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武侠>> hái zhū lóu zhù Hai Zhulouzhu   zhōng guó China   xiàn dài zhōng guó   (1902nián1961nián)
邊塞英雄譜
  作者:還珠樓主
  第一回 嘶風馳電 雪豔馬蹄塵 冷月昏燈 霜騰竜股劍
  第二回 地穴藏身 班荊欣宿契 杯筋敘舊 妙語見天真
  第三回 虯髯客來 三躍魚更聯二老 玄裳人去 獨探虎穴拯孤窮
  第四回 老少年巧戲飛大鼠 陰陽手膽寒貫蚤針
  第五回 鴻飛戈慕 踏雪走雙鴛 地曠燈明 驚心逢五矮
第一回 嘶風馳電 雪豔馬蹄塵 冷月昏燈 霜騰竜股劍
  自從清兵入關,奄有華夏,到了康熙、雍正兩朝,叛亂悉平,根深蒂固。當時的一班舊臣遺民漸漸感覺處境日危,存身不住,沒奈何衹得懷着耿耿孤忠、滿腔熱血,流亡轉徙到西北、西南等一帶邊塞地方去隼路藍縷,開闢草萊,明以佃漁畜牧為生,暗中卻仍奉着前明的正朔,等到生聚有了成效,財富日充,纔漸漸號召親友,招集流亡,欲等機會一到便圖匡復大計。
  日子一久,風聲自然難免有些泄漏,一則地介邏荒,官府畏事苟安的居多,知道他們實力雄厚,動惹不得,好在天高皇帝遠,風聲既沒吹到上邊去,樂得裝聾作啞,衹盼他們在自己任上不鬧出大亂子來,就算萬幸,哪還管得許多!二則這班人多是聰明才智之士,允文允武,義氣幹雲,江湖上的英雄豪傑互相都有個結納,縱有一兩個好大喜功的官兒,還沒等到收拾他們,自己先出了亂子,大則殺身,小亦裂名。前車之轍,後車之鑒,前任出了事,後任益發膽寒,哪裏還敢過問!
  這班人也頗恃重,知道時機未至,衹要當地官府不過分貪暴或是設法侵害,無故也不輕易去和他為難。自從鬧過兩回事,官府知難而退,兩下倒也能以苟安。雖然明柞當亡,壯志難酬,畢竟能夠安居耕讀,無憂無辱,有時馳馬鳴鎬,一瀉千裏,見首神竜,行蹤飄倏,有時遊行市上,酒酣耳熱,倦懷故主,浩歌代哭,也無人敢來盤詰。
  這班人的居處多在邊省深山窮𠔌,人跡難到之區,大都自為部落。當時江湖上最著名的叫作“南王”“北周”。“南王”名叫人武,本是前明嫡係宗室,隱居雲貴南疆的雲竜山中。“北周”單名一個澄字,祖父周懷善,原是前明督帥袁崇煥手下大將,明亡以後,因避新朝羅網,率領全族親友和舊日一幹忠勇袍澤,間關逃往新疆天山東北挨近塔平湖的白馬山中隱居,已歷三世。周澄之父早喪,自從乃祖去世,因為山中地利天時都極優美,取用無盡,加以上下一心,把一座雙輝寨整理得和鐵桶一般。周澄幼承祖訓,志切匡復,想和江湖上多通聲氣,又在哈密、鎮西兩地設下鏢局,益發威名遠鎮,以致引出許多激昂慷慨、可泣可歌的事跡。其中頭緒繁多,且待作者一枝禿筆慢慢將它寫來。
  且說雍正未年,哈密近郊的驛路上來了一輛雙套騾車,內中坐定老少二人,車沿上跨着一個身體高大的騾夫,不住把手中一根長鞭揮動起呼呼響聲,人強騾壯,駕得那車和風馳一般,在沙跡上往前站跑去。那老者年約五旬上下,雖是商人打扮,卻生得龐眉大目,豐額廣頤,胸前長須飄拂,儀表着實不俗。那少的一個年纔十二三齡,面如冠玉,骨秀神清,身上穿着重孝,坐在車廂以內,不時攀住老者肩頭問長問短,意思好似有些不耐,老者也不時回首溫言撫慰。青布車篷上滿是黃沙遮蓋。騾夫想是連日趕路睡眠不足,把一雙眼睛熬得通紅,跨在車沿上,衹管揮鞭催騾前進,一言不發。不消片時,已由西門繞過南門走嚮荒漠之中,那騾夫纔將長鞭插嚮身後,微一鬆繮,讓二騾略緩一緩步,然後兩手往上一伸打了一哈欠。
  那老者伸手一拍他的肩膀道:“莽兄弟,這幾日真纍苦了你了。”那騾夫氣忿忿地回首說道:“衹要把這位小爺送到了地頭,人纍有啥!這都是死鬼朱老五害的,平白地引進這幾個姦細,送了頭子一條好命,害得兩輩弟兄們死亡殆盡,我三人也無處安身。
  昨日如非遇見鎮邊鏢局那兩位朋友送這兩匹好騾子時,我們這時怕還沒離開楊樹鎮呢!
  別的不打緊,我們如被崔傢老賊跟蹤追來,憑我三人,官私兩面都打人傢不過。寨中火起,主母殉節時再三將小爺托付我兩個。如要出了差錯,就算把命饒上,仗什厚臉到陰間再見人呢?目前人心難測,三道嶺那裏雖是頭子傢至親,一則多年沒有通信,二則他已早投了敵人。莫不要我兩個辛辛苦苦把小爺保送到湯水裏去,那纔叫丟人呢!依我想,鏢局那兩位朋友雖是初交,人卻俠氣,昨日再三勸我們投奔白馬山去。雖然他們還不知我們的底細,恐怕還有些肝膽呢。”
  老者道:“莽兄弟,你不能因為這次上了自傢人的當,便說頭子親友中沒有一個好人。劉四先生投降敵人,當時並非得已,所以他衹做了兩三年的官便告了終養,捨去家乡田園不要,來到這種窮荒偏僻之所,還不是為了避禍二字!頭子為人就壞在他性子太以剛直,雖然明裏和他絶交,斷了親戚關係,女主人還不是暗中不時派人送信送禮問候?
  小爺是他嫡親外甥,豈有不肯收留照看之理?那兩位鏢行朋友雖然俠氣,外人畢竟總要差些,何況他們又不知我們身後還有亂子哩。我們還是照主母意思做去吧。”騾夫聞言答道:“你們平時都說我少心眼,主母死時說大主意要你拿,我不過因這回事教人太寒心了,就算那兩個惡賊是敵人派出來的姦細,拿頭子那等待他,也該稍微發現一點天良,怎便下此毒手,將全寨一網打淨呢!反正我既受了主母重托,這條狗命就算是交給小爺了。事便依你,如出了錯,死不怕,死後見不得人,須沒我莽兄弟的事。”說罷,重又拔出身後長鞭,迎風一抖,噓的一聲,那兩匹健騾又翻掌亮蹄,飛也似往前跑去。
  這一段路原有窮八站之名,再行四五十裏,一過二堡草地便入戈壁。彌望黃沙,漫漫無際,偏偏又當仲鼕時分,劈面冷風貶人肌骨,窮途跋涉,益發顯得景物荒涼,情緻凄槍。車行之間,老者偶一回顧,車廂那少年已不知何時沉沉睡去。老者恐他受了風寒,忙將他圍身的一件新青布面的狼皮褥子扯開來與他蓋上,嘆口氣道:“休看他平日舞劍掄槍、躥山跳澗,像個將門虎子,這般晝夜不歇的長途趕路還是頭一遭哩!年紀到底太輕,哪裏禁受得住這般磨折!”正在自言自嘆,忽聽騾夫“噫”了一聲道:“越往前沙越深,本就難走,再要一下大雪,今天還是趕不到三道嶺了。”
  老者探頭出去一看,一輪淡淡的白日影已不知何時隱去,暗雲低壓,寒風如割,灰沉沉的天幕似要壓到頭頂上來,片片雪花順着風勢打到臉上,不由機伶伶打了一個寒噤,忙回頭打開一隻箱子,扯了一件皮披風出來給車中少年蓋上,順手又帶了瓶酒,拍着車夫的肩膀說道:“這雪少時恐怕還要下大,雖是冷酒,過一會也見效用,你且喝幾口擋擋寒吧。”車夫聞言,忙將繮繩一扯,右手長鞭揮動,“嗚”的抖了一抖,任二騾揚蹄噴沫往前跑去,然後插鞭回手接過瓶去,嘴對嘴,“骨朵骨朵”一口氣喝去了小半瓶,纔笑對老者道:“我正覺口幹舌燥,適纔迎風張嘴,想接點雪來潤它一潤,誰知雪花看去雖大,落口便化成沒有丁點,好叫人不耐煩!竟不知昨晚走時你還藏了這瓶好酒呢,喝在肚裏涼冰冰的,爽快極了。來來來,你也喝上幾口!”說罷,將酒遞還。
  老者衹喝了兩口,笑對騾夫道:“其實我知你好喝酒,隨時都代你備得有。並非不願你喝,衹為長途千裏,到處伏着危機,你為人心直口快,又含着一肚子的冤忿,為怕誤事,不得不攔住你些。這時已在荒野之中,四無人煙,不怕闖禍,這瓶燒刀子你還不至於喝醉。我酒量有限,你都喝了吧。”騾夫滿面堆歡,接酒隨喝隨說道:“你終是不放心我。你看我在路上與人多說過話嗎?今天風雪這大,三道嶺已去不成了。趁它雪未墊厚,我們趕到一棵樹,找個人傢投上一宿,明天看雪勢如何再行定奪吧。”
  老者還未答話,猛聽馬蹄之聲夾着鑾鈴響動,從遠處隨風吹到。這時雪勢愈大,粘天衰草、匝地黃雲全被遮沒,雖衹片刻工夫,地上積雪已有二寸來厚,雪花如掌,從暗雲中“沙沙沙”往下落個不住。有時風力稍大,雪被風一捲,便成了萬頃銀濤,怒涌驚飛,前路茫茫,衹是一白,數尺以外便難辨物。二人俱是久在江湖,一聽便知前面來了單人單騎。此去較大的驛站雖有七八十裏,可是中間還有一碗泉、羅傢窩子等處盡可歇腳,並且前途十餘裏便是一棵樹,絶好打尖投宿之所,那人的馬如此快法,估量過羅傢窩子正是剛下雪的時候,中途除了一棵樹,還要再趕七八十裏,到哈密才能歇腳安身。
  這般風雪交加的嚴寒天,為何見站不停?單人獨騎冒險長徵,如非有絶大的急事,便是個有本領的能手,越來越覺來人形跡可疑,說不定還許是當地的一個獨腳強盜,趁着大風雪天出來攔劫行路商旅也未可知。
  老者想到這裏,决計以虛為實,早加防備,和騾夫一打手勢。騾夫知道老者恐來人路數不對,投鼠忌器,想先禮後兵讓人一步,便跳下車來,照着江湖上的規矩,將鞭梢折轉,打了個如意結,插嚮身後,左手輓着轡頭,右手剛剛將頭套騾頸一抱,停車相待。
  說時遲,那時快!鈴聲湯湯,蹄聲得得,已由遠而近,雪花如潮中,衹見離車丈許以外的側面一騎快馬,馬背上坐着一人,身披着一領帶帽兜的大紅披風,從去路那一方風馳電掣般跑將過來。那馬通體純白,如非馬背上人衣服是鮮紅顔色,幾辨不出是馬是雪。
  馬本高大,昂首馳奔,絶塵飛馳,鼻掀口張處,團團熱氣霧也似蒸騰而起。馬上人兩足扣鑷挺立馬背之間,穩如山嶽,那領大紅披風被風吹起與肩相平,露出一身黑緞子密扣急裝,越顯得英姿颯爽。真個人是英雄,馬是良驥!二人衹這停車一顧之間,馬影便自消失,衹見前面一朵紅雲衝開起千層雪浪,眨眨眼工夫沒了影子,不禁又驚又佩。那騾夫首先脫口叫了一聲“好”。
  一算那馬來的方向,在車旁斜出丈許。這一帶雖是戈壁沙漠之區,又是一條直道沒甚歪斜,可是路旁沙窩子甚多,一個走歪了路,車輪陷在裏面便不易拔出,又在雪天,更是危險。估計那馬必然在這條路上走慣,定不會錯,自己的車必是在中途勒肚帶時走偏了些,幸而發覺還早,彼此一商量,比準馬行的方向,拉着騾子上了直路。一看車篷罩上積雪已有三寸,騾身也成了白色,雪被騾身熱氣融化,遍體熱氣蒸騰,勒口和尾巴上結了許多冰絲。幸是當地土産健騾,耐慣寒冷,否則休說雪中奔馳,便凍也凍死了。
  二人同時動手將車棚上的積雪掃去,又將車後的氈布打開搭在騾背上面,匆匆整理停當,重上徵途。
  這時前途積雪愈厚,車在雪上甚是難行,二騾已不能似先時那般急馳。騾夫見那雪越來越大,雪花如掌,密舞翻飛,再有兩三個時辰趕不到歇腳之處,連人帶車怕不都葬在雪裏!心裏一着急,拿起酒瓶,“骨都骨都”把餘酒喝了個淨,將瓶往車後一甩,跳下車來,拉着前套的騾嚼子便往下跑去。費了好些氣力纔跑出十來裏路,忽覺車輪被什東西膠住,停車過去一看,地上面積雪已有半尺多深,車輪已被冰雪凍結,不禁叫不迭的苦,再看老者,已然縮人車中臥倒,衹剩兩衹附有冰雪的烏皮靴底微露在外,暗駡:
  “好狡猾的東西!也不下來幫我個忙兒。”過去一拉車簾,剛伸手一拍老者的腿,老者忙欠身坐起,低語道:“小爺周身火熱,迷忽忽的,許是凍病了呢。車怎麽停了?”騾夫聞言大驚答道:“這可怎好!小爺生病,如今車輪又被冰雪凍住不能轉動,還得走一路收拾一路,多晚纔到站呢?”
  老者跳下車來細看了看,走嚮前面,手輓車轅往前用力一帶,連車帶騾滑出去好幾步,果然車輪不轉,忽然急中生智道:“雪天奇冷,我們把輪上的冰敲了,走一會它又凍上,還是不成。我曾見過雪橇滑走起來比車還快,上路時我怕路上冷找不到柴火,帶了許多整根木柴和幹草在車後,取來我們試試。”騾夫忙將車後柴草取到。老者先用草把騾的四蹄包上,又打了些草索揣在懷裏暖着,然後取了幾塊寬厚木柴,用草索把它紮成兩根三尺多長的排子,並取出懷中草索,紮在車輪底下,前端翹起,叫騾夫先拉着騾子緩緩前走,試試行否。騾夫拉騾走了一段,果覺順溜非凡,那騾也不甚覺着吃力,正自高興贊美,忽見老者將身上雪一撣,又要坐上車去,騾夫道:“你怎這般怕冷?草繩不結實,好容易弄好,添一個大人上車,震斷了又得費事。”老者笑道:“莽兄弟,你懂些什麽!兩套大車用幾根草索,就把排子紮住了麽?那不過當時綰住一些,這時輪底排子早被冰雪膠合,鐵一樣的結實。還不隨我上來,任騾自走要快得多呢!”
  騾夫聞言還不甚信,及至往車底一看,不但輪索凍合,便是那幾根木柴紮成的冰排,空隙之處也被雪填滿,變成一片平滑晶瑩的冰板,這纔嘆服道:“無怪頭子和主母都那麽信服你,你是真能想主意!”說罷,也跨上車沿去,一抖繮繩,業已被冰凍硬,不受使用,好在那騾受過名手訓練,頗知趕路,無須過分鞭策,衹口裏“籲籲”兩聲,便奮蹄踏雪往前奔去。先一段路因為車輪之下綁有雪排倒還輕快,偏是那雪越墊越深,車子雖不顯得難拖,那綁了草的騾蹄雪附上去微一得着暖氣,便融結成冰,於是越附越厚,走了十多裏路,騾蹄上的冰雪竟結成五六寸厚尺許方圓的冰塊,纍纍贅贅,如何還能快走?
  騾夫和老者擔心車中少年的病況,冰天雪地,又無法弄些湯水與他吃,衹好把衣服被褥給他蓋得厚些,眼巴巴衹盼早些趕到宿食之處纔好想法,正在愁顔相對,忽覺車子愈走愈慢起來,騾夫大駡了一聲:“討打的畜生!”抽出身後凍結的長鞭便要打去。老者忙一把攔住道:“我們三人的命一半都交給這兩個騾子身上,怎麽隨便亂打!它跑得周身直冒熱氣,天又這樣冷,哪能經得住打?車慢不是雪積太厚,便是冰排出了毛病,還不快下車看看去!”騾夫聞言,忙跳下車一看,地上的雪已七八寸,八衹騾蹄上俱都帶着一大團冰雪,騾蹄踏下去便是兩個大窟窿,正要嚮車上取刀把來敲,老者恰好也探首車沿看見,忙喝止道:“這個萬使不得!騾蹄已被冰塊封固,凍得失了知覺,這一下怕不連腿敲折!由它自走雖然慢些,蹄上有了冰塊,還不會滑倒呢。”騾夫聞言無法,嘆了口氣道:“我們衹顧說話沒留心,車子時快時慢,也不知走了多少裏路,知道什麽時候到呢?你替我把住點車,我前面踩踩道去。”
  老者攔他不聽,衹得坐在車沿,眼望騾夫戴起鬥笠,一路連縱帶躍穿入雪花飛舞之中,轉眼便被雪潮遮住目光,看不見影子。猛又聽得鑾鈴馬蹄之聲起自身後,聲音與適纔相似,車中衹剩自己和那病少年,窮途亡命之際,不得不留一點神,既不便出聲喊人傢住馬,又恐來人馬快,大傢同在一條路上,雪花迷眼,萬一人馬撞在車子上面,彼此俱都危險,耳聽蹄聲自遠而近,不敢怠慢,連忙跳下車去,將騾子往旁一帶,斜刺裏避出四五丈,剛停住了車,再一聽那馬蹄鑾鈴之聲倏又到了前側面,一會便沒聲息。那人踏雪乘馬奔馳,算計他一來一去僅在這百裏以內,頗似有心尋覓自己車輛一般,越想越覺可疑。
  老者輕啓車簾看了看車中少年,兩顴火熱仍是昏迷不醒,暗忖自己雖然年邁,如非上前年被石福生這個狗賊勾引外寇,破了數十年苦功練成的內傢真氣,今日縱遇能手,自信也還能以對付。如今單憑一身武藝,倘遇真正內傢,如何能敵得過?劉莽子偏在這時去踩什麽道,雪又下得大,雪大曠野,四顧茫茫,數尺以外便難辨物,一個走迷了路彼此相左如何是好!心中不得勁,匆匆掃了掃車騾上的積雪,重又拉上原路,任憑二騾奮力拔腿緩緩前行。好容易又行了半個多時辰,纔走有裏許多的路途,看出騾力已竭,騾夫劉莽子仍不見回,適纔遇着那馬上怪客去而復轉,諸多顧慮,又不敢出聲呼應,方自着急,忽聽二騾昂頭齊聲長嘯,知道這等慣跑長路的健騾全都識路,既然齊聲嘶鳴,必離食宿之處不遠,正恐劉莽子心粗,雪中走迷了方向,駕車前行不過一箭之地,忽見劉莽子氣籲籲從雪中跑來,滿面笑容,先看了看騾子蹄腿,然後說道:“到了!到了!”
  老者便問:“到了什麽地方?”
  劉莽子上車說道:“我們不該精細,照人傢的馬走反倒錯了方向,白走遠了十幾裏路。不是這場雪,中間一段有那二尺多深的浮沙,車還要陷在裏面呢。前面不遠便有一個小村集,我忙着回來送信,也沒問地名,有四五處人傢,雖非大道驛站,人卻個個好。
  我已托他們燒雪水煮飯,趕着來接你們,誰想剛出門走沒多遠,又遇見騎馬那傢夥。你不是叫我遇事留心嗎?這傢夥大雪天來回亂跑,定不是好道。當時心一犯疑,聽見馬蹄鈴聲便避開一旁。雪太大,也沒見他過去,待會一聽就沒聲響了。衹顧一躲他不要緊,竟把路走岔了些。約算走到適纔起身的地方,還不見車的影子,我一着急,索性給它一個橫找,好歹也能辨出一點車印。左找十幾丈又往右找,輪上有雪排,車一過便被雪蓋上,哪找得出車印?多謝適纔沒敲去騾子蹄上的冰塊,所留窟窿又深又大,雪不易填沒,居然一下被我找着,有一邊還遇見兩三點血跡,被浮雪蓋住。我還怕騾子受傷,出了事呢,剛看二騾的蹄腿,都是好好的,纔放了心。我現在由後往前趕,恰巧又聽見騾叫,估計離那小村集至多不過半裏路吧。小爺的病好了些麽?”
  老者聞得雪中血跡,心中一動,便答道:“小爺如今燒得更厲害,不到地頭簡直無法。這村集不當官道,現在人心難測,我們到了那裏,諸事放謙和些,不可任性飲酒,話尤其要少說。你我常時看到點我們的拐、劍、暗器,雖不便常拿在手裏,也要放在稱手的地方,以備萬一有事時立刻可以取用。”劉莽子道:“金老大哥,小爺病這般沉重,事情有個好歹,怎好去見死了的頭子和主母?這個我自曉得,不過雪天心煩,不說話可以,難道埋頭吃兩杯悶酒也不許麽?先是我說世上沒有好人,你說我言之大過,不見得個個如此,這時我看人傢不錯,人你還未見便這般起疑,真糊塗煞人呢!”
  老者揪然道:“話不是這等說,事要見機。你沒見適纔那兩次在大雪中來去的馬上人麽?我算計他的途程,衹在我們車前車後數十裏地面。第一次來路難說,他那去路,任他馬快,這般天氣也决到不了哈密。一路上前不把村後不靠店,往返百餘裏大雪地裏奔馳,所為何來?往好的說,三道嶺那裏未必料到小爺還在人間,如若料到,他為人何等精明仔細,如是收留,定派他少君帶人前站來接,不收留呢,至少也要派人帶了盤川前站攔阻,以免投到他傢,一個不留,萬一走漏風聲弄出事來。我們到哈密,因為天色不好,人地又生,買雇牲口都沒辦到,還耽延了兩天,竟沒見他人來,可見還不知道。
  馬上人的貌相沒看清,可是他那穿着打扮,連我隨頭子由當官到走闖江湖,這多年見過多少已未成名的英雄,竟看不透他的來路。再說我們從中還轉甘、涼等地間關到此,甘、新的地面何等窮苦,我們走過的也有好幾千裏了,這裏去迪化是有名的窮八站,草貴如金的地方,連在前幾站所見的芨芨草都難見得一根,怎會你去問路投宿,四五傢人搶着待承,立刻給你燒水煮飯,還由你挑選住處?縱然這裏民風尚義,也未必能如此吧?你衹拿這些情理並着想一想,就知道可疑之處頗多了。”
  劉莽聞言,不再爭論,兩眼望着前面,一任二騾在漫天飛雪中奮力前進。又走出沒有半裏,、騾鳴聲正急,忽見眼前黑影一閃,從前面雪浪中冒出一個頭戴寬邊鬥笠、身着青布棉襖褲、足登雪滑子的壯漢來,一見面便對劉莽說道:“這位大哥適纔藉宿,也沒說你貴姓。我們見你去了好多時沒來,恐雪深騾子難走,翻了車,派我來接,剛出門不遠,聽見騾子叫纔尋來的。這樣雪天,也真難為這兩匹牲口呢!”劉莽和老者一見人來,早按江湖上規矩跳下車來。老者拱手車前,連說“勞駕”,劉莽攏住騾頭答道:
  “我姓張,這位老朋友姓李,叔侄二人前往迪化經商。適纔恐他們等急,忘了通名,真是失禮!你大哥貴姓?”壯漢通沒做理會,笑答道:“我姓田。還有二位東傢都姓周,便是約你到傢那人。你自請上車,這就到了,我頭裏領路先去吧。”說罷,將手一拱,朝車前走去。
  老者見他身子往下一蹲,雙足一踹,便飛也似的穿入雪浪之中,雖說滑雪是天山附近一帶人的慣技,這等身手卻也罕見,看他說話神氣,對江湖上的慣行規矩又似不曾理會得,心中好生納悶。二人上車,前進沒有多遠,便聽前面有人叫道:“到了!到了!”
  車又過去兩丈遠近,纔看出密雪飛灑中,道旁隱現着四五所人傢,屋頂雪蓋得老厚,看不出來,那墻都一律用大小山石嵌縫緊砌而成,看去甚是整潔堅厚。這一路上除了王侯宮毆外,大都是土墻茅捨,似這樣的房子還是頭一次見到。中間一所,門外居然還有幾株古樹,也是沙漠中稀見之物。樹下站着那姓田的漢子正在出聲招呼,二人連忙跳下車來。姓田的接上來道:“周傢弟兄因雪具被人藉去,沒有來迎接佳客,現在屋裏相候。
  把車拉到門裏去吧。”
  老者見那門甚是寬大,足可容四套大車同時並進,裏面是一所三合大院,頗像個大客店神氣,地勢卻又偏僻,不在官道之上,再一想起這幾所房子的款式,不禁心中又是一動。事已至此,吉兇難定,一邊遜謝,假作撣雪、整理衣帶,偷偷把懷中獨門暗器、新近亡命出走纔喂上毒藥的飛血無聲毒藥歸元弩問了一問,纔隨着劉莽拉着騾車而入。
  到了正屋前停車,見門中站着一個中年、一個少年,俱是先明文人打扮,朝着老者和劉莽把手一拱,說道:“這般大雪,行路不易,快請進屋暖和暖和,將騾車交給我們田老兄弟去料理吧。”說時,姓田的壯漢正走嚮車前,往車中一看,說道:“車裏面還有一位小朋友呢。”老者一面舉手道謝,口中說道:“那是捨侄,雪中受了點寒。今日如非主人情重,前路茫茫,真不知如何是好呢!”隨說隨扒上車沿,將車中病少年連被抱了出來,走人室內。
  劉莽剛將隨身的四件行李搬下,與老者互相抖了抖身上的雪,姓田的壯漢已將騾車往東面車柵內拉去。劉莽還要跟去相助料理,中年的一個忙攔道:“適纔張兄前來問路,愚兄衹說是個尋常的車把式,也沒請問過姓名,後來日老兄弟歸報,纔知張兄和李兄是一路朋友,好叫人過意不去。四海一傢,分什彼此?張兄已辛苦跋涉了這一天,正該歇息歇息,坐定以後愚兄弟相陪飲幾杯悶酒,以消客中岑寂纔是。車中行囊既已取出,想沒什備用之物,就由田老兄弟去料理吧。”二人見主人情意誠懇,言談動作俱似斯文一派,又是先朝打扮,心中略放,衹得道了擾。
  中年的一個見那病少年被老者半扶半抱坐在堂屋木椅之上,兀自昏迷不醒,近前摸了摸頭上,失驚道:“這位小朋友燒得火熱,看去病還不輕。外屋太冷,快請進屋放他睡在床上,少時進點飲食,再由愚兄弟設法延醫調治。我們進屋再說吧。”老者忙又稱謝,隨了兩個主人入內。掀起暖簾,見室中燒着暖炕,炕頭還放着一個沙泥砌成的方火爐,爐臺上燉着兩個白沙壺,壺中水已大開,壺蓋被熱氣衝得“叭叭”直響。桌椅用具一切齊全,爐火熊熊,滿室生春,紙窗如雪,纖塵不到,便連那具火爐也是用沙泥砌成之後用米湯澆上去,再經樹脂打磨,平勻光滑,真個潔淨已極。休說三人雪中得此無異登仙,就是這數月來奔走逃亡投宿時,在甘、涼道上,也曾遇見過兒處大傢豪富、貴族王公與那江湖上朋友的傢宅,似這等雅潔舒適之所,還是頭一次涉足呢。
  老者見室中並無江湖氣,又寬心了許多,先扶了少年上炕去臥倒,問他想吃喝什麽。
  少年口裏衹含糊應了兩聲,又自沉沉睡去。老者愁思無計,衹得回身先請教主人姓名。
  中年人道:“愚兄弟姓周,二位尊兄想已知道。愚下周敏,此是捨弟周謙,俱是單名無字。那姓田的老兄弟名叫田振漢,自幼相隨愚兄弟一處長大,人極忠誠,衹人性直,比愚兄弟魯莽些。還沒請教二兄大名?”老者原不姓李,因劉莽先前對人既說了假姓,自己本也不願說出真姓名,以防露了行藏,便答道:“在下李懷石,病人是捨侄小石,這是義弟張思魯,因赴迪化投親經商過此,不想遇到大雪,幸而錯走了路,得蒙三位賢主人留住,如此盛意殷勤,真叫人感激不盡呢!”說時,周謙忽然含笑起立道:“大哥,二位客人跋涉勞苦,又有病人,我們讓他們自在歇息,有什話等少時酒飯後再談吧。”
  周敏起立,指着爐上水壺道:“這兩壺雪水已是沸開,那旁已備好盥具茶碗腳盆等類,二位可隨便在一炕上歇歇,喝一碗熱茶,等身上稍微溫和些,再與病人燙一燙腳。捨下尚有兩個長工,俱在鄰傢有事,適纔已命他們回來料理酒飯。你我天涯一傢,勿須客氣,用什麽衹管說,愚兄弟暫且告退,等酒飯後再設法延醫如何?”老者和劉莽忙起身稱謝,二周兄弟告辭出去。
  老者正想用水給病人洗洗手腳,便命劉莽把屋角茶具腳盆取過,先倒了些熱水在盆裏涼着,然後揭開茶壺一看,上好茶葉已然下在裏面。剛把水衝下去,便聽周謙在後屋哈哈大笑。過去一摸少年,周身發燒,手足冰涼,試好了水,忙和劉莽將他喚醒,扶起坐在炕沿,身上圍了被子,代他脫去鞋襪,把雙足放在盆裏泡着。劉莽又倒了一杯熱茶遞嚮少年口邊,強勸着喝了兩口。少年迷迷沉沉地喊道:“金三叔!我們到了三道嶺麽?
  怎不見我舅舅?”
  老者正俯身替他洗腳,聞言吃了一驚,也不顧手濕,忙一擡身用手們着少年的嘴,輕輕嚮耳邊道:“我的小爺,我們此刻還未到三道嶺哩。路上遇見大雪,好容易纔尋到一個生人傢中投宿。我同劉莽俱改了假姓,他姓張,我姓李,假稱是你叔叔。如今雪還未住,等明早天一放晴,當日便可趕到地頭。仇人耳目甚多,這兩個主人看去豪爽有俠氣,畢竟初會,也不知他們用心來歷,我們千萬不可露出本來姓名面目,以免不測。你病好些想用什東西,你衹管叫我叔叔,不要提姓纔好。”少年似醒不醒地點了點頭,眼中含淚,嘆了口氣道:“適纔我夢見爹爹被一夥狗黨捉去,我還殺了好些人,醒來渾身發冷,到處酸痛。多會下的雪呢?”
  劉莽道:“你在車上睡了一路,雪也下了一路,如今怕有三尺厚了。要沒這傢好心主人,我們三個不睏死在雪地裏纔怪呢!”說時,老者早輕腳輕手走嚮門前,微掀門簾一望,見外面無什人走過,衹聞二周兄弟在後面屋內笑語之聲隱隱傳來。且喜少年言語沒被外人聽去,纔放了心,回來攔道:“你這病都是長途悲苦勞頓加上風寒所致,說話勞神,最好不要開口,凡事由我二人料理,洗完腳仍自上床睡着靜養去,就着這個爐火,把我備的發汗藥先吃一副,出點汗,索性餓它一餓,睡到夜裏再起來吃點稀粥,明早自會好的。”言還未了,少年已神倦身軟得支持不住,臥倒在劉莽的懷裏昏沉睡去,臉上氣色比先還要難看,牙齒捉對兒廝戰,身上也不住發抖。老者忙將他腳擦幹,扶上炕心臥倒,將被蓋好。二人雖是滿腹愁腸,為了少年,還不得不愛惜自己。如若再病倒一個,更不好辦。互相低聲勸勉着,用水洗了洗臉燙了燙腳,喝了兩大碗熱茶。
  一切停當,二人身上都有暖意,正覺腹中饑餓,忽聽窗外腳步響動,門簾起處,田振漢已邁步而入,手裏提着二人的行囊兵刃。二人口中道謝,剛伸手去接,田振漢將右手行囊遞過,一轉身,便把二人兵刃各是各分別放在炕沿上面,說道:“我們東傢好友,地當衝路,一月之中短不了有惡客來此藉宿。這些防身東西放在近手處得用,出門人總是小心防備點的好。我去給你們端吃的來。”二人剛覺語有機鋒,田振漢已然回身往屋外而去。老者怔怔地望着劉莽,適纔入店匆忙,衹顧招呼病人,竟忘了將兵刃隨手帶下,讓外人代取了來,好生不妥,正自估掇,田振漢二次走進,手裏托着一大盤熱騰騰的蒸饃、一大碗紅燉羊肉、一盤鹵雞、一大瓶酒、一罐奶茶,還有兩碟辣子拌的腌菜、一桶麥粥,窮荒之中得此美餐,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劉莽早笑得合不攏口,老者稱謝不已。
  田振漢道:“這裏常時來客,分等待承,這算什麽,也值得客套!周傢兄弟本想陪你們喝幾杯,又恐你們拘束,吃不舒服。天光快黑,少時西邊屋內許還有客來,已命長工去請,也許是夜間纔到。這雪恐明天還住不了,即便是住了,沒有十天八天,你們車子也未必起得了身。是住西屋的客,都不是外人,你們如嫌悶時,也可和他們談談。周傢弟兄明早便有事出門呢。”說到這裏,便聽後屋喊“田老弟”。田振漢道聲“趁熱請用”,徑自走去。
  老者細想這一番話,竟有許多矛盾之處:大雪封地原在意中,既說自己不能起身,周氏弟兄明日怎樣出門,那醫生就算是住在鄰近,怎夜晚來客呢?周氏弟兄舉止溫文,看不出真相,姓田的手腳卻甚矯健,頗像武功很有根底,他那詞色動作,在在顯出前恭後倨,尤其是初進房時所說之言,更好似暗含奚落之意,周氏弟兄明說少時陪客共飲,倏又中變;酒菜飯食以及房炕墻壁俱是好好的,說他存心不善,又覺不像。再三想了又想,想不出個理路,見劉莽一面催着飲用,衹管大碗酒大塊肉、饃往口裏送,知他心粗性直,與他商量,走了嘴被人聽去更是不美,衹得將那一小鍋粥移嚮爐邊烤着,撥了一碟鹹菜,以備病人不時之需,自己也跟着進些飲食。
  吃到半飽,猛想起二周兄弟明早出門是個疑點,說不定看出自己久在江湖,不易做倒,前去與敵黨通風送信,約人下手,也未可知,但又明說出來則甚?想到這裏,不禁焦急如焚,再也吞吃不下。放了杯箸想主意,决計半夜前往後屋一探。明知主人未必好惹,自己逾禮犯規,為了主母托孤之重,拼着觀察不到再與人負荊賠罪也顧不得了。主意打定,天已昏黑,便將熬好的藥斟出,扶起少年灌了,蓋上被與他發汗。二周弟兄一直也未出來,衹田振漢進房收去殘餚,點了一盞油燈,並未多說,便道了安置。老者囑咐劉莽早睡,以便少時好替自己照料。劉莽疲乏了一天,酒足飯飽,納頭便自睡着。
  老者獨對孤燈,不時伸手摸摸少年額際,仍是火一般熱,好生愁煩,待了一會,大門未開,忽聽院中雪地裏微微“沙”的響了一下,心中一動,剛要出房去看,忽又聽周謙在堂屋門口笑道:“你怎麽這時候纔來?大哥見今晚的雪大大,以為你又和九哥在煮酒敲棋,未必能來,都要睡了。外面的雪怕已過了三尺吧?你來得也妙。日裏備來待客的酒菜還大半沒動,大哥明日又要到裏邊去,我們三人正好作一個長夜之飲呢。”接着便聽一個啞聲啞氣的男子低聲答道:“你們想得清閑!你知道那邊的人也跟下來了麽?
  老爺子為此事很着急,把少的和大夥教訓了一頓,說事一得信便當早辦,既打算誠心待人,不應這般疏忽,事先為何不通盤籌算一下?老爺子本來多喝了幾杯,越說越急,竟把那一位也招生了氣,站起身來朝老爺子說,這事少的原是一時義氣,人傢不知好歹,也有難怪的地方。老爺子無須着急生氣,他情願代少的把事情獨擔起來,無論那邊是多少人,好說便罷,不好說,都把他們打發回去。老爺子平時對他本來極好,從未說過重話,這次不知怎的竟說他看事大易,搶白了幾句拂袖進屋。那一位氣得臉都變了色,一會便從後面騎馬出門,不久下雪,至今沒有回轉。少的見雪勢大大着了急,命我和老六、老九與淳於兄,連他本人,各踏雪竜,順大路滿雪地裏尋找,約在你弟兄傢裏會齊。適纔在路上碰見振漢,纔知那位和他四人已無心巧遇,那位說起日裏還做了點事。少的恐被外人看出,又約了那位一同前去料理幹淨,一會便要來到,這還不說。淳於兄未遇他們以前,曾趕往黑山嘴白樣子店中,詢問那位可曾去過。誰知白樣子的女人說,前些時去了四個打尖的,腳下俱踏着雪裏快,白樣子午前見雪天沒事,酒喝得多了些,人來時醉迷忽忽,因來人問前進可有投宿之所,無心中竟將這裏地名路徑說出。他女人在內屋偷看來人,都是外路口音,各背短行包裹,裝扮已非正經商客。最令人生疑的是,這般連天廣漠,遇見大雪,好容易纔尋到一個安身地方,哪有打尖就去的道理!而且問路也問得奇怪,不問大路官驛,盡問四外歧路,有無村集人傢?雖說有急事趕路,怕萬一雪中迷路,有個準備。可是有幾個出門人事前不把道路問明,直到路上,預先就知道要把路走迷,再去四面八方都打聽一過的麽?幸而白樣子進屋添酒,他女人再三叮囑,還算好,沒有說出別的。正商量間,雪住一些,恰巧淳於兄到,便對他說了。我們料定是那一夥人,决還不止這四個,早晚間少不得要來此騷擾,叫我先來囑咐一聲。大傢鬧了一整天,都未進飲食。請你喚起人來,多備一點酒食。”說到這裏,聲音便低了下去,漸漸周謙和來人似往後走,更聽不出。
  老者聽二人之言雖然詭秘,頗似緑林中人,詳釋語意,好似同另一派在那裏火並,內中還有人在日裏去做翻了一個,事後想起,前去滅跡,少時便都到來,對頭方面也有數人要來尋釁,算計今晚周傢必有事故發生。周謙和來人既在門外堂屋中說話,當然不避忌自己,衹不知對方是何等人物,看情勢,周傢弟兄等勝了還好,萬一敗在來人手中,他這裏不是店房,弄巧還許牽涉,被來人誤認與周傢一黨,豈不難免幹戈?如在平日,窮途投止,承主人這等厚待,原該銳身急難纔是,偏生小爺又生着病,身背千斤重擔,錯一錯也走不得。想了想,無計可施,不禁又憂急起來,見劉莽在炕上鼾聲如牛,睡得正香,便將劉莽搖醒。
  劉莽揉了揉眼睛道:“小爺吃東西沒有?該我換班守夜了吧?”老者悄聲道:“小爺我已看過幾遍,身上汗洳洳的,口中譫語不似先前多了,說不定我那藥有些效驗。他既不肯醒,索性讓他睡去,反正吃的現成,這且不說。你衹顧睡得死,可知這傢快出事了麽?”劉莽聞言失驚道:“莫非這傢真個不是好人,要害我們麽?我定和他們拼了!”
  老者忙囑噤聲,悄悄把前事說了一遍。劉莽聽完答道:“照此說來,周傢弟兄定是我們一流人物了,那來的必非好人。我們總算同在一條船上,難道置身事外麽?”
  老者往炕上一指道:“話雖如此,事有輕重。如換平時,還用你說!現在我們處的是什境地,怎能輕易隨人動手?依我看來,日裏所見馬上朋友和雪中血跡,於此都有關聯。馬上人如是這裏同道,看他本領不在我們主母以下,如有事變,也用不着我們動手,否則便難說了。田朋友看去雖是個會傢,還不見得有什驚人本領,新來那人定非弱者。
  至於周氏弟兄,因為匆匆一見沒有看透,不知是否內傢中的能手。我想了幾次,萍水相逢。受人禮待,一旦有事,不能把江湖上義氣失掉,一面還為照護小爺,所以將你喚起。
  你看住小爺,少時我到後面探一探去,拼着丟點過節失些體面,如看出周氏弟兄真是個好樣兒的朋友,索性將行藏明說,托他先安頓好了小爺,我二人合力與他同仇敵愾。稍拿不穩,或是他們能手甚多,本領比我們高強,那也就無所用其相助,再看事行事,衹略有交代便罷。你看如何?”
  劉莽道:“我是粗人,沒你想得周到。你看事對,便自做去。周傢弟兄不是還說代我們去延醫嗎?我睡後來問過沒有?”老者道:“這衹是主人一番好意。漫說雪大大路不好走,就是醫生住在緊鄰,這荒漠孤村,知他醫道如何?再說也沒地方找齊全藥去,至多不過醫生自備的幾副湯劑罷了,來了也叫人不放心。莫如還是用我多年經驗配製成的丹丸藥散,還比較靠得住些呢。”二人說話聲音本低,說到這裏,仿佛聽見院中有人微微“噗哧”笑了一笑。劉莽剛一怔神,老者連忙搖手示意,雙足一提勁,蜻蜓點水般輕輕縱嚮窗前,就紙窗小孔往外一看,院中積雪已逾三尺,滿院生明,雪勢已住,暗雲低壓,迷茫中昏沉沉的,還現出半輪殘月影子,照在雪上卻不見光,哪有一個人影?正在驚疑。又聽“哧哧”兩聲就在近處,定睛尋視,原來上面屋檐往下傾斜,檐口凍雪積得太多了,吃不住勁,風一吹整塊的掉了下來,墜入雪中,“哧”的響了一下,夜深人靜,聽去頗與笑聲相似,並非有人立雪窺伺,暗中竊笑。
  劉莽也趕嚮窗前,悄問:“什麽?”老者剛說得一句:“沒人,是聽錯了。”猛覺前面天色迷漾中似有一點寒星流動,說時遲,來時快!一道青光竟從大門頂上直往外面堂屋中射入,真個比電還疾,晃眼消逝,連忙回顧,見門簾忽似有人剛剛掀起放落,揭開了一下,炕桌上寒燈搖晃,照得壁間光影憧憧,大有驚風初過神氣。輕啓門簾,探頭往外一看,堂屋中和通道上都點着燈,靜悄悄的不見一點痕跡,寒風陣陣,吹得那幾盞氣死風燈煙穗搖搖,似明似滅,遙聞後屋周氏弟兄與那啞嗓子的來客笑語從容,正說得起勁,絶不似有什麽變故發生和不速之客到來的樣兒,再問劉莽,同樣也扒着窗隙往外觀望,卻沒見青光影子,暗忖門簾起動,還說是風,明明看見眼前青光一閃,難道也是眼花不成?估輟了一陣,决計犯險先往後屋一探,再作道理。主意打定,還未招呼劉莽,便聽遠遠鑾鈴之聲由遠而近,與日裏所聞一般無二,衹蹄聲“蒲發蒲發”的,像是馬腳上綁有踏雪的東西。側耳靜心一聽,頃刻間鈴聲響到門前,並未款關入內,衹略頓一頓,再一聽,已到了房後,漸漸不聞聲息,後面周氏兄弟屋內仍和先前一樣說笑不休,好似全未在意神氣。
  老者心中奇怪,剛想掀簾走出,往後屋窗前一觀動靜,忽聽院外拍門之聲。猛的門簾起處飛進一條黑影。劉莽疑是有變,首先搶嚮炕前去取兵刃。老者也見來勢突兀,腳點處身子縱退了數步,剛一摸懷中暗器,便聽來人悄喝:“噤聲!諸事有我,二位不可亂動!”一言甫畢,衹覺一扇冷風拂面而過,炕桌上寒燈便自熄滅,黑影不見,微聞屋門關閉聲中“丁”的一聲輕響,仿佛下了鎖一般。
  老者看出來人頗似周氏兄弟,衹是換了衣服,情知有變,主人善意告警,忙過去悄囑劉莽;又要言動時,便聽周謙穿着一雙老毛窩,“撲他撲他”的走嚮院中,口裏嘟囔着道:“這般深夜,又是這麽大雪,除非是鬼打門,便是小偷毛賊也不敢出來。我不信還會有投宿的客人,真是想買賣想瘋了在做夢吧?這天有多冷,好容易纔暖和些,硬把人從熱炕上喊起,明天不傷風打擺子纔怪呢!”老者蜇嚮窗前,就窗隙中往外一看,雪光映裏,周謙身上披着一件反老羊皮的襖子,下頭穿着皮套褲,足登大毛窩,手提一盞風燈,燭光搖搖,正埋怨着往大門走去,一邊走口中還打着哈欠,神態甚是臃腫粗濁,活似一個旅店中的長年夥計,不特不似適纔告警時那般機警輕靈,連日裏所見那樣溫文雅秀的神氣都收拾了個幹淨,如非適纔燈光下看清面貌和聽得出他那川湘問的口音,簡直不信是他,心想這人真個裝竜像竜,裝虎像虎,他既如此做作,來人必定也非弱者。
  那院子本來長大,中間走道積雪,經過打掃還厚有尺許,周謙裝腔作勢走得甚慢。
  來人先聽有人出應,本住了手,後來想是等得不甚耐煩,又拍起門來。周謙故作吃驚,咳了一聲喝道:“深更半夜,是誰這樣打門!”來人答道:“我們是往迪化去的,雪太大了,日裏走迷了路,在大雪中拼命竄了好半夜,好容易纔看見人傢,饑寒交迫。貴處如是客店,但求安臥,明日從豐付店錢;如是住傢,也望行個方便,定當重報。”周謙道:“店倒是店,衹是小些,你們人多了可睡不下。問明了再說,這是我們東傢說的。”
  來人道:“我們衹四五個人,有一間小房安身弄些湯水吃就行了。外面冷得很,請快開吧。”說時,忽聽外面響了一下,好似有一大團冰雪從墻頭上落下。周謙便問:“外面什麽響?你說人衹四五個,到底是四個是五個?還是本來四個又添一個?”先答語那人還未答言,又聽內中一人微怒答道:“我們共是五人,難道你們開店還怕人多麽?衹顧嚕嚕嗦嗦,再不開時,惹得老爺火起,我把你們拆了!”
  周謙道:“你這位客人怎麽這般性子急!夜深大雪天裏,我們不該問問麽?這裏院子大,雪又厚,不好走,昨天才托人從鎮上買的一雙新毛窩都踹濕了,還怪人!我也得一步一步走哇。前些日一碗泉那裏纔出了鬼打門,上月黑狗峪驛店中也有被賊崽子搶了的事。我知你們是好客人,財神菩薩,可是不問清白,知道嗎?你們在雪地裏來回跑了一天半夜,要急也不急在這一時呀。”說時,微聞外面二人低語之聲,先答話那人接口道:“我這位夥伴委實是又凍又餓,巴不得早有一個安身之處,一時情急說錯了話。掌櫃的莫要見怪,快開吧。”
  老者目力本好,明見短墻上有半截黑影一閃,帶落下一團冰雪,纔發出來的響聲。
  周謙既然有了準備,為人又那等機靈,豈有看不出之理?衹不明白他已然存心引賊入甕,做作原可,何以又這樣慢騰騰地挨時候?方自沉思,周謙已走到門前,把燈放在雪地上,口中仍是絮絮叨叨,埋怨客人不該不體諒人,手把門杠端起,做出吃力神氣,纔晃了兩晃,來人已就勢衝門而入,共是五個,俱衹隨身一件包裹,並未帶着行李。周謙急道:
  “客人快幫我將這牢門關好,風大路滑,杠子沉呢!”來人代他將門上好以後,便問:
  “可有上房?”周謙道“有兩問,在後面。一間已住了客人,也是白天在雪中迷路的,睡着了。請諸位進去時腳步放輕一些,內中有一個大漢子脾氣不好,動不動就講動武呢。”另一人忙問:“現在哪裏?”周謙看了他一眼道,“現在後面。我引路吧。”說罷,領了來人走進堂屋,指着三人住屋說道:“諸位住這一間吧,日裏雪方下時客人才走,還籠着現成的火,管保還沒有滅呢。”隨說隨往懷中去掏鑰匙。來人忙攔道:“我們要清靜睡上些時。這裏過路口,早晨大亂,還是住後屋空的一間上房吧。”周謙故作不耐煩道:“你們這兩起客人真怪,倒都不愛享現成,到後面去還得現升火燒炕。”說着便引來人往後面走去。
  老者先衹以為來人是周傢的對頭,及至聽周謙將人引到門首,以實為虛詐嚮後屋,來人對先來的客又是那等註意,再把到了以後許多所聞所見連在一處細細一想,分明周氏兄弟早知行藏,所說相救之人,也頗似說的是臥病的小主人。再想起大雪中派姓田的遠出接引,到後周氏弟兄又是那等盛情款待,還說少時具酒法寒,席間再行暢談,直到自己說了假姓纔設辭進去,必是見怪不該見了真人還隱起行藏不說實話,所以進內不久衹命田振漢送出酒飯,不再出來陪宴。越想情理越對,不過老主人就義時年已六旬,雖說先朝遺臣朋舊甚多,入山以後更是廣交天下英雄,多所延攬,但是周氏弟兄年紀甚輕,不特主人賓從當中,少年有本領的沒有這麽兩個人,便是江湖上常通聲氣以及彼此聞名未見的,也沒聽說起過天山南北兩路上還有這樣俠肝義膽、本領高強的好朋友,形蹤偏又那等像法,好生叫人不解。
  想到這裏,覺着來的五個對頭雖然能在大雪中日夜奔馳,頗像能手,如照他叩門和攀墻落雪時情形,並非絶頂高明之士。當下改了適纔窺探主人心意,决計施展平生藝業去探那五人的動靜,看究竟是否京中派出來的對頭,以便與周氏弟兄同仇敵愾,即或不是,被主人看破,也有個說詞。主意打好,重又潛囑劉莽諸事小心,謹守病人,不可出聲,自己後面去去就來。隨着拿了兵刃暗器便走,因屋門已被周謙上鎖,輕輕推開窗戶探頭一聽,靜靜的,連後屋周氏弟兄笑語之聲都已停歇,忙提着一口真氣飄身而出,施展輕身功夫,順堂屋甬路直奔後院而去。到了一看,裏面院落竟比外院還大,上面是一排七開間的房子,東西房俱是一連九間,東房近甬道處像是二周住室,西房第四五兩間像是那五個來客所居,除這三間房子點着燈外,餘房都是暗的。
  老者恐人看見,忙一縱身飛上西邊屋頂,不意上面積雪太厚,不能再用雙足鈎住房沿垂身窺探,打算臥身雪上,靜聽屋中人的言語,等到腳落下去,覺出左腳往下一虛,踏入雪裏約有二尺來深,立時“沙”的一聲,心剛一驚,便聽室中柴和煤“花”的灑了一地,周謙大聲和來人說道:“諸位客人幫幫忙,我給你們到廚房看看有什吃的沒有?
  賬房還存着一點酒呢。”老者就勢一穩身形,右腳浮擱,身子往雪上一坐,踏雪之聲幸而被這些聲音掩住,未被室中的人覺察。接着便見周謙出來,放出沉重的步履,一步一步踏着雪往東屋走去,口中仍是咕嚕着道:“出來也不算一算天時,這般大雪,就是一隻老鷂鷹落在上面,也要留個爪印,何況是個人呢!”
  老者聞言心中一動,低頭看那落腳地方,雪光映處,明現出兩個腳印,一個已被自己左腳踏了進去,知道適纔定有人來過。暗忖:這雪業已凍結,上層浮脆下面堅凝,人立上去,除非輕身功夫已臻絶頂,有“踏雪無痕”的本領,能夠悄沒聲息,否則人的身子少說也有八九十斤,怎穩得住?這人把雪踏陷了二尺,屋中五人並未覺察,而且腳外的雪齊如刀削,要不是內外功到了出神入化地步,怎能到此?如說先就有的,一則這雪纔住不久,二則五人未來以前屋是空的,來此何事?再一揣量周謙所說的話,暗中點出自己當年的外號,分明又是在警告自己,丟放煤柴的聲音也必是他先聽出房頂有了聲息,恐被來人覺察,故意做出來的了。正自沉思,忽聽室中有人低語,聽不甚清,心想主人已似無用避忌,一看那兩個腳印正當沿口,如把雙足都站進去,恰好藉着冰雪的陷窩鈎住身子,將身倒懸下去觀察,忙穩着勢子提着氣,立起身子,把右腳也輕輕踏在另一腳印裏面,緩緩倒身懸下,側耳一聽。
  內中一人說道:“我說老鬼聲氣到不了這邊,他那親戚早就和他反目。他前日還派人與將軍送信:小孽種不來便罷,一來便即擒了獻上,以贖他兒子的罪名。老總爺偏不肯信,硬派我們追將下來吃苦,今晚差一點葬身雪裏,這是怎麽說的?”另一人道:
  “我原說金雷老鬼,當年有名的玉面神鷹,何等詭計多端?事敗之後,誰都沒這大膽子,獨他一人保了小孽種,擔着這大血海幹係,幾千裏路往甘肅、新疆逃來,還是明着雇了騾車走,哪有這樣情理!不來吧,我們前頭一走,後面就有人跟。我們稍一疏忽,無緣無故人就冤冤枉在沒了影子,敢大意嗎?我衹不懂,上頭既要斬草除根,衹用一紙公文通行各省,自然小孽種便存不了身,何況到處都有我們的能人相助,還怕捉他不到?偏要用這等暗殺方法。”
  先一人插口道:“你哪裏曉得?上頭有上頭的道理。就是這次剿山,不也是暗做的麽?官府還說我們也是強盜,和他們火並的啦。差事苦時自然是苦,可是沒事時,隨便吃喝玩樂不說,每月單俸銀就是五百兩,生殺任性痛快,建一次功有一次賞,辦差還有豐厚的川資,衹要對上頭恭敬當心,平時一點風險不擔,退一步想,比起當初身在緑林,可就強得多了。”另一人答道:“這些話雖然沒有犯什規矩,還是少說的好。我們知道後面跟來的是誰?本領如何?平日有照應沒有?一個不小心又惹出禍事,和高老五一樣,至今還不知道他有沒有屍首,那纔冤呢!你準知道大雪中他們不會跟來麽?還是趁無人時談點正經的吧。”又一人道,“如今火剛升起,肚子還未有食呢,忙什麽?”
  先一人道:“我看這座店大得古怪。自從京裏出來,轉了好些村鎮,甘、新道上還沒有這般款式幹淨的店呢。日裏那女店主雖說這裏雖非官道驛路,卻是通各大縣的捷徑,又有天山采荒金、皮貨的客人與外國鬼子來往,店主甚是富足等話。我總覺她出來代那男的醉鬼答話,到底有些可疑,那夥計也有些像假老實,否則眉眼沒有那樣清秀,手也不會那等白細。現又剛到,且莫使他看出,裝作糊塗,等用完了酒飯,稍歇一歇乏,東夥入睡後,好歹也要探出一個究竟。”
  先說話那人接口道:“其實連這樣急都無須。剛進門時,明明後院有空屋,夥計卻要我們住前院,仿佛有些使人起疑的神氣。後來到了此地,纔知他是怕寒偷懶,不願再升一次火。我們已來了這一會,如果老鬼和小孽種藏在這裏,他們何等機警,决不會沒有一點動作。就算因路上勞乏過甚,以為深夜大雪不會有人跟蹤,安心睡去,店傢也不致不做理會。依我想,店傢定非他的同黨。你說那夥計不像老實粗人,也甚有理。我們既然下網,不管有魚沒魚,總得仔細看看。不過人都熄燈熟睡,也窺探不出所以然來。
  雪勢這厚,房上房下都不易立足,腳步稍重,反倒打草驚蛇,好在大雪深夜,决無人敢冒險上路,莫如大傢舒舒服服睡個好的,明日一早起身,自然查出真假虛實。衹請蔡二哥和鬍三弟輪流值班,門前守望,有了動靜再行下手不遲。飯後我再前往他東夥住房窗下窺探一下,如真是本分客店,沒有可疑之處,衹要他不和老鬼同黨,今晚別的屋便無庸再去窺探了。”
  餘人還在爭論,周謙已從對面廂房端了食物,在雪上踏着沉重的步履走了過來,室中請人便改了語氣。老者聽見開門之聲,因和主人沒有說明,終覺不便,剛把身翻嚮屋頂朝雪上一伏,便聽周謙嘟囔着走來,自言自語道:“好容易有了人來,他又逗耗子去了。一個弄不好,今晚誰也不用打算睡好覺。天又冷,雪又大,放着熱被窩不睡,何苦呢?告訴你事情有我做就夠了,偏不信!”
  老者聞言,暗忖聽他說話,必然早有安排。既已聽出這五人是京中仇敵派下來的爪牙,還不急速回房準備,等待何時?仇敵已被周謙瞞過,不知自己是否落在這裏。院中積雪初住,上層鬆浮,如從上面縱落,比由下而上還易聽出聲息。站在屋上一望形勢,恰好墻外面便是雪地,因屋基甚高,地比中院裏深得多,如往外縱去,繞墻走嚮前門,再縮進前院回房,一則比較少些聲息,二則藉此一觀屋外形勢,以備萬一不濟時或可多條退路。主意想好,等周謙一進屋,便運用全身之力往上一拔,“黃鴿衝霄”,直朝墻外縱去,快要及地,再把氣一提,兩臂一分,“蜻蜓點水”的式子落在雪上,四顧無人,然後施展“踏雪無痕”的本領繞嚮前門。
  到了一看,那五個仇敵的腳印乃是從偏嚮官驛土道那一面而來,想是先順驛路追趕,途中耽延了些時候,所以未在途中相遇。暗忖這些惡賊真個厲害,自從離山逃走,早防他們要跟蹤搜索,饒是沿途故布疑陣,誘他們窮追空跑,仍是不免被他們追上。最傷心是三道嶺那邊,與主人早年患難之交,又結成骨肉至親,當時情義何等深厚,不料一朝變節,屈膝事仇。衹說他是因親老族衆恐遭殺戮,所以沒有幾年就告了終養,便連主母那樣賢明的人都深信不疑,臨危授命,想付以托孤之重。日裏劉莽說他可疑,自己還以為不致如此涼薄,誰知他竟圖了兒子的富貴功名,不特認賊作父,而且忘恩反噬,打算把至戚至交的遺孤綁獻仇敵,真是天良喪盡,豬狗不如!若非天降大雪,誤行到此聽出好謀,今天趕到三道嶺,豈非自投羅網?隨想隨往院中縱去,落地一看,自己室中燈光搖搖,微聞病人呻吟之聲,心中一驚,暗駡:“劉莽蠢才!真不曉事,這是什麽時候什麽境地!小主人就是醒轉索要飲食,也應低聲囑咐暗中取用,怎便點起燈來?”探頭一看,堂屋通甬道的那扇小門業已關閉,正待回身仍從窗戶縱進,猛覺腦後一陣冷風吹來,又勁又急。
  老者久經大敵,知道有人暗算,喊聲“不好”,不敢回身,忙嚮右側一縱避開來勢,剛剛一手去摸懷中暗器,按劍準備敵時,忽又聽墻頭上有一人低聲說道:“不是外人,快隨我走!”接着眼前一晃,聲隨人逝,一條黑影如飛鳥鑽空越墻而去,再看墻上低聲說話那人已無蹤跡。心中懸念着室內病人,也無暇揣測來人是何路數,輕輕縱到窗下,用手一推隔扇,聽見裏面有人用手輕輕彈了兩下,知道劉莽尚在室內,料定來人是友非敵,心下略安,連忙縱身而入。正待數說劉莽,忽見燈頭上燈光側面坐定一個連鬢鬍子,正與少年按脈,旁邊站着劉莽和田振漢,料是請來的醫生,當時未便上前請教,衹得站在一旁相陪。暗中留神看那醫生,身材不高,卻生得豐頤廣額,朱顔大耳,二目神光炯炯,衹可惜鼻珠上有手指大小一個殘缺,美中不足。正贊他儀表不俗,既是二周兄弟邀來,雪夜到此,心非無名之輩,猛一眼看見那鬍子中指上套着三個金環,好似聽人講起過。
  靜心一想,忽然省悟,不禁吃了一驚,暗忖:看這人面貌打扮與手上金環,不就是當年江湖上傳說、名震天山南北的老少年、鐵煞手、三環套月,又簡稱三暗號神醫馬玄子麽?老主人在時,曾藉求醫為名,三次派人專程聘請他入山相會,俱未尋着。最後聽人說起,他因在天山白聖峰下遇見禿賊啞僧林空了,狹路逢仇,動起手來,正在不分勝負,不料林空了預先練就一隻惡猿,埋伏在雪壁旁邊;出其不意縱將出來,打算挖瞎他雙目,幸而他眼明手快,一掌雖將惡猿劈死,身上卻中了林空了乘隙打來的飛蝗蒺藜,鼻子還被惡猿抓破了一個洞,多虧他來了兩個有力的援手,纔將禿賊逐走。他和禿賊原是不世之仇,以前已然見過幾次勝負,自這次負傷,自覺本領還是不濟,立志就在白聖峰危崖絶頂冰山雪窖中苦練內功,如不練到一舉手便將仇敵殺死,决不下山。那峰離地千百丈,終年冰雪堆積,上豐下銳,就是有本領的人也上不去。他上到峰腰不能再進,費盡辛勞想了許多方法,幾經接厲纔懸了上去。另由他的好友萬裏孤行冉飛在峰下將食糧用具用長繩與他係上,每隔半年前去接濟看望,一上一下遙遙手語。他上峰苦練不久,便降伏了峰頂盤踞的一隻雪虎,乃是天山路上數一數二的人物,業已六七年不聽人說起,不想今在此相遇。如若是他,周氏兄弟能得此人為友,後面五人怎堪一擊?難怪他們不放在心上呢。
  正在沉吟,忽聽那鬍子對病少年說道:“老賢侄一路勞頓,多受風霜,加上驟遭大故,冤憤填胸,悲苦過甚,再加了幾層寒熱煎逼,看似感冒,病根已深,幸而遇見了我,雖可包愈,還得養息三五日始能復原呢。”說罷,回頭嚮着田振漢道:“雪中死屍已被敵人發現,後院五個鼠輩雖不足慮,後來諸人卻有兩個能手在內。我們縱然不懼,到底時機未至,終以隱秘為是,但能敷衍過去不和他們破臉,使其自退,方為上策,否則敵人源源而來,從此多事了。如不打算動手,病人在此,至遲天明,不被後院鼠輩發現,也必為老賊看破。少時我走後,可告知周氏弟兄,說我將他三人連同行李一齊帶走。車騾有鏢行烙印,衹說暫存此處,看見無妨,叫他和那兩位不可妄動。來人後援太多,有官府相助,事情不鬧則已,越鬧越大,以免惹出亂子,老頭子又生氣。那房上下和院墻外的雪中腳印,可請那兩位寶貝或是填平或是想法掩飾,小周不要再裝腔捉弄人傢,便可無事了。我估量大雪雖止,有五個鼠輩在此,老賊當派能手在四外撒網,必不在未明以前投店,驚人耳目。你快去將他們車上看看,除空車外不要有一件東西遺留在此,車輪上綁的木塊草索也要急速去掉。快去快來,我們好早些走。”田振漢聞言,應了一聲,穿窗而去。
  老者聞言,更料是馬玄子無疑,知道行藏人已早知,忙嚮那鬍子致谢道:“久仰馬老英雄的大名,不想今日窮途幸會,又蒙拯救我等危難,真是感恩不盡。”那鬍子掀髯笑道:“小弟雖知道二位用的俱是假姓,可是真姓名也是得之傳聞,素昧平生,怎得相識?再者,小弟今年不過三十二歲,衹賤須生得長些,也未便受老兄如此稱謂,叫我玄子如何?”老者因前聽人傳說,三暗號神醫馬玄子生平有一怪脾氣,年紀不大,卻最喜人稱他老,故此冒叫一聲,不想正合了他的胃口,便也湊趣道:“小弟金雷,草字春霆。
  這是我兄弟劉莽,這是我老主人的三少公子成基,字繼武。小弟等三人來歷,想已難逃諸位高明洞鑒了?馬兄雖在英年,早已威震天山,名重江湖,又加生着這一部美髯,風儀出衆,老英雄三字當之無愧,何必如此太謙呢?”
  馬玄子喜道:“原來你老哥便是當年鏢打四兇、獨劈八怪,人稱玉面神鷹的金老英雄麽?日前聽小周山主說,據他涼州手下達官歸報,衹說有一姓陳的老者同了一位姓李的朋友保住一位少年公子,時而裝作騾夫行商,時而改扮運樞回籍的外省客人,由河南、山東一帶起身,經由陝、甘、涼、肅一帶,對早時晚,繞行大道小路,似往新疆而來,不時有各地方隱姓埋名、以前曾與嵩山老寨主通聲氣的人們前去迎候,行路虛虛實實,到處布有疑陣,明明見他車馬往東走了下去,不久又有人在西路發現,有時更特地往回繞走。每次起身不幾天,必有京中趕下來的爪牙跟蹤覓跡,偏巧都落在三人後面。來人在自搜尋了兩天,等到發覺撲了個空,再往下追,仍然神竜見首,鴻飛冥冥,鬧得京中左一撥右一撥派了不少的人,仍是無用,衹管跟在這三人後面,沙漠戈壁裏東跑西馳,疲於奔命。那三人卻和沒事人一般,每日聲東赴西、說南往北的按站前進,連鎮邊鏢局那般聲氣靈通到處有人,都幾乎被他們瞞過,前日竟公然到哈密城內投宿。到了夜裏,想是看出風聲越緊,情勢危急,偏巧那時駕車良馬突然倒斃。鏢局中人早就奉了小周山主之命,斷定那三人定是從嵩山被難時逃出來的朋友,弄巧還許是投奔自己而來,吩咐隨時留意照料保護,便藉贈了兩匹健騾與他們,並勸他們去拜山投止。老者受了二騾,卻說另有投奔,再三遜謝。鏢局中人連忙連夜飛馬往山中送信,說三人並非前來投奔,看神氣是往三道嶺去。
  “這事不料被老山主知道,將小山主喊去大駡一頓,說他為德不卒,不管來人是否投奔自己,如真是嵩山來的,要在這裏死於仇敵之手,傳到江湖上去,必說自己在以光復先朝為名,此事卻袖手不管。休說無顔見人,也問心不安。如今天降大雪,適纔得報,京中爪牙業已派出三四起,路上固是危機四伏,如到了三道嶺老賊傢中,更是羊入虎口,休想活命,必被獻與仇敵無疑。即便事後殺了老賊全家,也幹事無補。你們怎這般糊塗!
  越駡越急,不知怎的一句話說過火,將座中一位淳於姑娘說生了氣,一會獨自騎馬下山,準備與京中來人見個高下。小山主也着了急,帶了多人出去尋找。等到遇見淳於姑娘,纔知她在雪中已做翻了一個京中下來的能手,並知你們已到周氏弟兄傢中。周氏弟兄也是他們同宗,日前得信在此守候的。
  “今晚田振漢來說,那老少三人已投宿到此,少的一個染病甚重,請小弟到此醫治,並說周傢弟兄原想盛筵款待,因二位兄台不肯說實話,恐招疑忌,未便當時出來相陪,已想派人與山上報信。田老兄弟已在路上與他們相遇,約同在此相聚。雪中屍首已被對頭髮覺,京中兩起爪牙也要先後到此,黎明後一個應付不過,周謙兄弟年少氣盛,喜玩花巧,還許有一場惡戰,來人恐怕一個也難回去,到時小弟還須暗中相助一臂之力。現在三道嶺萬不能去,朱公子病須調養,此地更難久停,且到左隔壁頭一傢的地室內存身。
  因為那裏上面雖是一所空屋,地室中設備般般俱全、原為應付緊急之用。就請過去如何?”說時田振漢已拿了車中餘物穿窗而入,說:“小山主與淳於姑娘兄妹等俱已到齊,分扮作日裏投宿的行客,暗宿在各室以內。這間房,周謙曾對先來五人說是空的,既打算不和來人翻臉,還須收拾一番。請馬兄帶了三位快快走吧。”
第二回 地穴藏身 班荊欣宿契 杯筋敘舊 妙語見天真
  金雷這時遽逢意外,驚喜交集,知有這些義俠之士相助,决可安全,因適纔隱蔽行藏,恐周氏弟兄不快,再三托田振漢代為致意。馬玄子連說:“事情本應慎重,勿須如此客套。”隨即走嚮炕頭,取下一塊磚,伸手往磚洞裏一按,那有小半間屋寬長大炕,靠裏半截突然貼壁支起,現出一個用青石板砌成的隧道,底下隱隱透出燈光。這條暗道建築得甚是靈活輕巧,開放起來一些聲息俱無,而且位置別緻。炕上面衹有幾條尋常的磚縫,如果不知就裏的外人到此,就將它拆了也不易看出。金雷也是久走江湖的成名老英雄了,這次保了少主逃亡,還是格外小心,適纔進屋時幾經仔細觀察,竟未看出破綻,不禁心服,贊嘆不已。馬玄子要過田振漢新得的一盞羊角風燈當先引路,金雷命劉莽抱了少主朱成基居中,自己斷後,一同進入隧道。田振漢在上面,將三人的行囊東西一一遞下,對馬玄子道:“馬老哥,我們不打此下去了。你將下面鐵環鉸鏈上的機括扣緊。
  聽淳於兄說,後面着實有幾個能人前來呢。”馬玄子笑道:“都是老爺子小心過度,其實都送他們回老傢,看看到底有多大亂子!”一言甫畢,猛聽地道內一人喝道:“無知劣馬!外面已撒下天羅地網,今番你們總跑不了啦吧!”金、劉二人聞言大吃一驚,劉莽首先放下朱成基,便要拔刀應戰。金雷忙中一定神,一想情形不似,低喝“莽弟不可造次”時,馬玄子已笑喝道:“沒見你這個壞丫頭!也不問是什地方,生人熟人,就開玩笑。你和人傢見過面嗎?這等胡闹,真不要臉!還不過來幫着拿點東西!”那女子笑駡道:“我嚇你這個倚老賣老的假老鬼呢!跟別人鬧什麽?”說罷,從黑暗中走出一個女子。劉莽方始釋然。
  金雷從這些人口氣裏,知道衆人當中有一個雙姓淳於的女子,便是日裏所見馬上英雄,本領高強,最得衆人敬愛,以為必定是容顔俊秀、英姿颯爽、談吐豪邁的奇女子,先聽她當着生人說話粗野,已有不如想象之感,及見那女子從暗中出現,燈光裏看去不禁失笑。原來那女子生得身材甚是粗矮,面貌雖不十分醜陋,可是頭額上和獸角相似,一邊生着一根長約二寸的肉錐,如非身上也穿着大紅披風,內穿密扣黑衣外,决不以為她是日裏所見的馬上英雄,暗忖:一個人休說聞名不如見面,便是乍見一面,如未細看也認不真,拿日裏說,明見她大雪中挺立馬背絶塵衝雪而馳,身材打扮何等俊美,這時卻這般臃腫。就論她馬上功夫,本領也非尋常,又受同輩英俠如此愛重,何以舉動言談又那般粗野憨呆不通世故呢?正自不解。馬玄子也不給那女子引見,衹叫她幫同持燈攜物前行。金、劉二人除了道聲“勞動”外,不能再說別的。田振漢在上面已將暗門閉住。
  那隧道高低旋麯,隨處都有機關,長約半裏。馬玄子與女子在前互相拿“老”“醜”二字做話柄取笑,一些全沒互敬之意,迥與背地所聞不同,金雷好生奇怪。一會到了盡頭,現出一座門戶。走進去一看,乃是五間梅花形的地下室,當中是一間廣廳,有兩行座位。
  玄子領衆人穿行過去,走入另一間室內,裏面已是爐火熊熊,熱炕溫暖,紗燈下垂,光照四壁。屋頂、墻壁都用三合土和大青石分別築成,甚是整潔堅固。當中圍桌擺着八個座位,精餚滿置,爐火水盆中燙着幾把瓷壺,酒香四溢,芳騰滿室。其餘用具設備以及藥壺茗碗,一應俱全。
  玄子笑對醜女道:“這些都是你一人在此佈置的麽?”醜女笑答道:“我哥哥還說我心粗手蠢不會鋪排呢!糟老頭子,你看堵得他們的嘴麽?”玄子哈哈大笑道:“你上了他的當了!人人都稱你是寨中的女易牙、天廚星,好吃姑娘,難道他是你哥哥,還不知道你這一手好烹調麽?他不過怕你在上面生事,被敵人看破。好說你决不幹,故意用激將之法教你來做這苦差事罷了。”醜女聞言,恨恨道:“他還是我親哥哥呢!人前露臉的好事從不教我去做,想法子教我上當。依得我脾氣,此時就給他上去攪一個亂七八糟!老爺子知道,又待把我怎樣!”說到這裏,忽然低頭沉思了一下,笑對玄子道:
  “馬大哥,自從我們到了老爺子這裏,許多人當中衹你和我說得來,也不嫌我瘋瘋呆呆。
  如今有一件事,這東西太可惡了,衹獨個兒辦不來。如和他們這一班機伶鬼去說,好了,繞着彎子來攔阻;要像啞賊那樣的壞包,不是挖苦幾句再搬人出來壓我,便是理也不理。
  我最愛你這人天不怕地不怕,說做就做,本領又大,你如幫我就了此事,從今以後决不再喊你那新外號,完事我再把淮揚的獅子頭做一碗與你下酒如何?”
  玄子笑道:“你那事,不說我也知道,不用拿話激我,我不像你吃僵。幫你並無不可,不過此時我還有事,又要給朱公子醫病,煮熟了的鴨子無須忙在一時,且待少時大傢會齊以後再說。你也沒嚮這幾位朋友請教,就野馬蹄天的亂說,不叫人笑話?”醜女一撇嘴道:“我這人不願作假,都知道了,還故意請教些什麽?我來說給你聽:這年輕生病的是朱公子,這位老人傢是玉面神鷹金雷,衹這位大個朋友姓莽,投宿時假作姓張,不知名字,對不對?”玄子道:“這位姓劉,姓莽就不對。你叫什麽?怎不對人說咧?”
  醜女道:“那怨你沒給我引見,我怎好對人去說?我本說那姓莽的姓生,沒聽說過,又是他們商量冤我了!”說時上下直打量劉莽。
  金雷看出此女雖不如意中的想象,卻也不是尋常人物,衹渾樸天真性情粗率罷了,見玄子含笑拂髯仍不給自己引見,不便緘默,忙上前一揖道:“多承盛筵相待,心實不安。來時匆匆,還未請教姑娘尊姓芳名呢。”醜女笑道:“老人傢不要多禮。我雙姓淳於,單名一個荻字,他們都叫我野姑娘。又因我從小好吃,學會做各省的菜,如今管着山中總廚,又叫我做女易牙、天廚星。為了易牙不是好東西,還和起外號的人打了一架,幾乎鬧出亂子,多虧這位馬玄於說合,纔完的事,可是從此叫了出來,也就無法了。我先告訴你,省得他們來了又拿這個笑我。少時他們如說,你說你早知道,便算謝了我。
  今天下雪,不比山中東西多,衹就着這裏現成的菜添炒添炒,變了變樣子,不成敬意。
  等到山中,我再親手備上一席請老人傢吧。”金雷自是遜謝不迭。
  玄子笑道:“士隔三日,颳目相看,野姑娘幾時又會見人說起客套話來了?”淳於荻道:“我小時也讀過幾年書,你當我真呆啦!見了你們這一群就有氣,除老爺子和小周外,沒有幾個好東西,我有什好話嚮你們說?他們三位都是現在的忠臣孝子、義士英雄,人傢真是成名多年的老英雄,不似你倚仗羊鬍於年輕輕的賣老,怎叫我不敬重呢?”
  玄子道:“就你這張嘴,又愛說又傷人,就夠討人厭的,怎怪大傢不愛理你呢。這裏有副藥,還不拿去煎好!朱公子病一好便要上山呢,現在吹不得風。這幾天你要招呼不好,回山告知老太太,怕不揭你的皮!”淳於荻哈哈笑道:“我姑媽纔不會為這個說我呢,拿來吧。”玄子將藥遞過,命去熬煎,說:“這屋少時人多,怕病人心煩,反正不能動葷,且到裏屋安歇吧。”說時,一按墻上鐵鈕,一陣隆隆輕響,現出了一個小門。
  朱成基這時由劉莽扶持坐在那裏,又是神思昏昏,連眼皮都擡不起來。金雷巴不得有一個清靜地方與他安歇,忙幫同扶進隔室一看,室中一切用具比起外面還要精美舒適。
  三人一同招呼朱成基上炕安歇,蓋好了被。玄子說:“朱公子病重、非等這副藥煎好服了天明醒轉,不會見着大效。金、劉二兄可到外屋閑坐,等候衆人到來人席。這裏的事說起來話長,我並不是事中人,衹為和老少兩位都有極深的交情,偶然遇上事,我要是沒有在外瞎跑,總有我的份罷了。平時我總愛找小周談談,今晚剛要乘雪趕去,路上便遇見了田振漢,說朱公子有病,中途折回。二位想知這裏情形,少時讓這位淳於姑娘來說,還有趣些。”
  金雷正要答言,忽聽屋頂天花板中一先兩後“噓噓”響了三聲。玄子勃然變色,起身對金、劉二人說道:“二位稍坐一會,如若覺着饑渴,請隨便飲食,不要客套。”說時淳於荻也聞聲跑進房來,笑對玄子說:“小老頭,有敵人找你叫陣呢,還不快去!”
  玄子掀髯笑道:“如今上面天還未亮,居然有人雪夜叩門,雅興倒是不淺。他們盡可發付他,卻來尋我,定非敵黨無疑,我倒要看看他是什等人物呢。你陪着他們二位好好款待,不要招人厭煩。我去去就來。”說罷便往室外走去。淳於荻拍手哈哈笑道:“有人上門尋老馬晦氣,這幾年來我看到的還是第一次呢。強中更有強中手,今晚不比在山上,有生客在此,莫要被人比輸了,沒臉子啊!”就這幾句話的工夫,金雷遙聞玄子長嘯一聲,人已到了遠處,室外通上面的道路頗長,又極麯折黑暗,雖不知是否還有別的路徑,而瞬息之間走出老遠,單說目力腳力已足驚人,果然名下無虛,好生佩服。正和劉莽誇贊。
  淳於荻插口道:“老馬不衹本領高強,在我們這群人裏數一數二,人還極好,又愛玩笑,不分男女老幼,更格外顯得隨和,我兩個最說得來。他人本豪俠好義,自從天山雪峰山練成了幾樣驚人絶藝,二次出世便不常在一個地方住了。他有五個傢,俱在新疆,可是都沒妻子親人,衹有兩個堂房侄子和三個朋友,帶了傢眷代他料理。他把許多傢財分在這五處,隨時來往留住,憑他那一身功夫和絶好的醫道濟睏扶危,來無影去無蹤,除了在周傢能找得到他外,別人想見他卻是極難,不想這大雪深夜會有人登別人的門來尋他較量。如是尋常之輩,不用別人,單是周氏弟兄就打發他走了。我如非二位佳客在此,真想上去看看。我們今天從日裏起便出了多少事故,到了這時還有人來麻煩,真可謂多事之秋了。”
  劉莽忍不住問道:“房頂哨子響,不過叫人罷了,怎見得是尋馬老英雄晦氣?哪知不是京中趕下來的人,周傢兄弟見他紮手,請將去上相助,或是別的朋友看望呢?”淳於荻笑道:“劉大哥,你哪知道?我們這裏是山中的耳目,不但暗室地道、退路出路佈置緊密,各處都設有傳聲的東西隨時報警。你沒聽哨子先響一下又接了一下麽?那意思就是說有遠人拜訪,非會不可。這裏决不會有江湖上人尋找,如是京中仇敵,任是三頭六臂,我們當中有一厲害的便可了事,何須尋他?來人必是刁鑽古怪、深知過節,拿話和舉動擠兌上面的人,非逼着與老馬鬥鬥不可,所以別人都不便動手。又因今晚有事,防被來人攪亂,纔喊上去的。”金雷又問起老少兩位山主和山寨情形,淳於荻道:“將纔我在外屋煮藥,已聽見你間我們馬大哥了。他不是叫你問我麽?你老人傢也是成名多年的老英雄了,你們嵩山的事我們這裏都知道,怎麽這裏事你會不知道呢?”
  金雷慚愧道:“周老山主大名久聽人傳說,一則僻處新疆,相隔太遠,周老山主行事又比傢主人謹慎機密。江湖傳言,他衹是這裏的第一大財主,有不少山田土地,上萬牛馬,為人慷慨好善、善濟窮人罷了,就是偶然遇到他幾個親近知交,也不過說些與傳聞同樣的話,對於他的胸襟抱負、雄纔大略一字不提,甚而衹說他上輩周懷善精通武功,本人竟已棄武就文、以讀書耕牧為樂呢。我們遠方人怎知底細?直行到了甘肅邊界,聽說鎮邊鏢局威名遠震,仍不知是他手下人開的。昨日到了哈密,兩馬病死,承鏢局中兩位朋友患難相助,贈了車騾,拿話點醒,勸我們上山暫住,纔聽出他是鏢局主人。當時昏聵,辜負了那二位的好意,不想行到此地,仍須承他賢喬梓與諸位英雄護庇纔得免禍,不致自投羅網。老朽在在江湖上,奔走多年,竟是不分賢愚,異日相見,好叫人慚愧呢!”
  淳於荻道:“這也難怪。他父子連當地官府上下都安得人心,平日從不平白生事,極端裝出安分神氣,還因他好客好善,傢財太廣,又在邊省地方,招了京裏的忌,兩三次派下人來窺查動靜,全仗他臨機應變消息靈通纔保無事。頭一次人來,他老人傢自己背了糞筐到驛道上去撿馬糞,裝呆充愣,故意讓來人和他答訕,引入山中住了一夜。好笑來的那呆瓜竟敢半夜裏私探宅院,而所有消息總簧事前俱都關緊,否則不要他們的人動手,就死於非命了。那廝見天剛一黑全家人睡,除周傢自己眷屬外,並無什麽外客,好容易挨屋窺探走到兩老夫妻窗下,聽見周老山主在床上埋怨老夫人,傢中人多,柴米油????用費了不知儉省,又是什麽兒孫不孝一點沒出息,不愛種地牧牛卻愛種花養鳥,糟錢可恨等語,老夫人卻怪他既要儉省,不曉得每年不做善舉豈不省錢得多,就如今天留客在傢,連吃帶喝也得花上三四分銀子,自己偌大田産,有福不會享,每天還出去老遠拾糞撿草,卻來埋怨別人不會理傢。老山主說做好事是修來世,也和今生一樣,並且花兩個錢可博善名,免得人說為富不仁,那客人說話中聽,又是個在外流落的人,明日再和他談談,如想在此,看他精強力壯像一條牛,還想留他當長工呢。那廝一聽,衹當他是個略好行善的安分守財之人,便自回房安睡,卻不想他窺探時,前後左右都有能人,聽見老山主裝的那番話,又駡他是條蠢牛,幾乎笑出聲來,差一點沒將他亂刀分屍。第二天他看不出什麽動靜,托故走去。
  京裏頭仍不放心,二次三次又派人來,也有文做也有武做,都仗老山主相機應付,強忍過去。末一次他們惡做,與當地官府商量好,裝作查糧差人,故意抓錯,要將山主捆打。小山主強忍怒氣笑臉跪求,殺雞殺羊款待,纔沒真個動手。他們這次見百計凌辱都未探出,雖把我們當作安善地主良民,纔行走去,死心塌地不再前來,可是小周山主因為被父親強止住沒敢動手,還嚮來人勉強屈了一膝,這個氣如何能出!來人走沒多天,便和我們那位殺星跟蹤追往京裏,先做了一兩件親王府中的盜案,故意露些形跡在那來人眼裏,再出京往南方逃走,等他追拿到了山東,纔現真形,將那未一次兩個來人還有一個奉敕海捕的黨羽一齊擒住,在臨城抱犢崮一個破廟裏面,用盡方法凌辱盡興纔行處死,報了前仇,折回京中,又將盜的東西放嚮宮廷之內,連夜趕回。這一來卻連累了江甫八俠,敵人俱當是八俠中的周污所為,搜拿更緊。他二人原是托故出去的,老山主明放他們前去,成功回來卻數說一頓,說父受人欺,前去報仇固是應該,不過現在正是臥薪嚐膽之時,養氣甘辱才能舉辦大事。京中哪知是我們殺的?至今還在海捕訪拿,由此對我們纔放了心,無人再來。我們做得甚是謹密,除近人至交外,本地人民客商衹知鏢局是一個姓尤名斑的人所開,你們遠人自然更不知底細了。”說到這裏,出屋見藥已煮好,三人一同拿了藥進去,仍由淳於荻試好溫涼,金、劉二人扶起朱成基,服侍他吃了安睡,掖好了被出來。
  淳於荻笑道:“看我雖是個粗人,又生得這般醜怪,馬大哥卻說我做起這些事來最心細不過。他是有名神醫,不但藥好,連水和傢具以及煮藥時該是先用文火或是先用武火、放多少水煮多少時候全有講究。他不問是開幾味幾十味藥,都是一味挨一味放下去煮,小病他不管,是大病,從沒見他把藥做一回同煮的。據說這一先一後裏頭有好些生剋變化在內,大意不得。除他單人在遠處行醫是自己下手外,餘者他這幾處行傢都有專人代他料理,如到我們白馬山來,這些事總離不了我,放着山中那麽多的機憐小心鬼,他卻一個不用,並說我如助他醫好一百個垂死的病人,他能有法子使我把頭上肉角消去,人變好看些。我卻不理這話,一來身體是父母賜我的,不能給它改樣;二則人總免不了老,一老,不醜也沒人愛了。我見小周山主想我姊姊嫁他,去年人都快想瘋了。以前她為不答應別人的婚姻,死傷了多少人,鬧得我姊姊有傢難奔有國難投,如非她本領高強,幾乎吃了人傢大虧,後來巧遇多年出門在外的哥哥,纔得投到這裏,真不知招了多少麻煩,至今大仇未解,還不是因我姊姊長得好看的原故。其實山中的人非親即友,大傢交情都極好,永沒不和過,看神氣一時半時也分不開,何必非嫁娶不可?我說他們呆,他們還笑我。我又不想嫁人,要好看則甚?莫非眼前這許多的親友老了死了就沒人管?拿白天這件亂子說,還不是又打我姊姊身上起的嗎?左就沒事,索性大傢吃點東西解解饑渴,我打一開頭說如何?”
  劉莽早已聽入了神,巴不得能知就裏。金雷更因她說還有一個姊姊,不禁心中一動,忽然想起一樁事來,也是渴欲知道山中詳情和她姊妹二人身世,便答道:“我二人先時在上面已是酒足飯飽,姑娘要用,自己請用吧。”淳於荻笑道:“我也不怎麽想吃。因為天長夜深,二位適纔服侍病人,恐沒吃飽,既然不用,等他們來了再入席也好,還是聽我說這裏的事吧。老周山主名叫周澄,二位想必早知道了。小周山主今年纔十九歲,單名周靖。老周山主中年得子,就這一個獨兒,自然鐘愛非常。仗着山中能人甚多,從小便學成了一身文武藝業。這是老少兩位當傢主人,其餘再分老少兩輩。老一輩的共是八位,號稱山中八老。周老山主已六十的人了,在老人當中還算是最年輕的。年紀最老的,便是當年獨掌劈華嶽驚走皇四子,當今登基頭一晚便傳集他手下七九六十三名鐵衛士,各給禦札,命他們隨時潛心搜捕除害的那位老人傢,後來被鐵衛士當中新近裝死歸隱的花明、範濟兩人用盡機謀,再三跪求隱姓埋名,好由他們去蒙混報功以免治罪,他因上了他二人的當,自稱瞽叟,便到了白馬山中隱居教侄,不到時機是不再出世了。”
  金雷聞言大驚道:“這位韋老前輩,聽說已死在清宮鐵衛士範濟、花明二人手裏。
  那二賊衹是鐵衛士當中的小領班,以前本無大名,因傷了這位老前輩纔名利雙收的。江湖上傳說,韋老前輩的侄子當時雖衹十一二歲,因得高明傳授,已有了驚人本領,人都稱他小金鵬,卻這般無聲無嗅,直到範、花二賊因傷告退回傢享福,俱未前去替他恩養傳藝的伯父報仇,並且事後也很少見他,都說他是小時瞭瞭大來無用。更奇怪是連與老前輩同時的成名英雄又是莫逆之交,號稱雁山六友的甄、黨、莫、石、朱等五位老前輩,僅有石鐵華老前輩一度與範、花二賊在睢陽道上相遇狹路,不知怎的,已將仇人擒住,就要割首祭靈之時,二賊忽說有話要背人說。石老前輩本領高強,能百步打空、隔墻應敵、呼名打人要穴,不怕二賊逃走,所以也沒有綁。衆人明見押了二賊同往客店中後院屋內說話,出來卻衹見他一人,忙着追問。石老前輩嘆了口氣,拿出一面韋老前輩死時給二賊留的免死牌為證,並說餘下還有十一面也給了二賊,諸位即使再遇上他,為守當年英俠會上立牌時信誓,也無奈他何了;況且這兩人甚孝,雖為異族鷹犬,所行惡事並不多,均有可原之理,由他去吧。韋兄一死我也灰心,不久就要與諸位作一長時之別了。
  過不幾天,石老前輩忽然回傢,料理了點私事便即不再在江湖上出現了。
  “那免死牌乃雁山六老當初所立的竹符,小不及寸,每人十二面,錯綜拿着,上有隱符烙痕暗記,因六位手辣,疾惡如仇,專為寬免江湖上勇於改過或是可以寬免的人而設,共同立有規條,除卻不孝、不弟、姦淫等有限兒條犯了仍是不赦外,餘者持牌的人如說出道理來,不但不去傷他,還要盡力相助。這原因當時先朝志士逸民為官府所迫無可容身,不得已托身緑林的很多,雁山六友晚年好佛,惟恐犯了脾氣時殺非其罪,更恐自己放了他又落在別人的手裏,立下此牌以為憑證。韋老前輩傷重身死,肯將這牌和密語傳給仇人已經可怪,石老前輩有名鐵心漢子,迫於信誓見牌放人還不足奇,竟會被二賊之言所動,不照慣例給仇人身上留個記號,還代他說話,語多稱贊,這個疑團簡直無人能解。其餘四友也和韋老前輩令侄一般,全沒動靜,漸漸無人見到,想因風聲太緊,避禍他鄉隱居以終餘年了。至今人們談起舊事無不忿恨,可是範、花二賊六友不除他們,別人也不說,連那素好仗義管閑事的江南八俠也沒聽說找他們過,終任他們逍遙歲月安居過度,我常說他們僥幸已極。這事已成衆人皆知,官府有案可憑,好似連屍格都驗過,不料尚在人世,真連做夢也想不到呢。”
  金雷因這事當時眼見的人還有在世上的,說時又見淳於荻聽得入神,好似聞所未聞,雖然不便說出不相信的話,心中卻甚起疑。淳於荻已經看出,便笑道:“你二位如今已是我們一傢人了,我纔說出這些機密。要是對外人說,休說我要吃一場大苦子,任是二位本領多大,恐也難活着回去呢!事情因他們不肯和我說,以前的沒你老人傢知得詳細,衹曉得為上了範、花兩人的當不願食言纔隱起來的。山中的事如要都說出來,還要使你老人傢奇怪個夠呢!你適纔不是說雁山六友都隱居不出世了麽?不但那隱居的地方就是我們白馬山,並且一位不短,都還健在咧,信不信由你。山中能人多着呢,過兩天你們老少三位一去就知道了。”金雷微一沉思道:“如此說來,韋老英雄當時的死是裝的了?”
  淳於荻道:“他老人傢雖然要踐前言,成全兩個聰明孝子,自己不到可以復興前明之機暫不出世,已經是恩施格外,莫大的情面了,怎肯躺在那裏裝死,任狗官們相驗呢?
  這六位老前輩的來此事跡,說上一月也說不完,先說你們三位來此遇救的正文吧。原本我們這裏,從京中起,衹是西北半壁,直達甘、新、青、寧這幾條驛路以及大一點的通道上都有我們的耳目。近一二年鏢局威名益發遠震,常時更是短不了有我們鏢局的鏢車經過。前幾天甘肅有車子回來,照例到了哈密要往山中回事。早先原是老周山主接見來人,自從前年山中來了一個異人,與老周山主談了三日三夜走了之後,表面上山中諸事都還在辦,可是老周山主已沒先前起勁,也許是見自己年老,想叫兒子承繼父業,到了去年八月以後,把事都交付了小周山主,自己每日同了幾位老人飲酒下棋,攜手在山中閑遊,除真正大事要稟明外,差不多的都由小周山主去料理,所以這次來人照例去見小周山主。他聽說在涼州道上發現你們頗似嵩山逃亡下來的人,立即用千裏飛馬傳下轉牌,吩咐各地自己人留心打探,妥為招呼款待,不問是否嵩山來人,設法引他上山,衹不可在事前冒昧吐出山中真情。令發出去不到三日,接連得報,說你們走得甚快,已由甘、涼到了哈密,並知失馬贈騾之事,因你們不肯上山,似要往三道嶺去投入虎穴,同時又接警報,京中仇敵已知你們逃往甘、新,連日連夜派下好幾撥海捕的人來。正要商量設法接引入山暫避,不知怎的會被老山主知道,將小山主喚去厲聲責白,說他少不更事,這般緊急重要的事既不早來稟報,就該及早設法派人接引,怎和沒事人一樣?越說越急。
  我姊姊從旁代為分辯了幾句,也挨了說。
  “她平時最是心高氣做,素得老山主夫妻看重,吃不了幾句搶白,因是小輩,當時雖沒敢頂嘴,等老山主說完,大傢退出,來到了衆人議事的朝陽廳上,因老山主仍責成小山主肩起這副重擔,不準有人動你們三人一根汗毛,白駡了一陣又沒說出個辦法,正商議不知怎辦好,我見她嘟起嘴生氣,無心說了一句錯話,將她激怒,立時站起身,說這一點點事兒也值得如此畏首畏尾!說完出去,騎上她那匹千裏雪便乘雪趕了下來。衆人知她性暴不能忍讓,恐亂殺京中來人不好收拾,小一輩中除小山主、我哥哥和我姊妹兩個外,還有不少位能手。當下小山主先着了慌,知道騎馬沒她馬快,急忙同我哥哥和林九哥、楊六哥、陸五哥四人踏雪追下,我也隨後跟了來。我姊姊果然在路上殺了一個小輩。你們遇見她那地方名叫兩路口,一邊通驛路大道,一邊通到這裏。周氏弟兄衹在事先得信備下酒食,在前面近驛路的口子上抄出去迎接,還不知寨中鬧這些事呢!我姊姊見你們雪中走岔了道正往這裏趕來,必落在二周傢裏投宿,無須當時相見,安心想看看到底有人跟追沒有?前行不遠便遇見那送死鬼一個人貪功走單尋來,本事雖然不弱,無奈不是她的對手。她將那人殺死以後,又來回在雪地裏搜尋餘黨,直到夜間纔和小山主等四人相遇,問起死屍尚臥在雪中,又同去收拾幹淨纔同到了周傢。那後屋也有暗室,所以二位和來的仇敵俱看不出,以為衹小周一人未睡。他們恐我在上面生事,拿話激我下來,為你們準備接風酒,又說已派田振漢去請了馬玄子,一會就同你們三人下來,這纔來此相候的。”
  金雷聞言插口道:“令姊英雄,日裏已曾親見,衹愧老眼昏花,雪中馬快如飛,沒有看清面目,但不知她那左肩頭上可是有五點米粒大小鮮明的朱砂紅痣,頭髮又是黑中微帶墨緑色的麽?”淳於荻驚道:“頭髮墨緑不說了,她肩頭上的五點朱砂紅痣,自來此山,知道的人不過纔兩三個,有一個還是我說,差點挨了她一頓打,以前除父母外更無人知,你老人傢是怎生曉得的?這就奇了!”金雷忙又問道:“令尊可是雙名宗夏,別號天山樵的麽?”淳於荻道:“先父正是此名,你老人傢如何知道?”
  金雷不禁泫然答道:“豈特知道而已,令尊與愚兄原有師生之誼,衹因當時正值喪亂之際,汴梁客館匆匆一拜,僅止承他老人傢教誨了幾天,略指點了一些內傢門徑,對於他老人傢的平生絶技並未得到傳授,隨後便隨傢主由山麓邸中逃出隱入嵩山,恩師亦從此西去,歷劫丹砂,杏無鴻雁。衹聞聽人說老恩師義俠幹雲,熱腸濟世,雖然清廷勢盛,仍復未減當年豪情勝概,單人匹馬縱橫天山南北兩路,有時遊行市上,除好斬惡於白日之間,官府竟奈何他不得,眼看他老人傢殺完了人彈劍長歌從容而去。後來並聽人說,令堂邢夫人又生一女,生有異相,令堂不久下世,纔稍稍斂跡,漸不聽人說起。
  “當愚兄拜師之時,他老人傢年事已高,而令姊方在懷抱之中。恩師元配師母顔夫人去世二十年,纔娶的後來這一位師母。彼時同在客館,令姊生而穎異,年紀剛滿兩歲便學着父母縱躍刺擊,雖然幼小,居然動有法度,所以恩師鐘愛逾恆,就在分手前五六天中,無一日不抱出來當着愚兄引逗,以為笑樂,常說老夫與亡室患難夫妻,情感極深,不料少年乖違,痛切悼亡,本不願再有續娶,一則邢夫人感自己救活全家大恩,又將她從真人觀惡道虎穴竜潭中背了出來,保全邢傢世代清白,奉着父母之命,誓死委身為夫子妾,復值大醉之中,經了許多老友慫恿,匆匆成禮,事後極為悔恨,不該這等做法。
  誰知邢夫人賢淑敏慧,相從不到十年便學成了全身文武藝業,最難得的是因為恩師情深結發,始終堅持以側室之禮自居,慰了老年來的多少寂孤,雖然有時想起難免有愧,木已成舟也就罷了,衹是與亡室一樣,多年不育是一恨事,現在將近中年忽産此女,老夫見她自怨自艾,還在勸她,誰知此女竟是生有夙根,明慧異常,得女如此,實勝男兒。
  說到這裏,必將令姊肩頭解開,現出那五點梅花形的朱砂紅痣與愚兄觀看。
  “此時令兄原是從侄過繼,也是邢夫人見自己不育,恩師又决不肯再納妾力請來的,隨在他老人傢身側,年纔十五,因為小時沒有學習武功,到了十三歲過繼到恩師膝下纔行開始學藝,自然難些。師母待他雖然極好,可是恩師眼高性急,恨不得數年間便能學到他老人傢那大本領,當然是難辦的事,因此時受河責。仗有師母維護還算好些,令兄也極知好強,除背人發奮苦練外,一有不會便自責自過,師母總是乘他練時偷偷指點查看,溫言撫慰,愛如親生,所以他偷偷和我說,母親待他比生身父母還好,爹爹愛當着人責駡,固然是自己太蠢沒出息,可是太令他難堪等語。我勸過他兩次便即分手,果然他隨恩師回轉新疆,不久便即留書拜別雙親,說是出外尋訪名師,不成不歸。
  “愚兄日裏見着令姊,沒有看清,衹說是位了不得的英雄,晚來在周傢投宿,聽一啞嗓子的人在屋外嚮周二兄說小周山主同淳於兄等去尋令姊,心雖略動,正值危難之中,吉兇未卜,也就放過一旁。等隨馬兄到了地穴,見着世妹說起前事,先以為便是日裏所見的馬上英雄,並未在意,後來想起新疆雙姓淳於的衹是恩師一傢,聞說族人無多,世妹縱非直係親屬,也當是一傢人,再者恩師盛名婦孺皆知,年代又並不甚遠,本想打聽恩師存否和世弟妹等下落,一則初見不久,二則恩師當年仇傢甚多,雖承周山主和全山英雄恩禮相待,到底不知底細,惟恐一個不留意生了嫌隙反而不美,又見世妹異相,與令姊小時太不相符,沒想到恩師後生的世妹原是異相的,暫時隱忍沒有好問,直到世妹談起令姊和那千裏雪的馬名,纔想起這些事那諸般巧合,冒昧下問,不料屎是一傢人!
  聽適纔世妹所說,恩師和師母似已歸真有年了。記得老師那匹竜駒得自大宛,通身雪白,逐電追風,日行千裏,名為千裏雪,先衹一匹雄的,後來又用千金買來一匹雌的,與師母並轡同騎,也是大宛名馬,全身也是賽雪欺霜,頭上卻有一團鮮紅圓光,雖比千裏雪稍差,卻也不弱,算起來已有多年。就說此馬尚在,難道如今還能那般神駿麽?”
  淳於荻聞言下拜道:“原來你老人傢還是老世哥呢!小妹生不滿十年,先父母相繼傷亡。當初姊姊說我瘋瘋癲癲,除教我武藝外,什麽話也不和我說,所以先父親友知道的很少。姊姊記性極好,你不信少時她下來,就算年數隔太多了人不認得,名姓和事情必然知道。我看她肯出那麽大的力,也許因為和你是世交的原故。先父那兩匹馬,一名千裏雪,你是知道的了,另一匹叫火獅子,它一跑發了歡,頭上那一團紅毛根根竪起,有好幾寸高,白中透紅,和一團火相似,纔起了這名字。如今老火獅子業已死了多年,那匹老千裏雪自先父一死,安葬那天早碰死在墓前了。這一對老馬原生有好幾匹小馬,雖然也比別的馬強,終不及那一對老的。先父衹留下一匹做種,養了好些年,先父母過去,它也快老了,始終沒生過一匹小馬,可是跑得還快。有一年春天,它忽然犯了脾氣,見人就亂踢亂咬,喂的人不能近身,還踢傷了一個近鄰。姊姊疑是馬瘋,見我因它傷了人,正拿鞭子毒打,強將我喝住,也沒給它上鞍帶,徑自滑背硬騎上去將它降住,走嚮沙漠之中,想壓它的性子。行經塔兒山,聞得遠遠一聲從未聽過的獸吼,那馬忽然不要命的又嘶又跳起來。我姊姊氣它不過,跳下來,也想將它係在樹上再打一頓。誰知剛一係好,那馬忽然馴善起來。姊姊因我頭一次已打得夠重,正要饒了它騎將回來,忽聽深山中遠遠傳來幾聲奇怪的獸嘯。那馬一聽,倏地將頭一昂便將嚼索掙斷,放開四蹄,像箭一般竄山越澗,不要命往深山中奔去,姊姊那快腳程竟未追上,不一會便竄人𠔌中歧路不知去嚮。找到天黑沒見馬影,衹得回來。
  隔了兩三年,我姊姊早起聞得後圈馬嘶之聲。自從小千裏雪走失,一直不曾養馬,我姊姊奇怪,跑去一看,一匹白馬和一隻獨角烏鱗的怪獸,似飛一般正往圈外衝去,圈中竹籬被衝破了好幾丈。另外一匹極神駿的白馬正在槽頭旁草地上啃草,看見人來,也想跟蹤前馬怪獸逃跑,吃我姊姊攔住。一看那馬牙口還小,生得與小千裏雪一般無二,這纔想起前馬是小千裏雪,趕去忙追時,已然跑沒了影、這匹小馬比小千裏雪還要強得多,衹初來性子太野,費了好些手腳纔製服。不久我姊姊學成劍術,騎了這匹馬,創了很大的名頭。後因親事得罪了仇傢,聽她恩師雲𠔌上人之勸,避禍來到此地。這馬算起來已是那匹千裏雪的孫子了。去年在老周山主座上遇見一位博物的老前輩,說此馬原是竜種,每二世纔出一良駒,因為遺性,求偶有一定的年限,到時和瘋了一般,誰也製不了它,除非馬主人是有本領的,能將它製死,否則它發了春風,一天不往深山裏去尋猛獸配對,便和瘋了一般,不知要咬傷多少人畜呢!這纔想起老千裏雪一直到它的子孫,俱都藏有暗爪,一到跑時纔伸張開來,上山下山多難走的路都不曾跌滑過,從來沒給它們釘過馬掌。這匹小千裏雪的腳爪更長,藏在蹄裏硬得和鋼一樣,連不跑時都可看出,還能在大雪上飛馳,四蹄不陷下去,原來還是虎種。爹爹那時娶了我先母,曾給她老人傢也找上一匹。將來我姊姊嫁給小周山主,別的倒好,衹我們這樣的馬卻無尋處,不能像先父母並騎同出,照他平日對姊姊那般恭維,衹好做個馬夫了。”一言未了,便聽屋外有人喝道:“醜丫頭還要鬍說些什麽!少時我告訴你姊姊去!”
  金雷一聽,正是那啞嗓子的人。淳於荻也笑駡道:“啞鬼沒羞!偷聽壁跟,我如不聽出你們來到外屋,我還不那樣說啦。快些滾進來吧!”金、劉二人正要迎出,簾掀處進來一個矮子和一個英姿勃勃的少年,連忙舉手為禮。來人已自通名道:“在下陸萍,這位便是塔平湖白馬山小山主周靖。老英雄與劉義上保了朱公子駕到荒村土窟,款待匆匆,失禮之處幸勿見怪。”金、劉二人自然極口遜謝。周、陸二人道了仰慕幸會之言,方行落座。淳於荻忍不住笑道:“陸老五,你是幾時學的這些假套子?金、劉二位明日便是我們山中人了,自己一傢,你自報名罷了,這般客套則甚?馬大哥他們和我姊姊呢?
  外面天都明啦,怎還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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