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北美枫》之窗>> 武侠>> 还珠楼主 Hai Zhulouz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961年)
独手丐
  作者:还珠楼主
  一、松荫下卧着一个断臂的乞丐
  二、电光中瞥见一条黑影飞过
  三、风雪中的贫儿
  四、龙亭异丐
  五、深林遇敌
  六、五阴手
  七、繁塔怪客
  八、巧得千里马
  九、姜小侠智伏群贼
  十、铁牢中的小英雄
  十一、铁蜈蚣双环
  十二、凌空飞堕黄衣人
  十三、女侠龙灵玉与铁蜈蚣
  十四、渭南双侠初创红毛雕
  十五、刺 客
  十六、小侠女初学钩连枪
  十七、松林中的黑影
  十八、良友重逢
  十九、幽谷异人
  二十、平空飞下拿云手
  二十一、奇侠小癞痢与小哑巴
  二十二、铁蜈蚣怒发七禽掌
  二十三、众英侠大破郎公庙
  二十四、豪杰重返青云
  二十五、锁心轮巧破五毒梭
  二十六、会三雄 月夜走荒山 开石钵 禅林歼巨寇
  二十七、杨枝裂石 侠丐创凶僧
  二十八、萧声天际落 人在水中行
  二十九、大雪满空山 地冻天冰 良朋何处
  三十、惊喜交集
  三十一、风雪空山 忽来良友
  三十二、围炉煮酒 共结情鸳
  三十三、庆芳辰 欢宴白莲磴 急父仇 初试碧雷针
  三十四、小双侠再遇王鹿子
  三十五、传剑诀 再见王鹿子
  三十六、武功真谛
  三十七、古洞飞身 凌空歼巨寇
  三十八、孤篷夜话 截浪驶轻舫
  三十九、临大敌 独挥双铁桨
  四十、江心大战
  四十一、人鱼的神威
  四十二、截江开铁锁 浪花如雪火龙飞
  四十三、小双侠初会童天保
  四十四、黑店疑云
  四十五、一个凶险的隐名老人
  四十六、月夜渡江 欣逢异士 鲸波剪寇 快述奇情
  四十七、珍重短长亭 良友殷勤 分飞劳燕
  四十八、涉长途 小侠追异士 投旅店 黑夜矢同俦
  四十九、颊有紫葡萄的异人
  五十、入荆门 欣逢奇女子 谒三老 小住寿星坪
  五十一、练水性 初学双剪手
  五十二、岳阳搂上的遇合
  五十三、独手丐大闹洞庭湖
  五十四、双侠倒反湖心洲
  五十五、丽景幻繁霞 锦仗画船 迎来祸水 深宵飞白刃 华堂红烛 变起萧墙
  五十六、桑盆子大斗地趟刀
  五十七、巧除双害 小侠立功 变起非常 群贼大乱
  五十八、破君山 群凶授首 纠史实 总结全书
一、松荫下卧着一个断臂的乞丐
  河南嵩山古称中岳,太室、少室峰峦奇秀,两峰对峙,相去约三十里,一则雄伟庄严,一则瘦削灵秀。而山阴沟阳一带,直达龙潭、卢岩两寺更多奇景,自唐以来高人隐士代有幽栖。而少林寺又为武家名区,自成宗派。四方英雄豪杰之上望风归附,以故异闻奇事众口争传。实则寺僧久惯山居,山势险峻,习于劳苦,单是体力便比常人健强得多,加上世传武功,自然看去个个精神,人人强壮。如论真正武功造诣,不特限于天资和体力强弱,便所传授的师长也有情感爱憎之分。那些因蒙师长垂青、认为衣钵传人的,固是独受恩知,秀出群伦;而资质愚鲁、性又桀骛的,不为师长所喜,在在寺中苦练多年,不特终日做些粗事,难窥本门心法,为了寺规太严,甚者还有重责被逐之险。这些人虽然未得少林真传,但自唐宋以来,寺僧注重武事已成宗风,代有名人,习武已成常课,平日耳濡目染,竞相仿习;而寺中风气,本领不到家的又决不许下山,除非偶然乘机逃走,即使犯规被逐,平日也曾经过考验,多少得有一点根底。否则重则处死,轻则禁闭庙后洞室之中,令其苦修,期满释出,想走仍是不能,甚或终身禁闭均在意中。此举原因少林寺名头高大,为防放出败类或是废物,在外面打着原来旗号招风惹事,有损本庙名望之故。无如全庙和尚太多,人心不一,更有江湖豪侠、绿林盗贼借着出家偷学武艺,只管庙规严厉,对于新投到的门徒限制甚严。初入门的三数年中只留庙中做那砍柴挑水诸般吃力不讨好的苦役,休说习武,连影子都看不见。后殿许多密室深房又均禁地,漫说不能走进,内里师长和先进同门多半具有一身绝技,武功高强,如冒奇险前往窥探,稍一行动便被警觉,不死必受重伤,端的厉害非常,非满年限,经师长同门暗中考察,试验过数次,休想学得一点门径。
  可是人类均有情感,而这些来人大都用尽心机,抱着卧薪尝胆之念而来,人又格外机警深沉,外表装得十分老实自然,丝毫不露来意和真实姓名来历,只说自来信佛好武,苦无名师传授,不远千里慕名来投,无论多么严苛规条全都遵守。对于一班先进同门以及全庙僧众个个恭敬,言动谦和,做事尤为勤敏。哪怕是烧火的也敬如师长,平日话都不说一句,专在暗中去用心机。等到三年苦役做过,能够学到一点基本功夫,全庙僧众凡能常见的差不多均成了他的至好。至于机缘巧合,偶蒙师长看重,不满年限便加传授的更不必说。来人明有一身武功,始终隐而不露,只作不会,从头学起,这等诚厚聪明、用功勤奋的徒弟谁不喜爱器重?等到武功练成,方始略露口风,逐渐表明来意,不是受有强敌危害,身家安危所关,便是父母之仇,意欲请命下山,前往报复。彼时师长虽然明白错用心机,无如师徒情义已深,再见来人词色悲壮,想起用心之苦与多年服役之劳,只得召集一班武功好的僧众,按照庙规定期送行。择一月黑风高之夜,设下数十重埋伏,令其由内而外打将出去。本意多想留难,谁知来人多年苦心,早与全庙僧众分别结纳,有了极深情谊,又得了师门真传,虽非敷衍了事,禁不住手下留情,除非来人性躁气浮,所学未到火候,连所交的僧众也恐其出去丢脸,将其打伤退回重学而外,十个倒有八个通行无阻。有那秉赋特佳、天资颖悟、尽得师门法乳的,竟无须乎僧众循情,凭着真实本领打了出去。下山时照例奉有严命,在外不许提起少林寺三字。但这班人以前多是江湖上有名人物,多年不见,二次出世武功忽然大进,所习家数一望而知。再要有什仇恨前往报复,当时轰动,往往由此循环报复,仍要牵涉到少林寺的本身,连师长也被引了出来,几乎不可开交。因为投寺学艺的人本来底子就好,加上师长怜爱,自己用功,均有惊人本领,结果终是少林寺一面占了上风,所以多少年来前往学艺的不知多少。限于祖规成例,即便明知对方有为而来,也不能加以拒绝,只得在初来三数年中使其吃足苦头,知难而退,最上乘的武功也不再轻易传授。少林寺中诸长老又曾对外声言:本庙禅门乃是清修之地,世传武功专为山居防身之用。寺中戒律谨严,除为国家人民出力御暴,从不向外惹事树敌。何况佛门最忌嗔贪,只是本门弟子,不奉师命不许离山。这些外来专为习武的人虽因旧规难于坚拒,一出庙门便与本庙无关,以后遇事便他本身师长也决不加过问,善恶祸福听其自作自受等语。经此一来,虽然好了许多,学武的人依然来之不已。为了寺僧连经几次大风浪,对于来人多存戒心,往往苦上多年毫无所得而去。
  这年又一少年来投,名叫沈鸿,本是湘阴民家。因受上豪欺凌,母亲早死,老父良懦,田业被其侵占。胞妹年轻美貌,又被土豪狗子看中,强抢为妾,并将老父阴谋暗杀。
  始而悲愤欲死,想与仇人拼命。一则寡不敌众,又因老父临终时遗命悲号说:“我沈氏全家忠厚,本分人家,无端遭此家败人亡之祸。我儿以后必须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为我申冤报仇。此时仇人财势两盛,无论官私两面均无异以卵敌石。最好对我今日被人用暗算之事隐而不露,能够暂忍奇耻大辱,假作你妹子木已成舟,与仇人匿冤相交,相机下手固好;如恐玷污清名,为乡党邻里所笑,不能忍受,葬事一完速往岳州。当地还有水田和一小园,原是昔年你舅父开荒所得,仗着终年勤苦力作,又开了一家木行。我一个读书人,稍微懂得一点江湖门径全是听他所说,否则日前被敌人黑手暗算也决不会知道。如今你妹虽被抢去霸占,趁着仇人新婚头上,知我父子文弱孤立,害我阴谋不曾发觉,你再装着胆小怕他,便住在此也可无事。再要照我所说移居岳州,更不致引起仇视。”话未说完,人已气绝。沈鸿位血悲号,盘算了一夜,安排好了丧葬,直往土豪家中,说是要见妹子一面,别无他意。土豪看他无用,狗子为美色所迷,竟然允诺。兄妹二人谈起父死,抱头痛哭了一阵,同往上坟。土豪也跟了去,以为阴谋未被发觉,还装好人说:“以前争执多是下人误会,所夺田产均愿奉还。”沈鸿推说:“别处田业颇多,本地一点薄产愿作舍妹陪嫁。你对舍妹虽以妻礼相待,借口双桃,无如先父固执成见,并未明媒正娶,易受外人轻笑。如今木已成舟,舍妹断无另嫁之理。我在本地委实无颜立足。等到田产交割清楚,便须移居外县,只望善待舍妹便了。”狗子虽然凶狡,因沈鸿说时十分诚恳,又是言明才走,交割田产尤为细心,怀有仇怨不会如此,一时色利昏心,专往好处去想,误以为真,竟令安然走去。
  沈鸿到了岳州,因乃父被人用下手点了死穴(湖湘间木排上人当年多善一种极厉害的点穴,称为下手),先只打算寻到舅父任安,请一名排师,学会点穴法,遇机报仇,暗杀仇人父子。任安认为这类点穴法无论多高,不会武功仍是无用。对方养有不少武师打手,本人又是行家,一个不巧,弄巧成拙,连想同归于尽也办不到。甥舅二人密商了三日,经人指点,说起少林寺的威名,意欲前往学武,议定便即起身。沈鸿心志虽极坚毅,无如时机不巧,少林寺中几位高僧有的坐关,有的云游未归。住持人为了近二十年连出事变,生了戒心,性又固执,一任沈鸿血泪哭求,仍令和寻常新来的人一样服那三年苦役。沈鸿虽是小康之家,从未受过这样劳苦,为了血海深仇,仗着体力尚好,依旧咬牙忍受下去。只是复仇之念太切,每一想起老贼年迈,寺中岁月深长,不知何年才将武功练成,以慰九泉之望,便背人痛哭起来。似这样心身交瘁,不消三月人已瘦成一把骨头。当地距离水源大远,庙中人多,全仗僧徒挑水饮用,新来的人更是例行公事。沈鸿从未弄惯,自是苦不可言,此外又想不出报仇之法,日夜焦思,心如刀割。
  这日又挑两大桶水,由相隔好几里的水潭勉强往上走来。时正天热,昨晚又受了一点感冒。走到半山气力不济,独坐山石之上休息。手抚两肩红肿之处,想起寺中僧徒全都笑他文弱,常说这种纨绔子弟也配学武,每以为耻。当日应挑的水才只一担已挑不动,习武报仇之事简直无望,不禁勾动伤心,痛哭起来。为了山路崎岖,沈鸿初服苦役,所行之路比较易走,但要远出一半。因恐同伴看见轻笑,坐处在崖后松林之中,地甚僻静,忽听身后有人喘吁吁喝道:“这是哪个该死的废物,人家既看不上你,还不滚回去另打主意,来此鬼哭神号,吵我老人家瞌睡,真不要脸!”回头一看,身后不远松荫下倒卧一个断了右臂的乞丐,仿佛大病初愈,腹中无食,在彼闷睡,刚刚惊醒,颤巍巍手指自己喝骂。说话虽是有气无力,形态却甚凶恶气盛。仔细一看,那花子身材瘦长,两腿又黑又瘦,枯柴也似。右膀齐腕断去,只剩半截瘦硬如铁的秃臂。说话也有气无力,料其饥饿已久。沈鸿生来好善,又当忧患之中,闻言并不见怪,反倒引起同情,便走过去,俯身笑问道:“苦朋友,不要怪我,我方才偶然想起心事,一时难过,把你吵醒,很对不住。可惜这里无什吃食可买。天气炎热,我新由前山挑来的清泉可要喝上一点,稍微提神,我再给你一点钱,自去买些吃的充饥如何?”花子闻言,把两只怪眼一翻,喘吁吁气道:“你这娃娃好没道理,我已四天酒米不曾下肚,人又怕热,好容易在此睡上一会,被你吵醒,无心之过也还罢了,我连路都走不动,如何买吃的去?你看云影天光,松风阵阵,何等清凉,我心里又没什事牵挂,这好所在怎舍得走?既然把我吵醒不好意思,身上钱又现成,不会去买点酒肉,陪我老人家吃上一顿,省得多受庙中秃驴们闲气,岂不也好,说这现成话作什?”
  沈鸿从小惜老怜贫,性情慷慨。这次弃家习武,又经任安指教,说出门在外,第一要忍气随和,虚心耐苦,对人不问贫富高低,均要一律平等,礼让为先,才不致上当吃亏,受人欺害。再一想到亲仇未报,当此卧薪尝胆之秋,横逆之来理应忍受。到了少林寺,又和一班新投来的同门常在一起,多闻江湖上人行径事迹,日子一多,看出无论是谁都比他强。第一样体格健壮先不如人,渐把书生气息去了一个干净,对人谦和已惯。
  这时候虽觉花子老气横秋,说话无理,回看自己所穿白布短衣裤,为了不惯缝补洗涤,每日所做均是苦力,两肩早已磨破,到处都是裂口,昨夜学人缝补又未缝好,东挂一片,西凸一条,皱痕累累,破碎之处尚多,方才挑水又撕裂了一片,连大腿都露出在外,布也成了黄灰色,这神气和花子本差不了多少,难怪对方看轻,认为同类,本就暗中好笑,又因花子谈吐不俗,书生积习,以为对方起初读过书,越生好感,便笑说道:“并非我说现成话,一则离人家太远,我还要挑水回庙,也无暇买去。钱却现成,你吃完再来,我也挑水回转,陪你同吃几杯不是好么?”花子笑道:“你只真心请客就好办,那不是卖酒的来了么?”
  说时,沈鸿已闻得松林后面丁了当当之声沿着山脚响来。这类响声平时曾经听过,因所行不是正路,心中有事,气力又弱,恨不能早点把那三十担水挑完,有时隔山望见一个挑担的手持铜碗边敲边走,出没林烟沓霜之中,听人说是山中卖白酒的担子,也未在意。闻声刚一想起这是个卖酒的,身受感冒,饮上几杯也许除去风寒瘀气。正在思忖,忽听一声长啸,宛如驾凤,起自身侧,回顾正是花子所发,方觉此人先前说话有气无力,此时啸声响振林樾,震得人两耳嗡嗡,怎有这长中气?再往林后坡下一看,那酒挑本顺坡后一片柳荫一路敲着手中铜碗沿溪前行,已快过去,啸声一起,忽然转身顺坡走上,笑嘻嘻穿林而来。再看花子已把双目闭上,紧靠松根不住喘气,仿佛方才一啸力已用尽,酒挑也到了身前放下。卖酒人是个头戴宽边凉帽的壮汉,前面是一大木盘,上堆凉粉和各种作料,另外一些熟牛肉、豆腐干和豆芽、卤蛋等酒菜。后面挑着一个大圆笼,内是一个酒坛,旁边还挂着两个酒葫芦。停担以后便朝花子问道:“你又遇见好主顾了么?”
  说时不住朝沈鸿身上打量,微现失望之容。花子先不理会,连问两声,花子忽把怪眼一翻,怒道:“王老三!你以为这娃请不起客么?”随对沈鸿道:“你这娃为何说话不算,方才把我吵醒,各自躲开也罢,偏装大方,说要请客,把我酒瘾勾动。我常年饭吃不吃没关系,全靠每月几顿酒度命,又没有钱,只好到处装死,遇见空子骗点酒喝。不提酒字没事,只一有人请客便发馋痨,肚皮里的酒虫先就造反。你如说了不算,比要我命还难过,那可莫怪我和你拼命!”
  沈鸿原因花子神情可疑,一个又病又饿的人,一声长啸震得四山齐起回应,半晌方息。想起来时任安所说,风尘中异人甚多,须要留心物色之言,只管留意察看,暗中寻思,不禁出神,忘了开口,闻言忙答:“朋友不要生气,哪有说了不算之理?”花子方转笑容,喘吁吁说道:“该死王老三忘了我日前嘱咐,不论何处,只听我那啸声,必是遇见空子,有人会账,酒瘾也发到了极点。否则,这样嫩娃十九难惹,吃他一顿好酒,当时痛快,以后必要纠缠不清,不知多少麻烦。不是馋得太难受,我才不屑于理他呢。
  说好一见面先给我吃上三碗五碗再说别的,还问作什,呆在那里等雷么?”王二闻言,望着沈鸿,一面用碗打酒,意似迟疑,口中低语:“我知你说得不错,无如你量太大,这位是庙中挑水师傅,身边带有那多钱么?”话未说完,花子已颤着一只铁也似的独手将碗抢过,一口气把那将近半斤的一碗白酒一饮而尽,满脸猴急之容,连呼:“好酒,快来两碗,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真要狗眼看人低你就差了!”王三一面接碗打酒,一面气道:“我上当不是一次,虽然酒钱早晚取到,无一次不惹麻烦,就算这位师傅带艺投师,是个有钱人,到底和你无什交情,你这顿酒要吃多少?人家肯给你包圆么?”沈鸿见花子连抢两大碗白酒下肚,精神立振,人也坐起,与先前判若两人,心想,此人也许真有酒痨,否则这类白酒何等香烈,怎能晃眼就是两大碗,前后强弱相差至于如此?因任安赠有不少金银,虽多存在庙内,身上也带有好些散碎银子,这卖酒的自不知道,见我和此人穿得一样破旧,知道寺中僧徒十分清苦,他人又是海量,难怪他不放心。见花子口中索酒,斜视自己,睁合之间隐隐有光,越发生疑,忙笑说道:“王掌柜不必担心,我既请客,自然管够。”花子立现喜容,先把第三碗酒抢过,狂饮而尽,回顾笑道:
  “你这娃倒有一点意思,如非早看出你腰问银包够我吃一两顿,还不喊他来呢!你既大方,索性亮一亮梢,叫他看清钱数再吃,省得狗眼看人,当你庙中穷和尚的小徒弟请不起客。”
  沈鸿见他好些怪处,单那酒量也是惊人,早生好奇之念,连方才疲倦心事全都忘却,素来大方,便把腰问所系钱袋解下,还未打开,花子已劈手抢过,掂了一掂,笑道:
  “这里面少说有四五两,再吃好多顿也用不完。可惜这好绣工,为了误信庙中和尚虚声,糟成这个样子,你也不怕暴殄天物?”说着,随将银袋揣入怀内,笑对沈鸿道:“这下子他该放心,我也胆壮,等我看酒多少,如有剩余,你也吃上半碗,解解疲倦。”随即起立,去往后挑,手伸坛内沾了一点尝道:“这酒更好,居然还可匀出半碗给你。”随用碗舀了半碗递与沈鸿道:“前面盘中还有牛肉,可以下酒,吃完人就精神了。”花子取酒时背向沈鸿,沈鸿先未留意,等把酒接过一看,酒色微微发青,与前见不同,只当此酒与葫芦所倒不同,虽觉花子用手沾过,有点嫌脏,因闻酒香扑鼻,中杂花香,平日也颇喜酒,只量不大,庙中清苦,酒直不曾见过,当此忧患艰难之际讲什干净,含笑应诺,又取了一块牛肉就酒。多日不尝肉味,觉着味美非常,酒更芳烈,便坐石上边吃边饮。约有一盏茶时,将半碗酒徐徐饮完,人已半醉,觉着心身舒畅得多。再看花子已一碗接一碗把那先后不下二十斤的白酒快要吃完,坛已见底,才把前面的牛肉、鸡蛋等食物大把抓起,狼吞虎咽吃去多半。未了只剩一堆凉粉和半斤多重一块牛肉,用担上荷叶把肉包好,递与沈鸿道:“庙中吃得太苦,你又不是和尚,随他受这活罪作什?把这块牛肉带回去,半夜偷吃要香得多,明日再来此地,同你吃一顿好酒,帮你挑水,以免挑不够数受秃驴们的恶气。”沈鸿人已半醉,随手接过,也未细想。
  花子吃完捧腹而笑,旁若无人,直像几月没有喝酒的样子。未了又用独手抓起酒坛,嘴对嘴把坛底余酒饮光,笑道:“我已经叫王三把这担水送到庙旁山石之后,省你挑它不动。你回时把它挑进庙内,对和尚说,今日有病,所欠的水改日再补,索性养息几天,等人好了,愿意受罪就待下去;他们如不要你,或是看出无什指望,各自回家。到了开封如无所遇,可往老河口去,我再给你指条明路,本领且比秃驴他们强得多呢。照你为人心志,不消三年便可遂你心愿。此时夕阳西下,日光正照松林,我最怕热,要找地方睡觉去了。”说时,回顾水挑不见,王三刚由前面赶回,才知先前只顾看花子大吃大喝,并想心思,不曾在意,水已被人代为挑走。沈鸿初次在外,庙中过节规矩多半茫然,平日只知奉命服役,做些苦力,别的全都不知。又当酒后,更易忽略,刚点头笑诺,花子已给了王三一两碎银子,独自先行,头也未回。一路步履歪斜,摇晃着一条独臂,踏着斜阳穿林而去。
  沈鸿忽想起忘问姓名,所说指点明路之言是否可靠,想要询问,人已走远,连王三也不知去向。以为明日必要再来,向其询问也是一样。饮酒之后,身已不再酸痛,正要回庙,忽见阳光穿林而入,日色已自偏西,猛想起出来时久,庙中清规甚严,吃得这等酒醉如何回去,反正水已无法挑满,索性在此乘凉,少时回告病假罢。念头一转,便倚着松树半坐半卧,想等酒醒之后再走。不料连日疲倦过度,天气又热,吃了大半碗白酒,被凉风一吹,就此昏沉睡去。梦中闻得有人呼斥之声,睁眼一看,不禁大惊,原来庙中掌管杂役的和尚见沈鸿午前出来挑水,久出不归,命人查看,在庙旁山石后发现所挑水桶,人却不知去向。庙中清规甚严,近年为了带艺从师的人甚多,良莠不齐,常在庙中惹事,限于旧规不便拒其入门,便用釜底抽薪之法,借着三年劳役加以磨折,使其知难而退,平日待遇十分严厉,除非真个病倒,丝毫不许偷懒。管领这班服苦役的和尚名叫志梵,人本冷酷,不通情面,见沈鸿是个文人,江湖上规矩丝毫不懂,又无一点本领,强要习武,本就轻视;而一班先来的同门又多江湖上人,沈鸿不善拉拢,加以心痛父仇,终日寻思,沉默寡言,苦力又从未做过,惟恐众人笑他文弱,挑水时节老是单独行动,不与众人合群,谁都看他不起,引为笑谈。内有一人名叫唐秋,是个小偷出身,人又阴刁,专喜捉弄同门,欺软怕硬。沈鸿曾在无意之中口头上犯了他的忌讳,心中怀恨,老想给他苦吃。无如沈鸿为人规矩,除却每日挑水刻板文章,事完不是模仿同辈练那无师之学,便把随带书本取出观看,与人无争,受人欺侮讥嘲均是犯而不校,拿他无可如何。
  这日发现沈鸿失踪,便出寻找,见他醉卧林内,也不唤醒,先向志梵进谗说:“沈鸿纨袴子弟,带有银两甚多,嫌庙中饮食清苦,借着挑水常往镇上买酒肉吃,时发怨言。
  此时不归,也许买了酒肉藏在树林之内愉嘴。”志梵闻言大怒,命人一寻,果在林中找到,身旁还有一包牛肉,酒也未醒。唐秋二次回去添枝加叶一说,气得志梵拿了家法戒尺,命人唤醒沈鸿,带回山门之外,亲出喝骂,责以不守清规,偷懒开荤。如还想回庙内,便须在庙中黑房之内罚跪三日,并打三百戒尺,每日加挑十担泉水才许容留;否则当夜逐出庙外,沈鸿原因昨夜感冒,无力挑水,去往林中歇息,被独手丐强劝,一时好奇,乘兴饮了半碗白酒。初次犯戒,无心之失,遭此冤枉,有口难分。想起此来从师受了不少苦楚,好容易每日能把泉水勉强挑完,有了一分指望。如被逐出,不仅半年多的辛苦全成白受,四海茫茫,何处去寻异人为师,亲仇何日得报?闻言又惊又急,又愧又悔,再三跪地哭求。志梵坚执不允,反加辱骂,丝毫没有通融。
  沈鸿原有傲骨,自受不住那恶气,心想:每日例有的水已难挑满,事完以后周身酸痛,筋骨和散了一样。昨夜感冒受暑,今日挑水两次几乎晕倒。原有的已难胜任,如何再加?别的罪都好受,这水再加十担万办不到,对方口气又如此坚绝,越想越伤心。正在强忍悲忿,哭求宽容,忽想起今日所遇独手丐好些奇处,行时曾说少林寺中和尚如其看我不上,他可为我指引明路。并还说起归途如何走法,好似料定今日之事,语有深意。
  这和尚全不由人分说,任怎求告均无用处。这班同门师兄弟不但不求情劝说,反在一旁肆意讥嘲,火上添油。自己来此已有半年以上,也曾留心察看,不像以前所闻,少林寺的武功奇技不曾见到,同处的人不是粗野蛮横,便是阴沉刻薄,十九气味不能相投,稍微有点年辈的老和尚又都住在后殿,连面都见不到,是否名下无虚也难定准。仇人父子和所养武师打手的本领均曾见过,未见面的和尚深浅不知。如照连日所见的人,实无出奇过人之处。闻说老方丈威名远震,本领甚高。为了习武的人打着少林寺的旗号在外惹事,近年已不轻易传授,即便苦熬数年,如无机缘巧合,或是看我不上,仍是无望。事已万难挽回,只好先照独手丐所说,等到明朝如不见人,再寻卖酒王三打听他的住处,将人寻到,求其指点,如愿自然是好,否则江湖上异人甚多,只要留心物色,到处访问,终能打听出来,岂不比受小人欺凌要强得多?念头一转,慨然说道:“老师父既不容我分辩,我也无法,只是昨夜感冒,又加受暑,尚未痊愈,容我在庙中多住一两日,病好就走如何?”志梵厉声喝道:“照你家世,来我庙中闲居避暑,只不在内开荤,本可当你施主看待。既是来此从师,便应守我清规,不容丝毫违背,似你这样又懒又馋,荤。
  酒两犯,片刻也难容留,你还想回庙去么?”随命人入内将沈鸿行李取放门外说:“你已不能回庙,趁着热天,夜间凉快,月光又好,本庙出去的人只不离开本山五十里外,你便多么脓包也不会有外人欺你。念你是个读书人,听人怂恿,自讨苦吃,虽然犯我清规,你从未吃过这等苦楚,也实难怪,惟防途中遇到山狼,我命一人送你,去往前面镇上投宿便了。”沈鸿气道:“我虽文弱,自信能邀神佛佑,不致便膏虎狼之口,这个不劳费心。仗着少林寺威名,不受小人欺侮也就够了。”说罢向众把手一拱,拿了原来扁担,挑着行囊衣物独自上路。
  沈鸿自来山中,除却每日挑水所行之路,从未往前山去过。只听人说离庙二十里有两处小村,还有上月挑水时遇见一个樵夫,名叫何昌,两下谈得甚为投机,后又遇见过几次,说是住在水源不远,有一窝铺,打柴之外兼带采药。每年三且入山,要到深秋才去,人甚诚实义气。挑水时曾帮过自己的忙,送他银钱坚不肯收,是个好人,曾约闲时往访。每日挑水累得力竭神疲,尚未去过,意欲乘着月夜前往寻他,就便打听独手丐与王三的住处。如不知道,当地离松林才六七里,明日回到松林守候独手丐也较近便。边想边走,耳听身后众人纷纷嘲笑,多说:“这样脓包也要出来现世习武,岂非笑话!”
  沈鸿只装不听见,加急前行。走了一阵,累出一身大汗,仰望明月已然高挂天半,繁阴在地,清光如昼。空山独行,顾影凄凉,不觉勾动心事,将挑放下,坐在山石上面,打算吹上一阵凉风,等汗干后再行起身,忽觉口渴异常,饿得难受,想起昨夜生病,早来未进食物,后遇独手丐,吃了几块牛肉,大半碗酒,醒来便被和尚赶出,未用晚斋。近数月来日服苦役,饭量大增。先前病中不思饮食,此时病愈,日间又是空肚,自然饥渴交加,所剩牛肉又因被人发现,情急惊慌,遗失松林之内,不曾带来。坐了一阵,实在饥渴难耐,夜静空山,少林寺不能回去,人家村镇相隔均远,路又不熟,何昌所居窝铺虽听说在西南角上,但未去过,是否能够寻到、有无现成饮食尚自难料,此外更无可投之处,只得强忍饥渴,挑担上路,朝前急赶。一口气赶了不少的路,算计应该到达。一望前面山坡之下乃是大片山野,与何昌所说地势不符。又不知走有多远,是否走错,饿得心慌,万分难耐。遥望前面,相隔二三里外有片树林,左面高山绵亘,来路已迷,越看越不对,竟不知如何会到此问。思量无计,勇气一壮,又挑担子走了下去。哪知行路无什经历,树林看去并不甚远,实则还有五六里路。先前把路走惜,心中有事,未计里程,人已走往出山路上,离少林寺已二十来里。
  初意林中许有人家,到后一看,乃是一片坟地,心正失望,觉着饿还能忍,为了牛肉太咸,又走一大段路,天气炎热,口干舌燥,渴更难受。心正失望,忽听村旁矮树上寨饵乱响,心疑上面有蛇,跟着便听折枝之声,嗒的一响坠下一物,定神一看乃是一个山桃,已经跌碎。再看上面树上桃子甚多,大半熟透,不禁喜出望外。连采吃了好几个,虽不甚甜,汁水颇多,饥渴立解,精神大增。随手挑大的采了十来个带上。仰望月正夭中,离明尚远,半山之上已有了云雾,山风吹动,空中浮云也越来越多。当头明月时被云遮,天色渐渐阴沉起来。所行之处,除那大片坟树外,道旁松杉甚多,树身高大,枝叶繁茂,天再一阴,越显晦暗。仰望密云布满天空,月光只在云隙中微微隐现,云多乌色,前途暗沉沉的,景色甚是阴森。既恐天降阵雨,昏夜深山不辨途径,又想起和尚行时之言,万一山狼隐伏,暴起伤人。正在犯愁,猛觉身后所挑衣箱被什东西绊了一下,心中胆怯,忙往前跑出好几步,再行回头,并无他异,料是黑暗之中被树干挂了一下,先未在意。又走几步,忽又听身后当的一响。原来初入山时为想习武,买了一口宝剑,到了寺中无人传授,尚未用过。行时唐秋相助结束行李,将其挂在箱上,想是没有结好,坠了下来。暗忖:我真蠢牛,明有宝剑防身壮胆,怎会忘了取用?随即取握手内。箱中本藏有二百多两银子,为了前后轻重不匀,路上连试几次,觉着箱子在后,前轻后重比较好走,一直不曾换过。等把剑握手内,忽觉后面分量轻了许多,想起行时箱锁忽坏,只用一索绑在外面,莫又松落?待要停下查看,前面暗影中忽有灯光闪动,同时空中雷声隆隆,知快要下阵雨,且喜有了人家,不愿再看,忙朝灯光赶去,果是一个村镇,并有一人提灯而行,心中一喜,刚喊得一声“老兄留步”,眼前金光一闪,惊天动地一声大震。
二、电光中瞥见一条黑影飞过
  跟着空中电光连闪,雷声大作,便有狂风暴雨打将下来。一看灯光来路,乃是一个年老山民提着一盏灯往道旁土窑门外走去。忙即追上,刚喊:“老丈,可有地方容我暂避风雨?”话未出口,手指大的雨点已随狂风迎面打到。当时周身水湿,逼得口张不开,耳听老头急呼“决些进来!”手臂已被抓住,同往门内走进。就着灯光一看,乃是一座天然崖洞,中经人工开建出好几间洞室,地势颇宽,黑沉沉的。忙把挑担放下,正要开口,老头已先笑道:“我们这里傍黑即睡,因近日天热,我多吃了一点生冷,半夜跑肚,前往解手,不料被你寻来,总算凑巧;否则,这里前不靠村,后不靠店,决想不到崖下还有人家,一个把路走错,到了低凹之处,遇见雨后山洪,就不送命也够受的。这里虽非正路,却是人山采药人必由之路。老汉在此设有几间店房,专供他们寄宿、存放药材之用。现正旺月,今夜客人不多,货却存了不少,还有两间空着。此时夜深,儿女家人均已入睡,待我把你引往房内,脱下湿衣,我唤他们起来烧水,可还要煮点吃的么?”
  沈鸿忙道:“我山行迷路,十分饥渴,半夜惊扰,心甚不安,明日行时再行补报,多给店钱罢。”老头听到未句面色微沉,更不再说,提灯领了沈鸿穿往隔壁房内。虽是土崖挖成,内里洞室也颇干净凉爽。靠壁一炕,旁有木桌,老头把灯留下,说了句“就是这里,我喊人去”,转身就走。
  一会,忽听入口门外有人叩壁和低语之声,待了一阵不见人来,身上已然湿透,仗着夏天衣服易换,便把衣包打开,且喜外有油布,衣服未湿。换上干衣,回顾箱子绑得好好,原样未动,饥疲交加,无心细看。这等山村土店用人不多,此时必在烧水,深更半夜,到处漆黑,人都睡熟,恐被吵醒,不便呼喊。一见炕上铺有草席,还有一个木枕,忙即卧倒,耐心等候。不料饥肠雷鸣,口更干渴,实在难忍。刚一下炕,打算呼唤主人,先讨一点水喝,忽见暗影中闪进一个壮汉,端了一瓦盆热水和一把缺嘴瓦壶放在桌上,转身要走。沈鸿灯光之下见那壮汉十分雄健,赤着上身,两臂虬筋蟠结,颇有力气,板着一张脸,似乎有气,以为深夜投宿惊其好梦,心中不快,忙赔笑道:“这位大哥慢走,我还有事奉烦。”壮汉转问何事。沈鸿这半年多学武未成,每日常受闲气,已成习惯,不以为奇,反觉深夜荒山,又遇狂风暴雨,如非有此一家土店,何处安身,忙又赔笑说道:“我因夜间迷路,无处投宿,行至此间又渴又饥,加上天降大雨,十分为难,幸蒙那位老丈收留,十分感谢,深夜惊扰,还望不要见怪。”壮汉见沈鸿词色谦和,面色渐转,答说:“我们父子虽然在此开店多年,因非正路,除却每年必到的老客,向例没有外人登门,对于钱财多少也从不放在心上。既已容你进门,有事只管说话,无须客套。”
  沈鸿一面取碗倒水急饮,闻言答道:“腹饥思食,深夜不便,无论何物,冷热均可。”
  壮汉笑答:“今夜真个奇怪,客人任走何路均不应到此,便是游山的人,不应孤身文人自挑行李,又是这等饿法。”沈鸿便说:“由少林寺出来天色已晚,想寻本山一个朋友,把路走错。”壮汉转问:“这一带并无人家,除却几座大庙,只有两个采药人的窝铺,客人外路口音,怎会有人相识?”沈鸿想起何昌也自称是采药人,忙问壮汉是否相识。
  壮汉一听何昌之友,忽然满面喜容,笑说:“如此说来尊客不是外人,等我先把酒食取来,吃完再说,也许还有事呢!”说罢匆匆走去。
  待不一会,端进大盘冷牛肉和锅盔冷馍,还有一大瓦壶新烫热酒。沈鸿知道山民生活甚苦,深夜之间竟会有此现成酒肉,好生奇怪。壮汉已二次走去,酒味甚好,牛肉也极鲜美,久不吃荤,又当饿极之际,吃得十分香甜。正想独手丐行时曾说,日后和尚不肯传授武艺,可去开封和老河口一带寻他。饮酒之前又说常往松林乘凉。明日看这店家如若可靠,便将行李寄顿,空身回往松林,等候他和王三。如不见人,再过两日便照所说寻访。忽见壮汉又端了半只肥鸡走进,似刚煮熟不久,又被人吃去了一半。跟着壮汉将鸡放在桌上,把另带来的碗筷取出,笑说:“我也饿了,牛肉原是日里老客犒劳,剩有半锅,这鸡还是你来之后刚杀不久,等我喝上两碗再和你说。”随将酒倒满,问知沈鸿酒量有限,便自顾自大吃大喝了一阵。然后把嘴一抹,笑道:“客人贵姓?怎会与我何昌三哥相识?有一位形似叫花、断了一只手的老前辈你可认得?”沈鸿闻言惊喜交集,一问断手人的形貌,正是前遇独手丐,忙答:“何昌一见投机,相识已久。这位独手异人今日才得遇到。自己本在少林寺习武,也为陪这位老前辈饮了半碗酒才被逐出,准备明日去往松林等候。大哥既然知道,如蒙指引,前往求见,感谢不尽。大哥贵姓?与这两位相识可久?”状汉笑答:“我名魏强,那位独手异人向来对人不说姓名,共只见到他两面。何三哥是我家老客,去年我父子受人欺凌,蒙他仗义相助,这才成了至交。本来不知沈兄来历,也是月初我往寻他,听他说起你为人、志气甚好。近年少林寺已轻易不肯传授外人武功,惟恐白受辛苦,徒劳无益,知道独手老前辈最喜你这样人,想代引进,无奈这位老人家性情古怪,不知允否,不便向你先说,迟延至今。前数日由此出山,过时又对我说,已代求了数次,老前辈未置可否。我知三哥为人义气,说到必做,他一个人独往独来,从不与人结伴,如不是你,还有何人?可惜你进门时两句无心之言把我爹爹得罪。我如早知是你,早就出来奉陪,也不致吃人的亏了。此时事尚难料,虽然这厮已走,许还能够追上,我已看出好些可疑之处。你仔细回想,离庙以后途中可有什事发生?有无遇见一个穿黑衣的矮子和你为难?”
  沈鸿刚答“没有”,魏强笑答:“无此便宜的事,你是一个读书人,虽由少林寺出来,并无本领。看这厮行径明是黑道上的朋友,深夜荒山尾随在后,方才匆匆进门,推说过路避雨,吃了一半,雨势虽小,还未停点,不等天亮匆匆溜走,其中定有玄虚。偏巧我不在旁,我爹被他所骗,不曾唤我,人走才得知道。先前我料他是想偷你,进门之后听我两人问答,以为是自己人,不敢下手,中途溜去,想等明日埋伏途中再行下手,便由他去,只和我爹说了两句,把他吃剩的鸡取来和你同饮。现在一想好些不对。第一,你由少林寺到此,老长一段山路,孤身一人,决非他的敌手,随时均可谋财害命,无须尾随人店,也许见你虽无本领,终是少林寺出来的人,离庙太近,还有顾忌,不敢在近处下手,一直尾随到了附近,正赶天变,黑地里把你贵重财物偷去。偏巧天下大雨,无处躲避,望见灯光,来此投宿,不料你已先到,才用黑话和爹爹谈说。我爹为人忠厚,又吃恭维,被他说动,又嫌你不会说话,刚一见面便拿银钱打动,心中有气,将我唤起,丢下你不管,先去款待这厮。为了来人说是避一仇家追逐,饿了一天,还特意杀了一只肥鸡。这厮也真狡猾,仗着一张狗嘴,花言巧语骗了许多饮食,借口仇人也许藏在附近避雨,欲往一探,分文不费,说了一套好听话就此溜走。可笑我爹还说他探完对头少时还要回来投宿,命我引来与你同睡,岂非笑话?你再仔细想想,路上有什动静没有?”
  沈鸿忽想起宝剑无故落地,由此身后箱子便轻了许多,闻言生疑,过去一看,箱子原样未动,用手一端,却比前要轻得多,正觉奇怪,魏强怒道:“果然这厮得手而去,方才明是来此避雨,还骗了我们一顿酒食,太已目中无人。如不迫上给他一个厉害,情理难容!”
  沈鸿细一查看,果然后面箱角有一三寸破洞,箱板和刀切了一般,内里金银二百余两已被人偷去。想起身上几两碎银已为独手丐吃酒用完,行时气愤,只换了一身裤褂,钱财全在箱内,今被偷去,分文皆无。前路尚远,如何应用?心正愁急,抬头一看,魏强已然赶出,方唤“魏兄”,忽听门外有人喝道:“你父子家住在此,如何与人结怨树敌!此贼又有一点来路,不可妄动。此事我料有人出场,这厮平白丢人,徒劳无功,还是便宜。”沈鸿一听口音甚熟,心方一动,两条人影已相继走进,昏灯光里朝前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原来当头一个正是以前挑水时所交樵夫何昌,拉着魏强一同走进,互相见面,好生欣喜。一问来意,何昌答说:“方才我由山外回来,遇着阵雨,寻一山崖躲了一阵,想起魏老弟相隔甚近,雨也渐住,一时腹饥,冒着微雨赶来投宿。因防下面有水,由崖顶绕来,行至附近,恰值天上闪电,先瞥见前面有一黑影,其行如飞,驰往离此不远树林之中。跟着便见魏老弟门前露出灯光,有一黑衣人走出,跑得甚快,去路也是树林一面。我知魏老前辈在此隐居,也许还有旧日朋友来访,既然送出,当非外人,只对前一黑影生疑,赶来询问。刚一进门,正遇魏老弟说起失银之事,所说后走黑衣人的形相颇似你们庙中同伴。此人本是长江飞贼,现投少林寺,一半习武,一半避祸,化名唐秋,真名吴章,外号墨蝴蝶,又叫夜游神,轻功甚好,再练有一手好暗器,魏老弟仗义拔刀原是应该,无如家居在此,少林寺清规虽严,但这班专为习艺的徒弟当其恶迹未著以前难免护短。此贼又极阴险狡诈,党羽甚多,何苦与他结仇!日间沈老弟已蒙独手老前辈垂青,并还因他被逐,断无不知之理。先见黑影大是奇怪。我想此贼害人不成必害自己,且由他去。盘川我这里有,沈老弟只管上路,途中必见分晓。”
  沈鸿方在答话感谢,忽听门外又有叩壁之声。魏强忙要起身,吃何昌一把拦住,抢先追出,隔了一会不见人回。待了一会何昌含笑走进,见面说道:“贤弟不必担忧,像你这样好人必能逢凶化吉,因祸得福。方才那贼乃你庙中同门飞贼墨蝴蝶吴章,因被对头擒住,打了一顿,心中怀恨,投往少林寺学艺,欲报前仇,因其为人狡诈,善献殷勤,事情本有指望,不料昨夜他害你被逐之后,回庙不久遇见一人来访老和尚,正是他的对头。如在往日,庙中僧徒已各回房歇息。这厮为了害你,想起得意,正坐在前院乘凉,向同伴笑骂,致被来人听出口音,走来窥探,看出是他,问知化名唐秋,在此学艺。对方原是一位成名英雄,与老和尚相识,路过来访,无心相遇,只对他笑了一笑,意欲等其武艺学成再作计较,并不当面言明,谁知这厮做贼心虚,惟恐泄漏,学武不能如愿,还要吃亏。当你走时他原存心偷盗,假装帮助捆扎行李,暗下手脚,将箱子破了一洞,想等人走中途,僧徒入睡,再行赶去偷盗箱中金银。因被对头发现,觉着明早起来必有一场大辱,学武已是无望,连夜逃出庙来。虽知不曾得过传艺的徒弟只不另外生事,去留任便,庙中决不追究;一则投师以前便因恶名在外,恐事无望,未安好心,一肩行李而外并无长物,当夜又恐对头警觉,追来为难,好在夏天,匆匆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庙外存放的兵器、夜行衣靠偷偷出庙,连夜赶来。先不知你把路走迷,几乎惜过。也是此贼该当受报,行至中途登高四望,见山路上并无人影,以为当时月光甚好,你一文人,路走不快,路程时刻早已算好。又知你终日未进饮食,挑着一担行李,中途必要停歇,万元追赶不上之理,怎会不见人影?回顾少林寺那面也无动静,正疑赶过了头,也许人在来路不远山峡之中,打算回身寻去。
  忽见前面林内有人挑担走过,姑且追上一看,正是卖酒的王三。此贼口馋,时常背人向他偷买酒肉,本来相熟,问他半夜三更怎会还在外面?王三答说日问那花子骗了老弟几两银子,吃了许多酒肉,还不过瘾,又令回家去取,就着今夜月明痛饮一阵。一时不察,贪做生意,回家连饭也未吃,又挑了一坛好酒,连同一些牛肉麦饼与他送去。花子力劝同吃,酒钱照算,一同吃完,方始分手。随说起老弟是个书呆子,方才曾由林旁往左面沿崖走去,如非寻人,路必走错等语。此贼立时跟踪追来,果然发现,两次想要下手,均因月光大明,恐被看破。照着庙规,门人有过被逐,在未离山口以前,除非对方有意逗留,决不许入侵害。不敢当夜就谋财害命,打算再跟一段,如真不能暗偷,再行强夺,抢了银两连夜逃出山去。恰值老弟走往一片树林之内,立即赶上。乘着月黑天阴,巧用手法把箱内金银全数偷去。恰巧天正雷雨,无处可避,欺你是一文人,即使看破也无奈他何,跑来投宿,进门便看出主人不是庸流,忙用黑话奉承,并说后有仇敌追赶,雨中饥渴,来此暂避,井求食宿。魏老前辈听他说得可怜,提起以前几个老友又都相识,便留了下来,魏贤弟却看他不惯。此贼到底心虚,对于老弟虽无顾忌,却怕好谋泄露,主人必向双方盘间,泄露真情,本就悬心,魏老前辈刚一转身,便来房外偷听,听出魏贤弟已生疑心,和你又谈投了机,便觉害怕,匆匆吃完冒雨溜走。我方才听人叩壁,便料决非此贼去而复转,许与前见黑影有关,忙赶出去,果然所料不差。现在有好些话均难明言,少时只管安睡,包你珠还合浦,失而复得,还有好处。不过,你寻那人已于今夜起身,再回松林等他决遇不上。明早可自起身,照他所说沿路寻去,也许能有遇合。天已不早,我们睡罢。”沈鸿听出话里有因,两次设词探询,何昌均不肯说,魏强开口也被拦住,心想,何昌语气真诚,人又热心,所说明日珠还之言想必有望,否则口气不会如此拿稳。难得主人也是如此盛意,只得谢了。何昌随令魏强入内侍父,自和沈鸿并卧炕上,又谈了一阵,均是江湖上的行径,问他明日之事却是一字不提。沈鸿心想:江湖上人言行诡异,何。魏二人必是此中人物,故此不肯先说,也就不便多问,安心睡去。
  沈鸿连日疲乏,病后初愈,睡得又晚,越发香甜,等到醒来,魏强正在一旁代为收拾行李。一问时候,天已傍午,何昌不见。魏强随取二十两散银交过,说是何昌所赠,令沈鸿下午上路,天气大热,赶路不必太急,事在人为,前途虽然困难,坚忍地干去终可达到目的,无须愁虑。知他疲劳过度,庙中未明即起劳作,睡眠不足,正好借此静养半日,事情多半有望,不必忙此一时,对于失银之事一字不提。沈鸿自然不便询问,细详所说的话好些不解,问魏强,只将前言照说一遍,其他一问三不知,待客却比昨夜还要情厚,午饭时做了不少的菜,乃父却未出面。两次请见,均说我爹跑肚未愈,将来见面一样,无须客气,只得罢了。沈鸿急于赶往开封寻找异人,魏强把手一摇,去往门外解手,回来悄声说道:“沈兄,你这人真好,酸秀才像你这样的人头次见到。你的心事已听何兄说过,别的我不知道,只知有人看得起你,无论走往何方终能遇上,迟早如愿。
  这热的天,何必太忙!”沈鸿暗忖,何昌昨夜曾说异人独手丐业已离山,松林相见又有开封寻他之言,与何昌所说口气相同,昨夜还叫我一早起身,魏强却说何昌行时留话,改令下午起身,往开封城内走去,也许异人早来曾与相见,有什变故,恐我赶过了头彼此相左,本意对方这等口气,早日赶到开封,在当地等候终较稳妥,偏未说出一定地方,如何寻法?自己前途茫茫,毫无主意。那独手丐好些奇怪,何昌对他十分恭敬,必是异人无疑,莫如照他所说行事也好,便留了下来。
  因开封城内不曾去过,心料昔年汴京帝王之都,地方必不在小,便问魏强去过也未。
  魏强笑答,“沈兄不必多虑,你可由孝义县原路走去,出山无论骡马雇上一匹,最好单人上路,不要与人结伴。这二十两银子如要买马,恐路费不够用,我代你借上一匹好了。”沈鸿问那马如何还与人家,魏强随由里面取来二指宽一片。上有火印的竹牌,交与沈鸿,笑说:“你出山之后,到了三官驿路北镇店之中,将此火牌交与一个姓邱的,向他借马必能办到。到了开封城内相国寺旁,自有人来收去。”沈鸿再三称谢。魏强笑说:“你我自己弟兄,这算什么?何足挂齿!本来小弟钱也方便,因知沈兄不久便有钱用,所以只代何兄送了二十两,不客气了。”
  沈鸿才知那二十两银子也是主人所赠,好生不安,正要开口,忽听隔壁有一女子在唤“二哥”。魏强笑说:“舍妹怪我多口,我们谁也不许再提前事了。等太阳偏西,吃点西瓜,请上路吧。”沈鸿越想越奇怪,因魏强不许再说,改谈了一阵闲话,天已未申之交。魏强出去,取来一只井水浸过的西瓜,一同吃完,便催上路,并说送往山口再行分别,沈鸿知他豪爽,不便推辞,于是一同上路,连绕了好几个弯,翻过两处崖坡,约行二十余里,才到出山正路,魏强辞别回去。沈鸿急于寻师,又见天色不早,恐错宿头,在山外小镇上雇了一匹骡子,连人连行李赶往三官驿。寻到姓邱的,一说来意果然应诺,请沈鸿明早起身时随意挑选,只把竹牌要过,领往上房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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