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女性小说>> 铁凝 Tie Ni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7年9月)
第十二夜
  小說總要有吸引人的地方。
    
    比如鐵凝的《第十二夜》,主人公是個女畫傢,在北京城外的農村像農民買了一農宅做畫室。這一點相信很多人都能理解,城裏人還很嚮往,可等農民把錢放入口袋後說房子裏還有她垂死的姑姑。
    
    這纔第一次去看房子,的確,她快死了。但衹有等她死了,她才能從寄居在朋友的住所搬入早已屬於她的、被一個垂死老人拖延的畫室裏。
    
    在接下來的敘述裏包括作者和讀者都在等待,懷着些須焦急,並非惡意的、卻暗懷期盼的,等待老人的死去。
    
    但臥病數年的老人居然坐了起來,開始活動…作為讀者,我們看了個開頭,而當老人坐起來的時候就感覺上了一艘莫名其妙的船,急於知道它究竟駛嚮何方。
    
    說它是懸念,並沒有這麽矯造,衹是留了一個問號給我們,如同開了一個小口子的門,裏面一個影子一閃,沒看清或者看清了,很快。我們無法抑製去走近去窺探、去…那是我們的欲望。我們衹想看清我們的欲望——通過閱讀。
    
    這就是一個有想法的作者奉獻給我們的。
第一夜
  7月的這個下午,我開車從B城出發到馬傢峪去。馬傢峪是B城北部山區的一個小村,離B城三十公裏,開車衹要五十分鐘。當初老秦嚮我介紹馬傢峪的時候,最先強調的便是城鄉之間這種理想的距離:不能說近,可又决不太遠。你花很短的時間就能由一座城市忽然到達一座地道的山村,這種“忽然”感便讓不少久居B城的人産生一種莫可名狀的亢奮,馬傢峪因此吸引了包括我在內的一些畫傢。幾個月前,已經很有一些我的同行先於我在馬傢峪買了當地農民的院落,有人還在舊院子裏蓋起帶天窗的新畫室。這些院落,多是在山下建了新房的農民丟棄在山上的,馬傢峪的村民大多已集中在山下開闢了新村。用老秦的話說,農民正一步步挪下山來嚮城市靠攏,城裏人卻渴望一步步奔出城去要在山上占領一席之地。也算是當下的一種時髦吧。
   靠了老秦的鼓動,我去過幾次馬傢峪。每次的落腳點,自然是老秦買下的院子。老秦可說是馬傢峪新居民中的元老,他告訴我馬傢峪是他“發現”的,有了他最先在這兒的安營紮寨,纔逐漸有了後來的蜂擁而至者。老秦的院子亂糟糟的,窗下的兩小畦白蘿蔔,由於缺水,長得很不舒展。馬傢峪至今還沒有自來水,吃水要到二裏地之外的一個小水庫去擔。不知為什麽老秦還非要種上兩畦蘿蔔不可——他又不管它們。順着東墻,他又蓋起一溜臨建似的小房,說是客房,專供像我這樣的客人居住的。老秦的畫室兼臥室也是混亂不堪的:地上戳着敞開口的小米口袋,床上堆着碗裝康師傅方便麵。三間原本裸着黑檀梁的石頭房,他把墻刷白,吊了石膏板的頂子,反倒有股子城不城鄉不鄉的單薄之氣。那時老秦的畫架上架着一張未完成的大油畫,畫面是一枚直徑為一百八十釐米的一分錢人民幣。猛一看這枚“大”錢,我立刻想起小時候常唱的那首著名兒歌:“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它交到叔叔手裏邊……”再細看,這枚陳舊的、旮旮旯旯漚滿汗泥和黑色油垢的硬幣其實沉重而又世故,真有點撿它不起的感覺。老秦對我說,就這一分錢,折騰了他兩個月,雜事太多,老是靜不下心來把它完成。
   老秦說的雜事照我看都是他自找。現在他已經成了馬傢峪買房者與賣房者之間的中人,整天忙於領着人看房、侃價、立字據、按手印什麽的。我知道這種交易違反國傢政策,農民出賣的是宅基地,而宅基地是他們無權出賣的,買房的人也就無法享受法律的保護。不過這是一個容易起哄的世道,人們都生怕自已被什麽好事落下。既然這麽多人都在違反政策,我違反一下又有什麽不能呢。我决定在馬傢峪買房,多半也是基於這種心理。何況,老秦給我物色的院子挺合我的心意。那是一個倚坡而建的方方正正的小院,一溜三間北房,年代雖久,但灰、紫兩色的石頭房基高而堅固,想來隔潮的性能是好的。屋門鎖着,不過我並不急於進屋,這一帶房屋的格局大同小異。我猜想這屋內的檁梁也定是粗壯烏黑的,我不會像老秦那樣吊石膏天花板,黑梁白墻是我想要的風格。院中有兩棵筆直的椿樹,屋後山坡上是一棵花椒樹和幾株山杏。站在高高的臺階上嚮南望去,你面對的是一架綫條和緩的緑茸茸的小山。老秦攛掇我說,最重要的是空氣,不信你嚼嚼。我品嚐着馬傢峪濕潤、清亮的空氣,初次覺得好空氣的確是可以咀嚼的,特別是站在這個小院裏。我决定就要這個院子。由於信息遲於他人,我知道馬傢峪能供我挑選的院子其實已經不多,這使得我這决定本身也多少帶點起哄的味道。我請老秦去打聽房主的開價,並囑咐他越快越好。很快我就見到了房主。房主名叫馬老末,是個五十多歲的駝背,煙黃臉,腫眼泡,看人時目光猶豫,主意卻很穩。當他看出我真心喜歡這院子時,便耗着時間(約兩個月),並把價格一提再提。後來靠了老秦的努力和他在馬傢峪的好人緣兒,馬老末答應一萬二賣給我。
   7月的這個下午,我便是得到老秦的準信兒,帶着錢來馬傢峪買房的。但是這一日我沒有見到馬老末,老秦下山去找他,傢人說他到B城賣杏兒去了,明天上午才能回來。我本能地對這種說法表示懷疑,老秦安慰我說:“沉住氣,有我在呢,他不會變卦。”他要我今晚就在馬傢峪住下,明天上午死等馬老末。
   這晚我住在了老秦的“客房”裏,與我同屋的是老秦的女兒小銘,一個十歲的忽閃着大眼不說話的女孩子,正在這兒過暑假。整整一個晚上我和小銘衹說了三句話。她問我:“我怎麽稱呼你?”我說:“你應該叫我阿姨。”她說:“還是叫女士吧。”
第二夜
  吃過早飯,馬老末還無蹤影,老秦就讓我看他的新油畫。上回那枚一百八十釐米的“一分錢”據他說已經賣了,賣了六千——老秦在這方面沒有虛榮心。我說一分錢能賣六千也不錯了。新油畫是老秦的自畫像吧,畫面上的老秦正咧着大嘴,沒心沒肺地衝觀衆笑。老秦說這張畫名叫“傻笑的臉”,一個荷蘭人已經預訂了。我久久地望着“傻笑的臉”,心裏卻苦苦地想着馬老末的行蹤。他越是沒有蹤影,我想買那院子的心情便越是急切。我甚至嚮老秦表白,衹要今天能辦妥此事,我其實還可以在價格上作些讓步。
   過了中午,過了下午,晚飯前,馬老末終於露面了。他麻耷着腫眼泡坐在老秦的床邊說,那院子,眼下已經有人出到了一萬五……接着他就不往下說了。我和老秦都已聽明這是一個要加價的開場白,老秦一邊衝我使眼色,一邊把馬老末叫到院裏。兩人嘀咕了半天,又一塊兒回到屋裏,老秦嚮我宣佈了一個新數目——那當然是馬老末和我都能接受的一個新數目:一萬三千塊。我心裏已經認了這個數,但還是假裝遲疑了一下。然後,一萬三千塊,我買下了馬老末的院子。照例是由老秦擬定房契,我們三方分別在房契上簽字蓋章。我收起房契,馬老末點清我付給他的錢。當他把錢裝進一隻粗布小面口袋時,他說還有個事兒,他說他的大姑眼下還在那院裏住着。不過老太太七十好幾,一直病着,已經活不了多大工夫了,她一死,我立刻就能搬進去。
   這是我聞所未聞的一件事,老秦也表示了他的驚異。他對馬老末說當初可沒談過這一條,當初他提到那院裏好像住着個病老太太時,馬老末分明答應衹要房一賣,他會立刻把他的病大姑接下山去。馬老末沒有正面否認他答應過老秦,不過他又說,也許老太太明天就死了呢,也許就在今兒晚上,“今兒早起我傢裏給她去送飯,見頭天的飯菜她一口也沒吃。”我對馬老末說,錢我付了,那院子就已經歸我,無論如何你們得立刻把老太太接走。是啊是啊,老秦也附和着我,馬老末苦笑着說,不是他不接大姑,是大姑她不離開那院子。他看了看老秦,又看了看我,說:“要不你們跟着我過去看看?”他那神情是帶有鼓動性的,像是說,看看你們就知道我說的不是瞎話——她沒幾天活頭兒了。
   這一切都叫人惱火。馬老末急着要錢,我急着要房,這就意味着,我們都得盼望那大姑快死。回想剛纔馬老末鼓動我們去看看的那份神情,就好像此時此刻她說不定已經在那小院裏死去。於是,懷着一種既焦慮、又殘忍的願望,我和老秦跟着馬老末前往我的院子(的確它應該獨屬於我了)探察。
   我的院子與老秦的院子相隔不遠,五六十米吧。在黑暗中,我們沿碎石小路深一腳淺一腳地摸進院,走上那幾級高高的臺階。馬老末掏出鑰匙打開門鎖,自己先進屋開了燈,纔把我們讓進屋去。屋是一明兩暗的格局,但四壁空空,給人感覺房主為了賣房,已搬走所有能用的傢什。馬老末帶我們進了東屋,嚮炕上指了指。藉着十五瓦的燈泡,我最先看見的是垂懸在炕沿的一挂白發,二尺來長吧。順着白發嚮上看,纔見炕上團着一堆破搌布樣的東西,想必那便是大姑了。我沒有找到她的臉,沒有看見她的蠕動,也沒有聽見她的聲息。馬老末熟練地把手放在深埋在那團“搌布”裏的某個部位試了試說,唔,還活着。
   我又住在了馬傢峪,這一夜睡得很踏實。因為房子終於到手了,而那大姑也確是垂死之人。
   我和老秦的女兒小銘照舊沒有什麽話說,當我脫掉衣服躺上床時,她忽然告訴我:“女士,你的奶長得好看。”這話出自一個十歲的女孩子之口,不免讓人有種驚懼的感覺。我不理她,一心想着我要珍惜我的才情我的時光,躲開所有的喧囂,在馬傢峪我的新院子裏畫些好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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