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都市生活>> 王小波 Wang Xiaobo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2年5月13日1997年4月11日)
我的阴阳两界
  《我的阴阳两界》之前看过,感觉也不错,并没有深究。这次又看了一遍,结合其内容谈一下我对这篇文章的看法。
  
    《我的阴阳两界》在王小波的所有小说中算是一篇比较异类的。既不同于《黄金时代》《白银时代》具有非常强烈鲜明的个人风格及时代特征,也不是《红拂夜奔》《寻找无双》这类骗稿费的唐人故事,也不是《战福》《这是真的》之类早期不大成熟的作品。从写作手法上看,《我的阴阳两界》已经非常成熟,而从形式上看,却是一篇不折不扣的象征主义作品。王小波所有成书的小说中,这种纯粹的象征主义作品仅此一篇。而同其他象征主义小说大家比起来,《我的阴阳两界》也算不上绝对出色,差不多可以算是王小波在象征主义方向的一次尝试或者练笔,内容严谨规范近乎于死板,我更愿意相信是一次练笔。
  
    小说从一个阳萎者的角度出发,将阳萎时期作为自己的“阴”,将脱离阳萎作为自己的“阳”。故事即是主人公从“阴”到“阳”的过程。拿生殖器说事,在象征主义里已经是说烂了的主题,毫不新鲜了。大家熟知的如《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里查泰莱先生的性无能,《疯狂的石头》里包世宏的前列腺问题,泛滥成灾了。阳萎这疾病的确有很强的象征作用,当阳萎者是非主人公的时候,阳萎能象征对主人公欲望的压制,如前者查泰莱先生的阳萎;当阳萎者是主人公的时候,阳萎的内涵就更丰富了,可以象征人在社会面前及诱惑面前及什么什么面前的无力。《我的阴阳两界》即是如此,看多都嫌恶心了,一点创新都没有。要不是整篇文章太典型,太标准,《我的阴阳两界》很难说有什么过人的地方。
  
    像王小波大部分小说一样,主人公的名字是王二(王小波是父母的次子)。在“阴”的部分,医院的技术工人王二,阳萎若干年,有人帮人他治病却不见效。王二住在医院的地下室里,阴暗龌龊的地方,在医院也没有什么地位,其人本身就和一根阳萎的生殖器一样,个子很大,却软得要命。突然出现了一个漂亮年轻的姑娘小孙要帮他治病,而且是那种夫妻治疗方法。现实生活中当然出现不了这种事,不过这是象征主义小说,小孙象征一种突然出现的因素,要改变这种已经持续多年的既成事实。于是故事里,年轻漂亮的小孙开始和四十多岁阳萎的王二谈起恋爱,王二还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傻子才会不愿意,等我四十岁开始阳萎的时候欢迎想在治疗阳萎领域有所建树的二十岁漂亮姑娘和我谈恋爱)。这场爱情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医院领导及医生们的嘲笑和反对,甚至连杂工们也参与其中。小孙在“阴” 的时期里,还是以一种比较软弱的姿态出现的,但是比王二要坚决得多。她坚定地继续着,准备在治疗阳萎领域大展身手,从治疗王二开始。于是王二开始受“帝王将相”的刺激。
  
    在“阴”和“阳”之间的部分,有一点模糊,大量夹杂了关于李先生的内容。刘先生这类人物形象常常在王小波的小说中出现,典型的有《似水流年》里痴傻的刘先生。《我的阴阳两界》里的李先生精通西夏文,还会契丹、女真文。抽狗屁烟,穷得可怕,却和一个风骚的女人搞在了一起(五六十岁的人了居然还没阳萎)。这段文字连同煮尿的那一段,是整篇小说里最有王小波特色的部分,这个李先生的形象已经成了王小波的商标。至于这段的象征意义,我还是不明白,也许根本没有吧……
  
    最关键的第三段,也就是“阳”的这段,故事真正有意思起来。小孙和王二要结婚,领导不批,原因是住房问题,里边出现了一段悖论,是这样的,王二是和小孙结婚后就够了分房子的条件,这是别人不能容忍的。于是领导让康复科主任来马大夫传话,将这个问题告诉了王二,有了这么一段对话:
  
    “所以我对马大夫说话用上了对领导说话的口吻:既然我们是为房子结婚,就别分我们房子了。他说,那是不可能的事。够了条件怎么能不分哪。于是我就说,那就分我们房子罢。他又说,这也不成。你们想要房子就有房子,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想要房子的不能让他得房子,没想要的倒会得房子,这才符合辩证法。假如批了你们的结婚,领导上会落入违反了辩证法的困境。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批准。我对马大夫说,其实我们真的不想要房子。您可以把我们都绑起来上电刑。”
  
    这是整篇小说中最大的牵涉到具体的社会压力的部分,其他的包括分避孕套的部分就不细说了。总而言之压力非常巨大,王二一如既往地软下来,小孙还是得迎上去,甚至还和王二在那间陋室同居起来,否则象征主义就继续不下去了。有一天,食堂的厨师开了一句被人开了无数遍,老套的嘲笑王二和小孙的玩笑,小孙就发作了。柿子当然要捡软的捏,小孙的发作不用说是既带有运气成分赶上了厨师,也可以说是有意识要来这么一下。小孙把王二从地下室召唤出来要揍那个厨师。王二虽然软,块头还是很大的。可以说是这一次杀一儆百,大大地震慑了所有人,从而正式进入了王二“阳”的阶段。王二再也不是原来的王二了,小孙让王二找回了在前妻那里丢掉的做男人的感觉。某天夜里,在小孙的刺激下,王二终于不再阳萎,重新挺了起来。这时候有一个问题出现,小孙原来谎称自己不是处女,可是在和王二做爱之后现出原形,处女膜破裂了,血肉模糊。小孙去把自己的“帝王将相”给其他妇科医生看,于是所有人都知道王二硬起来了。在小孙的带领下,王二走进了“阳”的阶段。这时候小孙说的是什么呢:
  
    “笨蛋。申请结婚,要房子呀。有房子不要,便宜他们吗?”
  
    纯洁美丽的小孙露出本性了。领导、小孙和其他人皆大欢喜,小孙被调到科研组治阳萎,他们也得到了新房子,王二也成了所谓“中年业务骨干”。而真正“阳”的人似乎只有小孙,有王二给他洗裤衩,房子也有了,工作也好了,地位也高了。王二则进入了另一种形式的“阴”,也就是被女权主义者小孙所控制,洗裤衩便是在小孙面前的另一种无力。故事的结尾是这样:
  
    “我就是这样倒霉,前半辈子阳萎,后半辈子娶了女权主义者为妻。但是我没有两次阳萎的打算。我认命了。”
  
    阴阳两界,可以说是一种轮回宿命一般的东西,从阴到阳再到阴。“阴阳两界”的说法被王小波之后的人无数次引用,听来已经成为不新鲜了。从影响来看也就是这样。以上,就是我对本文的解读。
第一章 1
  再过一百年,人们会这样描述现在的北京城:那是一灰雾笼罩下的楼房,冬天里,灰雾好象冻结在天上。每天早上,人们骑着铁条轮子的自行车去上班。将来的北京人,也许对这样的车子嗤之以鼻,也可能对此不胜仰慕,具体怎样谁也说不准。将来这样的车子可能都进了博物馆,但也可能还在使用,具体会怎样谁也说不准。将来的人也许会这样看我们:他们每天早上在车座上磨屁股,穿过漫天的尘雾,到了一座楼房面前,把那个洋铁皮做的破烂玩艺锁起来,然后跑上楼去,扫扫地,打一壶开水,泡一壶茶,然后就坐下来看小报,打呵欠,聊大天,打瞌睡,直到天黑。但是我不包括在这些人之内。每天早上我不用骑车上班,因为我住在班上。我也不用往楼上跑,因为我住在地下室,上班也在地下室,而且我从来不扫地。我也不打开水,从来是喝凉水。每天早上我从床上起来,坐到工作台前,就算上了班。这时候我往往放两个响屁,标志着我也开始工作了。我呆的地方一天到晚总是只有一个人,所以放响屁也不怕别人听见。
   我住的地方是医院的地下室。这里的大多数房间是堆放杂物的,门上上着锁,并且都贴一张纸,写着:骨科,妇产科,内科一,内科二,等等。我搬进来以后,找了一支黑腊笔,在每张纸上都添了“的破烂”,使那些纸上写的是骨科的破烂,妇产科的破烂,等等。这样门上的招牌就和里面的内容一致了。但是没有人为此感谢我,反而说,小神经的毛病又犯了。他们对我说,我不该在门上写破烂二字。破烂二字不能写上墙。假如我要写,可以写储物室,写成骨科储物室,妇产科储物室。但是我说,你们玩去罢。他们听了这话,转身就逃了出去。地下室对他们来说,可不是个好地方。
   除了这些堆破烂的房子,就是我住的房子了,门上写着仪修组王工程师的字样。我的左边隔壁是破烂,右面隔壁也是破烂。但是除了破烂,这里还有一些别的东西。走廊上,每隔不远就有一个龛,龛里放着标本缸。缸里泡了一些七零八碎的死人。其中一个就在我的对门,和我同一性别,但是既没有脑袋,也没有四肢。我闲下来就去看他,照我看,他死掉时,大概还没有我大。他的腰板挺的板直,一副昂首阔步的样子,只可惜他既没了首,也迈不开步了。人家在他肚子上开了一扇门,在内脏上栓了好多麻线,每根麻线上栓了一个标签,写着大肠小肠之类的字样。假如这位仁兄活过来,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的哪一部分叫什么。除此之外,他还会发现人家把他的切掉了,但是把和都留着,所以那些东西泡在缸里,就象半头蒜的样子。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好看。还有一些龛放着一些玻璃柜,放的是骨头架子。那些东西自己不能够站立,所以柜底下安着一根木杆子,杆顶上有个铁夹子,夹在项骨上。把死人弄成这个样子,可是一种艺术。一般的人,你就是给他最好的死尸,他也作不出好的标本。因为这个原因,我住的地方就象一个艺术馆。我对这个住处很是满意。
   我住的地方就是这样。我就是门上写的那位王工程师。小神经也是我。他们叫我小神经,是因为我有点二百五。过了一百年,也许人们不知道什么叫二百五。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因为我只呆了二百五十天就从娘胎里爬了出来,所以行为怪诞。其实我在娘胎里呆足了三百天,但是因为我行为怪诞,大家就说我只呆了二百五十天。这种因果倒置是因为我们有幽默感。其实我行为怪诞,是因为我有阳痿病。因为我有阳痿病,所以和前妻离了婚。我现在四十多岁,还在独身,而且离群索居,沉默寡言。
   我不得不离群索居,沉默寡言,因为无论我到了哪里,总有人在我背后交头结耳,说我是个阳痿病人。这就使我很不好意思见人,虽然我已经阳痿了十年,对此已不再感到羞愧,但是我还是不乐意人家这样说我。我不愿他们把我看成了太监一类的东西,虽然实际上我的确和太监差不多。这件事的教训是不要找本单位的人结婚,除非你能确信自己没有阳痿病。我前妻原来是本院的护士,现在调走了。但是在调走以前,她已经把我不行这件事传的满城风雨。现在除了躲在地下室,我也采取了积极措施,到康复科去看病。康复科的马大夫和我关系很好,别人看病要钱(公费医疗不报销康复科),他不管我要钱。
   马大夫治我的阳痿病,开头是用内科疗法,给我开了很多药,并且让我多吃巧克力。他说巧克力壮阳。但是巧克力吃多了食欲全无,我还长了口疮。后来又换了外科疗法,住了一段时间院,躺在床上打牵引。这就是说,在那玩艺上挂上十公斤铅锤,往外拉。牵引了两周,那玩艺拉到了一尺多长(后来不牵引,慢慢又缩回去了),但是似乎比以前还软了。他又建议我动手术,移一节肋骨进去。我觉得这样不好,因为肋骨移进去,就会永远硬挺挺,这样很不雅。他对我的病真是尽心尽力,认为我的病老不好,是对他医术的挑战。最后他建议我做变性手术,当不了男人当个女人好了。但是我坚决不答应,因为我身高一米八五,体重九十公斤,头大如斗,手大脚大,当了女人也不好看。最后他说我不肯合作,就再不给我看病了。但是我们俩关系还是很好,他经常跑到我的工作室来和我聊天。这家伙有六十岁了,养得又白又胖,因为不正经,在头头脑脑面前很没人缘,和一些小大夫小护士倒满亲热的。就是他有一天跑到我这里来,说要给我介绍女朋友。我觉得他脑子有问题:头几天还要叫我作变性手术,现在又要给我介绍女人,一点逻辑都没有。我就这样和他说了。正说时,有个女孩子从外边闯了进来,说道:马老师,您出去,我自己和他说!然后她就自己介绍说:我是妇科的,我姓孙。其实我在食堂里见过她,就是不知道她是妇科的,也不知道她姓孙。
   小孙那一天来找我,起头情形就是这样的。马大夫走了以后,她一五一十地对我说:她马上就需要个男朋友,必须是人高马大,膀阔腰圆,能带得出去的那一种,来帮她解眼前的燃眉之急。这是因为她的前男朋友要结婚,今天晚上就要举行婚礼,她已经收到了邀请,想和一个大个子男人一块去。我想了想,说道:要是这样的话,我能帮上忙。别的事情我就帮不上忙了。这个姓孙的小鼻子小眼,娇小玲珑,一副小孩样,其实已经二十七岁了。到了晚上,我就和她一块去了。婚宴上全是些青年男女,大概都是她的同学,新娘子也是她的同学。我发现,医学院大概只招南方人,所以那一屋子男女全是小个子南方人,白面书生,个个戴着眼镜。我在其中象个巨人。认识我的人都说,我的脸相极凶,还说我吃相难看。我在席上喝了一瓶啤酒,就打了一个大嗝,声震屋宇。然后我讲了一个下流笑话,弄得四座皆惊。其实我没想去捣乱,只是在地下室里呆了很多年,很少有人请我来参加聚会,心里很高兴。但是已经把新郎吓坏了,把小孙叫到一边说了好半天。然后我们就提前退席了。回来的路上小孙说,王工,你把他们都镇了!你帮了我的大忙,我不会让你白帮的。我一定也帮你一个忙。
第一章 2
  后来小孙对我说,作为我给她出气的报答,她要把我的病治好。据她自己说,她读过Masters和Johnson的书,治我的病十拿九稳。我也看过那些书,所以我想这孩子真是个怪人。她梳了个齐耳短发,长得白白净净,还是满漂亮的。不管怎么说,也能嫁得出去,干嘛要来给我治阳痿?女孩子只要嫁得出去,就不必理睬不想嫁的男人。我对她说,你没搞错罢?那都是夫妇双修的办法。她说知道,所以我要和你结婚。先结婚,后治病。
   我和小孙要结婚的起因就是这样。开头我想,这个孩子还要给我治病,我看她自己就该找人治一下,是不是精神病。后来想到她起初找我那一回的情况,我怀疑她吃了别人的亏。既然她都要嫁我了,问一问也没什么。我就问道:你大概不是处女罢。她说当然不是。你要不要看看?我说看什么?她说我可以对她作个妇科检查。我对此是一没有经验,二没有兴趣,而且也没有必要。只有混充处女的,没有混充非处女的。所以我就说:结婚可是你自己要干的,将来可别埋怨我。她说绝不会。她说这些话时,一点也不脸红。
   再过一百年,人们可以在现在留下的相片里想象我:我和大家一样,目光呆滞,脸色灰暗,模样儿傻的厉害。现在你到美术馆去看看十六世纪的肖象画,就会发现上面的人头戴假发,长一张大屁股脸,个个都是傻模样。过去的人穿燕尾服,瘦腿裤,显得头大身子小,所以很难看。但这样的装束在当时,一定是了不起的好穿着。以此类推,现在的人不论穿什么,将来也会傻的厉害。基于这种心理,所以我根本不打扮,经常不理发,不刮脸。当然,小孙是女孩子,不能和我一样。她经常打扮得干净漂亮,因为留着齐耳短发,下面的头发茬每天都要推一推。因为这些原因,我们俩在一起不够班配。但是我们俩经常一道去逛大街,表示我们在恋爱。这是计划的一部分,首先做出了恋爱的姿态,将来请求结婚就不至于显得突兀。
   将来的人谈到我们结婚前的到处奔走,一定会感到奇怪。我根本就没有逛大街的欲望,我常年呆在地下室里,很少走动,所以腿上的肌肉都退化了,白天走了路,晚上就腿疼。天寒地冻,不能去公园。我们总是在商业区里逛,但也没有要买的东西,更没有买东西的钱。过去我一个人在城里逛,老是低着头,看看地上有没有掉的钱,这是我几十年的积习。现在我也和小孙在北京城里闲逛,我倒是不低头,但是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倒是小孙时常有所见,走着走着就会忽然捏我一把,说道:看见了没有,刚才那个人盯着我看。听了这话,我就会猛然转过头去,大声说道:哪一个?她把我拉回来说,别这样,你要把别人吓死了。走到街上,我有时也会注意到她忽然把小嘴一扁,小脸一扬,脸上似笑非笑的模样。要不然就是忽然抓住我的胳臂,把全身挂在我身上。这大概是因为又有人看她了。但是到底是些什么人在看她,我一个也看不见。
   星期天小孙把我带到王府井一家理发馆门前,让我往橱窗里看。我看了好半天,才认出橱窗里有一张相片是她。那是一辐黑白上色的相片,再过一百年,人们就会根据相片上的水彩,断言拍照时彩色摄影尚未发明。相片上的小孙涂了个红脸蛋,和她本人一点也不象。那相片就象现在看到的玛丽莲·梦露,或者猫王的相片那种五官不清,色彩斑斓的样子,露出五十年代那种村气土气;但是再过一百年,人家看到一个女孩子站在橱窗里自己的相片前流连忘返,也会露出会心的微笑。我对她说,快走罢,呆会人家会出来说:小姐,是不是想把相片要回去。她就勃然大怒道:你说什么呀你!
   小孙说,她在大街上走时,经常迎上这样的目光:先是盯上了脸,然后一路向下搜索,在胸部久久的停留。然后久久端详她细长的腿。她对自己的腿很是骄傲。这种景象我从没看见过。我想人家也许是在看她那条石磨蓝的牛仔裤,那条裤子值我一个月的工资。她对这种说法十分愤怒,说我在蓄意贬低她。其实我没有这样的意思。我早就注意到她的头发细密茂盛,柔软光滑,就象一只长毛猫的毛一样,每次从外面回去,走到医院门口时,她都要把手伸给我,让我拉着它。那只手非常小,柔若无骨,又凉又滑。我们拉着手从门口进去,她还要去问传达室的老头:有我的信没有?然后和每一个见到的人打招呼。我和小孙谈恋爱的情形就是这样的。
   我和小孙每天下了班就到王府井喝咖啡。后来我对咖啡上了瘾,每天必须喝五大杯,否则就呵欠连天,而咖啡太贵了,比外国烟还贵。据马大夫说,我这叫作咖啡因依赖。他又要给我治这种病,但是我拒绝了。我怕他用咖啡搀上大粪给我喝,据说他就是这样给人戒烟。我只是向他打听外界对我和小孙恋爱的反应。他告诉我说,情况不容乐观,人家说,小孙是面子下不来。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她借用我在她前男友结婚那一天去给她撑过场面之后,如果现在就不理我,则显得太冷酷,太薄情。因此她必须和我假恋爱一段,然后再把我甩掉。这就是说,一个女孩子,应该表现得温柔多情,尽管她其实不是那么温柔多情,也要假装成这样。这也就是说,小孙借用我去参加婚宴的事现在已经是尽人皆知了。这件事起初只有三个人知道:一个是我,一个是小孙,还有一个就是马大夫。我们每个人都有把这件事泄露给别人的嫌疑。马大夫主动告诉我说:这件事我可没对任何人说过,也不知别人怎么就知道了。
   假如马大夫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小孙也不告诉别人(这事对她名声有损),剩下只有我最可疑。但是我成天呆在地下室,从来不和外人接触;最后的结论就是我们谁也没告诉别人,这事就自己传出去了。由此得到一个推论,我们医院里现在安装了一台可怕的仪器,可以窃听全院每一个角落。这台仪器由一个长舌妇操作,她听到了我们在地下室里的谈话,然后就告诉了医院里每一个人。但是这件事非常的不可能,因为他们安这仪器时,必定要找我。我是全院唯一的电气工程师。连我都不知道医院里有这台仪器,那就必定是没有。
   根据医院里现在的传闻,小孙是个极好面子的姑娘。她不乐意在前男朋友结婚那一天显得孤独无伴,所以借用了我。这是很正确的。根据同上传闻,她的小算盘又极精,找一个阳痿的男人来撑场面,将来不会有任何损失;有损失的是我,因为我被女人耍了。但是实际情况不是这样,实际情况是小孙正在献身于科学,准备在我身上探索一条治疗阳痿的新路。我和她是医生与病人的关系。当然这一点是秘密的。在开始治疗前,她必须嫁给我,然后治疗才合法,治好以后,才好写报告,拿出去发表。为此必须叫大家相信我们在恋爱。小孙说,我们俩必须在人前再亲密一点。她建议我们中午时到门厅里去接吻,但是我觉得过于肉麻。于是她建议我们从外面回到医院里时,显得再亲热一点。这就是说,在经过大门时,她要骑在我脖子上。我问了她的体重,体检时什么也不穿是四十三公斤,现在着了冬装,顶多也就是四十八公斤,这不算重;更何况她说,把你治好了以后,骑我的时候还多着哪;所以我实在没有理由不答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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