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娱乐新闻>> 言情>> 张爱玲 Zhang Aili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8日)
十八春
  世俗的爱情与悲剧——读张爱玲《十八春》 作者:浪子文青
  
  
  作家都是写自己,要么是写生活的自己,要么是写心灵的自己。如果说作家笔下的人物及其情感,与作家本人没有任何关系,恐怕只有鬼才会相信呢。反正我是从不相信的。所以,我读小说的时候,我常常都是把小说中的故事当作读作家自己的事情来读的。我喜欢一个作家,想了解一个作家,我就会去读她的小说。我往往是先喜欢人,才喜欢作品的;相反的情况不是没有,确实不多。比如张爱玲,就是一个我从青春时代便喜欢,甚至痴迷的作家。
  
  喜欢张爱玲是从上个世纪的90年代初期某个冬日的下午开始的。那个年代,外面的世界每天都在发生着巨变,而生活在象牙之塔的我,却仍与精彩的世界隔绝着。所以百无聊赖,所以孤独寂寞,因此常常从自己工作的民族学院到旁边的北京图书馆看书,来打发自己的闲散的青春时光。那一天,午后的阳光暖暖地透过北图港台阅览室的窗户,照到我的身上,于是心中也仿佛有了一种暖暖的意味。当我信手翻到一本台湾的文学杂志的时候,被一幅年轻女人的照片吸引了。就是今天人们早已经熟悉的那幅张爱玲穿着旗袍高傲地扬着头的照片。尽管那时我已经知道张爱玲是一个曾经走红于四十年代上海滩的女作家,但我想像不到她竟是个如此美艳、如此世俗、如此智慧的女子——当然在此之前我并没有阅读过她的任何作品,我仅是通过照片得出了那样的认识。
  
  喜欢漂亮女人,是这世间所有男人的共同爱好;但喜欢集漂亮、世俗、智慧于一身的女人却不是所有男人的爱好。而我是。我喜欢女人的美丽,但更喜欢女人的生活情趣、喜欢她们对于世俗世界的关注与一往情深;当然我也喜欢女人的智慧、才艺,惟如此女人才可能拥有可爱与高贵的气质。张爱玲可以说符合了青春的我对于女人所有的审美标准,所以张爱玲直至今天仍然是我精神上的永远情人。于是,像恋爱一样,我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张爱玲的小说、散文,她的所有作品,甚至于关于她的所有文字都成了我不能割舍的最爱。
  
  应该说,是张爱玲的作品陪伴了我大学以后的整个青春时代。而在此之前,同那个年代大多数轻狂的年轻人一样,我似乎也仅对于歌德、普希金、莎士比亚……对于外国的一些所谓时髦的文学作品发生过一点兴趣。而此以后,便没有比张爱玲的作品更让我钟情、痴迷的文学作品了。上面我们已经谈到,上世纪90年代的中国,世界每天都在发生着巨变,所以让知识分子旁顾分心的事情、学问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但是,张爱玲占据着我、牵挂着我、吸引着我。我知道那时的张爱玲早已经没有了青春的风采,隐居在美国洛杉矶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公寓里,孤度余生。然而在我的想像里,她依然如我所看到的照片中一样,美艳动人;如恋爱中的“曼桢” (《十八春》中的女主人公)一样可爱迷人。
  
  令我如失去亲人般心碎的事件发生于1995年8月9日,那一天我从广播中得知,张爱玲于9月8日,被发现去世于自己的公寓中,享年74岁。那一天,我记得没有课,自己独自到北京图书馆的南门外的河边再一次捧读张爱玲的《十八春》,以寄托自己对她的无尽思念。
  
  张爱玲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是《金锁记》与《十八春》(又名《半生缘》),尽管前者历来被认为是张爱玲的代表作,且最具有自传性;我却始终以为后者才是真正代表了张爱玲这个奇女子悲怆、心碎的心路历程。所以,《十八春》是张爱玲所有作品中我阅读次数最多、阅读最精心的作品。我读《十八春》,与其说是倾心小说中曼桢与世钧的伤感爱情故事,不若说在许多年来苦苦追寻着张爱玲破碎、高傲的情感世界。在《十八春》中,我更多地了解了张爱玲,更多地认识了张爱玲。
  
  毫无疑问,张爱玲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但是她所追求的却并不是我们常人所以为的那种知识分子式的,所谓高尚的、神圣的、虚无漂眇的纯美爱情,而是世俗的、现实的、生活化、缠绵的、细节的爱情。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曼桢与世钧的爱情,发生于小饭馆,发生于吃饭的时候。而且,世钧向曼桢表达爱意的举动,是在夜色中,冒雨到郊外,去为曼桢寻找丢失的一只手套;而曼桢被世钧所感动也是因为世钧为她找回了那只丢失的手套。这一切竟然是那么地朴素、自然、世俗化、生活化!想来,生活中的张爱玲喜欢上胡兰成,是不是就是因为胡会耍嘴皮子,整天陪张爱玲聊天说话的缘故呢?
  
  不在意山盟海誓,却在意现实世界的缠绵悱恻;不向往荣华富贵,却倾心于世俗的生活满足,这也是张爱玲式爱情的写照。在《十八春》中,我没有发现曼桢与世钧这对苦命的情侣有什么山盟海誓的约定;有的只是世钧准备回南京时,曼桢到叔惠家看世钧,帮他整理箱子,并一再问他“你礼拜一一定回来么?”另外,书中最精彩地表达张爱玲在意现实世界的缠绵悱恻的文字是这样一些文字:
  
  “她(曼桢)低着头补袜子,头发全都披到前面来,后面露出一块柔腻的脖子。世钧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走到她身边,很想俯下身在她的脖颈上吻一下。但是他当然没有这样做。他只摸摸她的头发。曼桢仿佛不觉得似的,依旧低着头补袜子,但是手里拿着针,也不知戳到哪里去了,一不小心扎了手。她也没有说什么,看看手指上凝着一颗小小的血珠子,她在手帕上擦了擦。”
  
  “他(世钧)握住她的手。曼桢道:‘你的手这样冷。——你不觉得冷吗?’世钧道:‘还好。不冷。’曼桢道:‘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有点冷了,现在又冷了些。’他们这一段话完全是夜幕作用。在夜幕下,他握着她的手。两人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在这样的文字中,描写的尽管只是些细微的动作、平常的话语,但是那份缠绵悱恻的情思,却是在汨汨流淌着。对照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爱情悲剧,张本来是知道胡是一个有妻室的人,而且时值落泊、穷困;但她仍然决然地投入到张的怀抱。多年来,我始终为张爱玲轻率的举动痛惜,却不能不钦佩她追逐爱情的勇气。“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这样的思想,难道只是今天的新新人类才有吗?张爱玲不就是这样思想的最早实践者吗?
  
  如果爱情仅仅符合世俗的标准,张爱玲的爱情也就与我们芸芸大众的爱情没有什么分别了;她的小说也就不会让我们如此向往和痴迷了。张爱玲与张爱玲的小说,之所以拥有巨大的魅力,还在于其悲剧性。悲剧更容易打动人,悲剧人物更容易让人同情——这是人们共同的常识。
  
  《十八春》是个悲剧小说,曼桢的爱情是个悲剧性的爱情,张爱玲则是个悲剧性人物。
  
  《十八春》有个光明的尾巴,那是因为张爱玲完成这篇小说于1951年,显然那不是她的本意,而是政治的原因。她后来在海外,便恢复了小说原来的名字《半生缘》,并删去了尾巴。其实即使一切不变,我以为《十八春》仍然是一个彻底的悲剧。我无法从小说读出喜悦,读出的只能是无限的伤感与悲凉。这便仿佛我们的人生,人生的本质何尝又不是悲剧?不是每个人生的最终结局都是悲伤地告别尘世吗?
  
  曼桢爱情的悲剧是不可避免的,与其姐姐曼璐没有关系,与祝鸿才没有关系,与世钧也没有关系,与其他人都没有关系,只与她的创作者——张爱玲有关系。是张爱玲制造了曼桢爱情的悲剧,而且张爱玲也制造了自己的爱情悲剧。曼桢的爱情真实映照了张爱玲的爱情。我想,三毛(台湾作家)在世时,肯定是最理解张爱玲的人,所以她编写了《滚滚红尘》那部电影;吴倩莲(台湾演员),肯定是用心读过《十八春》的女人,所以她扮演的曼桢(电影《半生缘》的女主角)是那样地打动人心。
  
  至于张爱玲自己,也是命中注定了她悲剧性的人生。我想,这固然与我们所知道的她的家庭环境、个性有关,但更是那样一个社会时代造成的结果。当然,无可否认,她所亲近的人——胡兰成,同时负有直接的责任。没有人能怀疑张爱玲对于爱情的真诚与执著,但我们却完全有理由怀疑胡兰成对于张爱玲的感情。且不说胡恶劣的政治品性,仅仅从他对张爱玲“始乱终弃”的行为,就足已经证明他是个彻底的伪君子。
  
  男人在毁掉女人的同时,便毁掉了自己;而女人则如风中的玫瑰,虽遭摧残,却永远美丽!呵,永远的《十八春》,永远的曼桢,永远的张爱玲!(2003/1 /11)
十八春 一
  他和曼桢认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八年了--真吓人一跳,马上使 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 缝间的事。可是对于年青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 年的工夫,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
   曼桢曾经问过他,他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她的。他当然回答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 候。"说那个话的时候是在那样的一种心醉的情形下,简直什么都可以相信,自己当然绝对 相信那不是谎话。其实,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看见她的,根本就记不清楚了。
   是叔惠先认识她的。叔惠是他最要好的同学,他们俩同是学工程的,叔惠先毕了业出来 就事,等他毕了业,叔惠又把他介绍到同一个厂里来实习。曼桢也在这爿厂里做事,她的写 字台就在叔惠隔壁,世钧好几次跑去找叔惠,总该看见她的,可是并没有印象。大概也是因 为他那时候刚离开学校不久,见到女人总有点拘束,觉得不便多看。
   他在厂里做实习工程师,整天在机器间里跟工人一同工作,才做熟了,就又被调到另一 个部门去了。那生活是很苦,但是那经验却是花钱也买不到的。薪水是少到极点,好在他家 里也不靠他养家。他的家不在上海,他就住在叔惠家里。
   他这还是第一次在外面过阴历年。过去他对于过年这件事并没有多少好感,因为每到过 年的时候,家里例必有一些不痛快的事情。家里等着父亲回来祭祖宗吃团圆饭,小公馆里偏 偏故意地扣留不放。母亲平常对于这些本来不大计较的,大年除夕这一天却是例外。她说" 一家人总得像个人家",做主人的看在祖宗份上,也应当准时回家,主持一切。
   事实上是那边也照样有祭祖这一个节目,因为父亲这一个姨太太跟了他年份也不少了, 生男育女,人丁比这边还要兴旺些。父亲是长年驻跸在那边的。难得回家一次,母亲也对他 客客气气的。惟有到了过年过节的时候,大约也因为这种时候她不免有一种身世之感,她常 常忍不住要和他吵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还是哭哭啼啼的。每年是这个情形,世钧从小 看到现在。今年倒好,不在家里过年,少掉许多烦恼。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了急景凋年的时候,许多人家提早吃年夜饭,到处听见那疏疏 落落的爆竹声,一种莫名的哀愁便压迫着他的心。
   除夕那一天,世钧在叔惠家里吃过年夜饭,就请叔惠出去看电影,连看了两场--那一天 午夜也有一场电影。在除夕的午夜看那样一出戏,仿佛有一种特殊的情味似的,热闹之中稍 带一点凄凉。
   他们厂里只放三天假,他们中午常去吃饭的那个小馆子却要过了年初五才开门。初四那 天他们一同去吃饭,扑了个空。只得又往回走,街上满地都是掼炮的小红纸屑。走过一家饭 铺子,倒是开着门,叔惠道:"就在这儿吃了吧。"这地方大概也要等到接过财神方才正式营 业,今天还是半开门性质,上着一半排门,走进去黑洞洞的。新年里面,也没有什么生意, 一进门的一张桌子,却有一个少女朝外坐着,穿着件淡灰色的旧羊皮大衣,她面前只有一副 杯箸,饭菜还没有拿上来,她仿佛等得很无聊似的,手上戴着红绒线手套,便顺着手指缓缓 地往下抹着,一直抹到手丫里,两支手指夹住一只,只管轮流地抹着。叔惠一看见她便咦了 一声道:"顾小姐,你也在这儿!"说着,就预备坐到她桌子旁去,一回头看见世钧仿佛有点 踌躇不前的样子,便道:"都是同事,见过的吧?这是沈世钧,这是顾曼桢。"她是圆圆的脸 椭圆中见方--也不是方,只是有轮廓就是了。蓬松的头发,很随便地披在肩上。世钧判断一 个女人的容貌以及体态衣着,本来是没有分析性的,他只是笼统地觉得她很好。她把两只手 抄在大衣袋里,微笑着向他点了个头。当下他和叔惠拖开长凳坐下,那朱漆长凳上面腻着一 层黑油,世钧本来在机器间里弄得浑身稀脏的,他当然无所谓,叔惠却是西装笔挺,坐下之 前不由得向那张长凳多看了两眼。
   这时候那跑堂的也过来了,手指缝里夹着两只茶杯,放在桌上。叔惠看在眼里,又连连 皱眉,道:"这地方不行,实在太脏了!"跑堂的给他们斟上两杯茶,他们每人叫了一客客 饭。叔惠忽然想起来,又道:"喂,给拿两张纸来擦擦筷子!"
   那跑堂的已经去远了,没有听见。曼桢便道:"就在茶杯里涮一涮吧,这茶我想你们也 不见得要吃的。"说着,就把他面前那双筷子取过来,在茶杯里面洗了一洗,拿起来甩了 甩,把水洒干了,然后替他架在茶杯上面,顺手又把世钧那双筷子也拿了过来,世钧忙欠身 笑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也不朝人看着,只是含着微笑。世钧把筷子接了过来,依旧搁 在桌上。搁下之后,忽然一个转念,桌上这样油腻腻的,这一搁下,这双筷子算是白洗了, 我这样子好像满不在乎似的,人家给我洗筷子倒仿佛是多事了,反而使她自己觉得她是殷勤 过分了。他这样一想,赶紧就又把筷子拿起来,也学她的样子端端正正架在茶杯上面,而且 很小心地把两支筷子头比齐了。其实筷子要是沾脏了也已经脏了,这不是掩人耳目的事么? 他无缘无故地竟觉得有些难为情起来,因此搭讪着把汤匙也在茶杯里淘了一淘。这时候堂倌 正在上菜,有一碗蛤蜊汤,世钧舀了一匙子喝着,便笑道:"过年吃蛤蜊,大概也算是一个 好口彩--算是元宝。"叔惠道:蛤蜊也是元宝,芋艿也是元宝,饺子蛋饺都是元宝,连青果 同茶叶蛋都算是元宝--我说我们中国人真是财迷心窍,眼睛里看出来,什么东西都像元宝。 曼桢笑道: 的,北方人管它叫'钱串子'。也算是想钱想疯了!"世钧笑道:"顾小姐是北方人?"曼桢笑 着摇摇头,道:"我母亲是北方人。"世钧道:"那你也是半个北方人了。"叔惠道:"我们常 去的那个小馆子倒是个北方馆子,就在对过那边,你去过没有?倒还不错。"曼桢道:"我没 去过。"叔惠道:"明天我们一块儿去。
   这地方实在不行。太脏了!"
   从这一天起,他们总是三个人在一起吃饭;三个人吃客饭,凑起来有三菜一汤,吃起来 也不那么单调。大家熟到一个地步,站在街上吃烘山芋当一餐的时候也有。不过熟虽熟,他 们的谈话也只限于叔惠和曼桢两人谈些办公室里的事情。
   叔惠和她的交谊仿佛也是只限于办公时间内。出了办公室,叔惠不但没有去找过她,连 提都不大提起她的名字。有一次,他和世钧谈起厂里的人事纠纷,世钧道:"你还算运气 的,至少你们房间里两个人还合得来。"叔惠只是不介意地"唔"了一声,说:"曼桢这个人不 错。很直爽的。"世钧也没有再往下说,不然,倒好像是他对曼桢发生了兴趣似的,待会儿 倒给叔惠俏皮两句。
   还有一次,叔惠在闲谈中忽然说起:"曼桢今天跟我讲到你。"世钧倒呆了一呆,过了一 会方才笑道:"讲我什么呢?"
   叔惠笑道:"她说怎么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只有我一个人说话的份儿。我告诉 她,人家都说我欺负你,连我自己母亲都替你打抱不平。其实那不过是个性关系,你刚巧是 那种唱滑稽的充下手的人材。"世钧笑道:"充下手的怎么样?"叔惠道:"不怎么样,不过常 常给人用扇子骨在他头上敲一下。"
   说到这里,他自己呵呵地笑起来了。又道:"我知道你倒是真不介意的。这是你的好 处。我这一点也跟你一样,人家尽管拿我开心好了,我并不是那种只许他取笑人,不许人取 笑他的……"叔惠反正一说到他自己就没有完了。大概一个聪明而又漂亮的人,总不免有几 分"自我恋"吧。他只管滔滔不绝地分析他自己个性中的复杂之点,世钧坐在一边,心里却还 在那里想着,曼桢是怎样讲起他来着。
   他们这个厂坐落在郊区,附近虽然也有几条破烂的街道,走不了几步路就是田野了。春 天到了,野外已经蒙蒙地有了一层绿意,天气可还是一样的冷。这一天,世钧中午下了班, 照例匆匆洗了洗手,就到总办公处来找叔惠。叔惠恰巧不在房里,只有曼桢一个人坐在写字 台前面整理文件。她在户内也围着一条红蓝格子的小围巾,衬着深蓝布罩袍,倒像个高小女 生的打扮。蓝布罩袍已经洗得绒兜兜地泛了灰白,那颜色倒有一种温雅的感觉,像有一种线 装书的暗蓝色封面。
   世钧笑道:"叔惠呢?"曼桢向经理室微微偏了偏头,低声道:"总喜欢等到下班之前五 分钟,忽然把你叫去,有一样什么要紧公事交代给你。做上司的恐怕都是这个脾气。"世钧 笑着点点头。他倚在叔惠的写字台上,无聊地伸手翻着墙上挂的日历,道:"我看看什么时 候立春。"曼桢道:"早已立过春了。"世钧道:"那怎么还这样冷?"他仍旧一张张地掀着日 历,道:"现在印的日历都比较省俭了,只有礼拜天是红颜色的。我倒喜欢我们小时候的日 历,礼拜天是红的,礼拜六是绿的。一撕撕到礼拜六这一天,看见那碧绿的字,心里真高 兴。"曼桢笑道:"是这样的,在学校里的时候,礼拜六比礼拜天还要高兴。礼拜天虽然是红 颜色的,已经有点夕阳无限好了。"
   正说着,叔惠进来了,一进来便向曼桢嚷道:"我不是叫你们先走的么?"曼桢笑道:" 忙什么呢?"叔惠道:"吃了饭我们还要拣个风景好点的地方去拍两张照片,我借了个照相机 在这里。"曼桢道:"这么冷的天,照出来红鼻子红眼睛的也没什么好看。"叔惠向世钧努了 努嘴,道:"喏,都是为了他呀。他们老太太写信来,叫他寄张照片去。我说一定是有人替 他做媒。"世钧红着脸道:"什么呀?我知道我母亲没有别的,就是老嘀咕着,说我一定瘦 了,我怎么说她也不相信,一定要有照片为证。"叔惠向他端相了一下,道:"你瘦倒不瘦, 好像太脏了一点。老太太看见了还当你在那里掘煤矿呢,还是一样的心疼。"世钧低下头去 向自己身上那套工人装看了看。曼桢在旁笑道:"拿块毛巾擦擦吧,我这儿有。"世钧忙道: 不,不,不用了,我这些黑渍子都是机器上的油,擦在毛巾上洗不掉的。 字纸篓里拣出一团废纸来,使劲在裤腿上擦了两下。曼桢道:"这哪儿行?"她还是从抽屉里 取出一条折叠得齐齐整整的毛巾,在叔惠喝剩的一杯开水里蘸湿了,递了过来。世钧只得拿 着,一擦,那雪白的毛巾上便是一大块黑,他心里着实有点过意不去。
   叔惠站在窗前望了望天色,道:"今天这太阳还有点靠不住呢,不知道拍得成拍不成。" 一面说着,他就从西服裤袋里摸出一把梳子来,对着玻璃窗梳了梳头发,又将领带拉了一 拉,把脖子伸了一伸。曼桢看见他那顾影自怜的样子,不由得抿着嘴一笑。叔惠又偏过脸来 向自己的半侧面微微瞟了一眼,口中却不断地催促着世钧:"好了没有?"曼桢向世钧道:你 脸上还有一块黑的。不,在这儿--她又把自己皮包里的小镜子找了出来,递给他自己照着。 叔惠笑道:"喂,曼桢,你有口红没有?
   借给他用一用。"说说笑笑的,他便从世钧手里把那一面镜子接了过来,自己照了一 照。
   三个人一同出去吃饭,因为要节省时间,一人叫了一碗面,草草地吃完了,便向郊外走 去。叔惠说这一带都是些荒田,太平淡了,再过去点他记得有两棵大柳树,很有意思。可是 走着,走着,老是走不到。世钧看曼桢仿佛有点赶不上的样子,便道:"我们走得太快了 吧?"叔惠听了,便也把脚步放慢了一些,但是这天气实在不是一个散步的天气。他们为寒 冷所驱使,不知不觉地步伐又快了起来。而且越走越快。大家喘着气,迎着风,说话都断断 续续的。曼桢竭力按住她的纷飞的头发,因向他们头上看了一眼,笑道:"你们的耳朵露在 外面不冷么?"叔惠道:"怎么不冷。"曼桢笑道:"我常常想着,我要是做了男人,到了冬天 一定一天到晚伤风。"
   那两棵柳树倒已经丝丝缕缕地抽出了嫩金色的芽。他们在树下拍了好几张照。有一张是 叔惠和曼桢立在一起,世钧替他们拍的。她穿着的淡灰色羊皮大衣被大风刮得卷了起来,她 一只手掩住了嘴,那红绒线手套衬在脸上,显得脸色很苍白。
   那一天的阳光始终很稀薄。一卷片子还没有拍完,天就变了。赶紧走,走到半路上,已 经下起了霏霏的春雪。下着下着就又变成了雨。走过一家小店,曼桢看见里面挂着许多油纸 伞,她要买一把。撑开来,有一色的蓝和绿,也有一种描花的。有一把上面画着一串紫葡 萄,她拿着看看,又看看另一把没有花的,老是不能决定,叔惠说女人买东西总是这样。世 钧后来笑着说了一声"没有花的好",她就马上买了那把没有花的。叔惠说:"价钱好像并不 比市区里便宜。不会是敲我们的竹杠吧?"曼桢把伞尖指了指上面挂的招牌,笑道:不是写 着'童叟无欺'么?过。"
   走到街上,曼桢忽然笑道:"嗳呀,我一只手套丢了。"叔惠道:"一定是丢在那爿店里 了。"重新回到那爿店里去问了一声,店里人说并没有看见。曼桢道:"我刚才数钱的时候是 没有戴着手套。--那就是拍照的时候丢了。"
   世钧道:"回去找找看吧。"这时候其实已经快到上班的时候了,大家都急于要回到厂里 去,曼桢也就说:"算了算了,为这么一只手套!"她说是这样说着,却多少有一点怅惘。曼 桢这种地方是近于琐碎而小气,但是世钧多年之后回想起来,她这种地方也还是很可怀念。 曼桢有这么个脾气,一样东西一旦属于她了,她总是越看越好,以为它是世界上最好的。
   ……他知道,因为他曾经是属于她的。
   那一天从郊外回到厂里去,雨一直下得不停,到下午放工的时候,才五点钟,天色已经 昏黑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样一种朦胧的心境,竟使他冒着雨重又向郊外走去。泥泞的田垄上 非常难走,一步一滑。还有那种停棺材的小瓦屋,像狗屋似的,低低地伏在田垄里,白天来 的时候就没有注意到,在这昏黄的雨夜里看到了,却有一种异样的感想。四下里静悄悄的, 只听见那汪汪的犬吠声。一路上就没有碰见过一个人,只有一次,他远远看见有人打着灯 笼,撑着杏黄色的大伞,在河浜对岸经过。走了不少时候,才找到那两棵大柳树那里。他老 远的就用手电筒照着,一照就照到树下那一只红色的手套。
   心里先是一高兴。走到跟前去,一弯腰拾了起来,用电筒照着,拿在手里看了一看,却 又踌躇起来了。明天拿去交给她,怎么样说呢?不是显着奇怪么,冒着雨走上这么远的路, 专为替她把这么只手套找回来。他本来的意思不过是因为抱歉,都是因为他要拍照片,不然 人家也不会失落东西。但是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理由不够充分的。那么怎么说呢?他真懊悔来 到这里,但是既然来了,东西也找到了,总不见得能够再把它丢在地下?他把上面的泥沙略 微掸了一掸,就把它塞在袋里。既然拿了,总也不能不还给人家。自己保存着,那更是笑话 了。
   第二天中午,他走到楼上的办公室里。还好,叔惠刚巧又被经理叫到里面去了。世钧从 口袋里掏出那只泥污的手套,他本来很可以这样说,或者那样说,但是结果他一句话也没 有,仅只是把它放在她面前。他脸上如果有任何表情的话,那便是一种冤屈的神气,因为他 起初实在没想到,不然他也不会自找麻烦,害得自己这样窘。
   曼桢先是怔了一怔,拿着那只手套看看,说:"咦?……
   嗳呀,你昨天后来又去了?那么远的路--还下着雨--"正说到这里,叔惠进来了。她看 见世钧的脸色仿佛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似的,她也就机械地把那红手套捏成一团,握在手心 里,然后搭讪着就塞到大衣袋里去了。她的动作虽然很从容,脸上却慢慢地红了起来,自己 觉得不对,脸上热烘烘的,可见刚才是热得多么厉害了。自己是看不见,人家一定都看见 了。这么想着,心里一急,脸上倒又红了起来。
   当时虽然无缘无故地窘到这样,过后倒还好,在一起吃饭,她和世钧的态度都和平常没 什么两样。春天的天气忽冷忽热,许多人都患了感冒症,曼桢有一天也病了,打电话到厂里 来叫叔惠替她请一天假。那一天下午,叔惠和世钧回到家里,世钧就说:"我们要不要去看 看她去?"叔惠道:"唔。
   看样子倒许是病得不轻。昨天就是撑着来的。"世钧道:"她家里的地址你知道?"叔惠 露出很犹豫的样子,说:"知是知道,我可从来没去过。你也认识她这些天了,你也从来没 听见她说起家里的情形吧?她这个人可以说是一点神秘性也没有的,只有这一点,倒好像有 点神秘。"他这话给世钧听了,却有点起反感。是因为他说她太平凡,没有神秘性呢,还是 因为他疑心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那倒也说不清,总之,是使人双重地起反感。世钧 当时就说:"那也谈不上神秘,也许她家里人多,没地方招待客人;也许她家里人还是旧脑 筋,不赞成她在外面交朋友,所以她也不便叫人到她家里去。"
   叔惠点点头,道:"不管他们欢迎不欢迎,我倒是得去一趟。
   我要去问她拿钥匙,因为有两封信要查一查底稿,给她锁在抽屉里了。"世钧道:"那么 就去一趟吧。不过……这时候上人家家里去,可太晚了?"厨房里已经在烧晚饭了,很响亮 的"嗤啦啦,嗤啦啦"的炒菜下锅的声音,一阵阵传到楼上来。
   叔惠抬起手来看了看手表,忽然听见他母亲在厨房里喊:"叔惠!有人找你!"
   叔惠跑下楼去一看,却是一个面生的小孩。他正觉得诧异,那小孩却把一串钥匙举得高 高地递了过来,说:"我姐姐叫我送来的,这是她写字台上的钥匙。"叔惠笑道:"哦,你是 曼桢的弟弟?她怎么样,好了点没有?"那孩子答道:"她说她好些了,明天就可以来了。" 看他年纪不过七八岁光景,倒非常老练,把话交代完了,转身就走,叔惠的母亲留他吃糖他 也不吃。
   叔惠把那串钥匙放在手心里颠着,一抬头看见世钧站在楼梯口,便笑道:"她一定是怕 我们去,所以预先把钥匙给送来了。"世钧笑道;"你今天怎么这样神经过敏起来?"叔惠 道:不是我神经过敏,刚才那孩子的神气,倒好像是受过训练的,叫他不要跟外人多说话。 --可会不是她的弟弟?"世钧不禁有点不耐烦起来,笑道:"长得很像她的嘛!"叔惠笑道: 那也许是她的儿子呢?便又说道:"出来做事的女人,向来是不管有没有结过婚,一概都叫' 某小姐'的。"世钧笑道:那是有这个情形,不过,至少……她年纪很轻,这倒是看得出来 的。女人的年纪--也难说!
   叔惠平常说起"女人"怎么样怎么样,总好像他经验非常丰富似的。实际上,他刚刚踏进 大学的时候,世钧就听到过他这种论调,而那时候,世钧确实知道他是有一个女朋友,也是 一个同学,名叫姚珍。他说"女人"如何如何,所谓"女人",就是姚珍的代名词。现在也 许不止一个姚珍了,但是他也还是理论多于实践。他的为人,世钧知道得很清楚。
   今天他所说的关于曼桢的话,也不过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绝对没有恶意的,世钧也不 是不知道,然而仍旧觉得非常刺耳。
   和他相交这些年,从来没有像这样跟他生气过。
   那天晚上世钧推说写家信,一直避免和叔惠说话。叔惠见他老是坐在台灯底下,对着纸 ,还当他是因为家庭纠纷的缘故,所以心事重重。
  曼桢病好了,回到办公室里来的第一天,叔惠那天恰巧有人请吃饭--有一个同事和他赌 东道赌输了,请他吃西餐。
   曼桢和世钧单独出去吃饭,这还是第一次。起初觉得很不惯,叔惠仿佛是他们这一个小 集团的灵魂似的,少了他,马上就显得静悄悄的,只听见碗盏的声音。
   今天这小馆子里生意也特别冷清,管帐的女人坐在柜台上没事做,眼光不住地向他们这 边射过来。也许这不过是世钧的心理作用,总好像人家今天对他们特别注意。那女人大概是 此地的老板娘,烫着头发,额前留着稀稀的几根前刘海。
   总是看见她在那里织绒线,织一件大红绒线衫。今天天气暖了,她换了一件短袖子的二 蓝竹布旗袍,露出一大截肥白的胳膊,压在那大红绒线上面,鲜艳夺目。胳膊上还戴着一只 翠绿烧料镯子。世钧笑向曼桢道:"今天真暖和。"曼桢道:简直热。
   世钧道:"那天我看见你弟弟。"曼桢笑道:"那是我顶小的一个弟弟。"世钧道:"你们 一共姊妹几个?"曼桢笑道:一共六个呢。还以为你是顶大的呢。"曼桢笑道:为什么?笑。 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烫的迹子,她把手指顺着那些白迹子画圈圈,一面画,一面说道:我猜 你一定是独养儿子。是?"曼桢并不回答他的话,只说:你即使有姊妹,也只有姊妹,没有 哥哥弟弟。刚巧猜错了,我有一个哥哥,不过已经故世了。除了父亲母亲,就只有一个嫂 嫂,一个侄儿,他家里一直住在南京的,不过并不是南京人。他问她是什么地方人,她说是 六安州人。世钧道:"那就是那出茶叶的地方,你到那儿去过没有?"曼桢道:"我父亲下葬 的那年,去过一次。"世钧道:"哦,你父亲已经不在了。"曼桢道:我十四岁的时候,他就 死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到了她那个秘密的边缘上。世钧是根本不相信她有什么瞒人的事,但 是这时候突然有一种静默的空气,使他不能不承认这秘密的存在。但是她如果不告诉他,他 决不愿意问的。而且说老实话,他简直有点不愿意知道。难道叔惠所猜测的竟是可能的--这 情形好像比叔惠所想的更坏。而她表面上是这样单纯可爱的一个人,简直不能想象。
   他装出闲适的神气,夹了一筷子菜吃,可是菜吃到嘴里。
   木肤肤的,一点滋味也没有。搭讪着拿起一瓶番茄酱,想倒上一点,可是番茄酱这样东 西向来是这样,可以倒上半天也倒不出,一出来就是一大堆。他一看,已经多得不可收拾, 通红的,把一碗饭都盖没了。柜台上的老板娘又向他们这边桌上狠狠地看了两眼;这一次, 却不是出于一种善意的关切了。
   曼桢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好像是下了决心要把她家里的情形和他说一说。一度沉默过 之后,她就又带着微笑开口说道:"我父亲从前是在一个书局里做事的,家里这么许多人, 上面还有我祖母,就靠着他那点薪水过活。我父亲一死,家里简直不得了。那时候我们都还 不懂事呢,只有我姊姊一个人年纪大些。从那时候起,我们家里就靠着姊姊一个人了。"
   世钧听到这里,也有点明白了。
   曼桢又继续说下去,道:"我姊姊那时候中学还没有毕业,想出去做事,有什么事是她 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事,钱也不会多,不会够她养家的。只有去做舞女。"世钧道:"那也 没有什么,舞女也有各种各样的,全在乎自己。"曼桢顿了一顿,方才微笑着说:"舞女当然 也有好的,可是照那样子,可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世钧就也无话可说了。曼桢又道: 反正一走上这条路,总是一个下坡路,除非这人是特别有手段的--我姊姊呢又不是那种人, 她其实是很忠厚的。"说到这里,世钧听她的嗓音已经哽着,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 她,只微笑着说了声,"你不要难过。"曼桢扶起筷子挑着饭,低着头尽在饭里找稗子,一粒 一粒捡出来。半晌,忽道:"你不要告诉叔惠。"世钧应了一声。他本来就没打算跟叔惠说。 倒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他无法解释怎么曼桢会把这些事情统统告诉他了。她认识叔惠在认 识他之前,她倒不告诉叔惠。曼桢这时候却也想到了这一层,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很不妥 当,因此倒又红了脸。因道:"其实我倒是一直想告诉他的,也不知怎么的--一直也没说。" 世钧点点头道:我想你告诉叔惠不要紧的,他一定能够懂得的。你姊姊是为家庭牺牲了,根 本是没办法的事情。"
   曼桢向来最怕提起她家里这些事情。这一天她破例对世钧说上这么许多话,当天回家的 时候,心里便觉得很惨淡。她家里现在住着的一幢房子,还是她姊姊从前和一个人同居的时 候,人家给顶下来的。后来和那人分开了,就没有再出来做了。她蜕变为一个二路交际花, 这样比较实惠些,但是身价更不如前了。有时候被人误认为舞女,她总是很高兴。
   曼桢走进弄堂,她那个最小的弟弟名叫杰民,正在弄堂里踢毽子,看见她就喊:"二 姊,妈回来了!"他们母亲是在清明节前到原籍去上坟的。曼桢听见说回来了,倒是很高 兴。
   她从后门走进去,她弟弟也一路踢着毽子跟了进去。小大姐阿宝正在厨房里开啤酒,桌 上放着两只大玻璃杯。曼桢便皱着眉头向她弟弟说道:"嗳哟,你小心点罢,不要砸了东 西!
   要踢还是到外头踢去。"
   阿宝在那里开啤酒,总是有客人在这里。同时又听见一只无线电哇啦哇啦唱得非常响, 可以知道她姊姊的房门是开着的。她便站在厨房门口向里望了一望,没有直接走进去。阿宝 便说:"没有什么人,王先生也没有来,只有他一个朋友姓祝的,倒来了有一会了。"杰民在 旁边补充了一句:"喏,就是那个笑起来像猫,不笑像老鼠的那个人。"曼桢不由得噗嗤一 笑,道:"胡说!一个人怎么能够又像猫,又像老鼠。"说着,便从厨房里走了进去,经过她 姊姊曼璐的房间,很快地走上楼梯。
   曼璐原来并不在房间里,却在楼梯口打电话。她那条嗓子和无线电里的歌喉同样地尖锐 刺耳,同样地娇滴滴的,同样地声震屋瓦。她大声说道:"你到底来不来?你不来你小心点 儿!"她站在那里,电话底下挂着一本电话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电话簿子连连摇撼着,身 体便随着那势子连连扭了两扭。她穿着一件苹果绿软缎长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际有一 个黑隐隐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时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现出这样一只淡黑色的手 印,看上去却有一些恐怖的意味。头发乱蓬蓬的还没梳过,脸上却已经是全部舞台化妆,红 的鲜红,黑的墨黑,眼圈上抹着蓝色的油膏,远看固然是美丽的,近看便觉得面目狰狞。曼 桢在楼梯上和她擦身而过,简直有点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这是她的姊姊。曼璐正在向 电话里说:"老祝早来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
   我要他陪我!--谢谢吧,我前世没人要,也用不着你替我作媒!"她笑起来了。她是最 近方才采用这种笑声的,笑得哈哈的,仿佛有人在那里胳肢她似的。然而,很奇异地,那笑 声并不怎样富于挑拨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苍老的意味。曼桢真怕听到那声音。
   曼桢急急地走上楼去。楼上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她母亲坐在房间里,四面围绕着网 篮,包袱,铺盖卷。她母亲一面整理东西,一面和祖母叙着别后的情形。曼桢上前去叫了一 声"妈"。她母亲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一双眼睛直向她脸上打量着,仿佛有什么话要说似的, 却也没有说出口。曼桢倒有点觉得奇怪。她祖母在旁边说:"曼桢前两天发寒热,睡了好两 天呢。"她母亲道:"怪不得瘦了些了。"说着,又笑眯眯地向她看着。曼桢问起坟上的情 形,她母亲叹息着告诉她,几年没回去,树都给人砍了,看坟的也不管事。数说了一回,忽 然想起来向曼桢的祖母说:"妈不是一直想吃家乡的东西么?
   这回我除了茶叶,还带了些烘糕来,还有麻饼,还有炒米粉。"
   说着,便赶赶咐咐在网篮里掏摸,又向曼桢道:"你们小时候不是顶喜欢吃炒米粉么?"
   曼桢的祖母说要找一只不透气的饼干筒装这些糕饼,到隔壁房间里去找,她一走开,曼 桢的母亲便走到书桌跟前,把桌上的东西清理了一下,说:"我不在家里,你又病了,几个 小孩就把这地方糟蹋得不像样子。"这书桌的玻璃下压着几张小照片,是曼桢上次在郊外拍 的,内中有一张是和叔惠并肩站着的,也有叔惠单独一个人的--世钧的一张她另外收起来 了,没有放在外面。曼桢的母亲弯腰看了看,便随口问道:你这是在哪儿照的?口吻,问出 这句话之后,却立刻双眸炯炯十分注意地望着她,看她脸上的表情有无变化。曼桢这才明白 过来,母亲刚才为什么老是那样笑不嗤嗤朝她看着。大概母亲一回来就看到这两张照片了, 虽然是极普通的照片,她却寄托了无限的希望在上面。父母为子女打算的一片心,真是可笑 又可怜的。
   曼桢当时只笑了笑,回答说:"这是一个同事。姓许的,许叔惠。"她母亲看看她脸上的 神气,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当时也就没有再问下去了。曼桢说道:"姊姊可知道妈回来了?"
   她母亲点点头道:"她刚才上来过的,后来有客来了,她才下去的。--可是那个姓王的 来了?"曼桢道:"那王先生没有来吧?不过这个人也是他们一伙里的人。"她母亲叹了口 气,道:"她现在轧的这一帮人越来越不像样了,简直下流。大概现在的人也是越来越坏 了!"她母亲只觉得曼璐这些客人的人品每况愈下,却没有想到这是曼璐本身每况愈下的缘 故。曼桢这样想着,就更加默然了。
   她母亲用开水调出几碗炒米粉来,给她祖母送了一碗,又说:"杰民呢?刚才就闹着要 吃点心了。"曼桢道:"他在楼下踢毽子呢。"她下去叫他,走到楼梯口,却见他正站在楼梯 的下层,攀住栏杆把身子宕出去,向曼璐房间里探头探脑张望着。曼桢着急起来,低声喝 道:嗳!你这是干吗?我一只毽子踢到里面去了。出来。"
   两人一递一声轻轻说着话,曼璐房间里的客人忽然出现了,就是那姓祝的,名叫祝鸿 才。他是瘦长身材,削肩细颈,穿着一件中装大衣。他叉着腰站在门口,看见曼桢,便点点 头,笑着叫了声"二小姐"。大概他对她一直相当注意,所以知道她是曼璐的妹妹。曼桢也不 是没看见过这个人,但是今天一见到他,不由得想起杰民形容他的话,说他笑起来像猫,不 笑的时候像老鼠。他现在脸上一本正经,眼睛小小的,嘴尖尖的,的确很像一只老鼠。她差 一点笑出声来,极力忍住了,可是依旧笑容满面的,向他点了点头。祝鸿才也不知道她今天 何以这样对自己表示好感。她这一笑,他当然也笑了;一笑,马上变成了一只猫脸。曼桢这 时候实在熬不住了,立刻返身奔上楼去。在祝鸿才看来,还当作是一种娇憨的羞态,他站在 楼梯脚下,倒有点油然神往。
   他回到曼璐房间里,便说:"你们二小姐有男朋友没有?"
   曼璐道:"你打听这个干吗?"鸿才笑道:"你不要误会,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她要是 没有男朋友的话,我可以给她介绍呀?曼璐哼了一声道:"你那些朋友里头还会有好人?都 不是好东西!"鸿才笑道:"嗳哟,嗳哟,今天怎么火气这样大呀?
   我看还是在那里生老王的气吧?"曼璐突然说道:"你老实告诉我,老王是不是又跟菲娜 搅上了?"鸿才道:"我怎么知道呢?你又没有把老王交给我看着。"
   曼璐也不理他,把她吸着的一支香烟重重地揿灭了,自己咕噜着说:"胃口也真好--菲 娜那样子,翘嘴唇,肿眼泡,两条腿像日本人,又没有脖子--人家说'一白掩百丑',我看还 是'一年青掩百丑'!"她悻悻地走到梳妆台前面,拿起一面镜子自己照了照。照镜子的结 果,是又化起妆来。她脸上的化妆是随时地需要修葺的。
   她对鸿才相当冷淡,他却老耗在那里不走。桌子上有一本照相簿子,他随手拖过来翻着 看。有一张四寸半身照,是一个圆圆脸的少女,梳着两根短短的辫子。鸿才笑道:"这是你 妹妹什么时候拍的?还留着辫子呢!"曼璐向照相簿上瞟了一眼,厌烦地道:"这哪儿是我妹 妹。"鸿才道:"那么是谁呢?"
   曼璐倒顿住了,停了一会,方才冷笑道:"你一点也不认识?
   我就不相信,我会变得这么厉害!"说到最后两个字,她的声音就变了,有一点沙哑。 鸿才忽然悟过来了,笑道:"哦,是你呀?"他仔细看看她,又看看照片,横看竖看,说:" 嗳!说穿了,倒好像有点像。"
   他原是很随便的一句话,对于她却也具有一种刺激性。曼璐也不作声,依旧照着镜子涂 口红,只是涂得特别慢。嘴唇张开来,呼吸的气喷在镜子上,时间久了,镜子上便起了一层 雾。她不耐烦地用一排手指在上面一阵乱扫乱揩,然后又继续涂她的口红。
   鸿才还在那里研究那张照片,忽然说道:"你妹妹现在还在那里读书么?"曼璐只含糊地 哼了一声,懒得回答他。鸿才又道:"其实--照她那样子,要是出去做,一定做得出来。"
   曼璐把镜子向桌上一拍,大声道:"别胡说了,我算是吃了这碗饭,难道我一家都注定 要吃这碗饭?你这叫做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鸿才笑道:"今天怎么了?一碰就要发脾 气。也算我倒霉,刚好碰到你不高兴的时候。"
   曼璐横了他一眼,又拿起镜子来。鸿才涎着脸凑到她背后去,低声笑道:"打扮得这么 漂亮,要出去么?"曼璐并不躲避,别过头来向他一笑,道:"到哪儿去?你请客?"这时候 鸿才也就像曼桢刚才一样,在非常近的距离内看到曼璐的舞台化妆,脸上五颜六色的,两块 鲜红的面颊,两只乌油油的眼圈。然而鸿才非但不感到恐怖,而且有一点销魂荡魄,可见人 和人的观点之间是有着多么大的差别。
   那天鸿才陪她出去吃了饭,一同回来,又鬼混到半夜才走,曼璐是有吃宵夜的习惯的, 阿宝把一些生煎馒头热了一热,送了进来。曼璐吃着,忽然听见楼上还有脚步声,猜着一定 是她母亲还没有睡,她和她母亲平常也很少机会说话,她当时就端着一碟子生煎馒头,披着 一件黑缎子绣着黄龙的浴衣上楼来了。她母亲果然一个人坐在灯下拆被窝。曼璐道:妈,你 真是的--这时候又去忙这个!坐了一天火车,不累么?窝是我带着出门的,得把它拆下来洗 洗,趁着这两天天晴。"曼璐让她母亲吃生煎馒头,她自己在一只馒头上咬了一口,忽然怀 疑地在灯下左看右看,那肉馅子红红的。她说:"该死!这肉还是生的!"再看看,连那白色 的面皮子也染红了,方才知道是她嘴上的唇膏。
   她母亲和曼桢睡一间房。曼璐向曼桢床上看看,轻声道:她睡着了?样大了;照说,她 一个女孩子家,跟我住在一起实在是不大好,人家要说的。我倒希望她有个合适的人,早一 点结了婚也好。"她母亲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她母亲这时候很想告诉她关于那照片 上的漂亮的青年,但是连她母亲也觉得曼桢和她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暂时还是不要她预闻的 好。过天再仔细问问曼桢自己吧。
   曼桢的婚姻问题到底还是比较容易解决的。她母亲说道:她到底还小呢,再等两年也不 要紧,倒是你,你的事情我想起来就着急。一沉,道:"我的事情你就别管了!"
   她母亲道:"我哪儿管得了你呢,我不过是这么说!你年纪也有这样大了,干这一行是 没办法,还能做一辈子吗?自己也得有个打算呀!"曼璐道:"我还不是过一天是一天。我要 是往前看着,我也就不要活了!"她母亲道:"唉,你这是什么话呢?"说着,心中也自内 疚,抽出肋下的一条大手帕来擦眼泪,说道:"也是我害了你。从前要不是为了我,还有你 弟弟妹妹们,你也不会落到这样。我替你想想,弟弟妹妹都大起来了,将来他们各人干各人 的去了--"曼璐不耐烦地剪断她的话,道:"他们都大了,用不着我了,就嫌我丢脸了是不 是?所以又想我嫁人!这时候叫我嫁人,叫我嫁给谁呢?"她母亲被她劈头劈脑堵搡了几 句,气得无言可对,半晌方道:你看你这孩子,我好意劝劝你,你这样不识好歹!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只听见隔壁房间里的人在睡眠中的鼻息声,祖母打着鼾。上年纪的 人大都要打鼾的。
   她母亲忽然幽幽地说道:"这次我回乡下去,听见说张慕瑾现在很好,做了县城里那个 医院的院长了。"她说到张慕瑾三个字,心里稍微有点胆怯,因为这个名字在她们母女间已 经有好多年没有提起了。曼璐从前订过婚的。她十七岁那年,他们原籍有两个亲戚因为地方 上不太平,避难避到上海来,就耽搁在他们家里。是她祖母面上的亲戚,姓张,一个女太太 带着一个男孩子。这张太太看见曼璐,非常喜欢,想要她做媳妇。张太太的儿子名叫慕瑾。 这一头亲事,曼璐和慕瑾两个人本人虽然没有什么表示,看那样子也是十分愿意的。就此订 了婚。后来张太太回乡下去了,慕瑾仍旧留在上海读书,住在宿舍里,曼璐和他一直通着 信,也常常见面。直到后来她父亲死了,她出去做舞女,后来他们就解除婚约了,是她这方 面提出的。
   她母亲现在忽然说到他,她就像不听见似的,一声不响。
   她母亲望望她,仿佛想不说了,结果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道:听见说,他到现在还没 有结婚。还会要我么?妈你就是这样脑筋不清楚,你还在那里惦记着他哪?"她一口气说上 这么一大串,站起来,磕托把椅子一推,便趿着拖鞋下楼去了。啪塌啪塌,脚步声非常之 重。这么一来,她祖母的鼾声便停止了,并且发出问句来,问曼璐的母亲:"怎么啦?"她母 亲答道:"没什么。"她祖母道:"你怎么还不睡?"她母亲道:"马上就睡了。"
   随即把活计收拾收拾,准备着上床。
   临上床,又目夹目夹,寻寻觅觅,找一样什么东西找不到。曼桢在床上忍不住开口说 道:妈,你的拖鞋在门背后的箱子上,是我给放在那儿的,我怕他们扫地给扫上些灰。亲 道:咦,你还没睡着?是我跟姊姊说话把你吵醒了吧?多了,今天一点也不困。"
   她母亲把拖鞋拿来放在床前,熄灯上床,听那边房里祖母又高一阵低一阵发出了鼾声, 母亲便又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和曼桢说道:"你刚才听见的,我劝她拣个人嫁了,这也是正 经话呀!劝了她这么一声,就跟我这样大发脾气。"曼桢半晌不作声,后来说:"妈,你以后 不要跟姊姊说这些话了。姊姊现在要嫁人也难。"
   然而天下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就在这以后不到两个礼拜,就传出了曼璐要嫁人的 消息。是伺候她的小大姐阿宝说出来的。他们家里楼上和楼下向来相当隔膜,她母亲所知道 的关于她的事情,差不多全是从阿宝那里听来的。这次听见说她要嫁给祝鸿才,阿宝说这人 和王先生一样是吃交易所饭的,不过他是一直跟着王先生的,他自己没有什么钱。
   她母亲本来打算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因为鉴于上次对她表示关切,反而惹得她大发脾 气,这次不要又去讨个没趣。
   然而有一天曼桢回家来,她母亲却又悄悄地告诉她:"我今天去问过她了。"曼桢笑道: 咦,你不是说不打算过问的么?
   她母亲道:"唉,我也就为了上回跟她说过那个话,我怕她为了赌气,就胡乱找个人嫁 了。并不是说现在这时候我还要来挑剔,只因为她从前也跟过人,好两次了,都是有始无 终,我总盼望着她这回不要再上了人家的当。这姓祝的,既然说没有钱,她是贪他什么呢? 三四十岁的人,难道还没有娶太太么?"她说到这里便顿住了,且低下头去掸了掸身上的衣 服,很仔细地把袖子上粘着的两根线头一一拈掉了。
   曼桢道:"她怎么说呢?"她母亲慢吞吞地说道:"她说他有一个老婆在乡下,不过他从 来不回去的。他一直一个人在上海,本来他的朋友们就劝他另外置一份家。现在他和曼璐的 事情要是成功了,他是决不拿她当姨太太看待的。他这人呢她觉得还靠得住--至少她是拿得 住他的。他钱是没什么钱,像我们这一份人家的开销总还负担得起--"曼桢默然听到这里, 忍不住插嘴道:"妈,以后无论如何,家里的开销由我拿出来。姊姊从前供我念书是为什么 的,我到现在都还替不了她?"她母亲道:"这话是不错,靠你那点薪水不够呀,我们自己再 省点儿都不要紧,几个小的还要上学,这笔学费该要多少呀?"曼桢道:"妈,你先别着急, 到时候总有办法的。我可以再找点事做,姊姊要是走了,佣人也可以用不着了,家里的房子 也用不着这么许多了,也可以分租出去,我们就是挤点儿也没关系。"她母亲点头道:"这样 倒也好,就是苦一点,心里还痛快点儿。老实说,我用你姊姊的钱,我心里真不是味儿。我 不能想,想起来就难受。"说到这里,嗓子就哽起来了。曼桢勉强笑道:"妈,你真是的!姊 姊现在不是好了么?"
   她母亲道:"她现在能够好好的嫁个人,当然是再好也没有了,当然应当将就点儿,不 过我的意思,有钱没钱倒没关系,人家家里要是有太太的话,照她那个倔脾气,哪儿处得 好?现在这姓祝的,也就是这一点我不赞成。"曼桢道:"你就不要去跟她说了!"她母亲 道:"我是不说了,待会儿还当我是嫌贫爱富。"
   楼下的两个人已经在讨论着结婚的手续。曼璐的意思是一定要正式结婚,这一点很使祝 鸿才感到为难。曼璐气起来了,本来是两人坐在一张椅子上的,她就站了起来,说:"你要 明白,我嫁你又不是图你的钱,你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她在一张沙发上扑通坐下,她有这 么一个习惯,一坐下便把两脚往上一缩,蜷曲在沙发上面。脚上穿着一双白兔子皮镶边的紫 红绒拖鞋,她低着头扭着身子,用手抚摸着那兔子皮,像抚摸一只猫似的。尽摸着自己的 鞋,脸上作出一种幽怨的表情。
   鸿才也不敢朝她看,只是搔着头皮,说道:"你待我这一片心,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不 过我们要好也不在乎这些。"曼璐道:"你不在乎我在乎!人家一生一世的事情,你打算请两 桌酒就算了?"鸿才道:"那当然,得要留个纪念。这样好吧?
   我们去拍两张结婚照--"曼璐道:"谁要拍那种蹩脚照--十块钱,照相馆里有现成的结婚 礼服借给你穿一穿,一共十块钱,连喜纱花球都有了。你算盘打得太精了!"鸿才道:我倒 不是为省钱,我觉得那样公开结婚恐怕太招摇了。太招摇了?除非是你觉得难为情,跟我这 样一个下流女人正式结婚,给朋友们见笑。是不是,我猜你就是这个心思!"他的心事正给 她说中了,可是他还是不能不声辩,说:"你别瞎疑心,我不是怕别的,你要知道,这是犯 重婚罪的呀!"曼璐把头一扭,道:"犯重婚罪,只要你乡下那个女人不说话就得了--你不是 说她管不了你吗?"鸿才道:"她是绝对不敢怎么样的,我是怕她娘家的人出来说话。"曼璐 冷笑道:"你既然这样怕,还不趁早安分点儿。以前我们那些话就算是没说,干脆我这儿你 也别来了!"
   鸿才经她这样一来,也就软化了,他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说:"好,好,好,依 你依你。没有什么别的条件了吧?没有什么别的,我们就'敲'!"曼璐噗嗤一笑道:"这又不 是谈生意。"她这一开笑脸,两人就又喜气洋洋起来。虽然双方都怀着几分委屈的心情,觉 得自己是屈就,但无论如何,是喜气洋洋的。
   第二天,曼桢回家来,才一进门,阿宝就请她到大小姐房里去。她发现一家人都聚集在 她姊姊房里,祝鸿才也在那里,热热闹闹地赶着她母亲叫"妈"。一看见曼桢,便说:二小 姐,我现在要叫你一声二妹了。姿势倒相当熟练,一直把两只大拇指分别插在两边的裤袋 里,把衣襟撩开了,显出他胸前挂着的一只金表链。他叫曼桢"二妹",她只是微笑点头作为 招呼,并没有还叫他一声姊夫。鸿才对于她虽然是十分向往,见了面却觉得很拘束,反而和 她无话可说。
   曼璐这间房是全宅布置得最精致的一间,鸿才走到一只衣橱前面,敲敲那木头,向她母 亲笑道:"她这一堂家具倒不错。今天我陪她出去看了好几堂木器,她都不中意,其实现在 外头都是这票货色,要是照这个房间里这样一套,现在价钱不对了!"曼璐听见这话,心中 好生不快,正待开口说话,她母亲恐她为了这个又要和姑爷怄气,忙道:"其实你们卧房里 的家具可以不用买了,就拿这间房里的将就用用吧。我别的陪送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的。" 鸿才笑道:"哪里哪里,妈这是什么话呀!"曼璐只淡淡地说了声:"再说吧。家具反正不 忙,房子也没找好呢。"她母亲道:"等你走了,我打算把楼下的房间租出去,这许多家具也 没处搁,你还是带去吧。"
   曼璐怔了一怔,道:"这儿的房子根本不要它了,我们找个大点的地方一块儿住。"她母 亲道:"不喽,我们不跟过去了。我们家里这么许多孩子,都吵死了;你们小两口子还是自 己过吧,清清静静的不好吗?"
   曼璐因为心里本来有一点芥蒂,以为她母亲也许是为弟弟的前途着想,存心要和她疏远 着点,所以不愿意和她同住,她当时就没有再坚持了。鸿才不知就里,她本来是和他说好在 先的,她一家三代都要他赡养,所以他还是不能不再三劝驾:"还是一块儿住的好,也有个 照应。我看曼璐不见得会管家,有妈在那里,这个家就可以交给妈了。"她母亲笑道:她这 以后成天呆在家里没事做,这些居家过日子的事情也是得学学。不会,学学就会了。"她祖 母便插进嘴来向鸿才说道:你别看曼璐这样子好像不会过日子,她小时候她娘给她去算过命 的,说她有帮夫运呢!就是嫁了个叫花子也会做大总统的,何况你祝先生是个发财人,那一 定还要大富大贵。"鸿才听了这话倒是很兴奋,得意地摇头晃脑,走到曼璐跟前,一弯腰, 和她脸对脸笑道:"真有这个话?那我不发财我找你,啊!"曼璐推了他一把,皱眉道:"你 看你,像什么样子!"
   鸿才嘻嘻笑着走开了,向她母亲说道:"你们大小姐什么世面都见过了,就只有新娘子 倒没做过,这回一定要过过瘾,所以我预备大大的热闹一下,请二小姐做傧相,请你们小妹 妹拉纱,每人奉送一套衣服。"曼桢觉得他说出话来实在讨厌,这人整个地言语无味,面目 可憎。她不由得向她姊姊望了一眼,她姊姊脸上也有一种惭愧之色,仿佛怕她家里的人笑她 拣中这样一个丈夫。曼桢看见她姊姊面有愧色,倒觉得一阵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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