聲:“瞎眼婆娘,少大人走,咱再捶你!”隨手搶過架上一件夾紗馬褂披上,邊扣邊往外跑,慌不迭趕到門外,哪還有何天勝和少大人的蹤跡?見報信人還跟在後邊,不禁氣往上撞,駡聲:“死驢球的!就不會先請少大人進莊去坐?如今等我不及走了,得罪怎好?”越駡越氣,上頭一拳,底下就是一腿,打得那下人滿面流血,一跤跌倒。還欲再打時,忽聽遠遠田岸上有人喊道:“夏賢弟,怎這時纔出來?害得咱們大爺好等。”三黑定睛一看,正是何天勝,前面還有一個穿着華貴的少年,知是少大人,不顧再打駡下人,連忙迎上前去。
  原來安德因常和何天勝在一起閑談江湖上行徑,極喜豪俠人物,便是自己出門,也衹何天勝相陪,從來不帶一個跟班,有時騎馬,有時步行,車轎是絶對不坐,如非衣飾華美,誰也看不出他是個貴傢公子。這日清早練畢武功,和天勝去至五泉山遊玩,行至半山亭左近,忽見亭內有兩人坐在那裏閑談,聲音甚低,聽不清說些甚麽。一個生得身長而瘦,面色甚黃,眯縫着一雙眼睛。對坐一人,看不見他面貌,背影身材頗似前年被惡道打傷、憤而告退的撫衙武師韓洪。此人跟隨福厚護院已有三年,在這群武師當中稱得起是頭一份,人極和氣,誰也不傷,同輩中人都和他交好。衹無人知他身世,何天勝初來時和他較武,表面上雖打了個平手,骨子裏卻是給他留飯。天勝自知敵他不過,假裝敷衍,心卻忌恨,這次引進惡道,一半也是為了想擠走韓洪之故。就這樣韓洪還和惡道打了兩個時辰,纔被惡道用重手法點倒,傷了左脅。依着福厚心意,還不願他走,韓洪卻有骨氣,當晚便留書告退,不辭而別,連川資都沒有領。
  何天勝在江湖上奔走多年,雖不知他來歷,看他行徑本領决非常人,別人走都無關緊要,惟獨對他卻時刻防在心上,怕他尋仇報復。此時見他忽然回到蘭州,料知必非無故,幸而他背着臉,沒有看見自己,還可尋找惡道早日防備,忙一拉安德,連山也不逛,回身就走。安德哪知就裏,便問:“那不是韓武師麽?躲他則甚?”天勝低聲假說:
  “韓洪打敗丟臉,不欲再見熟人,我們打招呼,反而使他難堪,莫如不理,倒給他留面子。”安德原不懂這些過節,加以韓洪平日又不善於巴結,不大討人喜歡,聞言也就不談。天勝便拉他去往金天觀看望惡道,好暗商防備之事。誰知到觀一問,惡道清早為一富紳請去,尚未回轉。
  天勝一想,既有惡道相助,又有撫臺勢力,看那對坐同伴不似有武功的樣子,就算是個能手,我官私兩面俱占上風,怕他何來?況他昔日曾說當年做過行商,許改了行當復理舊業也未可知。想到這裏便放了心,不再註意,見安德枯坐無聊,又不願回去,因那裏離紅土溝子纔七八裏路,便問安德去否。安德曾聽天勝說起夏三黑是個漢子,聞言甚喜,便即一同前往。
  到了三黑莊前,見良田沃壤,果樹成林,野景甚好,又久候主人不出,便信步往田園中走去。三黑傢中傭人雖多,十九鄉愚,一聽貴人來到,不知如何是好,見主人急匆匆趕出,一不見來客,張口就駡,舉拳就打,主人又極兇暴,益發嚇得不敢言語,明見來客走開,誰也沒說。天勝見他打下人,知必為此,忙出聲相喚。三黑纔住了手,跑上前去,先請了少大人安,又唱了個喏,沒口地說:“小的該死!少大人久等,不要見怪。”
  安德見他形態醜惡,舉止粗魯,已覺好笑,再一看他腳上穿的鞋,竟是一樣一隻,衣服馬褂都是綢緞做的,因為式樣尺寸無一稱身,出來匆忙,鈕扣錯了次序,又是不曾穿慣,心裏再一矜持,足恭過甚,越發顯得神情狼狽,醜態百出。旗人最重禮節,講究穿着,安德生自貴傢,幾曾見過這等不堪之狀?再也忍不住了,竟自大笑起來。三黑先還不知安德因什發笑,但一低頭,正看見左腳套上一隻抓地虎快鞋,右腳卻被愛妾套上從京中新帶來的一隻大紅緞地、上用烏絨挖出雲邊王字的官鞋,不但形式不一,連顔色也是異樣,料是適纔妻妾爭來服侍穿着,忙中出錯,鬧此笑話。再一看身上衣服鈕子也有好些個扣錯,不禁又羞又忿,忙着想將鈕扣改好,不料心急手亂,勁頭使得過大,竟將右襟連扣扯裂,拖在地上更不是樣子。
  安德見他黑臉紫漲,齊耳根變成了豬肝色,手忙腳亂,忙遽神情,益發哈哈大笑不止。何天勝本也好笑,因見三黑已將惱羞成怒,安德還自笑不可抑,知他性情不好,恐野性發作,出了惡聲,忙即住笑轉圜道:“我傢大爺最喜的英雄本色,不在這穿裝打扮上。你又弄不慣這一套,還不到傢換去?越隨便越好。你既沒出門,我們自會到你前院北屋裏等你便了。”三黑巴不得有個臺階好走,聞言如釋重負,連話也不答,撥轉身,邁開大步,嘴裏不住駡駡咧咧,飛也似往傢中跑去。安德見天勝所謂英雄竟是這等人物,連傢中教師們都比不上,又是大笑,又覺失望,本不想入內再坐,經天勝極力慫恿,迫於情面,勉強同入。三黑一個下等水賊,忽然暴富,房捨陳設自多不倫不類,到了安德眼裏盡是笑料。坐了一會,三黑怒衝衝走出,見了二人,又把妻妾大駡了一頓,黑臉上青筋暴露,闊回黃牙,吐沫橫飛,神情更加醜怪。
  安德因他滿臉兇橫,語聲暴戾,幾疑不是欲遮前醜,直似衝着來客而發,不但沒敢再笑,反倒有些膽怯,坐立不安,彼此問非所答地略說了幾句話,便自要走。三黑力說“難得貴人來到我傢”,叫人預備最上等的酒席,再四輓留不放。安德急得要哭,最後還是天勝解圍,嚮三黑耳語,說:“安德是大爺脾氣,連撫臺大人都不強他,既然不願在此,強留反使不快。再者出來大久,也恐撫臺大人尋找。你這番盛意,等我回去和他說好,改日再來便了。”三黑又簽訂後約。安德急於脫身,許了後天來赴午宴,方得放行,歸途先把天勝大埋怨一頓,後日之約,更不必說是不去的了。
  三黑當日出乖露醜,已然不快,這一巴結不上,認為安德忒輕賤他,惱羞成怒,心中懷恨,當時震於撫臺官威,又礙着妖道師徒情面,未便發作罷了。過了三數日,何天勝因在山亭之內發現舊日夥伴教師韓洪,心中不安,歸後又尋惡道常明元商議。常明元也說:“此人武功着實不弱,形跡尤為可疑,此來必非無故。”天勝聽了更不放心,暗計三黑命手下黨羽到處訪查,始終不曾再見,數日未得動靜,漸疑韓洪路過經此,也就鬆懈下去。
  這日三黑閑得無事,帶了兩名惡黨,往各渡口查看黨羽勤情,沿着黃河岸邊往下流走,連查了六個渡口,天已垂黑。這十八個渡口掌渡的小頭目,有的兼管一所小莊院和十來頃田地;有的開上一座客店,備遠道來客打尖住宿之用。這種店房,上下流各有三四處,多在離城數十裏的鎮集中,地當孔道,離河又極近,不害人也能做很好的生意,所以雖是黑店,不是值得一吃而又不走渡口的,從不輕在店中下手。加以三黑號令極嚴,手下經營得法,對待客人,外表極為公道,行旅稱便,誰也不知他們是黑店,渡口賊船的耳目。店中前院住客,後院是店主住傢,另給三黑設有一間密室,以充下榻之用。照例三黑巡行到此,如見天晚不願再往前走,便在這裏莊院和客店中住下,遇上高興,一住十天半月的時候都有。
  當日三黑所到之處地名羅溝子,相隔前面渡口有四十多裏,離省城已近百裏,在十八個渡口中,相隔比較最遠。管店舟的小頭目名叫水狗崔八,力請三黑住下,明早再往前走。三黑因崔妻新産,那地方又極偏僻,來時匆匆,店中無什準備,不如前站金沙渡是個大鎮,酒食方便,堅欲前行,便命崔八備上一個生牛皮製的筏子,順流下駛。崔八攔他不住,衹得將皮筏給他打好了氣,放在水面。三黑也換上水衣,帶了兩名惡黨坐將上去,手一抖,收了挂鈎,筏身便被黃河中的急流催動,箭一般往下流。
  黃河中的皮筏,是用許多牛羊皮做成包囊,打好了氣,連結一起,浮在水面,囊上鋪上木板船篷,人畜行李貨物均可安置其上。因河水深淺不一,淤沙漲沒無恆,皮筏既輕且浮,藉着急浪催動,其行如飛,不會擱淺,更不怕沉沒,走得又極快,往上流要走十天半月的途程,歸途如乘皮筏,遇上了好風,一日即至,最稱穩快。三黑因這類東西衹走下遊,不能逆流上駛,特地別出心裁,挑選最上等的山羊皮,製成七個梭形的小囊,連成長圓形的浮子,再用幾張熟牛皮縫成一個艇子,中設木架綳緊,擱在上面,用牛筋結好,風帆篙舵無一不備,不用時可以拆卸摺叠,甚是便利精緻。沿河十渡口,皮筏共有四個,專供他往下流有緊急要事時乘用,到了地頭,再用牛馬馱回原地。當日原是隨便出巡,並無要事,手下黨羽俱覺奇怪。
  其實三黑也是惡貫滿盈,出門之前就已坐立不安,心神煩躁,原意藉着巡遊會一會手下幾個重要頭目解悶。誰知連巡了幾個渡口都不合適,無意中巡到羅溝子,錯過大鎮集,又嫌當地荒涼,沒有好飲食。他這一趕往金沙渡,卻惹下殺身之禍。下筏時,手下黨羽俱怕他強橫霸道,令出必行,稍一違忤,重則送命,輕則撻辱,誰也沒敢勸阻。及至皮筏開行,艇中除了他,還有兩名心腹黨羽,一名小魚鷹蔡全,一名鐵巴掌牛四,俱是相隨多年、助惡行兇、無所不為的水賊。平素和金沙渡口掌渡頭目吳勇最好,因見三黑執意要往金沙渡過宿,又沒說為什事,照着往日習慣,這白羊筏子所去之處,必有兇殺之事發生,俱替吳勇擔着心,並坐在帆桅之下,腳絆着舵,面面相覷,不發一言。
  這時船行順風,三黑獨坐船頭,見黃河落日殷紅似血,照得兩岸的黃土斷崖都成了紅色,岸上一派荒涼,更無一點人煙,衹有黃流滾滾,急浪翻花,催着皮筏浮沉起伏,疾如奔馬,朝前疾駛。不知怎的,越看越覺心煩,偶一回看蔡、牛二人滿臉憂鬱之狀,益發不耐,方要喝問,猛一眼又看見舵前木格上供着的大王牌位和下面所繪的白羊頭,不禁心中一動,暗忖:“這白羊筏子不遇大事不出,每次事完必用人血祭神,怎今天會把它忘了?”尋思未已。
  蔡全為人粗魯,忍不住問道:“當傢的,今天坐皮筏到金沙渡,敢莫是吳勇兄弟有什不周全的地方麽?”三黑脫口說了一聲:“什麽都不為。”蔡、牛二人同聲驚訝道:
  “我們先聽當傢的要坐箋子到金沙渡去,以為吳兄弟出了什麽事,再不就是來了什麽對頭。既都不為,事前又沒給他一個信,見了吳老兄弟說什麽呢?”三黑獰笑道:“我今天也說不清是什麽原故,老是心裏發煩,毛焦火辣。適纔想拿酒解個悶兒,偏到的是羅溝子,極窮的所在,什麽都買不出,這纔想趕到金沙渡,跟吳兄弟大喝一回。見天不早,這條路又難走,騎牲口和走路都得好半天,算起來,衹有皮筏子快,到時天色剛黑不久,就住下來。這都是今半年多河下沒出什麽事之故,竟把成例忘了。記得我早年在山西河岸上也有過這麽一天,心煩發躁,當晚卻做了一票好買賣,還殺死了三條人命,打傷一個鏢師。今回說不定又是一個好的預兆,吳老兄弟見我皮筏,必要嚇上一跳。船桅上的羊角燈不用點了,免得他們老遠驚疑,等近前纔告訴他們,作為我在城裏得信,有一撥好買賣要過金沙渡,算計落在我們店裏,因客人紮手,又不過河,怕他們做不翻,特地迎上前來相助。萬一真有這麽一撥買賣,應我預兆更好。沒有,算我聽錯也不要緊,免得實話實說,壞了我出行的規矩。衹你二人如若泄漏,卻休怪我不講情義。”
  原來黃河中的水盜迷信甚深,船筏上都奉有一個邪神,這羊角燈算是神燈,最為重要,晚間必須點起,否則便有生事之虞。蔡、牛二人一聽不叫點那神燈,不禁又是一怔。
  牛四想勸說,不點燈犯忌的話還沒有出口,三黑剛愎橫恣,見他神色不定,吞吞吐吐,錯會了意,以為牛四不願他搗鬼,立時把兇眼睛一瞪怒駡道:“挨球的!這天下是我打的,我要怎樣就怎樣,衹管照我說的話做去,少說廢話,不要惹老子生氣!”蔡、牛二人見他發怒,哪裏還敢開口,雙雙賠着笑臉,連說是是。三黑方始稍斂怒容,仍嚮筏頭立定,註視前面水程,不時怒目回望。二人知他多疑,嚇得一個假作掌舵,一個假作去理帆索,各自分開,不敢再坐在一起了。順顧下駛筏行絶速,夜月纔升不久已離金沙渡口不遠。
  三黑見前面渡口上,自己的一隻渡船從對岸橫斷河面斜行過來,已將攏岸。這金沙渡是個繁盛鎮集,地當官道,吳勇做得甚是謹慎,不值得一吃的决不下手,稍紮手一點的便通風上下遊同黨,或派黨羽尾隨到那隱僻之處下手,不動則已,一動必然滿載而歸,從不放逃一個活口。開着兩個黑店在金沙鎮上,但是衹用來作眼綫,從未在店中害過人命,過客無分貧富,都是一律待承。他居心行事雖然陰毒,表面上卻似一個極本分善良的商民。有那不常出門、不知利害的官商行旅,無論多難伺候,他都涎着一張笑臉去對付。所管渡船和備客雇用的十二衹沙船,他如沒看得中你,或是力勢不能敵時,全按着正式買賣去做。對待窮人和腳夫車把式等人更善結納,因此店渡兩門名聲頗好,真有特意繞些遠道前來住店搭渡的。可是當時雖然渡過,衹被相中,到了上下遊無人之處,依舊吃他了賬,真個積惡多端,不在三黑以下。
  三黑起初還嫌他做法大文,屢次責駡,要想換人。嗣見別的還有兩個大渡口,因為做得太惡,先是劫掠頗多,漸漸鬧得行旅裹足,視為畏途,所得日益減少,官府風聲也越來越緊,如非新勾結了惡道師徒,恃有撫院支援,幾乎不能再幹下去,獨他這一處卻是聲色不動,蒸蒸日上,這纔服了他的才幹。吳勇為人詭詐多謀,也存有一份私心,見三黑已然欽服,乘機攬權,雖受三黑所囑,卻不要三黑干涉他的事情,一面又聯絡他幾個親近,如蔡、牛二人之類。自來功高見嫉,別的渡口比不過他,十九懷忿,齊嚮三黑進讒。日子一久,三黑也漸疑他專權自私,衹緣所得獨多,又加親近時為周旋,也就含糊過去。來時蔡、牛二人替他擔心,即由於此。
  三黑也是自己找死,皮筏到時,恰巧與渡船迎頭相遇,照例是兩下裝着不知,不進店不行禮的。蔡全首先搶上筏頭,手持鈎桿,喊聲“藉光”,將渡船鈎住,請他攜帶攏岸,另有酬謝。船人見是總瓢把乘着白羊筏子到來,個個心驚,一面假意說價,將皮筏帶嚮渡口,一面早派人飛跑往店中送信。
  三黑皮筏鈎住船尾,須讓渡客先上,乘着月光一查看那些渡客,盡是些短裝赤足的村民鄉農,僅內中有一穿長衣的瘦長漢子頗似商人模樣,手中衹攜有一個小包袱,用三根三尺來長、拇指粗細的木棍挑着,輕飄飄的,並無行囊貨物,也無夥伴,獨自低着頭,微合着眼,坐在船舷上,似想心思,神氣看去原極平常。等船客走了大半,那人也隨着上岸,行近渡口,忽然回轉身來望了三黑一眼,便回過臉去。三黑似乎聽見那人冷笑了一聲,一則渡客甚多,互相擁擠爭行,人聲嘈雜,沒聽真是否笑他;二則腹中饑渴,急於和吳勇見面飲食,不願生事耽擱。那人竟自上岸,未再回看,以為事出偶然,不是笑他,等船客走淨,上岸再看,已不見那人影子,就此息了怒氣,忽略過去。
  渡口相去鎮集纔衹裏許之遙,三黑等走沒多遠便到店前。吳勇已然得信,在店門外迎候,接了進去,轉入內進密室,然後行禮拜見。蔡全恐他驚疑,便代三黑說了來意,心中還恐吳勇不信。誰知事有湊巧,話一說完,吳勇便驚訝道:“南店裏昨日來了一個怪人,小弟竟吃他不透,怎麽看也像是來尋事的。這傢夥很紮手,今早我正想打發人與當傢的和上下流弟兄們送信,這廝一早起身,卻好好的走了。照此說來,他要是個打前站踩道的,這票買賣恐還不好做呢。近二十年來,陝、甘道上保鏢的人們,全憑人的本領、字號的威風,這又不是甚麽荒山野地,況且是有名頭的鏢局,衹要常經過我們渡口走的,和當傢的多少都有點交情,像這樣未從下雨先防陰天的卻也少見,如非保着極貴重的紅貨,决不會這等作法,弄巧那廝還不一定是鑣行中人呢。”
  三黑聞言好生茫然,正要詢問,忽見一個店夥走入,嚮三黑等行完了禮,便請吳勇出去,說櫃房有人來找。吳勇知有事故,忙即告退而出。蔡全便勸三黑將計就計,少時吳勇回來,多問少答,將此行來意與他相合,免使生疑,又顯得自己耳目靈通。三黑應了,因吳勇說得無頭少尾,想不到盛名之下,竟有人敢來太歲頭上動土,好生忿怒,急於問知就裏。偏生吳勇去了好一會,酒食已然盛設,還未回轉,問店夥,說是到了南店。
  正在狐疑,要命人前去呼喚,吳勇忽然匆匆走回。
  三黑性急,不等開口先自搶問:“你說那昨日怪人是誰?適纔南店喚你,莫非那票紅貨真個到了麽?”吳勇見三黑等正在大吃大喝,不願先說出來掃他的興,便就橫頭主位上落座,也斟着酒,搖了搖頭道:“那撥客人想還在途中未到,是另外一件事兒。有大當傢在此,什麽辦不了?且請先用些酒,昨天的事話長,飯後再說不遲。”三黑等也真餓極,口裏不住狂吞大嚼,仍然連聲追問。吳勇衹得把昨日南店中發生之事說了一遍。
  話纔一半,三黑先自有氣,等到說完,三人俱都頸紅臉漲,怒恨不止。
  原來這金沙渡鎮集上,吳勇先開設有一傢客捨,字號福來店。後因地當孔道,行旅衆多,房屋不敷應用,又分開了一傢在鎮南,字號三元。一南一北,把着全鎮來往要口,因是聯號,總稱為南店北店。鎮上雖還有十來傢客店,設備一切,全不如他。吳勇手面又寬,眼皮又雜,江湖上紅黑兩道全都通着聲氣,治理得生意甚是興隆。加以他為人好狡,能剛能柔,提得起也放得下,吃人極有分寸,絶不做一點僥幸沒準頭的事,所以積惡多年,從未出過一點亂子。吳勇每每以此自負,總想照此做去,終身可以為所欲為,有利無害。誰知惡貫終有滿盈之日,敗運一來,任是如何有眼力,會算計,一樣也難逃公道。
  這時正是行商的旺月,水旱兩路的客商行旅絡繹載道,往來不絶。因為道途不靖,單身行客多不敢走,即或走的是官道近路,不請鏢師,也必成群結幫而行,一來就是一大批。吳勇南北兩店共有百多間客房,四個大騾馬院子,常時俱被客人住滿。這日午飯後,南店中恰好來了兩大幫老客,一幫是由川、康各地起身,取道蘭州,循黃河,經綏遠、大同,沿途采辦貴重藥材,去趕往祁州廟會發賣的藥商。一幫是由青海西寧取道蘭州、晉北入京的皮貨客人。每幫俱有二三百人,大隊騾馬一來,就將店住滿。吳勇知道他們財勢雄厚,常時大幫往來,不吝花費,聲氣相通,又常有能手鏢師相隨,不是好吃的主,並且整吃不如零吃,不特把害人的心全都拾起,還格外殷勤延款,服侍周到,使其代為傳揚,以廣招徠。
  這夥人長年在川、康、青、甘道上行走,荒村茅店,飽歷星霜,中途稍微有一個好地方,便有賓至如歸之樂。加以吳勇更會體貼人情,知道他們客途久曠,生活枯燥,特在鎮中暗地命人買來幾個唱娃,都有幾分姿色,明為賣唱,實是私娼,身價卻擡得高高的,不遇可擾之東輕易不肯出賣,這一來益發引人留戀,着實進財不少。這日客到甚早,本來還可打了尖再趕一站,都因當地是個大鎮集,飲食齊備,有酒有色,店主又是個知情識趣的主人,一留一戀,一撥就此住下。
  另一撥皮毛商人字號源發長,乃青、甘兩省最著名的大字號,資財千萬,西北各省均有它的買賣。店東姓馬名良齋,所生二子,一名馬康,一名馬泰,年紀均在二十上下。
  因見自己年過半百,恐乃子少不更事,不堪承繼傢業,這次出門販貨,特命長子馬康督隊押運,特請兩名武師和兩個精幹的同人相隨,保護照料,使他藉此歷練,長點見識,就便考查各地分號。
  馬康雖然年少,頗有志氣,人也聰明,西北民俗強悍,還習過一點武藝,頗知自愛,無奈初次出門跋涉勞頓,如何能受得了?行至中途便生了病。年少好高,先還不肯對人說起,強自掙紮了些日,行近金沙渡,再也掙紮不住,病倒車上,不能起動。隨行的夥伴都慌了手腳,因離蘭州尚遠,尚幸前面是個大鎮集,百物皆備,便往鎮上趕來。一面命人往三元店送信,吩咐準備醫生和幹淨屋宇,人一落店便好診治。
  吳勇正在店中應酬那幫藥行老客,一聽人報青海源發長少東親自押送大批貨物前來投店養病,知道來客定有多日養歇,不問武做文做,零吃整吃,全有好大油水,心中高興。店中共有三個大院子,東院已有客人包住,西院住着兩撥商客,人各二三十名,都是日後的肥羊,房還閑着一多半,衹北院屋宇修整,院落寬大,地方又較清靜,恰好當日客去騰空。送走來人之後,忙命店夥急速打掃設置,一面命人去延請鎮上的醫生,來與客人治病,一面命廚房準備伙食,一面又命兩個長於口才的店夥迎上前去,立時全店上下幾十口子人忙了個烏煙瘴氣。
  接客的剛去不久,忽然來了一個行客,一到店門,衝着門前諸店夥道聲“辛苦”,便直往裏走進。衆人見那人是個黑瘦漢子,身上衣服鞋襪帶着沙土,一雙皂布千層鞋底卻是新的,隨身並無行李,衹手裏用幾支木棍穿着一個包袱,輕飄飄搭在肩上,容貌身材無一起眼。因他一到直奔北院,仿佛來過走熟了似的,雖無行李同伴,卻像是個走長路的商客,知道不是大幫行客不會投到這等大店,更無一言不發往裏直闖之理,俱料是源發長一幫裏的客人。
  一個名叫丁六的店夥自恃機靈,連忙趕過,剛想詢問是否源發長來人,就便敷衍幾句,以防忙中有錯。不料來人更鬼,不等他開口,先大模大樣的說道:“我們在路上遇着合盛祥的人說,他們昨日住在北院,今早剛把房騰出。我們又非要清靜一點的地方纔能合用,真是再巧沒有。有了這大一會,你們店東想已叫人收拾好了吧?”一邊說一邊往裏走。丁六一聽,分明是源發長來人無疑,再者先走那幫字號合盛祥,也是青海皮貨客人,兩傢原有關聯,越想越覺沒錯。又見來客舉止言談都似個有身分的神氣,不敢多口亂問,於是不熟充熟地答道:“北院早收拾好了,一切齊備,靜等爺臺們駕到了。”
  來客點了點頭,連道:“好好,你們東傢滿門紅光,三天以內定要發財。”丁六衹當是句好話,也沒在意,忙說:“你老吉言。”並肩相隨。到了北院,來客直人上房坐定,從從容容放下包袱,取了布撣將身上灰塵禪淨,又吩咐打水洗臉。丁六應聲出去。
  吳勇畢竟有點眼力,正在北院廂房中安排,忽見丁六隨了一位客人進來,先也算定源發長客人,打算接出,剛往外一探頭,猛瞥見客人走得甚快,丁六連步直追,僅得趕上。這還不說。西北院落多是土地,連日天幹,院中灰沙總有一兩寸厚,日光之下,丁六腳底塵土揚起老高,來客走得那麽急,腳底卻是好好的,點塵不揚。等客進上房,假作走嚮別室,留神查看來客所經之處,沙土上衹有丁六一雙腳印,並未留下第二人的足跡,不禁心中一動,暗忖:“來客這等行徑,頗似有心顯露。源發長是店中多年老客,賓主從來相處甚善。適來看店房的還是個有私交的熟人,曾說小店東中途有病,來此調養。他傢是有名大商幫,既從未侵害過他,就是知道自己底細,也犯不上來此刷點顔色,引得自己疑忌生心,為異己梗阻。如說不是,這院已被源發長定包,丁六素日機警,店門還有多人,怎會引外客到此?”正尋思間,忙打手勢,叫餘外兩名店夥不要走入上房,等丁六一出來,使眼色將他喚至院外,低聲問道:“上房來客是源發長的麽?可曾問他,少東和大幫客人怎還未到?遇見本店接客的夥計沒有?”丁六答道:“想必是的,都還沒顧得細問,他就直走進來了。”吳勇聞言,便料事有差池,惡狠狠兇睛一瞪,正要發話。丁六已料他怪自己行事慌疏,忙即答道:“事不會錯,你老莫急。要不,等我再問他一回,錯了隨便換房,諒他一人也不敢在老虎口裏討晦氣。”隨把前事一說。吳勇聞言,也覺相像,衹來客孤身先到,直入上房,既是幫中主要之人,怎不與大隊同行?諸事可疑,便教丁六一套言語,吩咐送水時如言盤問。
  丁六領命,到了上房把水放下,伺候來客洗完,打着笑臉,躬身問道:“你老貴姓?”來客答道:“我叫馬雨辰,連名字都告訴你,省得你費事。那源發長的少東馬康是我最小的徒孫孫,人倒愛好,可惜年紀輕輕沒什出息,頭一次出遠門就纍病了,真叫我灰心。你還問什麽不問吧?”說時二目神光炯炯,威棱逼人。丁六那樣久經事故的機靈鬼,竟被他兩句話堵住,看出詞色不善,又聽說起馬傢少東是他徒孫,料知沒錯,心已放了一半,不敢再問,賠笑答道:“請教一聲,為的是好招呼,馬老太爺休得見怪。”
  方要告退,馬雨辰忽將包袱解開,取出一個小鐵皮包就的木匣,封鎖甚固,連同十多兩銀子,遞與丁六道:“這裏面都是紅貨,我一身傢當俱在其內。我平日總是心忙,人沒來,我偏搶在頭裏。到了,一個人又是心煩坐不住,左近還有個朋友,打算坐坐去,把東西放在房裏面我終有點不放心,還是交櫃的好,另外十兩銀子算是定錢。他們來了,說這房我們已經包下,不許再讓一間給外人,還有一兩碎銀子送你買碗酒喝,我去去就來,也許待得久些。憑爺是誰,不許開我這口箱子。我衹嚮你們東傢說話,連我徒孫都不行。”一邊說,仍將包袱結好,插進那三根細木棍,起身即往外走。
  丁六為人最是貪小,忙把一兩賞銀掖起,又覺這等有名望的大商幫,請還請不到,哪有先收定銀之理?事太不經,忙喊“老爺子留步”時,就這微一耽延的工夫,馬雨辰已走出門去,過了院子。丁六纔想起事太突兀,又有店東的那一番話,人去不好交代,忙又回身,抱起那口小木箱,拿了銀子,追將出來,口裏連喊“馬老爺子留步”,心還想前店的人聞聲可以攔阻,誰知追到前面店門,衆人倒都驚動,哪有來客蹤跡?
  這時吳勇已回到前店,傳語手下戒備,一面命人迎上路去,裝着二撥接客,暗中查探源發長客幫中有無這麽一個來客,速即飛馳歸報;一面在櫃房中等候丁六回信。忽聽丁六急喊跑來,手裏拿着一個小木箱和兩錠小銀子。喚進櫃房一問,丁六先聽衆人說好多人俱守在前面,並無一人看見來客出門,已知不妙,見了吳勇,衹得實話實說。吳勇聞言,也摸不清是何路數,一拿那小木箱甚輕,來人已去,衹得暫且存櫃,吩咐留心看守,不可妄動,靜候人來,自見分曉,心還在想來客或許與源發長是一路。
  待了片時,頭撥接客的着一人先行趕回,說第二撥人趕去,得知店中來了怪客,源發長少東病得頗重,全幫並未分人先來,看店的早已回去,如今大隊騾馬車輛已進鎮日,就要進店等語。吳勇益發斷定先來姓馬的是有心上門尋晦氣,細一尋思,這老傢夥看去雖是紮手,自己人多,勢也不弱,豈能容他欺到頭上!且先將買賣應承下來再作計較。
  不多一會,醫生得信趕來。跟着源發長少東馬康的從人、帶了褥子被套茶果衣物先到,徑往北院陳設。最後纔是大幫到來,共有三百多牲口,客商鏢師和車把式不下二百餘人。為首一輛三套大馬車裏面臥着馬康,一個親信人相陪在內,兩名鏢師跨沿。車把式一色新青布襖褲,也是緊身密扣,手執丈八長鞭,搶步嚮前,拉着頭套牲口嚼環,由店門青石砌路上,輕車熟路,流水一般,直往北院中跑進。另有十來個親信人等鏢師,車到店門,紛紛跳下,跑步嚮前,趕在頭一輛大車的前後左右,蜂擁而入,衹剩車把式趕着空車往騾馬院中跑去。後邊大隊也相繼跟蹤人店,各就安置。店中平添了無數駝馬嘶鳴之聲,烏煙瘴氣,鬧過老大一陣方始寧息。
  吳勇早隨往北院中張羅,招呼馬康上炕,倚炕坐定,把備就的醫生陪了進去,診完脈開了方子,店夥飛跑抓藥去訖。見馬康雖然恃強掙紮,人已燒得周身滾燙,隨行諸人衹管問暖噓寒百般趨承,均不愛答理,也不肯吃東西。知他嫌煩,便告退出來,尋了幫中一個老客,去至櫃房中敘舊,備些酒菜,相陪小酌,就便探詢適來怪客是否和他東傢有什麽淵源,東傢平素有無仇人,來時途中可曾發生什麽怪事,以便應付。
  這老客也姓馬。名進財,是馬康遠族叔伯。他雖在幫中地位不高,卻是從小由學徒熬到外櫃,長年出外跑道,經驗宏富,人也精明幹練,江湖上的什事都不甚外行,頗得東傢信任。源發長買賣在青海是第一傢,西北諸省,是大地方都有分莊。這等地位的有好幾十人,在老店還不怎顯,出外卻成了一個次要腳色。西北客店,為商幫熟客接風洗塵原是常有的事,似這樣單獨邀請背人小酌卻是罕見。馬進財本知店東不是善良人物,不過貪他店大,起居飲食樣樣方便周到,好在本身財雄勢大,斷定不敢鬍來,多花幾個錢財東並不在乎,所以每次投店俱未攔阻,日久成了慣例,更不便招怨惹事了。吳勇也知他老練,常打招呼,算是彼此心照。這次馬進財剛一落店,洗臉漱口,換完衣服,吳勇便是親身邀往敘談,已料有事。一進櫃房,賓主坐定,說了幾句,店夥忽端進幾碟精緻酒菜,更疑他想買自己的口,當時便要起身辭謝。吳勇先恐客人疑怪,本欲淡淡地隨口探詢,不願實話實說,見狀知他誤會,衹得力示無他,把適間怪客來時情景實話實說。
  馬進財衹是拈髯搖頭,一言不發,等吳勇把話說完,尋思了好一會纔答道:“青海姓馬的,十九都是我們一傢。我從小就在櫃上,是東傢的近人,和有頭有臉的差不多都見過,並沒這麽一位。適纔仔細尋思,衹一位有大名望有大本領的老前輩,生相舉動與你說那位老客有兩分相像。但他老人傢的真名衹一個字,不叫雨辰,曉得的人甚少。連我也衹前十年,老東傢打發我裝了兩大車銀子和一些禮物,由西寧送往寧夏鄉間他一個好朋友傢中,說他老人傢來信相藉,立等使用,背地對我說起他的真名,纔知就裏。至於他那外號獨行神叟鐵梧桐,久已名震江湖,你大概不會不知道吧?如若是他决不會尋我們的晦氣。但他老人傢先住玉樹,還常出門管點閑事,自從那年青海西藏交界青沙嘴,他門徒給他修造的一所莊子落成,好些朋友門徒都搬去與他同住,就當年給他共祝八旬大慶,由此傢居納福,不再出來。你們和他素無過節,到此則甚?所以又覺不似。除此之外,就有幾位人物字號,則和他所說輩份不對,再者年貌神情也都不十分像。他身雖長,好似胖些。依我多年江湖上的閱歷看來,此人决不是個好惹的。如真有大幫客貨同來還不要緊,越是孤身,必有所為。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回來務要好好待承,敷衍過去,免得出了亂子,不好收拾。”
  吳勇也是走慣順風,心狂氣做,起初請馬進財盤問,衹恐怪客真是源發長的長老主要,怕得罪他,傷了財路,並非怕他尋事。及聽說起怪客頗有幾分與當年名震西北的青海玉樹鐵梧桐獨行神叟相似,雖然吃了一驚,後來馬進財一說不是,便未在意,聞言笑道:“馬客人,你我彼此心照。不是我吹,如真是鐵馬大爺駕臨敝店,固是貴東傢的尊長,又是成名多年的人物,怎麽也該好好接進來,好好送他上路。即便他不是鐵馬太爺,衹要與寶號源發長有一點瓜葛,我們多年客主,必有一分敬意。要是外人要到小店發歪,不是我吹,兄弟我不算什麽,敝東傢在這黃河兩岸闖蕩多年,也頗有個名頭。我們做的是生意,他拿客禮來,我按主道走,也不管他是孤身寡身。真要上門找便宜,一頭挑蔥,兩頭挑蒜的,管教他走得進來爬不出去。衹不是寶號同人,就好辦,提防他則甚?”
  馬進財人甚深沉,適纔尋思,本已觸動,連日路上所遇之事,因自己尚拿不定那異人究竟是什麽來路,好在决不是和自己一行人過不去,恐其別有作用,不便給他說破招恨。不過少東正病,沒想到來路所遇異人也落在他的店內,又似特意上門尋找晦氣,自己人畜財貨又多,既住他店,終以無事為佳,所以淡淡點他幾句。不想夏、吳諸賊喪門照命,吳勇沒有省悟,認作尋常商人怕事口吻,大發狂言。
  馬進財聽他直連獨行神叟都不怎樣看在眼裏,心中老大不快,暗忖:“我好心好意,看在老客老主,勸你幾句,你倒這樣不知好歹。平日我衹看出這廝不是善類,上下遊客商常時出事,定與省城水寇夏三黑通着聲氣,還不知他有一個好漢東傢。全幫常住他店,雖說沒出過事,並還好好待承,那一則仗着鏢局名望和隨行能手衆多,二則看在肯花錢份上,不敢樹敵斷路,怕弄巧成拙罷了。看他如此兇橫豪強,倒要聽聽他是什麽來頭,以備萬一出事,好占根腳。”仍然不動聲色,拈髯笑道:“貴財東是哪一路英雄,我怎的從未聽人說?何妨說出尊姓大名,我們走外路的遇事提起,也好得個照應。”
  吳勇原本機警,衹為適纔頭次受激怒發,一時氣浮,又錯當馬進財久慣江湖必有耳聞,說漏了口。吃這一間,反倒不便掩飾,衹得說道:“敝東便是現在撫臺大爺的好友。
  撫衙何總教師的師兄弟,蘭州西關金天觀虎爪真人常祖師爺的心愛徒弟,黃河兩岸到處聞名的分水蜈蚣夏三大爺。”言還未了,忽聽後窗戶外似有人駡了句:“好不要臉的狗娃!”吳勇心中一動,忙就窗眼往外一看,窗外原是往偏院客房的過道,這時正有幾個住客上街買東西回來,一路說笑,由院中走過,好似適逢其會,並無人在窗下窺聽嘲駡,也就不以為意,仍接口道:“馬老客人也是老江湖了,怎還不知道麽?”
  西北荒寒之區,野牛野騾之類的猛獸到處結隊遊行,往往一過就一整天,人畜遇上便無幸理。更有怪風矗如山嶽,中夾火星,飛塵揚礫,凝聚不散,瞬息數十百裏,如萬雷齊鳴,驚天動地,人畜當之,九死一生。常跑長路的專講究耳目靈敏,見多識廣,以便趨避。馬進財從小就跑外櫃,最擅長是耳聽,無論盜賊異獸以及數目多少,相隔百裏以外,被他伏身地上一聽就知分曉。適纔明聽出駡人的聲音在房檐上面,吳勇竟未覺察,雖然暗笑他蠢,因吳勇不但與夏三黑通着聲氣,還代他在此開店,知是手下親密黨羽,也自心驚,當時不能示弱,仍笑答道:“掌櫃的和夏三爺是好朋友,我早就有個耳聞了,卻不料還是同夥發財,那就無怪乎生意興隆了。”說罷揭過,又提了一些閑話。
  吳勇心氣漸平,越想今日說話越冒失,尤其是過道隔窗好幾丈遠,適纔窗外駡人的聲音又巧又近,自己聞聲外視,那幾個歸客已然走進偏院門口,笑語模糊,怎入耳那般真切?再者本店根底也不該輕易對外吐露,一陣鬍思亂想,不覺心神不定,煩躁起來。
  馬進財見他躁妄不寧,便即道謝告辭,始終不再提起前事。吳勇轉托他不要嚮人提起。
  進財淡淡允了,作別自去。
  吳勇暗間店夥,怪客並未回來。當着進財,雖說了那套狂話,因那窗外駡聲來得奇特,不像巧合,自思真實本領有限,每次行事全仗人多勢盛,知己知彼,料得事準,再不就靠上下遊水裏下手,對方又多是尋常商客,真遇見有大本領名頭的能手鏢師隨行,依然不輕招惹,所以從未失風。想來想去,江湖上也沒什強仇大敵。衹去年秋天,有一水好買賣落在北號店裏,打着一個新鏢局的旗號,保的紅貨,人數又多,鏢師姓潘,年紀甚輕,像是初出跑道,人卻精幹,不知怎的,當晚就被他看出自己破綻,同來還有兩個副手和一個趟子手,當時藉題發揮,賣了兩下見識。先見這幾人不容易吃,本想放過,一則恨他初次出馬,不因親及友提個名兒姓兒,也沒把事弄清楚就把自己當作黑店,遽然賣弄英雄,自居好漢,明是打招呼,暗中卻是示威,欺人大甚。二則自己想不在本店行事,連久跑江湖的人,除了通氣的不算,極少知道。看他那樣年輕狂妄,嘴必不牢,被他得了便宜賣乖,傳說出去,諸多妨害,但又怕做他不翻,不敢妄動。正在為難,恰巧夏三黑同了兩個有本領的水路朋友無意到來,壯了膽氣。事也真巧,本客也是一個少東,原與姓潘的是朋友,手底也自不弱,年輕性躁,因是紅貨,行李箱筐不多,嫌那風塵勞頓之苦,幾次要改走水路。那趟子手是個積年老油,說黃河水寇素多,帶有貴重物品,縱說鏢師本領高強,客人也是行傢,終以不惹事為妙,再三攔阻。客人本就掃興,這日到前又連遇上兩天大風沙,行時執意非雇船改走水路不可。按說客貨一上路,行動之權全在鏢師身上,不能任性鬍來,即此已犯大忌,何況當日又疑心落了黑店,更該小心纔是。誰想反奴為主,衹那趟子手苦勸了一陣不聽,鏢師們竟未攔阻,說話隨便,又不謹密,直似有心叫陣一般,這一來,更認他自投羅網,哪肯放鬆?連夜派人往下遊送信,佈置停妥。又偷聽到要次日中午起身,特在碼頭上備下三衹大船,由三黑和同來二友分任船老闆,各帶兩個黨羽,兩衹作為空船,一隻作為自上流裝了客貨,到鎮上岸,備他不往店傢,自己出外選雇。次早得了客人說出午飯後走的信,索性親身進去,故意套交情,拿江湖話點明,表示兩不相犯。誰知白忙了一夜,那姓潘的竟信以為真,反說明所保是什紅貨,價值多貴,雇船的事交給店傢,不在乎錢。還托自己照應,打聽水路朋友地段姓名,以便遇時好請高手讓道,和背書也似,行話熟極,異常謙恭,也不避忌客人,迥非昨日之比。按說人傢光明爽快,既打了這樣招呼,本應彼此留道,交個朋友纔是。無如貪心過重,三黑的性情,已然勞師動衆,勢在必行,衹把話告知三黑,仍就照前行事。原擬客貨任上何船,餘二船上兩能手再改乘三黑羊皮筏子追去,下流還有多人佈置埋伏,對方縱有天大本領也難逃過,何況又是不會水的旱路朋友。客托雇船更是省事,因走下流,無須率了多人,便把為首三人並作一船,連兩名同黨共是五個能手,恰好一人服侍一個。方準備給客回信,請其看船,忽接省城飛馬急報,說乃師金天觀常明元祖師爺立等,他騎了撫臺大人原來快馬即速趕回,有要事相商。三黑對乃師奉若神明,又是嚮撫臺大人藉來好馬,料知必有緊急要事,好在這類事已是傢常便飯,那兩個水路朋友本領水性比他還高,不在場也不妨事,何況還有自己足智多謀,料無一失,囑咐了幾句便騎原馬趕回。為防萬一,還添了兩名有好水性的助手,共裝着六名船夥。午飯後親送客人上船,細查三鏢師上船時的動作言談,除那趟子手一人像是行傢外,處處顯出不慣乘船之狀。剛一上船便和客人憑窗外望,指點水景,好似十分希罕,說了好些怯話。當時心裏越發放寬,算計船行下水,即便對方武藝高強,恐自己人受傷,途中不輕下手,至晚夜來船到大王渡前面無人之處,埋伏也必發動,兩下夾攻。如還硬截不成,衹把活舵一拆,船底活塞子一拔,船即沉落,灌也把他灌死,哪還怕他跑脫一個?兩地相隔衹數十裏,遲到明早,定接喜信無疑。高興之極,召集店中同夥,預先喝了一回慶功酒,盡歡大醉而眠。次日醒轉,剛想起昨日之事,便聽客屋正進來一個大王渡的同夥,心花大開,連衣服也沒顧得穿,翻身縱起下炕,伸手扯了一條褲子,套上兩腿,邊提褲腰邊應聲邊往外跑。來人本為探信而來,進門見人先問,已知客人昨午動身,卻未截上,心中驚疑,來尋自己細問,聽了應聲便沒再嚮旁人問答。自己出外一見來人,是水鬼崔四爸陳年同夥,面色憂疑,料知兇多吉少,把一腦門子高興全打嚮九霄雲外,忙問就裏,纔知大王渡的埋伏等到定更以後,還不見客船到來。頭子魏三,以為肥羊不是變計不走水路,便是改了行期,他恐事有差池,力主衆人仍在原地埋伏以防不測,自己連夜飛跑,趕來探問。沿河而行,未見船影,中途忽然天陰,月被雲遮,雖未看真,也沒見河中有一點燈火。適纔到店,得知客船昨午開行,如說中途動手失風,船已沉沒,船上諸人俱精水性,决不會全數被害,一個難逃。再者船上客人有此本領,或是開行,或是回來找晦氣,也萬無不見之理。衹中途遇見流沙起壩將船淤住,進退不得,比較近情。但本船的燈光决不會滅,尤其那羊角信號明燈和求救旗花更該點起,怎的全無動靜?商量了幾句,想不出是何原故,知道上下遊許多渡口,同黨衆多,那船誰都認得,船頭船尾又設有遇見即助的下手暗記,如若回舟上溯,定被發覺,早該接報,並且也無回舟之理,料定還在河內,白日易見。方欲沿河巡視,忽又一大王渡同黨氣急敗壞跑來,見面便說,昨船已在半途河中發現,果被流沙淤住、衹是一隻空船,人貨連行李一齊失蹤,還短了兩條跳板。細一考問,原來昨夜崔四爺行後,水鬼魏三越等越不耐煩,有心不等,又恐客人起身大晚,或是中途受阻停滯,誤事受責。他原有四衹小船和二十來名同夥,想與其枯等,何如迎上前去。好在來船有信燈旗花,老遠可以看出,小船行速,回頭也來得及,便分了兩船,親自逆流上駛。走了半夜,連發幾次旗花,終是黑沉沉不見回應,斷定船未起行,正自有氣,怪頭子和吳勇事前不給個信,讓大夥熬夜苦等,打算索性船上一睡,命手下分班往鎮前趕來請示,鱢鱢二人的脾。剛躺到船內睡熟,忽被手下喚醒,說船在前面被河中流沙淤住。縱起一看,雲破月來,果見那船遠遠擱淺在沙壩之上,忙命搖近。先不見人,以為俱都睡熟,還未疑心出了亂子,裝着過船相助,連喚幾聲不應,纔起了疑心。黃河流沙,漲落無恆,一看水漩,船左積沙已漸衝散,船右的沙仍然堅凝,任憑急流衝刷,知道這河是反性,似散還緊,看似凝積不動,說散就散,立刻變成數千百條濁流泥湯,滾浪翻花,急漩而逝,瞬息即沓。一個不巧,左近又起沙堆,己船正當船右,恐被新沙膠住,仗着手法精熟,一同用力在急浪中拼劃,繞嚮船左。這一繞劃費有頓飯光景,恰好雲靜天空,明蜻欲墜,孤懸長河臥波之上,天也離亮不遠。有這工夫,又把大船繞了大半轉,船窗洞開,自然無微不見。魏三見船內通沒一個人影,情知不好,船靠不攏,忙命水手用撓鈎援上船去一看,搜遍全船,休說是人,連行李都沒有一件,衹不見兩塊大跳板和撐船的篙,船艙船面有大小幾點血跡,似已動過手,可是敵我雙方不見一人,事情太怪。疑心成功以後為流沙所阻,急於回店。但那裏正在中途,上下遊都是自己人,下遊河身更是筆直,點起旗花盡可望見,派舟應援,何至於要人下水用跳板載渡貨物,好生不解。嫌上駛太慢,忙着派人起岸,趕往店中送信,問個明白。仔細一尋思,客人紅貨衹有兩箱,行李人衹一件,外有兩個衣包,查看神情,决不會水。頭子昨日同來的兩個水路朋友,俱是河南著名大盜,為了犯案太多風緊,千裏來投。其事不過半年,有名的手辣心黑,頭子因他藝高名大,始終以客禮相待,不算同黨,必是見事生心,臨時見財起意,先動手殺了鏢師客人,然後出其不意,將同去的自己人也一齊殺害,藉着沙阻行舟之便,用跳板載了貨物,入水推行上岸,起早逃往他鄉。為了故布疑陣,好使人疑對方所為,特地連客人遺留下不值錢的行李也一並帶走,那篙卻當作扁擔用了。三黑本領尚不如他,幸未同去,否則難免同遭毒手。越想越對,忙着人飛馬報知三黑,一面分人,沿河兩岸搜索遺蹤。果在離停舟處不遠的斷崖上面,找着兩截竹稍和兩截鐵篙尖,另有一根短鋪蓋索在一起,那兩跳板也在附近淺沙之中,那衹大船經人守候,便退駛回,再細一搜,船壁上還有人血,寫着一個“巧”字,此外別無遺跡。三黑自免不了一陣子暴跳,也曾幾次派人往二人老傢查探,到處打聽,並無人知道這二人的下落音信。二人一個光身漢子,一個老傢孟津,全家早在一年前官司緊急時逃避一空,雖無法證實,遲早尋到本人,就無話說了。這傢鏢局原說總號北京,晉、陝、新、甘均有分號,鏢頭賈銘,號蒙士,本領高強,外號大公雞,創立字號不久,專門代人保送紅貨。及至嚮各方面一一打聽,俱沒聽說有這麽一傢鏢局。先料業已出事報散,嗣見連鏢頭和那幾個鏢師都打聽不出。事大離奇,纔想起那鏢頭姓名外號別緻,乍聽時頗覺刺耳,三黑外號分水蜈蚣,他叫大公雞,豈不正是對頭剋星?姓名又與“假名蒙事”聲音相同,再回想到來人詞色行徑,可疑之點也甚多,許是三黑有什仇傢,假扮鏢師富商上門找晦氣,原打算和三黑過不去,誰知本領不濟,給那兩個水路做翻,又來了個窩裏反,把同去的三黑黨羽暗算做掉,一看紅貨竟是假的,悔已無及,衹得上岸逃走,但又把那幾件假紅貨和行囊等纍贅之物帶走則甚?至今想不出是何原故。事經多時,也沒人尋來探問。
  今天這個怪客,或者與那被害諸人有關也說不定。三黑近年何等勢盛,既然知道這店是他的買賣,居然敢於單身到此。適纔去時說往鎮上訪友,不是另有厲害同黨,便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倘若真是個有大本領的對頭到此,店中人數雖多,因一嚮文做,平素又容不得人,並無一個真正好手,遇上勁敵仍是麻煩。
  吳勇幾番一遲疑,時已人夜,酒意一消,適纔那股子盛氣早餒了下來。正在櫃房內外往來盤算,鬍思亂想,忽聽後面人聲喧嘩,方要命人去看,一個店夥氣急敗壞跑來說道:“適纔走的那老傢夥回來了,一口咬定北院是他包下的,要定了上房,並說定銀早已交櫃,不容他住不行。丁六和他理論,他真不講理。我們這邊人多,他一點也不含糊。
  張黑手喚住丁六,和水螞蚱趙四、鷂子王殿奎上前想鎮嚇他,話不投機,三人才一伸手,便吃了他個七顛八倒。當時犯了衆怒,連別院的人也都趕到,幾個人一擁齊上,沒一個近得他身的,挨着一點就倒。未動手前,源發長少東着馬掌櫃出來,請他進去,願將上房騰出讓他。他一點也不作客氣,反嚮馬掌櫃買好,直駡我們驢日的欺人,管馬少東叫徒孫孫,如不看他情面,非占全院不可。也是張黑手氣他不過,問他:‘你一人住這個房子,你的客貨現在哪裏?’他說:‘我睡覺格式一晚上要換一百零八處地方,照例住店非房多不可。老太爺有錢,喜歡包你,你配管嗎?’說話又損又壞又刻薄,逼得人喘不過氣來,萬分無法,實忍不住,纔動的手。如今事已鬧大,別院客人全都驚動。打是打他不過,嘴裏又不幹不淨,看神氣是專找我們來的,差不多什麽底都讓他這張老損牙口給泄了,頭子快想個主意纔好。”
  吳勇聞報大驚,一問門口幾個店夥,俱說人人留心,竟無一人見他走進,情知跟鬥栽定,尚幸自己適纔沒有在場,如若在場,看不過去,一樣難免動武被打,更是沒法下臺。現時衹要捨臉,還能有個彎轉。仔細一想,硬的不行,衹好軟做。主意打定,忙往北院跑去,路上不聽喧嘩動手之聲,方料有人出面勸解,源發長客人又肯讓房,必已將對頭勸進上房,事情平息。及至進了北院門一看,斜月明光之下,四外站着不少店客,紛紛交頭接耳,店中百十名店夥,倒有一小半躺在地下不見動轉,餘人俱都滿面驚急之色。怪客馬雨辰,正和馬進財負手閑談,神態從容,狀若無事。馬進財不住打拱,似在賠話。馬雨辰衹將頭微搖,聲音都低,也不知說些什麽。
  衆店夥見吳勇到來,方欲走過。吳勇將手一擺,方要嚮馬雨辰身後走去,忽聽他大聲說道:“我不是不賞你們的臉,這些兔蛋大可惡了!等這驢日的店東到來,老太爺非教訓他一番不可!”吳勇挨了個窩心駡,氣憤不打一處來,無奈現有許多徒黨都被人打倒,強弱相差太遠,沒法慪氣。光棍不吃眼前虧,就這樣領了駡過去又覺不甘,忽然一個轉念,停住腳步,裝未聽見,指着衆人使個手勢,大聲喝駡道:“你們這群狗娃!我平日怎麽說的?別傢的店欺客,我們這裏卻要本分規矩。客店裏哪省貴客都有,口音不同,難免聽錯。不論客人發什脾氣,來者是財神爺,高接遠送,不許還口得罪。怎我往南號去這一會,便將客人得罪!我要賠不下禮來,明天都給我滾那娘蛋,莫在這裏給我丟人現眼!”邊說邊拿眼偷覷馬雨辰,觀察動靜。他衹管連唱帶做,有聲有色,馬雨辰直似不曾聽見。
  吳勇正沒個臺階下,就此過去,又恐自吃人虧,鬧個無趣,事情越發僵透。後來旁觀諸客中有幾個老實人,沒聽出怪客語中深意,不知吳勇過惡和自己前途危險,轉以為怪客逞能太甚,看不過意,一人趨近前去,躬身說道:“店東已來教訓他們。這位老爺子想必還未用過晚飯,何妨高高手放過這班小人,看在我們薄面,請進房去飲食安歇吧。”吳勇立即乘機嚮前深施一禮,說道:“他們一時糊塗,沒弄明白,以為老爺子是源發長寶號同人,更不該有眼無珠,冒犯你老人傢。在下方纔得信,請老爺子消一消氣,必定責罰他們,與老爺子賠罪就是。”馬雨辰笑嘻嘻地問道:“你說這話,當真不屈心麽?也罷,攆人不上一百步,衹你當着這位馬掌櫃的認頭服低,不混充人物字號,房子我算讓了,免得為你們這群驢日的,擠得人傢病孩子搬傢。”
  吳勇正愁他即使收風,仍要定上房,對源發長不過,聞言大出意料之外,忙不迭地躬身答道:“真沒老爺子這樣聖明的!這北院實已被先來客人包去,不便移動,就算人傢肯讓,也不是我們做買賣的規矩。小店在甘、涼路上也頗有一點名望信實,寧捨千金,不願倒了牌號。這事實是我們夥計的錯,情願認罪領罰。除北院外,南北兩號店房任憑挑選。就有人住,也想法給你老讓出,决不敢再絲毫怠慢。”
  衆客人中,衹有幾個是東院住的大幫藥商,因是久慣往來川、康、甘、青各地,久經陣仗,見多識廣,因聽這般有名大店,居然有人上門發歪攪鬧,料知來者不善,派了幾個老江湖來此窺查動靜,以便相機應付。見店傢情虛,來人决是能手,看出有異,袖手旁觀,沒有作聲。餘者都是住西院的兩小幫西商。這類商人多半性嗇算小,膽更不大,慣於乘機趨奉,迎合買好,以冀占人一點小便宜。先被馬雨辰震住,沒敢十分開口,衹有三四個老實人看不過去,略微相助勸解。及見馬雨辰忽轉口風,好說話,一個個都想討店東的好,以圖還店賬時少算點錢,紛紛搶在頭裏,一面勸解,一面故意高聲稱贊店東買賣公道,委麯求全,這般大店,從不欺負外鄉人。七嘴八舌絮聒不休。
  馬雨辰見他們醜態難堪,話更不能入耳,突將雙目一瞪,怒喝道:“你們這些少眼無珠沒心沒肺的!連個好歹善惡都分不清,明日上路,都是宰貨。自己全不明白,身在夢中,還有什心腸給人解圍!虧你們還恭維人呢,你問問他,北院就算早已被人包下,收我定錢不給房是夥計的錯,怎又說除北院外,別房就有人住也給勻出。難道除北院外,別屋住的都不算他店中客座?我還實告你們,他這些話,指的就是你們這些愛財不愛命的西院住客。東院住的,也是他多年軟吃的大客幫。我假如要住東院,他又該捨臉賠話了,不信,你們就試試。”說罷指着兩個發言最多的西商,對吳勇道:“我已給你大面子,也不再作難你要住東院。你衹把這兩個人的房子勻讓給我,要不你就把東院全院讓出,隨你的便。”
  吳勇正悔自己心虛情急,說錯了一句話被他問倒,再指人一要房,如不明言,事本易辦,偏是這樣對面審賊,無法圓轉。二客雖然貪小,當着衆人,豈不證實對頭之言,越顯店傢勢利,畏強凌弱,這又如何應法?看對頭詞意堅决,不允還是不行,想了想,委實難以兩全,衹得賠笑答道:“我因自己已然有錯,恐再招老爺子生氣,話沒交代完你老便認了真。一文照顧便是財主,開客店的哪敢欺慢客人?我說南北兩號,是說餘房甚多,忘了提開東院。這東、北兩院已被人傢原幫貴客們包住,不能容留外人。我說那話,是因別房住的俱是積年有交情的老客,即便你老看中他們住房,我捨臉前往求商,也必賞給我一個薄面。再說西院,好的閑房尚多,出門人都樂得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將大化小,將小化無,按着素來情義,决不願我店中生事。我自信總有幾分商量纔敢應承,給你老這一打哈哈,倒顯得我們不成人了。”
  馬雨辰哈哈笑道:“你倒會說。你們要是人,我還不來找你呢。”吳勇見他口風又緊,恐怕越說越不中耳,難免宣揚隱事,無法落場,反倒誤事,沒奈何,忍氣吞聲答道:
  “你老休得取笑。不是要那兩間房嗎?我先給你老勻去,能讓與否,卻不敢定呢。”馬雨辰冷笑道:“跟你取笑,你也得配!”吳勇裝未聽見,剛要點首,請那二人走嚮一旁說話,馬雨辰已高聲叫道:“不用鬧鬼費事!老西愛財怕事,我猜也讓定了。”
  那兩人也是小幫西商中首要之人,先本想藉此白住,有心相讓,及被馬雨辰當衆大聲一叫破,面子上實挂不住,急得滿臉通紅,不由發了倔性道:“俺老西出門住店,不賒不欠,沒交情,憑爺是誰,俺也不讓。反正沒收誰的定錢,誰讓誰是雜種,俺可不管旁人。”說完,怒氣轟轟轉身就走,同幫中人也七嘴八舌,咕咕噥噥地跟着散去。把個吳勇於在那裏,急不得惱不得,引得東北兩院客人暗中好笑不迭。
  吳勇正愧忿交加,沒個臺階下,忽聽馬雨辰道:“他老西不是不讓嗎?我還不願意睡在這些屈死鬼住的屋子裏呢。西院空房總有吧?我先對付兩晚上。”隨朝着馬進財將眉一揚道:“告訴順娃,藥不用吃了,這是重傷風,今晚熱熱地發上一回汗,轉天就好,鬍吃藥怎的,好了快走,這般嬌嫩,沒的出來現世。”馬進財聞言,諾諾連聲。
  西北大商幫人多勢衆,加以甘、青一帶民俗強悍,性情豪直,寧吃錢虧,不吃人虧,闊少東同路,直和太子出巡一般,衆星捧月,差一點人休想近身。馬雨辰直似老長輩教訓兒孫口吻,馬進財聽了不但不急,神態反倒十分孝順,休說東院藥客們見了驚異,便是北院同來諸人和一幹鏢師們,也有好些覺着奇怪。因馬進財見多識廣,年高望重,又是常跑外櫃的首要,照例遇上事,除有強盜行劫外,一切均由他指揮應付,料有原故,俱沒作聲。
  吳勇見狀更是發毛,難得對方口風又軟,知道夜長夢多,此人越待久越不好辦,忙喝旁立店夥道:“西院有好些大間的房空着,馬老爺子體恤我們,死在這裏作啥?還不快些收拾幹淨!少時老爺子過去,要看不中意時,可是你們的事。”馬雨辰走過笑道:
  “掌櫃的,我想開了。現在貴財東沒來,怎都將就。我早就想睡了,可有一件,我睡覺與人不同,半夜裏至少得叫幾衹夜貓子上我住的房子上去,跑得房頂亂響,我纔睡得香呢。”隨說隨往外走。
  吳勇沒聽出馬雨辰算計他今晚必定派人窺探,或是下手行刺,語意雙關,見他瘋瘋癲癲,沒有在意,衹圖早些引走了事,免生枝節,口裏胡亂應了,跟着就走。到了西院,那兩幫西商正聚在院中紛紛議論,見吳勇陪了怪客同來,多半氣忿忿地看了一眼,各自分批回房,理也未理。有幾個口裏還說着閑話,說:“這店住不得,明天算了賬準走,下回不住這店了。”吳勇暗忖:“你們這一群等宰的肥豬,也跟着人起哄,早晚還不都死。”因這些客人已是俎上之肉,不講費話,裝未聽見,也未答理。
  院中也頗寬大,除上房和南房是兩幫西商分住外,還有一排北房空着,中有一間剛建好,還未砌炕,內中衹堆着兩張木桌,別的無所有。吳勇怕怪客又挑眼,想將他讓在當中一明兩暗的大屋子裏去。誰知馬雨辰竟似早已相定,一到便不聽招呼,徑往新房內走進。吳勇跟入賠笑道:“這房新蓋好,沒人住過,又小又沒收拾,老爺子何不換間大的呢?”馬雨辰笑嘻嘻答道:“這間房矮,我替夜貓子省心,怪難為他們。再說房又新蓋,不怕冤鬼來收腳跡,就是它吧。”吳勇仍然不明,問道:“現砌炕來不及,老爺子睡覺怎可?”馬雨辰道:“我自帶得有床,這就睡覺。不用管我,什麽都不用,有這兩張桌子太好啦。去你的吧。”
  吳勇見話交代完,懶得和他糾纏,說了兩句門面話便自走出,暗中囑咐手下人等加意小心,防他生事。趕嚮北院,人將散淨,衹有兩個藥商中為首之人被馬進財讓至上房明問待茶,談問前事。吳勇藉着賠話為由、湊進屋去探詢。馬進財推說:“怪客素昧平生,衹為見他手頭厲害,說話又顛三倒四,少東現在病重,恐怕惹事,衹得敷衍。順娃並非少東乳名,也無其人。”吳勇先還將信將疑,嗣見馬進財一口咬定,心想:“果有來歷,馬進財必要讓人上房同住,走時又未恭送,或許所說不假。”也就信了,料定事情决不如此易了;急於打點應付之策,便隨二客同出。又去東院,嚮藥商們賠了些話,纔匆匆趕回櫃房,召集店中幾個精幹一些的黨羽計議。
  中有兩個同黨,一名景興,外號飛天耗子,一名徐亮,外號小喪門。兩人都是一般的陰毒險狠,詭計多端,水旱功夫也都過得去。景興武功機智不如徐亮,卻是個神偷慣竊,練就一身小巧綿軟的功夫,又打得一手出風三棱連珠弩,原本不在吳勇手下。吳勇貪功,專權妒能,店中又不做現吃的買賣,自來沒有什麽上等助手,照例都是拿了總瓢把特發的傳牌臨時現用。這兩人乃是接了吳勇的傳牌,得知店中來了幾幫西商,貨已發完,衹帶了點零星貨物做幌子,吃住都是要那賤的,可是看那車後塵土,褥套內現銀一定不少,大約是往鄰近府縣辦貨去的。因他們衹是結幫而行,沒雇有鏢師,雖料定他們是因見路近人多,所走又是官道,一則圖省花費,二則可以裝成本小資微,想瞞過江湖上人的耳目,故意如此。但天下事往往難說,商幫中也常有極厲害的能人,對方看出越好吃,越得小心留意,想叫景、徐二人裝着行客投宿西院,夜間踩好了底,走時,就此同了店中盜黨追將下去,到了前途要口,與埋伏的人合力動手,兩下夾攻。
  二人雖不忿吳勇專橫跋扈,狐假虎威,衹是發號施令,坐享首功,從不親自動手,無奈三黑兇威嚴厲,令出惟行,他那神羊傳牌無異御驾親臨,吳勇既然掌着這樣大權,怎敢嚮他違抗?來時二人談起吳勇近年所行所為,好生不快。尤其徐亮,自負足智多謀,比吳勇要強得多,偏他能得頭子賞識,越想越氣不忿。
  景興道:“徐二哥,你難受怎的?該這挨球的走這一步邪運。你看他掌着偌大兩號買賣,上下遊、南北兩岸多大地方,手下卻都是些雞毛蒜皮,連會耍兩套花刀花槍的都沒有,偏會有那麽多拱門的肥豬肥羊,老是順順當當添財進寶,一回也沒失過風。別位弟兄在自本領高強,遇上買賣,不是沒油便是紮手。你怎能和他慪這份氣去?”
  徐亮冷笑道:“我的呆性,這驢日的有啥本事,還不是咱這些呆性拿力氣性命給他換的麽?就是會使美人計巴結總瓢把,還會巧支使人罷啦。你說他還有啥?這許多寨口都要聽他號令,他本店裏又不動手,硬的又不敢吃,仗着地勢好,看上肥的,衹打發兩個小娃嚮我們送個口信,就替他把大功立下。單今年我就被他派了十好幾回苦差使,別位不說了。這樣輕鬆的事,衹要人是個活的就會做,弄巧還比這驢日的強得多哩。啥叫運氣?拿今天說吧,明是一夥容易吃的肥貨,硬要顯得他細心,拿傳牌罰我們由黃竜渡跑這一趟,你說他可惡不?”
  二人越說越有氣,都想給吳勇一雙緊靴子穿穿。無奈當天這些西商的行徑,明是嗇刻鬼遇嗇刻鬼,心疼銀子,拿性命當兒戲,自以為出過兩次門,見多識廣,賣弄聰明,帶着許多現銀上路,連個鏢師也不請,一味裝窮裝呆,卻不知車輪馬腳帶起來的浮土,有無銀兩完全兩樣。有眼力的,連數目多少都看得出,落在江湖人眼裏,如何能隱瞞得過去?動手時定然唾手而得,要使吳勇栽個小跟鬥决辦不到。思量無計,一邊走一邊駡,悶悶走來,纔進店門,便聽店夥說起怪客之事。二人一聽,便料來者不善,巴不得吳勇栽個大的,好出一出年來惡氣,表面上卻不顯出分毫,衹互相遞了一個眼色。因聽怪客已讓嚮西院住宿,如是高人,此去必被識破無疑,恐有不妥,另外找了一間閑房住下,剛在洗臉喝水,吳勇便命人來相喚。
  二人去到櫃房密室,等店中還有幾個同黨到齊,吳勇說了經過,問:“大傢有主意沒有?可要與總瓢把報信,調人來此?”徐亮見衆人俱都膽怯,主張上報,暗付:“三黑官私兩面俱有大力,來人料鬥不過。”恐吳勇一嚮總寨求助,沒法再丟這人,意欲使壞勸阻,又恐萬一出了大亂子,日後吳勇把罪過推在他身上,擔不起這個責任,故意拿話繞道:“北院東院老客雖是有勢力的大商幫,但他們都是久慣走長路的老江湖,眼裏揉不進一點沙子,裏外精細,真比小幫孤客還要小心得多。那姓馬的既在人前耀武揚威,當時誰也不願現形,自看不出,事後你在他們屋裏賠話,客人神情談吐可有什麽異樣麽?
  這事也真怪,那老東西竟和源發長少東同姓,簡直好像是他們同伴,一傢人似的。源發長住我們這店也好多回了,但不知以前跟他們有什麽過節麽?”
  吳勇哪知徐亮把他引嚮歧途,暗忖:“源發長這一幫老客常來常往,衹是賺得他錢多些,想不起有什麽過節。但是川、康客人素來強悍不怕事,何況這次因是少東出門,隨護的都是有名武師達官。馬雨辰明是和店中過不去,一半也給他們難堪,怎倒反嚮人傢恭敬?若說他們怕事,馬雨辰先前賣弄本領,將數十名店夥一齊打倒,直似一個獨腳大盜行徑,聲勢何等驚人。他們事後縱不與店傢合謀抵禦,也該略現驚怯或是作個防備,怎的連嚮店傢盤問他的來蹤去跡都無,淡淡的若無其事情景?這還不說,出門人都怕客途中發生變故,這些大幫商客,多有見多識廣的高眼同行,什麽人看不出?店中如若出事,雖不是尋他晦氣,也慮波及。適纔東院二客俱是幫中首要,既嚮馬進財打聽,可見旁觀之時看出怪客有心上門,不是好惹的,一半探詢肇事因由,一半是心中內怯,想兩幫合力,以備萬一。自己與他們同去東院嚮衆客賠話時,幫中好些商客,還有兩位鏢師俱在院中,三三五五仁立閑談,頗似等候回音之狀。二客卻是言動從容,也如沒事人一般,好似馬進財已嚮他說了幫客行徑,並無足慮的神氣。現被徐亮這幾句話一提醒,再想起方纔雷聲大雨點小的情景,真像怪客與源發長果似一傢,或是隨後趕來保護少東的能手。不是找補以前有什麽過節,便是聞得本店風聲不佳,故作不是一路,特意先聲奪人賣弄一手。再不就是見這裏店大欺客,存心耍笑人,衆同黨再欺他孤客,說話一逞強發歪,把他招惱,纔鬧了這麽一個落花流水。看他發出那大陣仗,收風卻那麽快,或許不是安心尋鬥也未可知。想了又想,實在拿他不準,自己素未失風走眼,要是總寨派人來此,怪客真是源發長一路來人,不特斷了財路,也覺臉上無光。近處各寨口弟兄中雖有能者可以傳調,看神氣也未必是怪客對手,要想報復,也不宜現地熱賣。源發長少東在此養病,怪客也無行意,第一須要看他與源發長是否一路才能定奪。目前已然平息,想不致再生事端,何不暫緩一二日,拿準再說。如真安心找事,左近數百裏水旱兩路都是自己黨羽,當時嚮各口岸一走傳牌,一面飛馬往總寨報信求助,怎麽也趕得上。店裏既不能現地出彩,壞卻多年名頭,就來了助手,也衹在店裏等着,人不離窩,不能下手,何必忙在這一兩天上?現放着景興、徐亮兩個黑道上的朋友,正好讓他們夜間查探一回,等摸準對方來歷底細再打主意。”當下便令二人夜半前往西北兩院探看,相機行事。
  徐亮從小就學作飛賊,見多識廣,不似吳勇衹憑一時機伶運氣,口雖繞彎給人當上,心卻暗地盤算:“來人口氣行徑,不問是否與源發長同道,此去絶討不了好。”有心不去,一則吳勇地位在他之上,二則顯出怯敵,面子有關,方自躊躇。景興自恃輕身功夫勝人一等,首先答應。徐亮和景興交厚,見他已允,繼一想吳勇說的是活話,便探不出也沒什麽,且同往走上一遭再說,便問:“姓馬的來時,可看出他身上帶有什麽器械?”
  吳勇因自己會面之時,馬雨辰好似空身空手,不曾帶有兵刃暗器之類,反正時候還早,又把丁六等幾個見過的店夥喚來盤問,俱說:“此人進店之時,因他面貌不揚,像是個老實商人,不曾想到他會武。雖見有三根細木棍,做一起插在包袱之內,不知何用,也不像是手上用的傢夥。等他去後重回,除那口小木箱存在櫃上外,包袱木棍均未帶回,出時原說訪友,也許存留在友人傢裏。”
  這些話常人聽了决不會介意,景、徐二人卻覺事情紮手。江湖上越不帶相的人越不易鬥。一個小木箱留存櫃上不曾索回,忙命取看。那木箱長僅尺許,厚約三寸,外用鐵皮包固,鎖卻是一把極精巧的上等廣鎖,用手一等,份兩甚輕,搖也沒有聲音,照着二人手眼經驗,分明是個空的。依了吳勇,仍舊存櫃,不令打開。景興賊手極巧,專開各種細鎖,反正開了也不會教人看出。徐亮也因小箱古怪,值錢之物决不會有,怪客留此不取,頗似要人偷看,內中必有原故,也許可以得點綫索,同主開看。吳勇還恐馬雨辰偷偷掩來,又命數人出去把風放哨,以防撞上。景興就燈下看了看鎖口,由百寶囊中取出用具,用鐵絲微探鎖簧,恐留痕跡,用軟手法取了兩縷亂發塞入鎖眼,再用細木簽插進,攪轉兩三下,輕輕一頂,瑲的一聲微響,鎖開簧出。
  吳勇忙接過去,把上面亂發取下,套上鎖口,以備對頭一要,立時可以原樣鎖好交還,隨往桌前湊近,景興已將小箱打開。定睛一看,果然箱內空空,衹箱底上有十三個形似人耳的小槽,箱蓋反面有七個朱紅漆的星光,中間連着一根細如遊絲的墨綫、七星的當中刻着“滿載而歸”四字,什麽東西也未裝在裏面,看情形絶似江湖上有名人的暗印符記,僅所刻四字略像商人口氣。
  室中諸人,怎麽苦思也想不起哪裏有這麽姓名別號,上有七星和十三衹耳朵的有名人物。但是經此一來,景、徐二人俱知先和吳勇說的那套話多半料錯,此人至多源發長有人與他相識,或是聞名乍見,决非同行正經商人,不是遠方來的緑林大盜,便是一個成了名的能手。看他來意,找的是總瓢把夏三黑,還不是真和吳勇一人為難。適纔許多做作,衹是投石問路、先打個倒,想把三黑引來見面,沒有真實本領怎敢如此?別人真未在他心上。他包袱沒有帶回,弄巧還有接應,人必不多,决非庸手。來人如非尋仇,這等硬來,索望必奢,這口小箱子要滿載而歸,也不是給它裝滿銀子就能了事,指的必是金珠之類。三黑為人,怎吃這套?有心說破,作個準備,心終不忿吳勇,仍想他栽,衹互看一眼,把箱鎖還原樣交櫃,隨聲附和,空議論了一陣,並未明說。
  一會,天交三鼓,吳勇還恐東院藥客們招了鎮上土妓宴樂歌唱未睡,萬一驚動不妥,想再等一會,悄喚店夥一間,說:“東院客人今日盤算賬目,纍了半日,並未招妓宴飲作樂,飯後分別安歇。如今三院客人俱都睡熟。西院怪客也老早關門安歇,並未生事。
  因他性情古怪,再次囑咐不許擾他,恐怕惹事,沒敢進去,也沒聽喊人,想已睡熟。”
  吳勇一想,景、徐二人進門時天剛正黑,又在前院,無人知曉,此去能不出事最好,萬一和馬雨辰動手,也可說是從半途跟他下來的外來之賊,也還有個推托,行時又教了二人一套話語。
  徐亮暗駡:“驢日的,你倒想得好!這場事早晚教你現眼。”當下隨口應了,換好夜行衣靠,帶了兵刃暗器。另着一個打更的在西院門道內綁好,口塞啞棉,裝成賊自外來。一切停當,客人全睡,別無避忌,一直徑奔西院。到了門外,這纔縱身上房,提氣輕身,順着房脊,到了馬雨辰所住房頂上面,側身一聽,下面房內鼾聲大作,疾徐停勻,仿佛奏樂一樣,抑揚高下,板眼俱全。再看各房,俱是靜悄悄的,除了幾處大呼之聲外,別的響動一點沒有。
  二人聽那鼾聲響得奇怪,斷不定馬雨辰在裏面是真睡是假睡,又見對面的月光正斜照在窗上,如若懸身下去,窗上必現人影,對方又是個勁敵,真睡着了還可,要沒睡着,立時紮手,互相一比手勢,都主慎重。又等了片刻,下面鼾聲竟是越來越響,怎麽聽也像睡熟神氣。景興心想:“吳勇手下諸人都是些飯桶,被人打倒無足為奇。這姓馬的到底有多大本領,並未過手,怎就膽虛起來?既來探查動靜,本要試試他的深淺,即便醒着,也要探個就裏,管他真睡假睡則甚?”想到這裏,也不和徐亮商量,一打手勢,面嚮房沿,蹲身下去,兩手腕朝外,手伸四指,輕輕按着房檐,拇指嚮下,一同握緊,往前一僕,翻身直下,再用兩腳尖一招檐口,雙手抱膝,用“珍珠倒捲簾”的身法直垂下去。
  上面徐亮見景興已然翻身下探,不便攔阻,恐有疏失,忙往左近拐角側面房上躍去,手裏取了暗器,覷準下面窗上,以便援應。怪客所住之房,新近建成不久,窗子裱糊全無空隙。景興身子一懸下去,見室內燈還點着未滅,衹是月光斜照其上,看不見裏面人影,估料室中之人定已睡熟。因是一個勁敵,防他警覺,便把慣用的手段拿出,先把中指蘸了點唾沫,輕悄悄往窗紙上一按,容到濕潤鬆散,再往裏微一頂。手指剛剛穿進,仿佛有人在指頭上吹了一口涼氣,不禁嚇了一跳,連忙縮回。聽他鼾聲,依舊震耳未歇,窗上已弄穿了製錢大小一個窟窿,室中別無動靜,當是心虛多疑之故,仍用雙手抱膝,身子微斜,頭往上一倒彎,右眼正湊在破孔上面。這些都是景興作賊的慣伎,動作輕靈,身手熟練,一點聲息全無,滿擬室中之人不會驚動,及至眼湊破孔往裏一看,不覺又嚇了一大跳。
  室中本沒有炕,衹有兩張桌子,這時已拼湊在一起,上面橫臥着一個年約四十五歲的瘦子,論相貌身材並不驚人,奇的是,人在桌上身子卻未沾着一點桌面,全身共用三根三尺來長的細木棍,像三腳架子一般支着。後腦下支一根,兩衹腳後跟一邊支着一根,那人身子筆挺,四平八穩,臉朝頂棚,懸空高架其上,一點也不歪斜傾倒。這等內傢鐵板橋的功夫休說眼見,連聽也不常聽到。尤其可怪是,適纔在後櫃房密室中偷看他存的那口小木箱,竟是原式原樣放在他的頭前,倒立着做了燈臺,室中那盞半明不滅的油燈便擱在上面。臥人兩手交叉胸腹之間,手底下壓着本書,看神氣好似先躺在這三根木棍上,就着燈光觀書久了,神倦睡去。
  景興心中大驚,知道厲害,哪敢輕易招惹?方自膽怯欲退,馬雨辰的頭忽往外一歪,因他嘴裏還打着呼,以為睡熟要倒,心方好笑,誰知馬雨辰衹是把臉歪嚮外面,好似存心露這一手,腦袋下支着的木棍,雖也隨着頭往旁斜歪,可是頭和那木棍、桌子三樣東西,都像是生了根一般,歪有一半便即定住,那一來,臉正嚮着窗外。景興見狀,纔知人已察覺,有心戲弄,再不見機速逃,决吃大虧無疑。念頭剛動,果然馬雨辰眼睛睜開,朝着景興似笑非笑,把口一張,又像是要啐痰神氣。暗道一聲“不好”,雙手抱膝,兩腿一躇,待要翻身上房,已自無及。就在這眼離破孔,將離未離之際,猛覺一股涼氣箭一般射到眼上,立時奇痛攻心,難以禁受。如換旁人,這一下中了內傢所練剛勁之氣,右眼已瞎,連痛帶慌,非從房上掉下來不可,還算他功夫純熟,身法矯捷,一翻便上了房頂,一手掩着痛眼,一手嚮徐亮一招,回身就跑。耳聽下面屋內馬雨辰說道:“你照例用一隻眼看人,多一隻眼也無用處,從此要單眼吧!”
  徐亮在側面屋頂見狀,又聽室內敵人開口說話,料知不妙,連忙跟着在房上飛跑,回頭一看,並未追來,匆匆跑到院門前跳下,景興也往櫃房如飛跑去。徐亮衹見他神態驚慌,還不知右眼已瞎,受了重傷,回顧無人,又沒聽步履之聲。見值更的還捆綁在地下,因是活扣,心想順便給他拉掉喚起,省得老叫他躺在冷冰冰的地下呆等,事原備用,目前已用不着,萬一少時被別的起夜客人看見,又不免大驚小怪,忙即停步低身,悄喚“快起”。那站處正當門樓之下,上面屋檐,原意扯開背上活扣,一下便可自解,並無耽擱。不料活扣纔解,身剛往上一長,覺着頭髮微微被扯了一下,大吃一驚,連忙縱開看時,上下四外通沒一個人影,情知不妙,不敢停留,顧不得再和那人招呼,匆匆回跑,也忘了摸一摸頭。及至跑回櫃房一看,衆人臉上都是帶着憂忿之色,面面相覷,不發一言。景興掩着一隻眼睛倒在床上,像是受了重傷,當着吳勇等人,雖還顧面子,沒有呼出聲來,可是兩腿不時抽動,那咬牙強忍的神情卻已現出在外,好似疼痛已極。徐亮原不知他受傷如此之重,見狀大驚,忙趕過去一問,纔知右眼已瞎,進房時幾乎疼暈過去。
  吳勇剛給他把藥敷上,因是痛極,詳情尚沒顧得細說。
  吳勇見徐亮也不知景興受傷之事,好生奇怪,忙又反問。徐亮道:“我二人先在房上,聽見對頭下面打呼,拿不準真假。我算計那傢夥不大好惹,打手勢叫景兄弟小心。
  他偏不聽,把身子倒挂下去,由窗戶上往裏探看。我便繞嚮旁邊屋頂巡風,端整袖箭,以防萬一被人看破,好給他接應。沒待一會,他忽然翻身上房,用手一打招呼,急匆匆回頭就跑。我看他神情狼狽,卻不見有人追出,衹當對頭厲害,鬧什麽驚人過場,不想受傷這重。敵人既未追趕,並沒聽見發什暗器和動手聲音,他又不是尋常之手,此時正挖破窗紙眼看屋內,敵人有什麽動作,難道還會看不見?這傷是怎麽受的呢?”
  正談論問,忽聽吳勇驚詫道:“你還說他怎會受傷,你摸摸你頭上是怎啦?”徐亮忙伸手在頭上一摸,頂心上的頭髮被人削去一大塊,直和剪紋相似,斷處僅剩半掌大小一片短樁,斷發因在辮子上纏住,仍在上面四散披拂,當中卻是禿的。這纔想起,在院門外給更夫解綁時,覺着上面存入扯了一下頭髮,四顧無人,心中驚疑,忙着跑回,也未用手去摸,鬧此好笑。平日在負盛名,連自己頭髮被人截斷都不知道,豈非跟鬥栽到了傢!況又當着是勇,更下不去,不由滿面通紅,愧忿交加,半晌做聲不得。
  吳勇和景、徐二人,素常就是口是心非,面和心不和,又愛倚勢驕橫,說便宜話。
  先以為二人手底不弱,當是兩個好幫手,初會時頗加了點禮貌。及見二人同時和敵人一面不照便慘敗歸來,不但沒有寬慰,反而冷笑道:“這倒不錯,人傢門都未出,我們去兩個卻毀兩個,這可怎辦呢?”徐亮聞言,不禁有氣,正要發話。景興上完了藥,本在熬痛養神,打算疼痛稍止再為細說,共商應敵報仇之策,聞言也是怒極,忍不住叫道:
  “吳老哥,莫說這樣現成話!事情不是我兩個惹的。我們雖說學藝不精,要照人傢的本領,莫說我和徐二哥,便是你老這樣文武全纔的英雄好漢,來上百八十個也未必是人傢的對手。我們跌翻,總還到了人傢窗前,你老哥這多人守着一口小箱子,怎也會丟呢?
  你快叫人看看去吧。”
  吳勇聽他口出不遜,方欲反唇相譏,聽到未句,知有差池,大吃一驚,暗忖:“二人雖然敗回,多少總可探出敵人一點虛實,怎話還未問,先自互相譏嘲起來?目前又當用人之際,多不好終是自己人,討這點口上便宜則甚?”念頭一轉,忙接口道:“老兄弟,你怎肝火這旺?我為對頭厲害,着急發愁。我素來說話有口無心,況且這話又不是說你二位,多心怎的?你看徐老兄弟明白我的心思,就不多這份心。傍黑時,我們全店的弟兄,除悼我和幾個沒上的,差不多都讓他一人打啦,要說丟人,豈不比你二位丟得更大,我們自傢弟兄,有什事從長計較:你倒是見着什麽,應該明說纔是,犯心鬥口,何苦來呢?”
  景興聞言,暗忖:“這驢日的倒能見風使舵,嘴變得真快,我就說給你聽,看你怎辦。”當下便說:“我從房上縱身下去窺探怪客室中情形,因見怪客用三根細木棍孤零零分支着後腦和兩腳後跟睡覺,內傢鐵板橋的功夫練到這等地步,簡直從來未見過。同時又看見他頭前放油燈的小木箱子,正與去時所見怪客存櫃之物一般無二,已然知道厲害。就在這時,他忽然將頭往外微偏,睜開雙眼仿佛要笑,更知不妙,剛縮身想逃。就是一霎眼的工夫,便覺一股冷氣直射右眼,奇痛鑽心。斷定不是對手,強掙着掩了眼睛逃回,還以為這不過被他吹了一口氣,未必是中了暗器,上點藥或者無礙。想不到這驢日的如此狠毒,竟將我一隻右眼弄瞎。這衹怨我二人學藝不精,沒話可說,但這驢日的如此厲害,吳老哥雖然智勇雙全,也還是早打主意的好。別的不說,你先看看人傢存櫃的東西吧。”
  吳勇先頗驚心,及至聽到對頭存櫃的小箱被他自行盜回,暗忖:“那口小木箱存處裏外有人,甚是嚴密,除非仙人下凡,說什麽也不致被人悄沒聲地盜去。”心雖如此尋思,還沒敢拿穩,未了吃景興幾句話一挖苦,不由又把滿腔無明火激起,總算還有心機,沒朝景、徐二人發作,立朝左右同黨道:“這是什麽漏臉的事,站在這裏着實聽,還不快看看去,問問他們裏外屋這些死娃,關門上鎖,東西會讓人傢盜去,是怎啦?”吳勇禦下素來強橫,手下兩人聞言如飛跑去。景興聽出他詞意不快,方要答話,徐亮假作慰看,站近身側,偷偷扯了他衣服一下,景興衹得忍住。
  不一會,去人回報:“怪客所存小木箱果然不知去嚮。一間看守的人,俱說適纔取視之後放回原處。室內外共是七人,有五人入睡,兩個醒的,俱在裏屋,並沒聽見一點響動,直到人去,開櫃查看,纔行發覺。”吳勇一聽,又羞又急,不由破口大駡,說:
  “這些多是死娃!姓馬的當着衆人把木箱存櫃,後來送他進房時,誰都看見他空着雙手。
  如今失去,明日如要,看怎交代?這大的人物字號,這人怎丟得起?”徐亮等他亂吵過了一陣,從容說道:“吳老哥,這事不能怪他們,對頭委實太厲害了。吵駡無用,想主意對付他吧。”吳勇衹得又涎着一張臉,問:“有什高明主意?他東西取回,現在屋內,給他硬賴可好?”
  徐亮道:“我看他這些行徑,好似存心找總瓢把子晦氣,不像是尋你我。說句不客氣的話,憑他那樣本領,也不會專和你我過不去。你看存的東西已然盜回,我們即便不要臉,一早起藉故進去,給他拿話點到,再打個軟招呼,這事也完不了。並且那口小木箱,他不送回來,也必不在他的房內。他這做法,都是顯露能為,給我們的下馬威,不是真做。不信你明早就試試。依我之見,還是早點給總瓢把送個信,看是如何對付他吧。”
  吳勇道:“你二位回去嚮總瓢把告急,那是一定的了。你說他箱子盜去,藏起還可,怎還會送回來呢?”徐亮道:“這是他存心露這一手,算計我們今晚必要尋他纔這樣做的。你忘了那口箱子是空的和裏面的字跡麽?他不把所要的東西裝滿,如了願,怎肯走呢?話已說完,我二人這個樣兒怎好見人?我們自知不行,這啞巴虧算吃上了。年災月晦,沒得說的。我有個朋友專治目科,天沒亮就得跟你告辭,也許他這眼睛能夠醫好,省得耽誤。”
  吳勇知留二人無用,也就由他。實則徐亮人極機智,自見怪客小箱,便看出來意不善,先還不知對頭本領如何。受傷回來,細一尋思,忽然省悟,照這樣厲害對頭,十個夏三黑也不行。夏、吳二人平時傷人太多,來人如非决心尋仇,决不致上來便下毒手弄瞎人的眼睛。這還是見非首惡,手下留情,略微點到,稍差一點,命早完了。越想心越寒,回想三黑平日對人嚴刻寡恩,何苦為他送死?趁早抽身為妙。因和景興至好,便連他也一齊勸走。二人先回原地,與吳勇留下一信,把自己衣物一收拾,不等三黑事敗,先自逃走不提。
  第二日早起,天還沒亮透,吳勇正着人去與三黑報警,忽然西院店夥來報,怪客未明起身,洗漱之後便給了二兩銀子店錢,說有急事就要動身,說完便去。好幾人尾追出去,他走得飛快,一晃眼便失了蹤,也沒提那存的東西。吳勇方覺奇怪,又一店夥拿了景、徐二人的信前來,說走前囑咐,等二人走後三日再遞,不敢隱瞞,故此呈上。
  吳勇本來忌恨景、徐二人,知有原故,忙令櫃上管賬的一念書信,再拿店夥所說走時情形一猜詳,料定二人平日自負過甚,昨晚栽了跟鬥,無顔再混下去,假托尋醫,一去不回。這一來正對心思,姓馬的對頭又好好離店,越發打着如意算盤,以為事出誤會。
  那姓馬的必是一個有本領的老江湖,本是路過,店夥不知來歷,怠慢了他,故意找縫子為難。夜間又不合命景、徐二人前往偷探,他料定必有人去,特地大顯身手,用內功吹傷景興的眼,削去徐亮頂門頭髮,總算手下留情,沒有趕盡殺絶。如是真心為難,那存櫃的木箱已然叫他盜回,衆目昭彰之下,正可藉題生事,衹這一層就應付他不了,哪肯好好出門?還有憑他那樣神出鬼沒的本領,要擒景、徐二人,豈非易如反掌?日裏又有過節,正好擒住來人,喚醒別客,當衆宣揚,叫自己栽個大的,他卻不為已甚,走時對交櫃之物也一字不提。照種種情形看來,都不似專為尋事到此。走得那樣匆促,弄巧還有急事,見自己吃了啞巴虧甘拜下風,沒有再和他較量,手底連傷二人,日裏又打了個滿堂,氣消恨解,也就不肯再鬧,好好走了。按說景、徐二人也是同黨中的好手,人傢聲色未動,便慘敗回來,這等奇人,聽都未聽說過,即便把三黑等請來,也未必勝得過人傢。有事不如無事,平素吃慣順風,同黨多半妒忌,要出點亂子,真不好看。加以頭一天沒報上去,傷了人再往求救,也是一個缺點。好在對頭已走,景、徐二人又一去不歸,樂得就此忍過。日後見了三黑,如有耳聞,再把事情推在二人身上。假說姓馬的是他們的舊日仇人,無心在店中相遇,自己不好,違背店中例規,夜往行刺,不想兩打一都非人傢對手,受傷逃回。如非人傢講情面,鬧將起來,店中正住滿大幫商客,豈不因他二人一點私仇壞了大事。反正二人不會再見三黑,事無對證,店中都是手下近人,衹囑咐他們幾句,天大一場事便可煙消雲散,遮掩過去。
  吳勇也是背運臨身,那麽好刁的人,衹為好強護短,久享安逸,惟恐變起本店,失了面子,滿心希冀由大化小,由小化無。禍患已迫眉睫,偏往順心處想,分明念頭越轉越擰,卻自以為料得一點不差,不但沒有在意,反倒轉憂為喜。暗中喚進來兩個最近的心腹黨羽,分別授意,轉告全店人等,說:“昨天的事全由景、徐二人而起,先還不知就裏,今早看了二人留書,纔知姓馬的是二人舊仇,尋他非止一年。日前路過,約在店中相見,所以姓馬的一來,二人也隨後趕到。受傷之後,自己慚愧,無顔再幹,留書不辭而別,對頭前仇已報,也跟着走了。這些日客多事忙,本店嚮來暗做,不和人明爭慪氣,這姓馬的,全店上下當他是片牛皮癬,都衹防他是尋上前晦氣,得理占上風的對頭,萬無就此罷休之理,誰也想不到他會好好撒手一走,又走得那麽快法,連找都沒處找去。
  生意要緊,暫時含糊過去,且等將來見了三黑再說。”當下召集全店人等,嚴令不要露了一點口風,並囑:“對頭雖走,事尚難料,以後務要小心戒備,免得再出亂子。”衆人都是他的爪牙近人,自然心照,諾諾連聲。
第二回 惡報徒傷心 殘喘苟延驚後約 重關飛大俠 良朋佳會喜同仇
  西院住的那幾個小幫西商,本還要住兩天,因昨晚生了閑氣,俱恨店東,不曾進房賠話。內中有幾個久跑江湖的老客,出事時沒有在場,後聽去的人回來直生氣,說店夥倚多為勝,反為孤客打了個落花流水,店東如何拉臉賠小心等等情形,覺出蹊蹺,暗中籌商了一夜,天剛纔亮,便把首要人等喚集一處,緻了警告,說:“近年甘省黃河口岸幾個有名的大幫,倒沒見怎出事。那三二十人的小幫,時常聽說出事。地點都離此不遠,上下遊三數百裏以內,偏又找查不到一點痕跡,官府一味裝聾作啞。我們以前客貨來往是聚散為整,合成大幫,請個著名鏢師,連走多趟,風平浪靜。這次因為貨已發完,各自發財還傢。以前所聽種種俱出風聞,沒人見過真的苦主。兩幫本大利厚的,仍由原來鏢師護送,批了回貨,各自上路。我們一則捎貨不多,不願多攤花費;二則在外日久,歸心忒急,不願隨着他們亂繞遠道。好在行李不多,有兩位捎點不值錢的次貨,連點盤費,帶做幌子。有的竟衹是人和行李,住店是先後腳,到後纔行聚會,不是有名鎮店决不落腳,走時也先後腳,各會各賬,途中仍裝不識,連串同行,都不交談,暗把幾個久跑江湖、手底明白的同人擋前斷後,準備仗着隨機應變,指東說西,走到下遊,忽然選一大口岸,在光天化日、人多熱鬧之際渡過河去。照理這樣行住,小樁客我們不怕,大隊強盜又看不中我們。過了這平日謠傳的幾個險惡路口,渡了黃河,便可平安吉慶,各自分途,辦貨的辦貨,回傢的回傢。這主意不是打得不好,無奈昨日本店東夥行事均非真正生意人的本分,這還可說黃河上遊風俗強暴,店客人品不齊,非此不可,無足為奇。
  但那姓馬客人一個孤身,不問他有多大道理,竟敢撒野傷衆,反客欺主,全店那多的人,居然會低頭怕他,服輸認錯,如非有仟短處,怎會如此?尤其是西北路上青海源發長馬傢,真稱得起是個數一數二的大幫,不用說所請鏢師是有名的人物字號,南北兩岸無人敢惹,便是他本櫃本傢的子弟兵,是隨出遠門的人,哪一個不是善騎善射?至不濟事,也會紮一套長槍,耍一套單刀,豈是個肯吃虧受話的?對馬客人也是那麽謙恭小心,由他信口鬍說,不發一聲,這不是更奇怪麽?再者馬客人雖然出口傷人,可是拿他的話細辨滋味,竟好似藉此點醒我們一樣。否則我們都是出門人,彼此無仇無怨,他又不是年輕小娃,何苦無故張口駡人呢?照這許多可疑之處來看,我們年來千裏奔波,血汗換來的錢財,萬不可絲毫大意,鬧得一個不巧,連命都饒在其內,我們老西纔冤呢。”
  昨日挨駡兩人,一個姓樊名庫,是幫中財東,學過一點武功,脾氣最暴,膽子最小,性又多疑,再加上昨日的冤氣,聞言首先附和道:“我夜兒就看出這夥挨球的不是好人,回來氣了一晚。你老哥有見識,我們還是早點走他娘吧。”餘人也都害了怕,俱說:
  “出門不易。馬客人休看口濁,話裏有因。我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早走他娘為是。”卻又說不出如何走法。
  商量了一陣,最後仍由樊庫出主意,說:“店傢知道我們還住兩日纔走,如不是與強盜通氣的黑店,早走晚走都是一樣。如果我們疑心得對,趁他冷不防,突然一走,明說往東,偏由西繞走,再挑出四位精明強幹的同人,着兩位朝上先行,着兩位尾隨在後,一則探查動靜,可以有個防備,萬一出事,也有人前去報官,免得死無下落。所有幾位帶傢夥的會傢都湊一起,連壯膽子帶拼命,如見情形不對,立時分頭四散,各想主意,跑掉一個是一個,日後另打報仇主意,免得和傳說遇害的人一樣,全數失蹤,音無音信,連個屍首都見不到,那纔冤枉到了傢呢。”衆人也沒別的善法,衹得依了。
  馬雨辰走不多時,衆西商也跟着算賬。走時,假意說要往蘭州辦點小貨,實則離鎮十裏,另由岔道小路再往回走,順下遊往歸途趕行。雖然說行李貨物無多,湊在一起也有不少車輛。這夥商人既惜命又惜財,分明看出破綻,看在錢財份上仍自寬解,盡往好的上想,以為未必真有其事,所有貨物一件也不拋棄。總算常在外跑,不敢得罪小人,車把式們俱給了加倍的酒錢,雖然繞遠,並無怨言,還多趕出好些路程。行至午後,到一鎮上打尖,地名楊樹集。一算途程,相隔金沙鎮少說也有六七十裏,那一帶鄉村窮苦人多,穴居野處,地盡平沙廣漠,人煙稀少,一路行來,並未見絲毫可疑之兆。
  衆人吃飽上路,準備趕往距鎮四十五裏的周井集投宿,各自坐在車上,三三兩兩交頭接耳。有的說:“本來沒事,多此一場驚擾。”有的以為所料極是,全仗機智心靈,脫出險地。有的又說:“不管事情真假,出門人總以小心謹慎為上。既然見到,應該這樣,此時沒事,就說現成話,焉知不是見機得早躲過了呢?”方自議論紛紛,其說不一。
  哪知三黑仗着官私兩面俱有勢力,近年越鬧越兇,除卻來往現任官員和真正有名望的大商幫不打算劫,這上下遊水旱數百裏方圓,是往來要口,俱有他的盜黨潛伏,一走令子休想逃脫。衆人落店之時,吳勇早一眼看中,飛騎四出,遠近盜黨都得了信,時刻留心肥羊過境,不問客人何時起身,到時必要發動,不過沒到地頭罷了。吳勇還存了私心,惟恐同黨吃私,以多報少,另外又派了幾名手下親信暗中尾隨下來,衆人行止動作全看在眼裏。有的看明去嚮,騎了快馬,裝成道旁賣水賣饃的土著鄉民,抄小道繞到前途坐待,端的阱深網密,如何能以走漏?
  衆人行了一陣,眼看日色偏西,相隔周井集還有十幾裏路,算計到時天未黃昏,趕了一日,正可歇乏。前行二人忽跑回報信,說:“前面五六裏地有片曠野,一邊樹林,一邊土山,四無人煙,甚是荒涼,看去頗險,卻不見什可疑之狀。為了小心,還去土山上走了一回,僅在下來時遇見一個砍野草的老頭,說:‘當地前些年原出過歹人,因地方荒僻,過往客商太少,養活不住,都往外路打搶,沒幾次便被官軍剿滅,以前土山上還有歹人留下的巢穴,年月一久,土洞崩塌,如今連影子都不見了。休看這裏荒涼,前面不遠就是周井集,什麽都有得買,是個熱鬧好地方。’老頭子人甚老實,必不會假,恰值腹饑,身上忘帶幹糧,左就前途無事,特地趕回吃點東西,做一路走。”
  衆人聞言,俱以為就有險難也必躲過,衹催人馬快走。這兩個探路的商夥愚昧無知,竟把盜黨之言信以為真,左就難逃兇險,還於事無關。那尾隨後面、準備出事好去報官的兩人,如非高人搭救,卻幾乎送了性命。原來那兩人一名樊長貴,一名楊涌,平日最是刁酸刻薄,不得人心。行時,衆人因他們手底不差,腿快能說,江湖上也常跑動,本意想推他們當頭探路。二人知道打頭陣最不容易,擔子既重,危險又多,無事不顯,有了事便吃不住。隨大隊走,一則叫人看着膽小,二則遇上亂子照樣也是難逃公道。算來算去,衹有走在後邊最為穩妥,事既輕鬆,沒有責任,遇上險難,由衆人在前去擋,自己衹消撒腿一跑就得,老早便互相把話商定,見衆人要開口,忙搶着說:“這後隨的事關係重要。”跟着樊長貴推舉楊涌,楊涌始而假作不能胜任,再三推辭,經過樊長貴一陣苦勸,立時改口,連他拉在一起。
  此時衆人都在心慌,也不知到底哪頭為重,匆匆地說定。二人走在路上,算計單人走得快,又還要讓一程,樂得享受,拿了公衆的錢,先尋了一個小酒館,要了兩壺燒酒、一碟豆腐幹白菜絲、一碟鹹蛋、一碗紅煮牛肉,先就酒喝,臨完再拿牛肉湯加上辣子,一泡蒸饃,吃得舒服已極。
  正吃在高興頭上,樊長貴忽笑道:“楊老哥,我主意高吧?不是我背後說人,橡這幾位財東都是屬核桃的,不砸他,一輩子也吃不着他的肉。我們背井離鄉,幾千裏路跑出來,容易嗎?往日走到荒村土鎮裏,有錢買不着東西,沒的說了。好容易走到蘭州跟金沙鎮這樣大地方,又是發財還鄉,怎麽也該犒勞犒勞大夥纔是。好,住了一天半,應名還是給大夥歇腿打牙祭,攏共就吃了兩頓面飯,一頓饃飯,每人就一小碗牛肉,吃得人到腥不臭,這錢還說是出在紅賬上。空盼了好幾天,到了仍然吃的是自包,他一個腰包沒掏,反說東夥一樣,不分高下呀,又是有福同享,誰也不教誰吃虧呀,好些個乖面子話。真是裏外部他挨球的合適有理,算盤打得厲害不是?偏經不得一點風浪,看昨晚店裏頭一有事,立時全發了毛,三個老挨球的先着了一整夜的急,天剛亮就把人喊起,七嘴八舌,手忙腳亂,鬧了一大歇,卻作成我兩個一場輕鬆差使。臨起身時,這個也拜托我們,那個也拜托我們,多要錢,也給啦,仿佛前有狼後有虎,外帶要過九九八十一座刀山,此去準死不活,恨不得我兩個都生上十幾張大嘴,好一半給他喊冤,一半給他老婆孩子報喪似的。你說他是屬核桃的不是?”
  楊涌聽他說話聲音越來越高,一看旁座有兩人在吃喝,好似剛進不久,店房又小,惟恐被人聽去,忙使個顔色,正待勸阻。不料那鎮集名叫三柳集,雖然甚小,共衹十幾戶人傢,因為地當孔道,岔路四出,相隔各路大站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正是行人打尖的去處。居民幾無一傢不賣酒饃,飯面俱全,牛肉泡饃和當地自釀的幹燒酒更是特産。樊長貴酒量不濟,幾杯原封燒酒一下肚,立時性發膽壯。見楊涌示意攔他,把下餘燒酒一口灌了半杯,索性大聲放言道:“你怎這膽子小!憑人傢那大名望的字號,會行出害人的事來?分明幾個老挨瞥的這回多剩了些銀子,燒得他疑心生暗鬼罷了。店裏要是黑店,昨晚早把那姓馬的宰了,哪還肯放他今天好好走去,實告訴你,我早就知他們瞎鬧,不說罷了。即便有那回事吧,憑我弟兄們,還怕這個!我們從小尋師訪友,下這十年多的苦功,練成這身本領,走南闖北也不是一天了,幾時遇見過對手?真要有那不知道死活利害的毛頭小夥子想打咱爺們的主意,不用看,衹用鼻子一聞,也把他賊味給聞出來,請想他還往哪裏跑去!”
  楊涌是酒量較好,知道他這是酒壯的,越勸越歪,說不定話更走口沒邊,倒要弄出事來,衹好停勸,藉說別的話來岔開。誰想樊長貴有了幾分醉意,性又多疑,說時瞥見旁桌上有兩人望他微笑,忽起疑心,暗忖:“這條路上常聽人說出事,這兩個人雖是鄉民打扮,但都生得雄壯,口袋裏又似裝有傢夥,焉知不是劫道打扛子的?”自知手底有限,心一內怯,妄想敲山震虎,把人唬退,益發以歪就歪,滿嘴鬍謅,說得自己和楊涌的武藝天下少有,世上難尋。他衹顧這麽拼死命的這一冒大氣,鬧的店裏幾個東夥和店外土臺上喝水的過客都擁進店來,坐的坐立的立,覓墻昂首,聽他鬍吹亂捧。
  楊涌明料恐怕要糟,催他會賬起身,既是不聽,明勸又是露乏,自露馬腳,心裏幹着急生氣。可是樊長貴也是不好受用,言與心違,邊說邊偷覷旁坐二人,不但不像唬住,反在微微冷笑,意似鄙薄。再細一觀察二人神情,外表雖然破舊,氣概卻甚威武,尤其上首一個,二目神光足滿,手皮頗白,面色更是紅中透亮,怎麽看也不似西北路上的鄉下窮人,分明喬裝無疑,心裏不住發毛,嘴裏更收不住。楊涌實覺聽不下去,衹得喝道:
  “樊老哥,你喝多了是怎麽啦?快把剩饃吃完走吧,說這作啥?”
  樊長貴這時又灌了兩杯下肚,酒醉迷心,脫口答道:“你怕啥!兵來將擋,水來沙堵。莫說這些,像上次涼州道上那七八十個響馬多麽厲害,我連長衣服都沒脫,就把他們打了個落花流水。那頭子想溜,被我拿出隔山打牛的功夫,人已跑出兩丈多遠,手沒沾身,就打躺下,跪着直喊我爺爺。你不是親眼看見的麽?我們現在金沙鎮吳傢老店北號上房,等省裏發來紅貨纔動身,還得耽誤兩天。今兒不過聽說這裏牛肉泡饃天下揚名,出來找個野食兒。我酒後無德,隨便說個當年事。這會我要找個地方拉屎,沒工夫和人叫陣。誰要是不服氣兒,衹管後兒到金沙鎮店裏找我去。饃我也不吃了,算賬走吧。”
  說時,微聽旁桌二人低聲笑道:“後兒夜裏,鎮上回殃去吧。”
  這句話楊、樊二人全都入耳,各自心慌,瞟眼一看,旁坐二人俱在冷笑,面有怒容,知道不好,忙催店傢算賬。樊長貴更因枉費了許多唾沫,並未將人唬住,心裏發慌,每次偷看,都和對方目光相對,不敢再看,一面倚醉裝瘋,故意亂說神話,由楊涌會完了賬,踉踉蹌蹌走出,以示適纔所說乃是醉話,不能認真之意。纔一出門,便聽衆人議論,說:“這位老客喝太醉了。”心方略喜,又聽旁坐二人冷笑道:“醉啥?這驢日的心裏明白着呢。他把咱爺們看做嫩娃。”底下的話,因已走出幾步沒有聽真,不便回聽,好生優疑。楊涌自免不了低聲埋怨。
  樊長貴道:“你看那兩個挨球的一定不是什麽好人,我是存心唬他們的,看神氣許沒唬住。我那時真醉呀,你看我收風得多快,一見不行,立時就走。你快看背後跟下來沒有,就知道了。”楊涌回顧,無人尾隨。樊長貴道:“如何?多虧我留了這份心,特意指東說西,挨球的如是老實鄉下人,我說多大的話也沒幹係,要是他媽的喪門星,我那麽一叫陣,他必往金沙鎮去尋晦氣,我們早走他的娘,他往哪裏找去?現時追來,我便給他來個一醉解千愁(仇諧音)。你在旁拉個臉兒,淨說好話,也就完了。好在往金沙鎮也要出這個集口,到口外一拐上正路就沒事了,快些走吧。”楊涌無法,衹說:
  “但願如此。可恨今兒走時因要走慢,沒叫他們勻下兩匹馬來,衹要了錢,隨路零雇。
  要有馬,遇上事,跑起來就容易了。”
  二人邊說邊往回看,一視出口仍無人追,纔放了點心,腳底加勁,一口氣跑出三裏多地。樊長貴酒意未消,四顧無人,又信口開河狂吹起來,衹略換了點口氣,說自己如何見多識廣,善於臨機應變,楊涌知他酒德如此,纔脫險境又犯毛病,氣他不過,說道:
  “多虧你見多識廣,差點沒鬧出亂子來,還有臉說啦!你看這裏是曠野,黃土堆子,人傢都在地底下啦,人們又窮又野。一不小心走了口,惹出事來不是玩的。我勸你安靜些好,沒的丟了人,算體面!”樊長貴惱羞成怒,嚷道:“我是能軟能硬,不算丟人!誰像你這膿包,軟硬都不行,就知道害怕。”楊涌也怒道:“驢日才能軟硬呢!你不害怕,方纔跑啥呢?”樊長貴怒道:“那我並非膽小。真要講打,憑那兩驢日的,真正未必是爺們的對手,出門人不惹閑氣罷了。”
  楊涌知他是膽小無恥,欺軟怕硬,專跟自己人過不來,再說幾句,就許和自己來個交手仗。如是平日也不願讓他,無如今日身在曠野荒郊,天色又極昏沉,越顯得危機四伏,景物陰森怕人,想了想衹得忍下,但是氣總不出,有心唬他,走了一陣,忽然失驚道:“你看來路那株楊柳樹下,影綽綽的是啥?”樊長貴這時正是口裏越強心裏越發虛,加以口頭上把楊涌得罪,防他到時使壞,又擔着一份心,聞言嚇了一大跳,剛撥轉身回問。事有湊巧,正趕一陣狂風,飛沙走石,隱隱聞得人喊馬嘶之聲,當時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連那三分假酒意也全被嚇退,“噯呀”一聲,慌不迭回頭就跑。
  楊涌膽也不大,衹比樊長貴沉穩,見風中隱有馬嘶之聲,也不由得有些害怕,回顧來路,已被黃塵布滿,什麽也看不見,再看看前頭,樊長貴已然逃出好幾十丈,忽把身朝自己倒退着走,好似知道強盜要來必由身後來路,有自己斷後便可無事情景,心方暗駡:“這挨球的真不要臉!”倏地又是一陣狂風,那人馬喊嘶之聲似更真切,心中一驚,忙即伏地靜聽。風並未住,人馬喊聲又似心虛所致,並無其事,前面曠野平沙,來路更是兇險,不問所聞真假,此間終非善地,還是追上樊長貴,趕到鎮上比較好些。想到這裏,爬起來往前便跑,一看樊長貴已沒了影子,前途一望平沙,怎麽快腿也不會一下跑完,疑心他掉在坑裏,忙奔過去一看,誰說不是?
  原來西北邊省最是窮苦,往往行千百裏不見人煙,窮鄉僻野之間,休說磚屋瓦捨,便茅檐土墻都難遇見。人民還是上古穴居野處情景,住的地方,不是在斷崖危壁之間掘些土穴,便是在平野中先挖一個兩丈上下大小不等的大坑,將三面打拍堅實,再順北面坑壁往橫裏挖,掘成一間問的土室,室中有炕有桌,也都是在掘房時,就原來的泥土掏掘成的。較富足的人傢,不過炕上多件粗席和氈子,一個木製炕桌和幾身羊皮襖褲,一些零星用具罷了。那極窮之傢,除傢主要出外賣苦力,有件把短衣襖褲外,餘者常有終年赤身不穿衣履的。他們也知赤身臥土不大好受,因為無力製辦氈子,便想出一種妙法,每當土炕掘成的當兒,先用一桶米或麥粉之類熬成稠汁,勻勻地往炕上潑去。炕內生着微火,等到快要烘幹,又潑上一層較稀的汁,似這樣三回過去,炕面上便結成一層白皮。
  由此全家男女老少齊臥上面,日長月久,人的汗汁相與融會,一同浸到土裏,磨得那層炕皮又滑又亮,光可鑒人,决不絲毫破裂,直和三合土差不了多少,地底住傢雖然簡陋昏暗,卻是鼕暖夏涼,炕洞內升火無多,到得鼕來,照樣一室融融,溫暖如春。衹是人民終年不輕洗滌,藏垢納污,氣味難聞,他們習慣自然,也就不在話下。
  樊長貴失足墜落這一傢姓楊,弟兄三人俱在附近河岸趕腳賣苦力,各人都娶有妻室,上面還有父母,一傢老小十來口,養着四五匹牲口。當地共有十幾傢居民,他們還算是個首戶,哥幾個出得門多,見得事廣。這日老大老三出門未歸,老二正從鎮上趕腳回來,帶了十個黃糖饃、一斤燒驢肉、一瓦瓶老燒,正陪着父母吃喝說笑,不料樊長貴倒退着走來,一腳踏虛,掉了下去。楊二喝止,已自無及,忙搶過去,本可接住,偏生樊長貴跌時,聽出下面是人傢的天井,自恃學了兩天武,儘管失腳,還想賣弄,也不想想下邊是深是淺,徑將兩腳一躇,雙手一分,身往後仰,打算一個反筋鬥立在地上。不料坑沿離地衹得丈許,如若老老實實任其跌下,就不被人接住,沙土地也傷不了哪裏,這一耍花招,反倒自尋苦惱。
  楊二剛伸手想接,見他全身翻轉,手足亂動,心中奇怪,微一疏神,沒有接着,還幾乎吃他甩了一腳,衹得往旁一閃。樊長貴頭已及地,身子還未翻過,這一下恰好鬧個倒栽樁,上半身連頭筆直往下言去,喀嚓一聲筋骨錯響,“噯”了半聲,把顆整頭倒築在頸腔子裏去,衹得上半眉眼和半截鼻子露在外面。還算楊老頭是個會傢,知道這是一個巧勁錯了骨髓,稍微救遲一步非悶死不可。忙奔過去,伸出兩手中指,一邊一個勾住他耳朵眼,雙膝蓋抵緊肩頭,用力往外一提,又是喀嚓一聲筋響,樊長貴一顆小尖頭雖然脫竅而出,人已幾乎閉過氣去,痛得兩眼淚花亂轉,坐在地下哼聲不已。
  楊老頭見他穿着是外路客商打扮,也就不好意思埋怨,一面命楊二去取半碗水來,正要扶起詢問,楊涌也從上面趕到。院中原有通上面的土階,跑下去見了楊老頭父子,問知就裏,不由笑得肚痛。
  樊長貴哭喪着一個臉駡道:“挨球的!酒裏也不知放了什麽蒙汗藥,虧我眼亮,見機得早,沒得倒下,走了出來,兩太陽老是昏糊糊,眼看前面直冒金星,衹得倒退着走,想不到這裏地下會有人傢。你是曉得的,若在平日,莫說這高一點小坑,那年咱們當鋪裏鬧賊,我一個人打跑了八九個,三四丈高的風火墻,不是一跺腳就上去,連點聲音都沒有麽?今兒會陽溝裏翻船,還不是那酒害的!我在上面倒走,一腳踏虛,趕快施展功夫,打算用齊天大聖傳授,一個翻空筋鬥落到地上,本來怎麽也跌不了。偏生酒力發透,眼睛太花,明看見底下有好幾丈深,雖想淺得連陰溝都不如,等到頭築了地,纔知上了兩眼的當。要不練過二十多年苦功,差一點沒把吃飯傢夥全縮到肚子裏去,連肚腸一齊撞斷,那纔糟呢!其實就縮進這一點,不過錯了點骨筋,沒相幹的事。我常錯着玩,為的是好躲人傢的飛鏢。原不要緊,就沒人幫忙,我自己運氣,把勁往起一長,也冒出來了。我還沒顧得運氣,這位老漢心好,卻着了急,用手把我耳朵勾得生痛,硬往起拔。
  虧得我趕緊運氣,往起長勁,腦袋纔冒出來,再慢一點,腦袋不要緊,耳朵眼可非勾破不可了。”
  楊涌見他纔現了眼,別人救了他,一個謝字不提,反吹大氣,說人傢多事,方覺不大合適。那楊老頭幼年曾練過武功,常跑江湖,是個外場人,性情又極耿直,如何聽得這個!方冷笑一聲想要發話。楊二更是心直口快,見老父面有怒色,立時搶先說道:
  “客人來路衹有三柳集有幾傢賣牛肉泡饅首的鋪子,附帶賣酒,那都是守本分買賣,客人怎會吃了他蒙汗藥酒,又還能走得到這裏?真是怪了!更想不到客人還有這麽好的功夫,頭縮到頸腔裏,能自己運氣,叫它往起長。早知如此,我爸白費氣力倒多事了。好在錯骨筍沒什麽相幹,客人也常錯着玩,何不讓我爺兒倆開個眼,再試一回?”
  楊涌聽出口風不好,知道甘、涼民性強悍,差不多都會兩下,這兩父子,小的不說,連老的都生得那麽硬朗,估量不大好鬥。不等楊二說完,忙賠笑臉道:“老哥莫怪。我這位朋友素好詼諧,酒德不好,適纔在饃鋪多喝了幾杯,一路上鬍說沒完,到處得罪人。
  多蒙二位美意,我這兒代他道謝吧。”楊二冷笑道:“我說呢,人的頭怎會自己縮出縮進呢,原來還是酒給支使的。”樊長貴一聽,人傢要叫他縮頭試驗,這老的還可,這小夥子又生得那麽雄赳赳的,不禁膽怯心慌,正愁沒法轉彎,聽楊涌說他酒醉,越發以假為真,故意亂說道:“我的楊老哥,你知道什麽?我老西得過異人傳授,手腳還會變雙份呢。”
  楊老頭聽他瘋言瘋語,認為真醉,纔消了氣,由他亂說,不去理會,徑嚮楊涌請教。
  楊涌自然也不肯說出真話,衹說:“我二人是省城裏商店中夥友,我姓楊,他姓樊。因買賣虧折,關店散夥,因為帶錢不多,打算步行回傢,不料在前鎮小鋪中吃饃,同伴吃醉發酒瘋,嚮外亂跑,追出來,人已沒了影子。好容易追出老遠纔將他尋到,不想打攪了老漢。看同伴酒意未消,恐怕路上再去生事,打算暫坐一會,要是天色晚了,說不得衹好嚮老漢和這位老哥藉宿一宵呢。”
  楊氏父子見二人自動變色,神態張皇,又無行李隨身,聞言並不甚信。楊二還想盤問,老頭上了幾歲年紀,為人忠厚,忙使眼色止住,笑道:“老客,你我五百年前是一傢。我老漢雖窮,極愛朋友,仗着兒子孝順,也還能掙幾個,吃穿不算為難。像二位遠客到此,莫說一天半宿,就是住個十天半月也沒啥說。就老客路上有個風風火火,既投到我這裏,就是我傢人。哪怕我爺兒倆擔不起,也必打個平安主意。這裏地方太野,二十裏左近就有金字號的卡子,老客要看我老漢不歪,沒事便罷,有啥事最好實話先說,免得事到臨頭壞了老客的事,還顯着我爺兒倆不夠朋友。”
  楊老頭詞色甚是實誠豪爽,按說應該告以實情纔對,偏生楊、樊二人都是半吊子,假江湖,始終抱定出門人見人衹說三分話的信條,不但沒有就勢改口吐露真情,反因楊氏父子穴居野處,言動粗豪,聞言倒生了一兩分心。楊涌恐樊長貴露出馬腳,搶口笑道:
  “老漢好意我知道。我老西嚮來有一句說一句,真要有什事,决不敢在這裏投宿來連累朋友。再說我兩個連回傢盤纏都怕不夠,那吃空心飯的綫上朋友也不值他照顧,衹求藉宿一宵,明兒一天亮就走。老漢放心就是。”
  楊涌實因適纔那把沙子來得奇怪,既怕強人行劫,又疑神疑鬼。這裏雖不一定是個善地,既已自行投到,衹好相機行事。看他父子行徑,如不露白,說話再留點神,想必無妨,如有追蹤強人,卻是個最好的藏伏之地。這老漢好像爽直,他父子在此久住久跑,盜黨窩巢行動須瞞不過他們。少時進屋,花言巧語一套交情,前途無事,擾他一吃一住,明早走他的娘,要有什麽險,好歹也可以打聽出一點真情,繞躲過去,到大鎮集上,再雇兩匹牲口,趕上大隊。一造謠言,假說路上如何遇見強人,全憑巧計調虎離山,後來吃人睏住,半夜裏逃了出來,如今盜黨嚮別處追趕,正好越追越遠,大隊沒有出事,全是自己的功勞。他們多刻薄,怎麽還不鬧他個幾十兩銀子犒勞。一邊答話,一邊想着心思。
  卻不料楊氏父子粗中有細,見他說時目光不定,說的話又不夠過節,仿佛疑心自己,怕受連累似的,心中老大不快。楊二忍不住插口道:“我爺最愛朋友上門,更愛管人閑事,是到我傢的遠客,從沒教人為了難走,不過是話說在先。老客既說沒事,我父子當主人的已算有了交代。現在先請進屋,煮點熱水先喝了,歇歇乏,再做吃的。夜裏我父子睡得死,萬一有個招呼不到的地方,那我們就告罪在先了。”
  樊長貴幾次話到口邊都吃楊涌攔住,好生悶氣,聞言不假思索便搶口答道:“那個自然。慢說我們兩個窮人沒人看相,即便有那不識時務的,想在太歲頭上動土,有個風吹草動,我早迎頭出去打發,决連累不了你老二位。”言還未了,忽聽上面有人發話道:
  “老西說話須要應點,現在上面就有人等你,快上來吧!沒的把後面夏三黑黨羽引來,給人傢好朋友惹事。”楊二人雖外場,一聽二人的對頭竟是黃河口岸總瓢把子夏三黑一夥,未免也是心驚。好在自己有言在先,來人說話也有尺寸,便不願再管閑事,衹拿眼望着二人微笑。
  樊長貴早嚇了個面無人色,不知如何是好,後來還是楊涌勉強站起,先嚮上前施一禮,結結巴巴地說道:“這位英雄,你老在上,休聽我這夥計亂說,他都是適纔幾碗黃湯支的。沒你老人傢不聖明的,我們實是兩個苦夥計,因為知道他們得罪了貴當傢的,怕路上惹事,不敢跟着大隊一路走,藉詞兒閃在後面。諸位英雄爺爺,就殺了我兩個也出不了氣,濟不得事。他們這一隊是好幾幫合着走,哪一幫都是發財還傢,特帶點粗貨回去做幌子,就便貼補一點盤川。金子銀子都包好放在車盤底下跟草料袋裏,油水多呢!
  他們由金沙鎮出來,假作進省,卻由小路改道回走,眼下也不過在七裏鋪後苦水井一帶路上。諸位英雄高擡貴手,饒了我兩個,去追他們多好!”
  上面那人答道:“放你媽的屁!追趕這夥守財奴,還用你這驢日的說!早把狗趕下去了。我是專為找你們兩個狗娃來的。我現在有點肚子疼,得去土坡後面樹林內拉野屎去。這兩天火結,還得半個多時辰纔拉完。該當便宜你兩個多活一會。乖乖的去到坡底下等我,免得費事。楊老二,你父子一傢多人,犯不上沾狗屎。你話已說在前頭,不算不夠朋友。快轟這兩個狗娃走,免得少時夏三黑人來,將你連累。”說罷,便聽上面有一腳步聲音走去。
  楊氏父子一聽,姓樊的不過鬍吹亂膀,這姓楊的陣仗未見,就把自己什麽底都給獻了,這等人真連一點人味都沒有。夏三黑勢焰滔天,狠惡已極,既是他口裏的肥肉,如何肯放?自己要想護庇也沒有用,聽上面那人口氣,好似衹要不管閑賬,開發二人即可沒事,何苦跟這沒骨頭人膛這渾水?楊二首先發話道:“二位老哥,你們聽見了麽?這位夏三老爺,稱得起水旱官私四通八達,是我們這裏第一位人頭。二位既和他有了過節,我們本鄉本上,再留二位,彼此都不方便。再說適纔有言在先,不是我父子不講朋友。”
  楊涌已知這裏不能容留,但出去又是送死,聞言還在涎着一張醜臉嚮楊氏父子央告,好歹想個法子遮藏,或是指條明路,至不濟也嚮來人講個情兒,保全活命。他衹顧老臉絮聒,樊長貴聽得上面沒什麽聲息,早輕腳輕手嚮上爬去,探頭往外一看,適纔在上發話人衹是一個,手裏並沒拿刀,提着褲子正往土坡那面走去,身材一點也不覺着威武,不禁膽子一壯,點手朝下喊道:“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我久闖江湖,從來沒怕過人,遇上事我接住好了,你跟我走沒錯。”楊涌知他膽子更小,忽然膽大,必有原故,口裏仍嚮楊氏父子說好活,人早隨着往上爬去。樊長貴低聲說道:“你看有人麽?反正這裏已是禍包,還不裝大方些,盡說好話丟人則什?”
  這時前面那人剛到坡下正往上走,看神氣走路都遲鈍費勁,又無同黨。楊涌也看出來人唬事,楊氏父子又執意不肯容留,藏處已被人發現,難得追兵衹是一個渾蟲,連拉屎都告訴人,此時嚮他相反的路逃走再好不過,就是追來,兩打一也打得他過。倉猝中應得一聲“好”,隨了樊長貴,頭都不回嚮上爬去,到了上面,前面人已不見。
  二人哪敢回嚮原行路徑?飛步落荒逃走,一口氣跑出二裏多路,路越荒涼,四顧無人,纔尋了一個沙堆後面歇下。楊涌正埋怨樊長貴不該鬍吹大氣,多言賈禍,忽聽坡前面有人發話道:“這兩個挨球的不聽好話,叫他們往樹底下等我,偏要跑到這堆後送死。
  我一泡屎拉完,再找他們也找不見了。讓毛賊把他們宰了,那是活該。我跟這夥驢日的沒完,無奈一個人顧不了幾處,今兒本心不要你露面,既然跟來,幫我一個忙兒也好。
  我在前面等他們,你去搗他巢子,放把火給燒了吧。”另一人應了一聲便自走去。
  二人乍聽,和先在土坑上面發話人的語音一樣,好生吃驚,後覺耳音甚熟。等到聽完,樊長貴纔想起昨晚金沙鎮客店中尋事、硬要上房、獨鬥群賊的姓馬客人,正和這人口吻聲調一樣,不禁心中一動,忙爬上沙坡往下偷看時,坡前兩人一個往南一個往西,正走下去。往南的一個步履如飛,走得甚快,眨眼走出老遠;往北的一個走不甚快,中等身材,斜陽耀日,背影頗像馬客人。不敢拿準,脫口剛喊得一個“馬”字。楊涌見他往起探頭,疑心又要闖禍,一手抓住腰帶往下硬拖,跟着伸手將他嘴掩住,低聲急叫道:
  “我的樊老哥,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吧?衹顧惹禍怎的?”樊長貴不及答話,掙脫了手,二次又往上爬。楊涌仍用力將人拖了下來,急得樊長貴雙腳亂跳道:“那是馬。”話未說完,便聽馬蹄奔騰之聲由遠而近。
  楊涌急道:“說馬有馬,你看強盜來了不是?還鬧呢!”樊長貴道:“你不知道,我說的那是救命星君。”說完又往上爬,探頭再看,先去二人已不見蹤跡,衹東南方斜陽影裏塵沙飛揚中,有一夥人馬疾馳而來,嚇得不敢再叫,連忙溜下。楊涌悄問:“什麽救命星君?”樊長貴埋怨道:“你還說呢!好容易來個救命星君,被你這一鬧都鬧跑了。”楊涌摸不着頭腦,還待往下追問時,馬蹄之聲漸慢,可是越來越近,聽神氣似往坡前跑來。二人哪敢出聲言語?剛用手互相牽扯,那夥人馬已至坡前。
  內中一人說道:“適纔劉夥計在三柳集饅首鋪裏遇見兩個狗娃,喝醉了酒,吹氣冒泡,說出實話。他人單勢孤,摸不透驢日的深淺,知道他們衹這一條大路好走,連忙跑到就近卡子上送信。偏生老吳吃了那姓馬孤客的虧,怕肥羊當中藏有好手,把弟兄們全數調派下來,卡子上衹我一個。這群肥羊已然看出店裏破綻,一個也不能容他活着回去。
  兩狗娃如若逃走,非壞事不可,衹得叫劉夥計騎匹快馬,把你們哥幾個找回來幫忙。我騎馬先追,給他來個兩頭堵,不多時便遇上你們,不是他說肥羊還沒走到那宰他的地方,點查個數,與老吳所說差兩個麽?正是驢日的,更沒錯了,怎我們四下裏追了半天,不見一點影兒?太陽都快落土了,周井集那邊想已動手,事完要帶兩個羊耳朵回去。這是從來沒有的亂子,我還不甚相幹,老吳跟總瓢把子一說,看大夥怎麽受吧。”
  另一人答道:“適纔二次和你分路時,我們三人還恐怕劉夥計顯了形跡,狗娃們多心,不走大道,由野地裏溜去,特地趕到楊二傢裏問了一回,也說未見,你說怪是不怪?”前一人又道:“就算他們由野田裏溜走,遲早仍是繞上這兩條路,才能跟肥羊們合群,除非趕到前面過河逃去。你一路尋來,可曾查看河裏頭的腳跡麽?”另一人笑道:
  “我們聽楊老二爺兒兩個都說未見,衹顧回馬急追,這個卻未留神。反正前後都有我們的人,這是一片死地,除非會飛,决跑不掉。就搜到天亮,也得把狗娃們捉回去,叫他們細細受用,再送回老傢,纔解恨呢。”
  楊、樊二人一聽這夥強盜的口氣,自己簡直萬無活路,藏身之處沙坡不高,敵人近在咫尺,斜陽反照,上半人的頭影憧憧,已由坡頂射過來,映在地下,少說也有七八個。
  天是愈發暗赤下來,悲風漸嗚,驚沙四旋,侵肌透體,越顯凄惶;不禁心膽皆裂,渾身瑟瑟亂抖,不住屏息默念:“天爺菩薩,千萬保佑這夥強盜快快騎馬走去,不要被他看見,捉去弄死。這回逃出去,一定豬頭三牲,香蠟紙碼,挑大的好的報答你老人傢的靈應。”正在搗鬼許願,耳聽坡前有人接話道:“你們快看地下,這是什麽?”跟着便有兩騎緩步往西南方跑去。坡前人語頓靜,衹聽鞍鐙微響,馬蹄劃沙,馬尾搖拂之聲,馬上人似已離鞍而下。方自懸付:“狗強盜怎不都走?還留在這裏則甚?”樊長貴一回臉,猛瞥見地面上無數高大人影晃悠悠掩將過來,當時眼花心寒,未及拉扯楊涌,跟着一條黑影當頭罩到身上,耳聽一聲斷喝:“好驢日的!”四外同時齊聲暴噪,驚悸亡魂中身上一痛,連盜黨面目身材都未看清,就此嚇昏過去。
  楊涌比較膽大,見盜黨掩來,還想縱起逃跑,纔一舉步,便吃一腳踢翻,綁了個結實。樊長貴也吃盜黨連踢帶打揉搓醒轉,見盜黨共四人,一個個橫眉竪目,兇神惡煞一般,為首一個不住口地喝駡,逼問商幫來蹤去跡。二人一害怕,渾身亂抖。盜首見狀越怒,手持馬鞭,刷刷就是幾下,疼得二人狼嚎鬼叫,話更答不上來。旁立盜夥駡道:
  “這樣狗娃,留他什的!早早送回老傢,省得廢話!”說罷,掄刀就要下砍。盜首忙攔道:“你忙怎的?這夥驢日的既看出我們的行當,難保不有別的好心。先問明白,免得再操心。”樊長貴一聽,早晚是死,一時情急失智,哭聲哭氣高喊道:“救人啊!”盜首大怒,隨手照臉就是一鞭,喝駡道:“該死驢日的!你就喊破喉嚨,看有人來救你們不敢?快快說出了實話,好給你一個痛快。”楊涌知道盜黨在此橫行多年,慢說荒野無人,就有人也不敢上前過問,白吃苦頭,衹管顫聲哀求饒命,還不敢強嘴。樊長貴看出準死不活,反倒豁出一死,一面挨打,依然哀聲怪喊道:“諸位英雄好漢快來!強盜要殺人啊!”
  盜黨一聽樊長貴駡他強盜,益發氣往上撞,剛喝:“先把這驢日的兔蛋殺了再說!”
  忽聽一人啞着聲音喊道:“誰買這兩匹馬呀?”跟着由左近另一沙堆後面閃出了一人,頭上一頂和盜黨一樣的氈笠緊壓眉際,一手拉着兩匹馬朝坡前走來,自言自語道:“當、買均好,三百年也不去受。也不知誰的馬,判官爺請客,去就去吧,偏把馬留下。我又不會騎,牽着走是纍贅,不要,又能賣幾壺酒錢,賣又不知賣給誰好。”
  衆盜黨方要縱起,盜首史二竜覺出有異,一打手勢,越衆上前,問道:“你亂嚷些什麽?”那人笑答道:“你連這馬都不認得?我對你說罷,我在路上遇見兩老西兒,正趕拉野屎,知他們愛占小便宜,打算讓他們守在旁邊,等我拉完,用樹葉子包好捎回傢去。誰想他們嫌少,懶得要,放着便宜不占,硬要給賊羔子打親傢。我拉完了屎還想找找他們,又遇見兩人,說是判官爺請他吃晚飯,甩下馬就跑沒了影。我牽着是纍贅,不要吧,怪可惜的,想把它賣了,衹找不着買主。我瞧你跟這兩馬熟識,如願留下,我也譬如白撿,給我兩壺酒錢就賣。”說時,樊長貴一見人來,越發狂喊救命不已。
  暮色昏黃中,盜黨覺出馬是好馬,也沒留神馬的毛色,衹顧聽那人鬼話連篇,以為這是醉鬼送來油水,聽完正待下手,忽然樊長貴越喊越歡。內中一盜忽怒喝道:“這驢日的真可惡!”剛把手中刀一揚,猛一眼瞥見一馬背上搭有一片毛氈,認出是先去盜黨之物,再定睛一看,連馬都是,一點不差,不禁驚異,忙捨樊長貴,嚮衆喝道:“這兩匹馬正是適纔劉、郭二人騎了走的,怎會到他手內?不知怎麽偷來。快莫把驢日的放走,須要問個明白。”同時衆盜黨也自發覺,未及喝問,那人已先答道:“你問這兩匹馬的主人,不是早告訴你,被判官爺打發小鬼下帖子請去了麽?”
  史二竜料知事有差池,不由大怒,厲聲喝道:“大膽鼠賊!偷了我們的馬還敢鬍說,今日叫你死無葬身之地!”說罷剛一揚刀,旁立盜黨早不等招呼,搶過去當頭就是一鐵棍。史二竜方喝:“要活的,我有活問!”盜黨棍已打到那人頭上。衹聽叭的一聲,挨打的神色自若,並未怎樣,反是那盜黨覺着虎口震得生疼,身不由己往後倒退了好幾步,幾乎栽倒,不禁大驚,忙喊:“這傢夥紮手,大傢小心!”那人卻點手笑道:“乖娃子,你喊怎的?有本領衹顧使將來。賣馬還不在行,賣兩下打是我本行當。反正沒有白挨,打完有賬算,你們就快來吧。”
  史二竜眼亮,見頭一下就吃了虧,知道厲害,本想用幾句江湖上的門面話套交情,道個不知,找臺階下。無如馬在人亡,看來人行徑,定是死在他手內,成心趕來找事,就此拉倒,裏外都交代不過。眉頭一轉,忽起急智,忙擺手止住衆人,嚮前答話道:
  “朋友,你我素昧平生,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牽的這兩匹馬,實是我們兩個弟兄所騎,不容不問。我們人多,即便內中有什麽過節,也請通個姓名,兩馬上人現在哪裏?
  朋友此來,到底是為啥?敝總頭領夏三黑最重交友,省得無緣無故,當真動起手來,傷了江湖上的義氣。”一邊說,一邊往前湊,右手緊握鋼刀,左手按在鏢囊上面,目註敵人,相機行事,準備對方一個神情不善,刀鏢並舉,給他一個措手不及,傷他要害,多好硬功也能打倒。
  誰知那人仍是行若無事,聞言冷笑道:“你們就是水賊夏三黑手下狗黨麽?怪不得一上來就依勢行兇,硬的不行再來軟的,吃強盜飯的臉皮都給你們丟盡了。想老爺子饒你們不難,衹把兵器馬匹和那動手打人的狗娃與我留下,每人再帶一點記號回去,就算拉倒。”
  言還未了,史二竜聽不是路,覷準敵人一手牽馬一手指着衆人發話,神情甚是疏忽,身後雖似背有兵刃,並未取在手內,心想:“這廝自恃硬功,太已輕敵,這可活該是要送死!”不等說完,悄沒聲猛一長身,右手刀朝前分心刺去,緊跟着左手取出三衹鋼鏢,想打敵人兩眼咽喉。旁立衆盜黨和史二竜同樣心思,強忍着忿恨聽敵人譏嘲,手底各有準備,一見頭目發動,忙把兵刃暗器相繼施去,一擁齊上。楊、樊二人綁在地上,看得逼真,先見群賊刀槍並舉,搶殺上前,那人手無寸鐵,方喊:“要糟!”忽聽“噯呀”
  連聲,人影散亂中,群賊紛紛栽倒,無一爬起,有兩個似已死去,仰伏地上,手足都未見動轉。
  原來史二竜最先動手,刀剛刺到,吃那人一把連鋒抓住一扭。史二竜萬想不到敵人會空手接刀,用力大猛,來勢是個冷勁,衹覺虎口錯裂,腕骨喀喳一聲似已扭斷,酸痛異常。心裏驚急,一發慌,連忙撒手丟刀縱起,百忙中還在妄想以平身絶技反手連珠鏢敗中取勝。縱時將頭一偏,左手甩嚮右肩頭,一鏢剛發出去,猛覺後心上似有千斤鐵錘打到,當時肺腑大震,兩眼發黑,咽喉甜涌,“噯呀”一聲,跌爬出三丈來遠,口鼻鮮血亂噴,死於就地。
  第二個持棍盜黨趕到時,已值史二竜丟刀縱起,見那人並未追趕,衹朝前虛打了一掌,鏢來一張口咬了個準,匆匆未暇尋思,仍照來時心思,妄以為敵人必是練有頭功,改打下三路。棍還未打在敵人身上,便聽敵人團着口音說道:“你也該死!”隨說回手一掌,還未着身,便覺胸前一股子重力壓到,飛也似地跌出去,正撞在一個同黨的身上,“噯呀”兩聲,一死一傷,雙雙跌倒。
  下餘一盜看出不是頭路,一手持刀,一手暗藏袖箭,還未上前先存退志,動手較慢,見同黨二人一照面紛紛跌倒,心中害怕,又無法罷休,人未近前,手中刀一晃,袖箭跟着發出。原準備箭如不中,回頭好逃。那人見他發箭,頭往起微昂,口銜的鏢忽然掉頭髮出,勢勁且急,正中盜黨心窩,直透後背,手足亂掙,倒地死去。晃眼之間,衆盜黨傷亡淨盡。
  楊、樊二人大出意料之外,驚喜過度,衹瞪着兩眼,反忘了出聲呼救。那人也不來理他,先拾起地上刀,將盜黨耳朵每人割下一個,然後從容走嚮被撞跌倒的盜黨面前,笑問說:“乖娃子,他們都被判官請走。天不早了,快留下記號,回去吧。”
  傷盜名叫柏銳,外號沒臉狼,人最刁狡無恥,平日衹知狐假虎威,賣乖巧占人便宜,論真的一樣也不行。因見厲害,本是臥地裝死,意欲等候敵人走了再溜,聞言大驚,知難幸免,好在同黨俱死,事無人知,嚇得顫巍巍爬起,跪在地上直叩響頭,顫聲直喊:
  “爺爺祖宗!我傢還有七八十歲老娘,兩個小狗娃,若殺了我,就絶狗種了。千萬看在我老娘的份上,饒我一條狗命吧。”那人冷笑道:“像你這樣不要臉的膿包,也不值殺你,不過記號總要留的。”
  柏銳話也沒聽清,仍在哀聲苦求,猛見刀光一閃,剛喊“爺爺祖宗饒命”,霜風過處,覺着面上一涼,一隻左耳已被削下,連驚帶痛,嚇得暈過去,冷風一吹,又自醒轉,還哀喊不已。那人隨撕了死的一塊衣襟,將盜耳包好,指着喝道:“快滾起來!將那兩老西放開,留兩匹馬與他。你也騎馬,即速回去告知夏三黑,說他惡貫已盈,指日報應臨頭。我就住在金沙鎮他那賊店院裏,他不尋我,我必尋他。今日饒你狗命,再不改邪歸正,休想活命!”
  柏銳聞言,恍如皇恩大赦,連口地稱謝應是,一手按着傷處,狗顛屁股般跑嚮楊、樊二人身前,代為解綁。二人聞得金沙鎮,再一細想來人身材口音,竟與昨晚鬧店的馬姓客人相似,這纔忙喊:“多謝馬老恩公救命之恩,快請過來,容我二人叩謝。”馬雨辰已空身往南走了下去。這時柏銳正在解綁,二人恐他在馬雨辰走後報復,又怕又急。
  還算好,柏銳也是膽小如鼠,二人綁索解完,回顧對頭走遠,哪裏還敢再起害人心思?
  急匆匆撕下一塊衣襟,將傷處裹好,奔嚮馬叢中,胡亂拉過一匹,縱身上去,加上幾鞭,騎了就往回跑。
  二人捆得周身酸麻,又受了點傷,狼狽起立,略微活動了一會手腳。見日頭已落下去,大半輪冷月剛剛升出地角,眼前一片廣漠平沙,悲風蕭蕭,塵昏霧涌,西面大路上,孤零零幾株衰柳隨風搖舞,天空見不到一顆明星,月光照在地面上都成了淡灰色。盜馬都經過訓練,主人雖死,兀自守着殘屍不捨離去,不時昂首長嘶,發出兩三聲悲嗚。再加上那幾具盜屍一陪襯,越黨風色荒寒,景物凄涼,死氣沉沉,令人心悸。先還當馬雨辰馬未牽走,人必回轉,曠野荒漠,無可投宿,與其瞎撞涉險,還是耐心等人回來,同走為上。誰知等了一會不見蹤影,越看那些死屍越害怕。正打不起主意,楊涌忽想起盜巢離此並不甚遠,馬雨辰如將盜黨全殺也好,偏又留下報信的。適纔那強盜騎馬跑去,他們黨羽甚多,如知此事,豈肯甘休?倘若追來,遇上還不叫他們剮了?想到這裏,不禁嚇了個透心涼,忙和樊長貴一說。
  時風更大,死人衣服吃風兜起,鼓囊囊的,衣袖襟帶一齊吹動,直像死屍要活神氣。
  樊長貴拾了把刀握在手內,給自己壯膽,一雙小眼瞪着那些死屍,人衹管冷得發抖,手心裏卻濕潤得直出涼汗,本在那裏疑心生暗鬼,一根根汗毛直往上竪,哪還聽得這類話?
  當時機伶伶打了一個冷戰,顫聲答道:“救命王菩薩還不來,這可怎好?這回我老西衹要逃出命去,說什麽也得想開些,學做好人,不盡算計人了。”楊涌急道:“你說這話有什用處?強盜馬快,已去了好一會,一定約了同黨來追,再不打主意,就來不及了。”
  樊長貴聞言,衹急得要哭。
  楊涌一想,當地久候實在不妥,衹有追上馬老爺子或是追上大隊纔有生路,無奈盜黨馬快,準被迫上,如若騎馬逃走,雖然好些,那馬又都是強盜坐騎,一被發現便沒了命。二人盤算至再,實在無法,最後决定,趁着天黑,暫時仍騎盜馬逃走。追上馬雨辰便給他叩頭,說久等不來,一則藉騎,二則與他送馬,馬也交他。如若追上大隊,便把馬老遠加鞭放走,由它自己認路回去。商妥以後,又嚮死屍祝告,搗了幾句鬼,各騎一匹往南趕去。
  那一帶地方雖是荒涼,相隔大隊落店的周井集不過十七八裏,順着大道走不十裏,順一上崖拐嚮東南,立即走上官道。二人衹為落荒逃竄,把路走迷,哪知就裏?在馬上疾馳了一陣,馬雨辰仍不見影子。心正怔忡,不知如何是好,忽見遠處隱隱約約有了燈光,低頭一看,道上足跡頗多,知上官路,前面必有人傢鎮集,且喜馬後無人追來,忙把馬加上幾鞭,冒着風沙,朝前急趕。漸行漸近,遙聞騾馬嘶鳴之聲,驚弓之鳥不敢大意,先把馬勒住緩緩前進,漸看出前面是座大村鎮,料無差錯。衹處置盜馬是個難題,帶到鎮上恐人認出,不帶去又覺馬是恩人所得之物,給人放了荒,有點間心不過。衹得先尋一僻靜之處,將馬係在枯樹上,到了鎮裏,看大隊能否遇上再行想法。進鎮一打聽,正是周井集,商幫大隊也是剛剛遇盜脫險,纔到鎮上,正進飲食。
  互相見面,問起前情,纔知大隊商幫走離周井集約有十多裏,因先行探道的人上了盜黨的當,將路問岔,走到牛角窪盜黨埋伏中去。樊庫馬在前面,正走之間,瞥見土山角後走出一個瘦長漢子,頭戴一頂大氈笠,直壓到眉根上,看不清楚面目,身披布氅,內穿緊身襖褲,手裏拿着一張沒上弦的弓。到了樊庫馬前,將弓一舉,說道:“小財東,買我這張弓嗎?”
  樊庫雖然膽小多疑,卻比同幫人都大方。一看那瘦長子便覺異樣,語聲也頗耳熟,好似以前在哪裏聽過,暗忖:“常聽人說江湖上能手甚多,因未怎遇見,還不甚信,昨晚見了馬客人才開了眼。這廝一個外鄉孤客,突然來賣弓,就許有點原故。出門人莫藉小錢,他要是個有來頭的不說了,假如他是強盜黨羽有心試探,給他一點面子,就不能免掉亂子,到底比得罪他好,即或真是行走長路短了盤川,幫他幾個也沒什麽。”衹顧沉吟,馬仍往前走去。瘦長子便跟着馬走,二次又間:“買弓不買?”樊庫聽口音更熟,越發奇怪,笑答道:“老哥,要賣多少錢呢?”瘦長子道:“我這張弓要賣一百兩銀子,可是你買過去,還得藉我用上一回才能給你。但是公平交易,兩相情願,决不絲毫勉強。
  要就算數,不要拉倒。”
  樊庫若換平日早發了暴性,這時因聽來人說話大已耳熟,忽然想起一事,又見前面地勢荒涼險惡,算計來人出現必非無故,念頭一轉,仍做沒有看出神氣,賠笑答道:
  “朋友用錢儘管說話,弓給不給沒相幹。衹是我身上衹有幾十兩散碎銀子,沒有那多,忙着趕路,沒法開取,請先拿去,等到周井集再補送給你如何?”瘦長子道:“那麽也好,話卻說明,定銀先拿,弓卻此時不能給你。不放心就拉倒,我找識貨的去。”樊庫道:“我這老西與人不同,我並不希罕你這張弓,交的是你這位朋友,你貴姓呀?”隨說隨取荷包,往外倒出三十多兩整碎銀子,一起遞過。瘦長子接過銀兩也不答話,轉回頭仍往原來土山角後走去。
  樊庫同行還有兩人,俱覺樊庫受騙,剛想張口,樊庫連忙搖手止住。略一耽擱,後面大隊車馬,因天不早忙着投店,也相繼趕來,相差不過一兩丈遠近。又走裏許,望見前面衰草連天,黃沙匝地,左側橫着一條黃土斷崖,和一片七歪八倒生氣毫無的枯黃楊柳,崖後塵霧隱隱,沿路見不到一條車輪轍跡,人煙更無庸說,又是傍晚時分,灰雲布空,風沙欲起,天色一陰沉,更顯得景物荒寒,形勢險惡。樊庫首自驚憂,回馬對衆說道:“聽說周井集是個大鎮,不會不通官道,怎走到這裏連個轍印都沒有?就說我繞路來的沒按站走,先前走的不也是大道嗎?莫是把路引錯了吧?”
  商幫中有兩個久出遠門的老年人,早就看出路無轍跡,地漸荒涼。無奈這班幾傢湊合的小商幫,多是膽子既小人又嗇刻,自作聰明,裏外都不肯吃一點虧。平安無事,尚短不了彼此犯心,再一遇上事,首先各為自己利益打算,第二再盤計自己的安危,永不為大局設想,最後口頭上還得逞能,表示他有本領識見,七嘴八舌,自以為是。不出亂子,說風涼話,笑人膽小,多吃辛苦,多花冤錢,等出了亂子,又互相埋怨詬駡。昨晚馬雨辰鬧店之後,兩人提議早走。餘人明明膽怯願意,確也不敢留下,口頭卻要裝着大方鎮靜,委麯從衆,以備安個話根,等平安脫出好堵人傢的嘴,以便少攤一點花銷。走了一程,沒見什麽兆頭,從過晌午就說起便宜話。甲嫌車賞花得大冤。乙說:“白受辛苦,還叫人擔了一日夜的驚。憑人傢那麽大的字號,楞說與強盜通氣的黑店。”丙又說:
  “辛辛苦苦走了好幾月長路,逢州不歇過省不住,好容易在金沙鎮落下,吃點好饃好撥魚,弄兩個把勢破鞋吹吹唱唱,大傢快樂幾天,又叫人傢給攪了局,真夠他媽喪氣。今日還起了個五更,看這一身灰土。”你一言我一語,說的人又都是別傢東夥,不是一傢。
  樊庫領的一夥資本較大,衆人還有一點顧忌。他一離開便絮叨起來,前呼後應,此唱彼和,氣得這兩人臉漲通紅,寡不敵衆,又沒法爭辯,衹得忍了悶氣,明見可疑也不再開口。
  等樊庫覺出不對,回馬一說,兩人朝衆人看了一眼,冷笑道:“我兩個老沒用的廢物,衹是膽小,沒什見識,不再鬍出主意,沒事找病,叫大傢受屈了。”衆人衹管附和埋恐,心仍是虛的。鄰近幾個聽出話音不對,一看前面形勢果然可怕,俱都起了驚疑,纍嚮兩人請教。兩人冷笑道:“怎麽你們也膽小起來了?好在同船共載,吉兇禍福都在一起,誰也先偏不了。事情沒出現,怎敢斷定是好是壞?”衆人又盤問那前行探路的商夥,埋怨他們把路引錯。
  偏那兩人均極護短,又懶又貪,為了多占一點便宜,搶前探路,以後又覺利少不值,方自悔恨,如何還肯受人埋怨?內中一個立時大聲急喊道:“你們是財命相連,難道我老西就不財命相連?我兩個不過為大夥出點力,少攤一份花銷。要遇上什麽,不也認命麽?這你們也氣不服。樊少東剛纔遇上一個賣弓的,弓毛沒得一根,就誆走好幾十兩白花花的銀子,夜兒還上店裏找他去。我們就遇不上這便宜事,你們怎不眼紅呢?實告訴你們,不是我哥兒倆吹大氣,這條路我以前走過好幾趟了,方纔又跟人打聽了個結實。
  不是抄近麽?憑我哥兒倆久跑江湖,還辦錯事?真要有個毛賊出現,我先把他剮了。”
  說時,樊庫一眼瞥見柳林內似有人影閃動,方想攔勸,忽聽一聲響箭由林內飛出,隨聽弓弦響動,“暖呀”一聲,說話同夥應聲落馬。衆商幫齊喊“強盜來了”,紛紛下車的下車,縱馬的縱馬,各護各四下逃竄,竟沒有一個上前。有幾個既惜性命又痛錢財,跑不兩步,想起還有銀子藏在車上褥套以內,又長着膽子回取。此搶彼奪,登時哭喊連聲,亂成一片。
  這時林中已閃出十來個強人,各持刀槍器械。衹為首一個持着一張彈弓,沒帶着刀,一任衆人胡亂奔逃,並不急追,好似胸有成竹似的,緩轡而出,神態甚是從容。響箭一飛,樊庫早就撥馬想逃,無如路被自己人的車輛馬匹阻住了,馬衹打轉,急切間竄不過去。強人出現,越發慌張,一顆心怦怦亂跳。正待嚮人馬叢中硬衝過去,猛聽盜首斷喝道:“肥羊們,是曉事的,乖乖回來,站在一齊,等被發落。前面我有卡子,這是死地,你們逃不走,沒的叫老爺們費事,活剮你們!”衆人隔遠,亂糟糟也沒聽清,仍舊爭取財物,奪路奔逃。
  盜首見有兩個已從車上取了包裹,騎馬逃走,不由激怒,從囊中抓了幾粒彈丸,大喝道:“不知死的狗娃,好話不聽,你跑得快,死得更快,叫你嘗嘗神彈子宋林爺爺的厲害!”說罷,兩腿一夾,坐下一匹小川馬便四蹄亂劃跑開了步,同時彈丸也扣在弓上,照定先逃諸人的後腦將弓一揚,口裏還說:“我先打個樣兒,叫那跑頭一個的先死。”
  說罷,弓便拉開。方以為彈發必中,猛聽有人接嘴答話道:“憑你麽!”跟着颼的一聲,從左側崖角上飛來一粒彈丸,恰恰擊中在宋林的彈丸上面。兩下都是鐵彈,來人的彈因是斜飛過來,力又較大,鐺的一聲,火花激射處,宋林的彈雖被撞落,餘力未盡,竟從彈面上擦過,朝前飛去。一騎盜馬正由林內緩轡隨出,差一點沒被擊中。
  宋林和衆盜黨見狀大驚,知道遇上勁敵,高聲大喝:“何人大膽,敢在此間管你老爺的閑事!”說完,正要放馬往崖下衝去,來人已應聲說道:“爺爺在此,你們這夥沒開眼的毛賊,開個眼吧。”宋林擡頭一看,暮色蒼茫中,左側崖角上站着一個瘦長漢子,手裏拿着一張彈弓,正指下面笑駡呢。心想對頭衹得一個,還好對付,便分出八騎去追商客,以防走漏,自率四名能幹的上前交手。盜馬剛剛分開,那漢子已在崖上大聲喊道:
  “小庫!招呼老西們不要亂跑。保你沒事,都有我呢!”說時,彈隨聲出,颼颼連響,雜着一片叭叭之聲。那八匹盜馬立被打中,墜馬死了五個,還待往下再打。
  說時遲,那時快!宋林見自己還沒有近前,晃眼工夫便去了五人,不由又急又怒。
  來人高踞崖上,又無法上去,一時情急無計,破口大駡:“狗娃雜種!你是好的,滾下來,與咱老子見個高下。躲在崖上,用彈子傷人,不算好漢。”瘦長漢子已笑駡道:
  “你這不開眼的狗強盜!不是倚仗你那幾粒土豆子逞能嗎?怎麽又怕起它來了?你老子這張彈弓是活靶,照例不打死東西。這幾天手上癢,正沒地方試準頭,難得有你這夥狗強盜做活靶子。等我手癮過完自會下來,那時你那狗命也就完了。”說時,颼颼又是幾下。前行另三個盜賊又相繼紛紛中彈墜落,被馬拖出老遠,死於非命。
  宋林見勢不佳,自是驚惶萬狀。自己是那一夥中頭目,黨徒十九慘死,夏三黑法令素嚴,回去如何交代?不由也橫了心,一邊頓足亂駡,百忙中也把彈子連珠一般嚮崖上打去。瘦長漢子衹顧彈打餘盜,直似不曾理會,遇見下面彈丸飛到,衹把身子略偏便即避過,在打得身側山石叭叭亂響,火星迸射,一下也沒被打中。有時順手一撮便把彈丸接去,還打敵人卻是發無不中。
  那些老西們,吃了下風膽子比鼠還小,起初一見盜黨,不管盜首喝令站住,仍然亡命般奔逃,一旦得了理卻不肯讓。有那沒逃遠的,吃樊庫喊回,先還不甚放心,繼見瘦長漢子行若無事,從從容容,不消片刻,把群盜打了個落花流水,死亡遍地,一個個心花怒放,轉悲為喜。樊庫一提頭喊好,見盜黨衹顧和瘦長漢子一上一下喝駡亂放暗器,不暇答理,也跟着拼命吶喊喝采,“狗強盜,驢強盜”大駡起來。
  宋林因先前八盜追人全數畢命,不敢再分人去與商客為難,在自急得怒火中燒,暴跳如雷,無計可施。晃眼之間,餘黨之中,又有一盜重傷,墜馬不起。另一盜忙即下馬救護,不料人未救成,一彈飛來,由腦後貫進,連眼珠帶腦子一齊打出,“噯呀”一聲,橫屍地上。下餘衹宋林和兩個本領較高的盜黨,仗着以前經過大敵,騎術身法均頗矯健靈敏,正想如何抵禦。猛聽瘦長子大喝一聲,隨手擲下兩條黑影,跟蹤縱落,指着宋林喝道:“我念你還有一點血氣,快把耳朵留下一隻,饒你狗命!”
  宋林見黑影飛落,便知兩同黨已為瘦長子所殺,連話未聽清楚,狂吼一聲,惡狠狠縱上前去,方舉刀要砍,忽從對面樹林內飛也似竄出一條黑影,相隔七八丈,衹一縱便到了二人面前,喝道:“宋三兒,你要找死麽?”說時,瘦長子已將身旁短棍拔出,待要迎敵,吃來人用手一揮,將棍格住,同時宋林的刀也被抓住不放。宋林聽來人喚他十多年前的小名,好生驚訝,刀在人手,奪不回來,又見瘦長子已將短棍收起,躬身施禮,知道二人一路,明非敵手,但在急憤交加之際,死生已置度外,便問:“來者何人?管我閑事。”來人哈哈笑道:“我把你這偷牛賊!一朝做賊,昧了良心,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麽?”
  宋林見來人是中等身材,黑影中看不清面貌,衹是耳音甚熟,忽然想起一事,不禁大驚,隨口問道:“尊駕可是馬……”底下話未說完,來人已搶口答道:“你還記得,總算不錯,正是你說那馬。你怎說呢?”宋林聞言,仔細認了認,納頭便拜道:“自從那年酒後無德,打碎老恩主的玉碗,和同伴賭氣,一時無知,私自逃走。原想在外面弄一白玉碗回去,一直不曾尋見。後聽我娘去世,多蒙恩主葬埋,又給我哥好些田地。年數一久,又沒混好,反落在緑林中,益發沒臉回去了,不想今日在此相見。三兒實是該死,容我給恩主磕幾個頭,略表這十六年來日夜感恩之心吧。”說罷叩頭不止。來人說道:“你這是怎的?快些起來。”
  宋林叩了一陣響頭,忽然立起,拾了地上的刀,回手便要自刎。來人似已防到,大喝:“你要怎的!”隨說,擡腿一腳,將刀踢飛老遠。疼得宋林單手直抖,哭聲答道:
  “當着恩主,並非三兒要行拙見,衹為去年人了夏三黑一夥。他見三兒彈弓打得不差,升我當了頭目,管着兩處寨卡。今日帶着十幾個弟兄,出來做事,吃了這位的虧,連手都不動,用彈弓打了滿地死屍,衹剩下我一個。明知不是對手,無奈沒臉再活,正要和這位拼命,不想恩主到來。他既是你老人傢的朋友,休說打他不過,就是對手,我也不敢和他動武。三黑這多年來沒失過風,今天的事單單讓我遇上,這是命裏該着,有什法子?許多兄弟現都吃人打死。我如若逃走,既對不起死人,也沒臉再在江湖上鬼混。如若厚臉回去,三黑法令素嚴,犯了過處六親不認,即便不殺,那活罪和羞辱也不好受,不死怎的?”
  來人道:“你真混賬糊塗!憑這夥狗娃娃驢蛋,也值得和他同死!我來問你,多年不曾回傢,可知你哥哥的近況麽?”宋林道:“三兒因無顔回見恩主,衹前數年聽人說恩主待他許多恩典,現在自然越發好了。”來人道:“本來倒好,衹是如今人卻死了。
  你嫂頭一年病死,丟下一個三歲小娃,還由我雇人照管。你真該死,也不說回傢看看去。”宋林驚問:“什麽病死的?”來人道:“他年力方強,如何會死?他便是吃三黑那驢日的害死的。”
  宋林驚問何故。來人道:“說來話長。你哥聰明本不如你,偏他從小好武。我不願教他,也是怕他學不到傢,異日出外給我丟人。誰知他肯下苦功,常背着我跟我侄習練。
  你走後兩三年工夫,居然也學了一些門道。他本不想出外走動,上年因往蘭州有事,路上遇見兩個鏢師,一見如故,拜了把子。今年正月,內中有一個叫王文彪的忽來尋他,說是新近保了五六萬銀子貨物,因近年黃河沿岸出了一夥強盜,他們行事與普通賊寇不同,專欺軟怕硬,真正大商幫和有名頭來歷的人物並不敢吃,專尋小商幫和二三路鏢師的晦氣。也不日常打劫,非看準的確準確不肯下手,下手卻是辣的,照例不留一名活口,可惡已極,又不露準窩子,沒法行使江湖上規矩,遞過節。風聞黨徒甚多,離蘭州上下流好幾百裏內都有他的卡子。自己本領聲望俱都有限,惟恐途中出錯,務必念在結拜份上,相助一臂。你哥口快心直,素重情面,事先又收了人傢一份重禮,吃來人連激帶央告,沒話回絶,衹得一口應下。我不在傢,無人攔阻,等我事完回傢,亂子早出下了。
  保鏢失風,常有的事,不算希奇,但是夏三黑這驢日的心辣手狠,行事忒毒,可惡極了。”
  宋林忙問道:“三黑自知本領有限,性情又暴又驕,手下容不得真正高人。一半藉着勾結官傢,得有護庇,卡子雖安得多,照例不摸準來路十拿九穩,不輕下手,下起手來卻是毒辣,連牲口都宰,不留一個活的。可是事完之後,每隔一兩個月,必把各路頭目聚在一起,將所做的案子和商客來歷、殺人多少、叫什麽名字、得了多少油水、各按幾成分賬,一一明說出來,命衆牢記,萬一有什脫漏,對頭尋來時大傢有底,該軟該硬,好有個應付。老恩主既說我哥死在他手,定不會差。怎這一兩年中沒聽說有這樣事呢?
  難道三黑這驢日的知道殺的是我哥,瞞起了麽?”
  那人啐道:“蠢娃,你知道啥!如是明打明鬥,你哥縱然不濟,到底也隨我習學了些年,即使寡不敵衆,難道活命都逃不回來麽?我話還沒說完,你忙怎的?”宋林受了申斥,垂手靜聽,不敢則聲。
  來人又道:“那鏢師把你哥請上了路纔說出實話。他的本名並非王文彪,連那同伴名姓都是假的。這兩人原是西安金眼狻倪回手箭沙五的門下,一名趙立堂,一名劉有信,不知何事犯了傢規,逐出門墻,前年跑到山西太原開了一傢安泰鏢行。先衹在晉、陝路上走動,每接買賣,多是親自出馬。因是本短,手面不寬,又迎合老西貪小心理,取費較少,再加上出道時候不多,近省一些毛賊怕他拼命,撞了幾次沒敢再撞。二人自信手底去得,膽子越來越大,多遠多難都敢應接,不久便應了由太原往蘭州一趟買賣,共衹兩萬銀子,數並不多。甘肅本是二人舊遊之地,雖不便打着沙五旗號闖道,可是沿途的一些人物多半知名,內中還有幾個認識,自信沒錯。因是頭一次走鏢,還格外加了小心,事先派人問路藉道,按着極客氣的規矩走,一點也沒張狂。誰知夏三黑這驢日的得吃就吃,六親不認,講什麽江湖義氣,摸準二人來歷,知是出道不久,門路不寬。如在以前,有乃師沙五,還不敢妄動,如今沙五恨極二人,連門都不準登,別無靠山,有什顧忌?
  尤其厭惡是自己行事素極隱秘,不知怎會被二人知道,先期命人投帖藉道,為免傳揚,更非下手除去不可,表面對來人將帖和禮物收下,卻去暗中埋伏佈置。二人還看不起這驢日的,原意不與小人慪氣,將來走長了圖個省心,見沿途平安,再到蘭州聽去人回說三黑收了帖禮,並在暗中叮囑,說體己話,請二人對同行外人不要提他。雖在笑駡三黑卑鄙,行事含糊,又吃魚又嫌腥,一點也不光明,以為事情絶無差錯。不料三黑不等他到,先來個迎頭堵,行離金沙鎮區十來裏的河岸上便失了風。二人在沙五門下,並未得着真正傳授。三黑人多地熟,行事又狠,上場時,什麽過節交代一概不論,見人就殺。
  二人雖慣和人拼命,一見客人被殺,銀貨搶去,自己身已帶傷,衆寡不敵,就把命拼掉也是不了,仗着水性精熟,互打一個暗號,嘴裏連駡帶喊,假裝無法回去,與人拼命苦鬥,卻往黃河岸邊殺去。盜黨以為二人同行商夥全數殺死,此時進退兩難,又在被衆圍困,負傷死戰,當成籠中之鳥看待,見他情急拼命,怕自己人受傷不值,暗中傳令軟磨,意欲將二人活活纍死,或用暗器打倒再殺,竟自中計。二人和幾名盜黨打來打去,打到岸邊,打得正急,倏地一聲招呼,雙雙不約而同,竟自往黃河中跳去。盜黨頭目見此情景纔知上當,仗着多半會水,連忙分人下水擒殺時,偏那地方水流甚急,二人在水中順流分水並未露頭,快速非常,河岸又高,時正黃昏,河上暗洪洪的,衹有浪花滾滾,水影閃動,迫蹤起落,竟辨不出人往何方泅去,後來分嚮上下流追出老遠,也未追上。趙、劉二人回去不得,還不知是三黑所為,先尋地方養好了傷,然後打聽出真情。因三黑近年時與官府勾結,頗網羅了幾個能手,前師又决不肯管,正在無法,無心遇見你哥,這纔起意邀他出來。你哥忠厚仗義,如何聽得這等行徑?不但沒怪二人藏頭露尾鬼鬼祟祟,反倒一身承當,非尋三黑算賬不可。劉、趙二人本已商量停妥,仍然裝着保了一批紅貨,自己已然露面,恐被賊黨看出破綻,便喬裝假充隨着商客,把你哥哥和另約的一班朋友,裝成新立字號剛出外闖道的二批刀鏢師和夥計。一進那賊轄境,便耀武揚威亂喊趟子,凡人不理,朝前硬撞,居然竟將三黑這驢日的哄信,飛牌傳信,準備埋伏,靜等到了險要所在,合力夾攻。但有一節,趙、劉二人知道三黑眼綫甚多,如說別省發來的鏢,想他不信生疑,恰好是到青海來尋你哥,便作為是那裏新開的鏢行,各取武器,卻打着一柄朱字鏢旗,旁邊綉着五虎。你知道的,西寧買賣,十有九是馬傢所開,鏢局衹得兩傢,與我多有糾葛,都是早就闖出牌號,輕易無人敢惹。雖然新出道的毛頭小夥,既打西寧出來,多少總和我們打過交道。這夥狗賊不摸清楚怎敢妄動?三黑上次沒有明張旗鼓,你自叫陣發歪,他衹縮頭藏尾,做龜孫,甘受閑氣,不來答理。他有官府護庇,算是正經客店。你打着鏢旗,不能過於做作,也是無奈他何。照這樣,至多不過徒勞往返,日子一耽擱,我恰好回去,你哥對我一說,要對付他,豈非容易?壞事就在那面鏢旗,讓三黑看出他們不是本教中人,這還不說。劉、趙二人好似恐怕命送不快,為防狗賊疑心與我們馬傢有瓜葛,每在途中打尖落店,雖沒好意思說我,總要支使同行的人故意顯出和那兩傢鏢局毫無淵源,外加一些不服氣的閑話。這一來,纔使驢日的下了决心,還怕來人口出狂言,真有拿手,手下狗黨幾乎全數出動,又用瀉羊水報,由下流五百裏外,飛馬請來一個厲害同黨,倚多為勝,還使毒計,在其溝峽險地兩邊危崖上,埋伏了百十名好箭手。他那佈置甚是好刁周密,我衹後來知道一點大概,也說不全。你想你哥雖不算很乏,畢竟人傢羅網周密,機謀詭毒,雙拳怎敵百手?劉、趙二人本是敗軍之將,所約來的還有五人,衹一個是崔九寒的徒弟,還算稍行外,餘者多是徒有虛名,如何能是人傢對手?”
  說至此,那人一雙練就的神目,黑影裏早看出宋林顔音慘變,雙手亂抖,知是情切同胞,悲痛已極。還待往下說時,宋林忽然凄聲叫道:“老恩主,不用再說,底下的事我知道了。我自來這裏入夥,夏三黑見我比他手下稍強一些,是大陣仗,哪一次也少不了我。如若知是有我哥在內,怎有此事?獨單這次劉、趙兩鏢師請人報仇,夏三黑初得信時還派得有我。到未次跑風的回報,已然約請好些能人,八面埋伏準備下手了,三黑忽然親來尋我,說他小婆子想娘,自己仇人太多,途中恐有失閃,丟不起那麽大人,叫我代為護送來往。那小婆娘傢住涼州西關,三黑平日連門都不許出,這次卻許她回老傢去看娘,我還奇怪。等到護送小賊婆回來,正趕會期,各路頭目都在,照例要把近兩月的事對衆訴說。有人提到趙、劉二鏢師之事,三黑連忙接過去說二人專為報仇而來,一行十多人全數做掉,又無什油水,沒有上賬,再還提他則甚?話對那人說,卻瞟了我兩眼。我因三黑雖然強橫,分財卻公,聽過拉倒,後忽想起每次殺人照例要記下名姓,以防後來有人報復好有個底,怎未聽提?一問別人,又說那日三黑親身督場,不許一名走漏,將敵人誘進埋伏之後,大傢齊起,一路亂殺亂射,連話都沒怎和敵人說便全數弄死。
  把說敵人名姓來歷已早探明,俱是無名之輩,不會有人再找,無庸記了。我此時不知怎的,一想起這事就覺心動,想找那幾個跑風的問時,內中一個名叫田有的忽然不見。
  三黑輕易不許退夥,誰要一有三心二意,被他知道,十九難免受他暗害,就被逃走,也必派人四出追趕,不肯甘休。田有無故不見,三黑並未在意,衹說這廝是青海人,想傢多年,請退不是一回,在我這裏積了不少錢財,衹會跑路探風,又無本領,由他自回洗手享福也好。再問餘下跑風的,都說這事衹田有辛苦,沿途追着敵人,沒怎離開。等他回來,三黑發令,第三天傍黑便動了手,別的概不知情。一算日子,我受三黑之托護送小賊婆到涼州,正是田有回來的下半天,問了些人沒問出來。現聽老恩主一說,定是三黑這該萬剮的豬狗,聽田有打探出敵人有一個是我哥,怕我同他對了面不好辦事,放了又恐留害,特意藉此把我支開,瞞得緊緊,因恐怕田有泄露,連他也命心腹做掉。”
  那人接道:“三黑自從打探得知趙、劉二人請人報仇之事,因二人打着青海來的旗號,田有恰是青海人,便命他迎頭打聽。他追了一程,昔年他本常見你哥,再一偷聽他們說話,知道你哥是我的人,亂子太大,並還關礙着你,趕回報信,原意是想狗賊知難退避。誰知這驢日的聽說你哥乃是應人所邀,主人並不知情,心想趙、劉二人已然知底,約請能手尋上門來,即使暫時避開,或明或暗,終於不肯甘休。想來想去,决定連你哥一齊害死,以除後患。為求隱秘和防你知道,一面挑選心腹黨羽,一面假藉小婆子思傢,命你護送,支個遠處,這纔下手行事。你哥和趙、劉一行人等第二日便入了埋伏,三黑親自督隊,事前下令,衹是倚多為勝,連姓名都不許通的。見面就一擁齊上,敵人無論逃嚮何方,俱有亂箭埋伏,所以一個也未跑脫。事完,盜黨衹知所殺的是三黑大對頭,此舉純為報仇,不是圖財,敵人是誰,竟無人知。這狗娃的,以為此事衹田有一人知道,欲待殺以滅口,又覺他能幹精細,相隨多年,並且日後用他之處甚多;不殺,又恐由他嘴裏泄露。恰巧你哥死時中箭跌倒,落在山溝裏面,當晚天黑,未及拋棄,扔在黃河裏去,又恐漂起被人發現身上箭傷。把田有喚去,背人再三叮囑告誡,說了許多恐嚇的話,然後命他偷偷到山溝裏,將你哥屍首砍成碎塊,擲嚮河裏喂魚。那山溝一帶慣出青狼,你哥早晚入了狼腹。本來人不知鬼不覺,一時半時我也不會知曉。也是三黑心細過度,顧慮大周,田有生長本鄉,知我們的人不好惹,起初勸說不聽,已恐將來出事,再吃三黑一恐嚇,自忖:此事因無人知,三黑必把自己當成一塊大病,照驢日的為人行事,如不見機,保不定還要吃他暗害,立時心生內叛。先把三黑穩住,說你哥此來是他探明底細,如今又去毀屍,休說被我知道不得了,便被你知道也不肯甘休,務請無論對誰都不要走漏一點風聲纔好。隨往山溝,將你哥屍首用布包好,藏嚮土洞裏面,然後復命,說已依言行事,毀屍滅跡。本心還想多待兩日,把自己多年分贓所得誑到手裏,再行帶屍逃走。不料三黑仍然放他不過,第二晚便命心腹黨徒王遠前去殺他。總算五行有救,王遠昔年和田有有不解之仇,三黑命他行刺,本來再好不過。誰知前半年王遠奉命出外,在半路上遇見青狼圍困,腿已咬傷。眼看危急,恰值田有探事,騎馬路過,遠遠望見,明知人少狼多抵敵不過,依然冒着奇險,用計驚散狼群,將王遠夾在馬上,拼命飛馳,逃出險地。王遠見他以德報怨,自是感激萬分。田有因他是三黑心腹,每值處分同黨,總是命他行刺,忽然留了一份心,再四叮囑,說自傢弟兄,談不到感恩的話,以前本是誤會,原無嫌怨。平日人都贊你本領比我高,如說為我所救也不好看。回去最好暗中警惕,不提此事,方顯你我真有交情。以後彼此關照甚多,何在這幾句表揚?王遠粗人,信以為真,果然未嚮人提。三黑不知就裏,竟派了他。一見面便把來意說出,不但未照三黑話做,反助田有將你哥屍首起出,打成長捲,由僻徑送他出境。三黑每殺同黨,多半命刺客往充好人,假意嚮被殺的人報警告密,拿出令牌,說頭子要殺他,自己看出頭子行為太毒,寒心內叛,相約同逃,等誘至途中,再行覷便暗殺。有時途中還設有埋伏,以防萬一吃人看破,逃走誤事。這次因要格外縝密,王遠又比田有本領高強得多,並未另派埋伏。田有容容易易逃到青海,因我未還,不敢就把屍首交給你嫂,直等我出門回來纔行說出。我此時正有點事耽擱,由你嫂把你哥妥埋之後,又待了好久,正要出門,恰值韓老侄拿了他師父的信,約我往蘭州辦點小事,正好作伴,這纔起身。昨晚我二人分別住在鎮上南北兩店,打聽你的蹤跡,知被三黑調到第七卡上做了頭目,卻不知管的是哪一帶。我在店裏鬧了一夜,把我二十五年以前用的耳朵匣子存在櫃房以內,給三黑打個信號,隨和韓老侄到蘭州去了一趟。算計這夥老西膽小,昨晚經我那麽一提醒,必定明白想溜。三黑最忌恨人知他底細,他們必是大商幫,又都是帶財還鄉,便無事都難放過,何況昨晚已然看破黑店行藏,怎會容他們逃走?我一則看他們離鄉背井,送死可憐,又聽韓老侄說裏面有他舊日少東,特地趕來。先救了兩個斷後的老西,趕到此地,你兩個已然動手。你的事我沒對韓老侄明說,晚來一步,你就沒了命了。三黑是你仇人,你還為他效死怎的?”
  宋林不等話完,早已淚流滿面,聞言答道,“小的實不知我哥被害之事,現在衹聽老恩主吩咐。”來人笑道:“我也沒什話說,不過你爹隨我多年,死時再三嚮我托孤。
  如今你哥已死賊手,你傢頗有田業,實不願見你飄流在外。你如不願再做強盜,事完之後隨我回去做個好人。如真賊性難改,那也由你。”宋林急道:“我父母全家都受老恩主的恩養,當年私自出走,原為年幼無知,迫不得已,如今還有什說的!”來人道:
  “你能明白很好,我少時有許多話說。你可把這些死屍耳朵全割下來包好,我有用處,再將屍首全綁馬上。韓老侄和那姓樊的小老西,也還有些交代呢。”宋林依言行事。
  這時衆西商已把逃人追回,俱在遙觀,衹樊庫一人立得較近,早看出來人便是昨晚大鬧金沙鎮的馬客人,好生驚喜,又聽說那持彈弓打賊的瘦長子姓韓,不禁想起一人,方想湊近前去。那瘦長子已從容走來。樊庫連忙拜倒,叩謝解救之恩。瘦長子一把拉起,笑道:“少東還認得我麽?”樊庫忙道:“先時你老賣弓走後,我覺着有點相像,還拿不定。適纔聽馬老爺子說你姓韓,纔得想起。你不就是十年前在我傢住了半年的韓二先生麽?”瘦長子道:“你的眼力倒也不差。想起那年,我為避禍到你傢去做長工,不想吃同夥誣賴,又窮又病,沒法上路,多虧你偷偷送我四吊錢的盤川,纔得上路。現在你已出道,可還照我法子練武麽?”
  樊庫道:“說也慚愧。自從你老走後,我照法子練未多日,我爹便中了風,現時還整天睡在床上,好幾處買賣都交我管。如有正經練武時候,也不致受人欺了。我這次出門,差點沒把命玩掉,多蒙你老搭救纔得保全。回到家乡,打算用心練上幾年,再敢出來跑道。難得與你老相遇,可能回到我傢,再教我麽?”瘦長子微一沉吟,答道:“當着許多外人,這裏不是講話之所。馬老爺子不喜人謝,招呼他們切莫上前麻煩。這一帶雖有寨卡,有馬老爺子在和他為難,决不妨事。你們先走,到了鎮店,把我將纔說的一百銀子給備出來。今晚我來尋你再說吧。”樊庫道:“馬老爺子救了我們,一聲不謝就走,那樣好嗎?”瘦長子道:“我深知這位老人傢的脾氣,這樣最好。我們還有好些事,你們走吧。”
  樊庫聞言,衹得回身告知衆西商,多覺不謝不好,正在紛紛議論。馬、韓、宋三人已將賊耳割下,尋來原馬,將死屍綁在馬上,互相連係,宋林為首,往崖角轉將過去。
  樊庫和衆西商見狀,衹得略微收拾車輛,將先前受傷同夥扶上車躺下,徑往周井集鎮店而去。路上因當地相隔盜黨巢穴甚近,雖有馬、韓二人相助,畢竟盜黨人多勢衆,自免不了一番叮囑。到了鎮上,仍照尋常投宿,若無其事,好在受傷的衹得一人,裝着有病,上些幫中自備的金創藥也就罷了。
  一會,楊涌、樊長貴二人趕到,衆人聚在一起,悄悄互談完了經過,俱都咋舌驚嘆不置。楊、樊二人還愁所得賊馬無法處置。樊庫說:“馬老爺子如此本領,看今晚神氣,要得強盜的馬易如反掌,豈在乎這兩匹?馬定是留給你們騎的,否則盜馬都有暗記,留在身旁,一被看破便是亂子。少時韓師父還來取那一百銀子,見面拜托他,請嚮馬老爺子說一聲,至多折兩匹馬價送他,也比惹火來燒自己強些。”二人聞言,纔把心放下。
  到半夜,韓洪到來,樊庫早把銀子備好,背人交付。韓洪果說那馬雨辰决不要兩匹馬,衹囑咐衆西商明日趕早起身,一路到傢,切莫提說遇盜之事。自己事完,會前去尋他,送還所藉銀子。樊庫力說:“師父是我們救命恩人,還銀再休提起。不過經此險難,立志習武,務望早日駕到捨下,便正經拜師,學習本領,免得將來出門又受人欺。”韓洪也不和他多說,含糊應了,便自起身別去。樊庫和衆西商們經此奇險,把馬、韓二人信若神明,哪裏還敢大意?次日未明便起身上路,各自還鄉不提。
  那金沙鎮上吳勇自從發下號令,派出許多盜黨沿路埋伏劫殺衆西商去後,以為這些俱是現成油水,還不手到拿來,誰知到了半夜尚無音信,心想:“這些小商幫諒無能手同行。宋林等俱是久經大敵的好手,如若失風,早該有人回來報信。這個既然不會,難道老西狡猾,用什麽方法繞過埋伏和前面卡子,老宋們覺出不好意思交代,都追尋下去不成?就算這樣,車慢馬快,也早該追上,怎到此時一點音信全無?”想了一陣想不出個道理。挨到天明,又猜忌是西商識破店中隱秘,不知用什麽方法繞過卡子。宋林等發覺稍遲,等追上把事辦完,天已夜深,忙了一日,人馬睏乏,回來先到宋林卡子飲食歇息明日再來報功。反正不會出錯,何苦熬夜等候?人正疲倦,便自臥倒。次日醒來,耳聽房中兩個同夥竊竊私語,忙問:“人回來也未?”同夥答說:“事太奇怪,不但去人未回,今早還有人趕往卡子上去查視人回也未,竟都全出未歸,衹剩一個打雜的長工在彼,說衆人昨日奉命走後,一個也未回轉。”
  吳勇聞言好生驚疑,先還猜衆西商昨晚落腳大鎮上,衆人不便公然下手,今日又追下去。可是一算里程鎮集,俱覺不似,衹得命人騎着快馬前去探看。心中仍自寬解,自信萬無出事之理,誰知越等越無音信。三黑由蘭州起,沿着黃河,水旱兩路設有好幾十處寨卡船渡。這次因為衆西商雖無鏢師隨護,但係許多小商幫合群,人數甚衆,為防萬一走漏留下後患,除去偏遠支卡,百裏以內,衹在正路上的卡子全發了信,人更派了三撥,如有什麽事不會不知,似這樣杳無音信,好生驚疑。想了想,衹得派了兩名能幹盜黨趙玉、黨四順,騎了店中常備的快馬,一個順衆西商去路沿途打探,一個趕嚮最前兩卡查詢。
  直等到傍晚時分,纔見趙玉氣急敗壞,身後拉着一匹馬跑了回來。說是奉命沿途打探,不但老宋等人沒有蹤跡,連昨日派出去做探子的夥計也沒有遇見一個。再嚮各鎮店去打聽那夥羊羔子的行徑,說來多半牛頭不對馬尾,好些大小店都說今日曾有好幾幫西客過去,像肥羊們那多人合幫走的,卻不見有。好像他們中途驚覺,把一幫人分成好多起來哄我們。但是中間還隔着一夜,兩旁埋伏,老宋、老史他們往哪裏去了呢?因肥羊們都是熟臉,剛打算追上他們查看一下,忽然遇見周井集店裏夥計雷三娃。見面說起,昨晚趕夜回傢,曾見那夥肥羊都落在周井集店裏,並說有一肥羊說是生病,到店時全身蒙了被單,由他們自己人擡進店房,從此不許店裏人走進,好似受傷神氣。半夜裏,又有一個中年漢子背着一張彈弓來看望他們,由那姓樊的肥羊接見,背人談了一會,空身走去。以後他便告假回傢,起夜走了。我去時慌疏,單把周井集錯過,沒去查探,重又回趕。到了鎮店一問,肥羊們昨晚到時,驚驚慌慌,老是交頭接耳。那送彈弓的人去後便吹燈安歇,半夜裏把人叫起,要完開水便忙着上路。最妙是怎來怎去,走的竟是回往蘭州的路徑,聽口氣,好似有什要事忘在省城未辦,要趕回去似的。我猜他們定是發覺我們蹤跡,不敢再走,故此退回。可是周井集已經過了我們埋伏,老宋、老史他們又一人不見,是怎說呢?正測不透,想再往回路打聽一下,看肥羊們真個退回也未。剛離周井集不遠,便見一匹落荒的馬在野田裏吃草,趕上一看,竟是我們自己的馬,昨日頭一撥弟兄史二竜他們騎走的,鞍轡全失,衹拖着一根馬繮,馬身上好些血跡,知道不妙,便牽了它,順着馬的蹄印找來找去。找到離三柳集不遠的楊老漢傢裏,纔見沒臉狼柏銳落在那裏,耳朵被人削去一隻,人也嚇病,滿嘴鬍說,眼現透了,看見我去,也不認得,衹喊“爺爺饒命,我一定給夏三黑那驢日的把你老人傢的話傳到”。一問楊老漢,說今早他娃出門做生意,一個人待到晌午,覺着無聊,想到附近走動,溜溜腰腳。走到野地裏,遇見這沒臉的鬆貨,滿臉血泥,睡在地下裝死。認出是我們店裏頭人,忙抱了回來,剛用薑湯救醒,問不出一句話便發了病,鬍打亂說起來。老漢傢有好些牲口,離不開身,正打算他娃挨黑回傢再與店裏送信,恰好被我尋到。我聽他還在叫人祖宗,亂駡頭子,平日對人那麽強橫嘴硬,想不到是這樣一個鬆娃,氣不過打了他兩個嘴巴,居然被我打明白,認出人來。問他怎會這樣狼狽,他說昨晚和史二竜他們剛捉住兩個活羊,還沒下手,忽然來了好些人,將他們二位一撥全都殺死,衹留下他一個,把耳朵削去,放回來,給總瓢把帶口信。他本來受傷不輕,連嚇帶疼,衹顧逃命,不知怎的馬失前蹄,將他跌落下來將腿摔折,就此痛暈死過去,人事不知了。如今他人還在楊老漢傢炕上。問那對頭形相,他說人多,夜裏沒有看真切。我知事情鬧大,顧不得先弄他,忙着趕回來報信。
  看這神氣,衹恐宋林他們也是吃人跌翻都說不一定。吳頭領快想個主意,發付纔好。
  吳勇聞言大吃一驚,心料事由昨晚怪客發端,亂子不小。三黑性情暴烈,年來同黨十九和己有隙,如不理清頭緒,徑去報知,必遭怪罪。宋林等一行多半好手,即便失風,那多人不會一個逃不回來。事已至此,反正難逃公道,莫如仍等把宋林諸人下落查出,問知就裏,敵人到底是何路數,因何上門生事,全弄清楚,免得冒冒失失前去報警,三黑見面問起情由,無話可答。想了想,决計暫緩。因柏銳說話素靠不住,一面差人即速將他擡回店裏重加盤問,一面又派人四出去尋宋林等人下落,並查探仇敵的蹤跡動作,各鎮店有無可疑之人藉住。柏銳擡到以後,吳勇背人用話一詐,纔說出對頭衹得兩人,內中一個極似今早所聞昨晚在店中擾鬧的怪客。
  吳勇聽了,正愁急間,忽然渡口人報總瓢把到來,還同了小魚鷹蔡全、鐵已掌牛四兩名心腹弟兄,坐的是第一號羊皮筏子,可是前桅上的羊角神燈卻沒有點等語。吳勇聞言大吃一驚,知道這第一號羊皮筏子,船頭盡有羊頭。三黑每坐此筏出來,不是接着密訊,自己人犯了幫規,親出究問,從嚴處治,便有大兇殺之事發生。金沙鎮本店剛剛出事,他來得這巧,必已得着信息。雖則平日得他寵信,人傢尋上門來生事,亂子出得不久,沒有走錯什腳步,可以推倭。但三黑為人兇暴,喜怒任性,既坐此箋前來,終非佳兆。尤其天已昏黑,桅上神燈未點,最犯忌諱,令人不解。想了想,今番亂子大大,醜媳婦難免不見公婆,三黑在南號店內設有密室,一面思索少時應付,一面如飛趕往南號店門前恭候。
  一會,三黑等三人到來,吳勇裝着接客,迎了進去。蔡全因三黑原是公然出巡,並無事故,恐吳勇驚疑,一見面便照來時措辭說了。吳勇這纔放心,暗忖:“三黑尚未得着警報,好在出去的人衹尋回一個,餘者尚無下落,自照規例行事,即便失風,乃是該着,未得實信以前暫時不提不能算錯。沒臉狼柏銳素日又和自己是一個鼻孔出氣,盡可商量回話。三黑素好酒色,莫如先拍個頭,等他酒足飯飽,哄得高興之際,看宋林等人有無信息,再令手下心腹上前報警。事緩則圓,這樣可免處分,還省得一見便當人受他責說。”正陪着三黑談說間,忽見手下心腹店夥來請,心疑昨晚派出的人有了下落,忙即走出。
  一見那店夥神情驚慌,知兇多吉少,忙同往別室,背人一問。那店夥說道:“櫃上人因昨晚怪客忽然回轉,想起昨晚被他盜回的那口小箱,恐他藉題生事索取。雖然事前頭領想好對付的話,把事情推在逃走的景、徐二人身上,心裏總是打鼓。同時又想起景、徐二人行前所說對頭盜去小箱,衹為顯露能為打個招呼,不滿足他的欲望絶不肯罷手,早晚還要送回的話。正趕事忙,早上對頭一走,以為可以無事,又知道櫃中不會再有這東西,也就沒人想起開看。這時又見對頭忽又回店,景、徐二人的話已有點應驗,急病亂投醫,姑且開櫃一看,小箱果然在內。拿手一端,覺着裏面添了東西,俱覺奇怪。再試開鎖一看,竟裝有三四十個人耳朵,都是從人面上新割下來,不過血已洗淨,十九散放,衹有兩衹嵌在箱中原有的人耳槽上。內中一隻有針眼黑痣的正是史二竜,散的一堆裏頭,有左清、左陽兩弟兄,半鐵塔路五和草蛇趙四,好像吳頭領本傢吳二歪子也在其內。這幾人的耳朵都有記號,一見便知,餘者就認不出來了。照昨日所派兩撥人數每人一隻來點,恰好合數。但是內中有兩衹右耳,餘者都是左耳。照此情形,出去的一個也沒跑脫,事情明是那姓馬的對頭所做,連人帶馬都是好幾十,竟做得那麽幹淨。除柏銳一人一馬是他有心放回送口信外,餘下連匹馬影我們都未尋到。如今對頭還沒事人一般,仍回住店,看神氣作完了對頭,就這樣還不肯甘休。難得總瓢把在此,叫我與頭領報警,快想方法對付纔好。”
  吳勇聽了,心膽皆裂,果然景、徐二人所料不差,對頭殺死許多人,依然行若無事,去而復轉,半箱人耳衹有兩耳落槽,下餘還空十一耳槽,大有不斬盡殺絶不肯罷手之勢。
  事鬧這大,再也無計粉飾遮掩,衹有嚮三黑實話實說,看是如何,再作計較了。越想心越寒,忙命告知店裏,對那對頭仍按客禮小心款待,也做若無其事。正囑咐間,三黑派人催喚,匆匆趕回照實奉上。
  夏三黑縱橫多年,從來沒失過風,一旦遭受這樣重大挫折,當時急怒攻心,兩太陽青筋亂迸。剛張口要大駡,猛一想強敵尚在自己店裏,照此行徑,明是死活存亡局面。
  日裏被剪去若幹死黨,如無一定把握,怎敢去而復轉?保不定今晚就有一場惡鬥,不在事前準備,駡有何用?又想起適纔皮筏靠岸時朝自己冷笑的那個瘦漢子,也是用三根木棍插在一個小包裏上,與吳勇所說馬雨辰身材相貌雖還有點相差,看那神氣,必和對頭一路無疑。自己本來還稍好些,偏生今早起來坐不安立不穩,闖魂一樣趕到此地,蹤跡已然落在敵人眼裏。便自己能忍,敵人也未肯緩手容讓,看來非拼不可。尤怪的是敵人本領如此高強,必非尋常人物。自己平常行事照例軟吃硬讓,不樹強敵,手腳更是十分幹淨,休說各路成名人物不去招惹,連那稍微面子寬一點的鏢頭都沒過節,怎會惹出這厲害的對頭尋上門來?苦想了一會,衹想不出敵人來歷路道,急得飲食也無心下咽,不住在屋裏來回亂轉,滿口黃牙挫得直響。
  吳勇知三黑性雖兇暴,遇上事卻能沉着應付,手段也極陰狠毒辣。見他上來沒有遷怒怪人,難關已過,便湊近身前低語道:“適纔我想這廝姓馬名雨辰,莫不是宋林他哥事情敗露,青海那老驢日的得信趕來尋我們的晦氣吧?雨辰兩字合在一起,正是一個震字呢。”
  三黑自信行事機密穩妥,怎會與這樣厲害的對頭結下深仇?吳勇如早送信,也還有個打算,如今事如星火,轉眼即苦,憑動手决敵人傢不過。黨羽雖還有不少好手,一時半時也召集不到。自己是衆中之首,又不便臨陣退縮,丟那個人,衹打不起主意。再聽吳勇一說,猛然想起,年來所行所為已逐一想過,十九人死口滅,未遺後患。就有幾個身後有人的,也不過疑心在這條路上出的事,空自憤恨,查訪不出根腳,再說本領俱都有限,就知道底細,也無足為害。近年勾結官府,便是為對付他們,怎單把此人忘記?
  當初暗算宋奎,本已打探出他是老鬼傢親信,又是宋林之兄,心存顧忌,不想妄動。無奈他是劉、趙二鏢師勾來,立意尋仇,軟硬不吃,以前又曾傷過他們同夥,便還他鏢,也不能了,非但人丟不起,事一泄露,這碗黑飯决不能再吃安穩。實逼無奈,纔將宋林支開,毒計埋伏,親自出馬。那探得對方底細的親信已暗命人刺死,其餘手下人等均不知所殺的人是誰,以為事絶謹細機秘,不想仍然泄露。不是此人尚可,如是此人,宮私兩面均非對手,如另換一人也無此大膽,孤身尋上門來,把派出去的人殺了個落花流水,傷亡淨盡。越想越對,越對越心寒,瞪着兩衹滿布紅絲的兇睛,呆望着吳勇,滿頭是汗,做聲不得。
  吳勇見狀,又獻殷勤,近前附耳說道:“這老驢日的實在厲害,跟鬼一樣,無論明暗都鬥不過,弄巧此時就在房上窺探動靜也說不定。反正要拼一下,何如我們放大方些?”話未說完,三黑被他提醒,倏的一聲獰笑,厲聲喝道:“你快去見馬客人!就說我適纔得信,承他臺愛光臨,高興已極。本心想去拜望,一則夜深,我還有點私事,不能分身,命你代往問候,送上一席,略盡地主之誼。有什見教,三日之後聽他吩咐好了。”
  吳勇明白三黑緩兵之計,心料敵人必在暗中窺伺,主人既按江湖禮節行事,敵人那大名望,明知對方是藉這三日工夫請兵調將,暗中準備一切,也無不允之理。自己一走,敵人必趕回北店相候,三黑正好乘機佈置。立即應聲,往北店中跑去。先到櫃房一問,答說:“自從敵人去而復轉,便派三名精幹黨羽充作店夥,在側守候,分出一人隨時報告敵人動作。適纔來報,對頭吃喝之後對他們說:‘你們東傢來了,我仰慕他已久,有心送他一樁禮物做見面禮,無奈還沒配齊,衹拿一半送他,未免不成敬意,所以此時還不好意思見他。不過我最小氣,那禮物照例給人傢看了,日後仍要取回傢去,存着當古董。再說不見你們東傢的面也永配不齊,且等明晚再說吧。’說時,還有好些瘋瘋癲癲的醉話。他們拿話套他來歷和真姓名,像是吃醉了酒,答得都牛頭不對馬嘴。我們已想乘機在酒裏下迷子呢。”
  吳勇一聽大驚,忙說:“他全是做作,這個可動不得。我就見他去。”說罷忙往裏走,纔往西院一拐,便見一個守候人急慌慌跑來。吳勇料知有事,心中忽然亂跳,閃嚮旁邊。來人悄聲一說,纔知敵人說了許多醉話,忽命店夥走出,不到明日起時喚人不許走進,徑自閉門吹燈,上床臥倒。這三個守候人自不放心,先在別室輪流隔窗瞭望,當日院中並無他客,暗影中好似對屋房頂微晃,還有一點響聲,當時眼花,沒什在意。內中一個因他睡得過早,前往櫃房送信,走過窗下側耳靜聽,沒有聲息,假作問他要茶水不要,連問好幾聲,又拍了兩下門,均無回應。心中起疑,恰值月光上來,正照窗上,偷偷舔濕窗紙朝裏一看,室中人已不見。
  吳勇聞言,心想這廝昔年威名遠震,非比尋常,一夜工夫傷了我們許多人,還不甘休,公然登門,决無中途退縮之理,不知又鬧什鬼?好生憂慮,囑咐來人,速告那兩同伴,扮作不知,照前守候,等他回來,隨時通報,匆匆趕回南號店內,一問並無什事發生。三黑自他走後,便命隨來心腹黨羽小魚鷹蔡全、鐵巴掌牛四,各騎本店快馬,趕往蘭州西關金天觀惡道虎爪真人常明元那裏告急。又派賊夥由水陸兩路四出求救,召集徒黨,約定至遲明日傍晚,務要趕來金沙鎮,與敵人拼個死活存亡,已然分頭去訖。
  吳勇算計,那化名馬雨辰的青海大俠鐵梧桐獨行神叟馬震,此時離開北店,說不定又去中途堵截,尋蔡、牛等人晦氣,適纔前往北店打招呼,偏又慢了一步,沒有遇上。
  敵人孤身上門,事先沒得叫明,憑他怎鬧,都是露臉。尤其此老,當年出了名的心辣手狠,嫉惡如仇,昨晚派出去的人,衹放回一個沒臉狼柏銳,還被他削去耳朵留下記號,餘者全部遭了毒手,屍骨無存,分明有心趕盡殺絶。衹是三黑手下,遇見就算,一個不留,端的惡毒已極。既恐告急諸人中途遇害,又恐敵人當晚便來生事。三黑水旱功夫雖極高強,如和此老相比,簡直差得太多。別人和自己更不用說。因三黑性情大暴,敵人欺侮太過,回時衹說馬震酒後閉門裝睡,門窗戶壁未動,忽然不見,小箱所放人耳和敵人所說許多不中聽的話還不敢當時說出,正自憂慮。三黑似已看出,板着一張青森森的醜臉,目閃兇光,喝問道:“是福不是禍。吳老弟,你已隨我多年,什陣式沒見過?怕他怎的!”
  吳勇吞吞吐吐,悄聲答道:“我不是怕,是想適纔話未帶到,對頭便已他往。這廝不講情理,蔡、牛諸位走在路上如若相遇……”底下話未說完,三黑獰笑道:“我的哥,你怎這糊塗?馬老漢這次既要把我們一網打盡,難道他還不曉得我是祖師爺的徒弟?休看馬老漢昨日手黑,我今天派出去的人必定好好放過,一個不傷。適纔蔡、牛二人也想到此,執意分兩路走,以防遇見敵人,至不濟也有一人把信與祖師爺送到。蔡全還要往撫衙與何教師送信,請他相助。是我再三攔阻,這不是有人告我們要動官司走人情,沒的叫老漢笑話。後來他們還是分兩路走,不料你也這樣心虛,真把人傢老漢看淺了。我斷老漢下山一人,總有一兩個徒子徒孫。奴才小輩跟來。他睡時不叫人驚動,少時必回。
  我此時已打好主意,你着人把北店幾個賣唱的叫來,我們先樂上一會,你再請到北店,照適纔的話投帖好了。”
  吳勇知他遇上大事,憤怒極時,衹一招呼酒色,不是準備和人拼命,便是想下惡毒計策。所料敵人不傷蔡、牛諸人,也頗有理,心中略寬,為想討好,剛要答話,着人去喚唱手,猛聽窗外喝道:“馬三大爺怎肯與你們這等鼠竊狗盜相見!現有他老人傢手諭在此,容爾等多活三日,等賊道趕來,一同納命便了。”跟着一道寒光穿窗而入,叭的一聲,正紮在三黑面前方桌之上,乃是一柄亮晶晶的匕首,寒光閃閃,顫巍巍插在那裏,柄上捲着一個小白紙捲。
  吳勇見狀大驚,方欲張口喝問。三黑畢竟久經大敵,見敵人全沒按照一點江湖行徑,一味強橫,雖覺欺人太甚,心中衹管又驚又怒,仍然強作鎮靜,先把手一擺,止住吳勇,挺身起立,大喝道:“我夏三黑在江湖上也有一個小小名頭,既承光降,總須見個強存弱亡!不過我是此間地主,他又落在我的店裏,不能不把禮盡到,打個招呼,誰知你們這樣不通情理。回去告訴姓馬的,我也不值與他寫回信,就照他來條行事。休說三天,便三十天三百天我也候着,任憑他去約請幫手好了。”
  話猶未了,來人又在窗外喝道:“好不要臉的鬆娃!你平日鬼鬼祟祟,專一陰謀暗算,欺軟怕硬,哪一件事通過情理,今日明知報應臨頭,權使緩兵之計,將賊道賊黨尋來,妄想免死,還敢說嘴!實告訴你,三太爺如非想藉你手一網打盡,今晚便早要你的狗命了。你要想活命的話,三太爺嚮來殺人不過頭點地,衹要把你們的左耳一齊割下留下記號,裝滿存在你們店裏的人耳匣子,將賊店賊巢賊船再一齊燒掉,逐出甘肅地面,也不是一點活路沒有。你們自己看着辦吧。”
  說時,三黑情知來人竟敢臨窗喝駡,長久不去,又是馬震遣來,决非弱者,出去動手,一定討不了好,一個不好,將強敵招來,就許當時開銷,連這三天期限都等不過去。
  無奈泥人也是有個土性,對方的話太已難聽,橫到極處,通沒絲毫容讓,除翻臉還駡,縱出動手外,無言可答。正在忍氣尋思,想等來人再行發話,忽聽窗戶外面唉呀吧達連聲,似有數人受傷跌倒,負痛呻吟,來人也不開口,忙使眼色,令吳勇趕出看時,窗外店夥已把三個受傷人擡扶進來。
  夏、吳二人仔細一看,竟是適纔命人傳令新召來的三名同黨。一名雙頭太歲鬱開泰,一名小竜神烏長勝,一名水上飛蛇仵九,俱都被人點倒,半身麻木不能動轉,各被削去一隻左耳。強忍憤怒,一問經過。原來這三名盜黨,水旱兩路俱極來得,先在距金沙鎮不遠的渡口共管着一處賊卡。吳勇知三人本領高強,遠勝於己,相隔太近,既恐爭先,又恐臨事不能由心驅使,買通三黑心腹近人,藉故嚮三黑巧說,調嚮下流頭渡卡上去,相隔本遠。當晚三黑因見仇敵厲害,附近四五處分卡頭目俱在昨晚遭了毒手,想起三人本領,派人去調。恰巧三人當日早起在所管渡口沙灘上連發現兩具同黨屍首,俱都身受致命彈傷,割去左耳,料知上流頭出了亂子,沿河岸趕來。路上連問所經各渡口,因吳勇這次是在旱路行事,亂子出後還想彌縫,不曾傳知水路各卡,誰也不知信息,斷定事非小可,各自分人隨了同來,快到金沙鎮,正遇傳令賊夥,纔知就裏。三人素極自負,又看不起吳勇,常懷不忿,性更兇橫,得信又驚又怒,俱想先見三黑,討令出敵,並鱢吳勇的脾。仗着所騎馬快,竟自越衆搶先,直奔南店,下馬往裏便跑。剛到三黑所居院外,便聽院中有人喝駡,探頭一看、離窗不遠,站定一個瘦長漢子,正在對窗辱駡,門側隱着幾名店夥,紛紛擺手示意,不令走進。三人之中,雙頭太歲鬱開泰最是性暴,當時便要上前動武。水上飛蛇仵九較為姦猾,聽來人如此辱駡,室中三黑等人並無反應,門側店夥又在搖手示阻,斷定來者不善。忙伸手一拉鬱、烏二人,暗中商妥,各將兵刃取出,準備掩嚮來人身後,三面夾攻將他打倒擒住,見了三黑再作計較。主意打好,小竜神烏長勝本領最高,居中當先,已然相次越近敵人身後,正待兵刃齊施猛撲上去,猛覺眼前黑影一晃,烏長勝首先倒撲在地,跟着鬱、仵二人也是照樣,連人都未看清分別栽倒,各覺耳根一涼。容到門側衆店夥等看見,那瘦長子和後發現的一條黑影已經飛去,忙趕上前時,三人已俱失去左耳,身受重傷,不能起立了。
  三黑聞說前事,氣得手足都顫,敵強我弱,其勢不能趕往一拼。最難受是敵人還公然住在自己店內,卻連正眼也不敢看人一下。烏、鬱、仵三人所點穴道,用盡方法竟難解轉,時候一久漸漸蔓延開來,全身麻木,心如火燒,知是中了內傢殺手,日內必死,就能救轉,人已殘廢,衹得弄些傷藥,將左耳傷口敷上,且等惡道來了再說。個個切齒痛恨,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三黑暗忖:“馬震這老鬼,聞已洗手多年,看連日行徑,直非使自己全夥同歸於盡不肯罷休。否則也不會見人就下毒手,一個不活,自己縱和他有仇,不過傷了他傢一個傭人,怎便如此惡毒狠辣?”越想越怪,恨到極處,不禁怒喝道:“老驢日欺人太甚,我定與你拼了!”隨手一拍,叭的一聲,桌上壺碗全被震起,豁啷亂響。那把帶信飛來的匕首,因三黑怒火頭上,誰也不敢提頭取視,仍原樣插在桌上,也被這一掌震歪。三黑這纔想起,衹顧忙於解救傷人,來信尚未取看,雖料沒有好兆,但是不能不看,便令吳勇取視、照直說與己聽。誰知不聽還可,這一聽,不由嚇了個面如死灰,心膽皆裂。
  原來敵人為數雖然至多才四五個,可是內中竟有一個聞名喪膽的大俠在內,照來函語氣,乃由去年秋天那謀劫未成的姓潘鏢師而起。彼時姓潘的保着一批紅貨同一會武的少東,二人年紀俱輕。先當是個肥豬,後來人傢已然叫破,打了招呼,不該又起貪心,依舊命人在水路埋伏堵截,還派了兩名新入夥的同黨假裝船夫,裏應外合,自信萬無一失。誰知埋伏的人久不見船到,趕去一看,衹剩一條空船和一血書的“巧”字,幾點血跡。後在河岸斷崖上尋到船上失去的跳板和兩截斷竹篙尖,還疑那兩新投同黨見財起意殺了客人,劫貨棄船逃走,誰知事與想頭相反,倒是對頭占了上風。現時仇敵竟有姓潘的鏢師在內,這還不說,最可怕是由他身上不知是何淵源,竟將隱居天山腳下的當今大俠老少年神醫馬玄子引了同來。不知怎的,又和鐵梧桐獨行神叟馬震聯合一起。此人生平嫉惡如仇,來函說他業已盡知自己歷年行為底細,衹等惡道常明元一到,便全數誅戮,一個不留。怪不得下起手來那樣狠法。一個馬震已然勝負難知,如再加上馬玄子,此人精通劍術,與北天山狄梁公齊名,端的聲威遠震,厲害非常,便常明元趕來也未必能是敵手,如何不心寒膽裂?兩下強弱相差太遠,而且人傢下了决心,暗中監防必嚴,動作又極神速,連想棄了傢業徒黨逃走都不能夠。想了又想,終於把心一橫,靜候人來拼個死活,也不再作別的打算了。
  這其問卻苦了一個吳勇,本來本領低微,全仗陰險多謀取得三黑信任。遇上事,衹要擡出三黑轉牌,即可隨意調兵派將,別人出去賣命,他連店門都不用出便坐享頭功,分得頭份。人又好猾,善於取巧,風頭稍微不順决不妄動,一動就是趕盡殺絶,賊運亨通了好多年,不知害了多少身傢性命,造孽無數,從沒惹過亂子。誰知惡貫滿盈,禍從天降,會把青海大俠鐵梧桐獨行神叟馬震引上門來。他是三黑身邊第一個得力的心腹黨羽,凡是三黑害人之事,無一件不是有他參與,助紂為虐。自從當晚敵人飛刀寄柬之後,知道情勢愈危,三黑一敗,萬無幸理。想起以前出身毛賊,好容易奔走流亡逃到三黑手下,起初衹在金沙鎮渡口當一個小頭目,仗着會出壞主意,逐漸提升,熬到今日地位。
  如今傢成業就,妻妾子女一大堆,衹說似三黑這等硬靠山,官私兩面都有勢力,事又做得縝密,小風波雖不能料其必無,大險决不會有。為免三黑疑忌,一切身傢財産全在鎮上,休說自己和三黑關係太深,應該有福同享,有禍同當,照敵人連日行徑,即便昧起良心背地逃走,也未必能跑得掉。並且勝負未分,萬一常明元到來得了勝,三黑為人,豈肯輕饒?仍是殺身之禍,弄得全家俱都難免。不逃吧,又覺仇敵威名浩大,從沒聽他失過風,所交朋友都是成名英雄大俠,常明元多半不是敵手,不如見機先逃,許能保得一命,偏又捨不下多年積聚下的財産和妻妾子女。尤可慮的,自傢田莊離鎮不遠,仇敵手狠心辣,未必不往加害。有心回傢探望,一則三黑在座,又當優急憤怒之際,不便離開,更恐走到路上遇見仇敵,先遭毒手,怎麽也是不妥。越想越難受,心緒越亂,首鼠兩端,不知如何是了。
  三黑連遭挫辱,怒極心橫,見他失神喪志,滿臉危惶,坐立不安之狀,不禁氣上加氣,將桌子一拍,獰笑道:“小吳,你怎這沒出息!天塌下來有地接住,頭砍下來不過碗大窟窿,有什麽不了的事!我師父明天就來,姓馬的就是三頭六臂,也要見個陣仗纔定不是?你做這些鬆娃佯作甚麽?”吳勇被三黑說得頭紅臉漲,半晌纔吞吐分辯道:
  “我跟總瓢把這多年,幾曾見我怕過事來?不是我膽小,衹為對頭全不講一點江湖義氣。
  我弟兄身傢俱在當地,尤其我為總瓢把出力,結怨最多,我是防他手黑,一陣未交,先去害我傢口,心中正在盤算。”
  話未說完,三黑已是怒急,劈臉一口臭吐沫噴去,獰笑道:“你說人傢手黑,怕害你的傢口,這鬆話虧你也說得出!你看我三黑,本領雖不如老挨球的,要尋幫手,人最光棍,身落人手,殺剮任便,决不皺眉。要說手黑,我們的手就不黑?你想一想,打頭起,這多年來,哪一次放過活口?婆娘有什麽希罕?傢業兒女不是自己帶來的?我也不怕報應,真要這回是我報應,都殺完了也不算虧。衹看出不行,人傢不殺,我還殺啦,沒的死後留在世上現眼。老挨球贏了沒的說,別人不管,我和全家的命都交給他。要是反過來呢?他殺了我這多弟兄,一條老狗命也抵不過。莫問我找誰,總有人到青海去洗他巢子,雞犬不留,再公道沒有。這時衹有看我們請來的人行不行,要死都死,要活都活,淨活不算,還要給衆弟兄報了大仇纔完。刀尖子抵心窩子,勝者為高,管老婆娃作什!”
  吳勇為三黑兇橫之氣所懾,聽了一句話也答不出,方自驚愧,無以自容,猛又聽窗外有人喝道:“夏三黑,你真光棍!賊道常明元决非三老爺子對手,你們幾條狗命委實抵不過那些被害人們。再說賊道一敗,你再想回傢已不能夠。反正是這回事,小爺已然將你和這鬆種的全家都代勞打發走了。這是他們臨走時留下的記號,你們快些打開,看夠數不?”說完一個小包破窗飛入。吳勇料知全家喪命,驚痛悲急一時交加,不由“噯呀”一聲,幾乎昏倒。
  三黑畢竟老辣得多,早知今日是個勢不兩立的局面,適纔雙頭大歲鬱開泰、水上飛蛇仵九、小竜神烏長勝新來應援的三同黨為敵割耳受傷,越發氣急心橫,决意一拼,全沒把安危生死放在心上。聽外面來人出聲一喝駡,忙急搖手,令衆靜聽勿動,自己卻往窗前走去,窗紙一破,包裹擲入,一把撈住,毫不在意,往桌上一拋,厲聲反喝道:
  “小輩慢走!幾個費糧食的婆娃,多謝你給送回老傢,我倒省了心。這也值得這等大驚小怪怎的?常言道,冤有頭債有主,好漢子須在明處做事,跟三大爺有什過節衹管說出,訂下約會,明刀明槍分個高下。三太爺被你們颳成肉泥,那是自傢本領不濟,老是這樣偷偷摸摸,不是詭計暗算我的手下,便是偷偷行刺人傢婆娘小娃,難道這都是那姓馬的老賊教你們辦的事麽?”
  言還未畢,窗外房檐上立有人搶口答道:“放你媽驢日的屁!你要懂得明刀明槍,也不遭這些現世報了。你那心腹狗黨吳勇,昨日為了劫殺一小幫老西,派出了四五隊好幾十個黨羽,被馬老爺子差一個後輩,用張彈弓全給送終,衹留了一個放回一個,餘者都喂了河裏王八。就算他老人傢動手,兩個人打死你們十個,還不算光棍麽?你自做水賊以來,哪次害人不是偷偷摸摸?你們害了多少人的全家,今晚全家遭報,連本都不夠,下餘的罪孽正好等你們明日到陰司裏受去呢。”
  三黑聞言,又愧又怒還不上話來,暴喝:“小輩留名!你我一刀換一槍,不死不完。
  一二日自見真章,說嘴什用!”窗外那人冷笑道:“老爺便是那年你們想在大王渡埋伏暗算,反吃老爺將行船水寇一齊殺死,留名而走的山東七巧追魂小達摩潘翔。想你這類豬狗不如的鼠賊,有什情理過節可講!本該見了就殺,衹為你把賊道常明元當作救命菩薩,如不先叫他喪命,你未必死個心服口服。恰巧有人要會他,正好一舉兩便,纔容你多活一夜,去把賊道引來,同受惡報。你還是少發歪,再要口出不遜,莫怪我趕盡殺絶,連明早也不等,當時進屋,先把你的記號留下,叫你死活都難。”
  三黑一聽,窗外對頭竟是山東道上新成名的小輩俠士,北天山飛俠老少年馬玄子的門人小達摩七巧追魂潘翔。做夢也未想到那年誤打誤撞,會與此人結下深仇。暗怪吳勇粗心,當時未摸清對頭底細,事後船中既然留有“巧”字暗號,就該仔細搜索,查訪來由,有了準備,何緻今日對頭尋上門來,還在睡裏夢裏。自己也是糊塗,以為吳勇素來精細,聽他說是同黨吞財逃叛,派去手下的人又新入夥未久,心跡不明,難於定準,竟把所說信以為真,失蹤同黨尋訪不得,日久漸忘,就此大意過去,不料鬧出這大亂子,後悔無及。屢聽江湖上傳說,七巧追魂潘翔十七八歲便將旗號闖出,並且出了名的心辣手黑,說得出做得到,對待仇敵永遠不留一毫餘地,如真反唇相譏,弄巧就被闖進房來給自己一場大辱。憑打决非對手,何況對方還有馬震在內,在自急怒攻心,咬牙切齒,周身亂抖,哪裏還敢開口?
  其實前次行船遇盜吃吳勇暗算的,乃潘翔堂弟潘達。初居店時,並非潘翔本人,事情也因夏、吳等人不講江湖過節,專一欺軟怕硬,心狠手黑,衹自間來人能敵,便全數送終。雖然行事機密,絶少走漏活口,畢竟為年過多,被害人衆。中有一傢苦主的胞兄姓焦名朝棟,是個老江湖,見乃弟一去不歸,入甘探查,化身小販,沿着乃弟途程,在黃河上下遊尋訪年餘。先無下落,後在蘭州附近,發現一夥小商幫被兩盜黨輪流尾隨。
  焦朝棟曾在金沙鎮往來過兩次,認出兩盜黨都是吳勇店中夥計,這纔看出破綻,暗中尾隨下去。那商幫在鎮上衹住一夜便走,行至周井集西沙漠無人之地,果然遇盜,全數慘死。
  朝棟躲在一旁看得逼真,寡不敵衆,未敢上前,拿定乃弟是夏、吳二人所害,忙回設法報仇,經友人引見潘達,意欲轉請潘翔代報弟仇。潘達說:“傢兄近受師訓,因他仇傢太多,從此事不幹己不許無故與人結仇。他素守信,必要推辭不往,還攔阻我去。
  但他極為護群,尤其我從小父母雙亡,隨他長大,最承他關心疼愛。莫如作為我被你約了同去,一面令內人告知傢嫂,等我們走後再對他說。他屢嫌我的本領不濟,又知三黑厲害,既恐我為人所傷,又恐挫了他的聲威,一定隨後趕去,不請自請,豈不是好?”
  於是約了些朋友,裝着初出道保暗鏢的鏢師,前往金沙鎮投店。
  潘達年輕,膽大好勝,自恃水旱皆通,朝棟也是水旱兩路人物,便在店中裝呆賣傻,故意雇船,改走水路。現成彩頭,吳勇自不放過,一面下令盜船受雇,一面暗布埋伏。
  潘達初意是想船行中途,將船上盜黨擒下,問明實情殺死。回到岸上,此時乃兄也必趕來,再尋夏、吳諸首惡算賬。誰知吳勇怕對方不好吃,所派的行船盜黨俱是幾個能手,加上追兵埋伏,衆寡懸殊,按說難於討好。偏巧船行中途,河底忽起沙堆將船擱住,不能行動,正值盜黨貪功心盛,潘達性情剛烈,不到埋伏地頭,兩下便交了手。就這樣,雙方人數無甚相差,還衹殺了一個平手。
  潘達誇下大口不能立勝,方自發急,幸而潘翔一得信早在暗中趕來,當衆上船以前便隱伏後舵隱秘之處,突然出現,連發暗器,殺死大半。有兩跳水逃走的也被迫上擒回,問明口供殺死,尋來大石,將屍首墜沉河內,留下血書,用船上跳板竹篙,將行李衣包推行上岸。依了潘達,還欲乘機往尋首惡。潘翔力主慎重,說:“他手下徒黨已有如此本領,必還有好些能手在內,三黑又和惡道常明元、當地官府勾結,事情在我身上,早晚尋他,為世除害。衹要不忙,打蛇須在七寸頭上,謀定再動,先使他捉摸不動,到時自有處置。”潘、焦二人也知三黑實非易與,衹得允了。
  事有湊巧,潘氏弟兄俱是獨行神叟鐵梧桐馬震的師侄,因知馬震歸隱多年不肯再出,未便往約,日前另約了兩個能敵惡道的能手,今早行抵鎮前,忽與馬震同伴連珠彈韓洪相遇。韓洪之父韓道生在日原與馬震交好,韓洪與潘氏弟兄也是世交,昔年俱在北京見過。韓洪前年隨甘撫護院來到涼州,往訪潘翔未遇,不久便吃何天勝勾結惡道虎爪真人常明元用煞手打倒,辭退出衙。自覺本領不濟,想起師叔馬震隱居青海,當韓父未死以前,曾允遇便指教,傳授武功,衹為衣食奔走,相隔又遠,無暇分身。現為惡道所敗,不能在撫衙立足,更無顔再回北京重作保鏢行業。馬震是青海大富,買賣甚多,正好投奔他去,既可學習本領,並可求他謀取衣食。主意打好,連夜趕到青海,偏巧馬震出遊遠地,說要一兩年纔回,方自失望為難。幸而馬震之侄馬驤豪俠好義,問明底細來意,知是世交弟兄,殷勤留住,又給韓洪傢中送去好些度用。韓洪自是感奮,平時幫着馬傢料理田業牧場,早晚隨馬傢子弟下苦練武,一住兩年多。
  這日忽聞馬震歸來,見面之後,纔知馬震早已回轉,不過中間又出外幾次。因聽侄兒說起,想造就老友之子,故意不見,卻在暗中查考,命人指點。本還想再隔些時見面,因有一世僕宋奎,為友助拳,往金沙鎮夏三黑店中尋仇。三黑不知是馬傢的人,殺死也還難怪,可恨三黑已知來人底細,宋奎之弟宋林還是他的得力同黨,竟敢暗用詭計埋伏,瞞了宋林,將去的人一齊殺死。三黑近年惡貫已盈,行事又陰又毒,害人直難數計。如按馬震當年疾惡如仇行動,早就不能容忍,衹為退隱多年,不願再管閑事。初意後輩中能手甚多,幾時得便,命人將他除去,無須親往,遷延至今,不料竟鬧到自己頭上。同時又訪問出三黑近拜金天觀惡道常明元為師,並還勾結官府,別人前往難於完善,决定親自出馬。便和韓洪先往蘭州省城住了幾日,一面訪查惡道和三黑惡跡,以及與撫衙勾結情形。那日安德、何天勝出亭所遇,便是馬、韓二人。
  不久,二人起身,到了金沙鎮上。馬震忽遇江南來的一位好友,為防韓洪面熟,令隨那好友同往所寄寓的居停傢中暫住,自往北號住店,藉占上房為由大鬧了一陣,一面指示韓洪機宜,令其依言行事。由當晚起,衹一兩日工夫,連殺傷了好些盜黨,救了許多商客生命財産。當晚韓洪前往北店去見馬震,恰與潘氏弟兄不期而遇。互相說了來意,二潘自是心喜,斷定此次事已鬧大,三黑惡貫滿盈,决無幸理。正商量去見馬震,潘達想起前事,欲為許多被害冤魂報仇,上來便給三黑一個報應,使其在伏誅以前多受苦痛,提議殺他全家。但知此事馬震必不能允,想由乃兄潘翔隨韓洪先見馬震,自己暫時不往,殺完了人再去拜見,以免攔阻,不能不遵。潘翔說:“殺死夏、吳全家,雖是天理昭彰,該受之報,但他本人不在,這等行徑,難保不被人議論。”潘達氣道:“哥哥你不用管,我自先往二賊傢中,給這些屈死冤魂出點惡氣再說。”潘翔也想起二賊行為實是可惡,便不再攔。
  三人商量一陣,决定分頭行事。先見馬震,領了機宜,由韓洪到三黑窗外傳話,正給三黑難看。恰值三黑手下三個得力同黨聞警趕來應援,見來人對窗發威,室中夏、吳等人居然忍受,沒敢出面和人較量,料知不是易與,心中憤恨,妄想暗算。不料房檐上還伏有潘翔,早就瞥見三盜黨在門側探頭縮腦,有了準備。盜黨中的小竜神烏長勝,首吃潘翔用點穴法點倒,雙頭大歲鬱開泰、水上飛蛇仵九原與烏長勝約定,乘敵不備一擁齊上,緊隨在後,見烏長勝面前黑影一閃,忽然倒地,心方失驚。韓洪久經大敵,早自覺察,轉身縱到,和潘翔一人一個,將二賊同時點倒,互打一個手勢,將三盜黨左耳割下,一同縱身飛出。潘達交遊最廣,自從近年訪知許多吃鏢行飯的朋友平日失蹤,俱葬送在夏、吳二賊手裏,痛恨入骨。惟恐馬震知道攔阻,不便違抗,一經商定,便請乃兄和韓洪,候他起身之後再見馬震,隨即加急飛馳,往蘭州趕去。
  也是三黑平日大意,自恃從未失風,近年又和官府通了聲氣,並有惡道常明元護符,以為無人敢惹。手下黨羽,除了月例聚會,全數派遣在外,衹有小魚鷹蔡全、鐵已掌牛四兩個常時陪侍的心腹黨羽,僅能架着三黑出壞主意,鬍吹亂捧,並無真實本領,這次還隨了出來,傢中衹妻妾子女和十多名下人。三黑為防泄露機密,莊院孤懸,佃戶另有村落,相隔頗遠,都是當地老實鄉民,照例無故不許登門。潘氏弟兄早就探知底細,到時又在夜間,三黑生性疑忌,又喜模仿官紳,傢規嚴厲,內外之分極嚴,自身衹一出外,手下人决不許擅入裏進,天才微黑,便將重門緊閉,晚飯後全家均須安歇。潘達直入內宅,一點事也沒費,便給殺了一個幹淨,各將人耳削落一隻帶好,趕嚮前面。那十餘名下人過慣安逸歲月,做夢也沒想到變生頃刻。知三黑不會回來,主母不能管及前面的事,弄些酒肉大吃大喝,多半醉倒。這類下人多是相隨三黑多年,由跑腿備眼綫積下勞績的嘍囉,一個有本領的也沒有,雖有幾個沒吃醉的,也禁不得潘達動手。倒是潘達恐有妄殺,上去不下絶情,先打倒了兩個,將衆鎮住,然後逼令互動手,自行綁起,選出兩個,一問口供,哪個也是作惡多端,無一善良之輩,不由怒起,暗忖這座莊院孤懸山野之間,四無鄰居,既都惡賊,又已問明人數不短,殺完放火一燒倒也幹淨。便不往下再問,將諸盜夥用分筋錯骨法錯開筋骨,禁閉一處,奔嚮後院柴堆,取了大捆柴草堆放室外,然後點燃大束火把,由前院燒到後院,點燃了十多處。三黑屋字高大,門窗戶壁十九木質,又值天幹風燥,晃眼烈焰騰空。潘達自覺惡氣消了一半,忙着回趕。剛要離去,似聞身後“嗤”的一聲冷笑,回顧並無人影,跟着又是一聲。疑是所燒木料有油,發出來的聲音,身後除了火場便是一片菜園,火勢甚大,四外通明,有人不會不見,也沒在意。因從盜夥口裏問出渡口還有羊皮筏子,當地近隔省城,三黑所轄渡口,衹這一處公平買賣,永不作案。那管渡河的又是尋常水手,盜乘極易,相去不過六七裏,衹中間隔着一片高崖,於是飛步趕往。到了一看,那羊皮筏子平時多半拆散,要用現搭。因三黑出巡,恐有什事臨時需用,現成打足了氣,搭好浮在岸旁,夜來管渡口的人又都離開,潘達衹在大船上取了到地時所用鏈抓鈎竿,解開纜索,便和箭一般順流淌去,晃眼十餘裏。過了那片高崖,回望來路,紅光上衝霄漢,猛想起三黑除田業外,傢中金銀定然積存無數,自己不要,取些出來救濟窮苦也好,怎的疏忽,放完火就走,一毫未取?皮筏順流而下,其走如飛,時已不早,其勢不能停泊,再回原處,火已蔓延,便回也無法往取,自怨粗心,好生悔惜不置。一會皮筏馳近金沙鎮,忙將鏈抓搭嚮河崖之上,用力一扯,橫流而渡,近岸縱身一躍便到上面,就手將抓拔起,擲嚮筏上,任其隨流漂去。剛趕到鎮口,便遇潘翔、韓洪嚮馬震覆完了命,迎上前來。三人會合,略說前事。吳勇的傢就在鎮後不遠,因恐同黨嫉他,田業傢財雖廣,屋宇不大。三人又是容容易易,抄着夏傢前文,給他收拾了個幹淨,一同趕嚮三黑店內,將人耳包隔窗投入。
  三黑見敵人簡直趕盡殺絶,先還打算賣個人物光棍,還幾句外場的話,及聽來人一道字號,竟是七巧追魂潘翔,不由呆在那裏做聲不得,圓瞪着一雙兇睛望着窗戶。過了好一會,不聽外面再有聲息,料知仇敵已去,覺着室中靜悄悄的。回臉一看,吳勇急昏倒地方始醒轉,正用雙手握着那包人耳,淚如泉涌。新割下的人耳,吃他雙手用力一握,鮮血順着指縫點點下滴,染得滿手通紅。室中除新受傷的烏長勝、鬱開泰、仵九三人外,還有幾個適纔搭人進來幫同照料的店夥。因見三黑全家命喪,受此重創,面容慘厲,似要失心瘋狂之狀,俱都嚇得鴉雀無聲,沒人敢喘一口大氣。連那三個傷人也都恐增三黑心煩,強忍苦痛,不敢呻吟。
  時已更深,西睡夜寒,本就愁風蕭颯,每人臉上都籠罩着一層黑雲。桌上燈燭臨窗,被窗隙進來的風一吹,寒焰搖閃,人影憧憧映嚮壁間,越增了幾分悲慘情況,各人都知大禍就要臨頭,不保朝夜,說不出的忿恨悲急。尤其吳勇,自知事由自己疏忽,惹出這大一場大禍。一方既因妻妾子女全數被殺傷心,一方更恐三黑脾氣不好,追原禍始,與己為難,欲哭不敢,不哭又忍不住,急得望着手握人耳,心如刀割,熱淚似水一般直淋下來。正難受問,忽見三黑兩眼杠經怒凸,回臉瞪他,料要遷怒發作,不由兩眼直冒金星,心方一震。三黑倏地奔過,手指吳勇,厲聲喝道:“吳兄弟,這算什麽!常在江河中行船,多好水手也保不有翻了的時候。老婆娃多好,也不是出身就帶來的。莫看敵人多兇,衹有三寸氣在,就有翻梢的望頭,傷心怎的?”說罷,將那包人耳劈手搶過。
  夏、吳兩傢人耳本分兩起包好,外用油紙包在一起,投入以後,吳勇聽出不妙,事不關心,關心者亂,也不顧聽三黑和仇敵答話,首先打開恰是自傢那一包,當時急昏。
  剩那一包,被吳勇拾起時放在桌上,三黑始終未看一眼。這時一同拿起,順手遞給旁立店夥,喝道:“把這拿去放在後面神堂上,等有命報仇時再說,沒的亂人心意。再準備一桌酒席備用。”店夥自是諾諾連聲,接過便走。方出房門,三黑猛覺心頭一酸,淚水似要奪眶而出,忙把心神一定,牙齒挫了兩挫,哈哈兩聲笑罷,回到原處坐下。要知後事如何,以及金天觀雷壇大會等諸緊要節目,均在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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