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武侠>> 古龙 Gu L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1年1985年9月21日)
護花鈴
  作者:古竜
  第一章 生死之間
  第二章 金竜密令
  第三章 柔腸俠骨
  第四章 危崖!危情!
  第五章 去日如煙
  第六章 天帝留賓
  第七章 妃子傾城
  第八章 英雄何價
  第九章 俠氣幹雲
  第一零章 身在何處
  第一一章 多情多愁
  第一二章 南宮驚變
  第一三章 都為情苦
  第一四章 苦雨凄風
  第一五章 長笑天君
  第一六章 笑傲生死
  第一七章 斷腸時節
  第一八章 諸神島主
  第一九章 荒林女神
  第二零章 撲朔迷離
  第二一章 奇遇奇逢
  第二二章 群姦授首
第一章 生死之間
  山風怒號,雲蒸霧涌,華山蒼竜嶺一脊孤懸,長至三裏,兩旁陡絶,深陷萬丈,遠遠墾
  去,直如一柄雪亮尖刀,斜斜插在青天之上,白雲之中。
  曉色雲開,濃霧漸稀,蒼竜嶺盡頭處,韓文公投書碑下,竟卓然仁立着一個體態如柳、
  風姿綽約的絶色少女,一手輕撫鳳鬢,一手微弄衣袂,柳眉低綏,明眸流波,卻不住嚮來路
  凝睇!
  險峻的山石路上)果真現出幾條人影,絶色少女柳眉微展,輕輕一笑,笑聲冷削陰寒,
  滿含怨毒之意,直叫人難以相信是發自如此嬌柔美豔的少女口中。
  笑聲方落,山脊上的數條人影,突地有如數衹健羽灰鶴,橫飛而起,霎眼之間,便已掠
  在絶色少女面前,絶色少女眼波一轉,冷冷道:“隨我來!”纖腰微擰,“唰”地後掠數
  丈,再也不望這幾人一眼。窈窕的身形十數個起落,便已筆直掠上南峰!
  霧中橫渡蒼竜嶺的五條人影中,一個滿面虯須、勁裝佩劍的黑衣大漢,濃眉軒處,面對
  他身側的一個玄衫少婦哈哈笑道:“好狂的小姑娘,衹怕比你當年還勝三分!”
  玄衫少婦螓首輕擡,微微笑道:“真的麽?”
  黑衣大漢哈哈笑道:“自然是真的,誰要是娶了她,保管比我竜飛還要多受些折磨!”
  笑聲高亢,四山皆聞,語聲中雖有自憐之意,笑聲中卻充滿得意之情,玄衫少婦嚶嚀一
  聲,伏嚮他胸前,一陣鳳吹過,吹得她雲鬢邊的發絲與他頷下的虯須亂做一處,也吹得他豪
  邁的笑聲,與她嬌柔的笑聲相合。
  笑聲之中,他身後垂手肅立着的一個清瘦顧長的玄衫少年,突然幹咳一聲道:“師傅來
  了!”虯須大漢笑聲突止,玄衫少婦也倏然站直身形,險峻的山脊上,大步行來一個錦服老
  人。
  面上竟蒙着一方烏色絲中,每跨一步,絲中與錦袍一陣飄動,便已跨過一丈遠近,他身
  後卻跟着兩條亦是滿身黑衣、勁裝佩刀的彪形大漢,四條粗健的手臂高高舉起,掌中擡着一
  物,長有一丈,闊有三尺,方方正正,卻被一面五色錦衾通體覆蓋,誰也猜不出究竟是什麽
  東西。
  虯須大漢、玄衫少婦、清瘦少年見了這錦服老人,神情俱都立即肅然,錦服老人腳步一
  頓,露在絲中空處外的一雙目光,閃電般四下一轉,沉聲道:“在哪裏?”虯須大漢頷首
  道:“上去了!”
  錦服老人冷“哼”一聲道:“走!”大步嚮嶺上行去,山風吹起他的錦緞長衫,露出他
  長衫裏的一柄緑鯊劍鞘!
  玄衫少婦幽幽羥嘆一聲道:“爹爹今日……”櫻唇動了兩動,下面的話,卻未再說下
  去。
  清瘦少年緩緩回轉身,望了他身後並肩而立的一雙少年男女兩眼,果呆地愕了半晌,長
  嘆道:“四妹五弟,你們還是該留在山下的。”長袖一拂,隨着虯須大漢及玄衫少婦嚮山上
  掠去,這一雙少年男女對望數眼,良久良久,誰也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過長空棧,便是南峰,白雲冉冉,山風寂寂,亙古以來,便少人蹤,然而此刻,陽光初
  升,這險絶天下的華山主峰上,卻已人影幢幢,四個鬢邊已現華發的中年婦人,青衫窄袖,
  並肩立在一株古鬆下,人人面目之上,俱似籠着一層寒霜,那絶色少女一掠而前,低語道:
  “來了。‘語聲方了,峰下已傳來一陣人語,道:“十年之約,竜布詩並未忘懷,食竹女史
  怎地還不下來迎接故人?”語聲並不高朗,但一個字一個字傳上來,人耳卻清晰已極。
  青衫婦人目光交錯,對望一限,身形卻未有絲毫動彈,絶色少女冷笑一聲,盈盈在鬆畔
  一方青石上坐了下來,峰腰處發出語聲最後一字說完,峰上已現出那錦服老人高大威猛的身
  形,閃電般的目光,緩緩在鬆下五人身上一掃,沉聲問道:“此地可是華山之巔?你等可是
  丹鳳門下?”
  絶色少女秋波凝註着古鬆梢頭的半朵輕雲,冷冷道:“不錯!”
  錦服老人一步跨到青石之前,沉聲道:“丹鳳葉秋白在哪裏?”
  絶色少女微擰纖腰,緩緩長身而起,上下打量了這錦服老人幾眼,冷冷道:“你就是
  ‘不死神竜’竜布詩麽?”
  錦服老人神情似乎一呆,突地仰天長笑起來,朗聲笑道:“好極好極,想不到今日江湖
  中竟有人敢當老夫之面,喝出老夫的名號!”
  絶色少女冷冷一笑,仰首望天道:“妙極妙極,想不到今日江湖中,竟有人敢當我之
  面,喝出傢師的名號。錦服老人竜布詩笑聲一頓,鬆梢簌然落下幾枝鬆針,落在他衣襟之
  上,他順手一拂,突又轉身走到那四個青衫婦人身前,一手指嚮絶色少女,沉聲道:“這就
  是葉秋白收的徒弟麽?”
  青衫婦人八道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齊聲道:“不錯!”
  竜布詩“唰”地回身怒道:“你師傅與我十年之前,相約於此,她此刻怎地還未前來?
  卻教你在這裏對前輩無札!”
  絶色少女冷冷道:“縱有天大的約會,傢師也不能來了!”
  竜布詩怒喝道,“怎地?絶色少女緩緩道:“三月以前,傢師便已仙去,臨終之際,令
  我在此踐約,卻未曾告訴我,你是我們的什麽前輩!”語聲緩慢,語氣冰冷,絲毫沒有激動
  之色,哪裏像是弟子在敘說師傅的死訊。
  竜布詩神情又自一呆,覆面的絲中,突地起了一陣波動,頷下的銀須,也開始不住顫
  抖。
  四個青衫婦人,再次對望一眼,但終究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虯須大漢、玄衫少婦、清瘦少年等七人,此刻相繼掠上峰頭,兩個黑衣大漢,將掌中所
  擡之物輕輕放在地上,垂手退到一邊。虯須大漢竜飛一步掠到竜布詩身側,皺眉低語道:
  “爹爹,怎地了?”
  竜布詩呆立半晌,突地長嘆一聲,緩緩道:“葉秋白已經死了!”目光遙望天際,緩緩
  嚮嶺下走去。
  絶色少女冷削的目光中,突地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仰天一陣冷笑,緩緩道:“可惜可
  惜,想不到江湖傳說中的第一勇士‘不死神竜’,見面之後,不過是如此一個人物。”
  竜布詩倏然頓住腳步,竜飛濃眉一軒,怒叱道:“你說什麽?”
  絶色少女冷冷道:“我說什麽,與你無關,此間根本就沒有你說話之處。”
  竜飛目光一凜,須發皆張,竜布詩卻已緩緩轉過身來,沉聲道:“你說什麽?”
  絶色少女緩緩道:“十年之前,傢師與你訂下的生死之約,說的是什麽?”
  竜布詩目光一陣黯然,沉聲道:“勝者永霸江湖,負者……唉,葉秋白既已死去,竜布
  詩縱能稱霸江湖……”
  絶色少女冷冷接道:“傢師雖已仙去,衹怕你也未必能永霸江湖吧!”
  竜布詩沉聲道:“難道你還想與老夫一較身手?”
  絶色少女冷冷一笑,道:“我縱有此心,衹怕你也不屑與我動手吧?”
  竜布詩道:“正是!”
  絶色少女道:“數十年來,你與傢師動手相較,約有幾次?”
  竜布詩道:“次數之多,難以勝數!”
  絶色少女道:“你可曾勝過她老人傢一招半招?”
  竜布詩道:“卻也未曾敗過。”
  絶色少女道:“勝負未分,你便想永霸江湖,世間哪有這等便宜之事!”
  竜布詩愕了一愕,道:“葉秋白既已死了,我難道還能去尋死人動手不成?”
  絶色少女冷笑道:“傢師雖死,卻留下一套劍法,你若不能勝得這套劍法,便請你立時
  自刎在這華山之巔,‘止郊山莊’中的門人弟子,也從此不得涉足江湖。”
  虯須大漢竜飛突地仰天一陣狂笑,道:“傢父若是勝了,又當如何?”
  絶色少女卻連眼角也不望他一眼,直似未曾將他的話聽入耳中。
  虯須大漢濃眉一揚,狂笑道:“傢父若是負,便得立時自刎,傢父若是勝了,難道要叫
  那‘丹鳳’葉秋白再死一次麽?何況你明知傢父不屑與後輩動手,葉秋白縱有劍法留下,又
  有何用?”
  哪知竜布詩突然一聲厲叱:“住口!”走到絶色少女身前,沉聲道:“這十年之間,她
  又創出了一套新的劍法?”
  絶色少女道:“正是!”
  竜布詩目光一亮,突又長嘆道:“縱有絶世劍法,而無絶世功力之人行使,又怎能勝得
  過老夫?”緩緩垂下頭來,意興似乎十分蕭素。
  絶色少女冷冷道:“若有與你功力相若的人,以傢師留下的劍法,與你動手,難道還不
  是和傢師親自與你動手一樣麽?”
  竜布詩目光中的落寞之意,越發濃重,緩緩道:“自從十六年前,天下武林精華,除了
  老夫與你師傅外,盡數死在黃山一役,此刻普天之下,若再尋一與老夫功力相若之人,衹怕
  還要等三五十年!”
  絶色少女緩緩道:“劍法雖可補功力之不足,功力卻無法助劍法之靈巧,你說是麽?”
  竜布詩道:“自然不錯!‘絶色少女又道:“劍法招式,自有捷徑可循,功力深厚,卻
  無取巧之道,你說是麽?竜布詩道:“不錯!”
  絶色少女接道:“但劍法、功力,相輔相成,缺一便不能成為武林高手,這道理亦甚明
  顯,是以自從黃山會後,天下武林,便再無一人能與‘丹鳳神竜’爭鋒,亦是因為後起高手
  中,縱有人偶遇奇緣,習得武林不傳秘技,卻無一人能有‘丹鳳神竜’這般深厚的功力,你
  說是麽?”
  竜布詩道:“正是此理。”
  絶色少女道:“十年之前,傢師與你功力可是相若?”
  竜布詩道:“縱有差別,亦在毫釐之間,不算什麽!”
  絶色少女道:“這十年之間,傢師時時未忘與你生死之約,朝夕勤練。”
  竜布詩接口嘆道:“老夫又何嘗不是一樣!”
  絶色少女道:“如此情況下,十年前,傢師功力既與你相若,十年之後,是否也不會有
  何差異?”
  竜布詩頷首道:“除非在這十年中,她能得到傳說中助長動力的靈丹妙藥,否則便絶不
  會勝過老夫。”突地長嘆一聲,回首道:“飛子,你可知道,功力之增長,直如雀烏築巢,
  匠人建廈,循序漸迸,絲毫勉強不得,切忌好高騖遠,更忌揠苗助長,縱能偷巧一時,終是
  根基不穩,大廈難成,卻非百年之計。貪功性切,不足成事,反足敗事,那些真能助長動力
  的靈丹妙藥,世間卻難尋找,奇怪的是,武林中競有如許多人相信,因此又不知多生兒許事
  故!”
  竜飛垂首稱是。
  絶色少女道:“如此說來,你與傢師功力既無可爭之處,所爭僅在招式之間的靈拙變化
  是麽?”
  竜布詩道:“高手相爭,天時,地利,人和,俱是重要因素!”
  絶色少女道:“傢師如能創出一套劍法,一無破綻,是否便能勝你?”
  竜布詩道:“天下沒有絶無破綻的功夫,衹是你師傅的劍法之中的破綻,若能使我無法
  尋出,或是一招攻勢,令我無法解救,便是勝了。”
  絶色少女道:“你與傢師生死之約未踐,勝負未分,傢師便已仙去,她老人傢實是死不
  瞑目。”
  竜布詩冷“哼”一聲,道:“我又何嘗不引為平生憾事?”
  絶色少女仰首望天,道:“傢師臨終之際,曾說這十年之間,你必定也創出一些武功來
  對付她。”
  竜布詩仰天笑道:“葉秋自當真是老夫的平生知己。”笑聲之中,充滿悲激之意。
  絶色少女冷冷一笑,道:“但你大可不必擔心所創的武功沒有用武之地,傢師臨終時,
  已代你想出一個方法,來與她一分勝負。”
  竜布詩笑聲突頓,目光一凜,絶色少女衹作未見,緩緩道:“你若讓我在你肩頭‘缺
  盆’、後背‘神藏’、尾脊‘陽關’三處穴道上各點一指,閉住天地交泰的‘督任’二脈,
  那麽以你的功力絶不會有性命之慮,但內功卻已削弱七成,正好與我相等,我再用傢師所留
  劍法與你動手,那麽豈非就與傢師親自和你動手一樣!”
  她反來復去,說到這裏,竟是如此用意,竜布詩不禁為之一愣,卻聽絶色少女嘆道:
  “此法雖是傢師臨終前所說,你若不願答應,我也無法。”
  竜飛濃眉一皺,沉聲道:“此事聽來,直如兒戲,絶無可能,真虧你如何說得出口。”
  一直遠遠立在一旁的玄衫少婦,突地一掠而前,冷笑道:“你既如此說,我用爹爹的武
  功與你動手,豈非亦是一樣。”
  絶色少女冷冷一笑,轉過頭去,突地仰天長嘆道:“師傅呀師傅,我說他絶對不會答
  應,你老人傢卻不相信,此刻看來,還是你老人傢錯了。”緩緩走到樹下,冷冷道:“我們
  走吧,就讓‘止郊山莊’在武林稱霸,又有何妨?”
  竜布詩厲叱一聲:“且慢!”
  絶色少女回眸冷笑道:“你若不願對死人守約,我也不能怪你,就當十年之前傢師與你
  根本未曾訂約好了。”
  竜布詩突地仰天一陣狂笑,朗聲笑道:“數十年來,老夫險死還生,不知有若幹次,從
  來未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更未曾對人失信一次,葉秋白雖死,約會卻仍在,她既已留下與
  我相較之法,我怎會失信於她!”
  竜飛與玄衫少婦齊地驚喝一聲:“爹爹……”
  竜布詩狂笑着擡起手來,突地手腕一反,揭去面上絲中,絶色少女秋波轉處,心中一
  懍,衹見他面目之上,創痕斑斑,縱橫交錯,驟眼望去,雖在自日,卻仍令人心底不由自主
  地升起一陣寒意。
  竜布詩笑聲頓處,沉聲道:“你爹爹生平大小數百戰,戰無不勝,多年前縱遇對手武功
  高過於我,我卻也能將之傷在劍下,便是因為我胸懷坦蕩,一無所懼,我若有一次失信於
  人,便不會再有這樣的坦蕩胸懷,那麽,我衹怕早死了數百次了!”目光一陣惘然,似是已
  漸漸落入深思。
  有風吹過,竜布詩寬大的錦緞長衫,隨鳳又是一陣飄動,初升的陽光,穿破終年籠罩峰
  頭的薄霧,映在他劍痕斑斑的面容上,映得那縱橫交錯的每一道傷痕,俱都隱隱泛出紅光。
  他緩緩擡手,自右額輕輕撫下,這一道劍傷由右額直達眼角,若再偏左一分,右目便無
  法保全。
  “四十年前,玉壘關頭,浮雲悠悠……”他喃喃低語,腦海中閃電般掠過一幅圖畫:劍
  氣迷漫,人影縱橫,峨嵋派第一高手“絶情劍”古笑天,在浮雲悠悠的玉壘關頭,以一招
  “天際諒虹”,在他額上劃下了這道劍痕,他此刻輕輕撫摸着它,似乎還能感覺到當年那銳
  利的劍鋒劃開皮肉時的痛苦與刺激!
  他突地縱聲狂笑起來,仰天長嘯一聲,大聲道:“古笑天呀古笑天,你那一招‘天際驚
  虹’,老夫雖然無法抵擋,但你又何嘗能逃過我的劍下……”
  笑聲漸弱,語聲漸微,右額上長短不一的三道劍痕,又觸起了他的往事!
  他再次低語,“五虎斷門,回風舞柳,蕩魔神鏟……”這一刀、一劍、一鏟,創痕雖
  舊,記憶猶新,他憶起少年時挾劍邀遊天下,過巴山,訪彭門,拜少林,刀口驚魂,劍底動
  魄,鏟下餘生,次次險死還生,次次敗中得勝,這號稱“不死神竜”的老人,便又不禁憶及
  三十年前,天下武林中人為他發起的“賀號大典”,仙霞嶺畔,帽影鞭絲,冠蓋雲集,他嘴
  角不禁泛起一絲微笑。
  他手掌滑過頗下的長髯,撫及髯邊的一點創痕,那是天山的“三分神劍”,這一劍創痕
  最輕,然而在當時的情況最險。
  “九翅飛鷹狄夢萍,他確是我生平少見的紮手人物……”
  他一面沉聲低語,手背卻又滑上另一道劍痕,這一劍彎彎麯麯,似乎一劍,又似乎被三
  柄利劍一起劃中。
  他自嘲地微笑一下:“這使是名震天下的‘三花劍’了,‘一劍三花,神鬼不差’,但
  是你這‘三花劍客’,是否能逃過我的劍下!”
  右眼邊的一道劍痕,其深見骨,其長人發,上寬下淺,似乎被人凌空一劍,自頂擊下,
  這正是矢矯變化,凌厲絶倫的昆合劍法,凄迷的大雪中,凄迷的昆侖絶頂……他心底一陣顫
  抖,那一次驚心動魄的往事,每一憶及,便不禁令他心底升起驚悸,但是,他畢竟還是安然
  地度過了!
  還有武當的“兩儀劍法”、“九宮神劍”,他手掌滑下面頰,隔着那襲錦緞的衣衫,他
  撫摸到脅下的三道劍痕。
  “武當劍手,心念畢竟仁厚些,擊人不擊面容,是以我也未曾趕盡殺絶。”他暗自低
  語,“可是,誰又能想到,面慈心軟的武林三老,畢竟也在黃山一役中喪失性命!”
  竜布詩不禁為之長嘆一聲,使天下武林精粹一起同歸於盡的黃山大會,卻未能使他身受
  半點創痕,這是為了什麽?
  “因為我已遍歷天下武林的奇技絶學,世間再沒有任何一種武技能傷得了我!”
  他遙視雲霧凄迷的遠山,心頭突地升起一陣難言的寂寞,求勝不能,固然可悲,求敗不
  能,更為可嘆,往日的豪情勝績,有如一片浮雲飄過山巔般,輕輕自他心底飄過,浮雲不能
  駐足山巔,往事也不能在心底常留……
  一聲鷹鳴,傳自山下,“不死神竜”竜布詩目光一閃,自舊夢中醒來,山巔之上,一片
  死般沉寂,絶色少女兩道冷削的眼波,正出神地望着他,仿佛是期待,仿佛是敬佩,又仿佛
  是輕衊。
  突地,“不死神竜”竜布詩,又自發出一陣裂石穿雲的長笑!
  長笑聲中,他雙臂一分,一陣叮叮聲響,錦袍襟邊的十餘粒黃金鈕扣,一起落在山石地
  上!
  虯須大漢竜飛目光一寒,顫聲道:“爹爹,你老人傢這是要做什麽?”
  竜布詩朗聲笑道:“我若不與葉秋白遺下的劍法一較長短,她固死不瞑目,我更將終生
  抱憾。”
  絶色少女冷冷地一笑,緩緩一係腰帶,竜飛瞠目道:“爹爹,此事大不公平……”
  竜布詩笑聲一頓,厲叱道:“你知道什麽?”突又仰天笑道:“老夫一生,號稱不死,
  老來若能死在別人劍下,卻也是生平一大快事。”
  竜飛心頭一震,連退三步,卻見他爹爹突地手掌一揚,深紫的錦緞長衫,有如一片輕
  雲,橫飛三丈,冉冉落在古鬆梢頭。
  絶色少女冷冷道:“缺盆、神藏、陽關……”
  竜布詩冷冷“哼”一聲,擰腰轉身,背嚮竜飛,緩緩道:“飛子,‘鶴嘴勁’的手法你
  可還記得麽?”
  竜飛頷下虯須一陣顫抖,道:“還……記得。”
  竜布詩道:“你且以‘鶴嘴勁’的手法,點我‘缺盆’、‘神藏’、‘陽關’三穴。”
  竜飛面容一陣痙攣,道:“爹……爹……”
  竜布詩軒眉叱道:“快!”
  竜飛呆了半晌,突地一咬牙關,一個箭步,竄到他爹爹身後,雙手齊出,食指與拇指虛
  拿成“鶴嘴勁”,緩緩嚮他爹爹肩頭“缺盆”穴點去。
  玄衫少婦暗嘆一聲,回轉頭去,但目光一觸那錦衾所覆之物,便又立時回過頭來,衹見
  那豪邁但直的竜飛,手掌伸到半途,便已不住顫抖,終於還是不能下手。
  竜布詩濃眉一軒,回首叱道:“無用的……東西!”
  他“無用的”這三字說得聲色厲然,但“東西”兩字,卻已變做輕嘆。
  虯須大漢竜飛雙手一垂,頽然長嘆一聲,道:“爹爹,我想來想去,總覺此事極為不
  妥……”
  話音未了,突地一條人影橫空掠來,竟是那一直追隨在烏衫清瘦少年身後的弱冠少年。
  竜飛皺眉道:“五弟,你來做什麽?”
  弱冠少年神情木然,緩緩道:“大哥既無法下手,便由小弟代勞好了。”
  竜飛雙目一張,叱道:“你瘋了麽?”
  弱冠少年目光直視,面容呆木。“不死神竜”轉身仔細望了他幾眼,突地長嘆一聲,
  道:“我一直當你孱弱無能,嫌你脂粉氣太重,想不到你外和內剛,竟與老夫昔年心性一
  樣,此次我若能……”幹咳幾聲,轉目道:“你既也懂得‘鶴嘴勁”的功力,還不快些下
  手。“竜飛連退三步,垂下頭去,似乎不願再看一眼。衹聽”篤,篤,篤“三聲輕響,絶色
  少女一聲冷笑。竜布詩呼地吐出一口長氣,又呼地吸進一口長氣,接着”嗆嘟“一聲竜吟,
  劍光耀目!玄衫少婦柳腰輕擺,掠至竜飛身側,低語道:“你難受什麽,爹爹又不是定要落
  敗的!”
  竜飛霍然擡起頭來,像是想說什麽,卻又未曾出口。
  衹見那絶色少女自青衫少婦手中接過一柄離鞘長劍,右手食中兩指,輕輕一彈劍脊,又
  是“嗆”地一聲竜吟。傳遍四山!
  劍作竜吟,餘音裊裊,“不死神竜”竜布詩右掌橫持長劍,左掌食、中兩指輕撫劍身,
  陰森碧緑的劍光,映着他劍痕斑班的面容,映着他堅定沉毅的目光,良久良久,他動也不動
  地站在那裏,衹有手指與目光,一起在這精光耀目的長劍上移動着,就像是一個得意的母
  親,在溫柔地撫摸着她的愛子一般!
  然後,他沉重地嘆息一聲,解下腰畔的緑鯊劍鞘,回身交到那弱冠少年的手上,弱冠少
  年英俊清秀的面容,竟也突地閃動一絲驚異之色,雙手接過劍鞘,竜布詩已自沉聲說道:
  “自今日起,這柄‘葉上秋露’,已是你所有之物!”
  弱冠少年目光一亮,手捧劍鞘,連退三步,“噗”地跪到地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
  頭。
  虯須大漢面色驟變,濃眉軒處,似乎想說什麽,亥衫少婦卻輕輕一拉他衣角,兩人對望
  一眼,一起默然垂首!
  竜布詩長嘆一聲,道:“莫要辜負此劍!”
  弱冠少年長身而起,突地轉身走到那具錦衾所覆之物前面,緩緩伸出掌中劍鞘,緩緩挑
  起了那面五色錦衾,赫然露出裏面的一具紫檀棺木!
  竜布詩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沉聲道:“你可有什麽話說?”
  弱冠少年神情木然,競又緩緩跪了下去,面對棺木,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突然手腕一
  反,自腰畔拔出一柄作竜形的雪亮匕首,在自己中指之上輕輕一點,然後反手一揮,揮出數
  滴鮮血,滴滴落在紫檀棺木之上。
  “不死神竜”竜布詩嚴峻的面容之上,突地泛起一絲滿意的微笑,頷首道:“好!
  好!”一折長髯,轉身走到絶色少女面前。
  絶色少女輕輕一笑,道:“劉伶荷鋤飲酒,閣下擡棺求敗,‘不死神竜’,果真不愧是
  武林中第一勇士!”她直到此刻,面上方自露出笑容,這一笑當真有如牡丹花開,百合初
  放,便是用盡千言萬語,也難以形容出她這一笑所帶給別人的感覺。
  弱冠少年將那柄緑鯊劍鞘挂在腰畔,目中突地發出異光,盯在絶色少女的面上,一步一
  步地緩緩嚮她走了過去!
  絶色少女秋波一轉,與他的目光相遇,神情之間,竟似不由自主地呆了一呆,等到他走
  到她的面前,她方自一整面色,沉聲道:“你要做什麽?竜布詩沉聲道:“此間已無你之
  事,還不退下去!”
  弱冠少年目光不瞬,一語不發,突地雙掌一分,左掌拍嚮絶色少女右脅,右掌竟拍嚮
  “不死神竜”竜布詩的左脅!
  這一招兩掌,時間之快,炔如閃電,部位之妙,妙到毫巔,絶色少女與竜布詩齊地一
  愕,俱都再也想不到他會突然嚮自己出手!
  就在他們這微微一愕間,青衫少年手掌已堪堪觸到他們的衣衫。
  絶色少女冷笑一聲,左掌“唰”地揮下,“啪”地一聲,與弱冠少年右掌相擊,竜布詩
  厲叱一聲,擰腰鍺步,亦是揮出左掌,“啪”地一聲,與弱冠少年左掌相擊!
  四掌相擊,兩聲掌聲,俱在同一剎那中發出,虯須大漢濃眉驟軒,一步掠來,大聲喝
  道:“老五你瘋了麽?”
  卻見弱冠少年雙掌一撤,腳步一滑,行雲流水般倒退三尺,躬身道:“師傅,這女子沒
  有騙你!”
  竜布詩道:“你是說此刻我的功力,已和她一樣了。”仰天一陣長笑,又道:“好極好
  極,今日我到底有了個與我功力相若的對手!”
  竜飛呆了一呆,道:“原來你方纔是要試試這女子的功力,是否真的和師傅此刻一
  樣?”
  弱冠少年垂首道:“正是……”
  竜布詩朗聲笑道:“平兒若非有此相試之意,怎會對我出手,你這話豈非問得多餘了
  些!”
  這成猛嚴峻的老人,此刻雖已臨着一次定必極其兇險的惡戰,但心情卻似高興已極,卻
  不知是為了終於求得“功力相若”的對手?抑是為了尋得一個極合自己心意的子弟?亦不知
  是否兩者兼而有之?
  竜飛面上不禁泛起一陣愧色,緩緩後退,緩緩垂下頭去,卻用眼角斜斜腺了那弱冠少年
  一眼。
  玄衫少婦輕輕一笑,道:“五弟年紀輕輕,想不到竟有如此智慧和功力,真叫人看不出
  來!”
  竜布詩微喟道:“日久方見人心,路遙方知馬力,看來人之才智性情,也定要到了危急
  之時,才能看得出來!”
  弱冠少年垂下頭去,竜飛再與玄衫少婦對望一眼,方纔與這弱冠少年並肩站在一起的少
  女,嬌靨之上,卻泛起了一陣得意而驕傲的微笑!
  絶色少女直到此刻,目光方自從弱冠少年面上移開,冷冷道:“既已試過,現在可以動
  手了麽?竜布詩道:“自然!”反手一揮掌中長劍,衹聽一陣尖銳的金聲劈空劃過,石畔古
  鬆一陣輕顫,又自落下一片鬆針,卻落到那四個青衫窄袖的灰發婦人身上!
  他僅存三分功力,劍上還有這般火候,青衫婦人們相顧之下,不禁駭然!
  絶色少女卻直如不見,冷冷道:“既然已可動手,便請閣下隨我來!”
  竜布詩一愕道:“難道這裏不是動手之地麽?”
  絶色少女道:“不錯,這裏並非動手之地。”纖腰微擰,似欲轉身而去!
  竜布詩抗聲叱道:“為什麽?”
  絶色少女冷冷道:“因為我與你動手時所用的劍法,別人不能看到!”
  竜布詩道:“為什麽?”
  絶色少女道:“我若是將你殺死,你的門人弟子一定要來找我尋仇,‘止郊山莊’在武
  林中聲勢壯大,傢師卻衹收了我一個徒弟,他們尋我復仇,我必定無法抵敵,你說是麽?”
  竜飛大喝道:“你自然無法抵敵!”
  玄衫少婦接口道:“你以為憑你這份武功,就能勝得了我師傅麽?”
  竜布詩橫望了他兩人一眼,暗中似乎嘆息了一聲,突又沉聲道:“不錯,你若能殺死
  我,我弟子定會尋你復仇,你也必定不是他們的敵手,是以你便想仗着這套劍法防身!”
  絶色少女道:“不錯,我師傅傳我這套劍法時,除了叫我殺你之外,還要我去殺別人,
  我豈能讓人看了這套劍法後,再去研究其中的破綻!”
  竜布詩緩緩頷首道:“不錯,我若創出一套新的劍法,也是不願讓太多人看到的。”突
  地長嘆一聲,目光筆直地望嚮絶色少女,一字二字沉聲說道:“你師傅臨死前,還在那麽恨
  我?”
  絶色少女冷笑一聲,道:“若是仇恨深切,生生死死,有何分別?”
  竜布詩心頭一冷,喃喃自語:“若是仇恨深切,生生死死,有何分別……”仰天長嘯一
  聲,喝道:“在哪裏?隨你去!”
  山巔濃雲,綻開一綫,一道陽光,破雲而出,霧更稀了!
  絶色少女一言不發,轉身而行,虯須大漢軒眉大喝一聲:“且慢!”
  絶色少女腳步不停,直如未聞,衹聽颯然一陣微風吹過,弱冠少年已垂手擋住在她身
  前,絶色少女柳眉微皺,回首冷冷望了竜布詩一眼。
  “不死神竜”沉聲叱道:“你等又要作甚?”
  玄衫少婦蓮步輕擡,一掠而至,賠笑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他們在
  那邊若有埋伏,師傅你老人傢豈非要遭人暗算?”
  竜布詩沉吟半晌,擡頭一望,絶色少女冷冷地望着他,仿佛在說:“去不去由你……”
  玄衫少婦一雙靈活的眼睛,飛快地瞥了竜布詩一眼,見到他面上的神情,連忙搶着道。
  這位姑娘高姓大名,我們直到此刻還未請教,實在失禮得很!“她語氣說得甚是溫柔和婉,
  面上又充滿了笑容,讓人不得不回答她的活。絶色少女雖然滿面寒意,但口中卻仍簡短地回
  答:“葉曼表。”
  玄衫少婦輕輕一笑,道:“好溫柔的名字,我叫郭玉霞,你看這名字多俗,可是——
  唉,又有什麽辦法呢?”
  此時此刻,她竟突然地與人敘起傢常來了,竜布詩神色之間,雖似十分不耐,但卻又似
  對她十分寵愛,是以竟未發作!虯須大漢竜飛,對她更似十分敬畏,衹有那弱冠少年,始終
  面容木然,不言不笑!
  衹聽她接着又道:“葉姑娘,我們雖然沒有見過面,但是令師的大名,我們卻聽得久
  了,再加上葉姑娘人又這麽美麗可愛,是以我們對葉姑娘說出來的活,沒有一件不聽從
  的!”
  絶色少女葉曼青冷“哼”一聲,郭玉霞卻仍神色自若地接着說道:“但是葉姑娘你方纔
  提出來的條件,我們卻覺得有些不妥——”葉曼青冷笑道:“有何不妥?此事根本與你無
  關,你多事作甚?”她語氣冰冷,言語更是犀利,直欲拒人於千裏之外。
  但玄衫少婦郭玉霞卻仍是滿面春風,嫣然笑道:“葉姑娘若真的是因為不願意讓我們看
  到今師的秘傳劍法,那麽早就該說出來了,為什麽一直等到現在纔說呢?這道理我真有點想
  不通!”
  葉曼青上下瞧了她幾眼,冷冷道:“你真的要我說出來麽?”
  郭玉霞柔聲笑道:“我之所以來問姑娘,確是希望姑娘你把這原因告訴我們,不然我又
  何必多嘴呢,是不是?”
  絶色少女葉曼青秋波輕輕一轉,卻已似乎將這片山崖上的人都瞧了一遍,冷笑着道:
  “我方纔沒有說出此點,衹是因為我看你們這班人裏,沒有一個人能看出我劍法中的破
  綻!”
  郭玉霞笑道:“那麽你現在為什麽又要說出來了呢?”
  葉曼青眼角似有意、似無意,腺了那弱冠少年一眼,冷冷道:“我現在提出了此點,是
  因為我忽然發覺,‘不死神竜’的弟子,到底井非都是蠢才,總算還有一人是聰明的!”
  玄衫少婦郭玉霞面色微微一變,但瞬即嫣然笑道:“多謝葉姑娘的誇奬,有姑娘這樣的
  徒弟,難怪‘食竹女史’那麽早就放心死了!”她駡人非但不帶半句惡言,而且說話時的語
  氣仍是那麽和婉,笑容仍是那麽溫柔,葉曼青面色亦不禁一變,冷笑一聲,轉身欲去!
  郭玉霞微笑地望着她的背影,頗以自己在言語上戰勝她為得意,哪知竜布詩突地長嘆一
  聲,目光沉重地望嚮她,緩緩道:“飛子若是有你一半心機,那就好了!”
  郭玉霞垂首微笑一聲,竜布詩卻又沉聲道:“衹可惜你大聰明了些!”隨即面色一沉,
  叱道:“葉姑娘慢走!”
  葉曼青再次停下腳步,頭也不回,道:“去不去由你,多言作甚!”她此次果然將她目
  光中的含意說了出來。
  竜布詩幹咳一聲,道:“葉秋白一生孤耿,她弟子也絶不會是不信不義之人!”
  葉曼青冷笑一聲,仍不回首。
  竜布詩道:“老夫一生,從無所懼,便是你那邊真有埋伏暗算,又當如何!”
  葉曼青霍然回過頭來,雖仍滿面冰霜,卻已微露欽服之色。
  竜布詩又道,“但老夫掌中這口劍,已伴了老夫數十年之久,雖非什麽利器神兵,卻也
  曾傷過不少武林中的成名高手!”
  他半帶驕傲、半帶傷感地微笑一下,接道:“今日老夫若是不能生回此間,衹望姑娘能
  將這口劍,交回我門下弟子南官平!”
  他威猛沉重的語音,此刻竟變得有些傷感而憂鬱,這種傷感而憂鬱的語聲,當真是他門
  下的弟子從來未曾聽過的,便連那弱冠少年南官平,神色也為之一變,雙目一張,詫然相
  嚮。
  竜布詩自也覺察到他們異樣的目光,手捋長須,胸膛一挺,心中卻不禁暗暗嘆息一聲,
  忖道:“難道我真的已經老了麽?……莽莽武林中,原本也該讓新的一代來露露鋒芒!”心
  念方轉,衹聽葉曼青冷冷道:“我若不能生回此間,希望你也能將我掌中的這口‘竜吟神
  音’帶回給她們!”她玉手輕擡,指了指那四個青衫少婦。
  竜布詩道:“這個自然!”
  葉曼青霍然回過頭去,低叱一聲:“走!”秋波卻又淡淡睨了南宮平一眼!
  竜布詩濃眉一揚,道:“走!”微一邁步,高大的身形,突地有如輕煙直飄出去,方自
  掠過南官平身側,袍袖微拂,前進的身形,競平空倒縮了回來,伸出巨大的手掌,輕輕撫了
  撫他肩頭,像是想說什麽,卻終究仍未說出口,衹是微微一笑,輕輕一嘆,袍袖再展,霎眼
  之間,便已消失在白雲深處!
  直到他身形變成一條淡淡的白影,南宮平仍然垂手木立,呆望着那飄浮的白雲,他面上
  雖是那麽呆木,但目光中卻有着熾熱的感情,衹聽身後的郭玉霞喃喃道:“葉上秋露……竜
  吟神音……想不到師傅與那‘丹鳳’葉秋白,真的有……”
  竜飛幹咳一聲,道:“師傅他老人傢的事,我們還是少談的好!”大步走到南官平身
  側,一手緊撫着頗下虯須,呆立了半晌,卻又轉身走回,重重坐到一方山石上,仰首望着天
  上浮雲,發起愕來。
  郭玉霞輕掠雲鬢,瞧了南宮平半晌,突地輕輕招手道:“四妹,你過來!”
  遠遠仁立着的少女,垂首走了過來,她步履極為輕靈,顯見得武功不弱,但行動之間,
  低眉斂目。卻永遠帶着羞澀之態,看來竟有如足跡未出閨門的少女一般,哪裏似叱咤江湖、
  威震武林的“止郊山莊”門下!她一雙玉手。不安地盤弄着腰畔絲帶,怯生生地問道:“大
  嫂,你叫我做什麽?”
  郭玉霞微笑道:“老五後來居上,傳得了那柄‘葉上秋露’,你心裏高不高興?”
  羞澀的少女神態更加羞澀,蒼白的嬌靨上,倏然飛起兩朵紅雲,頭也垂得更低了,一直
  未曾開口的清瘦少年,突地沉聲道:“不但四妹高興,我也很高興的!”
  郭玉霞面帶笑容,左右瞧了他們兩眼,含笑道:“你們兩人真是天生的一對,連心裏的
  想法部一樣,難怪江湖中人都將石沉和素素連在一起,稱為‘竜門雙劍’,衹可惜——”語
  聲一頓,輕咳兩聲,眼波卻又嚮南宮平睨了一眼。
  清瘦少年石沉目光隨着她望去,面色突地一變,眉峰間似乎隱隱泛出一陣妒忌之色,但
  隨即朗然道:“此後加上了五弟,江湖中衹怕要稱我們為‘竜門三劍’了!”
  郭玉霞含笑道:“這個你又不知了,五弟雖然入門不久,但江南‘南官世傢’的富貴聲
  名,卻早已天下皆知,武林中也早就替五弟取了個名字,叫做‘富貴神竜’!”
  石沉強笑一聲,道:“大嫂見多識廣,小弟卻少在江湖中走動,所見所聞,和大嫂相
  比,真是差得太遠了。”
  竜飛濃眉一揚,道:“富貴神竜這名字我雖然聽過,但那不過衹是一些和‘南宮財團’
  有關的鏢局中人胡亂奉承而已,又算得什麽?”
  郭玉霞笑容一斂,明眸橫波,道:“好好,你知道,我不知道!”
  竜飛張口欲言,但望了望他妻子的面色,卻衹是伸手一捻虯須,默默不語!
  一時之間,衆人盡皆沉默,衹有山風颼颼,木葉簌然,無定的浮雲,忽而飄來,又忽而
  飛去,正一如武林中波詭雲譎、變遷不已的人事!
  四個青衫窄袖的灰發婦人,仍然垂手並立在古鬆之下,流轉着的目光,不時望嚮他們面
  前的這五個“止郊山莊”的弟子,這八道明銳的目光,似乎也看出了他們之間的猜疑和矛
  盾,是以在這些明銳的目光裏,便不時流露出輕衊譏嘲之意!
  衹見虯須大漢突地長嘆一聲,長身而起,仰首望了望天色,沉聲道:“師傅他老人
  傢……唉,已經去了約摸半個時辰了!”
  郭玉霞秋波一轉,冷冷道:“你總是這般沉不住氣,難怪師傅不肯將‘葉上秋露’傳給
  你,你看五弟,他有沒有半分着急的樣子!”
  竜飛神情亦為之一變,訥訥道:“反正都是自己弟兄,傳給誰不是一樣麽?”
  郭玉霞冷冷一笑,道:“自然是一樣!”
  南官平神色安然,微微一笑,緩步走到郭玉霞身前,含笑道:“大嫂,你可知道我為何
  不着急麽?”他面上雖有笑容,但語氣卻仍是那般深沉堅定,仿佛有種無法描述的懾人力
  量,也讓人不得不回答他的問話。
  郭玉霞一笑道:“這個——我怎會知道。”
  竜飛幹咳一聲,道:“你怎知五弟心裏不着急,師傅他老人傢勝敗不知,人人都是在着
  急的!”
  南官平含笑道:“人人都在心裏着急,衹有我是真不着急!”
  石沉、竜飛面色一變,郭玉霞一聲冷笑,王素素柳眉輕翅,秋波凝註。南官平緩緩又
  道:“我心裏不着急,因為我有十二分的把握,師傅一定不會敗的!”
  四個青衫婦人,齊地冷笑一聲,回過頭去,不再看他!
  郭玉霞又是一聲冷笑,竜飛皺眉道:“你是憑着什麽判定的,我卻認為師傅動力削弱
  後,實在沒有什麽必勝的把握,何況姓葉的那小妮子又刁鑽古怪!”
  石沉緩緩道:“五弟分析事理,一嚮總有獨到之處,但方纔所說的話,卻不能讓人情
  服!”他說話慢條斯理,字斟句酌,生似唯恐說錯一字!
  南宮平道:“方纔我那一掌,不但試出了那姓葉的女子未曾欺騙師傅,還試出了師傅他
  老人傢的身手,實在要比那姓葉的女子快得多。”
  他語聲微頓,緩緩又道:“當時我雙掌齊揮,那姓葉的女子站在我身右,她的右掌雖然
  持劍,但我右掌拍去時,她身形不用絲毫轉動,便可用左掌將我右掌接住!”
  他左掌微沉,比了個手勢,接着又道:“但師傅那時卻是站在我左邊,他老人傢右掌之
  中,亦持有長劍,我一掌拍去時,他老人傢自然不會用右掌中的長劍來接我這一掌,是以便
  勢必要轉動一下身形,才能用左掌將我那一掌接住!”
  他語聲沉定,言語清晰,說到這裏,那四個青衫婦人已忍不住回轉頭來,面上也不禁流
  露出凝神傾聽之色!
  衹聽南宮平道:“在如此情況下,師傅出手,顯然多了一番動作,那麽與我手掌相交
  時,本應也該比那姓葉的女子慢上一籌,但四掌相交時,兩聲掌聲,卻是一起發出,絲毫沒
  有先後之差,那麽豈非顯然是說,師傅的出手,要比那姓葉的女子快些,這其間的差別,雖
  然不大,但高手相爭,出手快慢,若有毫釐之差,便可以决定勝負,何況師傅他老人傢一生
  大小數百戰,經歷閱歷,都要比那姓葉的女子豐富得多,是以無論由何判斷,師傅都萬無敗
  理!”
  一南官平這一番話,衹聽得王素素滿面笑容,石沉不住頷首,郭玉霞手捧香腮,垂首不
  語,竜飛撫掌大笑道:“不錯,不錯,無論由何判斷,師傅都萬元敗理。”他伸出巨大的手
  掌,重重一拍南官平肩頭,大笑道:“老五,你真有一手,現在大哥我也不着急了!”
  四個青衫窄袖的灰發婦人,齊地冷笑一聲,最左一人側首嚮身旁一人道:“寧子,你着
  急麽?”
  寧子搖了搖頭,卻嚮身旁另一人道:“悅子,你着急麽?”
  悅子一笑道:“我也不着急!”
  寧子道:“那麽和子想必也不會着急了。”
  和子頷首笑道:“我一點也不着急,安子,你着急麽?”
  最友一人“安子”笑道:“我也不着急的,但是我不着急的緣由,卻不能告訴你們!”
  四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突地一起掩口吃吃笑了起來!
  竜飛濃眉一軒,重重“哼”一聲,口中喃喃道:“若不看你是個婦人,定要好好教訓你
  一番!”
  青衫婦人們笑聲一頓,“安子”冷冷道:“若不看你是個男人,定要好好教訓你一
  番!”
  竜飛目光一凜,怒喝一聲,轉身一掌,擊在身旁的一方青石上,衹聽“轟”地一聲,山
  石碎片,四散飛激,那般堅硬的山石,竟被他隨手一掌,擊得粉碎!
  “安子”冷冷一笑,道:“好掌力,好掌力。”突地手腕一反,“嗆”地一聲,長劍出
  鞘!
  劍光一閃之中,她身形已掠到另一方石畔,手腕輕輕一送,“噗”地一聲輕響,掌中長
  劍的劍尖,便已沒入山石七寸,竟有如青竹插入污泥那般輕易。
  竜飛濃眉一軒,衹聽她輕輕一笑,道:“原來這裏的石頭都是軟的!”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好劍法,好劍法!”滿面笑容地走到“安子”身旁,柔聲道:
  “大姐,你肯讓我來試試麽?”一“安子”微微一呆,還未答話,哪知郭玉霞突地出手如
  鳳,五衹玉蔥般的手指,閃電般嚮她脅下拂來,手勢之美,美如蘭花!“安子”一驚之下,
  擰身滑步,滑開三尺,雖然避開這一招,掌中長劍卻不及拔出,仍然留在石上!
  郭玉霞柔聲笑道:“謝謝您啦,我試一試就還給你!”她語聲和悅,神態自若,就像方
  纔那足以致人死命的一招,根本不是她發出的一樣!
  衹見她輕輕自石中拔出那柄長劍,仔細看了兩眼,她目光似乎在看着掌中的長劍,其實
  卻在探着那方山石!
  然後她又自嫣然一笑,皓腕一抖,長劍送出,又是“噗”地一聲輕響,長劍的劍身,竟
  已沒入山石一半,青衫婦人面色一凜,郭玉霞柔聲笑道:“這裏的石頭果然是軟得很!”撥
  出長劍,蓬步輕移,送到那青衫婦人“安子”的面前!
  “安子”面色陣青陣白,心房怦怦跳動,一言不發地接過了那柄長劍,走了回去。
  郭玉霞突又柔聲笑道:“你心裏不要難受,我這一劍,雖然刺得要比你深了一尺,其實
  我的劍法和功力,卻不見得比你強過那麽多!”
  青衫婦人“安子”腳步一頓,回首望去,目光中滿是憤恨之意。
  郭玉霞柔聲笑道:“你心裏也不要恨我,以為我勝你之後,還要取笑於你。”
  她語聲微微一頓,又道:“這種以劍穿石的功夫,全憑一股巧勁,若然摸不到此中的訣
  要,功力再深,也沒有用,但是越到後來,越加睏難,每深上一寸,都要比先前睏難十倍,
  卻已非功力淺薄之人,能以做到,所以你看我那一劍竟比你插得深過那麽多,心裏自然是又
  吃驚、又難受的!”
  她娓娓道來,既似閑敘傢常,又似訓海子弟,絲毫不露鋒芒,絲毫沒有火氣。
  青衫婦人“安子”目光一垂,郭玉霞又道:“但是你卻沒有看出,我那一劍的偷機取巧
  之處!方纔你那一劍刺入山石後,山石已裂了一條縫隙,而我那一劍,便是自這條裂縫中刺
  入,與你相比,自然事半功倍!”
  “安子”眼簾一擡,口中不禁輕輕“哦”了一聲,似是若有所失,又似乎是恍然而悟。
  郭玉霞微微一笑,接口說道:“此刻你心裏想必又在難過,覺得你方纔認輸認得不值,
  是不是?”
  “安子”冷“哼”一聲,算做回答。
  郭玉霞道:“在那短短的一剎那問,我不但能尋出這生滿青苔的山石那條小小的裂縫,
  還能看出這條裂縫的最深之處,此等眼力,已非你所及,你可承認麽?”
  青衫婦人“安子”,目光再次一垂,口中雖然不語,心中卻顯已默認。
  郭玉霞一笑又道:“我隨手一劍,刺入那條那般細微的裂縫,而劍上又已滿註真力,此
  等準確,亦非你所及,何況我那一劍沒入山石,已約摸兩尺,雖有取巧之處,功力也比你深
  厚幾分,這也是你不能否認的事,劍法一道,眼力、準確、功力,乃是攻敵製勝的三大要
  素,你件件都無法及我,若是真的與我交手,二十招內,我便有將你擊敗的把握。”
  她極其溫柔地嫣然一笑,緩緩接口又道:“你若是不服,大可試上一試!”
  “安子”呆呆地愕了半晌,沉重嘆息一聲,緩緩回轉頭去,緩緩垂下手掌,衹聽“叮”
  地一聲輕響,她掌中竟有一枚五棱鋼珠,落到山石地上!
  郭玉霞望着她的背影,輕輕一笑,笑聲中既含輕衊,又帶得意,與方纔那種溫柔和婉的
  笑聲,截然而異。
  有衫婦人“安子”雙手一陣顫動,手指漸漸捲麯,漸漸緊握成拳,面上陣青陣自,遙視
  着遠方一朵自云的雙目,也漸漸露出異光,突地回轉身來,冷冷道:“不錯,你武功之高,
  非我能敵,但是你的師傅——哼哼,你們也不必再等他了。”
  南官平、竜飛、石沉、郭玉霞、王素素面色齊地一變!
  竜飛一步掠到她身旁,厲聲道:“你說什麽?”
  “安子”嘴唇一陣顫動,似乎還想說什麽,另三個青衫婦人齊地幹咳一聲,將她一把拉
  了過去。
  竜飛濃眉怒軒,目光凜凜,接道:“你若不將你方纔的鬍言亂語解釋清楚,便休想生下
  此峰!”
  青衫婦人中,年齡仿佛最輕、神態卻顯得最穩的“悅子”一手拉着“安子”肩頭,回首
  道:“她所說的既是鬍言亂語,還有什麽解釋的必要!”
  竜飛微微一愕。
  郭玉霞柔聲笑道:“鬍言亂語,實在不必解釋,但是卻應該懲罰一下,你說是麽?”
  她目光輕輕在竜飛身上一轉,突地飄身掠到“安子”身後,右手微擡,兩衹春蔥般的纖
  指,已閃電般嚮“安子”的“肩井”,以及搭在“安子”肩頭上的“悅子”左掌中指與無名
  指間的麻筋第二支位處點去!
  “安子”目光呆滯,神情木然,似是自悔失言,郭玉霞一指點來,她竟然不聞不見,
  “悅子”柳眉微揚,擰腰錯步,手腕一反,“金剪斷絲”,五指似合似張,反嚮郭玉霞右骯
  扣去!
  郭玉霞輕輕一笑,道:“你們還敢回手?”
  右掌微一麯伸,仍然拍嚮“安子”背後,左掌的食中二指,點嚮“悅子”脅下!
  這一招兩式,以攻化攻,以攻為守,“悅子”閃身退步,避了開去,但“安子”卻仍在
  呆呆地發着愕。
  “悅子”驚呼一聲,右掌橫展,將“安子”推開數步,衹聽“嗆”的兩聲,長劍出匣,
  兩道青碧劍光,一左一右,驚虹掣電般交剪而前,削嚮郭玉霞左右雙肩,“悅子”右掌回
  旋,橫切郭玉霞後脅,“安子”站隱身形,目光閃動,突然拔出長劍,同時配合刺去!
  郭玉霞面容微變,閃身、錯步、甩腿、擰腰,堪堪避過這幾乎是同時攻來的四招!
  竜飛大喝一聲道:“你們還不住手!”
  這一聲大喝,高亢激烈,顯見他已真的急了,衹聽四山回聲:“你們還不住手……住
  手……”一聲接着一聲,響應不絶。
  回聲之中,郭玉霞又已拆了數招,額上似乎已微見汗珠,竜飛變色大呼道:“我生平不
  與婦人女子動手,你們怎地還不來助大嫂一臂之力!”
  王素素輕叱一聲,微一頓步,一掌嚮“悅子”後背拍去。
  哪知“悅子”、“和子”身形閃電般交錯一下,竟將她也圍人劍陣之中,而“安子”
  “唰”地一劍,已自刺嚮她的咽喉!
  石沉緩緩往前跨了一步,皺眉沉聲道:“師傅不準我等攜劍上山,想必便是不許我等動
  手,如果他老人傢怪罪下來,又當怎地?”
  竜飛呆了一呆,擡頭望去,衹見白雲繚繞中,漫天劍光飛舞,郭玉霞、王素素,竟被這
  四個青衫婦人的長劍,睏在一種快速、輕靈、變化無方的劍陣中,一時之間,雖不會落敗,
  卻也無緻勝的希望!
  劍光霍霍,山風凜凜!
  竜飛回首道:“五弟你看該當怎地?南官平垂首望了望腰畔的緑鯊劍鞘,道:“但憑大
  哥吩咐。”
  竜飛雙眉深皺。
  卻聽南宮平道:“人傢若是將長劍架在我等脖子上,難道我等也不能動手麽?”
  竜飛目光一張,大喝道:“正是,若是婦人女子定要害我,難道我也不能動手?”胸膛
  一挺,揮手道:“老三,老五,上了!”
  他一聲大喝,身形乍起。
  南宮平與石沉對望一眼,突聽得身後傳來一聲冷笑,接着說道:“四個打兩個固然不
  好,五個去打四個也未見高明,‘丹鳳神竜’的閃下,原來俱是些想以多為勝之徒!”
  南官平劍眉軒處、霍然轉身,衹見那紫檀棺木邊,不知何時,赫然競多了一個瘦骨磷
  峋、烏替高髻、廣額深腮、目光閃動如鷹、一手把劍、一手不住撫弄着頷下疏落的灰須、
  上冷笑之色猶未斂的道人,一陣山風,吹起他身上的一件慘緑道袍,他頎長枯瘦的身軀,直
  似也要被風吹去!
  這一聲冷笑之聲雖然輕微,卻使得郭玉霞,王素素,以及那四個青衫婦人一起倏然住
  手!
  竜飛硬生生頓住身形,回身喝道:“你是誰?”
  高髻道人冷笑一聲,道:“我是誰?哼哼,你連我是誰都不認得麽?”一面說話,一面
  緩緩嚮那紫擅棺木走去!“垂手肅立着的擡棺大漢,突地低叱一聲,方待橫身擋住他的去
  路,哪知身畔微風颼然,南官平已搶先護在棺前。高髻道人冷笑一聲,停下腳步,上下打量
  了他兩眼,冷冷道:“你要幹什麽?”
  南官平神色不變,冷冷道,“你要幹什麽?”
  高髻道人嘿嘿笑道:“好好!”突地轉身走開,走到竜飛面前,道:“你師傅與‘丹
  鳳’葉秋白的十年之約,可曾了結了麽?”
  竜飛呆了一呆,道:“你怎麽知道?”
  高髻道人哈哈笑道:“你師傅的事,我還有不知道的麽?”
  笑聲一頓,目光四掃,又道:“他兩人到哪裏去了?竜飛軒眉道:“你管不着!”
  高髻道人嘿嘿笑道:“好好!”突叉轉身走了開去,走到石沉面前,道:“誰勝誰
  負?”
  石沉目光凝註,緩緩道:“不知道!”
  高髻道人再次嘿嘿笑道:“好好!”
  一步跨到那並肩而立的四個青衫婦人面前,道:“食竹女史可是終於戰勝了不死神
  竜?”
  青衫婦人對望一眼,郭玉霞卻輕輕嬌笑了起來。
  高髻道人霍然轉身,道:“你笑什麽?”
  郭玉霞含笑道:“葉秋白終於在一件事上比傢師占先了一步!”
  高髻道人緩緩道:“什麽事?”
  郭玉霞秋波一轉,道:“她終於比傢師先死去了!”
  高髻道人倏地渾身一震,呆呆地愕了半晌,垂手緩緩道:“葉……秋……白……已
  經……死……了……麽?”
  郭玉霞道:“正是!”
  高髻道人突地沉重地嘆息一聲,緩經過:“想不到二十年前,天鴉道人臨死前所說的
  話,竟又被他言中!”
  郭玉霞眼波一轉,竜飛忍不住脫口問道:“什麽話?”
  高髻道人垂首道:“神竜必勝丹鳳,神竜必勝丹鳳……”
  青衫婦人“安子”突地冷笑一聲,道:“葉姑娘雖然死了,可是,不死神竜‘也沒有得
  勝!”高髻道人目光一擡,精神突振,脫口問道:“不死神竜亦未得勝?一他兩人莫非——
  莫非已同歸於盡了!”
  竜飛濃眉一揚,怒駡道:“放——鬍說!”
  高髻道人目光一凜,利剪般望到竜飛面上,一字一字地沉聲問道:“放什麽?”
  竜飛道:“放屁!”
  高髻道入大喝一聲,手腕一反,將腰畔長劍抽出,但長劍出鞘一半,他卻又緩緩垂下手
  掌,沉聲道:“你雖無禮,我卻不能與你一般見識!”
  竜飛道:“哼哼……嘿嘿……”
  突地仰天大笑起來!
  “安子”冷笑道:“有些人不願和後輩動手,可是……‘不死神竜’此刻卻在和葉姑娘
  的弟子拼命!”
  商髻道人詫聲道:“不死神竜會和後輩動手?”
  “安子”道:“正是!”
  竜飛笑聲一頓,厲聲道:“傢師雖在和葉秋白的徒弟動手,可是他老人傢卻先閉住自己
  的‘督’、‘任’兩脈,削弱了自己七成功力,這等大仁大義的作風,衹怕天下少有!”
  高髻道人伸手一捋頷下灰須,目中光芒閃動,嘴角突地泛起一絲笑容,自語着道:“他
  竟自削功力,與人動手……”
  竜飛大聲道:“不錯,他老人傢縱然自削功力,與人動手,還是定必得勝的!”
  高髻道人緩緩道:“真的麽?”
  竜飛大喝道:“自然是……”語聲忽弱:“真的!”其實他心裏又何嘗有什麽把握,叉
  何嘗不在擔心害怕。
  高髻道人仔細打量了他兩眼,又側目瞧了瞧紫檀棺木邊的南官平,緩緩道:“你們究竟
  誰是不死神竜的大弟子?”
  竜飛沉聲道:“你管不着!”
  高髻道人面上笑容一閃,道:“想必你就是了!”
  竜飛冷“哼”一吉,道,“是又怎地?”
  高髻道人突地擡手一指南宮平腰畔的緑鯊劍鞘,沉聲問道:“你既是‘止郊山莊’的掌
  門弟子,這柄‘葉上秋露’,為何卻被他得去?”
  竜飛全身一震,望了南官平一眼,緩緩回過頭來,道:“你管不着!”語氣沉重,語氣
  中已全無方纔的鋒芒。
  高髻道人冷笑道:“今日你師傅若是敗了,不再回來,那麽你可知道誰將是名震武林的
  ‘止郊山莊’莊主?”
  竜飛身軀挺得筆直,動也不動,木立良久,突地揚聲大喝道:“誰說我師傅不再回來!
  誰能將他老人傢擊敗!不死神竜永生不死!”
  語聲方歇,回聲四起,衹聽四山響徹一片:“不死神竜,永生不死……永生不死……”
  漸漸微弱,漸漸消寂!
  突地,一聲尖銳的冷笑,將四山已漸消寂的回聲,一起掃去!
  一個冷削、尖銳而又極其嬌脆的語聲,一字一字他說道:“誰說世上無人能將‘不死神
  竜’擊敗?誰說‘不死神竜’,永生不死?”
  呼地一陣狂風吹過,吹來了一片烏雲,也將這冷削尖銳的語聲,吹送到四面遠方!
  隨着狂風與語聲,峰頭壓下一陣寒意,南宮平、竜飛、石沉、王素素、郭玉霞,齊地心
  頭一震,凝目望去,衹見稀薄的雲霧氤氳中,葉曼青有如仙子凌波,飄然而來,雙掌之中,
  赫然分持着兩柄精光閃閃的長劍,霧中望去一柄光芒如火,一柄碧如秋水,竟是數十年來,
  與“不死神竜”寸步不離的武林名劍“葉上秋露”!
  竜飛看了葉曼青一跟,不由目光盡赤,須發皆張,大喝一聲,狂奔到她面前,慘呼叫
  道:“師傅呢?我師傅呢?”
  葉曼青冷冷道:“你師傅此刻在哪裏,你總該知道吧!”
  竜飛身軀搖了兩搖!
  南宮平面容摹地變得慘白!
  石沉有如突地被人當胸擊了一拳,目光呆滯,全身麻木,連在他身畔的王素素嬌喚一
  聲,暈倒在地上,他都不知道!
  郭玉霞花容失色,嬌軀微顫,四個青衫婦人手持長劍,一起涌到葉曼青身畔!
  高髻道人一手撫劍,口中喃喃低語:“不死神竜終於死了!”回首望了望那紫檀棺木,
  “不死神竜終於死了……”
  語聲遲緩低沉,亦不知是惋藉?抑或是慶幸?是高興?抑或是悲嘆?
  葉曼青明眸如水,靜靜地凝註着他們。
  竜飛突地厲喝一聲:“你害死了我師傅,還我師傅的命來!”勢如瘋虎,嚮前撲去!
  石沉、郭玉霞身形齊展,南宮平嚮前跨了一步,忽地望了望那高髻道人,又倏地退到紫
  檀棺木旁邊,手撫腰畔緑鯊劍鞘,雙目中不禁流下淚來!
  竜飛雙掌箕張,撲到葉曼青身前,一掌抓嚮她面門,一掌抓嚮她手中長劍!
  衹聽葉曼青一聲冷笑,眼前一陣劍光耀目,四柄青鋼長劍,劍花錯落,已有如一道光墻
  般,照在他面前,葉曼青嬌軀微退,雙掌一合,將兩柄長劍,一起交到右手,口中突地冷喝
  一聲:“金竜在天!”反手自懷中取出一物,嚮天一揮,金光閃閃,赫然竟是一柄黃金所鑄
  的竜柄匕首!
  她左掌五指,圈住兩柄長劍的劍柄,右掌嚮天一揮,緩緩落下,將那金竜匕首,齊眉舉
  在面前,口中又冷喝道:“群竜授命!”
  竜飛擡目一看,面容慘變,雙拳緊握,呆立半晌,心中似乎在决定着一件十分重大之
  事。
  高髻道人目光閃動,口中又白喃喃低語:“金竜密令,又現江湖……嘿嘿!”
  忽見竜飛連退三步,“噗”地一聲,拜倒在地,但滿面俱是憤恨怨毒之色,顯見是心中
  極不願意,卻又不得不拜!
  葉曼青冷笑一聲,四個青衫婦人掌中之劍,一起垂下!
  衹見葉曼青蓮步輕移,從四個青衫婦人之間緩緩走了出來,每走一步,掌中兩柄長劍互
  擊,發出“叮”地一聲清吟,劃破這峰頭令人窒息的沉寂。
  郭玉霞悄俏走到竜飛身邊,俯首道:“金竜密令,雖在她手中,但是……”
  葉曼青目光轉嚮郭玉霞,眼波一寒,右掌一反,本是齊眉平舉的匕首,便變得刃尖嚮
  下,口中冷冷道:“你不服麽?”
  郭玉霞凝註着她掌中的匕首,緩緩道:“服又怎樣?不服又怎樣?”
  竜飛跪在地上,此刻面色突又一變,回首望了他妻子一眼,顫聲道:“妹子,你怎能這
  樣……”
  郭王霞柳眉一揚,大聲喝道:“她殺了我們師傅,偷去他老人傢的密令和寶劍,難道我
  們還要聽命於她!”
  石沉方自扶起了暈倒在地上的王素素,忽見眼前人影一閃,郭玉霞已站在他面前,道:
  “三弟,四妹,你們說,該不該聽命於她?”
  石沉目光擡處,望了望那柄金竜匕首,默然垂首不語。
  郭玉霞銀牙一咬,掠到紫檀棺木邊的南官平身前,顫聲道:“五弟,你最明事理,‘金
  竜密令’雖是‘止郊山莊’的至寶,可是如此情況下,我們若還要聽命於她,豈非沒有天理
  了麽?”
  南官平面容木然,擡起目光,有如兩道冷電射到葉曼青身上!
  葉曼青一直冷限望着郭玉霞,此刻突地冷笑一聲,緩緩道:“金竜密令已現,你等還要
  抗命,難道‘不死神竜’方死,你們便已忘了拜師前立下的重誓麽?”
  郭玉霞鬢發已亂,額角亦微現汗珠,她善變善笑,無論遇着什麽重大變故,都能在談笑
  之間解决,但此刻神情卻這般惶恐,似乎早已預料到葉曼青將要說出的話,必定對她十分不
  利!
  竜飛再次轉首望了他妻子一眼,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緩緩道:“金竜密令,既然已在你
  手中,我已無活可說!”
  葉曼青冷笑一聲,道:“你倒還未曾忘記你師傅的教訓!”
  竜飛垂首道:“認令不認人……”突地仰首厲喝道:“但是你殺了我師傅,我……”語
  聲哽咽,語氣悲激,再也說不下去!
  南宮平神色不變,緩緩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嫂溺叔亦援之以手,吳漢為大忠而
  滅恩義,是以前堂殺妻,蓋事態非常,變應從權,不可拘束於死禮,此乃古人之明訓!”
  郭玉霞雙眉一展,道:“我心裏想說的話,也就是這些!”
  竜飛大聲道:“極是!極是!”
  葉曼青明眸之中,突地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道:“你可知道我要……”
  南官平微一擺手,截斷了她的話頭,他神色雖安詳,語聲雖沉緩,但其中卻似是含藴着
  一種令人不可抗拒的懾人之力!
  衹聽他緩緩又道:“金竜密令,雖已在你手裏,但此中必有一些此刻尚不知道的理由,
  否則以師傅之為人,必定早已將此令毀去,絶不會讓它留於你手,你不妨將他老人傢所留交
  的話,說來聽聽!”
  葉曼青眼簾微合,突地長嘆一聲,緩緩道:“到底衹有你知道不死神竜心意!”
  郭玉霞雙目一張,大喝又道:“口說無憑,你所說之活,我們也分不出真假——三弟,
  四妹,這女子害死了師傅,我們若還不替他老人傢復仇,還能算是人麽?”
  石沉霍然擡起頭來,雙拳緊握。
  突聽葉曼青冷笑一聲,緩緩道:“口說無憑麽……”將匕首銜在口中,又自懷中取出一
  方折得整整齊齊的紙箋,纖指微揚,將這方紙箋,拋在竜飛面前!
  郭玉霞身形一展,口中喝道:“我來看!”
  她飛掠而至,正待拾起地上的紙箋,突覺脅下微微一麻。
  葉曼青右掌食中兩指,輕輕捏着金竜匕首的刃尖,玉手輕拈,已將匕首之柄,抵在她脅
  下“藏血”大穴上,口中冷冷喝道:“你要做什麽?”
  郭玉霞道:“師傅的遺命,難道我這做徒弟的還看不得麽?”她口中雖在抗聲而言,但
  身軀卻不敢動上一動。
  葉曼青道:“你先退七步!”
  郭玉霞怒道:“你算什麽,敢來命令我!”話未說完,衹覺右邊半身,一陣麻痹疼痛,
  不由自主地身形後退,果然…連退了七步!
第二章 金竜密令
  郭玉霞一心要取得那方紙箋,滿心急切,是以纔會疏於防範,而受製於葉曼青手下,此
  刻心中又急又怒,又是不服,衹覺一口氣,噎在胸中,再也咽不下去,嘴唇動了兩動,卻說
  不出話來!
  竜飛愛妻心切,暮地長身而起,輕輕捉住她手腕,觸手之下,一片冰冷,有如大雪之
  下,身穿單衣之人的手足一樣,他不禁大驚問道:“妹子,你……你覺得還好麽?”
  郭玉霞嘴角勉強泛起一絲笑容,顫聲道:“我……我……還好!”突地將嘴唇附在竜飛
  耳畔,低聲道:“你快去看看那裏面的話,若是對我們不利,就不要念出來!”
  竜飛愕了一愕,呆呆地瞧了他妻子半晌,似乎對他妻子的心思,今日纔開始有了一些了
  解。
  葉曼青冷笑一聲,道:“不看師傅的遺命,卻先去安慰自己裝模作樣的妻子,哼哼—
  —”竜飛面頰一紅,緩緩回轉身,方待俯身拾起那方紙箋!
  哪知葉曼青左腕一沉,已將那方紙箋,挑起在“葉上秋露”的劍尖上!
  竜飛濃眉一揚,道:“你這是作甚?”
  葉曼青冷冷道:“你既不願看,我就拿給別人去看!她目光輕輕一轉,便已在每個人面
  上都望了一眼,似是在尋找宣讀這方紙箋的對象,然後筆直地走到王素素面前,緩緩道:
  “你將這張紙箋拿下去,大聲宣讀出來!”
  王素素驚痛之下,暈迷方醒,面容仍是一片蒼白,偷偷望了郭玉霞一眼,輕聲道:“師
  傅的遺命,你為什麽要叫我來讀呢!”一面說話,卻已一面伸出纖細而嬌小的手掌,自劍尖
  上取下那方紙箋,又自遲疑了半晌,望了望石沉,又望了望南官平,終於緩緩將它展開。
  葉曼青道:“大聲地念,一字不漏地念!”
  郭玉霞、竜飛對望了一眼,竜飛衹覺她手掌越發冰冷,不禁長嘆一聲,輕聲道:“凡事
  俱有天命,你何苦這樣患得患失!”
  郭玉霞眼簾一合,突有兩行清淚,奪眶而出!
  竜飛緊了緊手掌,衹聽王素素已一字一字地朗聲念道:“餘與葉秋白比劍之約,已有十
  年,勝者生,敗者死,雙方俱無怨言,亦無仇恨,餘若敗而死,乃餘心甘情願之事,爾等切
  切不可嚮‘丹鳳’門下尋仇報復,否則便非餘之弟子,執掌‘金竜密令’之人,有權將之逐
  出門墻!”
  她似是因為心情緊張,又因太過激動,此刻雖然極力抑製,語聲仍不禁微微顫抖。念到
  這裏,她長長透了口氣,等到她起伏着的胸膛略微平靜了一些,方自接口念道:“餘之弟子
  中,飛子入門最早,又係餘之堂侄,忠誠豪爽,餘深愛之,唯嫌太過憨直,心直而耳軟,是
  其致命之傷,是以不能成大業,執大事!”她語聲微頓,秋波微轉,俏悄望了竜飛一眼,竜
  飛卻已沉重地垂下頭去!
  王素素眼簾一合,似是深恨自己多看了這一眼,垂手念道:“沉兒木訥堅毅,素素溫婉
  柔順……”她面頰一紅,伸手輕輕一撫鬢邊被風吹亂了的發絲,方自輕輕接口道:“……唯
  有平兒,出身世傢,自幼鐘鳴鼎食,卻無矜誇之氣,最難得是平日寡言而不露鋒銳,且天資
  極高,餘已决意……”
  突聽一聲嬌喚,郭玉霞竟放聲痛哭了起來,竜飛長嘆一聲,輕輕將她攬入懷裏,衹聽她
  放聲痛哭道:“我替‘止郊山莊’做了那麽多事,……他老人傢在遺言裏竟提都不提我一
  句。”
  竜飛濃眉深皺,沉聲道:“妹子,你今日怎地會變得如此模樣!”
  郭玉霞擡起頭來,滿面淚痕,顫聲道:“我……我心裏實在太……太難受,這些年來,
  我們為他老人傢埋頭苦幹,可是……可是我們得到了什麽?得到了什麽……”
  葉曼青輕衊地冷笑一聲,不屑地轉過頭去,卻仍然緊緊守護在王素素身側!王素素呆呆
  地愕了半晌,幽幽嘆息了一聲,又自念道:“餘已决意將數十年來與餘寸步未離之‘葉上秋
  露’,以及護守神棺之責,交付平兒,直至棺毀人亡。”
  她柳眉一皺,像是不懂其中的含意,沉吟半晌,重複了句:“直至棺毀人亡!”
  王素素又念道:“餘生平還有三件未了心願,亦令平兒為我一一了卻,這三件事餘已轉
  告葉曼青姑娘。”她不禁又頓住語聲,擡頭望了葉曼青一眼。
  郭玉霞哭聲未住,石沉目光閃動,王素素又念道:“餘數十年江湖闖蕩,雖亦不免染下
  雙手血腥,但捫心自問,卻從未做過一件傷天害理之事,而今而後,餘自不能再問人間事,
  餘白手創起之‘止郊山莊’,今後全部交托於一一”她語聲突又一頓,深深吸了口氣,面上
  忍不住泛出驚詫之色,時曼青柳眉微揚,側首道:“交托給什麽人?”
  王素素目光一轉,輕輕問道:“這張紙你還沒有看過麽?”
  葉曼青柳眉又自一揚,朗聲道:“丹風門下,豈有這般卑鄙之徒?會做出這等卑鄙之
  事!”
  王素素幽幽長嘆一聲,緩緩道:“我還以為你先看了看,是於你有利的,你纔交給我
  們,是於你不利的,你就根本不會給我們看了!”她語氣之中,充滿了欽佩之意,也充滿了
  動人愛憐的柔順和婉,她一言一行,俱是出乎自然,真情流露,直叫任何人都不忍傷害於
  她!
  郭玉霞哭聲漸弱,此刻突地擡頭問道:“這張紙上的筆跡,可是師傅的麽?”
  王素素輕輕點了點頭,郭玉霞伸手一拭面上淚痕,又道:“你認不認得師傅的筆跡?”
  王素素幽幽嘆道:“他老人傢近年來常在‘晚晴軒’習字,我……我總在旁邊磨墨
  的!”語聲未了,眼簾一合,兩滴晶瑩的淚珠,突地奪眶而出,她瞑目半晌,方待伸手拭
  去,衹覺肩頭被人輕輕拍了一下,葉曼青竟為她送來了一方柔絹手帕!
  郭玉霞默然半晌,透了口長氣,沉聲道:“他老人傢究竟是將‘止郊山莊’交托給
  誰?”
  王素素輕拭淚痕,又將那方柔帕,還到葉曼青手上,感激地微笑一下,伸手一整掌中紙
  箋,一字一字地接口念道:“今後全部交托於飛子與玉霞夫婦!”
  郭玉霞霍然站直了身軀,目光疑註着雲隙問一片青碧的天色,呆呆地愕了半晌,滿面俱
  是羞慚之色,竜飛幹咳一聲,輕輕道:“妹子,師傅他老人傢還是沒有忘了你!”
  郭玉霞茫然喚了一聲:“師傅……”突又轉身撲到竜飛懷裏,放聲痛哭了起來!
  葉曼青再次輕衊地冷笑一聲,緩緩道:“直到此刻,你方纔想起師傅,纔會為師傅悲
  哀!”
  郭玉霞哭聲更慟,竜飛默然垂下頭去!
  衹聽王素素接着念道:“止郊山莊乃是餘一生之事業,若無飛子之忠誠豪爽,不足以號
  召天下群豪,若無玉霞之聰明機變,以補飛子之不足,‘止郊山莊’亦不能成為百年事
  業。”
  南宮平嘆息一聲,似乎對他師傅的調配,十分欽服敬佩!
  轉目望去,衹見王素素呆呆地瞧着掌中紙箋,下面的話,她竟是念不下去,石沉探目過
  去,望了一眼,面上突地現出喜色,道:“四妹,你怎地不念了!”
  王素素道:“我……我……”忽地垂下頭去,面上生出紅霞,目中卻流下淚珠。
  石沉道:“師傅的遺命,你怎能不念!”他目光直視着那方紙箋,王素素又是羞慚、又
  是失望的神色,他竟沒有看見。
  王素素偷偷用手背輕抹淚痕,擡頭念道:“金竜密令,乃吾門至寶,今後交與沉兒……
  沉兒與素素共同執掌,以沉兒之正直,與素素之仁厚,想必不會濫用此令,以‘竜門雙劍,
  合壁之武功,亦不致使此令失卻了威信!莊中大事,俱有安排,平兒可毋庸操心,回莊略為
  料理,三月之後,可與葉曼青姑娘會於華山之麓,共同為餘了卻三件未了心願,但亦不可遠
  離餘之神棺,切記!”王素素越念越快,一口氣念到了這裏,面上的失望之色,越發濃重,
  郭玉霞此刻哭聲又漸漸平息,輕嘆一聲,附在竜飛耳畔道:“師傅他老人傢什麽部知道,就
  是不知道四妹的心意!”
  竜飛愕了一愕,道:“什麽心意?”
  郭玉霞道:“她寧願和五弟去浪遊江湖,卻不願和三弟共掌密令!”
  竜飛恍然“噢”了一聲,輕嘆道:“你什麽都知道1”郭玉霞面上一陣黯然,緩緩垂下
  頭去,長嘆道:“我什麽都知道麽?……”
  衹聽王素素語聲一頓之後,又自接口念道,“餘一生上無作於天,下無愧於人,朋友知
  心,弟子成器,餘即死於九泉之下,亦含笑瞑目矣。”她念到這裏,語聲又不禁哽咽起來,
  輕輕折起了紙箋,卻見葉曼青已將那柄“金竜匕首”,交到她手上,輕輕道:“好生保
  管!”
  王素素眨了眨眼睛,道:“謝謝你!”
  葉曼青微微一笑,王素素忽又輕輕道:“希望你以後也能好生看顧着他!”眼圈一紅,
  走了開去。
  葉曼青不禁一愕,動也不動地木立半晌,轉身走到南宮平面前,一言不發地將掌中的
  “葉上秋露”插在他面前地上,冷冷道:“劍柄上還另有一封密函,你可取去自看!”纖腰
  微擰,轉身而去!
  王素素還未將“不死神竜”的“遺言”念完時,南官平已俯首落入深思中,此刻他反手
  拔起了地上的長劍,劍盾微皺,仍在沉思不已!直到葉曼青的身形已去得很遠,他突地輕叱
  一聲:“葉姑娘慢走!”肩頭微晃,“唰”地掠到葉曼青身後。
  葉曼青回首冷冷道:“什麽事?難道你還想殺死我,為你師傅復仇麽?”
  南官平平靜的面容上,此刻微現激動,沉聲道:“傢師是否並未死去?他老人傢此刻在
  哪裏?”
  葉曼青身軀似乎微微一震,但瞬即恢復了鎮定,緩緩道:“不死神竜若還未死,他為什
  麽不回到這裏來?”
  南宮平冷冷道:“這個便要問你了!”
  葉曼青語聲更冷:“這個你先該問問自己纔是。”頭也不回地走到那邊四個青衫婦人面
  前,道:“走!”五條身影齊展,閃電般一起掠下南峰!
  竜飛、郭玉霞、石沉、王素素,一起走到南宮平身旁,齊聲道:“你怎……”
  三人頓住話聲,郭玉霞道:“你怎會看出師傅可能並未死去?”
  南宮平雙眉深皺,緩緩道:“師傅若是已死,那麽在他老人傢所留下的話裏,又怎會有
  ‘若敗而死’,‘即使死了’這字句,何況……師傅若真的因戰敗而死,以他老人傢那樣激
  烈的性情,又怎會有冷靜的頭腦寫下這樣詳細而又周全的遺言。”
  立在最遠的王素素插口道:“那紙箋上的字跡,也端正得很,就和他老人傢平日練字時
  寫的最慢的字跡一樣!”
  南宮平目光一亮,道:“是了,在那種情況下,師傅即使沒有當場被人刺傷,也絶不會
  如此從容地寫下這份遺言,這其中必定別有隱情……”他語聲微頓,目光突又一陣黯然,長
  嘆道:“可是……他老人傢若未死,又怎會不回這裏來呢?”
  衆人面面相望,盡皆默然,便連那兩個擡棺大漢,也在凝神靜聽!
  本自立在古鬆邊,忽而自語,忽而冷笑的高髻碧袍道人,此時此刻,在衆人俱是這般紊
  亂的心情下,自然不會受到註意!
  南官平身形方自離開那具紫檀棺木,他身形便緩緩嚮棺木移動,“呼”地一陣山風吹
  過,又自吹得他身上的道袍獵獵飛舞,他枯瘦頎長的身軀,突地隨風掠起,閃電般掠到那商
  個擡棺大漢身前,雙掌齊飛,嚮他們後腦拍去。
  山風方起,他身形已至,身形方至,他雙掌已出,那兩個擡棺大漢衹覺眼前一花,根本
  還未辨出他的身形,後腦正中便已各各着了一掌,兩人目光一呆,癡癡地望了他一眼,彪壯
  的身軀“噗噗”兩聲,筆直地暈倒在地上,使再也無法站起!
  高髻道人卻連眼角也未嚮他們睨上一眼,正是早已知道他們中掌之後必定暈倒,腳跟微
  旋,竟突地雙手抄起那具紫檀棺木,掌心一反,托在頂上,如飛嚮峰下掠去!
  南宮平思潮素亂,滿腹疑團,方自俯首沉思,突聽“噗噗”兩聲,接着一聲嬌喚,王素
  素驚呼道:“你……你幹什麽?”她天性仁厚畏羞,本無應變之能,再加以做夢也不會想到
  有人竟冒着萬險來搶一具紫檀棺木,是以此刻竟被驚得愕在當場。
  但是她這一聲嬌喚,卻驚散了南官平的思潮,他霍然轉身,目光動處,已衹能瞥見那高
  髻道人的一點淡淡的背影。他這一驚之下,當真非同小可,口中暴喝一聲,翻身錯步,掌勢
  一穿,身隨掌走,霎眼間便已掠出三丈,斜挂在他腰畔的長劍,“啪”地在他膝蓋上撞了一
  下,他左掌拔出長劍,右掌摘卞劍鞘,腳尖輕點,身形不停,有如輕煙般隨着那點淡淡的人
  影掠去!
  王素素玉容失色,驚喚道:“大哥,三哥……”
  竜飛喝道:“快追!”
  郭玉霞道:“快追麽?……”
  竜飛濃眉一軒,怒道:“自然快追!”
  郭玉霞道:“一具棺木,縱是紫檀所製,又能值幾何呢?”
  竜飛大怒道:“但是我等怎能置五弟的性命於不顧?”
  郭玉霞冷笑一聲道:“可是師傅呢?難道我們就不管師傅了?”
  竜飛身形方展,霍然轉過身來,沉聲道:“你在說什麽?”
  郭玉霞輕輕一嘆,道:“老五方纔所說的話,我想來想去,都覺得極有道理,不管師傅
  他老人傢此刻死或未死,我們都應該循着他老人傢走的方向去查看一下,若是他老人傢真的
  未死,豈非天幸!”
  竜飛緩緩轉過身來,皺眉道:“可是五弟呢?”
  郭玉霞道:“你看五弟方纔所使的那一勢‘竜穿雲’,比你怎樣?”
  竜飛呆了一呆,道:“這個……”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這個……就憑五弟這身功力,要想製勝,已非難事,若僅保
  身,那還不容易麽?”
  竜飛皺眉沉吟道:“這話麽……也有道理!”
  王素素滿面惶急,道:“可是那高髻道人既肯冒險來搶這具棺木,可見棺中必定有什麽
  秘密……”
  郭玉霞輕輕一拍她肩頭,柔聲嘆道:“四妹你到底年紀還輕,有些事還不大懂,那緑袍
  道人之所以肯冒險來搶這具棺木,不過是想藉此在武林中揚名立萬而已。”
  王素素道:“棺中若是沒有秘密,師傅他老人傢為什麽要叫他拼死護棺呢?”
  郭玉霞面色一沉,道:“棺中即使有秘密,難道這秘密比師傅的性命還重要麽?”
  王素素一雙纖手,反復互扭,她心中雖覺郭玉霞的言語甚是不妥,卻不知該用什麽話來
  加以辯駁。
  竜飛皺眉頷首道:“四妹,你大嫂的話確有些道理,我看那道人的武功並不甚高,老五
  必定不會吃虧的,還是師傅要緊!”
  石沉目光深沉,似乎想說什麽,但望了王素素一眼,劍眉微皺,便自默然。
  郭玉霞展顔一笑,又自輕拍王素素一下,道:“你聽大嫂的活,不會錯的,五弟若是出
  了差錯,包在你大嫂的身上,你還着急什麽?”
  石沉目光轉嚮他處,郭玉霞道:“三弟,四妹,走,我們去找師傅去!”
  王素素緩緩點了點頭,腳步隨着郭玉霞移動,秋波卻仍凝註在南官平身形消失的方向。
  石沉道:“四妹若是不願去尋師傅,有我們三人也足夠了!”
  郭玉霞含笑道:“三弟你怎能說這樣的話,四妹一嚮最孝順師傅,師傅也一嚮最喜歡四
  妹,她怎會不願意去尋找師傅呢?”
  竜飛道:“正是正是,四妹萬無不願去尋找師傅的道理!”
  一隻山鳥,破雲飛去,“唳”地發出一聲長鳴,餘音裊裊傳來,一如人類輕衊而譏嘲的
  汕笑,似乎在汕笑着竜飛的愚魯,郭玉霞的機心,石沉的忌妒,與王素素的柔弱,衹是它鳴
  聲方止,自己也在濃霧中撞嚮一片山壁!
  竜飛腳下如飛,當先而行,望見這衹山鳥下墜的屍身,回首道:“這衹鳥真呆得可
  以!”
  石沉道:“孤鳥失偶,難耐寂寞,撞壁而死,反倒痛快些!”
  王素素幽幽一嘆,道:“若換了是我,則寧願被人打死!”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你們都錯了,這衹鳥既不呆笨,也不寂寞,它被撞死,衹不過
  是因為飛得太高,一時大意而已!”
  竜飛長嘆道:“飛得高會撞死,飛得低會被獵人捉住打死,想不到做人睏難,做鳥也不
  容易!”
  說話之間,四人身形便已去遠,方纔人語夾雜的山地上,此刻也衹剩下那株蒼虯的古
  鬆,猶自挺立在彌勁的山鳳與縹緲的雲霧裏。
  本自急墜而下的山鳥,被自西北吹嚮東南的秋風,吹得斜斜飄開……
  南宮平身形如飛,片刻之間,便已掠過“韓文公投書碑”,他滿心惶急,此刻卻已施展
  了全身功力。但那高髻道人手中雖托了一具棺木,身法卻極為迅速,南宮平衹覺前面淡淡的
  人影,漸漸清晰,但一時之間,卻仍追趕不上!他實在也想不通這高髻道人為何要冒着大險
  來搶一具紫檀棺木人也想不通自己的師傅為何要自己拼死守護它!
  一些故老相傳的武林秘聞,使得他心裏閃電般升起許多種想法!
  難道這具棺木中,會隱藏着一件秘密,而這秘密,卻與一件湮沒已久的巨大寶藏、一柄
  妙用無方的利器神兵,或是一本記載着武學上來心法的武林秘籍有關?
  這念頭在他心中電閃而過,然而就在這剎那之間,前面那高髻碧袍道人的身形,竟突地
  遲緩起來,他下意識回首望了一眼,蒼竜嶺一綫插天,渺無人跡,他猜不透他的同門師兄們
  為何不趕來接應於他,難道是出了什麽變故不成?
  但此時此刻,他已無法再去推究這些,猛提一口真氣,倏然幾個起落,他與那高髻道人
  之間的距離,已變得更近了,突地隨風吹來一團黑影,打嚮他右臂,山風甚劇,這黑影來勢
  也很急,他心中微微一驚,右掌一翻,反手抄去,閃電般將這團黑影抄在手裏,卻將掌中的
  緑鯊劍鞘,跌落在蒼竜嶺旁深陷萬丈的絶壑之下。
  黑影觸手,冰冷而潮濕,他眼角微脫,竟是一隻死鳥!他自嘲地微笑一下,天地如是之
  大,小小的一隻死鳥,竟會跌入自己手裏,總算有緣,順手放入懷中,擡眼望處,蒼竜嶺已
  將走盡,而自己與那高髻道人,距離已不及兩丈!
  高髻道人右掌在前,左掌在後,斜托着那具紫檀棺木,他功力縱深,但手托如此沉重的
  物件,在如此險峻的山路上奔走,氣力終是不繼!衹聽後面一聲輕叱:“停住!”他微一偏
  首,側目望去,一柄森寒如水的青碧長劍,距離他咽喉要害,已不及一丈!
  風,更急,雲,漸厚,山風吹得他們衣衫獵獵飛舞,高髻道人腳下不停,身形卻已逐漸
  扭轉。
  高髻道人目光中殺機漸露,突地大喝一聲,舉起手中棺木,嚮南宮平當頭壓下!
  這一具本極沉重的紫檀棺木,再加以高髻道人的滿身真力,此番壓將下去,力度何止千
  鈎,衹見他目光如凜,雙臂高舉,一雙寬大的袍袖,齊地落到肩上,露出一雙枯瘦如柴、但
  卻堅硬如鋼的手臂,臂上筋結虯露,若非漫天濃霧,你甚至可以看到他臂上肌肉的跳動。
  南宮平身形急剎,卻已不及,一片黑影,一片勁鳳,已嚮他當頭壓了下來,在這一脊懸
  天、兩旁陡絶的“蒼竜嶺”上,他避無可避,閃無可閃,劍眉軒處,口中亦自大喝一聲,揮
  起手中長劍,劍尖一陣顫動,嚮當頭壓下的紫檀棺木迎去。
  剎那之間,但見他長劍劍尖幻起數朵劍花,衹聽“咚、咚、咚”數聲輕響,他長劍已在
  這具棺木上連點七次!而每一次則將棺木壓下的力度,削減幾分,正是以巧而勝強,以四兩
  而撥千鈎的上乘內傢劍怯,南宮平這隨手揮出的一劍,也的確將這種內傢劍法中的“巧”字
  發揮得淋漓盡致!
  高髻道人面泛鐵青,雙臂骨骼一陣“咯咯”山響,紫檀棺木,仍然原勢壓下!
  南宮平面色凝重,目射情光,腳下不了不八,屹立如樁,右臂斜舉,左掌輕托右時,掌
  中長劍,有如擎天之柱,抵着紫檀棺木的下壓之勢!
  兩人此刻,心中俱都不敢有絲毫大意,因為他們深知衹要自己梢一大意,便得失足落在
  兩旁的萬丈深淵之下!
  棺木長達一丈,劍尖卻僅有一點!棺木之力由上而下,長劍卻以下承上,以一點之力,
  迎住一丈之物,以承上之力,迎拒下壓之勢,其中難易,自是不言可知,南宮平衹覺劍尖承
  受之力,愈來愈見沉重,這柄百煉精鋼所製的長劍,劍身也起了一種雖是常人目力難見,卻
  是內傢高手入目便知的彎麯。
  衣衫飛舞,須發飄絲,他兩個人的身軀,卻木立有如石像!
  但是,南官平的雙足,卻漸漸開始移動,輕微的移動……
  他雙足再不移動,便會深陷入石,但是這種輕微的移動。
  此刻在他說來,又是何等的艱難與困苦!最艱難與困苦的,卻是他不敢讓自己掌中長劍
  鋒銳的劍尖刺入棺木!因為劍尖若是人棺,棺木必將下壓,換而言之,則是他力度一懈,對
  方的力度自就乘勢下擊,此消彼長,他便將落於下風。
  山風一陣接着一陣,自他耳畔呼嘯而過,他衹覺自己掌中的長劍,漸漸由冰冷變為熾
  熱!
  他目光漸漸模糊,因為他已幾乎耗盡了每一分真力!
  高魯道人目光愈發醜惡,面色越發鐵青,隨着南官平氣力的衰微,他嘴角又自開始泛出
  一絲猙獰的微笑,雙眉軒處,突地大喝一聲:“還不下去!”
  南官平胸膛一挺,大喝道:“衹怕未必!”
  此刻他兩人說話,誰也不敢用丹田之力,衹是在喉間迫出的聲音,是以雖是大喝,喝聲
  亦不高朗,高髻道人冷冷道:“衹怕未必……嘿嘿,衹怕已為時不遠了!”
  南宮平牙關緊咬,不聲不響!
  高髻道人冷冷道:“你年紀輕輕,如此死了,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我實在替你可
  憐!”
  南宮平一字一字地緩緩道:“死的衹怕是你!”心中卻不禁暗嘆一聲,忖道:“連個收
  屍的人都沒有……”他恨不得自己能回頭看上一眼,看看他的同門有沒有趕來!
  “為什麽他們都不來?”
  他目光瞬也不瞬地凝註着他恩師留下給他的碧緑長劍,心中興起了一陣被人遺忘的孤寂
  之感!
  “為什麽他們還不來,難道……”突覺倌木下壓之勢,又加重了幾分,他心中一驚,收
  攝心神:“原來這道人是想以言語亂我心神,我怎地會着了他的道兒!”
  他心念一轉,目光閃動,突地自棺木的陰影下,瞥見高髻道人額上的汗珠,他心中立刻
  閃過一個念頭,忖道:“他為何要用言語來亂我心神,原來他自己的力度也到了強彎之未,
  我衹要再能支持片刻,定必立刻便能轉敗為勝!”
  高手相爭,不但看功力之深淺,毅力、恆心更是莫大因素,勝負生死,每每判於一念之
  間,誰能堅持到最後一刻,便能取得最後勝利,誰如半途喪失鬥志,自然必敗無疑!
  南宮平一念至此,當下凝神定氣,抱元守一,口中卻緩緩說道:“你拼盡全力,妄想孤
  註一擲,難道以為我不知道麽!”
  高髻道人本己鐵青了的面色,突又一變,掌中的棺木,力度不覺一弱,南官平深深吸進
  一口長氣,長劍一挑,藉勢挑起三分,口中又道:“你功力或許較我稍深,但你惶急驚慌之
  下,手擡如此沉重之物,狂奔而行,功力之消耗,卻遠較我多,此刻我縱然已是強弩之未,
  你卻已將近油盡燈枯了!”
  紫檀棺木,又起了一陣輕微的顫動,南宮平掌中的長劍,又自乘勢挑起兩分,高髻道人
  蒼白枯瘦的手臂,已漸漸由白而紅,由紅而紫。
  南宮平暗中鬆了一口氣,雙眉舒展,緩緩又道:“你我再如此拼將下去,我雖危險,還
  倒不妨,你卻難逃一死!”
  他故意將“死”之一字,拖得極長,然後接口又道:“為了一具既無靈性、亦無用處的
  紫檀棺木,命喪異鄉,豈非大是不值,你武功不弱,修為至此定必不易,我念在武林一脈,
  衹要你此刻撤手,我必定不咎既往,讓你回去!”
  他這番言語,雖仍存有削弱對方鬥志、擾亂對方心神之意,但有些話,卻是真的發自肺
  腑。
  哪知他語聲方落,高髻道人突地陰惻側地冷笑起來,口中喝道:“你要我一個人死,
  怕還沒有這麽容易!”雙掌一緊,拼盡最後一點餘力,將棺木壓下。
  南官平心中方自一懍,卻見高髻道人腰身微擰,下面竟又唰地踢出一腿!
  他功力雖已大半貫註於雙臂之上,是以這一腿之力並不甚大,但所踢之處,卻是南宮平
  臍下的“鼠溪”大穴。
  南宮平若是閃身避開他這一腳,下盤鬆動,上面必定被他將棺木壓下,若不閃避,又怎
  能承受?他驚怒之下,大喝一聲,左掌倏然切下,嚮他右腿足踝處切去!
  這一掌時間部位俱部拿捏得恰到好處,哪知高髻道人雙掌緊抓棺沿,身軀竟騰空而起,
  右足回收,左足又自閃電般踢出!
  南宮平掌勢一轉,抓嚮他左足,心頭卻不禁大駭,這高髻道人如此做法,顯見得竟是要
  與自己同歸於盡。
  衹見他左足回收,右足又自踢出,他身軀凌空,雙足自然運用自如,但他全身力量,俱
  都附在那具棺木之上,南官平若被他踢下深淵,他自己也要隨之落下!
  這一切發生,當真俱都在剎那之間,南官平右掌獨自支着長劍,左掌正反揮出。
  在這剎那之間,雖已架開那高髻道人連環三腿,但右腕漸覺脫力,棺木已將壓下,左掌
  也漸已擋不住對方快如閃電的腿勢!
  此刻他若是奮力拋卻掌中之劍,後掠身形,還能保全性命,但在這生死已係於一綫的剎
  那問,又記起師傅遺言:“……餘已决意將數十年來,寸步未離之‘葉上秋露’,以及護守
  神棺之責,交付平兒,直至棺毀人亡……棺毀人亡……”
  他不禁暗嘆一聲,再也想不出這具神棺到底有何異處,值得以身相殉,但是他寧願身
  死,也不願違背師傅的遺命,也不願嘗受失敗的屈辱!
  “棺毀人亡……同歸於盡……”他再次暗嘆一聲,喃喃自語:“如此值得麽……”劍尖
  一送,左掌箕張,方待不再攔架那高髻道人的腿勢,劈胸嚮之抓去,他此刻但覺心中熱血上
  涌,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而古往今來,許多拋頭顱、灑熱血的千秋偉業,也俱都在此種心
  情下發生!
  高髻道人面色一變,突地縱聲狂笑起來,狂笑着道:“好好,且讓你我三人一起同歸於
  盡。”南宮平心頭一震,脫口道:“三人!”硬生生頓住手掌,再次詫聲喝道:“哪裏來的
  三人?”
  他雖己大起疑雲,一心想能住手問出此中究竟,但此刻情勢,卻已勢成騎虎,欲罷不
  能,高髻道人冷喝一聲:“這裏便是三人!”雙足齊出,齊地嚮南官平當胸踢去!
  南官平眼簾微合,暗道一聲:“罷了!”方待撤手拋劍棄棺,與這跡近瘋狂、不藉以自
  己性命來毀一具棺木的高髻道人同歸於盡!
  哪知———個近乎奇跡般的變化,卻突地在這一瞬間發生——“罷了”兩字,方自他心
  頭閃過,他掌中長劍,竟突地一輕,原本重逾千鈎的紫檀棺木,此刻竟變得輕如鴻毛。
  棺木一輕,情況立刻大變,高髻道人衹覺棺中似有一種奇妙力道,將他臂上真力引去,
  他雖全身功力註於雙臂,此刻亦突地覺得棺木的依附之力全失,下身何從使力?雙腿方自踢
  將出去,全身重心已自下墜,變起突然,他根本無法思索判斷,但覺心頭一驚,雙掌齊撤,
  提氣縱身,麯腿彎時,身形一縮,後退三尺!
  南官平亦覺心頭一驚,撤劍收掌,擰身錯步,後掠三尺!
  兩人一起後退,對面而立,高髻道人雙拳緊握,面容鐵青,雙目之中瞳仁瞬也不瞬,眼
  白竟已紅如焰火,望着那具紫擅棺木,雙腿膝蓋,都在不住顫抖!
  南宮平右掌握劍,左掌捏拳,滿面驚詫之容,滿心驚詫之意,亦在瞬也不瞬地望着那具
  神奇的紫檀棺木!
  衹見這具神秘而奇怪的紫檀棺木,在兩人身形齊地撤退以後,竟還在空中停了一停,然
  後開始緩緩下降,仿佛有着一個隱身之人,在下面托着似的,輕飄飄地落在地上,這般沉重
  的紫檀棺木,落地時幾乎沒有一絲聲音!
  南宮平凝目望處,衹覺一陣寒意,自腳底升起,立刻遍布全身,他出身世傢,又得明
  師,所見所聞,自不在少,卻從未見過今日這般異事,若非光天化日,他真疑此身已入夢
  境!
  高髻碧袍道人,面上雖無詫異之容,卻充滿驚懼之色,目光炯炯,仍在凝註着那具表面
  看來一無異狀的紫檀棺木,山風怒號,他衣袂的飛舞,雖然掩飾了他雙腿膝蓋的急劇顫抖,
  卻掩飾不住他失血的面色與顫抖的嘴唇!
  南宮平木立當地,暗中吸了一口真氣,方待舉步朝這紫檀棺木行去,突聽那高髻道人一
  聲幹笑,斷續着道:“好……好,你果真……沒有……死!”笑聲凄厲難聞,語聲中卻充滿
  了驚怖、惶恐,以及欣慰、慶幸之意!這幾種絶不相同的情感,竟會同時混雜在一句話裏,
  使得這句原來並無什麽特別奇怪之處的話,也充滿了神秘恐怖之意!
  語聲方落,南官平心頭一震,目光轉處,衹見高髻道人突地一縱身形,高舉雙掌,嚮那
  又自恢復平凡的紫檀棺木撲去!
  南宮平又是一驚,來不及再加思索,口中輕叱一聲:“你幹什麽?”長劍一揮,迎面撲
  去,但見劍花錯落,滿天飛舞!
  他畢竟年輕力壯,體力恢復甚速,大大地彌補了功力之不足,此刻這一劍揮將出來,正
  是他一身武功之精革,高髻道人但覺一陣寒意貶人肌骨,一片碧光飛舞而來,一眼看去,竟
  沒有半分破綻空隙。
  此刻那高髻道人身形已撲到棺前,雙掌已觸及棺蓋,但他若不及時撤掌後退,立時便是
  殺身之禍,南宮平沉聲低叱一聲:“退下!”高髻道人果然仰身回掌,後退七尺,南宮平腳
  尖輕點,掠過棺木,擋在他身前,長劍當胸橫待,高髻道人雙臂一伸,長袖垂落,目光一如
  南宮平掌中的長劍,森寒而碧緑。
  兩人目光相對,身形木立,南宮平衹覺自己的雙腿腿肚,正已觸及了那具平凡而又神奇
  的紫檀棺木,他不禁自內心泛出一陣痙攣和驚慄,正如他幼時手掌觸及冰涼而醜惡的晰蜴時
  的感覺一樣!
  但是他身形卻仍不敢移動半步,衹聽高髻道人突地長嘆一聲,緩緩道:“我與你有何冤
  仇,你要如此對待於我!”此時此刻,他竟會發出一聲如此沉重的嘆息,當真使南宮平大感
  意外。
  他愕了一愕,不知這聲長嘆是埋怨,抑或是懇求,沉吟半晌,方自緩緩道:“我與你素
  不相識,有何冤仇?”
  高髻道人道:“你與我既無冤仇,為何要這般攔阻於我!”
  南宮平劍眉微軒,卻聽高髻道人又道:“你衹要將這具紫檀棺木交付於我,從此你便是
  最大恩人,我有生之日,必定會設法報你的大恩大德!”
  南官平目光一瞬,望了他半晌,突地冷笑一聲,緩緩道:“你是否強搶不得,便來軟
  求?”
  高髻道人胸瞠一挺,厲聲道:“我生平從不求人!”
  南宮平道:“你即便求我,我也不能讓你走近這具棺木一步!”
  高髻道人又自長嘆一聲,緩緩道:“何苦……何苦……”突地身形一弓,自地面彈起,
  右掌下削,左掌橫切,雙腿連環踢出,一招四式,同時嚮南宮平頭頂、咽喉、膝彎、下腹四
  處要害擊去!
  南宮平曬然一笑,雙足不動,右掌輕揮,掌中長劍,自上而下,輕輕揮動一遍,便有如
  自平地涌起一道光墻,這一招看來亦是平平淡淡,其實卻是寓攻於守、天衣無縫的無上妙
  着!
  要知“不死神竜”竜布詩一生大小爭戰,出生人死,功力好且不說,單論交手經驗,已
  是天下武林之冠,晚來稍自收斂,隱於“止郊山莊”,卻將半生交手的經驗,與一生所見所
  聞所習的武功,淬練成一套看似招招平凡,其實卻着着精妙的劍法,因為根據着那豐富的經
  驗,他深知花巧的劍法,雖是眩目,但若真遇上絶頂高手,卻大是不切實用!是以他所創之
  劍法,外表看來甚是平凡,出手看來也極輕易,讓對方先就自己鬆懈自己的戒心,等發覺時
  每每已嫌太遲!
  南宮平看來雖無防備,其實卻早存戒心,知道這高髻道人軟求不成,必定又要強搶,是
  以他早已在劍上滿註真力,此刻一劍揮出,便將高髻道人那般凌厲的一招四式全部擋住!
  高髻道人單足點地,後退,復進,南宮平劍勢稍衰,他雙掌又復攻出,左掌直擊南官平
  胸側“將臺”,右掌斜斜一劃,突地自左側搶出,閃電般扣嚮南官平脈門,南宮平手腕一
  抖,劍尖斜挑,連點他雙臂脅下兩處大穴,高髻道人擰身退步,再度退了七尺,木立半晌,
  突又長嘆道:“好劍!好劍法!”
  南宮平緩緩垂下劍尖,道:“劍若不好,也是一樣!”
  高髻道人冷笑一聲,道:“劍若不好,我已捏斷你的劍身,擊穿你的前胸!”
  南官平面色木然,道:“劍若不好,方纔我一劍點你脅下面處大穴時,你右掌雖可乘勢
  捏住我的劍身,但你又焉知我沒有厲害的後着!”
  高髻道人冷笑道:“你不妨試上一試!”
  南官平面上仍無任何表情,既不動怒,亦不激憤,緩緩道:“我此刻若是與你交手比
  試,莫說不該用如此好劍,根本就不該以兵刃與你空手過招。”他語聲微頓,冷笑一聲,又
  道:“但此刻我衹是遵師命,護此棺木,你如再苦苦糾纏,我甚至連暗器都會使出!”
  高髻道人冷笑聲頓,雙眉立皺,眉峰間聚起一陣失望之色,他強搶、軟求、激將之計,
  都已使出,卻仍無法打動對面這少年鐵石般的心腸!
  他無法想出自己該用什麽方法來打動這有着鋼鐵般意志、玉石般堅強的少年,他也自知
  自己此刻的功力,亦不足占勝對方,一時之間,他衹覺一種由失望引起的難言恐懼,已將漸
  漸將他埋葬。
  南宮平目光如炬,亦在明銳地打量着對方,他不但看到這道人寬廣的顴骨,如鷹的雙
  睛,他甚至也看出這道人內心的顫抖。
  衹聽高髻道人突地正色道:“你師傅令你拼死護此棺木,你可知道為了什麽?”
  南宮平道:“不知!”
  高髻道人道:“值得麽?”
  南宮平道:“不知!”
  高髻道人目中重現希望的光芒,道:“你既連原因都不知道,便不藉拼卻性命,自然是
  不值得!”
  南宮平冷冷瞧了他一眼,緩緩道:“挑撥也沒有用!”
  高髻道人道:“你如此與我對面站着,我功力已在一分分恢復,等我功力完全恢復時,
  你便不是我的對手,那麽你便真的要白送一條性命了。”
  南宮平曬然一笑,道:“真的麽?”
  高髻道人正色道:“自然!”
  南宮平緩緩笑道:“若是真的,你怎會此刻告訴我,等你功力恢復後將我殺了,豈不更
  好。”
  高髻道人雙眉一軒,厲聲道:“我有意憐纔,想不到你竟不知好歹!”
  南官平緩緩道:“在下心領了。”
  高髻道人變色道:“你難道不信我能恢復功力?”
  南宮平道:“信與不信,俱是一樣!”
  高髻道人道:“此話怎講?”
  南官平緩緩道:“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你縱能恢復功力,你縱要將我殺死,我也不
  能離開此棺一步。”
  高髻道人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不乘我功力尚未恢復之際,先下手來將我除去?”
  南宮平緩緩一笑道:“我功力僅能保身,又不足將你除去!”
  高髻道人冷“哼”一聲道:“你倒坦白得很!”
  南宮平面容一正,沉聲說道:“我與你素無仇怨,你若不來動手搶此棺木,而僅是站在
  那裏,我縱有能力戰勝於你,卻也不能將你殺死!”
  高髻道人眼簾一合,再次木立半晌,張開眼來,長嘆一聲,緩緩說道:“我真想不通你
  為何要如此苦心守護這具棺木!”
  南官平冷冷道:“我也真想不通你為何要如此苦心來搶這具棺木!”
  高髻道人雙拳緊握,牙關緊咬,突地跨前一步,目光直視着南宮平。
  南宮平神色不動,心平氣和,回望着他!
  良久良久,高髻道人又自長嘆一聲,仰面嚮天,目註蒼穹,緩緩道:“難道你真的要我
  說出此中真相,纔肯放手?”
  南宮平道:“你縱然說出此中真相,我也絶對不會放手的!”
  高髻道人目光仍然仰視着天上,生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接口緩緩說道:“有
  些人一生之中,兢兢業業,行事處世,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努力嚮善,從不敢出半分差
  錯,但衹要偶一失足,在人們眼中便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而另一些人平生無所不為,無惡
  不作,卻偏偏在一個適當的機會中,恰巧做了一件好事,便使得人們對他以往的過錯,都寬
  恕諒解了……”
  他語聲緩慢沉重,既似喃喃自語,又似在對蒼天訴說!
  說到這裏,他霍然垂下目光,大笑道:“你說蒼天待人,可是公平的麽?”
  南宮平呆了一呆,他猜不透這神秘而奇怪的高髻道人,為何會在此時此刻,說出這種與
  方纔發生之事,毫無關連的話來。
  擡目望去,霧氣之中,衹見這高髻道人面上的失望愁苦之態,已換作悲憤激怒之容,伸
  出枯瘦的手掌,顫抖着指嚮南宮平,厲聲道:“你如此守護着這具棺木,你可知道此刻躺在
  這具棺木中的人,究竟是誰麽?”
  方纔這具平凡的棺木,竟生出了那般奇跡,南宮平已隱隱猜到棺木之中必有秘密,也隱
  隱猜到,棺木之中可能藏着一人!
  但令他不能相信的是,他師傅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怎會有不可告人之事,怎會將一件
  不可告人的秘密,隱藏一生!
  是以此刻這高髻道人大聲喝出此話,南宮平心頭仍不禁一震,脫口道:“這具棺木之
  中,難道會有人在?”
  高髻道人冷笑一聲,道:“武林之中,第一勇士‘不死神竜’,擡棺求敗,已成了數十
  年來,江湖中最膾炙人口的佳話,如今‘不死神竜’一死,這段佳話甚至會流傳百世,亦未
  可知,但是……”他突地仰天狂笑數聲,又道:“這其中的真相,莽莽武林之中,又有誰知
  道呢!”
  他笑聲之中,滿是輕衊譏嘲之意,南宮平劍眉微軒,朗聲道:“什麽真相?”
  高髻道人冷笑一頓,大聲道:“你當‘不死神竜’擡棺而行,真的是求敗求死麽?他衹
  不過是為了這具棺木中藏着一個人而已!”
  南宮平面色一變,道:“什麽人?”
  高髻道人緩緩道:“什麽人……”突又仰天狂笑起來,狂笑着道:“一個女人!一個無
  惡不作、淫蕩成性,但是絶色天仙的女人!”
  南宮平但覺心頭一震,有如當胸被人擊了一掌,軒眉怒目,厲聲喝道:“你說什麽?”
  高髻道人狂笑着道:“我說你師傅‘不死神竜’竜布詩在江湖中雖然博得了‘第一高
  手,擡棺求敗’的佳話,其實卻不過衹是為了一個淫蕩邪惡的女人!”他笑聲越來越高,語
  聲也越來越響,一時之間,漫山都響起了回音,似乎四面群山,都在輕衊而譏嘲地狂笑着大
  喝:“他也不過是為了一個淫蕩邪惡的女人……女人……”
  這一聲聲刺耳的回聲,傳到南宮平耳中,直如一柄柄鋒銳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入他心
  裏,因為這聲音傷害的是他最尊敬的人!他雖在暗中抑止,但熱血卻仍衝上了他的頭顱,使
  得他蒼白的面色變得赤紅!高髻道人笑聲漸衰,南宮平大喝一聲,厲聲說道:“你言語之
  中,若再辱及傢師一句……”
  高髻道人接口道:“辱及傢師……哼哼,我方纔所說,句句俱是千真萬確之事,你若是
  不信,不妨將那口棺木掀開看上一看,你便可知道,棺中所藏的人究竟是誰!”
  南宮平道:“是誰?”
  高髻道人道:“你雖然年紀還輕,但你或者也曾聽過……‘他語聲微頓,喉結上下一陣
  移動,一字一字地沉聲接道,”孔雀妃子梅吟雪這個名字!“有風吹過,南宮平機伶伶打了
  個寒戰,衹聽高髻道人突地語聲一變,銳聲吟道:“世間萬物誰最毒,孔雀妃子孔雀
  膽……”吟聲漸漸消逝,他面上卻漸漸泛起一陣難言的扭麯。
  南宮平沉聲道:“孔雀妃子與冷血妃子可是一人?高髻道人冷冷一笑,望也不望他一
  眼,自管接口吟道:“百鳥俱往朝丹鳳,孔雀獨自開彩屏……”
  南宮平雙眉微軒,怒道:“我問你的話,你難道沒有聽見麽?”
  高髻道人仰面望天,仍自吟道:“雪地吟梅彩屏開,孔雀妃子血已冷,妃子冷血人不
  知,神竜一怒下凡塵,九華山頭開惡戰,衹見劍光不見人,劍光輝煌人影亂,觀者唯有鬆、
  石、雲,武林群豪齊焦急,不知勝者為何人?”他吟聲愈念愈加尖銳激昂,面上的神色也愈
  見怨恚悲憤。
  南宮平緊握長劍,凝神傾聽,衹聽他微微一頓,接口又自吟道:“神竜既有不死名,百
  戰百勝傲群倫,孔雀彩屏難再展,神竜彈劍作長吟,武林巨毒從此去,益振神竜不敗名!”
  吟聲至此,戛然而止。
  南宮平道:“如此說來,‘孔雀妃子’便是‘冷血妃子’?”
  高髻道人目光森冷地掃嚮南宮平臉上,冷冷道:“不錯,梅吟雪與梅冷血便是一人。”
  突又仰天冷笑數聲,一面說道,“吟雪!冷血,嘿嘿,好名字呀好名字,好綽號呀好綽號,
  我公……我真該為此浮一大白!”
  南宮平心中一動,脫口問道:“公什麽?”
  高髻道人面色一變,道:“與你何關!”
  南宮平冷笑一聲,道:“你既然藏頭露尾,不願說出自己的姓名,我也不屑再來問
  你!”
  高髻道人目光再次望嚮天上,南宮平厲聲道:“但我卻要你將方纔所說的活,與我再說
  一遍。”
  高髻道人冷冷道:“什麽話?”
  南宮平面寒如水,緩緩道:“這具紫檀棺木中,藏着一個活人,便是‘孔雀妃子’梅吟
  雪,此話可是出自你口?”
  高轡道人道:“不錯!怎地?”
  南宮平突也仰天冷笑起來,一面厲聲說道:“你方纔既將那首在江湖中流傳至今的歌
  謠,一字不漏地念出來,難道你就不知道這首歌謠中,說的是什麽故事?”
  高髻道人冷冷道:“焉有不知之理!”
  南宮平手腕一震,劍光閃動,厲聲道:“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說出這些侮及傢師的言
  語,昔年‘孔雀妃子’梅吟雪橫行天下,仗着她的武功、機智與美貌,不知使得多少武林人
  身敗名裂,傢毀人亡,卻偏偏還有不知多少人為她美色所迷,拜倒在她裙下。”
  高髻道人冷笑道:“你居然也知道她的住事!”
  南宮平橫目瞪他一眼,仍自接道:“武林中雖然對她懷恨,卻又為她美色所迷,為她武
  功所驚,無人敢嚮之出手。傢師一怒之下,纔出頭幹預此事,九華山頭,三日惡鬥,傢師終
  以無上劍法,將之除去,那時候守在九華山下,等聽消息的武林群豪,見到傢師獨自挾劍下
  山,奠不歡聲雷動,當時那震天的歡呼鼓掌聲,據聞在十裏之外的人都曾經聽到!”
  他語聲微頓,面上不禁露出欽服敬慕之色,長長嘆息了一聲,道:“衹可惜我那時還未
  投入師門,不得參加那種偉大的場面,我也常以此為憾!”他目光一凜,厲聲又道,“但此
  事武林中,人盡皆知,傢師雖然未曾對我談及,我也曾從別人口裏聽到此事,而且說及此事
  的人,莫不對傢師那時的英風豪舉折服,你此刻卻要說,‘孔雀妃子’仍未死,還要說她此
  刻藏在這具棺木之內,你究竟是何居心,若不好生對我說出,莫怪我要你立時命喪劍下。”
  高髻道人垂手而聽,滿面俱是輕衊不屑之色。南宮平語聲一了,他突又仰天狂笑起來,
  狂笑着道:“好個英風豪舉,好個盡人皆服……竜布詩呀竜布詩,你雖死了,也該覺得慚愧
  吧!”
  南宮平劍眉怒軒,大喝一聲:“你說什麽?”掌中長劍,劍光點點,灑嚮高髻道人胸
  前。
  高髻道人笑聲一頓,目光凜然,南宮平掌中長劍的劍光,雖在他胸前不及三寸處閃動,
  他卻身形未後退半步,沉聲道:“你對你師傅這般信仰敬服,我縱然再說千百句話,你也不
  會相信!”
  南宮平肅然道:“正是!”
  高髻道人道:“但我衹要舉手之勞,便可教你對你師傅失望!”
  南宮平厲聲道:“你如此鬍言亂語,實令我……”
  高髻道人截口道:“你雖不相信我的言語,但你不妨將棺木打開看一看,看看那裏面藏
  的可是梅吟雪,可是那武林中人人唾棄的蕩婦‘冷血妃子’?”他話聲越說越高,說到最後
  一句,已是聲嘶力竭。
  南宮平心中一動,暗暗付道:“如此說話的人怎會說出謊話!”心念一轉,又自忖道:
  “他說的若非謊話,豈非就表示師傅真的是將‘孔雀妃子’藏在棺中,而瞞盡天下人的耳
  目,師傅他老人傢一生行俠,光明磊落,卻又怎會做出這種事來?”
  一念至此,他雖不禁在暗中責備自己對師傅的不敬,卻又有些疑惑矛盾。
  衹聽那高髻道人長嘆一聲,又道:“你衹要將那具棺木掀開讓我看上一眼,棺中若非
  ‘冷血妃子’其人,我便立時橫劍自刎,而且死得心甘情願,卻不會埋怨於你!”
  南宮平雙眉深皺,垂首沉思,滿臉俱是矛盾痛苦之色,他若是依言打開棺木,豈非就變
  得像是他連自己平日最敬服的師傅都不信任?他若不打開棺木,又怎能消除心頭的疑念?
  擡目望處,華山山巔,仍是雲蒸霧涌,南宮平心中的思潮,也正如彌漫在山巔處的雲霧
  一般迷亂。
  高髻道人目光凝註,見到他面上沉鬱痛苦之色,突地冷笑一聲,道:“你若是不敢打開
  棺木,便是說你對師傅的人格,也不敢完全信任!”
  南宮平怒喝一聲:“住口!”
  高髻道人衹作未聞,緩緩說道:“否則這棺木既是空的,你師傅又未曾令你不準開棺,
  那麽你此刻掀開看上一看,又有何妨!”
  南宮平心中暗嘆一聲,口中卻厲聲喝道:“棺中若無其人,你是否真的……”
  高髻道人斬釘斷鐵地截口說道:“我立時便自盡在你面前……”
  南宮平沉聲道:“君子之言!”
  高髻道人道:“如白染皂!”
  南宮平大喝一聲:“好!”霍然轉過身去,面對那直到此刻仍一無動靜的紫檀棺木。
  高髻道人一步掠來,亦自掠至棺側,冷冷道:“是你動手還是我來動手?”
  南宮平呆望着面前的棺木,暗中忖道:“這棺木中若是真有人,必定會聽到我們方纔的
  對話,那麽焉有直到此刻仍無動靜之理!”他心中信心立增,朗聲道:“先師遺物,怎能容
  你所瀆,自然是我來動手的。”
  目光擡處,衹見高髻道人面容雖然緊張,目光卻也充滿了信心,瞬也不瞬地凝註着這具
  紫檀棺木,口中冷冷道:“毋庸多言,快請開棺。”他語意目光之中,生像是衹要棺蓋一
  掀,就必定會看到那傳說中早已死去的“冷血妃子”話生生臥在棺中似的。
  南宮平方自增強的信心,此刻卻又不禁起了動搖,他右臂微麯,想將掌中長劍插入鞘
  中,纔想起劍鞘已被自己拋卻,目光動處,卻又看見劍柄之上,還縛有一條淡黃的柔絹,他
  又自想起,這條絲絹,必定就是師傅交由那葉姑娘轉給自己的“遺言”。
  要知南宮平並非記憶欠佳、頭腦糊塗之人,而是這半日之中,所發生的事令他思潮大
  亂,他暗駡自己一聲,匆匆將這條絲絹解下,收入懷裏。
  高髻道人冷笑道:“你不妨將這柄長劍交來給我——”南宮平面容一變,卻聽高髻道人
  接口又道:“那麽你開棺方便一些,我自刎也方便得多。”
  南宮平冷“哼”一聲,望也不望他一眼,右掌持劍,左於抓嚮棺蓋,心中卻不禁暗忖:
  “這道人如此自信,難道這具棺木之中,真的藏着那‘孔雀妃子’?”
  他手掌微微一顫,暗中長嘆一聲,力貫五指,將棺蓋嚮上一掀——高髻道人雙拳緊握,
  目光盡赤,口中喃喃道:“梅吟雪呀梅吟雪,今日畢竟要讓我再見着你……”
  衹見南宮平左掌一掀之下,棺首竟應手而起,離地約摸三尺,但棺蓋卻仍好生生地蓋在
  棺木上。
  南宮平呆了一呆,將棺木輕輕放下,口中緩緩道:“這棺木已上釘,誰也不能開棺!”
  高轡道人冷冷突道:“若是空棺,怎會上釘?”
  南宮平心頭一震,衹見高髻道人腰身半麯,目光凝註着棺蓋,沿着棺木四側,緩緩走
  動,南宮平雙眉微皺,一步一隨地跟在他身後,沉聲道:“你要做什麽?”
  話聲未了,忽見高髻道人疾伸右掌,嚮棺首拍去:南宮平厲叱一聲:“住手!‘長劍微
  揮,閃電般點嚮高髻道人項頸之下,他若不及時擰身撤手,這一劍便是殺身之禍。劍風颼
  然,高髻道人足跟半旋,回時擰腰,衹見一道碧光,堪堪自他脅下穿過,再偏三分,便要觸
  及他身上的慘碧道袍,他驚怒之下,定了定神,大喝道:“背後傷人,算做什麽?”
  南宮平冷冷一笑,垂下長劍,道:“傢師神棺,豈容你的手掌冒瀆!”
  高髻道人面上陣青陣白,強忍着胸中怒氣,狠狠瞪了南宮平幾眼。突地轉身,“呸”地
  一聲,重重吐了口濃痰,頭也不回,冷冷道:“棺首所雕兩條雲竜之間的竜珠,便是開棺的
  樞紐!”
  他身軀雖然枯瘦,形貌亦不驚人,但說話語氣,卻是截釘斷鐵,充滿自信,南官平雖然
  懷疑,卻仍不禁大步自他身側走到棺首,俯首而望,衹見棺首蓋上,果然雕有兩條栩栩如生
  的雲竜,雙竜之間,果然雕有一粒竜珠,這棺木雖是極其貴重的紫檀所製,但常被日炙風
  蝕,看來也已有些陳舊,衹有這粒竜珠,卻仍是光澤滑潤,顯見是久經摩擦!南宮平暗嘆一
  聲,衹覺自己的觀察之力,果然不如別人精細,一面緩緩伸出左掌,在這竜珠之上輕輕轉動
  了兩下!
  衹聽“咯”地一聲輕響,高髻道人道:“你再掀上一掀!”
  南宮平手掌一反,抓起棺蓋,高髻道人霍然轉過身來,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的手掌,衹見
  他手掌抓着棺蓋,卻久久不見嚮上托起!
  一時之間,兩人彼此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跳之聲怦怦作響,而入彼此都能看到對方的一雙
  手掌,微微顫抖,兩人甚至還能看到對方的額角,已隱隱泛出汗珠!
  突地,南宮平大喝一聲,手掌往上一揚,棺蓋應手掀開一一濃雲狂風之下,絶嶺孤脊之
  上,一具黝黯沉重的棺木,棺蓋半開,兩條衣袂飛舞的人影,木立如死,這景象正是充滿了
  陰森恐怖之意!
  高髻道人額上汗珠洋詳而落,面上神色陣青陣白,口中喃喃道:“這……這……她……
  她……”語聲顫抖,再也說不下去,山風吹入棺木,陣陣呼嘯作響,而——棺木空空,哪有
  一物?
  南宮平目光冰冷,面色鐵青,手掌緊握劍柄,突地暴喝一聲:“你這欺人的狂徒!”反
  手一劍,嚮高髻道人刺去!
  高髻道人失魂落魄地望着這具空棺,這一劍刺來,他竟然不知閃避,全如未見,嘴唇動
  了兩動,似乎要說什麽,但衹說了“棺中必……”三字,南宮平盛怒之下刺出的一劍,已將
  他咽喉之下、左肋之上的要害之處刺穿,鮮血泉涌,激射而出,剎那之間,便已將他慘碧的
  道袍,染紅一片。
  鮮紅加上慘碧,道袍變為醜惡的深紫,高髻道人牙關一緊,口中慘嗥一聲,翻手反抓住
  長劍鋒刃,自骨節間拔出,身形搖了兩搖,指縫問鮮血滴滴落下,目中光芒盡失,黯然望了
  南宮平一眼,喉結上下動了兩動,斷續着嘶聲說道:“你……你終有一日……要……要後悔
  的……”
  語聲嘶啞、悲切、沉痛而又滿含怨毒之意,雖是三峽猿啼,杜鵑哀鳴,亦不足以形容其
  萬一。
  南宮平面容蒼白,全無血色,身形僵木,全不動彈,目光呆滯地望着高髻道人,衹見他
  語氣漸漸衰微,雙晴卻漸漸突出,眼珠漸灰漸白,眼白卻漸紅漸紫,最後望了南官平一眼,
  手掌漸鬆,嘴唇一張,身軀微微嚮左轉了半圈,“噗”地倒到地上!
  接着,又是“噗”地一聲,南宮平手掌一軟,棺蓋落下,他失神地望着地上的屍身,然
  後又失神地望着掌中的長劍,最後一滴鮮血,自劍尖滴落,長劍仍然碧如秋水!
  他衹覺心頭一軟,幾乎忍不住有一種衝動,要將掌中這柄利器,拋落萬丈深淵之下,然
  而,他卻始終忍住,衹是呆呆地站在那裏,心中反反復復地在低念着一句話:“我終於殺了
  人了……我終於殺了……人了!”生平第一次,他體驗到殺人後的感覺,也體會出殺人的感
  覺原來竟是這般難受!
  望着地上鮮血淋漓的屍身,他衹覺頭腦一陣暈眩,胃腹一陣翻騰,此人與他僅是初次見
  面,他們甚至連彼此問的姓名都不知道,而這條陌生的性命,此刻卻已傷在他的劍下。
  他茫然嚮前走了兩步,然後又轉回頭,茫然托起地上的棺木,迎着撲面面來的山風,也
  不知走了多久,他蹣跚來到蒼竜嶺盡頭,卻又茫然頓住腳步,口中喃喃道:“我該將他的屍
  骨埋葬的……”突地放足狂奔,奔回原處,地上的血漬仍在,但是——那神秘、奇詭而又可
  憐的高髻道人的屍身,此刻竟然不知去嚮。
  山風在耳畔呼嘯,白雲在眼前飄舞,南宮平茫然立在這山鳳呼嘯、白雲飛舞的孤脊上,
  耳中卻什麽也聽不見,眼中什麽都看不見,良久良久,他目光方自投落到那冥冥寞寞、深不
  見底的萬丈絶壑中去,然後便將胸中的痛苦與懺悔,都化做了一聲悠長沉重的嘆息。
  他口中雖無言,心中卻在暗自析禱,希望那被山鳳吹下絶壑的幽魂,能夠得到安息,又
  不知過了許久,他衹覺高處風寒,身上竟有些寒意,於是他手托棺木,回轉身,走下蒼竜
  嶺,山腰處,風聲漸息,寂寞的華山,便更加寂寞。
  他紊亂的心情,卻更加紊亂,除了那份對死者的桿悔與痛苦之外,他心中還有着許多無
  法解釋的疑團!令他最思疑和迷惑的是,他直至此刻,還猜不透這具看來平凡的紫檀棺木
  內,究竟隱藏着什麽秘密?多少秘密?
  尋了處幽靜的山林,他將掌中所托的棺木,輕輕放到雖已漸呈枯萎,卻仍柔軟如苗的草
  地上,掀開棺蓋,看了一眼,棺中的確空無一物,他仔細地再看了兩眼,衹覺這棺木外觀雖
  大,棺內卻顯得甚為淺窄,在那深紫色的木板上,似乎還有幾點似乎是油漬般的污痕,不經
  細看,絶難察覺。
  然而,縱是如此,他仍然看不出,這棺木有絲毫特異之處。
  他以手支額,坐在樹下,樹上的秋葉,已自蕭蕭凋落,使得這寂寞深山中的初秋天氣,
  更平添了幾分肅殺之意,也使得這初秋天氣中的寂寞少年,平添了幾分凄涼心境!
  他苦苦思索着這些他無法解釋的疑團,竟忘去了探究他的同門兄妹為何直到此刻還未下
  山的原因,伸手入懷,取出了那條淡黃的絲絹,也觸及了那衹不知是太多的愚笨,抑或是太
  多的智慧方自使得它自撞山石而死的山鳥那冰涼的羽毛。
  於是他悲哀地、自嘲地微笑了一下,握緊絲絹,取出死鳥,展開絲絹,那蒼勁而熟悉的
  字跡,立刻又在他心底引起一般衝激的悲哀浪潮,他合上限簾,嘆息一聲,再張開,衹見上
  面寫的是:“餘一生雖殺人無數,然所殺者無不可殺之人,是以餘生平雖然可日無憾……”
  南宮平為之長嘆一聲,他仔細地體會這“無憾”兩字其中的滋味,暗中不禁長嘆自語:
  “這兩字看來雖平凡,其實卻不知要化多少精力,忍耐多少痛苦才能做到,而我呢!……”
  他想起方纔死在他劍下的道人:“我傷了此人,心中能否無憾?”他也想起那道人方纔
  的言語,“師傅他老人傢一生無憾,怎會做出他口中所說那樣的事!”
  於是他信心恢復,寬然一笑,接着下看:“然餘無憾之中,亦有一事,可稱遺憾……”
  南宮平心頭一冷,立即下看:“十餘年前,武林中盛傳一人,劣跡昭彰,餘心久已深恨
  之,適逢其人又傷餘一友,是以餘仗劍而出,將之斃於劍下,然事後餘卻知此事實乃餘友之
  錯,而那平素惡行極多之人,於此事中,反是清白無辜,是以餘……”
  下面的字跡,突地為一片鳥血所染,再也看不清楚!
  南官平方自看到緊要之處,此刻自是急怒交集,但鳥血已幹,縱然洗去,字跡亦將模糊
  不清,他劍眉雙軒,雙拳緊握絲絹,呆呆地愕了半晌,心中突又一顫:“難道這片血跡,是
  自師傅他老人傢身上流出的!”
  一念至此,胸中熱血倏然上涌,倏然長身而起,衹覺滿懷悲激,無可宣泄,方待仰天長
  嘯一聲,目光突地瞥見那衹鮮血淋漓的死烏屍體!
  一時之間,他不知是該大笑三聲,抑或是該大哭三聲,頽然坐回地上,目光凝註死鳥,
  發出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衹得跳過那片血漬,往下接看,烏血的下面,寫的是——“是以
  餘將此人交托於汝,望汝好生看待於她……”
  南宮平雙眉一皺,詫聲自語:“她……?她……她是誰?”愕了半晌,再往下看:“臨
  行匆匆,餘亦不能將此事盡告於汝,然汝日後必有一日,能盡知其中真相,餘往日不能善於
  待汝,亦是餘生平一憾,唯望汝日後戒言戒惡,奮發圖強,勿負餘對汝之期望!”
  這寥寥數十字,南宮平反來復去,竟不知看了多久,衹覺這淡黃絲絹上的字跡,越看越
  見模糊,吹在他身上的山風,寒意也越來越重!
  “臨行匆匆……”他口中喃喃自語,“難道……難道師傅他老人傢真的死了麽?……”
  於是,兩行熱淚,終於奪眶而出。
  悲哀,加上懷疑,這滋味的確令他無法忍受,“日後必有一日,能盡知此事真相……”
  但這一日,何時方至?“餘往日不能善於待汝,亦是餘生平一憾……”他伸手一拭面上
  淚痕,仰天呼道:“師傅,你老人傢一直對我是極好的,我也一直感激你老人傢,你老人傢
  難道不知道麽?”
  他茫然地用自己的手掌,在淺淺的草地上掘了個淺淺的土坑!
  然後,便將那衹死鳥,仔細地埋葬在這淺淺的土坑裏。
  他纖長而蒼自的手掌,都已沾滿了褐黃色的泥土,上坑拍平,一聲嘆息,他任憑泥土留
  在手掌上,口中卻又不禁喃哺自語:“我與你終是有緣,是麽?否則世界如此之大,你怎會
  偏偏落入我的手掌裏?這土坑雖淺,但已可為你聊蔽風雨……”
  一聲沉重的嘆息,他倏然頓住語聲,因為他心中突地想起了那被他一劍刺死的道人,那
  一具碧緑的屍身,今後豈非將長久暴露於無底的絶壑中,永恆的風露下,於是他以纖長的手
  掌,劃開面前那一片青青的山草,正如他冀望以他無形的利劍,劃開他心中的積鬱。
  青草雖分,積鬱仍在,他黯然闔上眼簾,冀求這份黑暗的寧靜,能使他心中雜亂的思潮
  澄清,於是一層沉重的疲倦,便也隨着眼簾的落下,而布滿到他全身,為着今晨的决戰,
  “止郊山莊”的門人弟子,昨宵已徹夜未眠,何況南宮平剛纔與那高髻道人一番苦鬥,更耗
  盡了他體內所有的真力!
  生理的疲倦,使得他心理的緊張漸漸鬆弛,也使得他身心進入一種恬適的虛無境界,也
  不知過了多久……
  西山日薄,晚霞滿林,黃昏漸至,樹林中突地發出“咯”地一聲輕響,那平凡而神秘的
  紫檀棺木,棺蓋竟緩緩嚮上掀了開來——寧靜的山林中,這聲響雖然輕微,卻已足夠震動了
  南宮平的心弦,他霍然張開眼睛,正巧看到這一幅駭人的景象——無人的棺木中,竟有一雙
  瑩白如玉的纖纖玉手,緩緩將棺蓋托開!
  南宮平這一驚之下,睡意立刻全被驚散,衹見那棺蓋越升越高……
  接着出現的,是一綹如雲的秀發,然後是一張蒼白的面龐。
  滿天夕陽,其紅如血,映在這張蒼白的面龐上,竟不能為她增加半分血色,南宮平縱然
  膽大,此刻卻也不禁自乙底升起一陣寒意,沉聲道:“你……你是……誰?”他雖然鼓足勇
  氣,但語聲仍在微微顫抖。
  棺中的絶色麗人,此刻已自棺中緩緩長身而起,她那纖弱而動人的美麗身軀,被裹在一
  件正如她面容一樣純白的長袍裏,山風吹動,白袍飛舞,她身軀竟似也要隨風飛去,然而她
  一雙明媚的眼睛,卻有如南宮平座下的華山一般堅定!
  她輕擡蓮足,自棺中緩緩跨出,袍袖之下,掩住她一雙玉掌,一步一步地嚮南宮平走了
  過來,她面上既無半分笑容,更沒有半分血色,甚至連她那小巧的櫻唇,都是蒼白的,空山
  寂寂,驟然看見了她,誰都會無法判斷她來自人間,抑或是來自幽冥!
  南宮平雙拳緊握,衹覺自己掌心俱已冰冷,氣納丹田,大喝一聲:“你是誰?”方待自
  地上一躍而起,哪知這棺中的絶色麗人,突然地輕輕一笑,柔聲說道:“你怕什麽?難道你
  以為我是……”再次輕笑一聲,倏然住口不語。
  她語聲竟有如三月春風中的柳絮那麽輕柔,那般令人沉醉,她那溫柔的一笑,更能令鐵
  石心腸的人見了都為之動心,她所有自棺中帶出的那種令人驚慄的寒意,剎那之間,便在她
  這溫柔的笑語中化去。
  南宮平目光愕然,衹覺她這一笑,竟比葉曼青的笑容還要動人,葉曼青笑起來雖有如百
  合初放,牡丹盛開,但衹是眼在笑,眉在笑,口在笑,面龐在笑而已,而這棺中麗人的笑,
  卻是全身、全心全意的笑,就連她的靈魂,都似已全部浸浴在笑的漣漪中,讓你的呼吸,也
  要隨着她笑的呼吸而呼吸,讓你的脈搏,也要隨着她笑的跳動而跳動。
  但笑聲一止,南宮平卻又立刻感受到她身上散發出的寒意,他再也想不透這具平凡的棺
  木中,怎會走出一個如此不平凡的人來。
  他腳下移動,終於霍然長身而起,現在,他已與她對面而立,已毋須仰起頭來,便能清
  楚地望見她的面容,於是,他立刻恢復了那種與生俱來的自信與自尊,再次低喝一聲:“你
  是誰?”喝聲已變得極為鎮定而堅強!
  棺中人秋波如水,上下瞧了他兩眼,忽地“噗哧”一笑,柔聲道:“你年紀雖輕,但有
  些地方,的確和常人不同,難怪竜……竜老爺子肯放心將我交托給你!”
  南宮平一愕,暗暗忖道:“將她交托給我……”他立刻聯想到那幅淡黃柔絹上的言語:
  “……是以餘將此人交托於汝,望汝好生看待於她……”他方纔所驚異的問題:“她是
  誰?”此刻已有了答案:“她”便是此刻站在他身前的這面容蒼白、衣衫蒼白、一身蒼白的
  絶色麗人!
  然而,對於其他的疑竇,他仍然是茫無頭緒,他暗中長嘆一聲,突地發覺天地雖大,有
  許多事卻偏偏是如此湊巧,那淡黃柔絹上最重要的一段字跡,竟偏偏會被鳥血所污,這難道
  是蒼天在故意捉弄於他!
  衹見這出自棺中的白衣麗人眼波帶笑,柳腰輕折,緩緩在他身邊坐了下來,輕輕伸了個
  懶腰,仰首望天,自語着道:“日子過得真快,又是一天將要過去了……唉,其實人生百
  年,又何嘗不是彈指便過……唉,古往今來,誰又能留得住這似水般的年華呢?”
  她語氣之中,充滿了自怨自艾之意,根本不是一個如此豔絶天人的年輕女子所應說出的
  話,而像是一個年華既去的閨中怨婦,在嘆息着自己青春的虛度,與生命的短暫!
  夕陽,映着她秀麗絶倫的嬌靨,南宮平側目望去,衹見她眉目間竟真的凝聚着許多幽
  怨,顯見她方纔的感慨,的確是發自真心,他心中大為奇怪,不禁脫口道:“姑娘……夫
  人……”
  棺中麗人忽又一笑,回眸道:“你連我是姑娘,抑或是夫人部分不清楚麽?這倒奇怪得
  很!”
  南宮平幹咳兩聲,訥訥道:“我與……閣下素不相識……”
  棺中麗人道:“竜老爺子既然將我交托給你,難道沒有對你提起過我?”
  南官平雙眉微皺,腦海又自閃電般泛起那幅淡黃柔絹上的字跡——“十餘年前,武林中
  盛傳一人劣跡昭彰……”他心頭一懍,暗暗忖道:“難道她真的便是那高髻道人口中所說
  的,冷血妃子‘?”心念一轉:“但那‘孔雀妃子’十餘年前已享盛名,於今最少也該三十
  餘歲了!她……”目光擡處,衹見這棺中麗人,猶在望着自己,眼波晶瑩明亮,面靨瑩自如
  玉,看未看去,最多也不過衹有雙十年華而已:他趕緊逼開自己的目光,衹聽棺中麗人又自
  輕輕笑道:“我問你的話,你怎麽不回答我呀?”伸手一撫她那長長披了下來、幾乎可達腰
  際的如雲秀發,又道:“你心裏一定在想着一些心事,是不是在猜我的年紀?”
首頁>> >>>> 武侠>> 古龙 Gu L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1年1985年9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