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北美枫》之窗>> 都市生活>> 贾平凹 Gu Pinga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2年2月21日)
废都
  1993年,贾平凹的《废都》在《十月》杂志连载,后由北京出版社出版,首印50万册。这本描写当代知识分子生活的世情小说,由于其独特而大胆的态度以及出位的性描写,引起社会各界广泛关注。一时间洛阳纸贵。业内人士告诉《了望东方》:“当时出版社甚至用了卖版型的方法,以近百万的价格将《废都》版型卖给六七家出版社。这是相当惊人的。”
  
  据不完全统计,正式和半正式出版的《废都》有100多万册。而盗版大约超过了1200万册!
  
  在《废都》中,作者贾平凹写出了一部80年代的中国社会风俗史。采用了中国古典的草灰蛇线手法,而融入了西方的意识流和精神气质,中西合璧。《废都》也创造了一种新的语言,这在文学史上是不可多得的。 作者以主人公庄之蝶为中心巧妙地组织人物关系。围绕着庄之蝶的四位女性——牛月清、唐宛儿、柳月、阿灿是小说中着墨最多的。她们分别是不同经历、不同层次的女性,每个人的际遇、心理都展示着社会文化的一个侧面。但是这本书遭到了毁誉两极的争议,誉之者称为奇书,毁之者视为坏书。
第1章
  情节全然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惟有心灵真实,任人笑骂评说。
  一千九百八十年间,西京城里出了桩异事,两个关系是死死的朋友,一日活得泼烦,去了唐贵妃杨玉环的墓地凭吊,见许多游人都抓了一包坟丘的土携在怀里,甚感疑惑,询问了,才知贵妃是绝代佳人,这土拿回去撒入花盆,花就十分鲜艳。这二人遂也刨了许多,用衣包回,装在一只收藏了多年的黑陶盆里,只待有了好的花籽来种。没想,数天之后,盆里兀自生出绿芽,月内长大,竟蓬蓬勃勃了一丛,但这草木特别,无人能识得品类。抱了去城中孕璜寺的老花工请教,花工也是不识。恰有智祥大师经过,又请教大师,大师还是摇头。其中一人却说:常闻大师能卜卦预测,不妨占这花将来能开几枝?大师命另一人取一 个字来,那人适持花工的剪刀在手,随口说出个耳字。大师说:花是奇花,当开四枝,但其景不久,必为尔所残也。后花开果然如数,但形状类似牡丹,又类似玫瑰。且一枝蕊为红色,一枝蕊为黄色,一枝蕊为白色,一枝蕊为紫色,极尽娇美。一时消息传开每日欣赏者不绝,莫不叹为观止。两个朋友自然得意,尤其一个更是珍惜,供养案头,亲自浇水施肥,殷勤务弄。不料某日醉酒,夜半醒来忽觉得该去浇灌,竟误把厨房炉子上的热水壶提去,结果花被浇死。此人悔恨不已,索性也摔了陶盆,生病睡倒一月不起。
  此事虽异,毕竟为一盆花而已,知道之人还并不广大,过后也便罢了。没想到了夏天,西京城却又发生了一桩更大的人人都经历的异事。是这古历六月初七的晌午,先是太阳还红堂堂地照着,太阳的好处是太阳照着而人却忘记了还有太阳在照着,所以这个城里的人谁也没有往天上去看。街面的形势依旧是往日形势。有级别坐卧车的坐着卧车。没级别的,但有的是钱,便不愿挤那公共车了,抖着票子去搭出租车。偏偏有了什么重要的人物亲临到这里,数辆的警车护卫开道,尖锐的警笛就长声儿价地吼,所有的卧车,出租车、公共车只得靠边慢行,扰乱了自行车长河的节奏。只有徒步的人只管徒步,你踩着我的影子,我踩着他的影子,影子是不痛不痒的。突然。影子的颜色由深而浅,愈浅愈短,一瞬间全然消失。人没有了阴影拖着,似乎人不是了人,用手在屁股后摸摸,摸得一脸的疑惑。有人就偶尔往天上一瞅,立即欢呼:天上有四个太阳了!人们全举了头往天上看,天上果然出现了四个太阳。四个太阳大小一般,分不清了新旧雌雄,是聚在一起的,组成个丁字形。过去的经验里,天上是有过月亏和日蚀的,但同时有四个太阳却没有遇过,以为是眼睛看错了;再往天上看,那太阳就不再发红,是白的,白得像电焊光一样的白,白得还像什么?什么就也看不见了,完全的黑暗人是看不见了什么的,完全的光明人竟也是看不见了什么吗?大小的车辆再不敢发动了,只鸣喇叭,人却胡扑乱踏,恍惚里甚或就感觉身已不在街上了,是在看电影吧?放映机突然发生故障,银幕上的图象消失了,而音响还在进行着。一个人这么感觉了,所有的人差不多也都这么感觉了,于是寂静下来,竟静得死气沉沉,唯有城墙头上有人吹动的埙音最后要再吹一声,但没有吹起,是力气用完,像风撞在墙角,拐了一下,消失了。人们似乎看不起吹埙的人,笑了一下,猛地惊醒身处的现实,同时被寂静所恐惧,哇哇惊叫,各处便疯倒了许多。
  这样的怪异持续了近半个小时,天上的太阳又恢复成了一个。待人们的眼睛逐渐看见地上有了自己的影子,皆面面相觑,随之倒为人的狼狈有了羞愧,就慌不择路地四散。一时又是人乱如蚁,却不见了指挥交通的警察。安全岛上,悠然独坐的竟是一个老头。老头囚首垢面,却有一双极长的眉眼,冷冷地看着人的忙忙。这眼神使大家有些受不得,终就愤怒了,遂喊警察呢?警察在哪儿,姓苏的警察就一边跑一边戴头上的硬壳帽子,骂着老叫花子:pi!pi是西京城里骂滚的最粗俗的土话。老头听了,拿手指在安全岛上写,写出来却是一个极文雅的上古词:避,就慢慢地笑了。随着笑起来的是一大片,因为老头走下安全岛的时候、暴露了身上的衣服原是孕璜寺香客敬奉的锦旗所制。前心印着有求两字,那双腿岔开,裤裆处是粗糙的大针脚一直到了后腰,屁股蛋上左边就是个必字,右边就是个应字,老头并不知耻,却出口成章;说出了一段谣儿来。
  这谣儿后来流传全城,其辞是:一类人是公仆,高高在上享清福。二类人作官倒,投机倒把有人保,三类人搞承包,吃喝嫖赌全报销。四类人来租赁,坐在家里拿利润。五类人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六类人手术刀,腰里揣满红纸包。七类人当演员,扭扭屁股就赚钱。八类人搞宣传,隔三岔五解个馋。九类人为教员,山珍海味认不全。十类人主人翁,老老实实学雷锋。
  此谣儿流传开来后,有人分析老头并不是个乞丐,或者说他起码是个教师,因为只有教师才能编出这样的谣辞,且谣辞中对前几类人都横加指责,唯独为教师一类人喊苦叫屈。但到底老头是什么人,无人再作追究。这一年里,恰是西京城里新任了一位市长,这市长原籍上海,夫人却是西京土著,十数春秋,西京的每任市长都有心在这座古城建功立业,但却差不多全是几经折腾,起色甚微,便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去了。新的市长虽不悦意在岳父门前任职,苦于身在仕途,全然由不得自己,到任后就犯难该从何处举纲张目。夫人属于贤内助,便召集了许多亲朋好友为其夫顾问参谋,就有了一个年轻人叫黄德复的,说出了一段建议来:西京是十二朝古都,文化积淀深厚是资本也是负担。各层干部和群众思维趋于保守,故长期以来经济发展比沿海省市远远落后,若如前几任的市长那样面面俱抓,常因企业老化,城建欠帐大多、用尽十分力,往往只有三分效果,且当今任职总是三年或五载就得调动,长远规划难以完成便又人事更新;与其这样,倒不如抓别人不抓之业,如发展文化和旅游,短期内倒有政绩出现。市长大受启发,不耻下问,竟邀这年轻人谈了三天三夜,又将其调离原来任职的学校来市府作了身边秘书。一时间,上京索要拨款,在下四处集资,干了一 宗千古不朽之宏业,即修复了西京城墙,疏通了城河,沿城河边建成极富地方特色的娱乐常又改建了三条大街:一条为仿唐建筑街,专售书画、瓷器;一条为仿宋建筑街,专营全市乃至全省民间小吃;一条仿明、清建筑街,集中了所有民间工艺品、土特产。但是,城市文化旅游业的大力发展,使城市的流动人员骤然增多,就出现了许多治安方面的弊病,一时西京城被外地人称作贼城、烟城、暗娼城。市民也开始滋生另一种的不满情绪。当那位囚首垢面的老头又在街头说他的谣儿,身后总是厮跟了一帮闲汉,嚷道:来一段,再来一 段!,老头就说了两句: 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闲汉们听了,一齐鼓掌。老头并没说这谣儿所指何人,闲汉们却对号入座,将这谣儿传得风快,自然黄德复不久也听到了,便给公安局拨了电话,说老头散布市长的谣言,应予制止。公安局收留了老头,一查,原是一位十多年上访痞子。为何是上访痞子?因是此人十多年前任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时受到上司陷害未能转成,就上访省府,仍未能成功,于是长住西京,隔三间五去省府门口提意见,递状书,静坐耍赖,慢慢地欲进没有门路,欲退又无台阶,精神变态,后来也索性不再上访。亦不返乡,就在街头流浪起来。公安局收审了十 天、查无大罪,又放出来,用车一气拉出城三百里地放下。没想这老头几天后又出现在街头,却拉动了一辆架子车,沿街穿巷收拾破烂了。一帮闲汉自然拥他,唆使再说谣儿,老头却吝啬了口舌,只吼很高很长的破烂喽--!承包破烂--喽!这叫声每日早晚在街巷吼叫。常也有人在城墙头上吹埙,一个如狼嚎,一个鸣咽如鬼,两厢呼应,钟楼鼓楼上的成百上千只鸟类就聒噪一片了。
  这日,老头拉着没有轮胎的铁壳轮架子车,游转了半天未收到破烂,立于孕璜寺墙外的土场上贪看了几个气功大师教人导引吐纳之术,又见一簇一簇人集在矮墙下卜卦算命,就踅近去,也要一位卦师推自己的流年运气。围着的人就说:老头,这里不测小命,大师是峨嵋山的高人,搞天下大事预测!自将他推搡老远。老头无故受了奚落,便把一张脸涨得通红。正好天上落雨,噼噼叭叭如铜钱砸下,地上立即一片尘雾,转眼又水汪汪一片,无数水泡彼此明灭。众人皆走散了,老头说声及时雨,丢下车子不顾,也跑到孕璜寺山门的旗杆下躲雨,因为呆得无聊,也或许是喉咙发痒,于哗哗的雨声里又高声念说了一段谣儿。
  没想山门里正枯坐了孕璜寺的智祥大师,偏偏把这谣儿听在耳里。孕璜寺山门内有一奇石,平日毫无色彩,凡遇阴雨,石上就清晰显出了条龙的纹路来,惟妙惟肖。智祥大师瞧见下雨,便来山门处查看龙石,听得外边唱说:……阔了当官的,发了摆摊的,穷了靠边的……若有所思,忽嘎喇喇一声巨响,似炸雷就在山门瓦脊上滚动。仰头看去,西边天上,却七条彩虹交错射在半空,联想那日天上出现四个太阳,知道西京又要有了异样之事。
  果然第二日收听广播,距西京二百里的法门寺,发现了释迦牟尼的舍利子。佛骨在西京出现,天下为之震惊,智祥大师这夜里静坐禅房忽有觉悟,自言道如今世上狼虫虎豹少,是狼虫虎豹都化变了人而上世,所以丑恶之人多了。同时西京城里近年来云集了那么多的气功师,特异功能者,莫非是上天派了这种人来拯救人类?孕璜寺自有强盛功法,与其这么多的一般功法的气功师、特异人纷纷出山,何不自己也尽一份功德呢?于是张贴海报,广而告之,就在寺内开办了初级练功学习班,揽收学员,传授通天贯地圆智功法。
  学功班举办了三期,期期都有个学员叫孟云房的。孟云房是文史馆研究员,却对任何事都好来劲儿,七年前满城正兴一种红茶菌能治病强身,他就在家培育,弄得屋里尽是盛茶菌的瓶儿罐儿,且要拿出许多送街坊四邻,如此就认识了一个茶友,以致这茶友做了老婆。此后,夫妇俩又开始甩手,说是甩手疗法胜过红茶菌的,这当然只半年时间,社会上又兴吃醋蛋,又兴喝鸡血,他们都一一做了。不想喝鸡血却喝出毛病,老婆的下身阴毛脱落,寻了许多医院治疗不愈,偶尔听说隔壁的邻人有祖传的秘方、老婆便去求治,果然新毛生出。邻人年纪比孟云房长一岁,以前也在一起搓过麻将,此后出门撞着,点头作礼,邻人嗤啦一笑。
  孟云房就买了很重的礼品回来对老婆说:人家治了你的病,你应该去谢谢才是。老婆送礼过去,兴高采烈回到家,孟云房却将写好的离婚书放在桌上让她签字,说这下好了,咱们离婚吧,老婆是我的老婆,穿衣见父,脱衣见夫,我老婆的东西怎么让外人看到呢?!离了婚半年,新娶了妇人叫夏捷,也就随夏氏另择了新居。新居的平房正好与孕璜寺-墙之隔,隔墙不高,新婚后的孟云房平时没事,就常脑袋趴在墙头,听那边清器作乐,看那僧人走动;自参加学功后,每日闻得授功的铜锣一敲,便手脚如猴,逾墙而过。一次就被智祥大师撞见,忙要逃避,大师就说:咱们是老相识了嘛!孟云房忙点头称是,却说:大师这么好的记性,还记得我呀?大师说:怎么能不记得,你们那异花是死了?孟云房说:是死了,大师测字实在灵验!大师又问:你那个朋友呢?病好了吗?孟云房说:病是早好了。大师竟也知道他是病过?真是神人!大师说:哪里:要是神人,那时我就该留下他这个名人来好生谈谈哩!孟云房就忙说:改日我一定领他来拜会大师!一期学功班下来,孟云房迷上了气功,且四处张扬身上有了气感。每有熟人聚会,他总是盘脚作用功态,动辄给别人发功,又反复问有没有感觉?感觉是没有的。复念咒语,念得满嘴白沫,一头汗水,还是不行。众人就浪笑了。夏捷说:他真有气了的,昨晚我肚子胀,他一发功,果然肚里嘎咕咕响,一会我就跑了厕所。他现在酒肉不沾,烟不吸,葱也不吃哩!孟云房说:真的。众人说:噢,跟了和尚就当和尚了,那戒色了吗?如果晚上不和嫂子睡,那就真是戒了!夏捷也就笑了说:我也等着他戒哩!却拿眼乜斜过来,孟云房脸就红了。
  夏捷的话,只有夏捷和孟云房知道。原来学功期间,孟云房认识了寺里的小尼慧明。慧明年方二八,三年前从佛学院毕业到孕璜寺,两入交淡过数次,孟云房甚是佩眼她的佛学知识。他也是看过《五灯会元》和《金刚经》的,又善发挥,倒惹得慧明常有难事来请教。于是许多中午时分。慧朋在矮墙那边喊孟老师,两人就趴了墙头嘀嘀咕咕说长长的话。一天晚上,月光清幽,夏捷从外边回来,见孟云房又趴在墙头与小尼姑说话因为趴得久了,蚊子叮那一双光腿,一只脚就抬起来不停地在另一条腿上搓。墙这边说:慧明,这篇论文写得好多了!可你也得悠着些劲儿呢。墙那边说:我不累的,人累是心累。清静地写这份论文,我只觉得愉悦的。墙这边说:是如莲的喜悦吗?一墙之隔,两个世界、我倒羡慕你们……墙那边就嘻嘻笑,说:你什么都可以当,是不能当和尚的,你在外边寻清静寻不到,真到了清静处,怕你又受不得清静。墙这边说:是吗?那边又说:前几日对你说过的事,一定得口严着。这边说:这我晓得,心系一处,守口如瓶嘛!那边说:孟老师真好,那我还写了一份状书,要托你送到市长手里。这边的就竭力探了身子,伸了手去接,说:你站在石头上,我就接着了。哎哟,脚威了吗?那边说:没有的。墙头上一沓纸冒上来,孟云房抓到了,同时这边踏着的一根木条断裂,噗咚一声,人出溜下来,下巴正撞在墙头瓦上,一页瓦遂落地而碎。夏捷看了一场好戏,说:嘿嘿,孟云房,你可要小心的,《西厢记》我才看了一折哪!也不顾孟云房伤着没有,搭了凳子往墙那头看,小尼姑己幽灵一般从花丛里跑远了。此时,夏捷当着众人面暗示孟云房,孟云房脸红了,却说:你不要说了吧,这也是作佛事,功德无量的。众人更是不得其解,就嚷道该吃晌午饭了吧,说:嫂夫人不要急,只要你出力,不会要你出钱的!,便各人掏了五元,自然是赵京五脚勤提了篮子上街打酒买菜。
  西京东四百里地的潼关,这些年出了一帮浪子闲汉,他们总是不满意这个不满意那个,浮躁得像一群绿头的苍蝇。其中一个叫周敏的角儿,眼见得身边想做官的找到了晋升的阶梯,想发财的已经把十几万金钱存在了银行,他仍是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东西。日近黄昏,百无聊赖,在家闷读罢几页书,便去咖啡厅消费,消费了一通,再去逛舞常舞场里就结识了一个美艳女子。以后夜夜都去,见那女子也场场必至。周敏就突发奇想:这女子或许能给我寄托!舞散后,提出送女子回家,女子推辞一番却并不坚决,他就大了胆子,用自行车驮到一个僻背巷口。女子跳下来告别,说你走吧,却是不走。他就上去亲了一口,女子便呜地哭了,说:我恨你!周敏说:我太激动。我再不了。女子说:我恨这个时候才见你,三 年前你在哪儿?:周敏一把拥了她再在车后架上,一阵风骑到城外河滩,车子一倒,两个人也倒在沙窝里做了一团,这时女子说,我有丈夫哩,孩子都两岁了。周敏吃了一惊,但已无法自制,说:我不管,我只要你,你嫁给我吧!女子叫唐宛儿,从此不忘了周敏,回 家提出离婚,丈夫不同意,剥光了衣服地打。这边一打,舞场上的周敏见不上,布置了小兄弟在宛儿家的前后察看动静。消息返回,周敏就在那丈夫前脚出门,后脚进去,带宛儿出来藏于一处密室。潼关县城也就那么般大。每只苍蝇都有出处,何况一个活人?第四天里,周敏来见宛儿、宛儿只说调她刚才瞧见丈夫的一个朋友了,鬼鬼祟祟的,一定是派来查访的。
  周敏听了,也觉得自己早已不宜于呆在这小地方,当下包一辆出租车开往西京城里,租赁一 所房子住下了。初到西京,两人如鱼得水,粗略购置了一些家具和生活用品,先逛了华清池、大雁塔,又进了几次唐华宾馆、天马乐园。这妇人是好风光的尤物,喜欢宾馆的豪华和漂亮的时装,又喜欢读书,有奇奇妙妙的思想。两人路过城中的报话大楼,巨大的钟表正轰鸣着乐曲报时。宛儿便说:人若要死,从钟表上跳下来,那死也死得壮观吧!周敏说:我要死,我才不跳的,拿一根绳子就吊死在钟表上,既能在乐曲中死去,死去又能让全城人都看得见!宛儿说声好,竟扑在周敏的怀里撒娇,说她那个丈夫以前和她吵架,她开了音箱放小夜曲,为的是有这种轻音乐,双方的情绪就会渐渐平和,丈夫却一脚把音箱踢翻了。周敏说:他不懂。妇人说:他只是有劲,是头驴子。
  一月后,两个人疯劲渐渐疲软,所带钱财也所剩无几,周敏才知道女人对于男人不过如此。诚然唐宛儿美艳,而西京这么大的城市,也不能实现他的愿望,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在这里,新电影、新衣服、新装饰品,一样也不缺,仍没有新的思想和新的主题。每天早上,腐蚀在城墙头的阳光仍是那样的阳光,花坛里开放的仍是那样的花。尽管妇女的威风已超过了丈夫,一年也仍只有一天三八节。虽然有八十岁的老翁娶亲做了新郎,他还是个老翁。陷入了苦闷的周敏,不能把这些说破于唐宛儿,唯有一早一晚去城墙头上吹埙。吹过了一阵埙,日子还是要过的便出来寻挣钱的营生。发现了居家不远处有个清虚庵,庵里正翻修几问厢房,遂在那里谋到一份小工,幸亏做工当日发款,也就每日能买一尾草鱼、半斤新嫩蘑菇回去给妇人清炖来吃。
  周敏面目清新,在一帮民工中间显得出众,包工头就让他兼管出外采买材料,买材料又受尼姑审验,少不得就认识了慧明师父。几经交谈,知道慧明师父前不久才从孕璜寺而来,因为年轻。又有学问,虽不是庵里当家,却处处露面,自作主张,众尼姑倒服她:周敏见慧明人物俊美,有心接近,有事没事也常去过问。一日,拿了一书在读,一抬头见慧明在紫藤架下向他招手,忙丢下书本近去,慧明说:你好出众,读的什么书?周敏说:《西厢记》,这普陀寺里……,却不说了。慧明说:你觉得清虚庵不比普陀寺好吗?周敏扭头看下四周,正要说出什么来,慧明一张粉脸轻笑了一下,倒十分庄重起来,却说:你一 来,我就看出你不是个下苦的小工,果然喜欢读书。若是看看热闹倒也罢了,若要看出个门道来,知道书里更深一层的意思,倒可去见一个人的。周敏说:这当然好。就不知那是什么人,肯不肯见我,还得师父引荐的。慧明说:凭你这张甜嘴,西京城里谁也是会见上的,当下就写了街巷门号、所见人姓名,又书一小函。周敏欢天喜地便要去,慧明说:等等,我这里还另有一信函,你带给他吧。周敏带了信函,依所示的街巷寻去,便在孕璜寺左墙后找着了孟云房。孟云房甚是热情,让座,沏茶,问了许多情况,如读过什么书?写过什么文章?西京城里还认识何人了。
  周敏口齿利爽,一一答上,孟云房就让他进了书房长说短聊,好是热乎。夜里回来,周敏说知唐宛儿,唐宛儿说:西京自古居之不易,咱们在这里举目无亲,能见到孟研究员,也是天大的幸运,你不要受慧明引荐去一次就作罢,应该多去才是,周敏依了妇人话、隔三间五便去一次。先去时常以慧明为旗号,后来再去又不免带一尾鱼一捆菜的。夏捷也好感他,常当着孟云房的面说他穿戴齐整,批点丈夫的肮脏。一月有余,已是常客,周敏开始拿了新写的短文求正。孟云房好为人师,自然从中国古典美学讲到西方现代艺术,说得周敏点头不迭,决心要在老师的指导下好好写写文章,便叫苦做小工出力不说,更是没有时间,孟老师在城里是文化名流,一定认识人多,能否介绍到某个报刊编辑部去干些杂务。一是有时间看书作文,二是即使没时间,但接触的都是文化人,单那气氛也会使自己提高快些。盂云房说句潼关多钟秀,人自有灵气,独自微笑,周敏不知他的意思,便声明老师若有为难就罢了,现在寻个事是不容易,何况报刊编辑部那是什么人呆的!孟云房就笑道:我就估摸你不是平地卧的角儿!不是吹牛,全城所有报刊编辑部我都熟悉,现在虽然家家人员饱和,可我说句话也不是泼出的水。话又说回来,要在西京文艺圈里混事,得了解文艺圈的现状,你了解多少?周敏说:我哪里了解,出门一片黑的。孟云房说:西京城里有一大批闲人的,闲人却分两类。一类是社会闲人,或许有地位,或许没地位,或许有职业,或许没职业,都是一帮有力气、有精力、有能耐的,讲究爱管事的仗义之徒。他们搞贩运,当说客,吃喝嫖赌,只是不抽大烟。坑蒙骗拐,只是不偷盗财物。起事又灭事。西京的服装潮流、饮食潮流由他们领导,西京的经济发展靠他们刺激,那些红道由他们周旋,黑道也受他们控制。这其中的代表人物,也是暗中的领袖,有四个,人称四大恶少。这类人待你好了,好得割身上的肉给你来吃,说是不好,立马三刻就翻脸不认了人的。这个圈子你不要沾惹。怎么说这些人?你听听他们的语言即可知一二:他们把钱不叫钱,叫把儿,说好哥儿不叫好哥儿叫钢哥儿,找女人叫打洞,漂亮女人叫炸弹…!孟云房还要说下去,周敏谦虚的脸上竟笑了一下。孟云房说:你不相信吗?周敏说:信的。心里却想起自己在潼关县城的作为,知道大城市有大城市的闲人,小县城有小县城的闲人,等量级不同,但起码语言是相通的。就又说一句:现在社会,你能在家想象个什么,就有可能在现实中发生什么,你说的我都信!孟云房说:这些人就不提了,我要给你说的是另一类闲人:文化闲人。在西京城里,提起四大恶少,无人不晓,提起四大名人,更是老少皆知的。要在西京文艺界沾边,你就得认识这四大名人。四大名人的第一名是画家汪希眠,今年四十五岁,原是个玉器厂的刻工,业余绘画,数年间画名大噪,原本西京国画院要调他去的,他却去了大雁塔。被聘为那里的专职画家。洋人来西京必去大雁塔,他就出售画作,尤其是册页,一个小小册页就数百十元,他是一天能画四五册页的,卖出的画大雁塔管理所得五成,他得五成,这就比一般画家有钱得多。更出奇的是,他学什么像什么,所有名家之作都可仿制,上至石涛。八大山人,下至张大千、齐白石。前二年石鲁的画价上升,他画得数幅,连石鲁的家属也辨不来真伪。他是有钱,又好女人,公开说作画时没有美人在傍磨墨展纸,激情就没有了。去年夏天,邀一伙朋友去城南五台山野游,我也去了。他是什么气派,雇了四个出租车,一个车全是女的!他的那个小情人在涧潭游泳,把一枚金戒指丢了,众人都急起来,下潭去摸,他说:丢了就丢了。听这口气,一万二千元的戒指好像是身上搓下的垢甲蛋儿!当下从口袋掏了一把钱给那个女的,晦,一沓票子这般厚的。再一位,你在西京大街小巷走走,看看所有招牌题字,你就知道龚靖元的大名了。民国时期,所有的字号是于右任所题,于右任也没龚靖元如今红盛!他同汪希眠一样总有赶不走的一堆女人,但他没有汪希眠痴情,逢场做戏,好就好,好过就忘了,所以好多女人都自称是龚氏情人,龚靖元却说不出具体名姓。他的字现在难求,一般人求字他是不盖章的,不盖章等于白搭。要盖章都要他夫人盖,那就当面交款:一张条幅一千五,一个牌匾三千元。钱全被夫人管着,龚靖元零花钱是没有的,但他爱打麻将,一夜常输千儿八百,没有钱就写字来顶。他赌博是出了名的,公安局抓了三 次,每次抓进去,为人家写上一中午的字,就又放出来了,全城的高档宾馆没有不挂龚靖元的字,所以他到任何宾馆,要吃就吃,要住就住,宾馆经理接他如接佛一般。市里烹饪协会考厨师,考官首先问:龚靖元吃过你的菜吗?若回答吃过,这厨师第一关就过了,若说没吃过,说明你压根儿还差等级。另一个名人就是西部乐团的团长阮知非了。他原是秦腔演员,从父辈那里学有几手吹火、甩稍子、耍僚牙,的绝活。秦腔没落,剧场萧条,他辞了职组织民办歌舞团,演员全是合同聘用,正经剧团不敢用的人他用,不敢唱的歌他唱,不敢穿的服装他穿,所以前五年之间走遍大江南北,场场爆满,钱飘雪花一般往回收。这些年流行歌舞不大如前,乐团人马分为两拨,一拨由城市转入乡下,一拨在西京城里开办四家歌舞厅,门票高达三十元,可人疯一般往里进。这三位名人都是与社会闲人有来往的,只是合时则合,分时则分,主要的内靠官僚,外靠洋人。唯有第四个名人活得清清静静,他的夫人虽也雇人在碑林博物馆那条街上开着个太白书店,他却是不大缺钱又不大爱钱的主儿,只在家写他的文章图受活。但世上的事儿就是这么蹊跷,你越不要着什么,什么却就尽是你的。这四个名人中间就数他档次高,成就大,声播最远。这就是你们潼关的同乡了。周敏听孟云房口若悬河讲下来,听得一愣一愣的,待说到你们潼关同乡,就说:莫不是作家庄之蝶?!孟云房说:对了;要不我说潼关多钟秀;人自有灵气,我是看到你爱写文章就想到庄之蝶了。他是你们那儿的骄做,想必你是认识的。周敏说:名字是早知道,有一年他去潼关作文学报告,我知道后赶去,报告会已经结束了。潼关喜爱文学的年轻人如此多,原因也就是他的影响。我见过他的照片,没见过人的。孟云房说:四大名人之中,要我最佩服的是庄之蝶,与我最要好的也是庄之蝶。他是西京城文坛上数一数二的顶尖人物,你若要去报刊编辑部做事,我当然可以帮你,但我跑十趟八趟,倒没他的一句话来得顶用。他常来这里吃茶吃酒,你不妨星期三或星期六下午来,说不定就会碰上,我来提说,听听他的意见,看哪个报刊更合适。周敏自此一连几个星期,每星期三和星期六下午就来孟云房家,穿得整整齐齐,头上也喷了发胶,梳得一丝不乱的。可孟家虽坐了一帮作家、编剧和画家、演员,却未见到庄之蝶。周敏一时未能去报刊编辑部做事;因为生计,又不能耽误了清虚庵做小工挣钱,心也慢慢灰下来。
  此日,慧明又让周敏捎一个口信儿到孟云房家里。两人吃着茶,自然又说起庄之蝶来。
  孟云房才告诉周敏,庄之蝶原来不在城里许多时间了,他也是上午见了太白书店的洪江才知道的,便不免怨怪庄之蝶:近一年来声名越来越大,心情反倒越来越坏,脾性儿也古怪了,出外这么长时间竟连他也不打个招呼!周敏听了,勾下头去,轻轻地叹息了。孟云房却拿出一封短信,问周敏是否能亲自去文化厅找一个人去,若找着这个人,别的报刊编辑部去不得,但《西京杂志》编辑部或许不成问题。周敏展信读了,原来是孟云房以庄之蝶之名写给一个叫景雪荫的。周敏不知景雪荫是男是女,是什么领导,问孟云房,盂云房却一脸诡笑,避而不答。
  周敏半信半疑,揣了短信往文化厅去。天向晚时,又来见孟云房。孟云房正剥了上衣,穿着宽大花裤衩在书房写作,口里应着,身子不动。周敏等不及,大声喊:盂老师,是我,周敏,一阵踢踏声,门抽开扣子,周敏推门而入,噗咚一声跪在孟云房的面前。孟云房甚是吃惊,却也明白几分,问道:事情成了,周敏脸色涨得通红,却回头叫道:都拿进来!接踵一个粗脚女子,拎着一个大的旅行袋子住外掏,柜盖上就是一筒碧螺春茶,两瓶维c果汁粉、一包笋丝、一包宁夏拘妃,一包香菇。孟云房叫道:小周,你这是怎么啦,给我送礼吗?周敏说:这算什么礼,大热天的。写作又这么累,想给你买些什么,你戒荤了,又无法买的。孟老师,多亏你的条儿,事情十有八九要成了哩!孟云房说:我说寻景雪荫一寻就准,她是厅里人,以前在编辑部也干过,谁不看她的面于呢?已经在内屋睡下的夏捷隔帘说道:小周呀你可是讲究实际的人呀!你盂老师写了个条儿,你就孝敬你的孟老师了?周敏笑着说:师母已经睡了吗?我哪里就敢忘了你,刚才路过蓝田玉店。我进去看了,里边有菊花玉镯的,已经付钱人家了,可摆着的三副,副副都有暗伤,我让他们快些进货来,三日后去取的,只怕师母看不上。妇人说:我看你是挣一个花两个的浪子!周敏就还在笑,盂云房已经把维c果汁粉瓶盖拧开,给自己冲一杯,给周敏冲一杯,还要给夏捷冲一杯送进去。周敏说他不喝的,这杯给师母吧。孟云房说:拿进我的家门,就算是我的了,现在是我招待你呀!端了一杯进内屋去。周敏坐下来抿了一口,门帘处一动,送货的女子在向他示意。周敏出去,在院子里悄声说:你怎么还不走?没你的事了。女子说:钱呢?周敏说:钱不是全付了你吗?女子说:你付的是东西钱。我送这么远也不能白送呀。周敏说:送牙长一截路也要钱,给了一角。女子说不行的、你是打发叫花子吗?叫花子开个口,也没有给一角钱的。周敏就把口袋反翻出来让看没一个子儿了,女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周敏回到屋里,笑着说:那姓景的好高贵气质,一见面,我倒被她震住,差点不敢拿出条儿来、手心都是汗。她先领我去了编辑部找主编,又去把厅长也找来,主编就说三天后听消息吧。她倒这般能耐的!孟云房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景雪荫虽在厅里是一个处长,可文化厅里除了厅长,上下哪个敢小觑了她?说出来你冷牙打颤,如今省上管文化的副书记是她爹的当年部下,宣传部长也曾是她爹的秘书。老头子现在调离了陕西,在山西那边还当着官,虽人不在了陕西,老虎离山,余威仍在嘛!周敏听了,说:这我知道了,景雪荫莫非就是庄老师当年的相好?孟云房说:你怎么知道?周敏说:潼关出了庄之蝶,潼关就流传着他的轶闻趣事,以前我还以为是人衍生的事,没想倒真是这样!她一见到信就说了,庄之蝶好大架子,一个条儿来,人也不见面了孟云房说:你怎么说?周敏说:我说,之蝶老师说了,他现在正写一个长篇小说,过一段日子就来看你的。她还说看什么,已经老了,不好看了!周敏说完,笑了笑,却说:孟老师,事情这般顺当,倒让我担心。之蝶老师以后要怪咱们的。盂云房说:正是这样,我才赶写一篇他的作品的评论文章的。周敏千谢万谢,直说到自鸣钟敲过十二点方离去。
  唐宛儿一整天没有见到周敏的面,知道是在外边为工作奔波,将中午做了的麻食又温了一遍,就热水洗了身子,漱了口,换一身喷过香水的时兴裤头和奶罩,专等着男人回来慰劳他。但周敏一时未回,就歪在床上读起书来。夜深听得门外脚步响,身子就软溜下来,把书遮在脸上装睡着了。周敏敲门,门却自开,原来并未插关,进来看床灯亮着。妇人悄然无声,轻轻揭了书本,人睡得好熟,就站着看了一会睡态,不觉凑下来吻那嘴唇,妇人却一张口将伸进的舌头咬住,倒吓了周敏一跳。
  周敏说:你没有睡呀!脱得这么赤条条的,也不关门!妇人说:我盼着来个强奸犯哩!周敏说:快别说混话,一天没回来就受不了?妇人说:你也知道一天没回来呀。周敏就说了怎么去见孟云房,孟云房如何写条儿又见景雪荫,事情十有八九要成了。
  妇人高兴起来,赤身就去端了温热的麻食,看着男人吃光,碗丢在桌上,也不洗刷,倒舀了水让周敏洗,就灭灯上床戏耍。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删去三百十二字)妇人问:景雪荫长得什么样儿,这般有福的,倒能与庄之蝶好?周敏说:长得是没有你白,脸上也有许多皱纹了,脚不好看。但气势足,口气大,似乎正经八百,又似乎满不在乎的样子,喜欢与男人说笑的。妇人把男人的头推到一边,嫌他口里烟味大,说:哪有女人不喜欢男人的!周敏说:我听孟云房说了,她是个男人评价很高、女人却瘪嘴的人,她没有同性朋友。妇人说:我猜得出了,这号女人在男人窝里受宠惯了,她也就以为真的了不得了。如果是一般人,最易变态,是个讨厌婆子。她出身高贵,教养好些,她会诱男人团团围了转,却不肯给你一点东西,这叫狼多不吃娃,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周敏说:你这鬼狐子,什么都知道,可潼关县城毕竟不是西京城。她若是那样,庄之蝶一个条儿就那么出力?!妇人说:要说我不明白,也在这里。可我敢说,这号女人是惹不得的,别人只能为了她,她是不能让别人损了她的。既然人家肯这么帮忙,你就多去孟云房那儿,免得以后庄之蝶知道借了他的名分儿生气,也好让孟云房顶着。周敏就说起给夏捷买玉镯的事,说他想好了,把妇人戴的菊花玉镯给她,只给一只,妇人沉默了半日不言语,周敏就不敢多说,爬上去又亲那一段身子,妇人掀开了,说:这是你给我买的,现在你又送她,姓夏的是大城市的时髦女人,样子自然好,只怕她日后也是你的了。周敏说:你尽胡说,她穿着时兴,可一端儿个黄脸婆,一个玉镯子值几个钱?能在编辑部寻个事儿干,或许往后会寻访到我所要的东西,咱们又可在西京长长久久生活下去,哪头重哪头轻,你能掂着的。若不愿意,我明日重买一个是了。妇人说:好吧。当下褪了一只镯子在床头,背过身睡去了。
  三日后,周敏带了玉镯送与了夏捷。孟云房不在家,两人就说起编辑部的事,周敏心里多少有些忐忑,夏捷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景雪荫会尽心的。周敏记起唐宛儿的话、也笑了问道:庄老师与她到底是怎么个关系呢?却始终没结婚!夏捷说:之蝶现在是大作家了,可当年哪里就比得了你?爱情这东西说不来,做夫妻的不一定就有爱情,有爱情的倒不一定就做了夫妻。便讲了庄之蝶过去的瓜瓜葛葛,使周敏听得心怦怦然跳,连声叹息。夜里回去,就将这些故事又渲染了讲给唐宛儿,妇人兴趣盎然,要求讲了一宗还要讲一宗、苦得周敏只好瞎编排,说:咱们在一块XX,你倒让我只说他们的事,你是要作了那景雪荫吗?唐宛儿说:我倒幻觉你是庄之蝶哩!噎得周敏全无兴趣,赤着腿立在那里多时,就把裤子穿上了。
  后来编辑部果然通知周敏去打杂,好似旱六月落了白雪。周敏带了许多礼品一一给编辑部的人见面送了。每日早去晚归,跑印刷,送稿件,拖地,提水,博得上下满意,他又是聪明之极的人,抽空阅读来稿,也能看出个子丑寅卯。待到一日拿了自写的一篇稿子让主编钟唯贤看,惊得钟主编大叫:你也能写东西?!文章虽最后未能发表,却知道了他的才干。
  周敏就从此来劲,早晚没去城墙头上吹动埙声,买了庄之蝶许多书读,又有心打问庄之蝶的事,回来说与唐宛儿喜欢。唐宛儿在家擀面,一边用劲擀动,晃得两个肥奶鼓鼓涌涌,一边说:你真要能写,何不就写写庄之蝶?潼关流传他那么多事,你又知道了他在西京的情况,写了如果能在《西京杂志》上发表,杂志靠写名人提高发行量,你写名人说不定也会出名。再说,写了他,替他扩大影响,他回来知道是借他的名分去的编辑部,他若高兴也感激你,就是不高兴,也没什么太难堪你。周敏听了,直嚷道高见,当下夺了擀面杖,说要幸福女人,女人手也不洗,两人就去卧室快活一气。
  周敏果然写成三万字的文章,他虽未见过庄之蝶,却俨然是庄之蝶的亲朋密友,叙述他的生活经历创作道路,以及在生活与创作中所结识的几多女性。自然,写得内容最丰富的,用辞最华丽、最有细节描写的是同景雪荫的交往。景雪荫的名字隐了,只用代号。钟主编看后,颇感兴趣,决定当月采用。眼看着出刊日期将至,周敏每日去孟云房家打问庄之蝶回 来了没有,没想孟云房近日正陪了智祥大师去了法门寺看佛骨,夏捷却说庄之蝶已回到城里;昨儿晚还来了电话,就写了庄之蝶的住址,让他不妨先去见见。
  周敏心急,搭了出租车径直去北大街文联大院。车行至一半,却叫停下,步行前往,要镇定紧张的情绪。到了大门口,见有许多人在那里,不禁又紧张起来,就远远蹲在一边只向这边张望。门是铁门,并不大的,有一妇女牵了一头花背奶牛,一边与旁边的人说话,一边拿了瓷杯在牛肚下挤奶。院子里就有一人趿了鞋出来,个头不高、头发长乱,穿一件黑汗衫,前心后背都印着黄色拼音字母,奶牛突然长叫了一声。众人就说:牛在叫你哩!一片哄笑:那人说:牛叫我是怕你们把奶吃了,是我建议牵着牛来卖奶的,可头口奶总是让你们吃了!妇女说:一月光景不见先生了,这牛一路上也牵不动的,奶也下得少。今日进城,它是哪里也不肯停,直往了这里,我寻思怪了:莫非是先生回来了?果然先生就回来了!人怎么整整瘦了一圈的,那人说:没有奶喝能不瘦?妇人说:肚子却大了!那人笑笑,拍拍肚子,就趴到牛肚下边,口接了奶头用手挤着吮起来。这边瞧着的周敏倒觉得好笑:文联大院往的这帮文人,果然出怪,现场挤鲜奶不烧生喝也够奇了,哪有直接对了奶头就吮的!就又听旁边人还是论说那人的肚子大小,说:肚子当然大了的,你问先生在哪儿去了?妇女说:哪儿去吃山珍海味了?街上的民谣说八类人搞宣传,隔三岔五解个馋,先生又开什么会了?旁人说:你瞧瞧先生的衫子,上面的拼音是什么?前心写的是汉斯啤酒,后背写的是啤酒汉斯,肚子能不大吗?只听噗地一声,在牛肚下吮奶的人就笑喷了,白花花的奶汁溅了一脸一脖,也就不再吮,付过钱,又说笑几句,吸着鞋噗噗沓沓返回去了。妇女清点着钱,叫嚷多付了,要退的。旁人说:他那一吮,或许吮得多哩,再说别人是挤了卖,他是亲自去吮,这价钱自然高的。妇女说:前日南街一个年轻人买奶,说某某某是吮着买奶,他也要吮,结果是吮不出来,反叫牛尿了一头臊水!旁人说:这还好,他要搞错了,不准儿噙了牛的别的什么也吮了!一阵爆笑,妇人拿拳头打那贫嘴,牵了牛走去,买了奶的也各自散了。周敏见那妇女牵牛走去,买奶的也各自散了,站起来抖抖精神走过去,正好门房的老太太出来关铁门,拿眼光就直直盯他。偏巧有骑自行车的极快地将车停在门前,老太太挡住问:你干什么?那人说:我找王安,他是作曲家,在后楼住着的。老太太说:你是哪里的?来人说:查户口吗?老太太躁了:查户白怎么着!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文联的大门就是我看守的,这是我的责任。来人说:好,好,我是雁塔文化馆的,姓刘、叫……老太太说:我不管你叫什么,我叫叫他。就在门房里对着一个麦克风,噗噗地吹,头问:有声没?周敏说:有声。老太太说:王安老师,下来接客,王安老师,下来接客!喊了三遍,满院轰响,老太太探头说:人不在,改日来吧!就问周敏干什么?周敏说要见见庄之蝶,但突然决定不见了,想,这老婆子这般叫喊,脱脱是旧时妓院的老鸨嘛,如果真让庄之蝶来接客,自己怎么介绍自己,又是站在门口,一句两句能说得清吗?就返回孟云房家,恰好孟云房才回来,要领了他再去他心下还是紧张,说还是等杂志出来,让庄之蝶看了文章,话就好说了。
  待回去说与唐宛儿,唐宛儿就骂道:你还讲究要寻找新的世界的呢!你才是个呆头!
  庄之蝶已经回到城里,你不急着去见,要待他先去了景雪荫那儿,露出了事情的原本发火吗?周敏悔得直拍脑袋。唐宛儿说:那这样吧,咱托人家的福贵,何不办了酒席请他来家?周敏说,那人家肯来吗?唐宛说:让孟老师去请,先说原委,再说写了文章的事。
  如果事情顺当,他就会来的;如果不来,到编辑部的事就算结束了,也用不着再去人家那儿受难堪。周敏忙去说动孟云房,孟云房去和庄之蝶说了,回复同意吃请,喜得一对男女如没脚蟹一般连日筹办酒菜,日子定在这月十三日。十三日一早,周敏起了床就在厨房忙活。
  因为临时居住,灶具不全,特意又去近处饭馆租借了三个碗、十个盘子,五个小碟、一副蒸笼、一口砂锅。回来见女人扫除了屋里屋外,放了买来的几本庄之蝶的小说、散文选集在桌上,直喊来西京时带的那张潼关地图放哪儿了?周敏说:忙处加楔,寻那干啥?女人说:贴在墙上嘛,周敏想了想,说一句鬼狐子!,在女人屁股上拧了一把。女人哎哟一 声,撒了娇就撩裙子让看一块青,然后就宣布她什么也不干了,她要打扮呀!周敏开始剖鱼,一会儿女人跑出来让瞧大红连衣裙好不,一会儿又换了一件黑色短裙。那衬衣、鞋子、项链、袜子,也一件一件试。周敏说:你是衣服架子,要饭的衣服穿着都好看哩,庄老师是作家,正经人物,又是初次见面,还是穿朴素些好。女人就在沙发上的一堆衣服里挑了一件黄色套裙穿了,于镜前搽脂抹粉,画眼影,涂口红。这时候,孟云房夫妇来了,提一桂罐花稠酒,又一包杏子。周敏说:谁让带东西、这不是反着来吗?夏捷戳了周敏的额,说:这酒是我给宛儿拿的。你庄老师爱吃杏子,我怕你们不知道他的嗜好。宛儿呢,让我瞧瞧这个妹妹,什么美人坯子?!唐宛儿忙迎出来:说:你瞧吧,瞧了就不愿认这个妹妹了!周敏说:怎么是妹妹,称师母才是!夏捷说:我才不要那个名分!果然稀罕人材!两个女人见面,叽叽喳喳说了许多女人的话,无非是你这衣服好看,你这么年羟,用的哪一种化妆品?使过丰乳器吗?唐宛儿就说:周敏呀,你张罗吧:我要陪夏姐玩棋子呀!拿了棋子棋盘拉夏捷上到二楼的亭子里。房东前三日阖家出外旅游了,楼上的三间房锁着,那平台上修个木头亭子,里边安放着一张石桌四个鼓形石椅,两人一边说话下棋玩儿,一边睃眼儿看楼下的大街。周敏已端了茶水、糖果,西瓜,桃子上来。夏捷说:小周,今日就看你给我们吃什么山珍海味?周敏说:今天可得委屈你了,一是没什么好东西,二是我也不会做,聊表个心意的。夏捷说:我也不图在你这儿宴排场,等你以后发达了,只要不忘了我就是。便对楼下孟云房喊:喂,你今日得上灶呀,别也充老师,盘脚搭手喝清茶!孟云房说:在家我做饭,出门在外也得做饭?今日我怎么啦,庄之蝶出场,我就成鬼孙子啦!话虽说着、却也去水池洗手;两个女人斜了眼,只顾在楼亭上嗤嗤笑。
  原定十点庄之蝶到,已经十点过十分了,门前还是清静。盂云房切好了肉丝,炸毕了丸子、泡了黄花木耳,将鱼过了油锅,鳖也清炖在砂锅里,说:街巷门牌说得好好的,他总不至于寻不着吧?我去前边路口看看。就走到街上。路口处行人并不多,站了一会儿,却拐进一条小巷,匆匆往清虚庵里去了。
  清虚庵些日没有修建,山门掩着,推开进去,一个老尼问找谁,孟云房说找慧明师父,老尼姑就领了去后边的大殿。大殿里凉飕飕的,身上的汗立即就退了,却因才从太阳下进来,什么也看不清。立了一时,方见殿角安有一床,撑一顶尼龙蚊帐正睡着一个人在那里。
  盂云房觉得不妥,便往出走。帐里的人醒了,叫了一声孟老师!孟云房回过头来,床上坐的正是慧明,衣领未扣,脸色红润,自比平日清俊许多。慧明说着;分挂了帐帘,却并未穿鞋下来,依然偎在床上:来这边坐吧,今日是路过这里吗?孟云房咽了一口唾沫,说:是有人请吃饭。慧明说:我知道你是呆一会儿就走的。扭头对老尼姑说:你干你的事去吧。老尼姑就笑了一下,拉了殿门出去。
  半个时辰,孟云房出了清虚庵,小跑往十字路口来,一抬头却见路边停了一辆木兰牌摩托车。觉得眼熟,瞅了瞅,摩托车的右把掉了一块漆,后座上用绳子缚着一块硕大无比的砖。就左右看去,果然在路边的一家旧书摊前,站着庄之蝶。走过去,庄之蝶也看见了他,说:老孟,你快来看看,这里有笑话哩!孟云房见是一本旧书,却是《庄之蝶作品逊,扉页上有庄之蝶的亲笔签名:高文行先生惠正,下边是X年X月X日,庄之蝶三字上还加了印章。当下替庄之蝶尴尬起来,骂道:这号东西,要卖人送的书也该撕了扉页才是,庄之蝶的书也不至于这么不值钱呀!庄之蝶问:你记得这高文行是谁?孟云房想不起来,庄之蝶说:是赵京五的一个朋友。那日见了我,说是,我的崇拜者,硬要我送他一本书的。就按价又买了,当场再在签名处写道,再赠高文行先生惠正。X年X月X日于日书摊。孟云房说:这书你给我,这才有保存的价值了。庄之蝶说:我还得给他寄去才是。孟云房说:这你让他上吊了!两人过来推摩托车,孟云房说周敏在家等得快要疯了,怎么才到?庄之蝶说他路过东城墙根,那里堆了好多烂砖石,就在里边翻了翻,翻出这块城砖,是块汉砖的。哪儿还能找着这么完整的!就说:这儿离清虚庵近,你没去那儿?孟云房脸红了一下说:我到那里干什么,快走吧。庄之蝶让他先回,自个去邮局寄了赠书。
  孟云房回来说庄之蝶马上就来,自去厨房炒菜,慌得唐宛儿从楼亭上下来,一悄悄问周敏,瞧她的头发光不光?周敏说两边总有散发扑撒下来,要记着往耳后夹,女人就要周敏随时提醒。周敏说,我咳嗽为号。女人就又上得楼亭与夏捷走棋。这当儿门外有马达声响,孟云房在厨房喊,来了!同周敏就跑出门口。唐宛儿看时,一辆木兰门前停了。跳下一个又瘦又矮的人来,上身是一件铁红砂洗布短衫,下身穿一条灰白色长裤,没穿袜子,一双灰凉软鞋。一时有些吃惊:这是庄之蝶吗?声名天摇地动的,怎么一点不高大,竟骑的是女式木兰车?更出奇的是一下车,并没有掏了梳子梳头,反倒双手把头发故意弄乱起来。就听得门口孟云房在介绍周敏。他客气地握了一下周敏的手,并且说小伙子好精神,头上上过油哟!又四顾了,问怎么住在这里、怪清静的呀!进得院里,直嚷道有院子好,院子里这棵梨树好,墙上这架葡萄好。我住在那楼房上像个鸟儿,没地气的!唐宛儿觉得这名人怪随和有趣,心里就少了几分紧张。等到周敏在下边喊她,急急下了楼来,不想一低头,别在头上的那只云南象骨发卡掉下去,不偏不倚掉在庄之蝶的脚前碎了。
  庄之蝶和孟云房说话,听见周敏叫唐宛儿下来见老师,先是并不在意,冷丁发卡掉在脚下碎了,一抬头,楼梯上两个女人都呀了一声,一个长发就哗地散下一堆,忙举手去拢,立时一边走下来一边在后脑处盘,人到院子,发也盘好了。眼前的两个女人:夏捷四十余岁,穿一件大红连农裙,光腿,腿肚儿肥凸,脸上虽然脂粉特重,感觉不干净。唐宛儿二十 五六年纪吧,一身淡黄套裙紧紧裹了身子,拢得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脸不是瓜子形,漂白中见亮,两条细眉弯弯,活活生动。最是那细长脖颈,嫩腻如玉,戴一条项链,显出很高的两个美人骨来。庄之蝶心下想:孟云房说周敏领了一个女的,丢家弃产来的西京,就思谋这是个什么尤物,果然是个人精,西京城里也是少见的了!
  唐宛儿见庄之蝶看着她微笑,说声:我好丢人哟!却仰了脸面,大大方方伸手来握,说:庄老师你好,今日能请老师到我们家真是造化,刚才还以为你不肯来呢。庄之蝶说:哪里不去,也不能不去见乡党啊!唐宛儿说:庄老师怎么还是一口潼关话?庄之蝶说:那我说什么?唐宛儿说:什么人来西京十天半月的,回去就变腔了,我还以为你是一口普通话了!庄之蝶说:毛主席都不说普通话,我也是不说的!大家就笑起来。周敏说:都进屋说话吧,院子里怪热的。进得屋内,周敏自然沏茶敬烟,反复说地方窄狭,让老师委屈了。夏捷说:小周,不要说那么多客气话了。你和你孟老师只管去拾掇饭,我来替你招呼就是。孟云房和周敏就去了厨房,唐宛儿还是立在那里,往旋转的电风扇上喷淋茉莉香水。夏捷说:之蝶,来,坐到嫂子这边,你一走这么长日子,想得人天天打问你。庄之蝶笑着说:蒙嫂子还有这份心!近日忙什么了,编排出好的舞蹈了?夏捷说:就为这事要求你的,市长指示我们拿出一台节目的,可排出几个来又觉得不行,愁得头发一掉一把的。庄之蝶说:你现在有孟哥,还来叫我?夏捷说:他不行,云苫雾罩的,开口是中自古典舞蹈如何,西洋现代舞蹈又如何,动不动就自己导演起来,人家演员都烦他了,你来看看,我相信你的感觉。庄之蝶说:是些什么内容?夏捷说:一个是打酸枣,一个是斗嘴儿,一个是挑水,写的是一对男女由井台上相见而钟情,再是结了婚逗趣儿,后是有了身孕要吃酸的。庄之蝶说:构思不错嘛!夏捷说:是不错吧?就是舞蹈语汇不多。庄之蝶说:你看过潼关陈存才的花鼓戏《挂画》吗?唐宛儿说:陈老艺人的戏我看过,六十岁的人了,穿那么小个鞋,能一下了跳到椅被上,绝的是抓一个纸蛋儿,空中一撂,竟用脚尖一脚踢中!解放前他就演红了,潼关人说:宁看存才《挂画》,不坐国民天下。夏捷说:戏剧是戏剧,舞蹈是舞蹈,那不是一回事的。唐宛儿脸红了一层,便窝在沙发里不动,似听非听地迷糊着。庄之蝶说:你可以吸收那跳椅子的形式,比如井台挑水,能不能让演员双脚跳在桶沿上?夏捷想了想:对,对,为了表现她的兴奋,也要显夸她的一双新鞋,让她一脚踩一只桶沿,挑担还在肩上,那么双脚换着一步一步走。就喊唐宛儿寻出一张纸来,她要让庄老师帮设计设计的。唐宛儿见一时插不上话,又给两人添了水,便走到院子里去。
  庄之蝶在屋谈了一会,借故上厕所,也到了院子。唐宛儿在葡萄架下,斑斑驳驳的光影披了一身,正无聊发怔,见之蝶出来,立即就笑了。庄之蝶说:听你口音,是潼关东乡人?唐宛儿说:老师耳尖,你去过东乡一带?庄之蝶说:那里最好吃的是豆丝炒肉。唐宛说:这就好了,我说老师来了我做一道豆丝炒肉的,周敏倒取笑我,说一般人吃不惯的。庄之蝶说:那就太好了!拿眼看女人,女人低了眼帘。庄之蝶兀自说这葡萄是什么种类,这时节了还青着,就圈跳了一下,要摘一颗下来,但没有摘着。唐宛吃吃发笑,庄之蝶问笑什么?女人说:他们说你爱吃酸,我不信,一个大男人家的怎么爱的吃酸,又不是犯怀的。果然老师爱的!就站到一个凳子上去摘葡,藤蔓还高,一条腿便翘起,一条腿努力了脚尖,身弯如弓,右臂的袖子就溜下来,露出白生生一段赤臂,庄之蝶分明看见了臂弯处有一颗痣的。周敏端了菜从厨房出来,见了说:你怎么让老师吃青葡萄,牙酸坏了怎么吃菜的?庄之蝶也笑笑,赶忙才去了厕所。
  回来洗了手,桌上已摆好了三个凉菜,又开启了几瓶罐头,庄之蝶自然坐了上席。夏捷喝自带的桂花稠酒,孟云房只享用杏仁果露,周敏就捧满盅白酒敬道:庄老师,您是西京名人,更是咱潼关人的骄傲,学生蒙您关照到了编辑部,这恩德终生不敢忘的。今日我要说的,是为了去编辑部,其中有些做法不妥,假借了您的名分写条儿,还望老师谅解。至于写您的那篇文章,我才学着写的,让您见笑了。庄之蝶说:事情已经办成了,就不必那么说了。那篇文章我也没看,现在写这样文章的人多,虽说是宣传我,可也是人家的文章。以前有人写了让我看,我看了主张不发表,可人家最后还是发表了,写文章的人都有发表欲嘛,所以后来这类文章我都不看。人周敏说:老师这么大度,真是意想不到,那就受学生一 敬,满喝了吧!之蝶接过仰脖喝了,说:孟哥你真的戒了?孟云房说:当然戒了。庄之蝶说,这何必呢?咱们学习佛呀道呀的,主要是从哲学美学方面去借鉴些东西罢了,别降格到民间老太太那样的烧香磕头。其实寺庙里的那些和尚、尼姑也是一种职业。孟云房说:这你就不懂了,不在局中,不知局情。练气功不戒酒肉葱蒜,气感就不上身;有了功能,吃酒肉葱蒜又不舒服。庄之蝶说:修炼修炼,世上真正的高人都是修出来的,只有徒子徒孙才整日练的。唐宛儿嗤嗤发笑,众人看她时,却抿了抿嘴,拧头看窗外的那株梨树,梨树举着满枝绿叶,弯曲苍老的身子上有一个洞。庄之蝶看见唐宛儿神情很美,问道:你要说什么的?唐宛儿说:你们说学问的,我听个热闹。孟云房说:什么学问!
  我们常抬杠惯了,我现在越来越和他想不到一块了。庄之蝶说:我是觉得你爱走极端化,说戒酒就戒了,这意志我做不到。可滴酒就不沾了?这可是真正的五粮液哩!孟云房说:是茅台,也不喝的!夏捷已经自个喝了一碗稠酒,又喊周敏倒了一碗,说:之蝶你才说对了,他一生就是吃了走极端的亏!你来西京时,他已出了名的,可这些年了,你一片煌辉灿烂了,他还是他。现在文章也写得少了,整日价参佛呀,练功呀,不吃这不吃那,也害得我寡汤寡水的肚里没有了油!周敏说:这就叫孟老师没口福。世上那些个体户做生意的,福而不贵;孟老师贵而不福。孟云房说:这话是对的,你庄老师福贵双全,活到这个份上,要啥有啥地风光!庄之蝶听了,定睛看从窗棂里射进来照在菜盘上的光柱,光柱里有活活的物浮动,脸上就是一丝苦笑,说:是什么都有了,可我需要破缺。孟云房吃了一 惊,问道:你说什么?庄之蝶又重复了一遍:破缺。孟云房说:我现在也难吃摸透你了。说实话,你能去啤酒厂那么长的时间我没有想到,近日在报纸上写的那些文章似乎观念也大不同了以前。庄之蝶说:我也吃惊过我自己,是顺应了社会,还是在堕落了。孟云房说:这我不能结论,怕就像我怎么迷上气功要戒酒戒肉一样吧,一切都是生命的自然流动,如水加热后必然会出现对称破缺的自组织现象。两个人这么说着,周敏和唐宛儿就听得似懂非懂,虽然还在笑着,笑得僵硬。夏捷就啧啧啧地咂着口舌,说:孟云房同志,今日是被人请了来吃酒的,不是开学术会,你们别贩卖那些名词。庄之蝶就挥挥手,说:不说了不说了,咱们喝酒吧。端起杯自个就喝了。
  喝来喝去,只有庄之蝶和周敏喝,气氛不得上来,周敏就提议能否和庄老师几拳热闹热闹,庄之蝶一再推辞,周敏仍不停地纠缠、唐宛儿一直笑吟吟看着,见双方都在坚持,就说:周敏你别把你那一帮闲人的法儿待庄老师。庄老师,我也敬你一杯了。庄之蝶赶忙站起,端了酒杯。妇人说:全占识了庄老师,我们才在西京呆住了,以后你还要收了周敏这个学生,让他跟你学着写文章。庄之蝶说:周敏现在是编辑部的人,日后我投稿子还得求他。妇人说,那我先喝了!一杯饮荆脸色绯红。庄之蝶遂也喝净杯子,妇人又是一连三杯。周敏咳嗽了一下,妇人伸手将鬓边散下的头发夹在耳后,那脸越发地鲜美动人了。庄之蝶也乘兴喝下三杯,将刚才的冷清涤尽,倒抓了酒瓶在手,不服唐宛儿的海量。
  众人嘻嘻哈哈热闹了一番,孟云房又去炒了三个荤菜、三个素菜,再端上松子煎鱼、火爆腰花,=盘田鸡肉、一砂锅清炖甲鱼。夏捷直叫甲鱼好,说看谁能吃到针骨谁就有福,在外国、针骨当牙签,一个五美元的。动手把肉分开,每人面前的小碟夹了一份。唐宛儿着筷翻动自己碟里的,发现一块里却有针骨,就说:我在潼关吃黄河里的鳖吃得多的,倒嫌有泥腥气,庄老师你身子重要,这一份给你吧!不容分说倒在庄之蝶的碟里。庄之蝶知妇人牵挂自己,便也夹了一块回给她说:这是好东西,你不能不吃。唐宛儿看时,夹过来的竟是鳖头,黑长狰狞,很是吓了一跳,斜眼看庄之蝶,庄之蝶故作平静。妇人就将鳖头夹起在口里噙咂有声,待庄之蝶投目过来,耳脸登时羞红。夏捷已经瞧着,要说一句笑话来,庄之蝶便抢先道:哎呀,我吃出针骨了!夏捷就说:之蝶就是命好。去年大年初一我在饺子里包了一分钱,谁也没吃到。他来了,让他吃,他不吃,说你尝一个吧,夹一个给他吃了,没想那一个里就有着钱。唐宛儿咽下了鳖头,羞红方褪,却不敢去瞧夏捷的眼睛,说是她去炒个豆丝肉片的,起身倒往厨房去。
  庄之蝶又喝了许多酒,不觉头沉起来。听得厨房里叮叮咣咣一片响,说:一闻到味,我就坐不住了,让我看看怎么个炒法?夏捷说:那有什么看的,你要爱吃,以后让唐宛儿到你家给你做。你老实坐着,吃我这杯敬酒,借花献佛,权当我让你看我的舞蹈的谢意了。庄之蝶笑着又吃了一杯,拿眼就瞥了门外,堂屋门口正对了厨房,厨房没有掩门,唐宛儿在那里忙活。
  唐宛儿在厨房切了肉片,点了煤气,火嘭嘭在响,就生出许多念头。只将一面小镜子放在灶前的案板上,镜子正好映出坐在正位的庄之蝶,就想:若论形状、作家是不够帅的,可也怪,接触了短短时间,倒觉得这人可爱了,且长相也越看越耐看。以前在潼关县城,只知道周敏聪明能干,会写文章,原来西京毕竟是西京,周敏在他面前只显得是个小小的聪明罢了!这么想着,油就煎了,慌不迭要放豆丝,却放了一块未切的姜,姜上有生水,嚓,油花乱溅,一滴就迸出来;只觉得脸上针扎一般,哎哟一声就蹲下了。
  堂屋里听见妇人惊叫,周敏就跑过来,掰开女人手,脸已烧出一个明水泡儿,妇人急拿了镜子照,眼泪就流出来。众人忙问怎么啦,周敏说:没甚事的,脸上溅了一点油。扶妇人到卧室去涂灌油,孟云房说:现在这女人,除了生娃娃,啥也不会了。夏捷说:你别这么说,我连娃娃也没给你生的!大家又笑起来,自然孟云房又去了厨房。
  卧室里,唐宛儿悄声说:真倒霉,让我怎么去见人!周敏说:没啥,庄老师不是那种讲究的人。我见了他吃了一惊,我给你说的趴在牛肚子下吮奶的那人吧,你道是谁,正是他哩!女人说:他不讲究可不比你我的不讲究,你我不讲究是拖遢,他不讲究就是潇洒哩!周敏出来又陪吃喝,自把那鸡肉撕开,把鸡头夹在庄之蝶碟里。庄之蝶也夹了一只鸡腿给夏捷,又夹了一只鸡翅在碟里要周敏端给唐宛儿。周敏就说:宛儿,你快出来,庄老师给你夹了菜的。妇人走出来,不好意思捂了脸,说:真对不起。夏捷说:怎么对不起?妇人说:烂脸给大家,不尊重人哩!庄之蝶心下就说:这妇人好会风情的。孟云房笑道:你脸细皮嫩肉的,这么烂一点,也是一种对称破缺嘛。妇人就坐下,那脸一直没褪红,一碰着庄之蝶的目光就羞怯怯地笑。庄之蝶带些酒,心就慌起来,推说去厕所走出去。
  一进厕所关了门,那尘根已经勃起,却没有尿,闭了眼睛大声喘气,脑子里幻想了许多图象,兀自流出一些异物来,方清醒了些。复来人席吃菜,情绪反倒消沉了。到了下午四时,酒席撤去,庄之蝶起身告辞,周敏如何婉留,言说去阮知非那儿有要事的,周敏就送了客人到十字路口。回来见唐宛儿还倚在门口,叫了一声,妇人竟没有反应,说声你发什么呆儿?看那脸上烫伤已明泡消瘪,结着一个小痴。唐宛儿回过神来,忙噘了嘴说:今日我没丢人吧?周敏说:没有的,你今日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漂亮!说着亲妇人一口。妇人让他亲着,没有动,却说:他们都挺高兴的,什么都好,遗憾的是庄老师的夫人没有来。周敏说:听盂老师说,她近日住在娘家,她娘有病的。妇人说:夏姐儿说他夫人一表人材。周敏说:都这么说的。庄之蝶会娶一个丑老婆吗?唐宛儿长叹着一口气,回坐在床上呆着个脸儿。
  这天晚上,庄之蝶并没有回文联大院的家去,阮知非邀他同市里的领导审看了新排的一 台节目,帮着改写了所有节目的串台词儿,一帮演员就闹着和他玩儿牌取乐。一直到了深夜,庄主蝶要回家,阮知非却又强扯了去他家喝酒。阮知非是新装饰了房间,也有心要给庄之蝶显派儿;庄之蝶偏是不作理会,只闷着头儿贪酒,心想以前还以为阮知非是浪子班头,戏子领袖,办一个乐团有那么多俊妞儿围着,却原来这帮演员一个个如青皮柿子并未发开,颜色上倒差唐宛儿也远了。心下暗想了白天酒席上的诸多细节,不免有些小得意,酒便喝得猛了。也知道阮知非的老婆这晚并没在家。这对夫妇是一个担柴卖,一个买柴烧,平日谁也不干涉谁的私事,只规定礼拜六的晚上必须在一起的。所以也就脱了上衣,一边喝一边海空天阔地穷聊,直到都昏昏沉沉了,方挤在阮知非单独的卧室床上呼呼睡去。翌日醒来,已是日照窗台,倒惊吧阮知非的屋子确实装饰得豪华,阮知非也便得风扬了碌碡,说他用的壁纸是法国进口的,门窗的茶色玻璃是意大利出产,单是上海的名牌五合胶板,买了三十七张还不甚宽裕的。又领了庄之蝶去看了洗澡问的浴盆,再看厨房的液化气灶具,又看了两间小屋的高低组合柜,只有靠大厅那间门反锁着,阮知非说:这是你嫂夫人的房间,她那儿挂的是正经日本货吊灯,你看看稀罕吧!掏出钥匙拧开锁,庄之蝶吃了一惊,那一张硕大的席梦思软床上,并枕睡着了两个人:一个是阮夫人,一个是位男人,男人的嘴角流着涎水,不认得的。庄之蝶脑子登时嗡地一声,迷惑如梦,却听见阮知非还在介绍:这是我老婆,……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咱睡熟了竟没听见门响?庄之蝶不知道回答些什么,不说话又觉得不圆场了阮知非,越是想把话说好,越是说岔了嘴,竟说道:那个呢?阮知非说:那个是我吧。说完拉闭了屋门,牵庄之蝶又回到他的卧室,竟哗啦打开一个壁柜门,里边是五 层格架,一尽是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女式皮鞋。我喜欢鞋子,他说:这每一双鞋子都有一个美丽的故事。庄之蝶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看着阮知非眼角白白的眼屎,说:你擦擦眼角。;恍懈间想,如果这是为一些女人买的,为什么又没送去?或许送一又买一,在这儿当作另一种的档案吗?阮知非却取了一双给庄之蝶,说:这一双是前日西大街商场朱经理送我的,它没编号,没故事的,我转送弟妹吧,你一定要收下。庄之蝶带了皮鞋;匆匆离开了阮知非家,摩托已经骑过广济街十字口了,方记得身上有一张稿费通知单,掉头又返回钟楼邮局领龋钱并不多,二百余元。出来见街上行人骤多,看看表已是下班时间,手里提了鞋盒儿晃晃荡荡去停车处,倒觉得自己怎么就接受了这双皮鞋,干了件没趣的事儿,兀自笑笑,忽然心有所动,遂到电话亭里拨通了景雪荫家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直问:谁呀?谁呀?庄之蝶知道这是景雪荫的丈夫,咯噔放了电话。又给景雪荫的单位拨,一询,才知景雪荫去父母那儿探亲去了,人还没有回来,便拍了拍鞋盒儿,怏怏地走出电话亭,百无聊赖地在旁边的报栏下看报。一个青年就一晃一晃雀步近来,悄声说:要眼镜吗?衣服一亮,背心的前胸处挂了一副圆形硬腿镜。说:不瞒你说,这是小弟偷来的,真正的石头镜,商店里明码儿标价八百元的,小弟要钱花,急于出手,你给三百元,拾个便宜吧。庄之蝶抬头看看天上,太阳白花花的,眼睛就眯着笑,在身上掏,掏出来了,不是钱是一张名片,说:小弟,不瞒你说,哥哥也是干这生意的。交个朋友吧,这是我的名片。那人接过名片看了,啪地倒行了个敬礼,说:原来是庄老师,实在荣幸!我听过你一次报告的,但你胖了,有了小肚子了,我认不出你来了!庄之蝶说:你也喜欢写作?那人说:从小就梦想当作家,市报上去年还发过我一首小诗的。庄之蝶说:西京了不得,天上落一颗陨石,砸死十个人,有七个就是文学爱好者了!那人羞惭走开。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他,庄之蝶觉得好笑好气,就钻进一家杂货店去,将那二百元稿费看得很贱了,买了一套景德镇的瓷盘瓷碟,一个炒勺,一个蜂窝煤炉子,还有一套茶具,当下写了唐宛儿家的地址,嘱店家妥善送运,自个却骑了木兰径直往双仁府街的岳母家来。
  五十五年前,城北远郊的渭河岸上有过一位姓牛的奇人,能仰观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神出鬼没。那时杨虎城才结束了关中道上的刀客行径,拉竿子在西京城里作了纠纠武枭,就请他当幕僚。这奇人只有一颗野心,不愿在城中居住,依然在乡里筑三间茅屋,置一亩薄田,过懒散自在日子。但凡杨司令有了什么重大事情,方肯进城一次。不久,河南军阀刘镇华围攻西京,整整八十天未能攻破,就采用了日本人的计谋,从外打地道。城里的人都知道了敌方在打地道,却不知地道将在哪儿出口,日夜在地里埋下土瓮,盛了水,看水的动静,各处都惶惶不可终日。奇人来了,长袍马褂的打扮,在各街各巷走了一遍,歇下来,坐在教场门的一块石头上吸水烟,吸了十二哨子,说:就在这儿挑泥凿池,置一个湖吧。杨虎城半信半疑,但还是引全城的水积蓄在那儿。结果地道出口正打在湖底,某一日湖心陷落,水从城外溢出,刘镇华只好溃退了,杨虎城感念此人,赏了双仁府街一条巷让他居住,此人却还是回到渭河岸上,巷子就由儿子住下。因为这地方正是西京城四大甜水井中最大一口井的所在,儿子便开设了双仁府水局,每日车拉驴驮,专供甜水了。这一段历史,庄之蝶最乐意排说,惹动得家有来客,总要夫人牛月清拿出那张她祖父的照片来看,拿出水局的骨片水牌来看,看罢了,.还要走到双仁府街巷上,指点当年牛家独居这条巷子的情景。牛月清就训斥过庄之蝶:你这么四处张扬,是嘲笑我牛家后世的败落吗?我娘就是没生下个儿来,若是有儿,也不至于现在只守住那几间平房的!庄之蝶总要涎了脸说:我哪里是嘲笑了?牛家就是败落,不也是还有我这上门的女婿?!牛月清这时候就喊娘,娘,娘,你听见了吗?你女婿这口气是说他是名人,给牛家争了脸面了!你说说,他现在的名分儿有没有我爹我爷爷那时的名分儿大?双仁府的小院里还住着老太太,她是死活不愿到文联大院的楼上,苦得庄之蝶和牛月清两边扯动。庄之蝶每一次一进这边的街巷口,就油然浮闪出昔日的历史,要立于已经封盖的那口井台上,久久地注视井台青石上绳索磨滑出的如锯齿一样的渠槽儿,想象当年街巷里的气象,便就寻思牛月清训斥他的话是对的。
  日在当顶,热气正毒,庄之蝶骑着木兰一拐进巷道,轰地一股燥气上身,汗水立时把眼睛都迷了。偏一只游狗,当道卧着,吐着一条长舌喘气。庄之蝶躲闪不及,木兰就往墙边靠,车没有倒下,左手的小拇指却蹭去了一块皮。进了小院门口,赵京五正在屋里同牛月清说话,听见摩托车响就跑出来,说:总算把你等回来了!帮着先把车后的城墙砖抱了进屋。牛月清尖声叫道:快别把这破烂玩意儿往家搬!庄之蝶说:你仔细看看,这是汉砖哩:牛月清说:你在文联那边屋里摆得人都走不进去,还要在这边摆!一块城墙砖说是汉朝的,屋里的苍蝇也该是唐代的了!庄之蝶看着赵京五,一脸难堪,却说道:这句话有艺术性;你那艺术细胞只有在发火时最活跃。让赵京五把砖又放到木兰后座上缚好,招呼进屋坐了。这是几间入深挺大的旧屋,柱子和两边隔墙的板面都是上好的红松木料。虽浮雕的人虫花鸟驳脱了许多,毕竟能看出当年的繁华。左边的隔墙后间,八十岁的老太太睡在那里,听见庄之蝶的声就喊叫着让过去。老太大五十岁上殁了丈夫,六十三岁上神志就糊涂起来。前年睡倒了半个月,只说要过去了,但又活了过来,从此尽说活活死死的人话鬼语,做疯疯癫癫的怪异行为。年前冬月,突然逼了庄之蝶要给她买一副棺材,要柏木的,油心儿的柏木。庄之蝶说你这么硬朗的身子还要活二十年的,现在买了棺材干啥,况且城里人不准土葬的。老太太却说我不管的,我就要的,我看着我的棺材我就知道还有个我哩。不吃不喝,进行要挟。庄之蝶没法,只好托人去终南山里购得一副。老太太却就把床拆了,被褥放在棺材里去睡,牛月清和娘闹,认为这样让外人看了多难看,以为儿女虐待老人,庄之蝶便对牛月清说,娘多半患了自恋症,她喜欢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奇怪的是她以棺材为床后,每每出门,脸上就要戴一个纸做的面具,气得牛月清不让她多出门上街。庄之蝶却喜欢逗她,说她有特异功能;如果自己能这样,不用学外国的魔幻主义小说,照直感写出来自然而然就是魔幻小说的。老太大喊叫他,他就走过去。那房间里窗子紧关,窗帘严闭,庄之蝶忽地沁出一 身汗来。老太大说:这热什么呢!我年轻的时候天才叫热的,六月六就炸了红日头,家家挂了丝绸被褥晒。老年人的寿衣也晒,你爷爷却夹了伞从村巷里走,一句话不说的,村里人赶紧收拾衣服,紧收拾慢收拾,雨就哗哗啦啦下来了!现今天不热了,你觉得热是心热,你蘸口唾沫涂在奶头上就不热的。庄之蝶笑着没有说话,老太太手指头蘸了唾沫涂在他的奶头上,也顿觉两股凉气直钻心中,打了一个激灵儿。老太太说:之蝶,刚才你爹回来了,就坐在你坐的那地方,给我说他泼烦,说他的新来的邻居不是好邻居,小两口整天价吵,孩子也顽皮,常过来偷吃他的馍馍。你给你爹点一炷香吧。屋里一张案桌上放着岳父遗像,香炉里香灰满溢。庄之蝶点了香,抬头见墙角上一个蜘蛛旧网,尘落得粗如绳索,拿了拐杖去挑。老太太说:不敢动的,那是你爹来了喜欢呆的地方!庄之蝶还要问,老太太就说:他来了,香一点着他就来了。你死鬼刚才在哪里着,这般快就来了?庄之蝶扭头四下看看,什么也看不见,香燃着,烟长如丝,直直冲上屋顶。老太太又说老头子在开水牌匣子,骂道:家里传下来的古董就这些水局的牌子,你还要拿走吗?上次市长也来家专门看过的,人家再来看拿什么看的?当枕头一直枕在头下的小匣子,老太太就压在了屁股下。
  庄之蝶只觉得好笑,还要说什么,牛月清在外屋喊:你净跟娘在那里说什么鬼活呀!你说完你走了,唬得我还敢进屋吗?庄之蝶走出来,说:娘说的事情也怪,怕是一种心灵感应吧!六月十九日是爹的生日,虽说十多年都不过了的,今年这生日别忘了买一刀麻纸给爹烧烧。就问赵京五有什么事,赵京五说:论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事,想让你去我家那儿看看。
  我家是旧式四合院,市长决策在我们那儿修建一座体育馆,一大片房子就得全拆,你要再不去看,便再也看不到了。庄之蝶说:总说要去,总是抽不开身子;可我还要提醒你,你说要送我几件古董的。赵京五笑道:没问题,随便从床下取个什么,也比得你那块城墙砖。
  今日午饭嫂子就不必做了,我做东,咱们去吃葫芦头去。我还有一宗大事要说给你的。牛月清说,大热天的葫芦头怎么吃,臭哄哄的,我才不去的。庄之蝶说:这你就不懂,葫芦头是西京小吃第一碗,虽说是猪大肠泡馍,调料不同味道就不同了。你以前吃过东门口福来顺的,当然差了,正宗的在南院门的春生发,传说祖上是得了孙思逸的真药方子,吃起来就不一般。你经年便秘,那是肠子上有病,吃什么补什么,该去吃的。牛月清说:吃什么补什么,那京五就吃不得了!庄之蝶说:京五怎么啦?牛月清说:京五刚才给我说冤枉,他看中唐坊街一个女于,又不好意思向人家说破,见天去街口等候那女子去上班、下班。相思了一月,三天前去街口听见劈劈啪啪燃鞭炮,近去瞧热闹,才知道那女子结婚了,新郎不是他!京五什么都行,就是不会恋爱,有二两猪脑子哩,还要再去吃猪肠子?庆之蝶说:京五失恋了?吃什么补什么,那就吃女人!赵京五哈哈笑起来,说他准备独身主义呀,起身拉庄之蝶就要走。牛月清说:先不要走的,把我的事办完了,你们走三天三夜我也不管的。庄之蝶问:又什么事啦?牛月清说:今早我去朱雀百货大楼给娘买了个挠手,娘老说身上有虱,哪儿有虱,人老了皮肤发痒。买回来,谁知隔壁王嫂也孝敬了娘一把挠手,王嫂的倒比我买的做工好,我想把买的退了回去,只是担心退不了,你们出出主意怎么个退法?庄之蝶说:一个挠手值几个钱,费这心思。牛月清说:你好大方,你是龚靖元嘛!赵京五说:嫂子过日子仔细。牛月清说:男人再能挣钱,婆娘不会过日子,也是白搭。何况他耙耙没齿,我匣匣还敢没底?京五,我想去了商店当然尽说好话,夸这挠手材料好,做工也好,我是实心实意买了的,可谁想到孩子他爹也给老人买了,而且又都是你们的货!你想想,一个老人挠痒痒,能用了两个挠手吗?都是吃工资的人,一分钱也是不易的,多买一个放在那里,这不是浪费吗?所以希望能退掉一个。如果人家坚持不退,那就讲理儿了,说买卖要公平,如今共产党员都有退党的自由,买个货也不能退吗?现在的售货员都年轻,谁吃这一套,要变了脸儿吵怎么办?那咱也变脸,吵!你说说,吵起来用书面语言还是用粗话?庄之蝶说:让我听听你的书面骂语?牛月清说:你们强词夺理,混蛋,小王八羔子,操你娘的!庄之蝶说:你说粗话说顺了,书面语言说着说着就滑了,操你娘应该说操你母亲的,这就文明了!气得牛月清说:京五你瞧瞧,你庄老师就是这号男人,从来不为我遮风挡雨!赵京五说:庄老师在外边可是年轻人崇拜的偶像哩!牛月清说:我嫁的是丈夫不是偶像。硬是外边的人宠惯坏了他,那些年轻人哪里知道庄老师有脚气,有龋齿,睡觉咬牙,吃饭放屁,上厕所一蹲不看完一张报纸不出来!赵京五只是笑,说:我给你出主意,如果变了脸还不顶用,你就寻他们领导,领导不见,就给市长拨专线电话。牛月清说:就这么着,我立马就去,你们等着我回来再走!老太太听见牛月清要出门,却一定要牛月清化了妆走。牛月清不喜欢在脸上搽这样涂那样,就不理娘,兀自走了。老太太在卧屋里嘟嚷不休:让戴面具不戴,连妆也不化,人的真面目怎么能让外人看了?牛月清一走,庄之蝶说:我在外边前呼后拥的,回到家里就这么过日子!赵京五说:嫂子这不错了,她文化浅些,可贤惠却比谁都强。庄之蝶说:她是脾气坏起来,石头都头疼。对你好了,就像拿个烧饼,你已经吃饱了,还得硬往你嘴里塞。就让赵京五在这儿坐着,他先骑车把城墙砖送到文联那边的房里去。
  刚返回来,一杯茶还未喝净,牛月清就进了门,提了一包刚出笼的肉包子,喊叫娘快先吃着,一脸红光光的,说,你们猜猜,结果怎么样?赵京五说:这么快回来,人家还是不退?牛月清说:退了!赵京五说:嫂子行,出门在外到底要强硬呢!牛月清说:哪里就强硬了?我一去站在柜台,人家售货员问买什么,我支支吾吾说不清,人家就笑了,问是退货吧?我立即说退的。人家接过去就付了款,完了!赵京五吃了一惊:完了?牛月清说:可不就完了!这么的容易,我倒没意思起来了。三个人都不言语起来。庄之蝶说:咱们常常把复杂的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但也常常把简单的事情想得太复杂了。牛月清撇了嘴道:作家这阵给我上课了!老太太吃包子,还嫌味淡,便取了碗在她的卧室里舀瓮里的醋。瓮很大,揭了布馕盖儿,满屋中都是味。赵京五说:什么香,这么浓的?牛月清说:娘,你搅醋瓮了?酿醋是每日都要用一根净棍儿搅的。老太太说:不用搅了,熟了。赵京五说:你们家自己做醋?牛月清说:你庄老师有怪毛病,街上的熏醋不吃,只吃白醋,我酿了一大瓮的。味儿真是纯的,给:你盛一塑料桶吧!赵京五说:我没庄老师挑剔,什么都吃的。如果泡有泡菜,我改日来尝尝。牛月清说:那你寻着地方了,我们家有泡菜、咸菜、糖蒜、辣子,只要你喜欢吃!当下便寻了塑料袋儿,竟各类给装了,让赵京五走时带上。庄之蝶说了几句他们家有乡下人口味的话,突然记起鞋子的事,就从提兜取出来给牛月清。牛月清说:给我买的?庄之蝶没有说是阮知非送的,她恶心阮知非,骂是流氓。就说是昨日在孟云房家,夏捷送的。牛月清见是一双细高跟的黑色牛皮尖脚鞋,叫道:天神,这么高的跟儿,这哪里是鞋,是刑具嘛!庄之蝶说:我最讨厌你这么说话,如果是刑具,满街女人都是犯人了!牛月清就一边脱了旧鞋来试,一边说:你总希望我时髦,穿上这鞋,我可什么也不干了,你能伺候我吗?穿进去,前边就凸鼓起来,一立身直喊疼。牛月清的脚肉多,且宽,总是穿平底鞋,庄之蝶为此常叹息,说女人脚最重要,脚不好,该十分彩的三分就没有了。牛月清当下脸上不悦起来,说:我要穿高跟,只能穿北京产的,上海产的穿不成。庄之蝶只好将鞋收起,说那就还给人家好了,免得落一场人情。就和赵京五出门走了,装鞋的兜儿挂在摩托车上。一出街口,赵京五见庄之蝶情绪好起来,说起南郊十里铺有一农民企业家,姓黄的,人极能行,办了一个农药厂,已经有三次寻到他,说是一定要庄之蝶为他的药厂写点文章,文章可长可短,怎么写都可以,只要能见报纸。庄之蝶就笑道:你又拿他什么钱了,你偷了牛让我拔桩?!赵京五说:我怎么敢?
  不瞒你说,这厂长是我姨家的族里亲戚,姨以前给我谈说,我推托了,这厂长又三番五次上门求我,我就寻你了。我也想,为什么不写呢?这号文章又不是创作,少打一圈麻将不就成了?稿酬我敲定了,给五千元的!庄之蝶说:那我署个笔名。赵京五说:这不行,人家就要你的三个字的名。庄之蝶说:我的名就值五千元?赵京五说:你总清高!现在的世事你清高就清贫吧,五千元也不是小数,你写一个长篇大不了也是这个数。庄之蝶说:让我考虑考虑。赵京五说:人家说好今日也来我家的,你拿定主意,钱的事你不要提,我要他先交钱再写稿,现在这些个体户暴发了,有的是钱。说话间,两人到了赵京五家。一个爆玉米花的小贩在门前支摊子生火炉,烟雾腾腾的,赵京五近去踢了火炉,骂了:哪里没个地方、在门口熏獾呢?小贩手脸乌黑,翻了白眼要还手,扑了几扑,还是咽了口唾沫把火炉提到一边去了。庄之蝶等烟散开,看看门牌,是四府街三十七号。门楼确是十分讲究,上边有滚道瓦槽,琉璃兽脊,两边高起的楼壁头砖刻了山水人物,只是门框上的一块挡板掉了;双扇大门黑漆剥落,泡钉少了六个,而门墩特大,青石凿成,各浮雕一对棋鳞;旁边的砖墙上嵌着铁环,下边卧一长条紫色长石。赵京五 见庄之蝶看得仔细,说这铁环是拴马的,紫色长石就是上马石,旧时大户人家骑马上街,鞍鞯上铃丁冬,马蹄声嗒嗒有致,倒比如今官僚坐小车威风的。庄之蝶很欣赏门墩上的雕饰,说西京城里什么风物都被人挖掘整理了,就是门墩浮雕无人注意,他要拓些拓片出来,完全可以出版一本很有价值的书的。进了大门,迎面一堵照壁,又是砖雕的郑燮的独竿竹,两边有联,一边是苍竹一竿风雨,一边是长年直写青云。庄之蝶拍手叫道:我还未见过郑燮的独竿竹哩,你何不早拓些片呢!赵京五说:现在要拆房子了,我准备把这完全揭下来。你要喜欢,你就保存吧。庄之蝶说:这两句诗当然好,但毕竟嵌在照壁上不宜,未免有萧条之感。入得院来,总共三进程,每一进程皆有厅房廊舍,装有八扇透花格窗,但乱七八糟的居住户就分割了庭院空地,这里搭一个棚子,那里苫一间矮房,家家门口放置一个污水桶,一个垃圾筐,堵得通道曲里拐弯。庄之蝶和赵京五绊绊磕磕往里去,出出进进的人都只穿了裤头,一边炒菜的,或者支了小桌在门口搓麻将的,扭过头来看稀罕。到了后进程的庭院,更是拥挤不堪,一株香椿树下有三间厦房,一支木棍撑了木窗,门口吊着竹帘,赵京五说:这是我住的。进了屋,光线极暗,好一会儿才看清白灰搪的墙皮差不多全鼓起来。窗下是一张老式红木方桌,桌后是床,床上堆满了各类书刊,床下却铺了厚厚的一层石灰。庄之蝶知道那是为了隔潮的。赵京五招呼在两只矮椅上坐了,庄之蝶才发现矮椅精美绝伦,一时叹为观止,说:我在西京这么长时间了,真正进四合院还是第一回。以前人总是说四合院怎么舒服,其实全成了大杂院。这要住一家人是什么味道?赵京五说:这本来就只住我们一家,五0年,城市的贫民住进来,住进来了就再不能出去了;且人口越来越多,把院子就全破坏了。庄之蝶说:是你们一家的,以前倒没听你说过,能有这么个庄宅,上辈人是有钱大户了?赵京五说:说出来倒让你吓一跳的,岂止是有钱人家!你知道清朝时八国联军攻北京吧,慈禧太后西逃西京那是谁保驾的?那是我老爷爷。老爷爷做刑部尚书,是名震朝野的大法家,这一条街全是赵家的。八国联军攻到了京城,他是朝里五个主战人物的领袖,且暗中支持过义和团。朝廷对抗不了洋人,慈禧西逃,李鸿章留京与鬼子签了辛丑条约,洋人就提出要严惩主战派,点名要交出我老爷爷,由他们绞死。慈禧无奈,在西京下了圣旨,西京市民在钟楼下六万人集会反对;声言若交出我老爷爷,慈禧就不能呆在西京。
  慈禧一方面迫于民情,一方面也不忍将自己的大臣交给洋人,就下了一旨赐死。我老爷爷便吞黄金,吞后未死,又让人用纸蘸湿了糊口鼻而亡。死时五十岁。从那以后,赵家一群女人,为了生计,一条街的房就慢慢卖掉,只剩下这一座院落。你瞧瞧,现在留给我这后代的只有这两个矮椅了。庄之蝶说:嚯,你原来还有这般显赫的家世,半年前市长组织人编写《西京五千年》,我负责文学艺术那一章,书成后,看到有一节写了清朝的一个刑部尚书是西京人,知道这段故事,想不到竟是你的祖上,要是大清王朝不倒,你老爷爷寿终正寝,现在见你倒难了!赵京五笑了:那西京的四大恶少,就不是现在的这般崽子了!庄之蝶站起来,隔了竹帘看见对门石阶上有红衣女子一边摇摇篮的婴儿一边读书,说:世事沧桑,当年的豪华庄院如今成了这个样子,而且很快就一切都没有了!我老家潼关,历史上是关中第一大关,演动了多少壮烈故事,十年前县城迁了地方,那旧城沦成废墟。前不久我回去看了,坐在那废城的楼上感叹了半日,回来写了一篇散文登在市报上,不知你读到没有?赵京五说:读过了,所以我才让你来这里看看,说不定以后还能写点什么。竹帘外的红衣女换了个姿势坐了,脸面正对了这边,但没有抬头,还在读书,便显出睫毛黑长,鼻梁直溜。
  庄之蝶顺嘴说句:这姑娘蛮俊的。赵京五问:说谁?探头看了,说:是对门人家的保姆,陕北来的。陕北那鬼地方,什么都不长,就长女人!庄之蝶说:我一直想请个保姆,总没合适的、劳务市场介绍的不放心。这姑娘怎么样?能不能让她在他们村也给我找一 个。赵京五说:这姑娘口齿流利,行为大方,若给你家当保姆;保准会应酬客人的。但院子里人背他说,主人不在,她就给婴儿吃安眠药片,孩子一睡就一上午。这话我不信,多是邻里的小保姆看着她秀气,跟的主儿家又富裕,是嫉妒罢了。庄之蝶说:那就真胡说了,做姑娘的会有这种人?两人重新坐下,赵京五就关了门,开始打开一个木箱,取出他收集到的古玩给庄之蝶看,无非是些古书画、陶瓷、青铜器,钱币、碑帖拓片、雕刻件,庄之蝶倒喜欢起那十一方砚台了。赵京五最得意的也正是这些砚台,它不仅是端砚,兆砚、徽砚。
  泥砚,且所产年代古久,每一砚上都刻有使砚人的名姓。他一方方拿起来让庄之蝶辨石色,观活眼,用手抚摩来感觉了,又敲了声在耳边听。然后讲此砚初主为谁,二主为谁,历史上任过几品官衔,所传世的书画又如何有名,热羡得庄之蝶连声惊道:你这都是怎么收集的?赵京五说:那几方是收集得早了,有些是和人交换的,这一方花了三千元买的。庄之蝶说:三千元,不便宜哟!赵京五说:还不便宜?现在把这方拿出去卖,两万元我还不让的。月前去莲湖区博物馆,因市上建了大博物馆,各区的文物都要上交,区博物馆就把所收藏的一些小件东西未人注册登记,想处理了为职工搞福利。我去见了这砚,爱得不行,要买,他们说一万元,还了半天价,毕竟熟人好办事,三千元就拿走了。庄之蝶半信半疑,又拿过砚来细细察看,果然分量比一般砚重了几倍,用牙咬了咬,放在耳边有金属的细音,而砚的背面一行小字,分明写着文征明玩赏。庄之蝶骂道:京五,你懂这行,再有这等好事,要忘了我可不行,你的什么事我也不管了!赵京五说:你不急嘛!最近有人给我透风,说是龚靖元的儿子龚小乙手里有一方好砚,他是吸大烟的,说是单等他爹出国访问后就出手,等我去看了,如果是真货,弄了来我一定先满足你。我说过要送你东西的,这两件怎么样?庄之蝶看时,是两枚古币,又翻来覆去了半日,嘿嘿笑道:京五,你个鬼头,骗别人倒好,竟来唬我,这孝建四铢珍贵是珍贵,却是汉五铢钱脱胎换形来的,这枚靖康元宝也是普通宋币制的!赵京五尴尬他说声:我是试你的眼力的,还真是行家里手!那我送你一块真家伙,这可是稀罕物的。便取了一个红丝绒小包,打开了,是两枚铜镜。赵京五比较着,要拣出一枚给了庄之蝶。庄之蝶认得一枚是双鹤衔绶鸳鸯铭带纹铜镜,一枚是千秋天马衔枝骛凤铭带纹铜镜,心下喜之不尽,一伸手全拿了过来,说:这活该是一对儿,要送就送个双数。你收集的砚台多,赶明儿我也送你一块,你凑你的百砚好了!心下自喜。赵京五却一时为难了,说:我送了你,但你得向汪希眠给我求一幅画的。庄之蝶说:那还不容易吗?改日我领你去他家,要什么画什么,他还得拿酒肉招待的!当下拿了镜到窗前观看。
  这时节有人敲门,赵京五问:谁?并未回答,忙示眼色,庄之蝶立即将镜揣入怀中,赵京五自个也关了木箱上锁放好,上边堆一些破旧书报问:谁呀?回答:是我。赵京五拉开门就叫道:是黄厂长?!你怎么现在才来,庄老师已经在这里等你了半天,一块去吃饭的,我们的肚子早都饿得咕咕响了!庄之蝶看时,此人又粗又矮,一脸黑黄胖肉,却穿一件雪白衬衣,系着领带,手里拎了一个大包。站起遂与之握手。黄厂长握了手久不放下,说:庄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今天总算见到了!我来时说去见庄先生呀,我那老婆还笑我说梦话。这手我就不洗了,回去和她握握,叫她也荣耀荣耀!庄之蝶说:噢,那我这手成了毛主席的手了?!三人都嗬嗬大笑。黄厂长说:庄先生真会说笑话,真是人越大越平易!庄之蝶说:我算什么大!弄文学的只不过浪个虚名,你才是财大气粗!黄厂长还在握着庄之蝶的手,握得汗渍渍的,说:庄先生,话可不能这样说,我看过你的一些报道,咱都是乡下穷苦人出身,过去钱把我害苦了,现在钱是多了,但钱多顶得住你的大名?
  我可能比你年长,说一句不客气的话,以后有什么手头紧张,你给哥哥说一声,有我的就有你的。咱那药厂生意正好,101农药市面上很紧俏,你几时能赏脸儿去看看,我们随时恭候哩!赵京五说:事情我对庄老师说了,咱也不必绕圈子,都是忙人,庄老师从来不写这类文章的,这回破了大例。你安排个时间,叼;日去厂里先看看,然后是五千元你交给我。见报是没问题的。话可说清,只能是五千字!黄厂长这才松开了手,给庄之蝶鞠了一躬,不迭声他说:多谢了,多谢了!庄之蝶说:那几时去呢?黄厂长说:今下午怎样?庄之蝶说:那不行的,大后天下午吧!黄厂长说:行,大后天我来接你好了。京五,庄先生这么看得起我,我太高兴了,咱们出去吃饭吧,你说上那个饭庄?赵京五说:今日我做东,我们商量了去吃葫芦头的。黄厂长说:吃葫芦头太那个了吧!庄之蝶说:吃葫芦头方便,这儿离春生发又近的。黄厂长说那就依你,掏了包儿里一瓶西风酒,三瓶咖啡,两包蓼花麻糖,一条三五牌香烟,让赵京五收下。赵京五不好意思,说:见一面分一 半,庄老师你把香烟拿了吧。庄之蝶拒不要,说洋烟大爆抽不惯的。黄厂长就说了:京五你不要让了,庄先生爱抽国产烟,改日我买三条五条红塔山送去。这点小礼品再推让,我脸上就搁不住了!赵京五收了礼品,却仰面对庄之蝶笑,笑了笑说:肚子是饥了,可你难得来我这儿一趟,能不留个笔墨吗?只写一幅,耽搁不了些许时间的。庄之蝶就说:你是个笑面虎,你一笑,我就知道又要有事了!可你什么没有,倒要我的字?赵京五说:名人字画嘛,我也要保存几张的。立时桌子安好,展了宣纸,庄之蝶提了笔却没词儿,歪着脑袋问:写些什么?赵京五 说:随你的便吧,把你近期感悟的事写上最好,日后真成了惊天动地人物,研究你,我就有第一手材料了!庄之蝶略有沉吟,挥毫写了:蝶来风有致,人去月无聊。赵京五看了,说:这是什么意思?上句有个蝶字,这是暗指了你;下句有个月字,莫非又暗示了牛月清嫂子?有致、无聊能祥出,来与去我就弄不明白了!庄之蝶也不搭理,又提笔在旁写下一行小字:赵京五索字,遂录古人诗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吾一字虽不值千金,但三百年后也必是文物,一字可卖八百元吧!如此算来,赵京五若有后代,已得我上万元了!不写了,不写了,庄之蝶就此掷笔。赵京五一字字念完,乐得抚掌大笑:这最好,这最好,真的值上万元的!黄厂长在一旁看得眼馋起来,说。庄先生也赏我一幅吧,我会裱得好好地挂在中堂的!不待庄之蝶应允,就过来添墨汁,没想用力过大,墨倒了一手,就跑到院中水池里去洗。庄之蝶悄声说:他这一洗,将我的荣耀洗没了!一两人就吃吃笑。赵京五说:给他写一幅吧,有钱的暴发户喜欢个风雅的。庄之蝶说:噢,现在是只要一当了官,什么都是内行了。咱们的市长原是学土壤学的大学生,当了市长,工业会上他讲工业,商业会上他讲商业,文联会上他又讲文学艺术创作,你还得一字一字去记!这些暴发户一有了钱,也是什么都有了!赵京五说:他就是再有钱,还不是要附你的风雅吗?庄之蝴即写了:百鬼狰狞上帝无言;星有芒角见月暗淡。赵京五正要说妙,竹帘一挑,一个声音先进来:哪个是作家庄之蝶?庄之蝶看时,门里跳进来的是对门的小保姆。
  原来黄厂长在水池里洗手,小保姆问干什么呀,弄得一手的墨?黄厂长说请作家庄之蝶写字的,小保姆看的正是庄之蝶的书,在婴儿口中塞了奶嘴儿就跑过来了,庄之蝶从没遇到过谁这么当面直喊,连个老师也不称呼,但不知怎么却喜欢了她的率真,便看着那一张俏脸儿说:我是庄之蝶。小保姆瞧了瞧,却说:你骗我,你哪里会是庄之蝶?黄厂长倒吃了一惊,拿眼看赵京五。赵京五问:你说庄之蝶是什么样子?小保姆说:他起码比你要高,这么高的!用手比划着。庄之蝶说:哎呀,这物价天天长,个头就是不长,要当庄之蝶也当不成了!小保姆才认真起来,又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脸就通红,但立即说:实在对不起,冒犯你了!庄之蝶说:你在对门那家当保姆?小保姆说:是个小保姆,您该笑话我了!庄之蝶说:哪里敢笑话,刚才我还对京五说:这姑娘一边看孩子还一边读书,在保姆中不多见的!保姆说:您不贱看我,那您就该赠我一幅字了!庄之蝶说:凭你这种口气,我敢不吗?叫什么名字?保姆说:柳月。庄之蝶愣了愣,喃喃起来:又是一个月?遂写了一联古诗: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赵京五在旁说:柳月,你好福气的,我摊的笔墨纸砚,倒让你捡了便宜!庄老师给你写了字,你得介绍一个你村里的姑娘来给庄老师家当保姆。柳月说:庄老师是什么人家,我们那儿的人粗脚笨手的,可没有能人得眼的!庄之蝶说:看一个就知道一群,你一定会找一个好的。柳月想了想,说:那就只有我了!赵京五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说出这般话来,忙给柳月使眼儿。庄之蝶却合掌叫道:我就等着你说这话的!得意得柳月哇地一声,嘲笑了赵京五:你还给我丢眼色的,怎么着,我一证实他是庄老师,我就感觉我要当他家保姆了!赵京五说:这不行的,你和对门那家订的有合同,你走了,他们知道是我介绍了去别的人家,不知该怎么骂我了?!柳月说:我当他家童养媳?庄之蝶却平静了脸,说:这样吧,等你同那家合同期满,你就让京五找我吧。三人吃饭来到街上,庄之蝶说柳月压根不像是乡里来人,可乖呢。赵京五说:谁能想到她出落得这般快的。初来时,穿一身粗布衣裳,见人就低了眉眼,不肯说话。有一天,那家人上了班,她开了柜子,把女主人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了在大立镜前照,正好被隔壁的人看见,说了句你像陈冲,她说是吗?却呜呜地哭。谁也不晓得她为什么哭!头一个月发了保姆费,主人说,你给你爹寄些吧,黄土屹崂上的日子苦焦;她没有,全买了衣服。人是衣裳马是鞍,她一下子光彩了,满院子的人都说像陈冲,自此一日比一日活泛,整个儿性格都变了。庄之蝶提说柳月,是觉得这姑娘性格可爱,无意间露嘴儿一句,却引得赵京五说了一 堆,见赵京五又说出:你真的要她去你家吗?可别雇了个保姆却请了个小姐!就不愿多搭理,自个儿往前走了。走过一条小巷,看见近旁谁家的院子,枝枝杈杈繁密了一棵柿树,一 片泛黄的叶于被风忽地吹来,不偏不倚贴在他的右眼窝上,便突然说:京五,从这条巷拐过去是不是清虚庵?京五说:是的。庄之蝶说:我新识了一个朋友就在那附近,何不喊了也一块去吃葫芦头热闹!赵京五说:你是说尼姑慧明吧?庄之蝶说:人家是佛门人,去吃猪大肠?干赵京五说:得罪了,既然是你的朋友,叫来我也认识认识。庄之蝶说:我速去速来。发动了木兰,嗖地一声骑着去了。
  车一在门前响,低矮的院墙上就冒出一个油光水亮的头来,喊:庄老师!庄之蝶看时,正是唐宛儿,吟吟对他笑哩。墙头上罩满了爬壁藤,庄之蝶寻思这女人怎么这样巧地就发现了他,油头粉脸却在一片绿中不见了,遂听墙内一连三声:你稍等一下,我来开院门!原来妇人正上厕所,蹲在那里看墙根被水浸蚀斑驳的痕迹,看出里边许许多多人的形状来,不知怎么就想起庄之蝶,兀自将脸也羞红了。偏这时听见摩托车声,慌乱中站起来一 看,恰恰就是庄之蝶,急拉起了溜脱在脚脖处的米黄色裤裙,颤和和跑出来。
  庄之蝶从门缝往里瞧,妇人一边跑一边系裤带,却并没有跑来开院门,倒进堂屋,正看着了丰满的微微后翘的臀部的扭动,心里就地嗖一阵麻酥。
  唐宛儿在屋里当镜又整了整头发,用一块海绵蘸了胭脂敷在颧骨处,涂了唇膏,跑出来把门打开,便长久地倚地门扇上给客人慈眉善眼了。庄之蝶看着那一对眼睛,看出了里边有小小的人儿,明白那小人儿是自己,立即说:周敏呢,周敏不在家?妇人说:他说今日要去印刷厂,一早就走了的。庄老师你进来呀,这么大日头的也不戴了帽子!庄之蝶一 时有些迷糊,弄不清周敏不在对于自己是一种失望还是一种希望,便提了兜儿走进来。落了座,妇人沏茶取烟,把风扇打开了,说:庄老师,我们怎么感激你哩,你这么大名气的人,别人要见也见不上的,我们倒受你太多的恩惠。庄之蝶说:受我什么恩惠?妇人说:你送来那么多餐具,甭说我们现在用不完,就是将来正式成家过日子,用也用不完的。庄之蝶这才记起让杂货店送餐具的事,就笑了:那有几个钱。只花了一篇小文章的稿费。妇人把凳子搬在庄之蝶面前,也坐下了,绞了腿,说:一篇小文章就买到那么多东西?周敏说,发稿酬算字数,标点符号也算字的。那你写一本书,光标点符号就要值多少钱的!庄之蝶噗地笑了:如果只有标点符号,就没有人付稿费了:妇人也就身子抖动,笑得放出声来,但立即,她提了提脖前坠下的圆领衫儿,因为在笑时圆领衫儿拥过来,已经露出很大很白一块胸口了。偏这一提,倒使庄之蝶心里咯噔一下,以后眼光一到那里就滑过去了。妇人说:庄老师,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写的作品中,人物都有模特吗?庄之蝶说:这怎么说呢?好多是我推想的。妇人说:你怎么能想到那么细?我对周敏说了,庄老师是个感情丰富细腻的人,有这样一个丈夫,他的妻子真幸福。庄之蝶说:她说她下一 辈如果还转世,再也不给作家当老婆!妇人似乎甚是吃惊,闷了一时,低了眉眼说:那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她哪里尝过给粗俗男人作妻子的苦处!竟噗嗒掉下一颗泪来。庄之蝶立即想到她的身世。庄之蝶没有见过她的那个丈夫的、但庄之蝶现在能想象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了。于是安慰道:你是有福的,就你这长相,也不是薄命人。过去的事过去了,现在不是很好吗?妇人说:这算什么日子?西京虽好,可哪里是我长居的地方?庄老师你还会看相,就再给我看看。妇人将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伸过来,放在庄之蝶的膝盖上了,庄之蝶握过手来,心里是异样的感觉,胡乱说过一气,就讲相书上关于女人贵贱的特征,如何额平圆者贵凹凸者贱,鼻耸直者贵陷者贱,发光润者贵枯涩者贱,脚跗高者贵扁薄者贱。妇人听了,一一对照,洋洋自得起来。只是不明白脚怎么个算是附高,庄之蝶动手去按她的脚踝下的方位,手要按到了,却停住,空里指了一下,妇人却脱了鞋,将脚竟能扳上来,几乎要挨着那脸了。庄之蝶惊讶她腿功这么柔韧,看那脚时,见小巧玲咙,附高得几乎和小腿没有过渡,脚心便十分空虚,能放下一枚杏子,而嫩得如一节一节笋尖的趾头,大脚趾老长,后边依次短下来,小脚趾还一张一合地动。庄之蝶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脚,差不多要长啸了!看着妇人重新穿好袜子和鞋,问:你穿多大的鞋?妇人说:三十五号码的。我这么大的个,脚太小,有些失比例了。庄之蝶一个闪笑,站起来说:这就活该是你的鞋了!从兜里取了那双皮鞋给妇人。妇人说:这么漂亮的!多少钱?庄之蝶说:你要付钱吗?算了,送了你了!妇人看着庄之蝶,庄之蝶说:穿上吧!妇人却没有再说谢话,穿了新鞋,一双旧鞋嗖地一声丢在床下去了。
第2章
  庄之蝶返回饭馆的时候,情绪非常地好。赵京五和黄厂长见他这么久才来,又没叫来那个朋友,倒有些扫兴,叫嚷肚子饿扁了,问庄之蝶不觉得饥吗?庄之蝶说他只想喝酒。
  一顿饭,三人都喝得多了。先是上半瓶白酒下肚,还甜言蜜语着;下半瓶喝下便相互豪言壮语;再买了半斤,就胡言乱语起来;又买了半斤喝过,无言无语起来。在饭馆直坐到了后晌。后来庄之蝶要走,赵京五说:我得送你。庄之蝶摆摆手,摇摇晃晃骑了木兰,一 路走着,一路却能分辨街上商店门口广告牌上的错别字。
  一进双仁府小院,入门就睡下到天黑,牛月清把饭做好了才起来。起来又独独坐了一 回,说肚子不饥,也不吃饭,要骑车回文联那边住屋去过夜。牛月清说:今晚不消过去了,就住在这边吧。庄之蝶支支吾吾的,说晚上还要写写文章的,牛月清就说:你要过去,我晚上可不过去的。庄之蝶明白她的意思,心想我躲清静才过去呢,脸面上却做一副苦态,叹口气出门走了。
  巷口街头,日色苍茫。鼓楼上一片乌噪,楼下的门洞边,几家卖馄饨和烤羊肉串的小贩张灯支灶,一群孩子就围了绞棉花糖的老头瞎起哄。庄之蝶才去瞧棉花糖是怎么个绞法儿,把一勺白糖能摇绞出棉花一样的丝来,一抬头却见门洞那边走来了卖牛奶的刘嫂和她的牛。
  在供应了定点的牛奶后,刘嫂和牛直歇到天凉起来才往城外走。一见面牛就长眸起来,惊得孩子们一哄散了。刘嫂说:庄先生好几天又不见买奶吃了,是没住在文联吗?庄之蝶说:明日在的,我等你了。走过去拍着牛的背,一边和刘嫂说些牛奶的产量和价格。刘嫂就抱怨每斤饲料又长了一角,可奶价还是提不上来,这么大热的天,真不够进城跑一天的辛苦钱。说话问,奶牛站在那里四蹄不动,扭转了头这边看看,那边看看,舌头在嘴里搅动着,尾巴慢慢地甩过来,又慢慢地甩过去。
  庄之蝶就说:你要想开点,若不出来跑跑,不是一分钱挣不来,照样要买菜买粮吗,哎呀,你瞧这牛,它倒不急不躁,像个哲学家的!庄之蝶这话当然是随便说的,没想这牛却一字一字听在耳里。人说狗通人性,猫通人性,其实牛更通人性。一年前庄之蝶在郊区采访住在刘嫂家,这女人先是务菜,菜务不好,卖菜时又不会在秤杆上做手脚,光景自然就害栖惶。庄之蝶一日出主意:城里供应的奶常常掺水,群众意见颇大,但用奶的人家多,奶场又想赚钱,水还是照样掺,订奶户一边骂娘也还一边要订的。那么,何不养头奶牛,能把牛牵上去城里现挤现卖,即便是价高些也受人欢迎,收入一定要胜过务菜了。刘嫂听了。
  因此在终南山里购得了此牛。牛是依了庄之蝶的建议来到西京城里,庄之蝶又是每次趴下身子去用口吮吃,牛对庄之蝶就感激起来,每每见到他便阵叫致意,自听了他又说牛像个哲学家,从此真的有了人的思维,以哲学家的目光来看这个城市了,只是不会说人的语言,所以人却不知晓。
  这一日,清早售完奶后,刘嫂牵了牛在城墙根歇凉,正是周敏在城墙头上吹动了埙,声音沉缓悠长,呜呜如夜风临窗,古墓鬼哭,人和牛都听得有些森寒,却又喜欢着听,埙声却住了,仰头看着剪纸一般的吹埙人慢慢移走远去,感觉里要发一些感慨,却没有词儿抒出,垂头打吨儿睡着。牛啃了一肚子草,也卧下来反刍,一反刍竟有了思想了:当我在终南山的时候,就知道有了人的历史,便就有了牛的历史,或者说,人其实是牛变的呢,还是牛是人变的?但人不这么认为,人说他们是猴子变的。人怎么会是猴子变的呢?那屁股和脸一样发红发厚的家伙,人竟说它是祖先。人完全是为了永远地奴役我们,又要心安理得,就说了谎。如果这是桩冤案,无法澄清,那我们就不妨这么认为:牛和人的祖先都是猴子;猴子进化了两种,一种会说话,一种不会说话;说话是人的思维的表现,而牛的思维则变成了反刍。如此而已。
  啊哈,在混沌苍茫的天地里,牛是跳蚤一样小得几乎没有存在的必要吗?不,牛是庞然大物,有高大的身躯,有健壮的四蹄,有坚硬锋利的战斗之角,但在一切野兽都向着人进攻的世界里,独独牛站在了人的一边,与人合作,供其指挥,这完全是血缘亲近心灵相通。可是,人,把牛当那鸡一样,猪一样彻底为自己服务。鸡与猪,人还得去饲养着方能吃他们的蛋,吃他们的肉,而牛要给人耕种,给人推磨,给人载运,以致发展到挤出奶水!人啊人,之所以战胜了牛,是人有了忘义之心和制造了鞭子。这头奶牛为自己的种族的屈辱而不平了,鼻孔里开始喷两股粗气、一呼一吸,竟使面前的尘土地上冲开了两个小土窝。但它仰头注视了一片空白的天空,终于平和下来,而一声长笑了。牛的长笑就是振发一种哞。它长笑的原因是:在这个世界上,一切动物中除牛之外都是狰狞,无言的只有上帝和牛,牛正是受人的奴役,牛才区别于别的野兽而随人进入了文明的社会。好得很,社会的文明毕竟会要使人机关算尽,聪明反被聪明误,走向毁灭,那么,取代人而将要主宰这个社会的是谁呢?
  是牛,只能是牛!这并不是虚妄的谚语,人的生活史上不就是常常发生家奴反主的故事吗?
  况且,牛的种族实际上已有率先以人的面目进入人类者,君不见人群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爱穿牛皮做的大衣前、茄克和鞋。这些穿皮衣皮鞋的人,都是牛的特务,他们在混入人类后自然依恋牛的种族或是提醒自己的责任,才在身子的某一部位用牛的东西来偷偷暗示和标榜!
  而自己一这头牛洋洋得意了,实在是天降大任吧,竟是第一个赤裸裸地以牛的身分来到人的最繁华的城市里了,试问在哪个城市有牛能堂而皇之地行走于大街?!这牛思想到这儿,于是万分地感谢庄之蝶了。是庄之蝶首先建议了一个女人从山野僻地买它而来,又牵了它进城现挤现卖奶汁,更是说下一句牛像个哲学家,一字千金,掷地有声,使它一下子醒悟了自己神圣的使命。啊!我是哲学家,我真的是哲学家,我要好好来观察这人的城市,思考这城市中人的生活,在人与牛的过渡世纪里,作一个伟大的牛的先知先觉吧!
  六月十九日黄昏。庄之蝶买了烧纸过双仁府来。牛月清从街上叫了一个小炉匠在院门口,正把家传的两支银簪,熔化了重新打制一枚戒指。庄之蝶近去看了看,小炉匠脸色白净,细眼薄嘴,一边自夸着家传的技艺。一边脚踩动风包,手持了石油气枪,在一块木头上烧化管子,立时奢子稀软成珠。庄之蝶从未见过这景致,以为牛月清要做耳环的,说你把管子用了,娘犯起心慌病来要煮银管水喝,你就不停地从耳朵上往下取吗?牛月清说:我才不戴耳环,汪希眠手上戴三枚戒指,你一枚也没有,出门在外别人笑你吝啬,也得骂我当老婆的刻苦了你!庄之蝶听了咕哝一句:胡折腾!进院去屋,与娘说话。戒指制好,牛月清欢天喜地拿了回来,直嚷道庄之蝶戴了试试,庄之蝶却忙着用人民币拍印烧纸:纸一沓一 沓铺在地上,钱币一反一正按在上边用手拍。牛月清嘲笑庄之蝶太认真,烧纸是寄托哀思的一种方式,用得着那么费劲?老太太伸手拧女儿的嘴,还要求庄之蝶一定把纸按实在土地上。要不亡人带了这钱过河,钱就变成铁钱了。牛月清又说,即使变铁钱,那是对古时的银元和铜板而言,现在用纸币拍印,纸钱变了铁钱倒好哩!老大太再骂牛月清,亲自把拍印后的烧纸分成六份,一一让庄之蝶在上面写亡人名姓。
  自然是岳父的钱最多,依次是老太太的父母、舅舅、姐姐,还有一个牛月清的干娘。惹得牛月清再笑娘的负担重,要照顾这么多人的,一面把戒指套在庄之蝶的指头上,戒指硕大,庄之蝶坐在沙发上,就作出很阔的架势,二郎腿挑着鞋摇着,手指笃笃地在沙发扶手上敲,说身上的衫子过时了,得换一件的。牛月清说:我早给你买了一件大红体恤衫,还怕你不穿的。我们单位老黄,六十二岁了,就穿了这样的衫子,人年轻了十岁的!庄之蝶又说:这裤子就不配了,如今街上兴港式老板裤,我得要一件的。有了老板裤,鞋也要换的,还有这裤带,这袜子…·牛月清说:得了得了,换到最后你得去美容换脸皮了,说不准儿还要换班子换了我去?!庄之蝶说:去年你用一支簪镶补了一颗牙,从此是金口玉言,在家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你让我戴戒指,那只好这么换嘛!笑了笑,卸了戒指放在桌上,埋怨牛月清随流俗走,要把他打扮成什么形象了!牛月清就不悦起来,说:这么说我是舔屁股把仔蛋咬了?我兴兴地打扮你你不依,往后你也别干涉我头发怎么梳,衣服怎么穿!老太太见两人又斗花嘴,自不理睬,却突然叫苦起来,说给老头子的钱面值都是壹佰元,没有零花票子,在冥国里买什么能方便吗?庄之蝶便去取了一沓稿纸,分别拍印了拾元的、五元的。一元的面票,一家人起身去巷口马路边焚烧。外边全然黑了,马路上人少车稀,百米外的路灯杆上一颗灯泡半明半暗。纸一燃起来,三个人的影子就在马路两边的墙上忽大忽小,跳跌如鬼,纸灰碎屑纷纷起落。
  庄之蝶和牛月清先是并不觉得什么,跪在那里嫌火太炙,身子往后退,老太太却开始念叨个个亡人的名字,召唤他们来收钱,叮咛把钱装好,不要滥花销,也不必过分节省,如果花销完了就来告诉她。庄之蝶和牛月清就觉得森煞,瞧见一股小风在火堆边旋了一会儿,就立即用纸去压祝这时候,西边天上忽然一片红光,三人都抬头去看。老太太便说:饿鬼在那里打架哩,这都是谁家的饿鬼?他妈的,你们后人不给你们钱。倒抢我家老头子的?!牛月清毛骨悚然,说:娘,你胡说什么呀!那怕是一家工厂在安装什么机器用电焊吧,什么鬼打架不打架的!老太太还是仰望夜空,口里念叨不停,后来长出一口气,说老头子,到底身手捷快,硬是没让被抢了钱去,就问:月清,街那边十号院里可有怀了孕的女人?牛月清说:那院子尽住些商州来的炭客,这些人来城里发了,拖家带口都来住,是有一个女人肚子挺大的。庄之蝶说:这些人把老婆接来,没有一个不生娃娃的,都是计划外的二胎三胎。日子越穷,娃娃越多;娃娃越多,日子越穷,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牛月清说:前天中午我去医院,在门诊室正遇着十号院那女人,她说她怀孕了。让医生检查胎位正不正。医生让她解了怀,拿听诊器往她肚子上放,那肚皮黑乎乎地脏,医生拿酒精棉球去擦,一擦一道白印子,说:你来这里,也该把肚皮洗一洗!那女人红了脸,闷了半晌说:我男人是炭客嘛!说罢就笑,庄之蝶也笑了。
  老太太就说:一个鬼去投胎了,那孩子就要出世了!一语未落,果然听得远处有婴儿的啼哭声,遂听见有人在马路上噔噔噔速跑,接着是拍一家门板。大叫:根胜,根胜,我老婆生了!你快起来帮我去东羊街买三个锅盔一罐黄酒,她这阵害肚子饥,吃头牛进去都能吃掉的!庄之蝶和牛月清面面相觑,疑惑娘竟能说准,往夜空中看看,越发害怕起来,胡乱烧完纸,起身就要回去。街巷那边的一棵梧桐树后却闪出一个人来,在那里叫道:牛嫂,牛嫂!老太太问:谁个?那人说:是我。迎着火光走近,庄之蝶认得是右首巷里的王婆婆,哼了一声兀自回家去了。原来。这王婆婆早年是聚春园的妓女,二十五岁上遇着胡宗南的一位秘书,收拢了才做起安分夫妻,曾生过一个儿子。儿子长成墙高的小伙子,骑摩托却撞在电杆上死了。不几年,那秘书也过了世。她寡寡地独自过活,日子很是狼狈。
  前二年,以家里的房子宽展,开办了私人托儿所。因与者太太认识得早,家又离得近,常过来串门聊天,庄之蝶见她说话没准儿,眉眼飞扬,行为又鬼鬼祟祟,便不喜欢她来,曾说过她办托儿所会把孩子带坏的话,惹得老太太不高兴,牛月清也指责他带了偏见看人的。
  王婆婆自然是庄之蝶在时来的少,庄之蝶不在时来的多。半年前王婆婆和老太太聊天儿,说到庄之蝶和牛月清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不生养孩子,老太太就伤了心,说他们结婚后的第二年怀上了,但偏说孩子来得太早,就人工流产了;后来又怀上了,又说事业上有个名堂了再要孩子,又堕胎了;今什么都有了,要怀孩子却怀不上了!王婆婆说她有个秘方的,不但能让怀上,而且还一定能让怀上个男孩。老太太好不喜欢,说知了牛月清,牛月清泪水吧嗒地告诉娘,她何尝不想怀上孩子,但不知怎么怀不上,这几年庄之蝶倒越来越不行的,说来也怪。他是不用时逞英豪,该用时就无能,已经看过许多医生都没效果,准备着这一辈子就再不要孩子了,老太太苦愁了许多日子,才想出个主意来,让北郊的干表姐来代生,然后抱过来抚养,这样毕竟是亲戚,总比抱养外人的孩子要好。偏巧干表姐怀了孕,老太太去说知了心思,干表姐喜欢得一口应允,老太太却一定要生男孩子才抱养的,逼了表姐去医院做日超检查,一查竟是女孩,只好做了流产术。
  老太太便领了干表姐去拜访王婆婆,王婆婆就教导了:月事三天后,就抓紧行房要怀上孕,然后开始吃她的药,一天早晚吃一勺,不要嫌苦,吃后下身出少量的血也不必惊慌,就把自制的一瓶黑稠如浆的药交给干表姐。老太太当然感激不尽,当场要付药钱。王婆婆说不用急的,生下男孩了付我不迟,只是说此药中最值钱的是沉香,要进口的纯沉香,这服药是别人买了药配的,先就应急了牛嫂,但得买了沉香再给人配呀。于是牛月清就四处寻购沉香。庄之蝶得知,很不乐意。为此拌过几回嘴。这阵,王婆婆见庄之蝶走了,得意忘形地头也晃手也摇,说:牛嫂,你听着十号院那婴儿叫唤吗?那炭客的老婆生了三个女孩,吃我的药就把男孩生下来了!这几天我就坐在他家,单等着她生,炭客说:王婆婆,要是生下个女娃你就不好走了!我说:要不是男娃,我退你的药钱!要是这男孩生下来,就是吃我这药生下的第二十二个了;怎么着,果然就是个男孩!牛月清也高兴起来,说:王婆婆,我是信你的,沉香我买回来了。王婆婆说:是吗?生下孩子可别忘了我!牛月清让王婆婆到家去吃饭喝茶,王婆婆说改日去吧。牛月清早忘记了害怕,一个人从黑巷道路回来取沉香。
  庄之蝶问:王婆婆又说生孩子的事?牛月清说:那秘方真灵,炭客那孩子就是吃了她的秘方的!庄之蝶瞧见她拿了沉香,问是多少钱买的,牛月清说五百元钱,恼得庄之蝶一梗脖子到厨房去吃稀饭,吃了一碗,就钻到蚊账里睡去了。牛月清和老太太回来,情绪蛮高;吃罢饭了便端了水盆到卧室来洗,一边洗一边给庄之蝶说王婆婆的秘方是胡宗南那个秘书传给她的。那秘书活着的时候只字不吐,要倒头了,可怜王婆婆后半生无依无靠,就给了她这个吃饭的秘方。庄之蝶没有吭声。牛月清洗毕了,在身上喷香水,换了净水要庄之蝶也来洗。庄之蝶说他没兴头。牛月清揭了蚊帐,扒了他的衣服,说:你没兴头,我还有兴头哩!王婆婆又给了一些药,咱也吃着试试,我真要能怀上,就不去抱养干表姐的孩子;若是咱还不行,干表姐养下来暗中过继给咱,一是咱们后边有人,也培养一个作家出来,二是孩子长大,亲上加亲,不会变心背叛了咱们。庄之蝶说:你那干表姐两口,我倒见不得,哪一次来不是哭穷着要这样索那样,他们这么积极着怀了孩子又打掉又怀上,我看出来的,全是想谋咱们这份家产的!当下被牛月清逗弄起来,用水洗起下身,双双钻进蚊帐,把灯就熄了。庄之蝶知道自己耐力弱,就百般抚摸夫人,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删去一百一十一字)牛月清说:说不定咱也能成的,你多说话呀,说些故事,要真人真事的。庄之蝶说:哪儿有那么多的真故事给你说!能成就成,不成拉倒,大人物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牛月清说:你是名人,可西京城里汪希眠名气比你还大,人家怎么就三个儿子?听说还有个私生子的,已经五岁了。庄之蝶说:你要不寻事,说不定我也会有私生子的!牛月清没言传,忽然庄之蝶激动起来,说他要那个了,牛月清只直叫甭急甭急,庄之蝶已不动了,气得牛月清一把掀了他下来,驾道:你心里整天还五花六花弹棉花的,凭这本事,还想去私生子呀!庄之蝶登时丧了志气。牛月清还不行,偏要他用手满足她,过了一个时辰,两人方背对背睡下,一夜无话。
  翌日,牛月清噙了泪要庄之蝶一块儿同她去干表姐家送药。庄之蝶不去。牛月清恨了恨声,灰不沓沓自个去了。庄之蝶在家坐了一回,也坐得不是个滋味儿,便往郊区101药厂,采写黄厂长的报告文学。采访很简单,听黄厂长作了一番自我介绍,又看了一下简易的加工坊,庄之蝶一个晚上就写好了文章。在去报社交稿时,却心中冲动,谋算着趁机要去见见唐宛儿了。已经走到了清虚庵前的十字路口。
  庄之蝶毕竟有些紧张起来,他不知道周敏在不在家,即使不在家,妇人又会对自己怎么样呢?阮知非那夜的经验之谈使他百般鼓足着勇敢,但当年对待景雪荫的实践又一次使他胆怯了。何况,他想起了在牛月清面前的无能表现,懊丧着自己越来越不像个男人了,而又觉得自己一想到唐宛儿就冲动,不明白与这妇人是一种什么缘分啊?!
  这么思前想后,脑子就十分地混乱,俳徊复俳徊,终于蜇进近旁的一家小酒馆里,要了一瓶啤酒,一碟熏肠,独自坐喝。这是一间只有二十平米大小的地方,四壁青砖,并不搪抹,那面粗白木柜台依次排了酒坛,压着红布包裹的坛盖。柜台上的墙上,出奇地挂有一架老式木犁,呈现出一派乡间古朴的风格。庄之蝶喜欢这个地方,使他浮躁之气安静下来,思绪悠悠地坠入少时在潼关的一幕幕生活来。酒馆里来的人并不多,先是几个在门外摆了杂货摊的小贩,一边盯着货摊一边和店主扯闲,一小盅酒成半晌地品,品不完。
  后来有一汉子就踏进来,立于柜台前并不言语,店主立即用提子打满了酒盛在小杯里,汉子端了仰脖倒在口里,手在兜子里掏钱,眼睛一眨一眨盯了店主,说:你掺水了?!店主说:你要砸了我这酒馆吗?砸了这酒馆可没一天三次伺候你的人了!汉子笑了笑,走出去,酒馆里又清静下来,只有庄之蝶和墙角坐着的一个老头是顾客,老头鸡皮鹤首,目光却精神,喝的是白酒,就的是一碟盐水黄豆,用大拇指和中指食指捏酒碗的姿势和力量,庄之蝶知道老头是个用笔的人。庄之蝶在类似这样的小酒馆里,常常会遇到一些认识的老教授或文史馆那些满腹经纶的学者,他们衣着朴素,形容平易。酗酒的年轻闲汉们总是鄙视他们,以为是某一个退休的工人,退居二线的机关中层干部,抢占他们的凳子,排队买小菜时用身子把他们挤在一边。
  庄之蝶认不得这一位老者。心里却想:这怕又是一个天地贯通了的人物。他不停地看老者吃酒,希望他能抬起头朝自己这里来看,但又害怕老者看见自己,因为这些成了人精的人物,会立即看出你的肠肠肚肚,你在他面前全然会是一个玻璃人的。老头却目不旁视,手捏一颗豆子丢在口里了,嚼了一会儿端起酒碗吱地咂一下,自得其乐,顿时庄之蝶感到自己活得太累,太窝囊,甚至很卑鄙了。这时就听见远处有极美的乐响传来,愈来愈大,酒馆的店主跑到门口去看。他也过去看,原来是巷中一家举行接骨灰典礼,亡人的骨灰从火葬场运到巷口,响器班导引了数十个孝子贤孙,接了骨灰盒,焚纸鸣竹,然后掉头返回,乐响又起。
  庄之蝶参观过许多葬礼场面,但今天的乐响十分令他感动,觉得是那么深沉舒缓,声声入耳,随着血液流遍周身关关节节,又驱散了关关节节里疲倦烦闷之气而变成呵地一个长吁。
  他问店主:这吹奏的是一支什么曲子?店主说:这是从秦腔哭音慢板的曲牌中改编的哀乐。他说:这曲子真好!店主惊着眼睛说:你这人怪了,哀乐有好听的?就是好听,也不能像听流行歌曲一样在家里放呀?!庄之蝶没再多说,回坐到他的酒桌。酒桌那头已新坐了一个戴了白色眼镜的年轻人,一边叫喊来一瓶啤酒,一盘炒猪肝,一边从口袋掏出一本杂志来读。
  年轻人读得特别投入,时不时就独自地发一个轻笑。如今能这么容易坠入境界的读书人实在太少了,庄之蝶遂想:天下的文章都是作家编造出来的,却让这些读者喜怒哀乐。牛月清知道他写文章的过程,所以她总看不上他的文章,却在看别人写的书时流过满面的泪水。
  年轻人突然口舌咂动起来,发出很响的声音,庄之蝶猜想这一定是看到书里的人物在吃什么好东西吧。这时候,那捧着杂志的两只手,一只就抓住了面前的筷子,竟直直戳过来,在庄之蝶盘中夹起了三片熏肠,准确无误地塞在了杂志后的口里。一会儿,筷子又过来了,再夹了两片吃了去。庄之蝶觉得好笑也好气,拿筷子在桌面梆梆敲。读书人惊醒了,放下杂志看他,嗅地一声,低头就将口中的熏肠吐在地上,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吃错了!庄之蝶笑起来,说:什么文章把你读成这般样了?年轻人说:你不知道,这是写庄之蝶的事。
  庄之蝶,你知道吗?他是个作家。我以前只读他写的书,原来他也和咱们普通人一样!庄之蝶说:是吗?上面怎么写的?读书人说:他小时候,是个很蠢很笨的孩子,在小学,只觉得老师是世上最伟大的人,有一次去厕所小便,看见老师也在小便,就大惑不解,说:老师也尿呀!好像老师就是不屙不尿的人。老师当然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还在看着,竟又说:老师也摇呀?!结果老师说他道德意识不好,又告知家长,父亲就揍了他一顿。庄之蝶说:这简直是胡说!读书人说:胡说?这文章上写的呀,你以为伟大人物从小就伟大吗?庄之蝶说:让我瞧瞧。拿过杂志,竟是新出刊的《西京杂志》,文章题目是《庄之蝶的故事》,作者署名周敏,这就是周敏写的那篇文章吗?庄之蝶急急测览了一 下,文中全记载了一些道听途说,且极尽渲染,倒也生动有趣,便寻思道:让我也看看我是什么样儿?于是又读到了这个庄之蝶如何慷慨又吝啬,能把一头羊囫囵囵送了别人,却回家后又反去索要牵羊的那节麻绳,说送的是羊没有送绳;如何智慧又愚蠢,读李清照的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便认定是李清照写新婚之夜的情事,但却看不懂列车运行时刻表;如何给人快活又让人难堪,能教人识苍蝇公母的方法,是看苍蝇落在什么地方,落在镜子上的就是母苍蝇,母苍蝇也爱美;但公共场所被人不停地拉着合影了,便苦丧了脸说他前世是马变的,这马不是战马也不是驮运的马,是旅游点上披了彩带供人骑了照像的马,竟伤心落泪。庄之蝶再往下看,便到了庄之蝶的恋爱故事,竟出现了庄之蝶当年还在一个杂志社工作时如何同本单位的一位女性情投意合,如漆如胶,又如何阴差阳错未能最后成为夫妻。庄之蝶的眉头就皱起来了:前边的故事怎么离奇荒唐那并不伤大雅,这恋爱之事牵涉了他人岂敢戏言?女性虽未提名道姓,但事情框架全是与景雪荫发生过的事情,却那时与景雪荫笃好,现在也后悔,虽内心如火而数年里未敢动过她一根头发,甚至正常的握手也没有。如今写成这般样子,似乎什么事情都已发生过了,那么,双方皆有家室儿女,景雪荫的丈夫读到此文怎么感想?牛月清读后怎么感想?每一宗事似乎都有影子,又全然不是现在所写的样子,周敏是从哪儿得到的材料呢?
  庄之蝶更不安的是,如果景雪荫读了此文,她会怎么看待我,认为这些隐秘之事必是我庄之蝶提供,是为了炫耀自己,要以风流韵事来提高自己知名度吗?如果她的丈夫追问这一切,景雪荫又会怎么样呢、庄之蝶愁苦起来了,放下杂志,再没心绪要见唐宛儿,急急就往《西京杂志》编辑部去了。
  十二年前,当景雪荫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文化厅的时候,庄之蝶已是《西京杂志》的编辑了。一张新的办公桌放在了他的办公桌的对面,以会议室改作的作品编辑室就塞满了五个人。作品组组长钟唯贤,却唯一能领导的只有庄之蝶。一名老编辑是同钟一块进文化厅的,都是大学生,自然不服钟的指挥;一名是比庄之蝶早来二年的李洪文,机敏精灵,能言善辩,曾经为钟当作品组长出过力,钟却认定了他是小入:君子易处,小人难交,对自己有过恩惠的小人更难交,处处也就让他;另一位姓韦是个寡妇,正与严副厅长谈恋爱,钟是不好领导的;而景雪荫呢,厅长早年正是景父的部下,一来就不叫厅长叫叔叔。钟唯贤的一个兵就只是庄之蝶。夏收时派庄之蝶去郊区支援农民夏收;地震时命庄之蝶去参加街道办事处组织的救灾队;早晨上班提开水;晚上下班关门窗。五年的时间里,庄之蝶在这里度过了他的青春岁月,虽然为他们对他的轻视、欺辱而痛哭过,咒骂过,但他自离开了这里,却觉得那是一段极有意义的日子,尤其令他终生难忘的景雪荫,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是他人生长途上的一袋干粮,永远咀嚼不完的。
  十二年过去了,厅长还是厅长,杂志还是杂志。那个韦寡妇已早作了严副厅长的夫人,调任了另一个部门成为处长。景雪荫也弃文从政,提升为厅里的中层领导。而钟唯贤,永远也没出息的老头,他既不信李洪文,又离不得李洪文,经过一番努力,终于击败了承包了三 年杂志、在经济上一塌糊涂的上一个编辑部班子,他出任了新的主编。庄之蝶赶到那座熟悉的大楼上,自然是不停地与碰着的熟人打招呼,一推开还是那间会议厅改作的编辑室,所有的编辑都在里边,每个人都拿了一条裤权在抖着看。猛然门被推开,收拾不及,见是庄之蝶,李洪文就叫起来了:哎呀,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一件就给你了吧!庄之蝶说:这是干什么呀,一人一块遮羞布!一个面孔陌生的人就走过来和庄之蝶握手,说:庄老师你好,我是王鹤年,写小说的,你给我们厂的产品提提意见吧!李洪文说:刊物整顿之后,业余作者都给刊物拉广告的,鹤年小说写得不错,他们厂是街道办的小厂,他拉不来广告,就送大家一些他们的产品。这是防性病裤杈哩,有性病治性病,没性病防性玻庄之蝶说:这倒适合于你,我只需要的是壮阳裤权。说得大家都笑了。钟主编笑得脸缩成一团,形如核桃,直卸了眼镜擦眼泪,说:之蝶,你过来,我这里给你攒着好烟的。就拉开抽屉,取出了一个纸盒,里边满满地装了香烟。
  十多年前,庄之蝶开始抽烟的时候,就特意给钟唯贤做了个大纸盒,因为业余作者来送稿,首先是要敬编辑一支好烟的,钟唯贤不抽烟,常是谢绝。庄之蝶就叮咛不必谢绝,他可以代为消费的,后来的编辑叫苟大海的便说:老钟真是迂腐,庄之蝶现在还抽那种烟吗?
  今日当着庄之蝶的面,以后这烟我就代他接管了!说着把烟盒拿过去,将烟全倒进自己抽屉,顺手把自己的椅子给庄之蝶坐了。庄之蝶坐下来,相互寒暄了许多,自然就谈起了新出版的杂志,编辑室人人激动。从内容的质量到封面的设计,以及这一期的广告宣传,无一不充满了自信,尤其谈到周敏写的那篇文章,夸耀邮局门口已张贴了海报,特意介绍这篇文章,编辑部已经决定再加印一部分杂志,且要对周敏提高槁酬。李洪文说:大作家,我已经说过了,曹雪芹写了一部《红楼梦》,一部《红楼梦》养活了几代人吃不完。现在你庄之蝶,也活到供人吃你了!周敏这篇文章是不长,可以说只吃到了你的脚趾甲;几时我也要写写的,你说给我什么吃?庄之蝶说:我什么也不让你吃!李洪文说:那好吧,某一日我写一篇了,会署个女人的名字,看你让不让?你一定说:让你吃口条吧!庄之蝶就笑了:让你吃痔疮!周敏一直不说话,只忙着给庄之蝶沏茶,倒水,过来说:庄老师,这是我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你要多多提意见的。庄之蝶就平静了脸面,正经对钟唯贤他们说明他正是为这篇文章而来的,有个问题放心不下。钟唯贤也立即紧张起来,间道:什么问题?庄之蝶说:别的都可以,就是写我与阿x的关系,渲染得太过分了,会不会出现副作用呢?钟唯贤说:这我也考虑了,我问过周敏,材料是哪儿得到的,周敏说材料不会失实的。庄之蝶说:事情都有影子,但一具体写,味儿就变了,虽没有署真名,可环境、人物形象又太具体,你知道我和景雪荫相好是相好,真还没有发展到谈恋爱的。李洪文说:这有什么,通篇都在塑造了一个高尚的女性,谈恋爱又怎么啦?婚前和谁谈恋爱都是正常的,何况你现在是大名人,能和这样的名人谈恋爱也是一个女人的荣光,她景雪荫盼不得全世界人都知道她和你有那么一段美丽的艳史。庄之蝶说:洪文你别胡说,我虽然相信景雪荫不是那号人,但咱们毕竟是在中国,要看现实。她现在有家庭,又有领导地位,不出事就好,出了事对谁都不利的。钟唯贤问:那你的主意呢?庄之蝶说:编辑部极快派人去给景雪荫送一份杂志,说明情况,把可能出现的矛盾处理在萌芽时期。周敏说:我去寻过了,她还没有回来。庄之蝶再强调:一等回来,立即就去!李洪文说:你放心,这事由我们办好了。今日中午不要走了,周敏得了稿费,今日要请你的客,让我们都沾沾光嘛!周敏说:没问题,大麦市街老贾家的灌肠包子,吃多少我买多少。庄之蝶说:李洪文还是老毛病,从来都是叫嚷别人请他吃,没听说过要请人吃的。李洪文说:这没办法,老婆管着钱呀!如果你护着周敏不请客,你就请请大家。苟大海说:咱们玩玩麻将吧,谁赢了谁请客。庄之蝶问钟唯贤:这行吗?钟唯贤说:你们又不玩钱的,你们玩吧,我还有个事,我就不陪你了!庄之蝶笑了笑,和钟唯贤握手告别,送他出门了,李洪文立即关上门,说:我们的领导怎么样?瞧那话多有水平,他不反对咱们玩,但若出了事,他什么责任也没有的,这就叫会当领导!苟大海说:他要会当领导,也不是干了一辈子还是个主编,连个处级干部都不是。庄之蝶说:他一辈子胆小怕事。办公桌就横过来,李洪文从桌斗取了麻将,周敏又给各人面前放下茶杯、烟灰缸。庄之蝶对周敏说:这里人多,你就不要玩了,能帮我去一趟市报社吗?周敏问:什么事?庄之蝶说:这里有一份写企业家的稿子,你直接送给报社文艺部张主任,让他越早越好地登出来。周敏高兴地去了。
  庄之蝶、李洪文、苟大海和另一个年轻的编辑小方开始打点执风,结果庄之蝶坐东,李洪文坐西,苟大海坐北,小方坐南。李洪文却要和苟大海换位子,说庄之蝶有钱,今日一定要他出水,而苟大海牌艺不高,看不住下家的。庄之蝶说:不是苟大海看不住我,是你属木命,北方位属水。李洪文说:你也懂这个?庄之蝶说:我懂得你!李洪文倒脸红起来,说:我说过的,今日就要赢你,你带了多少钱?庄之蝶脱下鞋来,鞋壳里平铺了二十 元钱。苟大海说:庄老师真逗,钱怎么装在那儿?庄之蝶说:以前我还在文化厅的时候,钱欺负过我,现在我就把它踩在脚下!李洪文说:那么两张,顶得住我一个自扣吗?庄之蝶说:这别担心,你赢了我借款付你。可你也要知道,我最善于白手夺刀。开场第一圈,庄之蝶果然自扣了一庄,平和了一庄,气得李洪文直骂牌是舔沟子,不抽烟的人偏要抽庄之蝶一支烟,说要沾沾红人的光,一支烟未抽完,倒呛得鼻涕眼泪地直咳嗽。
  说到烟,小方就问起庄之蝶在文化厅工作时是不是老抽钟唯贤的烟,这样从抽钟唯贤的烟自然说到钟唯贤,庄之蝶问:老钟现在日子怎么样?他老婆还来单位不?苟大海说:老钟够苦命,二十年右派,偏偏又娶了个恶婆子,前一个月初三那恶婆于又来了,当着众人的面竟能把他的脸抓出血来。庄之蝶说:他有什么办法!我还在文化厅时,他们就分居着,老婆一来,他就慌了。大家都劝他离了婚算了,可那婆子就是不离。没想他也真能凑合,现在了还是这样!李洪文打出一张牌,庄之蝶要吃了,李洪文又后悔说打错了,收回去重新打了一张牌,说:我倒有个机密。你们谁也不能传出去!小方说:李老师一天到黑总有机密!庄之蝶说:李洪文有特务的才能,当年严副厅长和韦寡妇谈恋爱,他是第一个发现的,他能藏在厕所四个小时,观察厕所对门的韦寡妇房里,严副厅长是几时几分进去的,几时几分拉灭灯的。李洪文说:后来怎么样,他们不是结婚了吗?庄之蝶说:正是人家要结婚,你那监视有什么价值?李洪文说:这他们倒感谢我的,我公开了机密,才促成了他们一场好事。庄之蝶说:好,好!老钟有什么机密?李洪文说:老钟靠什么能活下来?他是有他的精神支柱的!年轻时他喜欢他的一个女同学,大学毕业后,不久他就成了右派,后来又听说那位女同学也成了右派。他在右派期间找不下个对象,经人介绍和现在这个郊区的老婆结了婚。前几年,偶尔得知他的那个女同学还活着,在安徽的一个县中教书,况且已经离了婚,独身过活,就整日唠叨这女同学如何地好。他给人家去了四封信,不知怎么总不见回信,或许这女同学早不在了人世,或许压根儿就不在安徽的那个中学,一切都是误传。可老钟中了邪似的,每天都在收发室信栏里看有没有他的信。小方说:他刚才出去,一定又去收发室了吧。李洪文说:我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一一职称又开始评定,还不是为他那个编审的名分儿给评审会的人说情去了!真窝囊,前年该评职称了,武坤当了主编,把老头丢在一边;这次又要评了,却说老钟才当了主编,资历还欠些。和!李洪文说着就推倒了牌。这一和是庄上和,又接连和了三次,李洪文话就越发多,不断地总结和牌的经验,又训斥苟大海不会下牌,怎么就让庄之蝶又碰吃了个八万,再是反复提醒刀下见菜,谁也不许欠账。小方说:李老师是输了嘴吸脸吊的,赢了就成了话老婆!李洪文说:我现在成你们共同的敌人了,都嫉妒开了。赢牌也不见得是好事的,牌场上得意,情场上失意。晦,对不起了,又一个杠。从后边揭了一张,再打出一张。饭稠了又有豆儿,可惜不是杠上开花。之蝶呀,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老钟没评上编审,是吃了武坤的亏,可景雪荫偏偏和武坤打得火热,这你得说说她了。
  庄之蝶自和了一炸一平外还再没有和牌,已经借了苟大海三张票子,眼里看着牌,脑子里却尽是钟唯贤可怜巴巴的样子,他想象不来几十年里老钟是怎样活过来的?听李洪文让他劝说景雪荫,就苦笑了:这是人家的自由,我凭什么说人家?老钟这么大年纪还天天盼女同学的信。李洪文说:还有机密的!你去过他房子吗?他房子里放了许多补阳药,他是和老婆分居了十几年,从不在一块同床共枕,也未见他和别人有什么瓜葛,我想他现在突然吃这补阳药,一定是女同学给了他希望,盼望联系上能在晚年结婚,好好享受一下人的日子哩!李洪文说着,突然大叫:扣了!梆地一声,手中的牌在桌上一砸,偏巧牌竟砸断,一半从窗口飞出去。众人看时,他要扣的牌是夹张两饼,手是独捏了一个成了一饼的半块牌。苟大海首先说:哪里扣了?夹张砌要两饼,你扣的是一饼!李洪文说:你没看见牌断了吗?小方也说:那我们不管,你手里是一饼,夹的是要两饼,不算自扣的!李洪文就到窗口去看飞去的那个饼,自然难以寻着,要大家付钱,苟大海、小方硬是不付,李洪文便生气了。庄之蝶说:不算这个自扣,你李洪文也是三归一了,你要他们脱裤子当袄还债吗?李洪文说:你们这些人赖帐,那我就不请客了,权当把钱发给你们自个去吃饭吧!庄之蝶说:不让你请客,我请了!又借了苟大海五十元钱,让小方叫老钟也一块去吃饭。小方去了,但老钟人不在宿舍,四个人于是到大麦市街吃了灌肠包子,又到茶馆喝了几壶茶,天黑下来方才散了回家。庄之蝶在路上想,今日输得这么惨,李洪文说牌场上得意,情场上失意。自己牌场上这么臭,莫非情场上有了好事?立在那里发了一会呆,后悔没有去找唐宛儿。心动着现在去吧,又觉得天色太晚,恐怕周敏也已在家,遂怏怏回双仁府来。
  双仁府巷口,黑黝黝蹲着一个人,见庄之蝶过来,突然站起来吃喝:破烂一一承包破烂喽!庄之蝶看清是那个说谣儿的老头,就笑着说:天这般黑了,你老还收什么破烂?一个嗝胃里窜上一股酒气。老头并不理睬,拉了铁轱辘架子车一边顺着大街走,一边倒独说独谣,竟又是一段谣儿:革命的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伤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老婆告到纪检委员会,书记说:该喝的不喝也不对。
  庄之蝶推开门,屋里灯明着,夫人和洪江坐在沙发上一边点钱一边用计算器算帐。庄之蝶瞧见沙发上一沓一沓大小不一的钱票,说:晦,这一月大赚了嘛!牛月清说:赚什么了?进了一批金庸的武侠书,先还卖得可以;没想到那一条街上,哗哗啦啦一下子又开了五 家书店,又全卖的金庸的书,南山猴---个磕头都磕头,货就压下了。这些钱算来算去,勉强付那两个个姑娘的工资和税务所的税金,前几天洪江买了三个书柜,现在还是空缺哩!你一天到黑只是浪跑,也不去过问一下,洪江说湖南天籁出版社新出了一本书,叫什么来着?洪江说:是《查太莱妇人》。牛月清说:这《查太莱妇人》正红火哩,可进不来货,你不是认识天籁出版社的总编吗?他们总是来信约你的稿,你就明日拍个电报,让他们也给咱发一批书来嘛!庄之蝶说:这还不容易,洪江你明日就以我的名义去个电报。洪江说:我就要你这句话,要不,你又该说我借你的名儿在外胡来了。庄之蝶说:只能是这份电报以我的名,也不要说书店就是我开办的。洪江说:你就是大小心,真要以你的名字作了这书店字号,什么好书都能进得来的。庄之蝶说:我是作家,作家靠作品,外界知道我办书店,会有什么想法?!洪江说:现在什么时候了,文人做生意正当得很哩,名也是财富,你不用就浪费了,光靠写文章发什么财,一部中篇小说抵不住龚靖元一个字的。牛月清说:洪江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洪江你说说。洪江说:开了这一年书店,我也摸了行情,写书的不如卖书的,卖书的又不如编书的。现在许多书店都在自己编书,或者掏钱买出版社一个书号,或者干脆偷着印,全编的是色情凶杀一类的小册子,连校对都不搞,一印几十几百万册,发海了!朱雀门街的小顺子,什么鸡巴玩意儿,大字不识的,却雇人用剪刀和胶水集中社会上各类小册子中的色情段落,编了那么一本,赚了十五万,现在出入都是出租小车,见天去唐城饭店吃一顿生猛海鲜。庄之蝶说:这些我知道,咱不能这样干。洪江说:我知道你要这么说。现在有一件事,我和师母商量了,一个书商拿来印好的一本武侠书,署名是刘德写的,卖不动,想便宜一半卖给咱。我想了,咱接过来,换一个封面,署上全庸大名,一定会赚许多钱的。庄之蝶说:这怎么就能赚许多钱?洪江说:金庸的书卖得快,这书当然写得不如金庸,咱署名全庸,用草字写,猛地一看也是金庸了,若要查起来,我写的是全庸啊!这事你由我办好了,只是得筹十万元,这你和师母要想办法。牛月清说:只要你老师同意,钱我筹。今日汪希眠送了帖子来,说是明日要给他娘过七十大寿,盼望咱一家人去,你要明日去就去,不去,我去向他借八万,咱再取了存折,十万元也凑够了。庄之蝶说:老太太七十大寿了?我还以为那是六十出头的人!这是要去的,可这是去向人家贺寿,怎么开口借钱?说了一回,一时意见不拢,牛月清就打发洪江先回书店去了,低头问:你今晚还过文联那边去吗?庄之蝶说:天这么晚了,过去又得让人开大门。牛月清说:要是早,你就又过去了?咱这是什么夫妻?!庄之蝶没有言语,上床先自去睡了,牛月清也随后来睡,两人谁也不接触谁,就听到了城墙头的埙声如诉如泣。庄之蝶说:这是谁在吹埙?牛月清也说了一句:这是谁在吹埙?说毕了,又归于寂静。
  庄之蝶说这句话时是心里这么想着,原不想说出声来却说出了声。没料牛月清也说了一 句,他现在就希望牛月清赶快地瞌睡。但是,女人却在被窝里动起来,并且碰了一下他,要把他的手拉过去。庄之蝶担心会这样,果然真就这样来了,他厌恶地背了身去,装作全然地不理会。这么静躺了一会,又觉得对不起女人,转过身来,要行使自己的责任。女人却说:你身子不好,给我摸摸,讲些故事来听。庄之蝶自然是讲已经多少次重复过的故事。
  女人不行,要求讲真故事,庄之蝶说:哪里有真实的?女人说:就讲你发生过的。庄之蝶说:我有什么?家里的猪都饿得吭吭,哪有祟的糠?!女人说:我倒怀疑你怎么就不行了?八成是在外边全给了别人!庄之蝶说:你管得那么严,我敢接触谁?女人说:没人?那景雪荫不是相好了这么多年吗?庄之蝶说:这我起咒,人家一根头发都没动过。女人说:你好可怜,我以后给你介绍一个,你说,你看上谁了?庄之蝶说:谁也看不上。女人说:我不知道你的秉性?你只是没个贼胆罢了。刚才说汪希眠给他娘过寿,你一口应允了要去的,瞧你那眼神,你多高兴,我知道你看上了汪希眠的老婆了!庄之蝶说:看上也是白看上。女人不言语了;庄之蝶以为她已睡着,没想牛月清却说:汪希眠老婆爱打扮,那么些年纪了倒收拾得是姑娘一般。庄之蝶说:人家能收拾嘛!牛月清说:收拾着给谁看呀?我听龚靖元老婆说,她年轻时花着哩!当年是商场售货员,和一个男人下班后还在柜台内干,口里大呼小叫地喊,别人听见了往商场里一看,她两条腿举得高高的。别人就打门,他们竟什么也听不见,一直等来人砸门进来了,还要把事情干完了才分开!女人说着,突然手在庄之蝶的下边摸去,一柄尘根竞挺了起来,便拉男人上去。口口口口口(作者删去五十一字)不觉叫了一声,身子缩成一团。
  庄之蝶说:原来你也没能耐的?女人说:我没说你,你倒反嫌了我。你总说你不行,一说起汪希眠老婆,你就兴成那样了?!我哪里比得上你好劲头,你是老爷的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两处的家,什么事我不操心?庄之蝶说:快别胡说!你才多大年纪,周敏那媳妇虽比你小六七岁,可她受的什么苦,脸上却没一条皱纹的。牛月清就恼了,说:一个汪希眠老婆你还不够,还要提说唐宛儿,她受什么苦的?听夏捷来说,她是同周敏私奔出来的?庄之蝶说:嗯。女人说:能私奔出来,在家肯定是什么活儿也不干的姑奶奶身子!说女人贱也就贱在这里,男人对她越是含在口里捧在手里,她越是温饱了思淫,要生外心的。庄之蝶说:夏捷几时来的?女人说:半后晌来的,来了给我带了一只菊花玉石镯儿,说是唐宛儿让她捎给我的,说那日请客我没能去,心里过不去。庄之蝶说:你瞧瞧,人家对你这么好的,你倒背后还说人家不是。玉镯儿呢?让我瞧瞧什么成色?女人说:我这么胖的胳膊,根本戴不进去,装在箱子里了。我哪儿是说了人家的不是?我是嫌你在外见着一个女的了,就回来拿人家的长处比我的短。别说人比人比死人,如果这个家我百事不操,我也不会这么些皱纹!庄之蝶赶紧不再提唐宛儿,说:你也是辛苦,赶几时请一个保姆来,前几日赵京五说他帮咱物色一个的,到时候你就也不干,动口不动手地当清闲主儿。牛月清气消下来,说:那你看吧。我也会保养得细皮嫩肉哩。两人说了一阵话,女人偎在丈夫的怀里猫一般睡了,庄之蝶却没有睡意,待女人发了鼾声,悄悄坐起来,从枕下取了一本杂志来看,看了几页又看不下去,吸着烟指望城墙头上的埙声吹动。
  但这一晚没有埙声,连收破烂的老头的吆喝也没听着。翌日,牛月清去老关庙商场的糕点坊去定购寿糕,又特意让师傅用奶油浇制了恭贺汪老太太七十大寿的字样,又买了一丈好几的苏州细绸、一瓶双沟老窖、一包腊汁羊肉、二斤红糖、半斤龙井回来。庄之蝶却不想去。牛月清说:这可是你不去呀,汪希眠的老婆要问起我怎么说?庄之蝶说:今日那里一定人多,乱七八糟的,我也懒得去见他们说话。汪希眠问起,就说市长约我去开个会,实在走不开身。牛月清说:人家要你去,是让你给汪家壮脸的,汪希眠见你不去生气了,我向人家提出借钱,若慷慨就罢了,若有个难色,我怎么受得了?你是真的不去,还是嫌我去了丢显你,那我就不去了。庄之蝶说:你这女人就是事多!我写幅字你带上,老太太一定会高兴的。说毕展纸写了夕阳无限好,人间重晚情。督促女人去了。牛月清一走,庄之蝶就思谋着去周敏家,琢磨该拿些什么送唐宛儿。在卧房的柜里翻了好大一会,只是些点心、糖果一类,就到老太太房里,于壁橱里要找出一块花色丝绸来。老太太却要给他说话,咦叨你爹天麻麻亮就来说泼烦了,我问大清早前生哪里的气,你爹说了,我管不住他们,你们也不来管他们!庄之蝶问:他们是谁?老太太说:我也问他们是谁。我们的女婿这么大的人物,和市长都平起平坐吃饭的,谁敢来欺负了你?你爹说,还不是隔壁新的小两口,一天到晚地吵嘴打架,苦得他睡也睡不稳,吃也吃不香。我想了,你爹不会说谎的,你今日既然不去作客吃宴席,就一定要去你爹那儿看看,真有那烦人的隔壁,你用桃楔钉在那里!老太太说罢就去院里用刀在一株桃树上削桃节儿。
  庄之蝶又气又笑,忙扶她回来,削了三四节桃木棍,答应去看看的。原本安妥下老太太抽身就能走开,不想牛月清的干表姐从郊区来了,给老太太带了一包小米。老太大好生喜欢,笑着笑着就哭起来,说这闺女不记着她,问她爹在干什么,一年半载也不来看看,现在乡里富了,就忘了老姊妹,老姊妹并不向他借钱用嘛。干表姐忙解释他家承包了村里的砖瓦窑,老爹虽干不了体力活,但老爹是有名的火工,火色全由他把握的,实在抽不开身。老太太就说:现在抽不开身了,当年怎么三天五天来一趟,吃了喝了,走时还要带一口袋粗粮回去,那就有空了?!说得干表姐脸一阵红一阵白。庄之蝶就圆场说娘老了,脑子不清楚了,整天价胡说。干表姐说:我那儿就怪老人的?她说的也是实情,当年我们家孩子多,日子栖惶,全凭老姑家周济的。就对老太太说,老姑,你骂我爹骂得好,我爹也觉得好久没来看你了。再过十天,乡里过庙会,有大戏哩,这回我爹特意让我接了你去的。老太太说:城里有易俗社,三义社,尚友社,你妹夫看戏从不买票的,我倒去乡里看戏?干表姐说:戏园子里看戏和土场上看戏不一样的,再说乡里富了,我爹说接了你去好好伺候伺候你。老太太说:这我就得去了!可你只请我,怎不也请了你老姑父?干表姐脸色煞白起来,直拿眼睛看庄之蝶。庄之蝶说:她就这样,一会儿说人话,一会说鬼话。干表姐说:请的,请我老姑父的。老太太就说:之蝶,这就好了,你和你表姐去你爹坟上看看去,惩治了那隔壁,你爹才肯去的。庄之蝶无奈,只好说让干表姐吃些东西再去,干表姐说她不饥的,却还是把庄之蝶拿出的糕点、水果各样吃了些,就问,家里这冰箱值多少钱,录放机多少钱,还有那组合柜、床头柜、柜上的那盏台灯,眼馋得了得。
  两入要出门时,老太太却突然要干奉姐留下说妇厂舌儿,让庄之蝶先出去。庄之蝶在院中等了好一会儿,干表姐一脸通红地出来了,庄之蝶问:我娘又说什么了?干表姐说:她是问月清妹妹捎去的药吃了没有,有了身子了没有,叮咛要你姐夫不得喝酒……我倒真恐慌,有心让孩子来你们这里享福,又担心这孩子不聪明,辱没了你们。庄之蝶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胡乱地支吾了一通,把话支开,就又说老太太阴阳难分的趣事。干表姐说,老太太年岁大了,少不得说话没三没四的。可人一老,阴间阳间就通了,说话也不敢全认为是胡言乱语,我们村也常有这等事。庄之蝶苦笑了,说:没想表姐和我娘一样的!两人骑了木兰出了北城门,一直往汉城遗址西边的一个土沟畔去。天极热,摩托车停在路口,满身臭汗地踏过一片土坷垃地,一到沟畔的地楞边,远远就看见了竖起的一面石碑。干表姐哇地一声先哭起来了。庄之蝶说:姐,你怎么哭了?干表姐说:不哭,老姑父生气不说,周围的鬼魂倒要笑话老姑父了。就又哭了三声,方停下来,令庄之蝶吃惊的是,就在爹的旧坟左边,果然有了一个新坟丘,上边的茅草还未生起,花圈的白纸被雨水零散地溺在泥上里,一时心想:这一定是爹所说的新来的隔壁了。胸口怦怦紧跳。干表姐已跪在那里焚纸钱,叽叽咕咕念说不已。
  庄之蝶走上了沟畔,去打问一个挖土的乡民,问那新坟里是什么人?乡民说是一个月前,薛家寨有姓薛的小两口带了孩子进城去,在三岔路口被一辆卡车一起轧死,一家人就合了一个墓在那里埋了。庄之蝶吓得脸色寡白,知道老太太所说的话不假,忙到那新坟周围钉了桃木楔,扯着干表姐扭头就走。从坟上回来,老太大便被干表姐接了去郊区。庄之蝶看看天已不早,估摸牛月清也该在汪希眠家吃了午饭回来,就胡乱吃了些东西。回想起在坟上的情景,再不敢认定老太太是胡言乱语,便尽力搜索平日她曾说过的荒诞言语,记录在了一个小本上反复琢磨。其时,天突然转阴,风刮得窗子劈劈啪啪价响,似有落大雨的样子,庄之蝶赶忙关了窗子,又到院子里收取了晾着的衣服、被褥。等了一个时辰,雨却没有落下一滴来,而天上汹涌了乌云,瞬息变化着千奇百怪的图象。庄之蝶临窗独坐,看了许久,忽见乌云越聚越多,未了全然是一个似人非人而披发奔跑的形象,尤其那两只赤脚硕大无比,几乎能分辨出那翘起的五个脚趾,以及脚趾上的簸箕纹和斗纹。他觉得有趣,要把这形象记下来,一时寻不到合适字眼,便照了图象来画,却冷丁感到了恐惧。回头看了看老太大的房间,越发惊骇不安,锁了门就往文联大院这边来。
  牛月清下午没有回来,晚上也没有回来。夜里十点左右,一个人来捎信,说夫人让告诉庄之蝶:汪老太太硬是留下她不让走,陪着在那边玩麻将的,她就也请汪老太太和汪希眠的老婆明日到咱家作客,她们是应允了。庄之蝶说:这么说,是让我明日一早就上街买菜喽?来人说:阿姨就是这个意思。遂交给了他一个买菜的单子。庄之蝶看时,单子上写着:猪肉二斤,排骨一斤,鲤鱼一条,王八一个,犹鱼半斤,海参半斤,莲菜三斤,韭黄二 斤,豆荚一斤,豇豆一斤,西红柿二斤,茄子二斤,鲜蘑菇二斤,桂花稠酒三斤,雪碧七 桶,豆腐三斤,朝鲜小菜各半斤,羊肉二斤,股牛肉一斤,变蛋五个,烧鸡一只,烤鸭一 只,熟猪肝、毛肚、熏肠成品各半斤。另,从双仁府娘那边带过去五粮液一瓶,啤酒十瓶,花生米一包,香菇木耳各一包,糯米一碗,红枣一袋,粉丝一把。再买豌豆罐头一瓶,竹笋罐头一瓶,樱桃罐头一瓶,香肠一斤,黄瓜二斤,发菜一两,莲子三两。庄之蝶说:这么麻烦的,真不如上饭店去包一桌两桌了!来人说:阿姨就估摸你会说这话的,她让我叮咛你,这是汪希眠夫人要来的,饭店就是吃山喝海,没有家里做着吃有气氛,且能说些活的。庄之蝶在心里说:她真的以为我看上汪希眠的老婆?!打发来人走后,想想既然在家这这么招待,真不如趁机也请了孟云房两口、周敏两口来快活快活,一来让牛月清看看自己并无意于汪希眠的老婆,二来也让唐宛儿来家看看。主意拿定,连夜就给赵京五拨了电话,让他明日一早来帮他去炭市街副食市场买了这一揽子菜蔬。清晨起得很早,庄之蝶骑车就去了芦荡巷副字八号周敏家。
  唐宛儿已经起来化了妆,在镜前收拾头发。周敏蹲在葡萄藤下满口白沫地刷牙,见庄之蝶进了院子,喜欢得如念了佛。妇人听见了,双手在头上忙着迎出来,脸倒红一下,问过一 声却走到一边还继续盘发。周敏说:头还没收拾停当?怎么不给庄老师倒茶的?妇人方自然了,忙不迭地就去沏茶;茶水太烫,双手倒换着捧过来,一放下杯子吸吸溜溜甩手地叫,又不好意思,就给庄之蝶绽个笑。庄之蝶说:厉害吗?妇人说:不疼的。手指却吮在口里。妇人一夜睡得满足,起来又精心打扮了,更显得脸庞白净滋润,穿一件粉红色圆领无袖紧身小衫,下边一个超短窄裙,直箍得腰身亭亭,腿端长如锥。庄之蝶说:今日要出门吗?妇人说:不到哪儿去呀!庄之蝶说:那打扮得这么精神?妇人说:我有什么衣服呀,只是化了妆。我每天在家也是这样,化化妆,自己也精神,就是来了人,见人也是对别人的尊重嘛!庄老师该笑话我们的俗气了?!庄之蝶说:哪里能笑话,这才像女人哩。这衣服够帅的嘛!庄之蝶说着,心里咯噔一下,妇人脚上穿着的正是那日他送的皮鞋。妇人也看了出来,就大声说:庄老师,这一身衣服都是五年前的旧衣服了,只有这鞋是新的,你瞧,我这双鞋好吗?庄之蝶心放下来,知道妇人这么说,一是给周敏听的,二是给他暗示,她并没有说出送鞋的事来。庄之蝶也就说:不错的。其实衣服鞋袜不存在好与不好,看谁穿的。周敏从院子里摘了一串葡萄,回来说:她就是衣服架子!鞋这么多的,偏就又买了这双,有了新的就又不下脚了!庄之蝶心中大悦。妇人为什么没有告诉周敏鞋的来源,且当了周敏的面谎说得自自然然,那么,她是对自己有那一层意思了吗?就说:周敏,今日我这么早来找你,是请你们中午到我那儿吃顿饭的,你们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是非去不可的了!请的还有画家汪希眠的母亲和夫人,再就是孟云房夫妇。我在这里不能多呆,还要去通知老孟,通知了上街急着采买的。妇人说:请我们呀,这受得了呀?庄之蝶说:我上次不也来吃请过吗?妇人说:这实在过意不去了,我们巴不得去认认门的,也该是见见师母了。可请那么多人,我们是什么嘴脸,给你丢人了!庄之蝶说:已经是朋友了,就别说两样话。宛儿,是你托夏捷把一只玉镯儿给了我的那口子了?妇人说:怎么,师母不肯赏我的脸儿吗?庄之蝶说:她哪里是不肯收,只是觉得连面儿都没见的,倒白收的什么礼?!唐宛儿说:哟,什么值钱的东西!周敏念及孟老师给我们介绍了你,给夏姐儿送了一个镯儿,我寻思给夏姐儿一个了,也一定要送师母一个的,就托她送了去的。庄之蝶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儿,说:你师母让我回送一件东西的,倒不知你们喜欢不喜欢的?妇人便先拿了过去,一边绽,一边说:师母有这般心意,送个土疙瘩来我也喜欢!绽开了,却是一枚古铜镜儿,呀地就叫了:周敏,你快来看的!周敏也便看了,说:庄老师,这你让我为难了,这可是没价儿的稀罕物!庄之蝶说:什么价儿不价的,玩玩嘛!妇人却已拿着照自己,说以前听人说过铜镜,倒想铜镜怎么个照呀,谁知竟和玻璃一样光亮的,就把桌上摆着的一个画盘取掉,把铜镜放在那支架上,又是照个不停。周敏说:瞧你臭美!妇人说:我是想这铜镜儿该是古时那个女人的,她怎么个对镜贴花黄的?说罢了,却啄了嘴,说:周敏,以前我收拢的那几个瓦当,你全不把它当事儿,这儿塞一个,那儿塞一个的,把一个还给我摔破了,这镜儿可是我的宝贝,放在这里你不能动啊!周敏说:我哪里不晓得轻重贵贱?看着庄之蝶,倒有些不好意思。妇人就说:周敏,那你就替庄老师跑跑腿,去通知孟老师,回来了买些礼品,说不定今日是庄老师的生日还是师母的生日哩。庄之蝶说:谁的生日都不是,吃饭事小,主要是朋友聚聚。周敏便随着要走,庄之蝶也要走,周敏说:有我去通知,你就不急了,让唐宛儿去街上买些甑糕和豆腐脑回来,你一定没吃早点的。庄之蝶也就坐下来,说那便歇口气再走吧。周敏一 走,唐宛儿便把院门关了,回来却说:庄老师,我给你买甑糕去吧。庄之蝶一时竟不自然起来,站起了,又坐下,说:我早上不习惯吃东西,你要吃就给你买吧。妇人笑着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了。拿一对毛眼盯着庄之蝶。庄之蝶浑身燥热了,鼻梁上沁了汗珠,却也勇敢地看了妇人。妇人就坐在了他的对面,凳子很小,一只腿伸在后边,一只腿斜着软软下来,脚尖点着地,鞋就半穿半脱露出半个脚后跟,平衡着凳子。庄之蝶就又一次注视着那一双小巧精美的皮鞋。
  妇人说:这鞋子真合脚,穿上走路人也精神哩!庄之蝶手伸出来,却在半空划了一半圆,手又托住了自己的下巴,有些坐不住了。妇人停了半会,头低下去,将脚收了,说:庄老师。庄之蝶说:嗯。抬起头来,妇人也抬了头看他,两人又一时没了活。庄之蝶吃了一惊,说:不要叫我老师。妇人说;那我叫你什么?庄之蝶说:直呼名字吧,叫老师就生分了。妇人说句:那怎么叫出口?站起来,茫然无措,便又去桌上抚弄了铜镜儿,说:听孟老师说,你爱好收集古董的,倒舍得把这么好的一枚铜镜送我们?庄之蝶说:只要你觉得它好,我也就高兴了!你姓唐,这也是唐开元年间的东西,你保存着更合适哩,你刚才只看那镜面光亮,还没细看那背面饰纹吧?妇人就把铜镜翻了来看,才看清镜背的纽下饰一鸳鸯立于荷花上;纽两侧再各饰一口衔缓带、足踏莲花的鸳鸯;纽上方是一 对展翅仙鹤,垂颈又口衔缓带同心结。而栉齿纹凸起的窄棱处有铭带纹一周,文为:昭仁承德,益寿延年,至理贞壹,鉴优长全,窥妆起态,辨皂忡妍,开花散影,净月澄圆。妇人看了,眼里充溢光彩,说:这镜叫什么名儿?庄之蝶说:双鹤衔绶鸳鸯铭带纹铜镜。妇人说:那师母怎肯把这镜送我?庆之蝶一时语噎,说不出话来。妇人却脸粉红,额头上有了细细的汗珠沁出,倒说:你热吧?!自个起身用木棍撑窗子扇。窗子是老式窗子,下半台固定,上半截可以推开。木棍撑了几次撑不稳,惦了脚双手往上举,妇人的腰身就拉细拉长,明明白白显出上身短衫下的一截裸露的后腰、庄之蝶忙过去帮她,把棍儿刚撑好,不想当的一声棍儿又掉下来,推开的窗扇砰地合起,妇人吓得一个小叫,庄之蝶才一扶她要倒下的身子,那身子却下边安了轴儿似的倒在了庄之蝶的怀里。庄之蝶一反腕儿搂了,两只口不容分说地粘合在一起、长长久久地只有鼻子喘动粗气。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删去二 十三字)庄之蝶空出口来,哺哺他说:唐宛儿,我终于抱了你了,我太喜欢你了,真的,唐宛儿。妇人说:我也是,我也是。竟扑扑籁籁掉下泊来。庄之蝶瞧着她哭,越发心里爱怜不已,用手替她擦了,又用口去吻那泪眼,妇人就吃吃笑起来,挣扎了不让吻,两只口就又碰在一起,一切力气都用在了吸吮,不知不觉间,四只手同时在对方的身上搓动。庄之蟀的手就蛇一样地下去了,裙子太紧,手急得只在裙腰上抓,妇人就把裙扣在后边解了,于是那手就钻进去,摸到了湿淋淋的一片。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删去十一字)庄之蝶说:那天送给你鞋,我真想摸了你的脚的。妇人说:我看得出来,真希望你来摸,可你手却停住了。庄之蝶说:那你为什么不表示呢?女人说:我不敢的。庄之蝶说:我也是没出息的,自见了你就心上爱你,觉得有缘分的,可你是我接待的第一个女人,心里又怯,只是想,只要你有一分的表示,我就有十分的勇敢的。女人说:你是名人,我以为你看不上我哩。庄之蝶把软得如一根面条的妇人放在了床上,开始把短裙剥去,连筒丝袜就一下子脱到了膝盖弯。庄之蝶的感觉里,那是幼时在潼关的黄河畔剥春柳的嫩皮儿,是厨房里剥一根老葱,白生生的肉腿就赤裸在面前。妇人要脱下鞋去,彻底褪掉袜子,庄之蝶说他最爱这样穿着高跟鞋,便把两条腿举起来,立于床边行起好事。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删去三百七十九 字)妇人沾着动着就大呼小叫,这是庄之蝶从未经历过的,顿时男人的征服欲大起,竟数百下没有早泄,连自己都吃惊了。唐宛儿早满脸润红,乌发纷乱,却坐起来说:我给你变个姿势吧!下床来爬在床沿。庄之蝶仍未早泄,眼盯着那屁股左侧的一颗蓝痣,没有言语,只是气喘不止。妇人歇下来,干脆把鞋子丝袜全然脱去,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删去二百十三 字)庄之蝶醉眼看妇人如虫一样跌动,嘴唇抽搐,双目翻白,猛地一声惊叫,口口口口口口(作者删去五十字)。庄之蝶穿好了衣服,妇人却还窝在那里如死了一般,他把她放平了,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吸烟,一眼一眼欣赏那玉人睡态。妇人睁眼看看他,似乎有些羞;无声地笑一下,还是没有力气爬起来,床之蝶就想起唐诗里关于描写贵妃出浴后无力的诗句,体会那不是在写出浴,完全是描述了行房事后的情景了。
  妇人说:你真行的!庄蝶说:我行吗?!妇人说:我真还没有这么舒服过的,你玩女人玩得真好!庄之蝶好不自豪,却认真他说:除过牛月清,你可是我第一个接触的女人,今天简直有些奇怪了,我从没有这么能行过。真的,我和牛月清在一块总是早泄。我只说我完了,不是男人家了呢。唐宛儿说:男人家没有不行的,要不行,那都是女人家的事。庄之蝶听了,忍不住又扑过去,他抱住了妇人,突然头埋在她的怀里哭了,说道:我谢谢你,唐宛儿,今生今世我是不会忘记你了!妇人把庄之蝶扶起来,轻声地叫了:庄哥。庄之蝶说:嗯。妇人说:我还是叫你老师的好。庄之蝶说:是你笑我太可怜了?妇人说:一直叫你老师,突然不叫就不好了。人面前我叫你老师,人后了就叫你庄哥吧!两人又搂了亲了一回,妇人开始穿衣,收拾头发,重新画眼线,涂口红,说:庄哥,我现在是你的人了,你今日请汪希眠的老婆,那一定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我去真不会丢脸儿吧?庄之蝶说:让你去,你就知道你的自信心了!妇人说:但我怕的。庄之蝶说:怕什么?妇人说:师母能欢迎我吗?庄之蝶说:这就看你怎么个应酬法了。妇人说:我相信我会应酬了的,但心里总是虚。还有,这一身衣服该让她笑话了。庄之蝶说:这衣服也漂亮的,现在是来不及了,要不我给你钱,你去买一身高档时装穿了。妇人说:我不花你的钱,我只要你在这里看看我穿哪一件的好。就打开柜子,把所有衣服一件一件穿了试,庄之蝶倒心急起来,待选定了一条黑色连衣裙,就抱着又亲了一回,匆匆出门先回去了。
  回到家来,赵京五已买了全部食品,因为进不了门,一整堆儿放在门口,人却不见了。
  庄之蝶开门正收拾着,牛月清和汪希眠的老婆就来了。瞧见庄之蝶蹲在厨房剖鱼,汪希眠老婆就叫起来:哎哟,我享的什么福呀,这么大的作家给我下厨房剖鱼!牛月清就说:好了,你别作样子了!嫂子,我这家里比不得你家,你委屈了挑块干净地方坐,让之蝶陪你说话,我该在厨房忙活了!庄之蝶说:希眠呢?他怎么还不到?是和老太太搭的出租车?牛月清说:希眠今天去北京,票几天前就买好了的,他是不得来的。老太太昨儿晚还说得好好的要来,今早起来头却晕,怕是昨儿高兴,玩了半宿的麻将,就累着了。她说她实在不能来的,有什么好吃的,未了给她捎一点过去,权当她也是来过了。庄之蝶说:这太遗憾了,老太太还从未来过我这儿的。汪希眠老婆说:她不来也好,迟迟早早的我也落得自由,老人家在场,咱们说话倒不随便哩!牛月清就笑着说:今日嫂子一人,在我这儿怎么自在怎么来!就脱了高跟鞋,穿了围裙,把庄之蝶和汪希眠老婆推到书房去坐。庄之蝶安顿江希眠老婆在书房坐了,问道:人怎么瘦了?那老婆就摸着脸,说是瘦了,瘦得失了形没个样子了。庄之蝶说瘦是瘦了,人却越发清秀,是不是减肥要苗条的?那老婆就说:人老珠黄了还减什么肥?年初到现在,整日里打不起精神,动不动就害冷,感冒,吃了许多药也不济事。月前有老中医看了,说我这病是一锅烧不开的水,吃什么药也没用的,是月子里害的病症儿,就得怀个娃娃,怀娃娃使全身功能来一次大调整方能好的,可我现在怀什么娃娃?就是要怀,也怀不上了!庄之蝶说:人常说,五十九努一努,六十朝上还生一炕,你才多大年纪?如果真要生个娃娃,我负责给你弄出个指标来!汪希眠老婆说:你比我们年轻,要生娃娃你怎不生一个呢?这老婆是无心说起,庄之蝶却脸红起来,正巧牛月清从厨房去对门屋里取花椒调料,听见了这边说的话,就一挑了帘子出来,说:嫂子这话说着了,我们已决定要养个娃娃的,以前之蝶总是忙事业,怕有个娃娃分心。今看来没个娃娃,两个大人在家里冷清无事的。我劝他,文章写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够,论名儿也浪得差不多!汪希眠老婆忙说:就是就是。庄之蝶却一时瓷在那里,只是皮笑肉不笑。牛月清剜了他一眼,说:之蝶你这呆子,只顾说话,也不拿水果让嫂子吃?!庄之蝶忙取了水果给汪希眠老婆了,才记得去给赵京五拨电话,问他怎么又回去了,赶快来帮着做饭呀!这时候,院子里的喇叭嗡儿嗡儿吹响了三下,一个声音在喊:庄之蝶下来接客!庄之蝶下来接客!汪希眠老婆说:这是谁在叫呀?庄之蝶说:讨厌得很,门房那韦老婆子负责倒负责,就是太死板,这么收我下去接客,我倒像个妓女了!乐得汪希眠老婆一脸细纹。
  庄之蝶要出门下去,厨房里牛月清就唤了:今日家有贵客,别的来人都拒绝了,让老婆子就说你不在家。庄之蝶说:我还请了老孟和周敏他们。牛月清沉吟了一下,说:你倒会计划。这也好,都热闹热闹。却悄声说道:孟云房那张嘴云苫雾罩的,他要在场,什么话也说不成,借钱的事怎么提?庄之蝶说:你这会儿给她说吧。牛月清说:遇难堪事你就龟头缩了?!庄之蝶一笑还是走了。牛月清便提了开水壶来书房给汪希民老婆茶碗续水,说说笑笑着道出借钱的事。汪希眠老婆倒爽快,当即就答应了。倏忽楼道一阵脚步响,就听得孟云房干戳戳的嗓子在嚷:汪嫂子在哪里?牛月清和汪希眠老婆就住了后头,迎出来。孟云房已到了门口,张口叫道:一年没见了,只说你显老了,你竟比夏捷年轻面嫩,你让我们还活人不?我现在知道了,汪希眠创造力那么旺盛,原来源泉不老嘛!汪希眠老婆说:你这个老鸦嘴,不作践我就没话说了,你要看上我,你和希眠换换!孟云房就对夏捷说:我愿意,你一定比我更愿意,希眠一张画卖千百元,比跟着我享福的!夏捷瞪了孟云房一眼,也笑了说:汪希眠不会看上我,你给嫂子当个伙夫还是可以的。汪希眠老婆过来拧夏捷的嘴,两人就乱作一团,亲热得如孩子。孟云房坐下喝茶,拿眼睛还在瞅那老婆,说:嫂子,我说你年轻你还不信,之蝶你也瞧瞧她头上的火焰多高!汪希眠老婆吓了一 跳:头上有焰?孟云房说:什么动物头上都有焰的,焰的大小明暗表示着生命力的长短强弱。庄之蝶说:你不知道老孟现在学气功?汪希眠老婆说:听说过,果然神神道道的。孟云房说:什么是神神道道?我已经弄通了《梅花易数》、《大六壬》,《奇门遁甲》、《皇极经世索隐》也是读过三遍,出外做过三次《易经》报告了。现在正攻《邵子神数》,这是一本天书,弄通了,你前世是什么脱变,死后又变何物,现生父母为谁,几时生你,娶妻何氏,生男还是生女,全清清楚楚……庄之蝶说:按你这么说,什么都是有定数的,那就用不着奋斗了。孟云房说:定数是当然有定数,但也不是说人活在世上不用奋斗。我琢磨了,正是在定数之内强调奋斗才能使生命得到充分的圆满的。《邵子神数》海内外流传的原本极少,而解开这本书的钥匙原也有一本书的,现在可以说绝迹,其中有六位数字我总算倒腾开了两个数字。这你不要笑,孕磺寺的智祥大师他也没办法,如今研究这本书的人疯了一般……牛月清就过来说:云房,你别在这里海阔天空,你今日任务还是当厨师!孟云房说:瞧瞧,这就是我的定数,将来当了国家主席了,也是要给政治局的人做饭的。就去了厨房。汪希眠老婆见孟云房走了,便对庄之蝶说:之蝶,那件事你怎么不给我说?庄之蝶说:什么事?汪希眠老婆说:还有什么事?!昨儿在我家要是说了,现成的东西就拿来了!庄之蝶说:这都是月清胡成精。蒙你关照了。夏捷听不懂,问:什么事呀,鬼鬼祟祟的!庄之蝶没言语,汪希眠老婆说:之蝶,这事可不能给她说吧,明日莲湖公园东兴桥头第三根栏杆下见,不见不散。庄之蝶也说:暗号照旧。夏捷就噘了嘴说:好狗男女,我向月清告密去!说过了,心里却不悦起来,知道他们故意说趣话岔开真实事情,把她当了外人,就问周敏两口怎么不来,家里有没有五子棋,唐宛儿来了,这次非赢了不可。语未落,有人敲门,这女人就一边去开门一边骂:小骚精你架子大,做老师师母的都来了,你们悠哉悠哉才到,敢是在家又日捣了一回才出门的?门一开,门口却站着赵京五,身后一个提了大包裹的小美人脸都红了,当下捂嘴过来叫庄之蝶。庄之蝶出来,倒也惊讶了。小美人说:庄老师,我来报到呀!庄之蝶一时措手不及,呆在那里。赵京五 说:柳月刚才找我,说辞了那家要过来。我说改日吧,今日庄老师家请客的。可柳月一听更乐了。说这不正需要我了吗?我想想也对,就领她来了!庄之蝶就一手拎了大包裹,一 手引了柳月到厨房来见牛月清。说:月清,你瞧谁来了?前几日我对你说过找个保姆的,偏今日京五就领来了!牛月清看时就笑了:今日是怎么啦,咱们家要开美人会议了!一 句话说得柳月轻松了许多,叫了声师母,往后你多指教了!一双眼就水汪汪地滴溜儿,看自己新的主妇中等身体,稍有些胖,留有时兴的短发型,却用一个廉价的塑料发箍在那里箍着,方圆大脸,鼻子直溜,一双眼大得无角,只是脸上隐隐约约有些褐斑点子。牛月清问:叫什么名字?柳月说:柳月。牛月清说:我叫月清,你叫柳月,这么巧的一个月字!柳月说:这就活该我进你家门的。牛月清就喜欢了:这真是缘分!柳月,你现在看到了,我们家就是这般样子,要说劳累不怎么劳累,只是来客多,能眼里有水,会接待个人就是了。不进这个门是外人,进了这个门就是一家子,你庄老师整日价在外忙事业,咱们姐妹两个就过活了!柳月说:大姐这般说话,我柳月是跌到福窝了。只是我乡里出身,人粗心也粗,只怕接人待物出差错,别人骂我倒可,影响了你们声誉事却大。你权当是我的亲姐姐,或者说是我家大人,多要指教,做得不到你就说,骂也行,打也行的!一席话说得牛月清越发高兴,柳月就一支发卡把头发往后拢个马尾,馆了袖子去洗菜。牛月清一把拦了,说:决不要动手,才来乍到,汗都没退,谁要你忙活?!柳月说:好姐姐,我比不得来的客人,之所以赶着今日来,就是知道人多,需要干活的,要不我凭什么来热闹?!牛月清说:那也歇歇气呀!庄之蝶就领了柳月认识这些常来的客人,又参观房子,柳月瞧着客厅挺大的,正面墙上是主人手书的上帝无言四字,用黑边玻璃框装挂着,觉得这话在哪儿看过,想了想是读过的庄之蝶的书上的话,原话是百鬼狰狞,上帝无言,现在省略了前四 字,一是更适于挂在客厅,二是又耐人嚼味,心里就觉得作家到底不同凡响。靠门里墙上立了四页凤翔雕花屏风,屏风前是一张港式椭圆形黑木桌,两边各有两把高靠背黑木椅。上帝无言字牌下边,摆有一排意大利真皮转角沙发。南边有一个黑色的四层音响柜,旁边是一个玻璃钢矮架。上边是电视机,下边是录放机。电视机用一块浅色淡花纱中苫了,旁边站着一个黑色凸肚的耀州瓷瓶,插偌大的二束塑料花,热热闹闹,只衬得黑与白的墙壁和家具庄重典雅。
  柳月感叹,有知识的人家毕竟趣味高,哪里会像照管孩子的那家满屋子花花绿绿的俗气。客厅往南是两个房间,一个是主人的卧室,地上铺有米黄色全毛地毯,两张单人席梦思软床,各自床边一个床头矮柜。靠正墙是一面壁的古铜色组合柜,临窗又是一排低柜,玫瑰色的真丝绒窗帘拖地,空调器就在窗台。恰两张床的中间墙上是一巨幅结婚枷民照,而门后却有一个精致的玻璃镜框,装着一张美人鱼的彩画。柳月感兴趣的是夫妇的卧室怎么是两张小床,一双眼睛就疑惑地看着庄之蝶。庄之蝶知道她的意思,说:这床能分能合的。柳月就咯咯地笑。这一笑,书房里的汪希眠老婆、夏捷就跑出来,柳月窘得满脸通红。庄之蝶介绍了,夏捷一把拉了柳月到书房,直盯盯看着,说:这哪里是保姆,来了个公主嘛!问,是哪里人?柳月说:陕北人。汪希眠老婆说:我知道,那里有两句活: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你一定是米脂人!柳月点了头说:汪家大姐真有知识!汪希眠老婆说:有知识的是你家主人哩,你瞧瞧人家这书房!柳月扭头看起来,这间房子并不大,除了窗子和门外,凡是有墙的地方都是顶了天花板高的书架。上两层摆满了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的古董。柳月只认得西汉的瓦罐,东汉的陶粮仓、陶灶、陶茧壶,唐代的三彩马、彩涌。别的只看着是古瓶古碗佛头铜盘,不知哪代古物。下七层全是书,没有玻璃暗扣扇门,书也一本未包装皮子,花花绿绿反倒好看。每一层书架板突出四寸空地,又一件一件摆了各类瓦当、石斧、各色奇形怪状石头、木雕、泥塑、面塑、竹编、玉器、皮影、剪纸、核桃木刻就的十二生肖玩物,还有一双草鞋。窗帘严拉,窗前是特大的一 张书桌,桌中间有一尊主人的铜头雕像,两边高高堆起书籍纸张。靠门边的书架下是一方桌,上边堆满了笔墨纸砚,桌下是一只青花大瓷缸,里边插实了长短书画卷轴,屋子中间,也即那沙发前面,却是一张民间小炕桌,木料尚好,工艺考究,桌上是一块粗糙的城砖,砖上是一只厚重的青铜大香炉。炉旁立一尊唐代侍女,云髻高耸,面容红润,风目娥眉,体态丰满,穿红窄短衫,淡紫披巾,双手交于腹前,一张俊脸上欲笑未笑,未笑含笑。柳月一看见这唐侍女就乐了,说:她好像在动哩!庄之蝶立即兴奋了,说:柳月的感觉这么好,立即就看出来了!便点了一柱香在香炉,炉孔里升起三股细烟上长,一直到了屋顶如白云翻飞,说:现在再看看。众人都叫道:越看她越是飘飘然向你来了哩!夏捷就说:这真是缘分,你们看看这唐侍女像不像柳月?眉眼简直是照着柳月捏的!柳月看了,也觉得酷像,说了句:是我照着人家生的吧!说罢倒羞起来,歪在门框上不语了。
  庄之蝶说:柳月,平日你和你大姐在家,得空就可以来书房看看书的。夏捷说:哟,你这书房是皇帝的金銮殿,凡人不得进来,今日我也是沾了汪嫂的光方坐了这半天,柳月一来倒给这么大的优待了!庄之蝶脸也红了,说:柳月从此是我家人嘛!夏捷越发抓住不放,说:哟哟,说得好亲热的,你家人了?!走过去,附在庄之蝶耳边悄声说:请的是保姆,可不是小妾,你别犯错误啊!庄之蝶大窘,面赤如炭。柳月并没有听见他们耳语了什么,却明白一定与自己有关而羞了主人,就说:让我看书,我是学不会个作家的。每日进来打扫卫生,我吸吸这里空气也就够了!门外却有人在说:打扫卫生可不敢打死了蚊子,蚊子是吸过庄老师的血,蚊子也是知识蚊子,让我们来了叮叮我们,也知识知识!众人回头看去,书房门口站着的是一位美艳少妇,少妇身后是周敏,笑容可掬的,提了一包礼品。庄之蝶霍地站起来,站起来却没了活。少妇是极快地目掠了他一下,嘿嘿嘿地笑说:庄老师,我们来迟了,你不给我们介绍介绍吗?庄之蝶立即活泛开来,接过周敏的礼品,拥他们进得书房,一一介绍了。轮到说这是大画家汪希眠的夫人,那老婆就说:要介绍就介绍我,我可不沾汪希眠的光。伸了手和唐宛儿先握了,说:天下倒有这么白净的人,我要是男人,舍了命都要去抢了你的!一句话却说得唐宛儿噎了气,脸上顿时灰了光彩,直到庄之蝶让她与柳月认识了,才缓过劲来,但再不正眼儿看汪希眠老婆,只和柳月说个不停,甚至拉了柳月的手捏来捏去,还从头上拔一支红发卡别在柳月头上,说:我怎么见你这般亲的,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了面的!小妹妹,你可要记着我,别以后我来拜见庄老师了,你就是不开门!柳月说:你是庄老师的乡党、朋友,我要不开门,你就向庄老师告状,这张脸也就全让你掐了!夏捷一直不言语,未了说:小骚精,话说完了没有,我一直等着你下棋哩!唐宛儿说:急死你,我还得去见见师母的。柳月就说:我也该去厨房了,我领你去。去了厨房,柳月说:大姐,来了客人啦,你快去歇了说话,我给孟老师做下手。周敏忙把唐宛儿介绍给牛月清,牛月清急忙拍打身上灰,一抬头见面前立着一位鲜活人儿,兀自发了个怔。
  柳月俊是俊,眉眼儿挑不出未放妥的地方;这唐宛儿眼睛深小,额头也窄些,却皮肉如漂过一样,无形里透出一种亮来。牛月清瞧着那鬓发后梳,发根密集,还以为是假贴了的,待看清是天生就的美鬓,就大声他说道:是唐宛儿呀,咱虽是头次见面,可你的名字我差不多耳朵要听得生茧子!总说让你庄老师引我去看看你,却总走不脱身。跟了他这名人,他一天到黑忙,我也忙,却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可话说回来,咱是没脚的蟹,不为人家忙着服务又能干什么?常言说,女人凭得男子汉,吃人家饭,跟家转嘛!孟云房说:这话没说完,吃人家饭,跟人家转,晚上摸人家xx蛋!牛月清说:你这张屎嘴,甭说唐宛儿叫你老师,人家也是多大点的嫩女子,不怕失了你架子!孟云房说:初认识时称老师,你以为咱真就是老师?三天五天熟了,狗皮袜子有什么反正!之蝶没出名时候,也不恭敬叫过我老师?现在怎么着,前年叫老孟,去年叫云房,现在是下厨房的伙夫了!你说唐宛儿是嫩女子,唐宛儿什么没经过?前个月我去华山脚下的华阴县去讲《易经》,长途车一路不停,好容易司机停了车,一车人都拥下去解手,一个小伙子一下车门口就尿,后边下来母女两人,老太太忙拦了女儿,就说啦,你这人太不像话,尿尿好赖避着人呀!小伙说,大妈呀,你这般年纪了,我在你面前还不是个娃娃吗?没有啥的。那姑娘却撇了嘴,说,你还是娃娃,你骗谁的?瞧你那东西成了啥颜色了,你当我是外行哩?!牛月清抄起扫面笤帚就在孟云房头上打,拉了唐宛儿出了厨房,说:甭理他,他越说越得能的!两人在沙发上坐下了,牛月清便谢呈了送她玉镯儿的事,忽想着庄之蝶曾说过唐宛儿脸上没一根皱纹的,看了看,果然没有。就问平日用的什么面奶,搽的什么油脂,说:你见过汪大嫂子吗?她告诉我白天用黄瓜切成片儿,一页一页贴在脸上十五分钟,让皮肤吸收那汁水儿,夜里睡前拿蛋清儿涂脸,蛋清儿一干,把脸皮就绷紧了,这样就少皱纹的。唐宛儿说:我倒不用这些!有那么多黄瓜和鸡蛋我还要吃的,那是有钱有闲的人家用的法儿,我胡乱地用些化妆品罢了!牛月清说:我现在知道了,你是天生的丽质,我怎么也比不得的了,况且这家里里里外外都是我操持忙乱,没心性也没个时间清闲坐在那儿拾掇脚脸!唐宛儿便提高了声音说:师母真是贤惠人!你口口声声为庄老师活着的,其实外边谁不知道有了你这贤内助才有了庄老师的成就。出门在外,人们说这就是庄之蝶的夫人,这就是对你的尊重和奖赏嘛!唐宛儿的话自然传到书房,汪希眠老婆一字一句听在耳里,脸上就不好看起来,低声问夏捷:这小肠肚蹄子,倒揶开我了,我可没得罪了她呀!夏捷笑笑,附在耳边说了周敏和唐宛儿私奔的事,汪希眠老婆叫了苦:天呀,我刚才说那话,可真是无意的,她就这么给我记仇了?
  这么心狠的人,跑了就跑了,男人不说了,孩子毕竟是心头肉也不要了?!如此乱糟糟说了许多话,自鸣钟敲过十四下,牛月清就拉开厅室的饭桌,孟云房摆上了八凉八热,四荤四 素,各类水酒饮料,招呼众人擦脸净手都人席了。孟云房不吃酒不动荤,声明他一人在厨房忙活,未了炒些素菜自个享用,就不坐席。众人说声:那就辛苦您了!遂吃喝举杯。庄之蝶先碰了汪希眠老婆的杯,再碰了夏捷的杯,依次是周敏、唐宛儿、赵京五,最后是柳月。
  柳月说:和我也碰呀?我是该敬你的!庄之蝶说:酒席上不分年龄大小,资历高下。柳月说:那也轮不到我,你和大姐碰了,我再碰!牛月清说;我们两个还真没碰过杯喝酒的。众人便说:今日你们就碰碰,来个交杯酒!牛月清说:来就来吧,老夫老妻了,来一个给大家凑凑兴!竟用拿杯的手套了庄之蝶的胳膊,众人又是一声儿笑。唐宛儿笑着,却没有声,拿眼儿看柳月,怪她多言多嘴落好儿。柳月正笑得开心,拿眼也看了唐宛儿,唐宛儿却并没对应,别转了头去,看一只从窗台花盆上起飞的苍蝇。那苍蝇就飞过来落在了庄之蝶的耳朵梢上,庄之蝶一手举了酒杯,一条胳膊又被牛月清套了,动弹不得,头摇了摇,苍蝇并不飞走。唐宛儿在心里说:若是天意,苍蝇能从他耳朵上落到我头上的。果然苍蝇就飞过来,停在唐宛儿的发顶上了,这妇人会心而笑,丝纹不动。周敏却看见了,吹了一口气来,苍蝇就在桌上飞来飞去的,唐宛儿恼得拿眼剜他。这一切夏捷看见了,说:瞧着人家老夫妻要喝交杯酒,这小两口也忍不住了!唐宛儿就笑慎道:快别节外生枝,让老师师母喝呀!便动手去扇已经停在猪蹄盘沿上的苍蝇,这么一扇、苍蝇竟直直掉进了牛月清的酒杯里。当牛月清套了庄之蝶的胳膊要喝交杯酒,唐宛儿眉字间闪过二道阴影,心里酸酸地不是味道,寻思牛月清年纪大是大了,五官却没一件不是标准的,活该是有福之相,远近人说庄夫人美貌,也是名不虚传。
  但是,唐宛儿总觉得这夫人的每一个都标准的五官,配在那张脸上,却多少有些呆板,如全是名贵的食物不一定炒在一起味道就好。于是又想,我除了皮肤白外,眼睛是没有她大的,鼻子没有她的直溜,嘴也略大了些,可我搭配起来,整体的感觉却要比她好的。这当儿,苍蝇落在酒杯里,众人都一时愣住,不言语了,她心里一阵庆幸,脸上却笑着说:师母,要喝喝大杯的。换了我这杯吧!便将自己的酒杯递给了牛月清,交换了牛月清那杯,悄声泼在桌下。庄之蝶和牛月清交杯喝了,牛月清倒感激唐宛儿,亲自拿了酒瓶,重新给唐宛儿倒满了酒,说:唐宛儿,这里都是熟人,我也用不着招呼,你和柳月初来乍到,不要拘束,作了假,我就不高兴了!唐宛儿说:在你这里我做什么假?我借花献佛,敬师母一 杯,上次你没去我家,过几日我还要请你去我那儿再喝的。两人又喝了一杯。牛月清不能喝酒,两杯下肚脸就烧得厉害,要去内屋照镜子,唐宛儿说:红了多好看的,比涂胭脂倒匀哩!三巡酒喝罢,只有周敏。赵京五和庄之蝶还能喝,妇道人就全不行了。
  庄之蝶说:今日就是来喝酒的,你们都不喝这不行,咱们行个酒令才是,还是按以往的规矩,轮流说成语吧!柳月说:我真是开了眼了!唐宛儿说:开什么眼了?柳月说:没来之前,我就想这知识分子家是怎么个生活法?来了以后瞧你们什么话都说,和常人一样嘛,可一上酒桌就又不一样了!以往我见过的酒席上不是划拳就是打老虎杠子,哪里有过说成语的,这成语怎么个说法?庄之蝶说:其实简单,一个人说句成语,下边的人以成语的最后一字作为新成语的首字,或者同音字也行。以此类推,谁说不上来罚谁的酒。柳月说:那我就去换了孟老师来!牛月清说:柳月,你年轻人哪个不高中毕业,还对不出来?要说对不上来的,只有我哩!孟云房在厨房接了话碴说道:常言说,要得会,给师傅睡。你能对不上来?牛月清就又骂孟云房。庄之蝶便宣布开始,起首一个成语是:嘉宾满堂。下边是赵京五,说:堂而皇之。下边是周敏,说:之乎者也。下边是柳月,说:叶公好龙。下边是夏捷,说:龙行雨施,下边是汪希眠老婆,说:时不待我。夏捷说:这不成的,施与时并不同音,何况这成语是自造的!庄之蝶说:可以的,可以的。下边是唐宛儿,似乎难住了,眼睛直瞅了庄之蝶作思考状,突然说:我行我素。庄之蝶说:好!下边是牛月清,说:素,素,素什么呀,素花布。众人就笑起来,说:素花布不行的,请喝酒!牛月清把一杯酒喝了。开始由她起头,说:现在倒想起来了,素不相识,就再说素不相识。庄之蝶说。识时度势。赵京五说:势不两立。周敏说:立之不起。
  柳月说:起死回生。夏捷说:生不逢时。汪希眠老婆说:拾金不昧。唐宛儿说:妹妹哥哥。
  庄之蝶吓了一跳,唐宛儿就笑了,众人都笑,唐宛儿急又改说:眉开眼笑。庄之蝶又说好!牛月清说:笑了就好。众人说:这不行,不是成语,你再喝一杯,重开始。牛月清说:我说我不行的,这瓶酒全让我喝了。唐宛儿坐在我上边,她尽说些我难对的,我要错开。柳月说:大姐,你坐在我下边,我不会为难你的,让唐宛儿为难庄老师吧。牛月清真的起身坐到柳月的下边,说:还是从我开始,福如东海。夏捷说:海阔天空。汪希眠老婆说:空谷萧声。唐宛儿说:声名狼藉。庄之蝶说:积重难返。赵京五说:反覆无常。周敏说:长鞭未及。柳月说:岌岌可危。牛月清想了想,又是想不出来,端起杯子又喝了。众人都说女主人厚道:可这酒席是招待大家的,主人却只是自己喝。牛月清也就笑,笑着笑着,身子却软起来,双手抓了桌沿,但双腿还是往桌下溜。庄之蝶说:醉了,醉了。一句未落,果然已溜在桌下。
  几个人忙过来要让喝醋或让喝茶,庄之蝶说:扶上床睡一觉就过去了。今日主人家带头先醉了,下来谁输了都不得耍奸。夏捷嫂子,轮到你该说了!孟云房在厨房吃完了自炒的素菜,出来说:你们今日怎么啦?酒令尽说些晦气的成语。这样吧,每人各扫门前雪,都端起来碰杯一起喝干,我给大家上热菜米饭呀!众人立起,将酒杯一尽喝干,个个都是面如桃花,唯周敏苍白。孟云房就端热菜,摆得满满一桌。吃到饱时,上来了桂元团鱼汤,众勺全伸进去,庄之蝶说:今日酒席上,月清最差,她自然是该要喝醉的,大家评评,谁却对得最好,就赏她喝第一口鲜汤!夏捷说:你要让唐宛儿先喝,我们是不反对的,偏要使这心眼!唐宛儿说:我说的哪有夏姐的好,夏姐是编导,一肚子的成语的。孟云房说:噢,原来是一肚子成语,我总嫌她小腹凸了出来,还让她每日早起锻炼哩!夏捷就走过去拧了孟云房的耳朵,骂道:好呀,你原来嫌我胖了,老实说,看上哪个蜂腰女人了?孟云房耳朵被扯着,却还在夹着菜吃,说:我这夫人,就是打着骂着亲爱我哩!唐宛儿说:让我瞧瞧,你们几个男的,谁的耳朵大些!就拿眼睛瞅庄之蝶,众人只是会心地笑。庄之蝶装着不理会,第一勺桂元团鱼汤并未舀给唐宛儿,却给了汪希眠老婆。汪希眠老婆喝罢了汤,便用香帕擦嘴,说她吃好了。她一放碗,唐宛儿、夏捷也放了碗。柳月就站起来给每人递个瓜子儿碟儿,自个收拾碗筷去厨房洗涤去了。庄之蝶让大家随便干什么,愿休息的到书房对面的那个房间床上去躺,要看书的去书房看书。汪希眠老婆要了一杯开水喝了些药片儿,说她喝酒多了,去倒一会。夏捷嚷道要和唐宛儿下棋,硬拉了周敏去作裁判。
  庄之蝶和孟云房在客厅坐了,孟云房说:之蝶,还有一事要问你的。上次慧明师父的那个材料你交给了德复,德复很快让市长批了,现在清虚庵要回来了所占的房产,正在扩大重建,慧明也就成了那里掌事的。她好不感念你,要求了几次,请你去庵里喝茶哩!庄之蝶说:这黄德复还够意思的。要去庵里,能让德复去去也好。孟云房说:这盼不得的,只怕他不肯。庄之蝶说:我要邀他,他也多少要给面子的。孟云房说:他要能去,还有一件大事就十有八九了!清虚庵东北角那块地方,原本也是这次一并收回的,但那里盖了一 幢五层楼,住的都是杂户人家。市长的意思,这幢楼就不要让清虚庵收回,因为居民再无法安排住处。慧明师父也同意了,只是五楼上一个三居室的单元房一直没住人,慧明师父想要把这房子给她们,作为庵里来的非佛界的客人临时住所,市长是有些不大愿意。我思谋了,如果这单元房间市长能给了清虚庵,而清虚庵又能让给咱们,平日谁要搞创作图清静去住十 天半月,还能规定个日子在那里聚会研讨,这不就成了个文艺家沙龙场所?庄之蝶听了,脸上生动起来,说:这真是最好不过的事!我给德复说去,估计问题不大吧。又压低了声音说:可你得保密!除过搞文艺的人外,对谁也不能说。记住,我老婆也不要说,要不我在那里写作,家里来了人,她会让人又去找了我的。孟云房说:这我明白。庄之蝶说:还有一事,我倒要求你,你真的能卜卦了?孟云房就张狂了:奇门遁,我不敢说有把握,一般地纳甲装卦我却要拍腔了!庄之蝶说:你咋呼这么大声干啥?你真能卜,给我卜一卦。孟云房小了声说:什么事,你倒也让我卜卦了?庄之蝶说:这事你先别问,到时没事就不给你说,真有了事少不得你帮忙。盂云房却说这需要蓍草,卜卦最灵验的是要用蓍草。他托人从河南弄来了一把蓄草,只是放在家里的。庄之蝶说:这你本事不中找借口了?!盂云房说:那好吧,就以火柴梗儿代替蓍草。当下从火柴盒里取出四十九根来,让庄之蝶双手合十捂了。然后又让他随意分作两堆,自个就移动这个,移动那个,拢集一起,取出单数在一旁,把剩余的又让庄之蝶随意分两堆。如此六遍,口里念叨阴、阳、老阴、少阳不绝,半晌了,抬头看着庄之蝶,说:什么事,还这么复杂?庄之蝶说:你是卦师,你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吗?孟云房说:以你这几年的势头,是红得尿血的人,怎么这是个困卦?!你报个生辰年月吧!庄之蝶一一报了,孟云房说:你是水命,这还罢了。
  此事若要问的是物事,物为木,木在口内是困;若要间人事,人在口内为囚。庄之蝶脸色白了,说:当然是人事。孟云房说:人事虽是囚字,有牢狱或管制之灾,而可贵的是你为水命,囚有水则为泅,即你能浮游得救。但是,即便是能浮游,恐怕游得好得救,游不好就难说了。庄之蝶说:你尽是胡说。起身去给孟云房茶碗续水,心里却慌慌的。夏捷和唐宛儿下了三盘棋,唐宛儿都输了;输了又不服,拉住夏捷还要下,卧室里就啊地一声惊叫。庄之蝶续了水正把壶往煤炉上放,听见叫声,壶没有放好,哗地水落在炉膛将煤火全然浇灭,水气和灰雾就腾浮了一厨房。他已顾不得捡那空壶,跑进卧室,牛月清已满头大汗坐在地毯上,床上的凉席也溜下来,一个角儿在牛月清身下压折了。众人都跑进来,问怎么啦?牛月清仍是惊魂未散说:我做了个噩梦。听说是梦,大家松下气来就笑了,说:你是给我们收魂了,吃了你一顿饭真不够你吓的!牛月清也不好意思地爬起来,先对了穿衣镜理拢头发,说:梦真吓死我了!孟云房说:什么梦?日本鬼子进村啦?牛月清说:这一醒来我倒忘了。众人就又笑。牛月清摇了摇头,认真他说:我多少记些了。好像我和之蝶正坐了汽车,突然车里冒烟,有人喊:车上有炸药要爆炸了!人都打跳,我和之蝶就跳下来跑,之蝶跑得快,我让他等我,他不等,我跑到一个山崖上了,没事了,他却来对我说:咱俩命大哩。我不理他,关键时候你就自顾自了?!汪希眠老婆和夏捷就看庄之蝶,庄之蝶说:看我什么,好像我真的那样干了?!大家又一阵笑,牛月清就又说:我说着就拿手去推他,没想这一推,之蝶就从崖上掉下去了……夏捷便说:好了好了,那谁也不吃亏了,他没有带着你跑,你也把他推下崖了。我看你是做主人的先醉了,醒来不好意思,就编一个谎儿调节尴尬场面的吧。牛月清说:我都吓死了,你还取笑!谁是醉了?有能耐咱再喝一圈儿!庄之蝶说:你那能耐大家都领教过了,我提议难得这么多人聚一起,咱照相留个纪念吧!唐宛儿首先响应,待赵京五第一个给庄之蝶和牛月清拍过合影,就立于两人背后,偏要把一颗脑袋担在牛月清的肩上,说:给我们也来一张,就这么照!接着相互组合,一卷胶卷咔咔咔立时照完。
  周敏看了一会热闹,心里发急,对庄之蝶和牛月清说他才到杂志社,不敢多耽误的,便到杂志社去了。因为喝得有些多,下午又没能按时上班,周敏一路赶得急,脸是越发烧烫。
  半路上先买喝了一瓶酸梅冷饮,心身觉得清朗了许多。一进文化厅大门,便见院子里有人凑了一堆议论什么。周敏初来文化厅,又是临时招聘,一心要在此改邪归正,立稳阵脚,重新生活,所以手脚勤快,口齿甜美,对谁都以礼相待。听见那堆人里有人说:说曹操,曹操就到,就是这小伙儿!当下笑了一下,要走。一个人走近来说:周敏,你行的!周敏说:什么行的,请你多关照啊!那人说:你这么客气,真是也学了庄之蝶的一手了!庄之蝶总是对人说他没写什么,可几天不见,一部小说就出来了。你越是夸他写得好,他越说是胡写的。可说实话,庄之蝶写得好是好,还真没一部作品让文化厅的人争读争议。你这一 篇,是爆炸性哩!周敏说:你们都看了?那人说:文化厅没人不看了的,锅炉房那老史头不识字,还让人读着给他听的。景雪荫今早一下飞机,听说连家也没回,那小丈夫就拉她来找厅长,大哭大闹的好是凶火!她闹什么的?别瞧平日一本正经的,原来也勾引过人家作家!可为什么不嫁了庄之蝶?是那时认为庄之蝶配不上她吧,现在后悔了,经人说破又恼羞成怒了?她能认得什么人,真金子都丢了,只会仕途上往上爬,这是她父母的遗传!周敏不待他说完,就旋风般地向楼上跑去,一推杂志社门,除了钟唯贤,编辑部的人部在,正在叫骂下休。
  周敏问:真的出事啦?李洪文还在发他的脾气:姓景的要是这样,咱们就不去,她是中层领导,看能把咱们怎样?苟大海说:她老子是高干,子女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嘛。听听广大群众的反应,咱们办杂志是为社会办的,不是为她个人办的!周敏知道景雪荫一定是来编辑部闹过,事情已无法和平处理了,就说:她啥时回来的?庄老师让咱们注意她回 来的时间,一回来就先拿了杂志去说明情况,你们没人去吗?李洪文说:昨天下午成批的杂志一运来,武坤如获至宝先拿了一本,连夜去找景的丈夫,不知煽了一夜什么阴风,那丈夫今早来找厅长。等景雪荫一下飞机,两口又来闹。那小子口口声声他是景雪荫的丈夫,别人不在乎这事他在乎!哼,武坤和他老婆都干了什么?他倒为这篇文章充男子汉!周敏坐在那里身子发软,中午吃下去的好酒好菜往上泛,心想,怕鬼有鬼,绳从细处断了,这不仅给庄之蝶惹了事,自己一个临时招聘人员还能在杂志社干下去吗?就问李洪文:钟老师呢?李洪文说:厅长来电话叫去了。过了一会,钟唯贤回来,一见周敏,说:你来了?周敏说:钟老师,我对不起咱编辑部了!李洪文说:这是什么话?不是你对不起谁的事,出了事,咱不要先检讨,一切要对作者负责,对杂志负责。再者,这事直接影响到庄之蝶的声誉,他是名作家,以后还想向人家要稿不要?!钟唯贤卸下眼镜,凸鼓的眼球布满血丝,用手揉了揉,并没有揉去眼角的白屎,又把眼镜戴上了,说:这我知道。可现在事情闹大了,景中午来厅里闹了一场,我也坚持不承认犯了什么错,她立马三刻去省府见主管文化的翟副省长了,翟副省长让宣传部长处理,部长竟让她捎了一封信给厅长,上有三条处理指示:一是作者和编辑部必须承认写庄与景的恋爱情节是无中生有,造谣诽谤,严重侵犯景的名誉权,应向景雪荫当面赔礼道歉,并在全厅机关大会上予以澄清。二是杂志社停业整顿,收回这期杂志,并在下期杂志上刊登声明,广告此文严重失实,不得转载。三是扣发作者稿费,取消本季度奖金。李洪文就火了:这是什么领导?他调查了没有就指示?厅里也便认了?!钟唯贤说:厅里就是有看法,谁申辩去?苟大海说:他们怕丢官,咱杂志社去!老钟,你要说话,你怕干不了这个主编吗?这主编算个x官儿,处级也不到,大不了一 个乡长!钟唯贤说:都不要发火,冷静下来好好琢磨琢磨。周敏,你实话告诉我,文里所写的都真实?周敏说:当然是真实的。李洪文说:婚前谈恋爱是法律允许的,再说谈恋爱是两人的事,我不敢说周敏写的真实,可谁又能说写的不是真实?景雪荫现在矢口否认,让她拿出否认的证据来,文中说她送庄之蝶了一个古陶罐,古陶罐我在庄之蝶的书房见过的,她也要赖了?!钟唯贤说:给我一支烟。苟大海在口袋里捏,捏了半天捏出一支来,递给钟唯贤。钟唯贤是不抽烟的,猛吸了一口,呛得连声咳嗽,说:我再往上反映,争取让领导收回三条指示。大家出去谁说什么也不要接话,全当没什么。但要求这几天都按时上班,一有事情大家好商量。说完往自己新搬进的独个办公室去,但出门时,头却在门框上碰了,打一个趔趄,又撞翻了墙角痰盂,脏水流了一地。他骂道:人晦气了,放屁都砸脚后跟!李洪文笑了一声,说句:老钟你好走啊!把门关了,说:庄之蝶在写作上是个天才,在对待妇人上十足的呆子。景雪荫能这么闹,可能是两人没什么瓜葛,或者是景雪荫那时想让庄之蝶强暴了她,庄之蝶却没有,这一恨十数年窝在肚里,现又白落个名儿,就一古脑发气了?苟大海说:强暴这词儿好,怎么不强暴她就发恨?李洪文说:你没结过婚你不懂。苟大海说:我谈过的恋爱不比你少的。李洪文说:你谈一个吹一个,你也不总结怎么总是吹,恋爱中你不强暴她,她就不认为你是个男子汉,懂了没?苟大海说:周敏,你有经验,你说。周敏自个想心思,点了点头。李洪文说:庄之蝶要是当年把景雪荫强暴了,就是后来不结婚,你看她现在还闹不闹?正说得好,门被敲响,李洪文禁了言,过去把门开了,进来的还是钟唯贤。
  钟唯贤说:我想起来了,有一点特别要注意的,就是这几天在机关碰上了景雪荫,都不得恶声败气,即使她故意给你难堪,咱都要忍,小不忍事情会越来越糟。李洪文说:你当过右派,我可没那个好传统。钟唯贤说:啥事我都依了你,这事你得听我的!说完便又走了。苟大海说:洪文你真残酷,钟老头可怜得成了什么样儿,你还故意要逗他!李洪文说:周敏,我看这事你得多出头,或者让庄之蝶出面,钟老头是坏不了事也成不了事的、他窝囊一辈子了,胆子也小得芝麻大,只怕将来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说得周敏六神无主,再要讨李洪文的主意,李洪文却坐在那里取了一瓶生发水往秃顶上擦,问苟大海是否发觉有了新发出来?苟大海说:有三根毛吧。窗外就噼噼啪啪一阵鞭炮响。钟唯贤就又跑过来,问:哪里放鞭炮?李洪文、苟大海、周敏就都往凉台上去,钟唯贤说:让大海一人去看看,都拥在那里目标太大,现在是全文化厅的人都拿眼睛看咱哩!苟大海在凉台看了,回来说:是三楼西边第二个窗口放的,见我往下瞧,几个人手举了一张报纸,上面写了向杂志社致敬!钟唯贤脸就黑下来,说:这些人是平日看不惯景雪荫,曾提意见说景雪荫凭什么提为中层领导,可厅里没有理睬,借此出气的。就让苟大海下去制止制止,免得火上加油,忙中添乱。李洪文却说他去,去了一会儿变脸失色又回来,说是不好了,武坤拉了局长去看放鞭炮,叫嚣文化厅成什么样子了,把他们上届杂志社的编委会撤了,这一 届的新班子就这样促进厅里的安定团结了?!气得钟唯贤终于骂了一句:杂志社就是查封了,他武坤休想再翻上来,娘的!给我一支烟。苟大海却没有烟给他了,到门后捡烟蒂,烟蒂全泡在脏水里。
  牛月清去汪希眠家取现款,只怕大额票子拿着危险,叫柳月厮跟了,两人又都换了旧衣。牛月清提一个菜篮子,下边是钱,上边堆一些白菜叶子;柳月并不平排行走,退后了三 步,不即不离,手里握着一个石片,握得汗都湿津津的了。这么一路步行走过东大街,到了钟楼邮局门口,那里挂着一个广告招牌,上书了最新《西京杂志》出刊,首家披露名作家庄之蝶的艳情秘史。牛月清看了,冷丁怔住,就蹴在那里,将菜篮放在两腿之内,急声喊柳月进去买了一本,就在那里看起来,登时呼呼喘气,嘴脸乌青。柳月不知上面写了些什么,也不敢多嘴。一路回来,庄之蝶并不在家,牛月清兀自上床就睡了,慌得柳月不知做什么饭好,去问过一声,牛月清说:随便!随便是什么饭?柳月只好做了自己拿手的煎饼,炒一盘洋芋丝,熬半锅红枣大米稀粥。做好了,看看天色转暗,独自在客厅坐了,又甚觉无聊,刚到院门口来透透空气,庄之蝶推了木兰走进来。庄之蝶是把照好的胶卷交一家冲洗部冲洗,因为需要两个小时,便在街边看四个老太太码花花牌。老太大都是戴了硬腿眼镜,一边出牌,一边同斜对街的一家女人说话。女人骨架粗大,凸颧骨,嘴却突出如椽,正在门前的一张席上晾柿饼。庄之蝶心想,这女人晾的柿饼,没有甜味,只有臭味了。一个老太太瞧见庄之蝶看那女子,眨巴了眼睛说:你是瞧着她窝囊吗?她可是有钱的主儿,平日闲了码牌,钱就塞在奶罩里,一掏一把的!庄之蝶说:她是干啥的,那么多钱?老太太说:终南山里的,赁了这门面做柿饼生意,整日用生石粉沾在柿饼上充白霜哩。庄之蝶说:这好缺德,吃了不是要闹肚子吗?!老太太说:这谁管哩!你要问问她吗?便高声向斜对门说:马香香,这同志和你说话的!丑女人就立定那里,看着走过来的庄之蝶,问:买柿饼吗?庄之蝶说:你这柿饼霜这么白的,不会是生石粉吧!丑女人说:你是哪里的?庄之蝶说:文联作协的。丑女人说:噢,做鞋的,瞧你们做鞋的才做假,我脚上这鞋买来一星期就前头张嘴了!庄之蝶说:哪里是做鞋的,写文章的,你知道报社吗?
  和报社差不多的。丑女人立即端了晾晒的柿饼,转身进屋,把门关了。
  码牌的老太太就全笑开来,一个说:什么不是假的?你信自个的牙能咬自己的耳朵吗?庄之蝶说:如果有梯子,我信的。老太太说:你也会说趣话,我咬了让你瞧瞧。嘴一咧,白花花一排牙齿,忽地舌尖一顶,那一盘假牙却在了手中,便把假牙合在了耳朵上。庄之蝶恍然大悟,乐得哈哈大笑。老太太说:现在兴美容术的,眉毛可以是假的,鼻子可以是假的,听说还有假奶,假屁股。满街的姑娘走来走去,你真不知道是假的真的!老太太幽默风趣,庄之蝶就多坐了一会,看看表,时间已过了两个多小时,便告辞了去冲洗部。刚一离开,老太太就说:这人说不定也是假的哩!庄之蝶听了,不觉也疑惑了,想起同唐宛儿的事,恍惚如梦,一时倒真不知了自己是不是庄之蝶?如果是,往日那胆怯的他怎么竟作了这般胆儿包天的事来?如果不是,那自己又是谁呢?!这么在太阳下立定了吸纸烟,第一回发现吐出的烟雾照在地上的影子不是黑灰而是暗红。猛一扭头,却更是见一个人忽地身子拉长数尺跳到墙根去,吓得一个哆嚏,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再定睛看时,原来是自己正站在了一家商店门前,那商店的玻璃门被人一推,是自己的影子经阳光下的玻璃反照在那边的阴墙上。庄之蝶神不怕鬼不怕的,倒被自己的影子吓得半死,忙四下看看,并没人注意到他的狼狈,就去冲洗部领取照片。但等他先看他与牛月清。唐宛儿的合照时,却不禁又吃了一惊,合照的客厅的背景,一桌一椅,甚至连屏风上的玉雕画儿都清清楚楚,人却似有似无。尤其牛月清和唐宛儿根本看不见身子,是一个肩膀上的两个虚幻了的头颅。
  再把别的照片取出看,所有人都是如此。庄之蝶骇然不已,询问冲洗部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人家竟训斥了他,说照出这样的底片让他们冲洗,不是成心要败坏他们的名誉吗?!庄之蝶再不敢多说,过来启动木兰,竟怎么也启动不了,只好推着,迷迷糊糊往家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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