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歷史>> 演义说部>> 李清 Li Qing   中國 China   清代   (1602年1683年)
檮杌閑評
  又名《明珠緣》。清木刻本。五十捲五十回。
  書中所敘之事,最晚者為明崇禎三(1630)年,成書約在明末。敘述明代宦官魏忠賢與明熹宗乳母客印月互相勾結丶亂政篡權的故事。
第一回 朱工部築堤焚蛇穴 碧霞君顯聖降靈簽
  詩曰:
  極目洪荒動浩歌,英雄淘盡淚痕多。
  狂瀾一柱應難輓,聖澤千秋永不磨。
  望裏帆檣時蕩漾,空中樓閣自嵯峨。
  臨流無限澄清志,驅卻邪螭淨海波。
  且說堯有九年之水,泛濫中國,人畜並居。堯使大禹治之,禹疏九河歸於四瀆。哪四瀆?乃是江瀆、淮瀆、河瀆、漢瀆。那淮瀆之中,有一水怪,名曰支祁連,生得竜首猿身,渾身有四萬八千毛竅,皆放出水來,為民生大害。禹命六丁神將收之,鎮於龜山潭底,千萬年不許出世。至唐德宗時,五位失政,六氣成災,這怪物因乘沴氣,復放出水來,淹沒民居。觀音大士憫念生民,化形下凡收之,大小四十九戰,皆被他走脫。菩薩乃化為飯店老嫗,那怪屢敗腹饑,也化作窮人,嚮菩薩乞食。菩薩運起神通,將鐵索化為切面與他吃。那怪食之將盡,那鐵索遂鎖住了肝腸。菩薩現了原身,牽住索頭,仍鎖在龜山潭底。鐵索繞山百道,又於泗州立寶塔鎮之,今大聖寺寶塔是也。又與怪約道:“待龜山石上生蓮花,許汝出世。”歷今八百餘年,正值明朝嘉靖年間。七月三十日,乃地藏王聖誕,寺中起建大齋,施食放燈,蓮燈遍滿山頭。此怪誤認石上生蓮花,遂鼓舞兇勇,逞其頑性,放出水來。江淮南北,洪水滔天,城郭傾頽;民居淹沒。江北撫按官員,水災文書雪片似的奏入京師。正值世宗皇帝早朝,但見:
  祥雲籠鳳闕,瑞氣靄竜樓。數聲角吹落殘星,三通鼓報傳玉漏。和風習習,參差禦柳拂旌旗;玉露瀼瀼,爛漫宮花迎劍佩。玉簪珠履集丹墀,紫綬金章扶御座。麒麟不動,香煙欲傍袞竜浮;孔雀分開,扇影中間丹鳳出。八方玉帛進明皇,萬國衣冠朝聖主。
  是日,天子坐奉天殿,衆官禮畢,殿頭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衹見左班中閃出兩員大臣,當階俯伏。左首是玉帶金魚,乃工部尚書,奏道:“臣連日接得鳳陽等處水災文書,道淮河水溢,牽連淮、濟,勢甚洶涌,陵寢淹沒,城郭傾頽,淮南一帶,盡為魚鱉。臣不敢不奏,請旨定奪。”右首紅袍象簡,乃是通政司,手捧着幾封文書奏道:“臣連日收得鳳陽等處奏疏數封,敬呈御覽。”兩邊引奏官接了奏章,一面進上御前拆封。讀本官跪下宣讀,皆是水災告急。天子聽了,即傳旨道:“鳳陽陵寢重地,淮揚漕道通衢,爾等會推幹員,速往經理。”衆臣叩頭領旨。
  天子駕起,諸臣退班,即於鬆蓬下會集閣部九卿臺諫部寺各官,會議推得材幹大員朱衡。這朱衡乃江西吉安府萬安縣人,由進士出身,現任河南左布政。曾任中河,因治河有功,故衆人會推他,遂奏聞。旨下,升他為工部侍郎,兼僉都御史,總理河務。頒了敕書,差官送,星夜到河南開封府來。
  朱公接了旨與敕印,即刻起身,走馬到鳳陽來上任。府州縣迎接過了上院,次日謁陵行香,回院。徐、穎、揚三道進見,朱公道:“本院櫟材初任,不如虛實,諸公久任大纔,必有碩見賜教。”揚州道拱手道:“大人鴻材碩德,朝野瞻仰,晚生輩何敢仰贊一詞。”朱公道:“均為王事,但請教諸位謀略,共成大功,何必太謙。”鳳陽府推官上前打一躬道:“明日請大人登盱貽山,一觀水勢再議。”
  次日,各官齊集院前,具鼓吹儀從伺候,辰時放炮開門,朱公八人大轎,衆官或轎或騎相隨,一行儀從,早來到盱貽山上下轎。朱公同衆官縱目一觀,但見:
  汪洋浸日,浩漫連天。數千裏浪腳拍長空,一望裏潮頭奔萬馬。連山倒峽,噴雪轟雷。悠然樹頂戲魚竜,慘矣城頭遊蟹鱉。民居蕩漾,蕭蕭四野盡無煙;蜃氣重迷,隱隱八方渾沒地。子胥威勢未能消,大禹神功難下手。
  朱工部同衆官觀看良久,嚇得目瞪口呆,道:“本院衹道是淮水泛溢,與黃河堤壞相同,似此洶涌,何策能治?”衆官你我相視,嘿然無言。又見東北上濤浪捲起,互相衝擊,有數十丈高。朱公道:“這是何處?”泗州知州上前稟道:“這是淮、黃合流之所,兩邊渾水中間一綫分開,原不相雜。如今淮水勢大,衝動黃河濁水,故衝起浪來相擊。”朱公道:“似此如之奈何!”衆官道:“大人且請回衙門再議。”
  朱公同各官下山,時日已過午,見山腳下金光焰焰,瑞氣層層。朱公問道:“那放光的是甚麽?”巡捕官稟道:“是大聖寺寶塔上金頂映日之光。”朱公道:“大聖寺是何神?”巡捕道:“是觀音化身,當年曾收伏水母的。”朱公道:“既然有此神靈,何不到寺一謁。”隨行儀從竟到寺中。本寺僧人聞知,便撞鐘擂鼓前來迎接。衆官俱下轎馬,同入寺內。果然好座古寺。有詩為證:
  古寺碑題多歷年,澄湖如練倚窗前。
  寒雲自覆金光殿,蔓草猶侵玉乳泉。
  竹隱梵聲鬆徑小,門迎嵐色石橋聯。
  龜山一派橫如案,永鎮淮流蔭大千。
  朱公走到二門內,見兩行鬆翠,陰陰無數,花香馥馥。正中一座寶塔,礙日凌霄,十分雄壯。但見:
  七層突千在虛空,四十門開面面通。
  卻怪鳥飛平地上,自驚人語半天中。
  聲傳梵鐸風初起,光射清流燈自紅。
  水怪潛藏民物泰,萬年佛力鎮淮東。
  朱公上殿焚香,同各官下拜,禮畢,寺僧獻茶。廊下來看碑記,上載着:“唐時水母為災,觀音化身下凡,往黃善人傢投胎。後來收伏水母。”朱公忽自猛省道:“本院當日在河工時,曾有個宿遷縣縣丞姓黃,亦是敝府人。彼時河决,劉伶臺百計難塞,多虧此人奇計築完,如今不知可在了?若訪得此人來應用,或可成功。”揚州道道:“現在衹有高郵州州同,姓黃名達,是吉安人,管河甚是幹練,不知是否?”朱公道:“正是黃達,那人生得修長美髯。”揚州道道:“正是長須。”朱公道:“待本院行牌,吊來聽用。”遂上轎回院,各官皆散。朱公隨即發牌調高郵州州同赴轅聽用。
  且說那黃州同,乃江西吉水人,母夢白獺入懷而生,生來善沒水,水性之善惡,一見便知。他由吏員出身,自主簿升至州同,治高寶河堤有功,一任六年。士民保畜,故未升去。一聞河院來傳,隨帶了從人竟往泗州來。一路無詞,到了泗州,便在大聖寺住下。次日上院叩見,朱公見是他,便十分歡喜道:“一別數年,豐姿如舊,揚屬各上司個個稱贊,可賀可羨。”立着待了一杯茶。部院體統,即府佐也不待茶,這也是十分重他。朱公遂將冶水之事,一一對他說了。黃達稟道:“如今淮水洶涌,與黃水合流,汪洋千裏,且牽動九道山河之水,勢甚猖獗,急切難治。須求地理圖一觀,或原有故道可尋,或因地勢高下,再行區處。”朱公邀至後堂,命他坐了。門子捧過文捲,乃是黃河圖、淮河圖、盱貽等志,一一看過。上面大青大緑,畫着河道並村莊店鎮,皆開載明白。拐得淮、黃分處,原有大堤,名為高傢堰,由淮安揚傢廟起,直接泗州,其有五百七十裏,乃宋、元故道,久不修理,遂至淹沒。朱公道:“即有舊堤,必須修復。”黃達道:“恐陵𠔌變遷,水勢洶涌,難尋故道。”朱公道:“堤雖淹沒,必有故址可尋。築堤之事,再無疑議,專托貴廳助理。”命擺飯畝食畢,黃達叩謝。辭出回寓,嘿坐無言,想道:“這官兒好沒分曉,他把這樣天大的事看為兒戲,都推在我身上。”
  正自躊躇未决,忽報泗州太爺來拜,傳進帖來,上寫着眷生的稱呼。原來這知州也是吉水人,平日相善,相見坐下,知州道:“河臺特取老丈來,以大事相托,想定有妙算。”黃達道:“河臺意欲於湖心建堤,隔斷淮、黃之水,豈非挑雪填井,以蟻負山?何得成功?着晚生奔走巡捕則可,河臺竟將此事放在晚生身上,如何承應得起?”知州道:“老丈高才,固為不難,但此公迂闊,乃有此想,可笑之至。”黃達道:“事出無奈,敢求划船十衹,久練水手二十名,容晚生親去探視水性再處。”知州道:“即送過來。”
  相別去了一會,州裏撥到划船十衹,二十名水手,又送下程、小菜。黃達即將下程賞了衆水手,小菜賞了船傢。收拾下船,一齊開嚮湖心裏來。已是申牌時候,行有三十裏,衹見東方月上。是夜微風徐動,月色光明,照得水天一色,到也可愛。船到了一個渦口,黃達覺得水淺,叫水手下去探試。兩個水手脫了衣服下去,約有頓飯時,不見上來。衆人等得心焦,黃達又叫兩個下去。衆人見先下去的不上來,便你我相推,亂了一會;揀了兩個積年會水的下去,又不見上來。等至三更,月色沉西,也不見上來。黃達又叫人下去,衆人道:“纔兩人是積年會水的,水裏能走幾十裏的,也不見上來。”各人害怕,皆延挨不肯下去。黃達怒道:“你們見我不是你本官,故不聽我調度。我是奉院差來,明日回過,一定重處。”衆人見他發怒,衹得又下去了兩個。那些人皆唧唧噥噥的報怨。
  少頃,又命兩個下去。正脫衣時,衹見一陣大風,衹颳得:
  星鬥無光昏漠漠,西南忽自生羊角。中溜千層黑浪高,當頭一片炮雲灼。兩岸飛沙月色迷,四邊樹倒威聲惡。翻江攪海魚竜驚,播土揚塵花木落。呼呼響若春雷吼,陣陣兇如餓虎躍。山寺亭臺也動搖,漁傢舟楫難停泊。天上撼動鬥牛宮,地下掀翻瓦官閣。連天濤浪與山齊,千裏清淮變渾濁。
  這一陣狂風,把一湖清水變作烏黑。十衹船吹得七零八落,你我各不相顧,眼見得都下水去了。那黃州同也落在水裏,抱住一塊大船板,雖是會水,當不得風高浪大,做不及手腳,衹得緊抱着板,任他飄蕩。半浮半沉,昏昏暗暗,不知淌有多少路。忽覺腳下有崖,睜眼看時,已打在蘆洲上。把兩腳登住,一浪來又打開去了。心中着忙,用手去扯那蘆葦,沒有扯得緊,又滑下去。順着水淌,又掙到灘邊,盡力將身一縱,坐在岸上,那浪花猶自漫頂而過。又爬到高處坐了一會,風也漸漸息了,現出月光。獨自一人,怕有狼虎水怪,衹得站起來。四面一望,但見天水相連,不見邊岸,身上衣服又濕,寒冷難禁,更兼腹中饑餓。正在倉皇,忽聽得遠遠有搖櫓之聲,走到高處看時,見一人搖着一隻小漁船而來。看看傍岸,忽又轉入別港裏去,黃達高聲叫道:“救人。”那人那裏理他,竟嚮前搖,漸漸去遠。
  也是合當有救。那人正搖時,忽的櫓扣斷了,輓住船整理,離岸約有裏許。黃達顧不得,又下水洑到他船邊,爬上船去。那人道:“你好大膽!獨自一人在此何為?”黃達道:“我是被風落水的,你不見我衣服尚濕。”那人整了櫓扣,搖着船穿蘆葦而走。黃達偷眼細看,那人生得甚是醜惡,衹見他:
  鐵柱樣兩條黑腿,竜鱗般遍體粗皮。蓬鬆四鬢赤虯須,凜凜威風可畏。叱咤聲如雷響,兜腮臉若鐘馗。眉棱直竪眼光輝,一似行瘟太歲。
  那人搖着船問道:“客人何處上岸?”黃達道:“泗州。”那人道:“泗州離此四百裏,不得到了,且到我小莊宿一夜,明早去罷。如今淮水滔天,聞得朝廷差了個甚麽工部來治水,不知可曾治得?”黃達道:“如今朱河院現在泗州駐紮,要識水勢深淺闊狹,然後有處。”那人冷笑一聲道:“有處,有處,衹會吃飯屙屎,目今淮水牽連河水,勢甚汪洋,若不築大堤隔斷,其勢終難平伏。衹是苦了高、寶、興、泰的百姓遭殃。”黃州同聽了,想道:“此人生得異樣,且言語有理,莫不他也知道地理法則?”因說道:“在下是高郵州的州同黃達,奉河院差委來探水勢,遭風落水。如今河院要尋高堰舊堤,故跡俱已淹沒,欲嚮湖心築堤,豈不是難事?”那人道:“世上無難事,衹怕有心人。驅山填海,煉石補天,俱是人為,何難之有?高堰雖淹,自有故址可尋,也盡依不得當時舊跡。”
  說着,船已搖到一個洲上。那人輓住船,邀黃達上岸。過了一座小板橋,衹見籬菊鋪金,野梅含玉,數竿修竹,一所茅堂。那人邀黃州同進去坐下,命童子烹茶。舉頭看時,滿屋皆取魚器具,卻也幽雅。童子獻過茶,又取出香州飯、幹魚、烹雞相待。飯罷,黃達謝過,坐着對談,問道:“請教老丈高姓大號?”那人道:“小人姓赭名巳,這村喚做練塘,小人隱此多年,衹以取魚為業。洪澤湖並高、寶諸湖,無處不到。近因年老,在此習靜。”說話時已夜深了,赭巳道:“有客無酒,奈何?請安置罷。”是夜月色昏暗,又無燈火,赭巳讓床與黃州同睡,自己在中堂打鋪。
  黃達一夜無眠,翻來覆去,村中又無更鼓,約有三更時候,忽聽得有人言語,往來行走之聲。悄悄起來,摸門不着,衹聽得赭巳鼾呼如雷。悄悄從壁縫中往外看時,衹見七八個人坐在地下,將土堆成路徑,卻掃去,又堆,約有一二十遍。又見幾個人將竹竿在地上量來量去,也有一二十遍。仔細看時,卻是些小兒,不知是何緣故。看了約有一個更次,聽見赭巳翻身,他便輕輕上床睡下。
  天明時起來,四下看了,並無一人,止有一短童炊飯,因嚮赭巳問築堤之法。赭巳笑道:“且請用早飯。”飯畢,赭巳道:“小人隱此多年,並不出門。昨日偶過湖上訪友,得遇足下,亦是前緣。我授你治水之法。”遂嚮袖中取出一張紙,乃是畫成的圖本,指着上面說道:“如今築堤,必由高堰舊跡。然亦有改移處,不可盡依故跡,此圖上開載明白,依此而行,可建大功。”黃達道:“老丈指教,必定有成。但水勢湍激,難以下樁,奈何?”赭巳道:“事已有定。”遂攜着黃州同的手,走到屋後,見一園紫竹,對黃達道:“吾種此竹多年,以待今日之用。必做楠木大樁,以生鐵裹頭,衹看有紫竹插處,即可下樁,管你成功。”黃州同謝道:“隱居行志,何如出世行道?”敢屈同見河院,共成大績,垂名竹帛。”赭巳道:“村野之人,不識官府,幸勿道我姓字。”又同到岸邊,已有童子艤舟相待。上得船,拱手相別,又囑咐道:“築堤時毋傷水族,慎之,慎之!”
  二人別後,童子撐開船。黃達取出圖來細看,少刻睏倦,便隱幾昏昏睡去。忽聽得童子叫道:“上岸了。”睜開眼看時,人船俱無,卻坐在大聖寺前石上。衹得回到自己寓所,從人俱各驚駭道:“老爺不見已七日了,在何處的?院中差人四處找尋。”黃達即忙換了衣服,到院前進見。一見便問:“從何處來?曾探出舊堤來否?”黃達隱起前情,捻詞稟道:”卑職已訪出來,計較停妥,望大人作速催趲錢糧應用。仍求大人令箭,使卑職得便宜行事,各縣工匠人夫都要聽卑職調度。仍要撥幾員官,分工修築,方可速成。”朱公一一依允,當即行牌分頭行事。
  正是國傢有倒山之力,不到半月,各事俱備,擇定十一月甲子日起工於大聖寺前,建壇祭告天地、山川、河瀆等神。河院親遞了黃州同三杯酒,各管河官員俱飲一杯,一齊上船。四五十衹大船,裝着樁石一齊開船,鼓樂喧天。
  行不上四五裏,見水中果有紫竹影。黃州同就叫住船,將大船鎖住,紮起鷹架,依竹影下樁。十數人上架竪起樁來,將石打下。衆官並從人俱各暗笑。誰知那樁打了一會,果然定住了,便將大石鑿孔套在樁上,一層層壘起,衆皆駭然。凡遇竹影,即便下樁,一百四十裏湖面,用樁三百六十根。定樁之後,水勢就緩了。各官分工,加工修築。不到二月間,五百七十裏長堤,俱已完成。有詩道得好:
  誰道仙凡路不通,有緣天遣入鮫官。
  狂瀾不藉神工助,安得黃君建大功?
  各管河官紛紛申文報完工,朱公即發牌由陸路至淮安看堤,就從新堤上一路而來。果然樁石堅固,有二十丈闊。又令兩邊種柳,使將來柳根盤結,可以固堤。行了三日,到白盧鎮住下。因無官捨,衹得藉民捨居住。朱公睡至半夜,夢中忽聽得一聲喊起,有千軍萬馬之聲,鼎沸不止。朱公慌忙披衣起來,差人打探。衹見流星馬來報道:“赤練村新堤决了有二百餘丈,水勢衝激。離此有七裏路,不妨事,大人不要驚慌。”朱公忙叫巡捕官安慰居民,遂駐紮在鎮上。天明時柑是何人所管,即請黃州同來議事。拐得係淮安府通判所管,因未遵黃達規畫,近了十五裏,堤做直了,故容易衝倒。朱公即將本官參革,帶罪督修。其時黃州同因感冒風寒,不能來見,衹得具了個稟帖,說:“赤練村堤勢太直,且當淮水發源之處,故此衝决。須建閘洞四座,起閉由人,旱則閉之以濟漕運,水則起之以固堤。”朱公依議,即行牌,仰揚州府通判同造。
  兩個通判晝夜催趲人夫,下樁捲埽興工,衆人並力下埽。到中間時,衹見一條小紅蛇,繞樁一箍,那埽便淌去,反卸下十數丈土去。又帶下一二十夫去,不見蹤跡。從新又捲起埽來再下,依舊小蛇出來一箍,那埽就崩了。一連捲了二三十個埽,都被衝去了,又淹死一二百人,二官無奈。有本村老人說道:“此處一嚮聞人傳說有老竜在此,莫非是他作怪?”二官商議着水手下去看看真假,隨即差了四名水手下去,半日不見上來。又差四個下去,過了好一會,纔爬上兩個來。
  衆人齊上前拉起,衹見二人渾身戰慄,說不出話來。定了半晌,纔說道:“初下水時,洑去十數丈,並不見動靜,後繞岸尋了一遍,也不見甚麽。及回到東首傍岸,見有個大穴,我等爬到穴邊,伸頭下去看時,穴口有宣缸大,裏面尚寬大許多,有無數紅蛇在內。還有幾條大的,頭如鬥大,不知多長,見人時便竄出來。虧我等走得快,想先下去的,不提防滑了腳吊下去了,自然被他吃了。”二官聽見道:“可見村人之言不謬,既稱為竜,想必自有靈異,且祭他一祭看。”遂叫人備牲醴到穴邊行禮。祭畢,將豬羊等照定穴口傾下去。然後又捲埽下樁,依然淌去,那裏打得住?
  二官無奈,衹得具稟申院。朱公來看了,心中大怒道:“本院奉皇上欽命治水,大功已完,何物妖蛇,敢行無狀!”遂行牌仰兩府管工官員,縱火焚燒,傾其巢穴。二官遂備竹纜火把,遍塗魚油,內包硫黃焰硝引火之物,又用竹筒打通節,藏着藥綫,再用火炮地雷等物將亂草碎木填塞穴口,令水手將利刃架在洞口,敲石取火,點着藥綫。不上半個時辰,水中火起,十分猛烈。但見:
  乒乒乓乓,轟轟烈烈。千條火焰徹天紅,一片黑煙隨地滾。金輪飛上下,華光神倒騎火馬離天關;震炮響東西,霹靂將共策火竜來地藏。火老鼠隨波亂竄,水鴛鴦逐浪齊飛。土穴焦枯,石崖崩損。渾如赤壁夜鏖兵,賽過阿房三月火。
  那火足燒了三晝夜,腥穢之氣臭不可聞。忽聽得一聲響,如天崩地裂一般,從火光中捲起一陣黑氣,衝到半天,化作十數道金光,四散而去。這火直燒到七日方息。管工官叫挖開土來看時,衹見一穴赤蛇,盡皆燒死。纔下住了樁,加工修築,三十裏內造了四座閘,一月間功成。
  朱公就由新堤前往淮安,見兩岸波光如練,柳色拖金,緑草依人,紅塵撲馬,心中歡喜。有滄溟先生詩道得好,詩曰:
  河堤使者大司空,兼領中丞節制同。
  轉餉千年軍國重,通漕萬裏帝圖雄。
  春流無恙桃花水,秋色依然瓠子宮。
  大績但懷溝洫志,帝臣何減丈人風。
  朱公將五百七十裏河堤逐一看來,淮安一路官員迎接。是時黃達已病痊了,跟隨看視,撫院設宴相待。朱公又往南去巡視高、寶河堤,下船由水路進發。將近午牌時,忽聞一陣香氣飄過,遂問道:“到何處了?”巡捕官稟道:“已過涇河。”離寶應縣衹二十餘裏,香氣越發近了,便問:“香氣是何處的?”巡捕官道:“寶應縣城北泰山廟,香煙最盛,四季皆是,挨擠不開。香氣嘗聞四五十裏。”朱公道:“有何靈異?”巡捕官道:“去年黃淮决口,有一潭其深莫測,正與决口相聯。兩水相激,再打不住樁。正是三月清明日,因水溜,往來船衹俱不敢過。岸上遊春的男女都到潭邊玩耍,見水上有一尾金魚遊戲,有人說是竜變化的,有的說是妖物,亦有丟面食引他,也有拋土塊打他的。忽人叢中走出一個少年美貌女子來,道:‘這是潭竜,待我下去擒他上來。’內中便有個少年人,見那女子有姿色,遂調戲了他兩句。那女子含羞,衆人纔轉眼,他便跳下潭去。衆人慌了,怕幹連自己,都一哄而散。衹有那少年兩腳便如釘釘住一般,莫想走得動。少頃,衹見潭內水涌起來,高有數丈。衹見一個女真人,騎一條白竜乘空而去。衆人一齊下拜,半日方沒。那個少年人忽然亂跳亂舞起來,口裏說道:‘吾乃泰山頂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奉玉帝敕旨來淮南收伏水怪,保護漕堤,永鎮黃河下流,為民生造福。可於寶應城北建廟。因畜金箸一雙為信。’說罷,倒在地下,慢慢蘇醒來。頭髮內果有一雙金箸,上面有字,乃宣德元年欽賜泰山神的。衆人奔告,知縣申文撫按,題請立廟,至今香火日夜不絶。祈禱立應,遠近之人絡繹不絶。黃淮决後即打住,潭中有白竜蛻一副。”朱公道:“既然靈應,本院去行香。”巡捕傳寶應縣備辦香燭等伺候。
  少刻,船抵皇華亭,官吏等見過,朱公上轎,各官跟隨,一行儀從來到廟中,衹見人煙湊集,香氣霾靄,果然好座廟宇。但見:
  凌虛高殿,福地真堂。凌虛高殿,巍巍壯若鬥牛宮;福地真堂,隱隱清如兜率院。花深境寂散天香,風澹𠔌虛繁地籟。珍樓傑閣,碧梧帶雨嘗遮;寶檻朱欄,翠竹畜空擁護。風雲生寶座,日月近雕梁。竜章鳳篆,懸挂着禦墨輝煌;玉簡金書,鎸勒着神功顯赫。鐘鼓半天開玉道,香煙萬結擁金光。萬方朝禮碧霞君,永護漕河福德主。
  朱公同衆官至廟前下轎,禮生引導至大殿瘸手焚香。拜畢,見香案上有四個簽筒,遂命道士取過來。朱公屏退從人,焚香嘿祝道:“弟子工部侍郎朱衡,奉旨治水修築河堤,上保陵寢,中保漕運,下護生民,皆賴神功默助,僥幸成功。未知此堤可能日後常保無虞否?乞發一簽明示。”說罷將簽筒搖了幾搖,一枝簽落在地下。從人拾起,道士接過簽筒,朱公看時,乃是八十一簽中吉。道士捧過簽薄,拐出簽來,簽上四句詩道:
  帝遣儒臣纘禹功,獨憐赭巳喪離官。
  若交八一幹開處,散亂洪濤滾地紅。
  朱公見了,不解其意。傳與各官詳解,衆官亦不能解。衹有黃州同看了道:“怪哉!怪哉!”衆官衹道他詳解出來,一齊來問。黃達迭着兩個指頭,言無數句,有分教:瓊樓玉宇,藏幾個雌怪雄妖;柏府烏臺,害許多忠臣義士。正是:
  傷殘衆命驚天地,報復沉冤泣鬼神。
  不知黃州同說出甚麽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魏醜驢迎春逞百技 侯一娘永夜引情郎
  詩曰:
  光陰百歲如夢蝶,管甚鼕雷與夏雪。
  杯行到手莫畝殘,今人不見古時月。
  花前拍手唱山歌,須信人生能幾何。
  能嚮花前幾回醉,明朝青鏡已婆娑。(集句)
  話說黃州同看了簽語,大訝起來。各官一齊來問,黃達纔將嚮日落水所遇之事,細說一遍。衆官皆吐舌,便解道:“赭者,赤也;巳者,蛇也;練塘者,赤練村也,乃是隱着‘赤練蛇’三字。”朱公道:“前二句明白了,後二句如何解?”黃達道:“或是九九之數,還有水災,亦未可知。”
  道士獻茶畢,朱公回船南去,由揚州、瓜、儀一路來。衹見和風拂拂,細柳陰陰;麥浪翻風,漁歌唱晚。處處桑麻深雨露,傢傢燕雀荷生成,非復舊時蕭條之象。朱公滿心歡喜。巡視畢,回到淮安,擇日排慶成大宴。山陽縣動支河工錢糧,就於清江浦總河大堂上鋪氈結彩,擺開桌席。上面並排五席,乃是河漕????撫按五院,俱是吃一看十的筵席。金花金臺盞,銀壺銀折盂,彩緞八表裏。左首雁翅三席是三司;右首雁翅三席乃徐、穎、揚三道,也是吃一看十的筵席。金花金臺盞,彩緞四表裏。捲蓬下乃四府正官並管河廳官乃佐貳,各折花紅銀五兩,惟黃州同與府縣一樣。這筵席是撫院為主,是日先着淮、揚二府來看過,各官紛紛先來伺候。巳牌時,撫院先來,是日官職無論大小,俱是紅袍吉服,各官於門外迎接撫院進來。衹見鼓樂喧天,笙歌聒耳,果然好整齊筵宴。但見:
  屏開金孔雀,褥隱綉芙蓉。金盤對對插名花,玉碟層層堆異果。簋盛奇品,滿擺着海饈山珍;杯泛流霞,盡斟着瓊漿玉液。珍饈百味出天廚,美祿千鐘來異域。梨園子弟,唱的北調南音;洛浦佳人,調的瑤琴錦瑟。趨蹌的皆錦衣綉裳,揖讓的盡金章紫綬。齊酣大酺感皇恩,共樂升平排盛宴。
  話說各官隨撫院到堂上看過了席,巡捕官忙來稟道:“各院大人都到了。”撫院即至階下迎接。相見禮畢,階下樂聲嘹亮。茶畢,撫院起身,舉杯酬過天地,回身安席,首敬朱公,稱賀道:“大人鴻纔碩德,障此狂瀾,奠安陵寢,生民樂業,福山祿海,當與淮、黃並永。敬賀,敬賀!”朱公接杯,謙遜道:“弟荷聖主威靈,承諸位大人教益,偶而僥幸,敢叨佳譽?愧赧之至!”朱公也轉奉了撫院酒。各院彼此酬酢過,然後司道並各官奉酒相賀。朱公也一一酬畢,方入席。常下各官皆分班告坐。上過頭湯,戲子參堂演戲。雖無炮鳳烹竜,端的是肉山酒海,簫韶迭奏,鑼鼓齊嗚,飲至申時,各院起身,於堂上擺設香案,嚮北謝恩,相讓上轎而去。府縣等收拾花緞桌席,具手本分送各衙門交割,一齊散了。
  次日,朱公上本舉薦管河官員,並求河工新舊諸神廟額。不日旨下:加朱公太子太保、工部尚書,蔭一子入監。各官皆加二級,惟黃達績勞獨多,升為兩淮????運同知,兼管河務。有詩道他們的好處道:
  砥柱狂瀾建大功,洪恩千載在淮東。
  封奔蔭子皆榮顯,始信男兒當自雄。
  朝廷又差了臨淮侯李言恭、禮部尚書徐階,祭告二陵,並分祀河神。朱公聞信,即起馬往臨清候接。二人祭告畢,回京復命。路過臨清,來拜朱公。是時正值鼕盡春回,臨清打點迎春。
  卻說臨清地方,雖是個州治,到是個十三省的總路,名曰“大馬頭”。商賈輳集,貨物駢填。更兼年豐物阜,三十六行經紀,爭扮社火,裝成故事。更兼諸般買賣都來趕市,真是人山人海,挨擠不開。次日正值迎春,知州率領衆官郊外迎春,但見:
  和風開淑氣,細雨潤香塵。當街鮑老盤旋,滿市傀儡跳躍。蓮臺高聳,參參童子拜觀音;鶴雙聯翩,濟濟八仙拱老壽。雙雙毛女,對對春童。春花插鬢映烏鈔,春柳侵袍迎緑綬。災丹亭唐王醉楊妃,採蓮船呆王擁西子。步蟾宮三元及第,占鰲頭五子登科。呂純陽飛劍斬黃竜,趙玄壇單鞭降黑虎。數聲鑼響,紛紛小鬼鬧鐘馗;七陣旗開,隊隊武侯擒孟獲。閤城中旗幡亂舞,滿街頭童叟齊喧。鬥柄回寅,萬戶笙歌行樂事;陽鈞轉泰,滿墀桃李屬春官。
  是日,朱公置酒於天妃宮,請徐、李二欽差看春。知州又具春花、春酒並迎春社火,俱到宮裏呈獻,平臺約有四十餘座,戲子有五十餘班,妓女百十名,連諸般雜戲,俱具大紅手本。巡捕官逐名點進,唱的唱,吹的吹,十分鬧熱。及點到一班叫做靺鞨技,自靺鞨國傳來的,故叫做靺鞨技,見一男子,引着一個年少婦人並一個小孩子。看那婦人,衹好二十餘歲,生得十分風騷。何以見得?有詞為證:
  嫣嫣潤潤,裊裊婷婷。不施朱粉,自然體態輕盈;懶禦鉛華,生就天姿秀媚。眼含一眶秋水,眉灣兩道春山。慣尋普救西廂月,善解臨邛月下琴。
  那男子上來叩了頭,在階下用十三張桌子,一張張迭起。然後從地下打一路飛腳,翻了幾個筋鬥,從桌腳上一層層翻將上去,到絶頂上跳舞。一回將頭頂住桌腳,直壁壁將兩腳竪起。又將兩腳鈎住桌腳,頭垂嚮下,兩手撒開亂舞。又將兩手按在桌沿上,團團走過一遍。看的人無不駭然,他卻猛從桌子中間空裏一一鑽過來,一些不礙手腳,且疾如飛鳥。
  下來收去桌子,衹用一張,那婦人走上去,仰臥在上,將兩腳竪起,將白花綢裙分開,露出潞綢大紅裙子,腳上穿着白綾灑花膝衣,玄色絲帶,大紅滿幫花平底鞋,衹好三寸大,宛如兩鈎新月,甚是可愛。那男子將一條朱紅竿子,上橫一短竿,直竪在婦人腳心裏。小孩子爬上竿上去,騎在橫的短竿上跳舞。婦人將左腳上竿子移到右腳,復又將右腳移到左竿子,也絶不得倒。那孩子也不怕,舞弄了一會,孩子跳下來,婦人也下桌子。
  那男子又取了一把紅箸,用索子扣了兩頭,就如梯子一樣。那婦人拿一面小鑼“當當”的敲了數下,不知口裏念些甚麽,將那把紅箸望空一拋,直竪着半空中。那孩子一層層爬上去,將到頂,立住腳,兩手左支右舞。婦人道:“你可上天去取梅花來,奉各位大老爺討賞。”那孩子爬到盡頭,手中捻訣,嚮空畫符。婦人在下敲的鑼,唱了一會,衹見那孩子在上作折花之狀。少頃,見空中三枝梅花應手而落,卻是一紅二白。那孩子一層層走下,到半中間,一路筋鬥從箸子空中鑽翻而下。婦人拾起梅花來,上堂叩頭,獻上三位大人面前,遂取金杯奉酒。三公大喜。李公問道:“今日迎春,南方纔得有梅花,北方尚早,你卻從何處來?”婦人衹掩口而笑,不敢答應。
  徐公是個風月中人,即將自己手中酒遞與婦人。婦人不敢吃。朱公道:“大人賞你的,領了不妨。”婦人纔吃了,叩頭謝賞,復斟酒奉過徐公。朱公問道:“你是那裏人?姓甚麽?”婦人跪下稟道:“小婦姓侯,丈夫姓魏,肅寧縣人。”朱公道:“你還有甚麽戲法?”婦人道:“還有刀山、吞火、走馬燈戲。”朱公道:“別的戲不做罷,且看戲。你們奉酒,晚間做幾出燈戲來看。”傳巡捕官上來道:“各色社火俱着退去,各賞新歷錢鈔,惟畝昆腔戲子一班,四名妓女承應,並畜侯氏晚間做燈戲。”巡捕答應去了。
  原來明朝官吏,衹有迎春這日可以攜妓飲酒,故得到公堂行酒。翻席後,方呈單點戲,徐公點了本《浣紗》。開場,范蠡上來,果是人物齊整,聲音響亮。一出已畢,西施上來,那扮旦的生得十分標緻,但見:
  豐姿秀麗,骨格清奇。豔如秋水湛芙蓉,麗若海棠籠曉日。歌喉宛轉,李延年浪占漢宮春;舞態妖嬈,陳子高枉作梁傢後。碎玉般兩行皓齒,梅花似一段幽香。果然秀色可為餐,誰道竜陽不傾國。
  一本戲完,點上燈時,住了鑼鼓。三公起身淨手,談了一會,復上席來。侯一娘上前稟道:“回大人,可好做燈戲哩?”朱公道:“做罷。”一娘下來,那男子取過一張桌子,對着席前放上一個白紙棚子,點起兩枝畫燭。婦人取過一個小篾箱子,拿出些紙人來,都是紙骨子剪成的人物,糊上各樣顔色紗絹,手腳皆活動一般,也有別趣。手下人並戲子都擠來看,那唱旦的小官正立在桌子邊。侯一娘看見,欲要去調,又因人多礙眼,恐人看見不象樣。正在難忍之際,卻好那邊的人將燭花一彈,正落在那小官手上。那小官慌得往後一退,正退到侯一娘身邊。一娘就趁勢把他身上一捻,那小官回過臉來,嚮他一笑。一娘也將笑臉相迎,那小官便捱在身邊,兩個你挨我擦。
  直做至更深,戲纔完。二公起身,朱公再三相畝。徐公道:“再立飲一杯罷。”侯一娘上來先奉了徐公酒,妓女們也斟酒來奉朱、李二公。徐公扯住一娘的手,一遞一杯吃,妓女們來唱小麯。李公道:“叫那唱旦的戲子來唱麯。”妓女下去說了。那小官尚未去,衹得上來與諸妓並立,儼然一美姝也。那小旦奉了一巡酒,纔開口要唱,李公道:“不必大麯,衹唱小麯罷。”遞扇子與他打板,唱了一麯,徐公與他一杯酒。李公道:“各與他一杯。”侯一娘也滿斟一杯遞與他,乘勢在他手上一抓,又丟了一個眼色。那小官也斟了一杯奉答,一娘就如癡了一般。
  飲了一會,二公叫傢人賞衆戲子每名一兩,那小旦分外又是一兩,四妓女並侯氏亦各賞一兩。衆人謝過賞,李、徐二公作謝上轎而去,衆人皆散。衹纔是:衹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有詩道得好:
  華堂今日好風光,鳳管鸞蕭列兩行。
  豔舞嬌歌在何處?空畜明月照東墻。
  卻說那小官也姓魏,名子虛,字雲卿,蘇州人。自矜色藝,不肯輕與人相處。晚間自廟裏回到下處,思想那婦人風流可愛,且十分有情。想了一夜,恨未曾問得他姓名下處,心裏又想道:“他是過路的人,不過衹在馬頭上客店裏住,等天明了尋他一遭。”巴到天初明便起來,見同班的人俱未醒,他悄悄的叫打雜的往對門店裏買水來,洗了臉,鎖上房門,竟往南門馬頭上來。見幾傢店,卻不知下在誰傢。
  是日正是新春,傢傢俱放爆竹燒利市。魏雲卿走來走去,又不好進店去問。原來北方人傢,時節忌諱,不許生人進門。他又是個小官兒的性格,腆怕問人。走了幾遍,沒情趣,衹得回來到下處。見班裏人都在那裏鬥牌,一個道:“吊辰尋你燒子個利市,衹道你上厠去了來,何以這樣齊整?上街做甚子?這樣早獨自一個行走,這臨清馬頭是烏豆換眼睛的地方,不要被人粘了去。”雲卿道:“不妨,他衹好粘我去做阿爺。”一個道:“不是做阿爺,轉是要你去做阿媽哩!”雲卿笑將那人背上打了一拳,就坐下來看牌。正是:
  朝來獨自訪多情,空嚮桃源不遇春。
  默默芳心惟自解,難將衷麯語他人。
  再說侯一娘在廟中見那小官去了,心中怏怏,沒奈何,衹得收起行頭,出廟回到下處。醜驢買了酒來,吃上幾杯,上床睡了。思想那人情兒、意兒、身段兒,無一件不妙,若得與他做一處,就死也甘心。心中越想,欲火越甚,一刻難挨,打熬不過,未免來尋醜驢殺火。誰知那醜驢辛苦了一日,又多吃了幾杯酒,衹是酣呼如雷,就同死人一樣,莫想搖得醒。翻來覆去,總睡不着,到雞鳴時纔昏昏睡去。猶覺身在廟中,丈夫孩子不知何處去了。走到先前,見殿上燈燭輝煌,又走到東廊下戲房裏,見衆戲子俱不在,衹那小官伏在桌上打睡。走到他身邊,見他頭戴吳江絨帽,身穿天藍道袍。一娘將他搖了幾搖,那小官醒來,兩人訴了幾句衷情,便摟在一處。正做到妙處,衹聽得人喊來道:“散了!散了!去呀!”那小官將手一推,猛然醒來,乃是南柯一夢。醒來情愈不能自已,再去扯丈夫時,醜驢已起去久矣。睜眼看時,見窗上已有日色,聽得醜驢在外燒紙。又聽得一片爆竹之聲,衹得勉強起來,沒情沒緒,衹得做些飯吃了。馬頭上也有幾班戲子,畜心訪問,又不知他姓名,難以問人,衹是心中思念,終日放他不下。
  不意自立春後,總是雨雪連綿,一直到正月,沒個好晴天。一娘也不得上街,衹得醜驢領着孩子,終日上街打花鼓翻筋鬥,覓些錢鈔來糊口。自己獨坐在樓上,終日思想那人。
  卻說這店主人姓陳,有個兒子名喚買兒,纔十九歲,生得清秀,也是個不安本分的浮浪子弟,終日跟着些客人在花柳叢中打混。見侯一娘風騷,他也常有心來撩撥。衹因連日天雨,見婦人獨坐在傢不出門,遂來效小殷勤,終日在樓上纏,竟勾搭上了。那買兒不但代他出房錢,且常偷錢偷米與他,日近日親。一娘終日有買兒消遣,遂把想小魏的念頭淡了三分。
  不覺光陰易過,又早到二月初旬,連日天氣晴和,依舊上街做生意。一日晚間歸來,店傢道:“明日王尚書府裏生日,今日來定,你明日須要絶早去。”侯一娘答應,歸樓宿了。次日天纔明,王府管傢就來催促。夫奄收拾飯吃了,到王府門首伺候,衹見拜壽的轎子並送禮的盒擔挨擠不開。等至巳牌,纔見那管事的出來喚他進去。到東首一個小廳上,上面垂着湘簾,裏面衆女眷都坐在簾內。醜驢將各色技藝做了一遍,至將晚方完。一娘進簾子來叩頭,王奶奶見他人品生得好,嘴又甜,太太長奶奶短,管傢婆他稱為大娘,丫頭們總喚姑娘,賺得上上下下沒一個不歡喜,老太太問了他姓名,道:“先叫你傢長回去,你晚間看了戲去。”又嚮媳婦道:“可賞他一匹喜紅,一兩銀子。”一娘便到外邊來對醜驢說了。醜驢收起行頭,領着孩子先去。
  一娘復到簾間來謝賞,王奶奶叫看坐兒與他坐。一娘不肯坐,說之再三,纔扯過一張小杌子來坐了。然後衆女客吃面,一娘也去吃了面。少頃,廳上吹打安席,王太太邀衆女客到大廳上上席。女客約有四十餘位,擺了十二席,賓主尊卑相讓序坐。外面鼓樂喧天,花茵鋪地,寶燭輝煌,鋪設得十分齊整。有獻壽詩二首為證:
  阿母長齡擬大椿,相門佳婦貴夫人。
  原生上第鳴珂族,正事中朝佩玉臣。
  振振琳琅皆子姓,煌煌簪紱總仙賓。
  金章紫誥多榮顯,況是潘輿燕喜辰。
  自是君傢福祉高,朱輪華轂映緋袍。
  光從天上分鸞誥,恩嚮雲中錫鳳毛。
  金母木公參鶴馭,紫芝碧玉奏雲璈。
  持觴欲侑長生酒,海上新來曼倩桃。
  卻說正中一席擺着五鼎吃一看十的筵席,灑綫桌圍,鎖金坐褥,老太太當中坐下。王尚書夫奔紅袍玉帶,雙雙奉酒拜了四拜。次後王公子夫婦也拜過了,纔是衆親戚本傢,俱來稱觴上壽。老太太一一應酬畢,王太太同媳婦舉杯安席。
  衆人告坐畢,侯一娘纔上去到老太太前叩頭,又到太太奶奶面前叩頭。王奶奶一把扯住道:“豈有此理,多謝你。”便叫管傢婆拿杌子在戲屏前與他坐。吹唱的奏樂上場,住了鼓樂,開場做戲。鑼鼓齊嗚,戲子扮了八仙上來慶壽。看不盡行頭華麗,人物清標,唱一套壽域婺星高。王母娘娘捧着仙桃,送到簾前上壽。王奶奶便叫一娘出來接。一娘掀開簾子,舉頭一看,見那扮王母的旦腳,驚得神魂飛蕩,骨軟筋酥,站立不住。正是:
  難填長夜相思債,又遇風流舊業冤。
  畢竟不知見的這個人姓甚名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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