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言情>> 亦舒 Yi Sh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6年)
莫失莫忘
  读了亦舒的《莫失莫忘》,很粗略读了一遍,爱情故事,说真的,没怎么懂,虽然故事很简单,先经典语句摘抄一下吧:
    
    爱一个人,是不做他不喜欢的事。
    
    天下没有出污泥而不染的人,如果真的清高,早就离了污泥走了。坐在烂泥巴里,还假撇清,嘴巴里嚷不染不染,有个鬼用!
    
    凡是有苦衷,就是不爱的意思,你自己想想去。为什么我就没有苦衷?
    
    大概感情总有到尽头的日子,救也救不地来。
    
    这年头谁存点理想谁就倒霉。
    
    凡是打击,第一下比较厉害,后来就不大觉得,等到一切打击都在心里生了根,什么都无所谓,逆来顺受,不过胸口发闷,胃口不佳。人总得找个道理活下来,而且要活得快快乐乐。
    
    世界上只有见不到得不着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本来想念一个人是痛苦的,但脑子里空白,无人可想,更加痛苦。
    
    但是在恋爱这方面,谁占了上风,又有什么关系呢?胜利的人不一定快乐到哪里去。
    
    众人都褪了色,我独独出众,有什么用?褪色也是一种特权;成熟,历尽世故了,才可以名正言顺的退步。
第一章
  小令约了我出来,等我出来了,她又不出声,一直坐在公园的长凳上,眼睛看鼻子,鼻子对着地下。我认识她也有那么多年了,她却一直没有变过。
   我看着她微笑。
   小令说有要紧的事告诉我。告诉我,她说。她以前不是那样的。以前她有事多数找我商量,商量与告诉是不一样的;不过小令总是可爱的,她很有点牛脾气,不过三五个月也不发一次,平日总是温柔怯弱、不晓得的人以为她好欺侮,但是她顽皮起来,也很有一手就是了。
   一年前她辍了学,又搬了家,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到今天,她要约我,才可以见面。以前大家住对面,随便喊一声就行了。
   “有什么话说?”我问,“近来怎么样?”
   她的睫毛闪了一闪,想抬起眼来,又垂下了头。面孔是雪白的,我当初就是奇怪她的白,自得没有血色,一种透明的肤色。几个孩子在一起玩,就是不敢欺侮的,好像她不是真人,一碰她就散开来了。
   我叹口气。其实她有什么话说呢?不过是诉几句苦。自从去年停了学,她就在家坐着,她母亲对她越来越噜苏,话很多的样子,她做什么就错什么,小令也一直忍着,有时候实在吃不消了,就出来走走,对我诉说了心事才回家。
   我不敢想像她这种生活要过到什么时候,看样子还没完没了。自从她父亲去世之后,她偶然活泼的一面就沉了下去,很少见到笑容,现在更是不用说了。
   小令的父母亲,如果详细说起来,恐怕就是一篇小说的题材。她父亲姓林,是个侨生,人长得漂亮,家世好,又能读书,一向是女同学追求的对象,当时的同学包括了我的爸妈,所以他们的故事就留传了下来。
   就在毕业的那一年,林先生认识了现在的林太太。林太太是一间舞厅里的红舞女。舞女也有很文静的,据我的妈妈说,林太太是那种很“武气”的人,抽烟喝酒赌,无所不至,也就是一般人嘴里的舞女,大家都不明白林先生是怎么娶她的,不过他们还真的结婚了。
   婚后林先生为了她而六亲不认,一直没有回老家,他们就在此地安居下来。林先生的事业很好,却又短命,遗下两个女儿,小令,还有小令的妹妹小曲。小曲在林先生去世后不久就跟亲戚去住了,我没有见她很有一段时日。小令只有十八岁,小曲自然更小。
   林先生遗产虽不多,但如果安分守己的用,可以安安乐乐用到她们两姐妹毕业,但是林太太故态复萌,全部钱财就在赌上头花尽了。
   最近听说由小令出面,问朋友家借了不少钱。
   我看小令一眼,今夭又受了什么委曲呢?
   她问我:“你怎么不说话?”
   “你不说话,叫我怎么说?”我笑。
   “你在想什么?”她看着我。
   “想你。你最近好不好?”我衷心的问。
   “你还喜欢我吗?”她问,“你小时候就一直喜欢我,把零用收着好请我吃东西。”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天真,很渴望,我毫不犹疑的答:“当然我是喜欢你的。”
   “如果我变坏了呢?”
   “什么叫变坏?”我摸不着头脑,“你倒说说看。”
   “我妈妈叫我去做舞女。”
   “什么?”我跳起来。
   “做舞女。”她静静的说,“我们总不能靠借,长贫难顾,两母女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只好做舞女。”
   我被震住了。我从来不晓得有这种可能性。做舞女?小令?渐渐我明白过来了,就很愤怒,涨红了脸。我生气地说:“她自己做过,知道那种生活,怎么现在又来逼你?”
   “没有,”小令仍然很平静,“她没有逼我,是我自愿的,她一点也没有勉强我,是我们商量好的,也只有这个办法。所以她把小曲送走了,因为多一个人,就连带她也受罪,不如送到亲戚家去。”我握紧了双手:“可是你父亲会怎么说?”“我父亲?”小令抬高了头,看着天空,“我父亲早去世了。”
   “可是——”我想抬出她父亲在天之灵如何如何,后来一想,自觉荒谬,就住了口。在天之灵?真的一样!哪来这么多在天之灵?我颓然的低下了头。
   “所以我今天来跟你说一说,你不必理我了,家明,只是我们从小在一起,这么些日子——”小令说。
   “小令,你到我们家来住!我们家决不在乎你一个人。”
   “不可能的。”她笑,“我难道扔下我母亲不理?再说,这年头靠什么都难——自从父亲去世后我就明白了,何况是靠无亲无故的人?”
   我呆着,我很恐惧,害怕失去她。
   “那怎么办?”我抓住她的手。
   “我?没有怎么,我就去做舞女了。”
   我额上沁出了汗,我看着她:“你怎么不反抗?”
   “没有什么好反抗的。”她笑,“你看小说看多了,这是生活,如果个个女孩子要生要死的反抗,你们做少爷老爷的上舞场,谁陪你们说说笑笑?”
   我心里很冷:“小令,总有办法的……”
   “没有办法了。家明,我们想了一年,没有办法了,所以我今天把你叫出来,告诉你,刚才不知道怎么开口,一说完,心里倒宽了不少。家明,以后我是个舞女,不便见你,你如果要来找我,我不反对,但我是不能主动约你了。”
   “为什么?”
   “你家里会不高兴的,何况以后大家过不同的生活,见了也没意思,你说是不是?”
   “我家人认识你,知道你是好孩子,我们两家可以说是世交,你为什么这么说?”
   她看了我一会儿,低下头说:“家明,现在你不相信,慢慢你就明白了,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
   “没有这种事!”
   “即使是这样,我也不怪谁。我不怪环境,不怪我母亲,注定了这样,就这样。”
   月色很好,谁还看月色呢?小令呆呆的看着月亮,不知道心里想什么。
   我很难过,是那种无可奈何的难过。
   “你妈妈很奇怪。”我终于说了一句,“她很忍心。”
   小令说:“我知道你会说这样的话,将来很多人也会说这样的话,你们不明白。”
   我气愤地说:“我自然不明白!”
   “你生气了?”
   “我也不知道,我不是气你!”
   “气我母亲?”
   我吁出一口气:“我送你回去吧。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要来看你的,你不找我是另外一件事,我却永远是这样了。”
   “谢谢你。”她说。
   把她送走,我一个人走回来。路不近,但是我想清静一下子。以后我真要失去小令了?我不知道。不过在我们之间必然有重重障碍。她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会认得一些新的人,与我的距离越拉越远。
   那么我这方面呢?妈妈一向不喜欢林太太,没有人喜欢她。大家都觉得她害了林先生,现在又害了小令。她们的环境是越来越坏了,适才小令穿的衣服,也是旧的,人长高了,衣服就绷在身上,看上去不自然。我相信她们没钱。她去做舞女,也有一百个不愿意,但是别人看法如何呢?一般人对舞女的眼光,也就是那样了。
   小令很明白,她说难怪,我也说不能怪她母亲。
   以后难道真的不能再见了?要找这么一个清纯的女孩子,并不容易,我就是喜欢小令这一点。我只比她大三岁。我可以帮她什么?我觉得世界对她不公平。
   一年前她辍学,我便生气,因为她功课很好。
   母亲想帮她交学费杂费,林太太一口拒绝了。
   如今看来,她们是早有计划的?我不该这么想吧。
   做人谁不想向上?她们一大半是无可奈何。不能看低她们。
   以前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与她分手,我们有的是时间。是的,我总觉得我们有的是时间,怎么可能呢?多年来的老朋友,就这么分了手,她不舍得,我也不舍得。
   那天我们就谈到这里,各自回家了,有什么好说的?
   环境若是如此,我们只好就范,我感觉到现实的残酷。
   到了家里,妈妈说:“你跟小令出去了,我知道。”
   我看了母亲一眼,拿起了报纸,低头一张张的翻着。
   家里点火炉极和暖,佣人给我递上了一杯茶。沙发是新换的。为了要过年,妈妈身上也是新的丝棉袄,电视机轻轻的发着声音,父亲背着我们在看电视。
   是的,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太幸福了,不十分觉得。
   这么幸福,又怎么明白林家呢?小令要做舞女去了。
   妈妈低声说:“我前些日子听说林太太要逼小令去做舞女。”
   “谁说的?”我反感的问。
   “牌桌上那些太太们说的。”
   “闲着没事,什么不好谈?为什么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里糟蹋?妈妈,我劝你以后也少去打牌。”
   “是不是真的呢?”母亲问,“她今天没说什么?”
   “舞女也是人呀,妈妈。”我说。
   “但是孩子,她们是危险的人,你应该知道的。”
   “唉,妈妈,”我说,“我不去犯人,人家怎么来犯我?”
   “染缸。你听说过染缸没有?一个女孩子,再纯一点,跑到那种地方去混几个月,也变坏回来了,否则人家为什么称做舞女为‘下海’?”
   下的是苦海,自不会错。小令还没去舞厅亮相,妈妈那一套已经来了,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我不相信。
   “你听妈妈的话,以后别见小令了,好不好?”
   我看着母亲的脸,她又惊恐又担心的神色,使我有种错觉,她把小令当作吃人的老虎了?怕成这样子,我惨然的想。然而小令,如果今天她见到小令,她会怎么想?小令只是一只待宰割的羊,一点能力也没有。
   “你想想这种家是什么家呢?”母亲说,“为了钱叫女儿去做舞女,我是饿死也不干的,林先生死不瞑目。”
   我叹了一口气。难道林家两母女非得饿死了,林先生才瞑目?这个世界,人总得挣扎着活下去,保持空白的清白有什么用?母亲会明白吗?她不会,她又没饿过肚子,她怎么晓得穷了饿肚子是什么样子?人穷志短,向人伸手终究是难,不如想一条出路。
   我缓缓的说:“是的,小令要做舞女了,她说的。”
   “唉呀,”妈妈脸上变色,“好好的书香世代——林太太实在不像话了,实在不像活了!”
   “是小令自己愿意的。”
   “什么?”
   “是她愿意的。”
   “不会的,那孩子我还看得上眼,她不会的!”母亲说。
   “她亲口说她愿意的,她母亲逼不了她,只是她听话。”
   “我看错了这孩子?”妈妈喃喃的问,“不会吧?”
   我觉得无法与母亲沟通。我站起来,走回自己的房间去。
   反正小令是要做舞女了,自愿与有什么分别?
   只是世人爱看戏,但凡的,更有哭哭啼啼的一番热闹,场面更火辣刺激一点,那个不如,逼良为娼的母亲,更值得在牌桌上被众人唾骂。我可以想像得到陆太太、任太太、戚太太在那里悲天悯人的语气——“……发财!唉,越来越不像话了,林先生说什么都还是个大学生,怎么女儿沦落到火坑里去了?活该!当年谁不劝他,怎么娶个舞女……嗳嗳嗳,我三番!三番!”
   这种太太就这样,有事没事,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嘴里细嚼,作出其味无穷的样子。
   我和衣躺在床上翻个身,这世界算什么呢?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小令会毅然下海去做舞女了。
   反正她的命运,在没出生之前就已经定了,当林太太嫁林先生的那一天,就定了。
   大家都在等他们倒霉——“看,不听我们劝,迟早而已。”
   结果他们的确是等到了这一天,林家没落了。
   他们也没伸一只手出来帮帮忙,就冷着脸笑。
   笑贫不笑娼哪,有什么好说的?小令走上了这条旧路。
   妈妈老是误会我与小令有什么,其实我们有什么呢?
   我们不过同过几年学,自小一块长大,我视她如妹妹。
   她有苦处,找我诉诉,我不能安慰她,她心也宽一点。
   将来,将来我还是要去看她的。有什么不对呢?她是舞女,我是大学生,又怎样?我看不出分别。
   只要她肯见我,我就能见她。
   至于妈妈怎么想,我实在作不了主,她担心过了度。
   即使小令是个大麻风,也能请医生,进医院。
   她会需要我的帮助。一个人不能见死不救,这是我的想法。
   那天我没有睡好。
   一夜都在做噩梦,忽而看见小令在舞场起舞,忽而看见她在哭,牛鬼蛇神的闹了一整个晚上,耳畔都不清静,早上一看钟,八点三刻,只好起床上学,想到昨晚两点半才睡着,今天又得去撑着上课,很是厌倦。
   小令呢?小令可有回想到以前上学的情形?
   她成绩好,人聪明,做事不含糊,是一个好学生。
   她有没有怀念过去?
   像我这样,自小中了“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毒,不读书等于十恶不赦,怎么会想到有别的路可以走?也不过一直读到毕业,再升大学,再做博士,再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成家立室,如此而已,别的是不敢妄动,想也不敢想的了。这也不能怪我,我们原来都是平凡不过的人。
   在学校里念完了一天书,回家赶功课,心里有小令。
   如果她家道不变,我们可能一辈子只是朋友。
   然而小令的环境变了,我也跟着变,比往日更有理由要爱护她,疼惜她,我想见她。
   当每个人都要避开她的时候,我想见她,想见她。
   妈妈在晚饭后说:“……你的表兄表嫂都在加拿大,你如果想去那边,倒也有人照顾。美国则只有表姨,开餐馆,人杂不好。要不就英国,虽然没亲戚,你到底大了,自己闯闯,更能成熟。澳洲也不错……”
   她说得真得意,仿佛全世界只有她的儿子明年升大学。
   好像全世界都在我手心中,前途无限,一片锦绣。
   我有点厌倦。
   小令呢?怎么没人想到她了?该倒霉的就这么倒霉?
   他的一生就这么完了?就这么不值一提?恐怕不见得。
   这些人都小觑了她。
   我披上外套。
   妈妈问:“这么夜到哪儿去?”她看看窗外,“下雨呢。”
   “去看场电影。”我说。
   “不做功课?”
   “不能廿四小时对着书本。”我说,“会精神崩溃。”
   我不是说笑。我披好大衣,就出了屋子,外面是在下雨。
   雨下得很细,不需要伞。我缩缩脖子,天气的确冷。
   街角有摊卖栗子的,下雨还点着煤油灯,也没有顾客。
   这时候的栗子多半不甜,但是小令爱吃栗子。
   我走过马路去买了一大包,冒着雨向她家走去。
   我走了四十分钟,没有乘车,冷雨天走一走,暖了身子。
   到了她家,我按铃。
   来开门的是林太太。我礼貌地叫声:“伯母好。”她冷冷的看我一眼,问:“你不怕你妈妈骂?”
   我站在门口,呆呆的,小令在转身后出现了。
   “找你!”林太太说了一声,门也不关,就回房去了。
   小令招呼我进门,替我脱了大衣,叫我坐。
   她身上仍然是那件衣裳,我低头坐在椅子上。
   她们家的家具是旧的,太大了,不合小的新房子。摆在天花板矮矮的小客厅里,有种说不出的滑稽。地上的阶砖要洗了,脏得很。以前林家的柚木地板亮得可以照人,老大的天津地毯,名家字画,现在,现在都不见了。
   小令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来了也不出声。”
   “我来看你。”我说。
   “谢谢。你手上的东西是什么?”她问我。
   “栗子,买与你吃的,我记得你爱吃这个。”我递上去。
   “可不是,那时候爸爸就专门带栗子回来。”她笑。
   然而她脸上那笑是苦涩的,有种说不出的黯然。
   我不响,没想到一包栗子害她伤心了,早知不买也罢。
   我喝着她倒给我的茶,问:“电话坏了吗?打不通。”
   “不,剪了线了,在驳呢,”她说,“没付电话费。”
   “啊。”
   没钱事事难,这又是我以前想得到的?我叹口气。
   “你怎么了,仿佛不开心似的,功课难?”她问。
   “不不,我觉得你妈妈好像不欢迎我似的。”
   “没有,她心境不好,多少人说她卖女儿。”小令笑。
   我看她一眼,她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很自然。
   “我是自愿的,”她自嘲的说,“自甘堕落嘛。”
   “小令——”
   “有什么关系?在一般人眼中,也不是这样了?”
   “别这么说……”我的声音低了下去,“别这么说。”
   “我会做得很好,舞女也有几种几样,我会成功。”
   “小令,你说得好像……你就这样过一辈子了。”
   “你为我可惜?不必,路,各式各样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不走就永远没有路了。你明白?所以不必担心,只要你仍旧视我为朋友,我就够满足了。今天看到你,我不晓得多开心。”她坐在我身旁。
   她长大了,成熟了,认了命。环境像一个大烤箱,把青色的苹果硬硬的烤成红色,人工的红,残忍的红。
   我很冲动地问:“小令,你能等我吗?等我几年,我大学出来,是很快的,找到了工作,我们可以……结婚。”
   她呆住了,呆了很久。看着我,眼中泪花乱转。
   林太太缓缓的走过来,她显然是听到了我的活。
   她的脸色和暖了,她坐下来,坐在小令旁边。
   我看看她们母女两个。年轻的母亲,年轻的女儿。
   她们两个人长得很像:一般的五官,说不出的清秀与美丽,也有一种削薄的神态,完全注定是薄命的,无法与命运抗争的。就这么看上去,她们究竟是姊妹呢,还是母女?林太太仍然维持着好看的身材、脸容,只是憔悴,只是衣服不整齐。
   毫无疑问当年是个美女。看小令的印子就可以知道。
   她看了半晌,说:“很感激你不嫌弃我们。”
   我说:“伯母,我有什么资格嫌弃任何人?我自己是什么?”
   “你是大学生。”
   “林伯伯也是大学生。”
   “他胡涂,娶了我这个扫帚星,弄得六亲不认。”
   “那是以前,思想旧,有这种阶级……奇怪的观念。”
   “不见得,难道现在就没有这种偏见,歧视了?”林太太说。
   “我是没有的,伯母。”我说。
   “别傻了,孩子,难道你也要跟林伯伯的例子学?”
   “我不学谁。伯母,我自己喜欢小令。”我说道。
   “何苦给小令一个虚空的希望?那是最残忍的。”
   “不是虚空的,我请她等我,等我可以经济独立。”
   林太太不响,她燃起了一枝烟,深深的吸了一口。
   虽然是这么了,她手指还是擦着红色的寇丹,斑斑驳驳的剥落了不少,看上去很难受。她夹着香烟的姿态是熟练的。她几岁了?四十?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
   “孩子,你很天真。”她叹了口气,“几天之后,小令怎么还会一样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天下像林那样的好人,是少有的。”她落寞的按熄了烟头,“林是天下最好的好人,我没有福气,所以才落得了这样的下场。”她看着天花板。
   “是的,”我说,“林伯伯是个好人,他是个好人。”
   “我害了他,我应该有自知之明,躲得远远的,让他另娶淑女,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现在……我还害了小令。”
   小令笑了:“妈,你说那么多干什么?爸做的事,他自己当然有数。他认为没错,就是没错;他认为快乐,就是快乐。你们结婚十多年,脸都没红过,做人是为自己做的,不是为别人看着美。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抱憾的?你怎么说害了他?”
   “他死得早。”
   “妈,这是天意。”
   “现在你又要去重走我的旧路,那种生活,辛酸不在话下,”林太太呆呆的说,“你会怪我一辈子。”
   “不会,妈妈。先一阵子,我还有点抱怨,现在不会了。”
   林太太苦笑起来。是的,女儿越不怨,她越是难过。
   我也不明白她们母女是怎么一回事。女儿愿意了,母亲却不自在,主意当初却是母亲想出来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怎么天下有这种事?
   但是无论怎么样,对于小令,我是毫不退缩的。
   林太太说:“你们一家子我都热,是正经的好人家。但是现在咱们家不同以前了,换句话说,我们小令配不起你了,如果你要省点麻烦,最好两方面不来往,大家都有好处,也免得你妈妈担心。”
   林太太仿佛亲耳听见妈妈说了些什么似的。我不响。
   “几年以后的事,谁料得到呢?”林太太说下去,“老实说,做惯了这一行,除非是嫁人,否则也只好一直做到人老珠黄。嫁人,谈何容易。当年我碰到了小令的爹,真是造化,也过了一段安稳日子,现在是完了。”
   “妈妈,”小令说,“别再提以前的事了。提以前的事对大家都没有好处,我们得为将来努力才行。”
   “将来,”林太太哭了,“孩子,你还有什么将来?”
   “我有的,”小令坚决地说,“谁说我没有?难道我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不见得。”
   我听着她们的对白,看着她们的表情,心想:如果母亲此刻在这里,恐怕也会改变心意吧。还有什么比这更惨呢?我心头像有一块铅压着。
   小令说:“妈妈,我们振作点。妈妈,你去休息一下。”
   林太太起身回房去了。
   小令若无其事,倔强地笑了笑:“别怪她,我们喝茶。”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下星期就上工了,缝了好些旗袍穿。赚到了钱,把屋子刷一刷,雇个佣人。妈妈总得过得舒舒服服才行,是不是?也算是一种新生活了。”
   我点点头。总比交不起电话费,三餐不继,没有安全感好得多。我喜欢那样的语气,不折不挠。
   小令才廿岁不到,但是她懂得做人之道。现实已经够惨了,再说得更惨一点,也没有益处,不如若无其事,豁了出来,也是一个办法。
   她是这样的坚强,我佩服她。
   我说:“无论怎样,我是等你的。小令,请你记得我。”
   她说:“不要等我。”
   “我反正要读书,读书的时候也没有空与女孩子交际。我比你大,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请你放心,无论到什么地步,我总是你朋友,我总是等你。”
   她低着头,没有流泪。过了很久,她说:“谢谢你。”
   “我会常常来看你。”我说。
   她点点头。
   抬起脸来,她的眼睛更黑了,神色落寞,楚楚可怜。
   小令的眼睛最瞒不过人,心里想的,都在眼神里。
   现在她面对着无底深渊,眼看要跳下去了。
   我摸摸她的头发,再说一次:“我会来看你的。”
   她点点头,眼圈实在红了,我黯然的离去。
   我没有守诺言。
   妈妈病了。其实她的胃一直不好,最近更发作了。
   与父亲商量了很久,我们决定送她进医院。
   检查完毕,医生说最好动手术,我们都赞成。
   但是妈妈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她怕进手术房。
   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于是尽量的劝慰母亲。
   我一有时间便到医院去看母亲,于是焦急中忘了小令。
   说忘了也不确实,我只是没有去探望她,抽不出空。
   妈妈在病中很需要我,我也得分个轻重。
   我打了一次电话,那电话仍是不通——还没接好?
   等母亲动完手术,她又弱得很,而且脾气转坏,不迁就佣人。
   我与父亲请了一个女护士,母亲也不喜欢女护士。
   于是我们只好亲自来,约莫过了商三个星期,她才有点笑容,病情也渐渐好了,从进医院算来,也差不多有一个月。她瘦了很多。
   但总算痊愈,我与父亲都松了一口气。在母亲病中,我感觉到母亲的重要,我们真的是一天也少不了她。
   妈妈好了之后,我们替她在家庆祝了生日。
   她高兴了,起床吃了很多菜。我买了一个蛋糕送她。
   她叹口气:“我一直遗憾没养个女儿,如今也不说了。”
   她满意而骄傲地看我一眼,我与爸爸都笑了。
   “好孩子,”她说,“这次真多亏了你,没妨碍功课?”
   我摇摇头,每天我把功课带到医院里做,等母亲熟睡了,才回家,并没有疏忽掉。
   “辛苦你了。”妈妈怜爱的说,“都是妈身子不好……”
   父亲说:“将来他娶了亲,我们就多半个女儿,你还愁?”
   妈妈吃着蛋糕,说。“那也看是谁家的女儿才行。”
   爸爸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放下了蛋糕,忽然就想起了小令,该去看她了。
   但也只能偷偷的去,不然妈妈知道又会不开心。
   在她面前我大气也不敢透,不是想做孔雀东南飞式的孝子,而且母亲刚刚病好,不想她受刺激。爱一个人,是不做他不喜欢的事。我爱母亲,我也爱小令,我只好行动鬼祟点了,我想。
   但是跟着又是一个段考,忙得透气不过,七昏八迷。
   每天都抱着那堆书,胡里胡涂的念,胡里胡涂的考。
   等考完试,没有发卷子之前,是最空的时间,我决定去找小令了。我很焦急,多日不见,又没有联络,她不知道怎么了呢?变了?我又没去找她,她会不会生气?
   反正这一切,见了小令就有答案。
   我去的时候是下午两三点,我短短的按了一下铃。
   一个女佣来开门,问我找谁,我报了姓名。
   她把我关在门外,过了一会儿,她才开门放我进去。
第二章
  我呆呆的坐在客厅,打量着布置,都是新的装修。
   幸亏她们还没有搬家,否则就找不到了。下次再忙,也得按时来看她,免得冒失去联络之苦。
   我看着饭桌,上面摆着几碟小菜,都是送粥的,有火腿片、青瓜、肉松一谁没吃早饭?这种时候了,还是吃了还没收下去?
   佣人倒了一杯茶。我喝了一口,是上好的龙井呢。
   以前林先生在世的时候,最考究吃茶,也爱喝龙井。
   看来她们家的元气是恢复了,我也很高兴。
   只是小令怎么了呢?
   屋子装修过是完全不一样了,看也很好看,只是有点俗。
   林太太出来了,我连忙起身叫声“伯母”。她笑容满面。
   “稀客来了。”她笑道。
   “伯母取笑了。”我说。
   “好吗?”
   “还好,只是家母动了一次手术。”我简单的说。
   “啊,要紧吗?”她的关切倒是真的关切,一点不假。
   “现在没事了,只是忙了近两个月,我又考试。”
   她微笑。“难怪,小令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呢!”她看着我。
   “小令永远是我的朋友。”我说,“不过是一时忙……”
   “这也不知道是不是福气。”她笑了,她一直在笑。
   我忍不住问:“小令呢?”
   “才在吃粥,听见是你,回房去换衣服了。”林太太说。
   “她好吗?”
   “好,很好。”林太太说。
   她身上的衣服很新,一件毛衣,一条西装裤,看上去更年轻了,头发样子也做得好。照说她应该跟我母亲差不多年纪,然而看上去,却年轻了不止十年。
   小令出来了,她向我笑笑,我怔住了。如果在街上看见她,我再也认不出是她。她的头发弄得与林太太一样,脸上雪白粉嫩,气色也好,穿着一条彩色斑斓的半截到地长裙,上身一件黑毛衣,紧紧的绷在身上,益发显得腰身纤细,身材修长。她缓缓的走过来,我像看一个电影明星似的看着她。
   她坐下来。“你好?”她轻佻的说,“多时不见了。”
   这是小令吗?我们才两个月不见,可不是两年啊!
   怎么她变了?虽然那份娇俏还在,但清纯是没有了。
   她的眉毛画得细细的,脸上扑着粉,坐下来不再是小心翼翼,双手放在膝上,她现在的习惯是横横的靠在沙发里,扬起一道眉看着我。
   ——她是这样的看每一个人吗?还是单单这么看我?
   我羞愧的低下头。我凭什么这么想?她又不是我的人。
   我只是不喜欢她的笑,那种极之轻佻而没诚意的笑。
   “考试成绩怎么样?”她问,“电话也不打来。”
   我放下一块大石,小令还是以前的小令。我放了心。
   “还没知道结果。”我答,“电话打不通,改了号码?”
   “没有改。”
   “我还是来了,妈妈——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
   “自然,动了大手术。我又不能去看她。”小令说。
   小令的言辞多少是圆滑了一点,我可以听得出来。
   “现在是恢复了,担了多大的心事。”我说。
   “当年爸爸也躺医院,我们总以为他会好过来,一天一天的等着希望,一天一天的捱。你不知道啊,看着病人瘦下去,恨不得自己去替他……算了,过去的事,提来干么?我越来越像妈妈了。”她拾起了头,看着夭花板。
   我问:“你好吗?”
   “好。”
   “我是真的问你好吗?小令,有委屈,说一下也好。”
   她摇摇头:“没有委屈。我廿岁还没到,干这一行,没有委屈。也不过是当一份工作,上班下班,穿件漂亮衣服——我收入很好。这年头是没有冤大头了,然而有几个客人,倒还大方。你听得明白吗?”她问。
   “我明白。”我说。
   我想问:这些客人,是有企图的吧?但怎么都说不出口。
   我与小令现在是有隔膜了。
   当然她的脸上没有凿着“舞女”两个了,端庄起来,她还是以前的那个小令,现在是更漂亮了,穿得好,生活悠闲——下午两三点才用早餐,只怕这种不正常的生活使她越早苍老。不过看林太太,我这种忧虑是多余的,林太太比谁都年轻。为什么我看见小令,有这么多不平之意呢?是不是因为她没有我想像中的凄惨?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一股脑儿对我诉苦,现在她说得很少。
   对我说话又有什么用?我的气渐渐平下来,我又不能帮她。她把辛酸的一面藏起,也好叫亲者痛少一点。
   她是体贴我维持沉默的吧?我太粗心了,没想到。
   她说:“现在我们两母女生活是不成问题了,我想尽量省一点,做几年,也就不做了,但是这两个月下来,发觉要省是很难的。不过妈妈不必为开门七件事烦恼,我也就算了,谁还想明天了,也不过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罢了。以前爸爸与妈妈何尝不想天长地火呢,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那么你也就不要想那么多。”我说,“生活是不可料的。”
   “是呀,当初大家同学……我时间多了,难免想东想西。”
   她苦笑了。
   “你现在有空吗?我们还能出去走走吗?”我问。
   她摇摇头:“我情愿在家与你坐着说话。与你说话,就像与自己说话一样,太舒服了。你不知道,这两个月来,我跟着客人,那里都去过了:好的、俱乐部、什么会所、赌场,形形色色,看得不要再看,都腻了。做舞女与做戏没有两样,碰见什么客人,演什么角色,我很有天才呢,你相不相信?遗传的。”
   “小令,不要嘲笑自己。”我说,“千万不要。”
   “怎么见得我是嘲笑自己呢?我说的是实话。”她笑。
   “你这样多伤我的心。”我说,“来,大家快乐一点。”
   “你说话少了,你对我也不比以前了。”她摇摇头。
   我笑了,我多么担心她变了,她不再需要我——
   但这种顾忌是多余的,我们又恢复以前一样的交情了。
   “我等你来看我,等了多久,老以为你不来了。”
   “现在不是来了?”
   “考试我是知道的,再没料到你家里会出了事。”
   “不巧得很,天天在医院里陪着妈妈……”我再解释。
   “我明白。”她的声音低下去,“我没有奢望,我不妄想什么,只要你来看我,我还是有这么一个朋友——”
   “你放心。”我说。
   她沉默了。
   茶几上放着一大盆菊花,都有碗口大,浓浓密密的花瓣,散着青草昧。那只瓶是好的,雪白,是不是真的宋瓷!以前林先生有很多这类东西,卖得差不多了,剩下一只,也是有可能的。
   小令见我看牢那只花瓶,笑了。
   “你认得它?说起这瓶,真可笑。爸爸去世了,我们就什么都羊肉当狗肉卖,后来在一家古玩店里见到了它,认出是我们的东西,又好歹讨价还价,以十多倍的价钱重买了回来,并不是真的宋瓷,但是旧瓶,有一个客人来了这里用点心,看着这瓶,居然对我尊重起来——好笑不?”小令说。
   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有暴发的,也有没落的,小姐做了舞女,有什么稀奇?
   “我最恨逢人诉说身世,说以前的事。那算什么英雄?妈妈也好,很少在陌生人面前提往事,没的玷污了爸爸的姓名。以前的公主,也是以前,现在我是舞女。”小令说,“我名字也改了,并不是小令。”
   我默默的听着,听着她的近况。“改了名字?”我问。
   “是,在舞厅里,我叫林玲,多个王字旁。”
   我笑了笑。
   “你一定在想,这种名字!”她笑了,笑得较为自然。
   我问:“你真的不要出去走走?”我怕她在家耽着闷。
   “你听我的话,觉得烦了?”她睁睁眼睛问。
   “才没有,听几天也不闷。”我说,“我想你出去散散心。”
   “我不闷,而且过一下就上班了。”她伸了个懒腰。林玲,我喃喃的在心里嚼了几遍。林玲,真可怕。
   是谁给她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恐怕是舞女大班。
   唉,还研究这个干什么?
   小令留我吃饭,我看看钟。她们家里晚饭吃得早,六点钟就样样摆好了,她回来还得吃宵夜,那派头是很厉害的,难怪她说省不下钱。
   穿也是要紧的一环,她得常换衣服,闪亮的、鲜艳的、新款的,她得下本钱。
   她向我眨眨眼。“小财不出,大财不来啊!”她说。
   这算是卖风情吗?真是啼笑皆非,再装也还是个孩子。
   恐怕就是这种天真中的风尘,才使她短时期红起来吧?
   这年头哪里都是新面孔值钱。但是新面孔能新多久?
   我心中塞着一千个一万个问题,一顿饭吃得勉强。
   林太太恢复了以前的作风,一直夹菜送菜的。
   她本来就热诚好客,性情也爽直,不过是做了几年舞女,所以其他的太太就对她退避三舍。一半是妒忌吧?看她风流了这些年,还得到一个好归宿。其实风流不风流,也只有当事人知道,像小令这样,谁敢说她没有委屈?
   良家妇女,嫁了人的,就会有意无意的妒忌她们。
   也许我说错了,但像妈妈这么的一个明白人,尚且带着有色眼镜——不相信有芳草,或是她觉得不值得慢慢的去寻芳草。
   我说话真是说得比较少。
   林太太说:“家明,你沉默了,我们对你仍然像以前一样,你放心,我没有将小令塞给你的道理。”她笑,“现在你们俩走的路完全两样了,你是个朋友,来与小令说说话,我感激你,如此而已;至少你们是从小玩大的,你了解她,我们没有其他的意思。”
   我的脸红了。
   偷眼看小令,她倒很自然的吃着饭,事不关已的样子。
   往日她早就哭丧着脸逃回房去了,她无可否认的变了。
   不过那变化不大,我知道,我现在知道她不会变到哪里去的。她的本性好,如果她肯等我,多说没用,我是等定小令的了。我一毕业就把她带走。
   我相信小令不是贪慕荣华富贵的人,做舞女又有什么荣华富贵可言?即使是的话,到那个时候,她也该看穿了。林太太,我认为她是一个不错的人,环境逼人,不能尽怪她,到了如果她们有了积蓄,恐怕就放小令跟我走了。她不会把女儿当摇钱树的,既然生活有着落,她不会勉强小令。至于我,既然以前有林伯伯,我要小令,也不算什么。
   这是我的算盘,至于父母那一关,到时再算吧。
   我有我的天真,我把每个人都看得很好,天性良善。
   事实也如此,我不相信这世界上有故意做坏人的人。
   有一些朋友的处世态度是先防人十倍,逢人只说三分活,我认为这样的做法是可怕的。即使吃点亏,也让我天真一点吧,到时再学乖未迟。我不喜欢只说三分话,我要做足十分。各人有各人的路,这是我的话。
   谁知道呢,到时林太太或者不肯放小令……我是乐观的。
   我不想这些不愉快的事。
   俗语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想得再多也没用。
   然而我们生活上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我想。
   我的功课忙,学生会又选我做秘书,所以空余时间都被霸占了,什么也做不了。
   每天就是赶来赶去的联络同学,温习功课,应付考试。
   父亲津贴,买了一部二手的小汽车给我,我天天开车上学。
   其余的,也没有什么可提的了,日日生活平淡。
   平淡而紧张,每一分钟都得安排得很好,很紧凑。
   小令呢?
   小令恐怕还是日上三竿才起来?抑或改过了早起?
   再晚起我也不怪她,她是的,夜里又迟收工。
   那种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我有点儿好奇。
   灯红酒绿,夜夜笙歌,不过是小说里的形容词罢了。
   到她的舞厅去?
   我倒不怕去舞厅,反正同学间有不少是舞厅常客。
   我怕小令尴尬,她会多心,以为我故意去出她的洋相。
   我很明白小令,她要强,要面子,又受得了委屈。
   虽然到现在这样了,她表面还要装得无所谓。
   但是心里呢,她的心还是脆弱的,所以我不能去看她。
   到别间舞厅去吧,那些舞厅都差不多,看过就算了。
   但是我又想,如果不是去看她,又何必糟蹋时间?
   为了这种小事,在心中犹自七上八落的。我是喜欢小令的。是,我喜欢她,否则不会这样子。我呼出一口气,如果我要夸张一点的说,每次想到她在舞厅里工作,我便心如刀割。
   母亲问我:“家明,怎么从来没有女同学来找你?”
   “没什么,”我说,“因为女同学看不中我嘛。”
   “看不中你?笑话,你不要面子,我还要呢!为什么看不中你?”母亲笑道,“嫌你长得不好?我与你父亲又不丑!”
   “妈,这种事很难说,并不论人品长相学问,机缘好就是不同,我不喜欢强求。”
   妈妈收敛了笑客:“恐怕你不想去追求她们吧?”
   “我才廿一岁,妈妈,你急什么?”我笑,“我如果目前闹着要结婚,你才值得害怕呢。”
   “你还记着小令吧?”
   妈妈忽然之间这么一问,我呆住了。她是聪明人。
   我直爽的说。“是的。”
   “她是个好孩子,我承认。”妈妈说,“但是现在不同了。”
   不同了,她做了舞女,这是不同的地方,她是舞女。
   我不响。
   “家明,不必我多说,你知道我的意思,但我决不想你鬼鬼祟祟。如果你心想见她,就去见她好了,妈妈不勉强你。正如你说:你又没到论婚姻的时候。”她叹了一口气,“你自己小心罢了。”
   被妈妈这么一说,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她给我自由,不限我行动,我果真的胡作妄为,令她失望吗?
   我应该更加小心自己的行动了,因为妈妈相信我。
   母亲真是一个聪明的母亲,这一点我完全承认。
   被她这么一说,第一:我去舞厅溜一溜的主意是打消了。
   第二:以后凡是见小令,我只好告诉她。
   也好,告诉了她,我心里的负担是没有了。
   再一想,告诉了她,她会不高兴,我还是鬼祟一点好。
   这样一来,我更加决定不下到底去不去看小令了。
   不管看不看,她还是在我心里。
   我写了一封信给小令。她的回信来了,字写得很美。
   以前那么多同学,就是她肯练书法,所以字好。
   那个时候,她把她父亲的字拿来我们看。林先生的字自然是一等的漂亮,不消说,我们笑小令得自遗传,不必费力。她还老大不愿意,说是每天练好几百字的结果。
   那时候林先生已经去世了,不过小令还是很振作。
   我们同学之中,谁也没料到她会辍学。
   那几个花枝招展,天天说读书辛苦的,反而都升了级。
   这就是人生吧。
   有时候父亲听京戏唱片,一个苍老的声音老是反复的唱几句:“叹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秋冬凋零。”这段曲词与小令并无关联,然而一下子就莫名其妙的想了起来。
   班上没有她,谁都不觉得。
   只有我,我是常常想起她。班上平均年龄是十九,她小一岁,十八;我大两岁,二十一。我是笨的,中学时生了一年病,那一年就空了下来。那时候小令初辍学,我还用自己的例子来安慰她。
   现在她是没有机会了。
   礼拜天。下午太阳好。我从家里走出去,我去看小令。
   又隔了这些日子了,也该去看看她吧?我带着网球拍子,到公园的网球场与同学打了一小时网球,然后才去找小令。我跟母亲说去打网球,我不能说谎。
   那个同学一边擦汗一边说:“以前不是有一位女同学吗?常常跟你来打球的。”
   我一怔,就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还有人记得她哪。
   是的,以前小令常跟我打网球,她自己却并不玩。
   她只是坐在一边看我打,那时候,太阳暖得多了。
   擦了汗,我更加来不及的向小令的家走去。
   我按了铃,林太太来开门,见了我,她先是一怔。
   我是很敏感的一个人,看她的样子,我知道她不欢迎我。
   她随即堆上了笑容,堆得很假,看样子,也就是一个舞女的母亲,好像我是不付钱的舞客。
   从她这一个表情,我知道以前我是有点天真。
   她招呼我坐,我就坐下,她让我喝茶,我就喝茶。
   我没有提到小令,但她应该知道我来看谁。
   我当然礼貌上也该来看她才是,但是她会照顾自己。
   小令不会。
   倒是她先提:“小令出去搓麻将了。”她缓缓的说。
   我一呆。打牌?小令这么快会了那一套?
   “有时候她上姊妹家去,有时候姊妹上我们这里来。”
   她把眼睛看着我。我“哦”了一声。
   她说下去:“大家都很热闹。”
   林太太也变了,变得快。这么多年与林先生在一起,林先生并未能改变她的本性。
   她说:“牌局刚开始,恐怕没这么快散呢。”
   我笑说:“没关系,告诉小令,我来看过她,就可以了。”
   林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带点懊恼的说:“家明,你不知道,她最近也不大听我的了。”
   我已经站了起来,“怎么?”只好又站定听她的。
   “做母亲难。最近多了个男朋友……”林太太说。
   门铃响了。女佣人去开门,打断了她的话。
   “谁?”林太太问。
   男朋友?我的心一震。谁?我也要问谁。小令有了男朋友?我的心沉下去。
   开门关门的声音,我抬起了头,我看到小令站在门口。
   她背着光,穿一条素色裙子,比什么时候都更像小令。
   她回来了。
   我正好把事情问问清楚。
   “小令——”我叫她。
   林太太笑了:“哪里是小令?你看看清楚。”
   我怀疑的看看林太太,怎么?明明是小令啊。
   但是站在门口的小令一边向我走过来,一边也笑了。
   “家明哥哥?怎么把我当姐姐了?”她站在我面前。
   我看着她,呆呆的。是的,她不是小令,我弄错了。
   她凝住了笑容,看着我。她的脸稚气得多了。
   “我是小曲啊。”她说,“家明哥哥不认得我啦?”
   小曲?是,小令的妹妹,一下子就长得这么大了。
   “小曲?”我的脸忽然红了,“我一时没看出来。”
   “我们俩像,不怪你,”她说,“你却一点没变。”
   我在想小曲有几岁:十五?有没有十五?恐怕还没有。
   我记不清楚了,只晓得她小时被林太太送给亲戚了。
   “我回来看姐姐。”小曲说,她的态度很冷淡。
   “你姐姐打牌去了。”林太太说。
   “那么我走了。”小曲赶紧说。
   林太太气白了脸,说:“我是老虎,吃了你不成?”
   小曲马上还嘴:“才不怕,姐姐还没在你肚子里消化掉。你饿了,自然会想法子在我身上动脑筋,我最好避得你远远的!”她老实不客气的说着。
   “好!”林太太说,“我嘴角还滴血呢!”她的声音尖得很,“我是吃惯人的!你少上门来,快回你枝头作凤凰去。”
   我听不下去了,我说:“我也要走了,林太太。”
   小曲马上去拉开了门,“我们一起走,家明哥哥。”
   我马上与她一起溜了出去。关上大门,林太太还在骂。
   才多久没见?小曲竟这么厉害了,比小令强多了。
   我与她在路上走着,两个人都没说话,我看着她的侧面。
   老实说,到现在我还疑心她是一年前的小令。
   两姐妹实在长得太像了。
   “你也来看姐姐?家明哥哥?”她问。
   “是。”我答。
   她诧异的微笑:“你不嫌她?”
   我反问:“你怎么不嫌她?”
   “问得好!”小曲嫣然一笑,“家明哥哥,你一点也没变。”
   “我们多久没见了?”
   “两三年罗。”她说,“我倒常回家来看姐姐,那边家知道了不开心,只好瞒着他们。那边家对我那么好,当自己女儿一样,原不该挂住这里了,但是想起姐姐,心如刀割似的,若没有她替我顶了罪孽去,恐怕我就是她!”
   我不响。
   这世界总算有两个人为小令心如刀割,也就够了。
   小曲说话,也根本不像个小女孩子,又辣又爽的。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都有这种天赋吧?
   但是小曲要比小令本事得多了,小令很听天由命,她不。
   我很服她。
   “你到哪里去,家明哥哥?”她说。
   “回家了。”我说。
   “我没地方去,”她说,“而且我想跟你谈谈。”
   “我请你吃茶去,”我说,“我也有话问你。来!”
   她笑了。
   我把她拖进一家吃茶店,坐了下来,叫了很多点心。
   她说:“我的天,这么多点心,我怎么吃得完?看来你要问的话,还真是不少呢。”她侧侧头笑了。
   她跟小令这么相像,但是比小令乐观,活泼。
   但是小令眉宇间的沉郁,却是少有的气质呢。
   我问:“你姐姐最近可好?你妈妈说她有了男朋友。”
   “你听她胡说!”小曲冷笑,“姐姐哪来的男朋友?”
   我的心安下了一半:“但是伯母的确那么说来着。”
   “她倒想姐姐找个男人嫁了,拿一笔钱,就像卖货色一样。但是舞厅里找丈夫?真是讨毒药吃,好的男人还往舞厅里跑?开玩笑!”
   “不要怪她。如果小令嫁了人,就不用抛头露脸了。”
   “你倒把她想得好,她是我母亲,我还不敢把她当好人呢,你倒有这个胆子。她就是不配,所有亲戚朋友都说对了,她就是不配做林太太。父亲在生,对她那么好——你不知道,替她洗头呢,我们小时候看着都看呆了。现在还这样。我恨她,恨不得咬她一口,但是又没办法,姐姐还装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替她顶罪名。”
   小曲咬牙切齿的说完,我也觉得林太太可恨了。
   然而也很少有女儿这么说母亲的,真是悲剧。
   “姐姐只会哭。我不哭,叫我去做舞女,我不干,大家饿死好了。怕饿,去跳楼,死得爽快一点;在舞厅里耗下去,迟早也是个死——一生也就完了。
   “这你放心,”我说,“你姐姐还有我。我不管。”
   小曲看着我,睁着眼睛,惊愕得微微张着嘴。
   我苦笑问道:“很少有我这种一厢情愿的人吧?”
   “不,家明哥哥,我没想到你肯这样,是姐姐的万幸。”
   “哪里就说成这样了?我没有能力,要她等。”我低声说。
   “她会等的,我说给她知道,她不会变的!”
   “我也不会变的。”我说,“我还有两年就毕业了。”
   “两年呀,很长呢。”小曲说。
   “长什么?都活了廿年了,不在乎这两年。”我说。
   “你家里呢?”
   “这个慢慢有得商量。”
   “是的,你要是像我们父亲那样,你娶了我姐姐,终久也没有味道。我以为你对姐姐好,是当她一个人,一个朋友,没想到——”她笑了。
   我被她笑得有点脸红。到底年轻,口没遮拦。
   “你放心,我会对姐姐说的。”她又安慰我。
   两年。我想,在那种地方泡两年,人会成了什么呢?
   过了很久,我问小曲:“舞厅你去过?到底是怎么样子的?”
   她冷了下来:“也不过是老爷先生寻欢作乐的地方。”
   “你去过?”我问。
   “没有,不过想也想得出。那边家怎么肯给我去?”
   “那边对你很好?”我问。
   她点点头,脸上浮起一个安慰而满足的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是因为她长得像小令,或者因为她更加小,更加无助,我对她也连带关心起来。
   我拿出旺笔.写了电话、地址给她。。有事找我。”我说。
   “不举怪你母亲。她当初把你送到妥当的地方去——”我说。
   “你又弄错了。”她打断我,“不是母亲送我到妥当的地方去,而是妥当的地方实在看不过眼了,找人出面把我拉了去的。当时她把爸爸的遗产花得精光,饭也没吃了,我又小,她留我做什么?乐得做顺水人情。隔了一些日子,又后悔,肥肉原来就是越多越好。我处境正危险呢,我看也不该常常去她那里走动。”
   “不会的,你太多心了,母亲到底是母亲。”我说。
   “你真是好人,家明哥哥。”她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我笑笑。“我送你回去。”我结了帐,“记得,有事找我。”
   “谢谢你,”她说,“不必送了,不然家里要查根问底。”
   “好。你多注意功课,别想太多,你还小呢。”
   “知道。”
   “如果那边真不喜欢你去看妈妈、姐姐,你就别去。”
   “知道。”
   我送她上计程车,她向我摇摇手,走了。看小曲的姿态,便知道她养父母对她很好,她也够乖的。同样两姐妹,还有幸有不幸。她说得也对,如果没有小令,她恐怕就没这么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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