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诗人评传>> 還珠樓主 Hai Zhulouzhu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02年1961年)
杜甫 Du Fu
  作者:還珠樓主
  第一回 落葉滿長安 殘照西風 漢傢陵闕  分金貽至契 推襟寒儒 杜老心腸
  第二回  季世更何知 三絶補窗高士畫  危機原不計 長亭走雨故交情
  第三回  急景正凋年 筆染煙雲惟有餓  考功仍下第 詩成珠玉也長貧
  第四回  高誼托風塵 鬥酒衹雞珍遠別  清輝憐玉臂 砧聲午夜感深情
  第五回  獻到宮廷 妙筆纔為當世重  躬親隴畝 衷懷始共野人知
  第六回  不見鹹陽橋 慘霧彌天 哀鴻載道  同乘颯露馬 長河落日 故友班荊
  第七回  積雪行舟 陰嶺光寒林似玉  僵屍委路 朱門肉臭酒如澠
  第八回  蠖屈必求伸 杜陵連上三禮賦  水邊多麗影 等閑莫賞麯江花
  第九回  須防丞相嗔 墜鈿遺珠不可拾  誰為京國守 千乘萬騎總西奔
  第一十回  賊窟逢故人 幸能脫身赴行在  麻鞋見天子 始得歸傢慰妻兒
  第一一回  遺恨隱深宮 南內凄涼傷惡媳  民間多疾苦 杜陵停淚寫新詩
第一回 落葉滿長安 殘照西風 漢傢陵闕  分金貽至契 推襟寒儒 杜老心腸
  “秦中自古帝王州”。唐朝的京城長安更是歷史上關中最有名的所在。這一座在中世紀比羅馬。米蘭、威尼斯等城市還要寬廣、規模也更宏大的名城,其面積要超過現在的西安六倍以上。全城周圍七十二裏,城北是皇宮。最重要的有“大明”(東內)、“太極”(西內),“興慶”(南內)三宮,稱為“三大內”。其他殿字宮苑還很多,靠近皇城一帶還建有好些王侯將相和近臣貴戚的第宅。城東西共有兩個大市(即市場)和一百零八個方形和長方形的坊(街道),除通往皇宮的大街禦路外,坊與坊之間交織着許多寬廣平直的街道。這裏面住的平民極少,多一半都是公卿大夫之流;再有便是那些繁盛的商店和富傢住宅了。這樣一個全國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的所在地,又當唐朝開元、天寶(唐玄宗李隆基紀元年號)極盛時代,休說皇室宮苑、王侯府第千門萬戶金碧交輝,廣殿崇樓雕甍相望,便是一般富商豪族、士大夫傢也都畫棟朱欄,粉墻雪映,門庭高大,裘馬輕狂。其市廛之殷富、人煙之稠密和飲食服用之講求,簡直說它不完。都城南面是西起秦隴、東徹藍田。綿亙八九百裏的終南山。北面高原上還立着幾座陵墓(五陵),長眠其中的朽骨,都是過去這座大城裏的最高統治者封建帝王。雖然他們生前的赫赫威權早已風流雲散,衹剩下這幾堆黃土在荒煙夕照中供後人諷詠談笑。這一時期仍保持着它的巍巍華表,鬱鬱鬆揪,面對南山,氣勢雄偉。至於渭濱煙樹,麯江花月,韋麯樊川之麗,溫泉雁塔之奇,更無一處不是勝地名區,惹人留戀,水木清華,傳誦古今。
  開元二十八年以後,李隆基因為寵愛楊妃,竟不惜以天下的民力物力和朝廷的名位來博取她的歡心。楊氏兄弟(鑽、國忠)姊妹(韓、秦、貌三國夫人)固是列土封侯,大亨富貴,連和楊傢稍微沾親帶故的也都官居顯要,威勢逼人。一女承歡,六親厚祿。裙帶當權,萬姓遭殃,“遂令天下父母心”有“不重生男重生女”之恨。
  男女愛情並不决定於年歲。我們自不能說明皇納妃年已六十,玉環專寵當富青春,便否定了雙方愛情的真摯。不過,承襲先人聚斂所得的膏粱子弟當要蕩産傾傢,傢天下的皇帝而要為所欲為,走那亡國敗傢的道路,天下人自然都吃苦頭了:明皇和楊妃的愛情最後給人民帶來了嚴重的災害,也給當事人本身造成了歷史上典型的悲劇。這惡果是怎麽招來的呢?二十世紀的英國皇儲“不重江山重美人”,可以為了情婦敝展尊榮,比翼雙飛,飄然遠行,並不受那一切人為的阻礙,人們也沒有受到他的影響。而明皇卻因過愛所歡引起變亂,以致翠華西去,六軍不發,眼睜睜望着他的心頭愛寵慘死馬剋,埋香黃土,掩面悲咽,無可如何。到了“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人夢”,孤燈挑盡。徹骨相思之時,也衹能把萬分沉痛的心情寄托於虛空渺茫之中,苦尋那臨鄧道士,意圖為他天上人間覓緻芳魂,重溫“密誓”,受製於媳,長恨以終,豈不正是當時社會所造成的麽?
  李隆基以前就常臨幸儷山,入浴溫泉。這一專寵楊妃,華清宮更成了他經常往來之地。遇到鼕日前往避寒,甚而要到開春纔回。皇帝遊樂實在太不簡單!休說六宮粉黛,翠葆霓旌,保駕羽林,隨行文武,而楊氏兄弟姊妹五傢人馬的冠裳佩飾又都自成一色,五隊連行,鬢影鞭絲爭奇競勝,所過之處珠礬錦綉燦若繁霞,繽紛眩目,照耀通衙。那一種富麗豪華的情景直非尋常所能想見。許多奔走趨奉的大小官吏還不在內。這一來,連整個京城內外的市面都引起了蕭條,浪費人力物力之巨真個驚人。
  天寶五載(天寶三年五月改年為載)九月下旬,李隆基和愛妃楊玉環日前移駐華清,照例又帶走了許多朝臣親貴,隨從軍侍。已涼天氣,時近黃昏,悲風怒號,塵霧彌漫,官道上平日“車如流水馬如竜”的盛況已不再見。衹是兩行衰柳,敗葉搖風,黃雲蔽日,驚沙掠地。那被狂風捲起來的殘枝落葉滿空飛舞而下,落到地上,滴溜溜不住滾轉,水一般朝前涌去,通沒有一個停歇。暗淡的殘陽曉照中,遙望別具形勝的五陵北原,固早為萬丈風煙所掩,連那巍峨壯麗的長安城也失去它原有的光輝。衹依稀現出了一點輪廓,城內外那麽多的金碧樓臺、園林亭館,更看不見一點影於。各地村落中以前尚能生活的農夫,因近年徵役頻繁,田多荒蕪,也十九全家愁顔相對,極少有人進出。大片肥田沃野衹是土於草枯,空蕩蕩地形成=種荒涼景象。寬闊的官道上僅有幾個人,前後零散在風沙中掙紮着往南門走進。內中一個中等身材、頷有微須、貌相清癯的中年人便是本書要寫的詩人杜甫。
  杜甫字子美,祖籍原是京兆(長安)杜陵。因他十三世祖晉代名將杜預的曾孫杜遜於東晉初年遷居襄陽,成了襄陽杜氏的始祖,故史書上說他是襄陽人。實則杜甫生在鞏縣城東二裏的瑤灣。從他的曾祖依藝起已遷居於河南鞏縣了。自他遠祖杜預以來,文武兩途仕宦不絶,他的外祖崔傢更是曾和皇室通婚的大士族。他雖然生在這樣一個閥閱名傢、簪纓世裔、“奉儒守官”一脈相承的士族家庭裏,他的祖父杜審言也先後任過膳部員外郎和修文館直學士,但是文人習氣很深,中間又經貶滴,並未留下多少傢産。父親正當兗州司馬,又是一個小官,俸給有限。他嬰年失母,幼時多病,有相當長一段兒童時期寄居在洛陽建春門內仁風裏的二姑傢中。從小天分就高,更喜勤學,在他姑母的慈愛教養下,非但傢學淵源,七歲就會作詩。大來連書畫音樂、騎馬試劍也都無不通曉。這時,他的傢境還不算壞,人又自負才華,“讀書破萬卷”,胸懷大志。“裘馬輕狂”,對武功則崇拜他的遠祖杜預,意圖不昧“傢碑”(杜詩“吾傢碑不昧”),比於稷契(上古名臣);對文學又景慕他的祖父杜審言使“屈(原)、宋(玉)衙官”、“羲之(晉代名書傢王羲之)北面”的放言高論,目無餘子。於是年纔十九,便有“四方之志”,北渡黃河,始涉郇瑕(山西猗氏),次歲南遊,遍於吳越,這初期三四年的漫遊,使他見識到了許多事物,覺着自己學問更高,眼界日廣,取功名如拾芥。開元二十一年,長安一帶發生水災,李隆基帶領文武百官遷往東都(洛陽)。杜甫藉着應考,看望老年的姑母和一些親友,正是一舉兩得,便先回到鞏縣故鄉,請求縣府保送,再回洛陽應試(唐代科舉,由考功員外郎主考,人們稱他為考功試。開元二十五年,因考功郎李昂受了舉人責間,始改為禮部侍郎主考,由此人們又改稱為應禮部試)。初意以為功名有望,手到拿來,哪知鄉貢考試並非容易。這年錄取的進士共衹二十七名,而投考的人將近三千。彼時的考試既重權位,復尚虛名,人情請托,關節通行,常使才人飲恨,寒士吞聲。開元之未其弊尤甚。像他這樣一個初涉名場、無人援引、尚未知名的儒生,想要金榜題名,春風得意,自然是個夢想。當年下第之後,覺着還是自由散漫的生活可以隨意所如,第二年慨然又起壯遊之思。先到山東兗州省親,再遊齊趙(今山東與河北省南部),開元二十九年纔回洛陽,並和司農少卿楊怡之女結了婚,夫妻也頗恩愛。兩次十年的漫遊,雖然結交了好些氣味相投的朋友,但這些都和他一樣遭逢不偶的文人才士,衹能在一起煮酒談詩,騎馬射獵,並沒有一個能夠加以援引,使其從此置身青雲,成就他理想中事業的人物。他最親愛的姑母便在此時死去,心情本就悲傷,又見洛陽雖然文物繁富,人情卻是非常勢利,越發加重了苦悶。
  天寶三載四月,杜甫忽然遇到當時號稱滴仙的詩人李白。自來文人多半相輕,這兩位偉大的天才詩人卻是一見如故,成了詩文骨肉之交。杜甫非但被這位青蓮學士的風采所吸引,並且還受了他功成身退。遊俠好道,意圖煉丹求仙以超然物外。解救自己,始終不滿現實的影響。
  李、杜二人非常投機。除在一起樽酒論文,同榻夜話而外,還同到梁(開封)、宋(河南商丘)去尋采瑤草。後又深入到道傢聖地王屋山上的小有清虛洞大,意欲尋仙修道,采取靈藥。雖然他們想參拜的有道之士華蓋君並未成仙而死,不得不走回頭路。他們的才華意氣依舊飛揚,上下古今不可一世。李、杜二人在歸途中又遇到另一位詩人、杜甫的舊交高適。這三個好朋友在一起,不是孟諸(平原單縣的大澤)秋獵,琴臺(在單縣)浩歌,便是南瞻芒腸,北望渤海。舊好新知同此歡聚,豪情勝概旁若無人。
  秋後,高適南遊楚地,李白因事暫離,杜甫也做了北海大守李豈的座上客。不久,李自由紫極宮去領道篆回到究州,杜甫又尋了去。知己相逢,友情自更深厚。無奈好景不常,離長會短。李白要重遊江左,杜甫也因先後在外流浪了十幾年,平生抱負絲毫不得施展。父親杜閑又轉任了奉天(陝西乾縣)縣令,屢次來信要他西上長安,再作求名之想。這兩個好朋友從此分手,便成永別,各有幹秋,更不再見。
  杜甫匆匆趕回洛陽,和愛妻略微商計傢務,先到父親任上省親,再往長安求名。孤身客館,東食西宿,並無一定住所。他嚮來有出無進,此時家庭人口漸多,生計日絀。以前的放浪形骸、裘馬輕狂雖已不可復得,仗着父親仍當着縣令,還沒有到那裘敝全空,凄惶窮路,“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晴抱着無限悲辛去接受人傢“殘杯冷炙”的地步。人又慷慨豪爽,一到長安便交了好些朋友。所結交的十九雖是落魄文人、失意寒酸,對於那些有類行屍的冠裳架子仍是心存鄙視,極少登門。衹管隨便寫上一首詩,說些違心之論,去投刺朱門。恭維權貴,成為當時的風氣,賢者不免,無足為怪。這位生具做骨俠腸而又出身士族。目空一切的天才詩人還是本心所不屑為的。
  這日午前,杜甫見秋風獵獵,塵霧飛揚,一時無聊,備些酒肉,約同華原縣尉孫宰和鹹陽幾個士人在客捨裏飲酒談笑,不打算出門了。醉飽之後,忽然想起,新交好友鄭虔多才多藝,人又極好,偏是落拓風塵,久不得意,寄居在城南貴人坊後一條偏僻的小巷內,傢況本就清寒,常時無米為炊。眼看秋末鼕初,定難度日。這樣大的風沙天,不知是何光景?當時勾動俠腸,意欲送他一些銀錢,以盡朋友之道。
  孫宰和另一士人王倚最佩服杜甫,見他仍要出門,再三勸阻,說:“這樣大的風沙,馬都難行,你如何隔老遠趕進城去?”
  杜甫一想到這位苦對秋風、衣食兩缺的才人,心直發惻,哪裏還聽勸阻?乘着酒興,連馬都不要,徒步起身,急匆匆往城裏跑。好容易冒着風沙走進安化門城洞(又名鼎路門,城南三門之一),忽然一陣狂風夾着大蓬沙土迎面吹來。當時把氣閉住,跌跌蹌蹌連往後退了好幾步纔得站穩。剛把身子折轉,喘籲籲亂噴口水,一面用袖口去擦那眼角邊的風沙,忽聽連聲暴喝,眼前人馬鞭絲亂晃,慌不迭往旁一躲,城裏順風馳來的六騎快馬,已被那大股旋沙簇擁着一瞥而過。馬上人連聲怒吼,氣勢洶洶,鞭剛揚起,又被急風蕩開,空自發威,一下也沒打落,馬已嚮前馳去。悲風怒號中,休說蹄聲,連馬身上的駕鈴都被風吹啞,聽不出來。杜甫驟出意外,幾乎受了一場大辱,心中自是氣憤。手指來路,剛開口要駡,忽然看出後面兩騎錦衣花帽,穿着皇宮內侍的裝束,知是趕往靦山給帝妃送那遠方貢品的太監衛士,見人馬業已去遠,話到口邊又收回來。衹朝地上啐了一口,仍往城裏走進。
  城門洞的風沙一陣接一陣,大得出奇,使人眼迷氣堵,舉步皆難。杜甫順着墻邊背風倒退而行。等到硬挺過城門洞,人已被風吹得前後心冰涼,牙齒都戰。幸而城內風力稍緩,路也快到,忙往路東貴人坊後趕去。路隔不遠,風又改由身後吹來,當時身上一輕,步履加快。不多一會便自趕到。一路急趕,還喘着氣,連鼻涕都顧不得擦,伸手先去拍門。
  鄭虔傢住陋巷矮屋之中,四壁蕭然,傢無長物,光景甚是貧寒。這日見秋風凜冽,想起快要人鼕,子女尚着單衣,心先發寒。天氣又冷,由午後便裹着一床夾被,在鬥室之中悶睡。望着缺腿畫案上那幅新畫成的“終南春霽”得意之作已為塵沙所掩,成了黃色,衹微微嘆了口氣,也懶得起來收拾。鄭妻因平日門無車馬,這樣風天更不會有人來,早把門關了個緊。跟着便去堂屋縫補舊衣,準備給丈夫兒女穿在外衣裏面禦寒,等熬過深秋,到了鼕天再打主意。縫補完後,還要忙着準備夜來的自水淡飯,所以連丈夫都顧不得去看,心情很亂。兩個兒女年幼怕冷,躺在旁邊榻上舊被裏面,等母親給他們補好衣服再起來穿,已沉沉睡去。風是呼呼亂響,來客又出意外,哪還聽得出有叩門之聲。
  杜甫見門久打不開,疑是出了什麽變故,看望之心更切。一時情急,便不再拍門,竟去繞墻狂呼起來。
  側面墻低,相隔鬥室甚近。這一帶又是朝西,鄭虔剛有些發睏,忽聽風聲中有人在喊:“鄭兄!”先還不信此時有人來訪,後聽連呼不已,睜眼靜心一聽,竟是新交好友杜甫聲音,心中一喜,急匆匆由床上縱起,連鞋都顧不得蹬好就往外跑。起得太猛,身上裹的那床夾被也忘了掀去,吃門縫一夾,掉了下來。耳聽杜甫還在門外急喊,百忙中竟將被順手抓起,仍然披在身上。口中連聲答話,往外便跑。
  鄭妻剛把舊衣補好,忽聽連聲呼喊,隔窗窺見丈夫滿頭亂發,由旁屋奔出,身披着一床舊夾被,被風一吹,鼓綳綳蝴蝶也似飛起老高,形態很怪。心裏一驚,連忙開門追出,見丈夫業已不再喊叫,正往街門猛撲,越發驚疑。剛急呼得一個“你”字,砰的一聲,眼前一暗,灰匆匆一片東西業已當頭罩下,心又一急。等掀起一看,正是丈夫身上披的那床夾被順風吹來。同時街門開處,走進一人、風沙影裏認出是丈夫新交的好友杜甫,心中一喜,忙又縮退回屋。
  杜甫剛聽出鄭虔似在裏面回應,趕回門前,鄭虔已將街門大開,忙搶上前,將手握住。覺出對方的手竟比自己還涼,衣服也甚單薄,心裏一酸,當時沒好開口。
  鄭虔笑說:“外面風大,進屋再談。”就勢拉了杜甫往裏走進。
  鄭妻因天快黑,來客又冒着風沙走來,一回屋便拿起一件新補的小夾襖朝炕上扔去,將年纔十歲的女兒喚醒,要她起來幫忙。正忙着去點燈,忽聽外面砰砰亂響,暗笑:“這兩人真怪!一個甘冒風沙,遠道來訪;一個空𠔌足音,喜迎佳客,連門都忘了關。如其被風吹倒,看你怎麽辦?”忙又趕出把門關好,再趕回屋。先把僅剩的一點燈油添在燈碗裏面,多加上一根燈草,端嚮東屋,剛進門,便見賓主二人並坐榻上,爭相笑語,手還在那裏拉着,打了火種,點燈一看,來客一身整齊衣冠業已布滿塵土,臉也成了灰黃色,忙道,“你還不請杜兄把衣冠脫下來撣一撣土?我打洗臉水去。”
  杜甫喊了聲“大嫂”,正要起立行禮,鄭妻已匆匆走出。
  鄭虔這纔發現杜甫須發皆黃,不禁哈哈大笑,忙取撣帚剛幫助杜甫把身上的灰塵撣淨,見長女阿騖拿了一件新補的夾襖走進,這纔想起身上有些發冷。隨手接過,添在長衣裏面,果然暖和了此
  跟着鄭妻打來一盆溫水。杜甫纔覺出耳鼻等處連口裏都有沙土,好生難受。正想等鄭妻走後洗漱,忽見鄭妻在嚮鄭虔耳語,面有笑容,知道主人用意,忙將身帶的十兩銀子取出,笑對鄭虔道:“小弟旅費尚不缺乏,前日韋左丞(濟)來訪,又送了我些銀子,正好轉贈吾兄,略供暫時柴米之費,或是添製兩件粗布衣服。小弟還要擾你一餐,就便暢談些時纔走呢。”
  鄭虔隨手將銀子接過,轉交鄭妻,笑道:“我們鄰傢也非富有,母雞留着下蛋,不肯賒欠,原是難怪。如今有了銀錢,或藉或買,當可通融,能夠弄點酒來那是更妙。真要什麽都辦不到,杜兄我輩中人,决不嫌我傢的粗茶淡飯寒酸本色,因而不作長夜之談,減卻我二人的清興。你和阿鴛快分頭想法子去!莫輕度過這秋夜良宵就是佳事,別的都等明天再說罷。”
  鄭妻知道杜甫所居頗遠,當晚趕不回去。一聽丈夫留客下榻,對方神情也頗高興,方覺此人真個好極,猛瞥見榻上還是空的,剛把眉頭一皺,再一轉念,忽現笑容,連聲應諾,並囑鄭虔先將室中塵土掃淨,匆匆帶了女兒走出。
  杜甫一面忙着洗漱,一面回顧主人,笑道:“遇到這樣天氣,知己談心正是樂事。兄便不留,小弟也不會走了。”
  鄭虔哈哈笑道:“這話說得對,休看我們薄酒寒齏,粗茶淡飯,但是吾道不孤,襟懷自朗,同聲相應,共話秋宵。且比那緑酒紅燈、哀絲豪竹別具清標呢!”說罷,又和杜甫相對撫掌暢談起來。
第二回  季世更何知 三絶補窗高士畫  危機原不計 長亭走雨故交情
  杜甫正和鄭虔談得高興,忽然腦後涼風,回頭一看,纔知紙窗越破越多,大股涼風往裏直鑽,一片片的敗紙被風吹得亂響,紛紛如葉。那盞油燈更是光焰搖搖,似滅還明,照得矮墻上兩個巨人影子也在亂晃,忙道:“鄭兄你去尋點漿糊來,先把這窗用紙補好,再把畫案上的黃塵掃淨,免得嫂夫人少時忙不過來。”
  鄭虔道:“午前就想糊窗,因為紙缺,沒有糊成,沒想到晚來窗破得這麽厲害。好在那邊木架上還有幾張畫,可以頂用,我先找漿糊去。”
  杜甫忙把鄭虔拉住道:“你那幾張畫我都拜讀過,不是多歷名山大川、胸藏丘壑、筆染煙雲的人决畫不出來。此是你的心血所萃,如何用來糊窗呢?”鄭虔微笑道:“反正無人識貨,用來糊窗,並與知音同賞,纔是我輩豪情,你怎麽俗起來了?”說罷,掙脫了手,便往上屋趕去。
  杜甫知他任性,勸未必聽,忙去屋角舊木架上把日前看到的幾張畫尋出,抖去上面塵沙,匆匆捲起,藏嚮一旁。忽然發現還有一捲未用過的素絹,心方一鬆,瞥見先前衹顧談笑,未及打掃的案上黃塵吃風一吹,微微露出一角畫來。用撣帚輕輕一撣;竟是一幅《終南春霽圖》,整個被埋在塵沙堆裏。連忙拿起,捏着兩邊絹角隨手微抖,恰值一陣急風穿窗而入,畫案上的塵沙全被揚起,撲了個滿頭滿臉,寒燈光焰立和鬼火也似,慌不迭背風當燈而立,就着重明的燈光一看,那畫一面是平林遠帕,緑柳含煙,春雲自舒,嵐光如染。一面是奇峰刺天,危崖映日,紅紫萬狀,澗𠔌幽深。端的氣韻生動,光彩照人,意境空靈,清標遭上。不是窮探終南崖壑峰巒之勝,與多識宇宙風雲月露之奇者,怎會畫得出來!畫上還題了幾首詩,一面在流連風景,贊美山河,一面在因物詠嘆,自吐幽懷。字又是剛勁圓融,簡遠蕭散,含勢欲飛,出入鐘王(鐘繇、王羲之,均晉代人,為我國書傢中最有名的歷史人物)之間而自成一格。知道此君性情孤做,這一幅精心傑作又將留供他自己玩好,不打算拿出問世了(唐人畫僅落單款,除自留得意之作而外,極少題詩其上),越看越愛,也越替他抱屈。心想:“這樣多才多藝的人,竟會落拓長安,一寒至此,哪還有理可講!我也是多年流轉,依舊青衫。將來……”心念纔起,室內風平沙靜,燈芯亭亭中,窗外似有響動。回顧滿窗破洞似被什麽東西堵上。左邊角上都塞進一團布,兩節手指剛縮回去,耳聽幼童在大風中急呼:“爸!快把它扯下來,媽回來要、要生氣的。”隨聽鄭虔道:“乖娃子,快回屋去,外面風大。”趕出一看,暗影沉沉中,鄭虔拉着他那八歲幼子已快走進南堂屋。窗上黑忽忽一片,也不知糊的什麽東西。回到屋內,又取撣帚將畫案上塵土撣淨,待要掃榻時,忽聽門響和開關之聲。
  鄭虔跟着走進,見面便大驚道:“杜兄並沒有出去,哪裏又來這一身土?”
  杜甫見鄭虔也是一身塵土,眉宇皆黃,不禁笑道:“我正打算勸你手下留情,改用素絹補窗,莫使妙筆丹青也隨我輩遭此風塵之厄,忽然一股狂風鬧了我一臉的土。鄭兄竟在匆促之間將破窗補上,真太好了。”
  鄭虔笑道:“畫由我作,成毀原非所計,衹是未毀以前還想暫時留供解人品題,略談此中甘若,忽然想起風從西來,畫由裏貼,怎貼得住?人當窮極,須知應變,纔想起了這麽一個好主意……”話未說完,忽聽有人接口道:“你這主意真好。今早我找了好些舊絹想糊窗戶。你說這些都是畫壞了的東西,又多撕裂,糊在窗上東一片,西一片,花花緑緑的,連自己看了都慚愧,如何見人?不讓我糊。事情一忙也就岔開。就說不可惜,你在山中連住四月,又費了幾個月的光陰纔得畫成的東西定要補窗,等我回來再糊也好,誰知你竟把我剛洗好纔兩天的夾被塞了窗戶,可知你那麽娃都在笑你呢?”
  鄭虔見妻已走進,笑道:“我覺得這個主意很高明,你卻空口怪人。可知當時滿屋悲風,一燈如豆,使人無歡麽?”
  鄭妻笑道:“我話是答得急了些,不是怪你。說起來也真可憐!像你這樣人哪裏會做這樣事?不怕杜兄見笑,全家長幼正苦秋風,本來鋪蓋無多,他卻將這床剛漿洗好準備裝棉的夾被去塞窗洞,怎麽不叫人有些着急呢?”
  鄭虔笑道:“這不相幹,我去把它扯下來。”
  鄭妻忙攔道:“已然擋上,就不忙此一時了。這些傢務事你越幫我越忙。你自陪杜兄清談,等我把酒飯準備好了再說。”說罷轉身要走。忽又回顧鄭虔,苦笑道:“酒菜都買來了,還賃了兩床被,紙也藉來好些。這回請你把這幾幅畫保住,莫再毀棄可好?”
  杜甫忙由榻後將畫取出,笑道:“大嫂請快拿走!這幅《終南春弄圖》更是鄭兄精心傑作。不是我輩中人,看都不要給他看呢!”
  鄭妻含笑謝諾。阿鸞早將先前用過的盆水取走,又端來大盆熱水,帶進一個空盆。剛將水勻成兩份,聞言將畫抱起,便往外走。
  杜甫恐鄭虔任性,忙道:“臉水來了,快洗,快洗!”
  鄭妻忙着去備酒飯,便自走去。
  鄭虔笑道:“小弟平生愛玩煙霞,喜涉山川,體會物情,每多感觸。惟恐過眼雲煙,難留永憶,這才學為繪畫,記以詩歌。空拋心力,虛度時光,全由自傢愛好,積習難忘。本無稗於今世,亦非有人誤我。此物饑不可食,寒不可衣。補我寒窗,兼供臥遊,禦風應急,原非故意。既然找得紙來,當然不會再用畫補。得此良友賢妻,已是自豪。若再非此不可,便是有心作態,連人也顯得小氣了。”隨陪杜甫同往外間小屋,各把身上灰塵掃去,洗漱之後,重整衣冠,又談起來。
  阿鸞先送進一壺酒,一碗炒蛋,一盤涼拌晚菘(菜名,色青者即青菜,色白者即白菜,變種而色轉黃者即黃芽菜),笑道:“爸!娘說請你陪杜伯父先用點酒。”說罷匆匆走出。
  幼女天真,憨態可掬。
  杜、鄭二人舉杯同飲,談興更豪。由詩、書、畫談到朝廷好大喜功,屢開邊釁,以致連年用兵,多耗國用。近更信任姦相,習為奢侈,使百姓多受徵役之災,將來恐有分崩離析之患。瞻念前途,同懷隱憂。又由互吐襟期,各言其志,變為哀民念切,共慮時艱。就在這激昂慷慨、相對嘆息之際,鄭妻恰將新炊晚稻和燉好的肥雞送了進來。跟着打掃床榻,放好鋪蓋,備了茶水,又將窗子糊上,方始辭出。
  杜、鄭二人酒足飯飽,歇了片時,索性同榻夜話,一直談到雞聲再唱,方始朦朧睡去。杜甫恐主人費事費錢,昨晚約定次日同去看望房琯、孔巢父,醒來見天時將近午,忙把鄭虔喚起,匆匆洗漱,一同走出。杜甫因鄭虔曾與房琯相識,巢父尚未見過,恐他不願意去,笑道:“弱翁(巢父字)隱居祖襪山,志行高潔,又是太白故交,和房次律(琯字)一樣,都是我輩中人,定能一見如故。聽說他將要回轉江東,我想托他代嚮大自問候,恐怕錯過機會,因此先到他傢,便約酒肆同飲,午後再訪房次律去,尊意如何?”
  鄭虔笑道:“觀人者必於其友,何況此君並非當道,又是太白舊交,焉有不去之理?我衹是不願去看那些豪門中人的顔色罷了。此時風雖暫住,滿街落葉,遍地黃塵,蕭颯景象令人難受。天子移住華清,連落葉塵沙也無人掃,不尋朋友談笑,何以度日?聽說他就寄居在南門外汝陽王(李璡)別墅裏面,離此不遠。天已不早,快些走罷。”
  二人且談且行,轉眼出了南門,尋到汝陽王別墅。名帖剛拿進去不多一會,孔巢父便出迎賓,同到園中客館落座,互相禮見之後暢談起來。
  鄭虔見巢父紅面長髯,身材高大,聲如洪鐘,人甚豪爽,先就心喜。交談之後,越發投機。等杜甫問完太白近況,見天已交午,意欲辭去。
  孔巢父忙道:“主人已命備下酒宴,托我輓留佳客,在此一醉,二兄此時都不能走了。”
  杜甫本意李斑皇室宗親,必已隨駕驪山,打算少坐片刻,約了巢父同往酒傢小飲,不料主人竟會移居別墅。前聽太白說他愛纔善飲,三鬥不醉,並無王公習氣。雖然是個好人,衹是冒昧登門,連名刺都未通,怎好就做他的座上客?見鄭虔已先開口推謝,正請巢父代為婉辭,忽聽門外有人笑道:“二位先生不肯臨賜(賞光),可是嫌我未先邀約,待客之意不誠麽?”
  杜、鄭二人回顧來人豐容虯髯,氣度高華,年約五十以內,已雍容緩步走了進來。
  巢父忙嚮雙方引見。杜、鄭二人才知來人便是汝陽王李璡。見他衣履雖頗華美整潔,並非親王服飾,也無從人隨行,進門之後纔有三四個侍從趕來,也都侍立在外,沒有一人走進。對人更是禮讓殷勤,意甚誠懇,談不幾句便請入席再談。話未說完,門外侍從已有二人飛奔而去。
  杜甫先具成見,固有好感。鄭虔雖然自來看不起這類王公顯要,一旦對面相看,也說不出半個不字。李班陪了來客,順着花徑,笑語同行。
  杜、鄭二人見地上沙塵早已打掃,當此草木黃落之際,園中菊花特盛,五色繽紛,深秋獨做,霜華照眼,冷豔含芳,用以點綴園林,越發引人留戀。一路上的樓臺亭館、畫閣回廊,雖非尋常百姓所能想見,偏是麯徑通幽,赤欄臨水,寒林聳秀,楓葉流丹,別具一種爽朗清麗之致,通不帶絲毫俗惡氣。最後繞到一座池邊樓臺之內,盛筵已早備齊。主人好似專為杜。鄭二人而設,並無他客。原來左丞相韋濟曾在李璡面前說過杜甫的好話,巢父更屢次和李斑談起杜甫是個才子,和李白是詩文知己之交。李白學識器度當世所稀,曾受朝廷禮重,早就名滿長安,又是長安八酒友(飲中八仙)中的第一人物,有滴仙人之稱。李斑對他的詩才酒量看得最重,知道此人才高性做,極少許可。杜甫竟受到他的重視,引為知己,並囑巢父為之榆揚,定是一位非常人物。日前已托巢父致意約晤,一聽來訪,好生高興。另一寒士鄭虔雖不深知,既和杜甫同來,當也不是庸俗一流。以親王之尊,下交寒素,更顯得自己的雅量,這纔同以上賓之禮相待。這一來,杜甫固然受寵若驚,鄭虔也是莫名其妙。
  杜甫到底出身世傢,常與仕宦中人交往,衹管人情勢利使他不滿,像這樣略分下交的天演貴胃雖是初見,規矩禮節卻都知道,應付從容,均頗得體。
  鄭虔生自寒門,性情疏放,衣履又極敝舊,明明覺得主人禮賢下士,與平日討厭的那些王公顯要大不相同,心裏也在說着這樣人倒真難得,不知怎的,坐在這樣陳設富麗的華屋之內會感到不自在,連那平日最愛的冷豔秋芳放在室中,也仿佛失去了它凌寒獨做的本色,衹管翠葉離披,花開正盛,竟沒有多看它幾眼。有時看到腳底那雙補了又補、上面沾滿沙泥的舊鞋和旁立宮娥侍從的珠履錦靴,相形之下越發顯得難看,剛忙着縮回來,無奈放浪形骸已慣,隔不一會,由不得又露了出去。主人衹管殷勤勸客,他卻實在感覺拘束得難受。巢父見他衹飲寡酒,極少舉著,便不斷給他布菜。再上菜時,鄭虔想少揀一些,兔得巢父又布。恰值杜甫正嚮李璡稱贊他詩文書畫無一不好到極點……知道良友熱腸,又在乘機為之譽揚增重,心中感激,微一疏神,舊衣袖又將面前新斟滿的一杯熱酒帶倒。那麽一位胸懷開朗、性情亢爽的才人,到此地步也由不得窘了起來。巢父卻和沒事人一般,正要開口喊人收拾,旁立宮侍已搶着上前,轉眼收拾幹淨,重放杯盤。鄭虔偷覷旁立宮侍,口角上似有笑容初斂,臉正發燒,忽見李璡舉杯相勸,衹得起謝,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不料起座慌了一些,所着舊衣衫又被座位挂破了一塊。總算衆人均如無覺,勉強壓住氣悶,想推酒醉辭出,偏不好意思說,心情又煩又亂。
  李璡因杜甫不住稱贊鄭虔的詩、書。畫,孔巢父也在一旁幫腔,自然相信,便要杜甫送他一百詩,鄭虔送他一張畫,並還題詩其上。
  杜甫見孔、李二人都是談笑風生,鄭虔平日健談,語更風趣,今日至多隨同唯諾,竟少開口,神情也頗沉悶。知他一嚮性做口直,不喜貴人,一個酒後任性,開口拒絶,非但錯過良機,也使主人難堪,忙嚮李斑舉手接口道:“鄭先生是甫詩文骨肉之交,像賢王這樣愛纔下士,定必竭其所專以請教益的了。”
  李璡越發高興,想輓留杜甫、鄭虔在園中暢聚三日纔對心思。席散之後還不讓走。
  杜甫早就看出鄭虔不大高興,老擔着心,力言有一好友明日將有遠行,約定今日同去看望話別。名刺未通,竟蒙賜宴,雖感盛情,心實不安,改日定必整肅衣冠,專誠拜謁。鄭虔恨不能當時離開這所華屋,也跟着說今日往送友人,已然約好等語。
  李璡不便強留,正要送客,忽然想起一事,笑問道:“二位先生要去看望的友人是房次律麽?”
  杜甫驚問:“次律雖甫好友,已有多日未見。聽賢王口氣,當是新有遷調,可知他幾時起身呢?”
  孔巢父接口道:“說起來也是冤枉……”話剛說得一句,忽見李璡以目示意,不禁又哈哈笑道:“巢父若非姦相(李林甫)當朝,國事日非,既來長安,也不會便作還山之想。過蒙賢王厚愛,纔將行期改在明年。杜兄性情中人,既承詢問,應與明言。房次律因和已貶左相李適之、刑部尚書韋堅交厚,受了姦相之忌,挾嫌陷害,將他貶為宜春太守。朝命已下,日內就要起身了。”
  杜甫和房琯互相看重,交情甚深。聞言立起告辭。
  李璡見杜甫神情匆遽,料其必往,忙道:“二位先生少待,聽我一言,次律平日與我常共杯酒之歡,適之更是我們的好友。不過,他們既然得罪李相,衹恐難猶未已,事尚莫測。如其往訪,最好慎重一些,免為他日之纍呢。”
  杜甫慨然答道:“朋友厚薄不因患難而異。當他失意之時,更無不往之理。杜甫長安布衣,鄭兄也衹是個俸給微薄的協律郎,當不致引起他人忌恨。容允拜辭,等小詩寫成,再來呈教罷。”
  李璡雖知姦相李林甫陰險忌刻,到底不便深說。杜甫、鄭虔隨同辭出。
  孔巢父一直送出門去,悄對杜甫道:“今早我已瞞着主人去談了一會。杜兄見到次律,請代致意,說我明日不能往送了。他那麽好客的人,朝命一下,門前便無車馬,人情真個勢利得可惡。次律倒還坦然,傢人奴僕卻是張皇。杜兄和他知己之交,前往慰問,定見高義。此行若為姦賊所忌,至多和大白兄一樣,把我們放往江湖,誰還怕他不成!”隨又轉嚮鄭虔道:“初見鄭兄談鋒甚豪,後來同飲便少開口,這正是你的本色。不過汝陽人並不惡,衹是膽子小些。你那張畫……”
  鄭虔哈哈笑道:“杜兄答應在先,决無使良友為我食言之理。小弟衹是積習太深,不慣拘束而已。”
  杜甫知道李璡收畫之後又有厚贈,惟恐鄭虔任性不與,自己又沒有那麽多的財力救他窮睏,聞言纔放了心。
  三人且談且行,眼看走進南門。杜。鄭二人再三辭謝,巢父方始作別回轉。
  杜甫因房琯才華雖非李白之比,相識不久,交情也沒有和李白厚。但他文韜武略均所通曉,抱負也和自己相同,不似李白既想緻君澤民,又有功成身退、遁世求仙之想。當日本就打算往訪,何況又當對方貶竄之時,衹恐鄭虔萬一受纍,想勸他回去,又不便明說。鄭虔見他兩次欲言又止,面有難色,微笑道:“次律雖無深交,人卻正直,杜兄不畏嫌疑,小弟就恐牽連麽?”
  杜甫不好意思再說,衹得聽之。見天已西初,恨不能當時趕到,共衹七八裏路,卻走了一身汗。剛走進宣文坊,忽見前面房傢門內走出一個朝官和兩名侍衛,昂首高步,扳鞍上馬,飛馳而去。房琯送走來人,正往裏從容走進,二人不知又出什麽事故,連忙趕去。應門蒼頭見有客來訪,知道來騎尚未走遠,也未通報,便自放進。
  房琯得信,忙即迎出,仍和平日一樣,滿面春風。杜甫因他以前曾由監察御史貶為睦州司戶參軍,不久轉任縣令,所到之處興利除弊,勤政愛民,終於內調,得到當今看重。近奉朝命往儷山佈置環繞華清宮的百官區署,因此多日未見。昨早衹聽人說他前日回傢,意欲訪看孔巢父後就去尋他,不料會遭姦相陷害。知其雅量高懷,不以升沉為意,姦相卻並不肯甘休。心甚憂疑,開口便問:“我二人來時,曾見三騎……”
  房琯接口笑道:“林甫欲置我於死地,君王不準,無計可施,僅能派一刑官逼我明日一早上路而已。老奴奈何我不得,且自由他。我們先謀一醉如何?”
  杜甫原和鄭虔約定,慰問房琯之後仍回鄭傢住上一夜,明日再往長亭餞別,以免使他傢人慌亂中多此煩擾,沒想到主人當此危疑之際竟和沒事人一般。平時屢作長夜之談,再若堅辭,就主人不多心,也顯得畏懼權姦,恐涉嫌疑。方一尋思,見房琯已命傢人準備夜來酒食,並說“別遠會稀,天明便要輕車先行,二兄當不吝此一會”等語。轉念一想,明早往送决來不及。半夜趕往長亭相候,又犯金吾之禁,轉不如就在這裏暢談到夜,明早由此起送方便得多。於是便和鄭虔同留下來。
  房琯還是那麽高談闊論,始終不提因何被陷之事。杜、鄭二人剛開口想要慰問,便被房琯拿話岔開。所談多是詩酒文章,別的一字不提。
  入席之後,杜甫知他機警,打算酒後乘機探詢。鄭虔吃了幾大杯酒,越想越氣悶,忍不住也要開口。
  房琯接口笑道:“今日我已深知鄭兄不僅多才多藝,並且和杜兄一樣都是性情中人。故連二兄送別也不推辭。不過,相見時短,難得有此快聚,今夕最好衹談風月,連明朝長亭一別也請作為送我榮行,方為快事,我先飲三大杯示罰如何?”隨將酒連飲而盡。
  這一來,鬧得杜甫也不便再提前事,房琯始終談笑自若,夜還未深,便請安歇,並另設一榻與客相對。
  杜甫因君子在野,小人在位,好些忠義之士都受到權姦排擠。有的甚而遭了殺身之禍,滿肚皮的憂憤未得吐出。見房琯已在對榻沉沉睡去,打起呼來。既憂國事,又慮良友,一夜也未睡好。剛要合眼,忽聽窗外有人走動。睜眼一看,天還未明,房琯業已起身走出。剛將鄭虔喚醒,洗漱起身,外面車馬已早備齊。
  房琯除杜、鄭二友外,傢人子女都不令送,衹帶兩個隨從和一些行李書籍上路。天還不曾亮透,路上行人稀少,城門也就剛開。走了一陣,杜、鄭二人望見長亭內外衣冠楚楚,餞行之人頗多。初意房琯平日好客,這些相知故舊多在暗中趕來相送,到後纔知這般人雖多與房琯相識,送的卻不是房琯。被送的人恰是李林甫門下爪牙,新放外任。送行的也是一些趨炎附勢之徒,對於房琯竟如未見。相形之下分外顯得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房琯依然行所無事,到了亭內便笑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別,我們這就分手罷。”隨即拱手作別。杜、鄭二人連一句藉別的話也未顧得說,眼睜睜望着房琯輕車簡從往前馳去,天卻下起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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