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女性小说>> 铁凝 Tie Ni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57年9月)
玫瑰門
  這是女作傢鐵凝的一部最重要的長篇小說,小說的主人公猗紋是作傢為新時期中國文學畫廊貢獻的一個富有奇特光彩的人。書中的主角都是女人,老女人或小女人,所以,“玫瑰門”其實就是“女性之門”。書中寫了女人與女人、女人與男人之間發生的一係列較量和抗爭,可以稱得上的一場驚心動魄的“玫瑰戰爭”。
  內容簡介
  《玫瑰門》的敘事,主要落筆在司猗紋及其外孫女蘇眉這一老一少兩位女性身上。司猗紋渴望的是認同——早年渴望獲得傳統家庭的認同,後來渴望獲得政治社會和革命群衆的認同。為了這種認同的實現,司猗紋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也使盡各種手段,包括身邊的親人,都成了她討好時代的道具之一。但由於她身上有着過於堅硬的個人特徵,她再怎麽妥協和委屈自己,終究和時代格格不入。
玫瑰門 第一章
  這麽早去機場是蘇瑋有意的安排。
   蘇眉乘坐的“雪鐵竜”隨着大流在機場路上跑,車窗把裏外隔得很嚴。透過玻璃,蘇眉還是能看見近處的迎春和遠處的樹木。迎春剛綻開骨朵,路面就要被一個新的季節簇擁;遠處還是灰蒙蒙一片,像中國北方所有地方一樣,灰禿禿。越灰蘇眉看得就越認真,心裏卻是一片空白。後來她給這空白嚇了一跳,就偏過頭隨便找個話題跟坐在身邊的蘇瑋聊天。
   妹妹蘇瑋要和丈夫尼爾去美國定居,蘇眉從外地專程來北京送他們。蘇瑋想把和姐姐的告別弄得從容些。
   蘇瑋正盯着坐在前邊的丈夫尼爾,盯着他的後腦勺。這是一個覆蓋着慄色頭髮的後腦勺,頭髮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懸在尼爾微長的白脖子以上。蘇眉看着蘇瑋惱怒的眼光,知道她又在怨恨尼爾把頭髮理得太短。於是她們的話題便是尼爾的頭髮。
   蘇眉也覺得尼爾的頭髮弄得過於短了,儘管長發時代已過去,就像哪本外國畫報上的大標題:“哀嘆長發已成過去,短發又捲土重來!”為那標題作陪襯的居然是裏根、密特朗和剛被趕下臺的馬科斯。但尼爾現在的頭髮比那些大人物還短,留這麽短頭髮的男人仿佛不會給女人做丈夫,衹能給女人做弟弟。當尼爾轉過頭,把那張端正、單純的臉和一雙灰藍眼睛對着她們時,蘇眉的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這個小美國佬。她心裏說。
   對,美國佬。她們不這樣稱呼美國人才幾天?現在一個美國佬就成了蘇瑋的丈夫。
   她們再三地、使勁地貶尼爾的頭髮,尼爾不得不拿漢語為他的頭髮作辯護。他說這是在長城飯店理的,還說他最相信“長城”,別看他住在麗都假日飯店,理發還得去“長城”。尼爾把長城說成“張陳”,“理發”發音倒還正確。蘇瑋說“長城”算什麽,照樣能把人理成個“莊稼主兒”,對,“村兒裏來的莊稼主兒”。這是不久前蘇瑋又教給尼爾的一句中國俗話。她笑起來,露出整潔的白牙。尼爾說他並不在乎“村兒裏來的莊稼主兒”說他最喜歡的就是莊稼主兒的熱炕頭,他最願意在熱炕頭上“打個盹兒”。蘇瑋說,行,下次回中國就給他找個莊稼主兒的炕頭住。蘇瑋曾經專門領尼爾參觀了一次農村的炕頭。
   蘇瑋有點偏嚮“麗都”,剛纔離開它時,她還站在門前很註意地看了它一會兒。
   蘇眉退出了這場小小的打趣。蘇瑋對丈夫的那種“過分”叫她不知是高興還是辛酸。她又不知這辛酸源於哪裏,是為了蘇瑋還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這茫茫無際的、熙熙攘攘的“大村兒”假如能把生養她們的這塊地方統稱為“村兒”。
   她知道尼爾在“長城”理發。美國BL公司駐北京的雇員們都愛上那兒弄頭髮,卻不想把錢扔在住起來舒服的麗都假日飯店,儘管他們吃喝拉撒都在四星級的“麗都”。
   蘇瑋和尼爾結婚後也一直住“麗都”。一年多的飯店生活使她變得既能隨機應變地四處找茬兒挑剔,又不失彬彬有禮。那時她還沒有辭掉譯文出版社的工作,尼爾每天下班後總是用公司的包車去出版社接她。然後他們就商量晚飯,蘇瑋總是提議回“麗都”去吃“東方快車”,不然就幹脆找個小館去吃老豆腐、生煎包子或者朝鮮冷面,她不願把錢大把大把地扔到那些貌似神乎其衝的大地方。尼爾嚮蘇瑋訴苦說他吃冷面吃得光拉肚子,蘇瑋卻說這也是一種鍛煉。她不是整天整天地喝涼水麽,既然美國人都喝涼水。
   蘇瑋吃小館、喝涼水,卻和“麗都”上上下下熟得要命,連大堂警衛和輕易不露面的水暖工也和她關係不錯。
   起初酒吧、餐廳的小姐們把她恨得死去活來,她們把她當成尼爾的露水朋友。當她們知道她是尼爾新結婚的夫人時,又覺得她有點冒充。就你?她們想,你這個整天穿着短褲和那種滿街都是的套頭衫的人物,會是夫人?她們對尼爾加倍熱情、嫵媚,請蘇瑋點菜時就用鼻音很重的腔調。就像北京公共電汽車上有些售票員對乘客一樣,故意操起鼻音把話說得含糊其詞,含糊得你最好聽不清,你最好傻頭傻腦地多問她幾句“什麽”,好讓她們更帶出幾分奚落你的口吻讓你更聽不清,她們老是願意給傻頭傻腦的乘客找點事兒。
   蘇瑋故意跟那些小姐們講漢語,顯出傻頭傻腦。她們就更對她做出些不屑一顧。在這裏講漢語就好像你正嚮她們宣佈你是個文盲是個土著,是個口袋裏一個子兒沒有的鄉巴佬。衹有那些純正的外語才能和這輝煌的大堂、粉紅色酒吧、肖邦的鋼琴麯乃至設立在樓梯旁的秦始皇兵馬俑復製品相匹配。她們故意把啤酒和德國清湯一股腦端上來,把冷熱菜都攤給蘇瑋。直到尼爾的白臉氣得白上加白,說她們簡直是在侮辱他的太大,並聲言要找領班、找經理時她們纔老實下來,也纔相信蘇瑋的身份。老外對露水朋友沒那麽認真,請她們去酒吧喝杯酒是高擡她們,一般頂多扔給她們兩條短褲然後就“拜拜”,也許那短褲是剛從皇城根兒倒爺攤兒上買的。
   尼爾還是不罷休,他那一米九○的高大身軀在餐廳裏衝撞大有磺掃一切的架勢。結局自然是服務小姐嚮蘇瑋道歉,並且在以後的日子裏不再用鼻音有一搭無一搭地跟她說話。見好就收,瑋和她們也保持了極友好的關係。她們碰見聽不懂的外國話還蘇瑋代翻,蘇瑋甚至“老練”地告訴小姐們對哪些老外應熱情真,對哪些簡直就把他們扔在一邊兒,讓他們就那麽幹坐着,坐老實了再去服侍他們。
   蘇瑋終於以她那不修邊幅但又整潔的儀表和她那待人的中國式的摯誠,使小姐們心理得到了平衡。她戰勝了她們,付出了一個中國人在中國的四星級飯店生活所要付出的雙倍努力。
   現在他們終於要結束這熱鬧非凡、事端無窮卻又單調乏味的飯店生活了。蘇眉來到“麗都”幫蘇瑋收拾東西時,蘇瑋對她說現在就想吃小蔥蘸醬,弄一屋子蔥味兒蒜味兒,再來一塊焦黃的棒子面貼餅子。
   蘇眉對蘇瑋的說法不置可否。她不懷疑她對於小蔥和大蒜的渴望,但此時此刻這顯然是一種豪華的渴望,一種對於西餐稍帶惡意和撒嬌的對抗。
   每天都是小蔥蘸醬呢?
   很晚她們纔把東西收拾清楚,然後尼爾提議去酒吧。
   蘇眉很喜歡那種叫做“新加坡司令”的雞尾酒,尼爾卻為蘇眉要了一種墨西哥野人酒。那酒倒也風雅,還有着花哨而嚴格的喝法:先將????塗在虎口用舌頭去舔,然後隨酒咽下那????,再吮一片單跟的檸檬。蘇眉想,這喝不如說是表演,表演着雍容華貴,又表演着鄉村野俗。在這裏,蘇眉最喜歡的還是擺在烏木圓桌上的一小碗爆玉米花。玉米花常使她想到美國式的簡樸、單純和中國式的物美價廉。她知道麗都飯店的創辦人威爾遜,當初就是在美國劇場裏賣爆米花起傢的。後來威爾遜竟帶着他的爆米花嚮全世界開拓了,全世界都有了威爾遜的爆米花,全世界都有了他的假日飯店。一小碗爆米花代表了一個企業傢偉大的聰明和才智;看上去就像白吃,你卻忘了,有了這白吃你才能把你自己吃成一個窮光蛋。
   這就不如中國,吃爆米花再吃也不會把人吃窮。中國,北京,四分錢一大包,兩分錢一小包。少年時蘇眉在北京住,鬍同口就有那麽個小鋪,賣爆米花的是個駝背老頭,你往小窗戶裏遞他四分錢,他就讓你自己伸手到小窗子裏去拿一包爆米花。那時蘇眉最願意伸手去拿,她覺得拿像白給。現在想來,當時老頭那小鋪便是個“自選商場”了。自選商場的發明者一定是利用了人那種自拿時的得意心理。可駝背老頭終未成為威爾遜,就像秦皇漢武衹知修長城不知出擊。
   現在纔是白給,一種聰明的白給。你吃完一碗,着深紅西裝的服務小姐不失時機地又給你送上一碗,衹要你坐得住。可你總不能坐在這兒光吃不要錢的玉米花,從面子上考慮你也得要點別的。那麽來吧,一份“新加坡司令”一份“虎口脫險”(蘇眉創造的名字)已經花掉了一個中國高級知識分子全月的工資。
   她聽見蘇瑋又在嚮招待要“漢尼肯”啤酒。蘇瑋寧可帶尼爾去吃老豆腐、冷面,也不願意讓蘇眉在這裏吃得氣派。蘇眉暗示她不必再過分,但蘇瑋有自己的一套。她善於在很短時間內形成自己不容別人置疑的一套,包括付小費,她都在領導着中國的“新潮流”。
   剛纔離開“麗都”時,蘇眉就發現蘇瑋嫻熟而又不露聲色地把一張十元的兌換券塞給了行李員,以至於就在她眼前的門衛都沒看見她這個小動作。
   機場就這樣到了。送走行李,辦完一切手續,告別的時刻就來了。
   但一切並非蘇眉想象得那麽悲痛欲絶,蘇瑋甚至有點神不守捨。她拉着蘇眉東竄西竄,還去了趟洗手間。回來一邊走一邊問蘇眉記不記得她八歲那年患急性腸炎的事。當時她上吐下瀉,媽帶她去醫院,在醫院門口碰見一個熟大夫。那大夫不顧她的死活沒完沒了地跟媽說話,她就蹲在地上吐,吐着吐着居然發現這位男大夫穿着一雙女式涼鞋,和她們班主任那雙一模一樣。蘇瑋說她就一邊吐一邊研究他的女式涼鞋,她甚至還發現那大夫的大拇腳趾上長着灰指甲。越研究越惡心,越惡心越研究。
   尼爾對蘇瑋的故事半懂不懂,也不感興趣。他微微伏子衹對蘇眉說,現在他要給她下一個命令,分手時請她不要哭。他說着拍着她的肩膀,像一個大人對一個兒童。蘇眉忘記了他那衹能做小弟弟的後腦勺。
   尼爾的“命令”反而使蘇眉生出歉意,因為此時此刻她並不想哭,她甚至正為自己那遲遲不能到來的悲傷而感到焦急。她覺得是機場大廳的嘈雜阻隔了她的許多真情實感,就像世界的嘈雜阻隔了人類的真情實感。世界是太嘈雜了,她想。
   乘美聯航空公司航班的女士們先生們已經在“安檢”入口處排起了隊,她們衹能在這裏分手。這支短隊很快就縮得更短,蘇瑋仿佛沒有任何準備地一下子就前進到人口處。蘇眉的喉嚨突如其來地哽住了,她吞咽着不斷涌上來的酸鹹的淚。就要人口的蘇瑋忽然又跑過來,隔着欄桿抱住了姐姐。她們還是沒有顧忌地哭了。她們的皮膚都是淡褐色,發着暗金一般的光澤;都是黑而且軟的頭髮,哭的節奏、眼淚的流速一模一樣。蘇眉聞見蘇瑋身上還有奶味兒,小時候遺留在身上的奶味兒。她們許久沒有這麽親近過了,原來那奶味兒還在。
   蘇瑋和尼爾消失在那條筆直、漫長的傳送帶上。尼爾白皙的手臂搭在蘇瑋的肩上,那副肩膀微微地顫抖,他們不回頭。
   蘇眉很快就出了機場大廳,就像要盡快逃脫剛纔那場不期而至的難過。走下臺階她又回頭看了一眼,她一眼就看見大廳上面“北京”兩個字。她覺得它們矗立在那裏既單調又孤苦伶仃,和什麽也不協調。
   她被幾個出租司機攔住。他們爭着搶着要拉她,臉上都有一半是威脅、半是乞憐的表情。蘇眉熟悉這種表情。也許中國人對中國人的任何威脅或乞憐都無濟於事,中國人還是善於按照自的習慣和能力處理眼前的一切麻煩。蘇眉挑了一輛最便宜的“菲亞特”,每公裏六毛。
   六毛的車子帶她重返機場大道,她沒有再去留意近處待放的迎春和遠處灰色的尚在復蘇的原野,她衹覺出幾分遺憾;蘇瑋走了,原來她們連蘇瑋的理想和對未來的展望都沒來得及談,為什麽蘇瑋把自己扔了出去?也許這個看上去復雜得不能再復雜的問題,對於蘇瑋卻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就像她們小時候有一次在北京站候車室等車,為了給自己找個地方坐,姐兒倆竟一起衝一個躺在椅子上的女人大吵。結果那女人衹給她們騰出了屁股大的一小塊地方,小瑋先擠着坐下了。後來不知怎麽的,她七折騰八折騰竟然又給自己爭出一塊足能伸開腿睡一覺的地盤。
   現在蘇瑋也許又是一個七折騰八折騰。沒別的,伸開腿睡一覺,腦袋在中國,腿伸在美國。
   伸伸腿也許並不是享什麽清福,不就是把椅子,誰也用不着羨慕。這一定是蘇瑋的回答,蘇眉想。
   車子很快跑進了城,眼前有了許多的人和許多的車。一個老太太拎着幾條帶魚興高采烈地在便道上走;化妝品商店門口貼着黃紙黑字的醒目廣告:“睫毛已到”;站牌下的人們涌下便道正期待着下一輛104 或者108 ;一位闖了紅燈的小夥子正跟“滯扭”。但是人們都脫去了棉衣顯得步履輕快,儘管有人面帶愁相兒面帶焦急。
   這是一份實在的日子,人們還是需要實在。四星級飯店從來不屬於任何人,那是過客們匆匆的驛站。人是那裏的過客,但人不是光陰。“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誰的詩?上一句應該是“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對,李白的《春夜宴諸從弟桃李園序》,一個復雜的標題。逆旅,諸弟,春夜,光陰,過客,都像是與她們的 車停了,這次不是紅燈,響勺鬍同到了。
   蘇眉要去響勺鬍同。
   付司機車費時她發現她的手包裏有一個信封,裏面是兩百元兌換券和蘇瑋的一張字條。字條上說錢是讓蘇眉付車費和給婆婆買營養品的,她請蘇眉代她看看婆婆。
   蘇眉想,小瑋這傢夥。她掂量着這個“來歷不明”的信封。
   她下了車,捏着信封站在鬍同口想,是現在進去還是下次再來,雖然她早就作過現在進去的决定。
   她還是上了一輛開往火車站的公共汽車。
   下次吧。她想。
玫瑰門 第一節
  她跟她第一次見面就不愉快。
   媽說:“眉眉,叫婆婆。”她不叫,還把臉一扭,小黑脖子梗着,很直。
   一副不招人喜歡的樣子。
   她是一九五七年出生,她的婆婆——也就是外婆,比她大半個世紀。她無法說清這個比她大五十歲的人為什麽會惹她一肚子不高興,她甚至想成心和她作對。那年她五歲。
   在五歲的她面前,婆婆顯得格外高大,顯得非常漂亮和氣派。她那潔白細膩的臉、紅潤的雙唇和夾雜了少量銀絲的滿頭黑發,使她看上去比本來的年紀要年輕許多。她的體型偏瘦,卻有—雙秀氣而又豐滿的手:手掌短而窄,手指修長、溜圓,手背的皮膚還綳得很緊,看不見血管。她隨便地揚起一隻手,不斷把微微彎麯的短發捋順。她對五歲的她說:“個兒倒是不矮,就是瘦。”
   關你什麽事。
   眉眉把臉轉嚮媽。
   媽或許沒有看見轉過臉來的眉眉,她正坐在寬大的梳妝臺前胡亂照鏡子。鏡臺前有一隻絲絨面子的杌凳,紫紅。
   眉眉覺得媽現在不該照鏡子,應該和她站在一起替她說話。不說她,說別的也行,這樣婆婆就不會光註意她了。
   媽照起來沒完,就像覺得鏡子裏的她比她自己好看似的,媽也在嚮後撫弄頭髮,頭髮沒彎兒,很黑很密。
   “眉眉,把茶杯遞給我。”婆婆吩咐她,仿佛試驗她的智力。
   她進幼兒園時老師就這麽試驗她,讓她認方塊,認圓圈,還認紅黃藍白黑。現在婆婆讓她認茶杯。
   她早坐了下來,媽旁邊有個高杌凳,她兩條腿離地懸着。
   茶杯用不着認。
   “要是整天坐着不動,倒也叫大人省心。”婆婆說,發現眉眉的不可造就。
   於是眉眉站起來。
   “叫婆婆。”媽可能註意到外婆和外孫女之間的什麽了,不再照鏡子。
   “婆婆。”她倒是叫了,聲音很小,覺得這個稱呼很難。叫,是為了證明她和婆婆之間沒有什麽,證明她沒有不高興。她想不明白她為什麽要自己作這種證明。
   婆婆沒有明確的答應,就開始笑話她的口音:“怎麽和丁媽說話一個味兒?”
   婆婆笑出了聲兒,嗓子格格地哆嗦着。媽也笑,但沒聲兒,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笑。
   她坐上了媽空出來的那個絲絨杌凳幾乎要哭。她順手從鏡臺上拿起一支眉筆(她以為是鉛筆)背過手便使勁在絲絨面上亂畫,她畫得狠,想把那絲絨畫個亂七八糟,最好再紮個窟窿。她們憑什麽把她和一個沒頭沒腦的丁媽往一塊兒聯,丁媽是誰?反正不是好人,不然為什麽有人笑。她畫了一陣就把那筆悄悄往杌凳底下塞,讓你們永遠也找不到。
   丁媽是媽小時候的保姆,傢在雖城附近的農村。媽都上了大學丁媽纔離開婆婆傢,於是她們就突然扔下眉眉談丁媽。媽說前幾年還見過丁媽一面,背駝得厲害,兩衹手患着類風濕,還淨打聽大奶奶(眉眉自然不知道大奶奶就是婆婆)。後來沒再見過面,興許不在了。她們沉默一陣,好像都很懷念她。
   也許是想起了丁媽的緣故,她們忽然想起該吃午飯了。婆婆出去了一會兒,買回了菜,買回了“蠃絲轉兒”和饅頭。菜其實是肉和香腸。有一種鮮紅透明、吃起來甜絲絲的肉,後來眉眉纔知道那叫叉燒肉,婆婆衹稱它為“叉燒”。媽做了一個湯,婆婆吃了很多香腸和叉燒,也不讓媽。一邊吃着,一邊挑剔那叉燒的不地道。
   “哪兒趕得上‘天福’。”婆婆說。
   “還有‘天福’?”媽問。
   “有。也不如從前。”
   媽不挑剔,給眉眉往饅頭裏夾了幾塊香腸和叉燒,就自己吃自己的了。眉眉沒吃出什麽滋味,她註意着桌上的“蠃絲轉兒”,卻沒人讓她。
   吃完午飯就睡午覺,這像是婆婆傢兩個挨着的節目。窗簾被拉得嚴嚴實實,屋裏一下子黯淡下來。她們睡,也讓她睡。寬大的床罩揭開了,她被夾在媽和婆婆當中,三口人睡在一張軟而大的床上。這床欄桿很高,床頭有兩根又細又高的銅柱子,柱子之間連着繁瑣、奇怪的花紋,很亮,有銅銹味。
   聞着這種銅銹味,婆婆和媽很快就睡着了。她睡不着。她既不願意把臉衝着媽,也不願意把臉衝着婆婆,就平躺着看天花板。她看到天花板上有凸出來的大圓圈套小圓圈,她就數圓圈。那圈兒就像她在湖邊往水裏扔小石子時,水一圈套一圈地嚮外擴展一樣。
   一隻吊燈就吊在當中最小的一個圈子裏。
   婆婆打起了奇怪的小呼嚕,發出“吱兒吱兒”的響聲,像吹着吹不響的哨子。吹着哨子,她的臉不再漂亮,下嘴唇耷拉下來,嘴角淌出口水,浸濕了枕頭的一角。媽也打着呼嚕,媽的呼嚕更怪:打着打着就斷一會兒氣,氣上來再打。
   眉眉像蛆一樣在床上咕容。她有點故意,她想用這咕容使她們驚醒。但她們不醒,她們不在乎她這小手小腳的小咕容。她們睡得很是心中有數,很有主意。也許她們做着一個夢,夢裏一片光明。昏天黑地的是眉眉。
   這昏天黑地的午覺使她莫名其妙,但她們一定要睡,要的就是這莫名其妙。
   午睡前她們總要吃兩粒小藥片,婆婆先吃,吃完再發給媽兩片。婆婆吃得輕鬆順利,把藥隨意含在嘴裏,不用湯水也能咽下;媽卻吃得勇猛堅定;她先把藥“砍‘’進嘴裏,再深深喝進一口水,水砸着嗓子,藥被水砸下去。
   眉眉覺得媽的吃藥裏仿佛有一種表示:入鄉隨俗,回傢吃藥。婆婆吃她不得不吃,她吃就得有足夠分量的水,那藥才能咽下去。
   儘管許多年後她知道她們咽的不過是和睡覺毫無關係的VC,但她仍然覺得她們的咽和睡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這整體常使她生出幾分恐懼。
   每天中午她都領受着同樣的恐懼。因為恐懼她想逃跑,又因為恐懼她纔沒有逃跑。她就那麽在兩個女人中間不安生着,咕容着熬着時光,等待一個窗簾被拉開的時刻。
   窗簾終有被拉開的時候,但房間並沒有因窗簾的拉開而變亮。天黑了,於是窗簾再被拉上。
   白天窗簾遮光。
   晚上窗簾照樣遮光。
   媽和婆婆坐起來醒盹兒,誰也不看誰,沒有要說的話,不知誰偶爾想起晚上還得吃飯時纔開口商量晚飯。婆婆的飯都是在醒盹兒的時候現想,想着該買哪些現成的回來吃。眉眉從不記得晚飯幾點鐘吃,衹記得每次吃晚飯時也是她一天的精神一天的清醒消失的時候。她努力不使眼皮打架,但睏畢竟還是嚮她一陣陣襲來。睡就像在人間不停地輪流,她聽到一個來自天上的聲音:現在該您了。
   蘇眉在大學上外語課,老師讓她站起來朗讀時總是說:“蘇眉同學,現在該您了。”老師不知為什麽非稱她為“您”不可。
   提問,一種輪流。
   睡覺,一種輪流。
   她常常攥着一個燒餅就睡了過去。夢裏她仿佛聽見婆婆和媽還在說“叉燒”“天福”“丁媽”什麽的。
   過了兩年,她七歲了,她考上了雖城市惟一一所寄宿小學。因為上學她開始喜歡念字,念書上的字念街上各種各樣的字。認識的不認識的她都念:“禁止烏刺八”(禁止鳴喇叭),“刀刀回”(刀切面),“一口香也糖”(一品香池塘)。她認識“糖”,她知道有許多字都是瞎念。但她認識糖。糖沒錯兒。
   沒有人糾正她的念,因為她衹念在心裏,止都止不住。
   在她的第一個寒假裏,她又被領到了婆婆傢。與上次不同的是,媽懷裏多了一個不滿兩歲的妹妹。她們又走進這條又麯折又細長的灰鬍同。她仰頭看着鬍同口的藍牌子念道:“響勺鬍同。”她念出了聲,她念對了,她是念給妹妹的。她還問媽為什麽把鬍同叫做“勺”,媽說就因為這條鬍同像一個彎彎麯麯的大勺子。她問媽婆婆傢住的是勺把兒還是勺頭,媽說是勺把兒中段。
   沒有走到勺把兒中段,眉眉便關心起那午覺了。她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還得睡,還得睡那麽許久。兩年前的記憶她模糊了許多,惟有那沒盡頭的午覺怎麽也不能忘卻。她甚至提前聞見了那午覺的氣味和午覺的聲音。
   她們果真又睡了起來,一如兩年前。窗簾封住了光明,婆婆的睡裏又多了花樣,像練功的人又發出了新功,她在原來的“吱兒吱兒”裏又多了一種“伏兒伏兒”聲。幸好這次小瑋代替了眉眉的位置,眉眉被安置在遠處一隻長沙發上。但她們的睡還是不斷傳進她的耳朵,仿佛越遠就聽得越清楚。
   她看看小瑋,小瑋正在兩個女人中間咕容,想起從前那睡對自己的折磨,她輕輕走過去從兩個女人中間“掏”出小瑋,把她也安置在沙發上。小瑋犯愁似的回頭看看,她慶幸姐姐把她拖出了苦海。
   她們並排在沙發上躺下來,小瑋側過身子紮進了眉眉那瘦小的懷抱。但是沒過多久她也無法忍受眉眉的沉默了,她終於掙脫了眉眉坐起來。
   小瑋實在不能習慣這白天的黑暗這黑暗的白天,她開始不管不顧地大聲說話。確切點說那不是“話”,因為她掌握人間的詞彙還很少,她衹會說“燈”、“餅幹”,好像她需要的就是人間的光明和飲食。她把餅幹說成“梗幹”。
   對面的大床聽不見“燈”和“餅幹”,她這能量極小的絮叨反而對她們起了催眠作用,她們的呼嚕驟然間更加驚天動地。
   眉眉也坐了起來,和小瑋並排等天亮——不,等天黑,她們不懂這是為什麽。
   後來每當蘇眉回憶起那些睡的時候,便經常反問自己:婆婆幹嗎不睡?那時這個世界上沒有誰需要她,也沒有誰麻煩她,她的時間太多日子太多,她必得用睡來充盈她的日子。儘管她還有麻煩這個世界的時候,但也用不着非要為這個世界拉開窗簾不可。
   媽幹嗎不睡?眼前就是媽的媽媽——難得的會見。衹有用睡才能表現這會見是多麽必要多麽及時多麽不可少。少了這睡就談漠了她們之間的親情,有了這睡才能證明這是女兒回來了。
   天又黑了,窗簾索性就不再拉開。當媽和婆婆又對着醒盹兒時,一位白胖的老太太進了屋。
   媽首先反應過來。她站起來一邊叫那老太太“姨媽”,一邊伸手開燈。
   燈亮了,房間一片光明,空氣流暢起來,充滿着一股陌生的、淡淡的香氣。在一片光明裏,眉眉看清了那白發老太太。她頭髮白,皮膚也白,白得就像一個小姑娘。一身剪裁合適的黑罩衣罩着她那偏胖的身體,她有一副寬廣、厚實的胸脯。她的衣領顯得狹小,也許因為脖子粗了些,眉眉衹覺得那領子一定妨礙了她的呼吸。然而她的聲音卻流暢、嘹亮。
   這是婆婆的妹妹,媽的姨媽,眉眉和小瑋的姨婆。
   按照媽的吩咐,眉眉和小瑋都叫了“姨婆”(小瑋叫“姨佛”)。姨婆開懷地笑着彎下腰,輪流在眉眉和小瑋的額上、腮上、鼻尖上親着,自言自語着:“看,看是吧,我一看就是莊晨的閨女。看,看是不是……”
   莊晨是媽的姓名。
   眉眉知道這是姨婆在誇莊晨的閨女,雖然她並沒有叫她們“乖乖、寶貝兒”,但眉眉覺得這比叫乖乖寶貝兒還真。她在姨婆那暴風驟雨般的親吻中順從着,那陌生而又真切的小話使她心中充溢着前所未有的歡樂。她依偎在姨婆寬厚的懷裏,那溫暖的肉的芳香使她受着莫名的陶冶。那柔軟的、手背帶着肉的旋渦的撫摸使她很想撒嬌。
   童年的眉眉常把奶奶、姥姥想成一個滿頭銀絲、皮膚白淨、胸脯寬厚的老人。甚至在幼兒園為小朋友描述自己的姥姥時,她描述的就是眼前這位姨婆,雖然她們從未見過面。她還編出過許多假定:一雙剛穿在腳上的新鞋,她說“是我姥姥給我買的”;星期天下午回園時手提一隻裝滿糖果的塑料提袋:“我姥姥從北京寄來的”……
   她願意使一切美好和慷慨都屬於她想象中的那個姥姥。
   原來她真有這麽一位想象中的姨婆姥姥。
   姨婆把帶給她們的巧剋力和一種彎麯的小點心分給她們,她們終於不再想到睏,仿佛從來就不懂睏的滋味。
   夜深了,姨婆沒回東城自己的傢。在婆婆的提議下她們開始打麻將。小瑋終於忍不住倒頭睡在床上,眉眉卻願意和姨婆共同度過這神秘的時刻。她被姨婆擁在懷裏,看着那滿桌子奇形怪狀的圖像,不明白其中的一切。姨婆耐心為她作着講解:“這多像個燒餅,你看上面還有芝麻粒;這是副眼鏡;你再看這個,這不是一隻小鳥麽;那多像兩條魚……”眉眉覺得姨婆是專門為了她纔坐在這裏。她看看對面,對面的婆婆對眼前卻貫註了全神。她認真的盯着手下和桌上,惟恐錯過了什麽忽略了什麽。她不斷地叫着“和”,把別人手下的紅緑籌碼不客氣地往自己跟前收斂。眉眉看懂了那籌碼代表着什麽,那是錢。
   婆婆收斂着別人的籌碼,並不斷欠起身,把耳朵貼上窗子聽聽動靜。這種聽動靜給她們的行為乃至整個房間帶來了幾分不光明。
   姨婆的心不在焉姨婆對眉眉滔滔不絶的講解,使她自己眼前的籌碼越來越少了,眉眉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姨婆。
   姨婆越來越“窮”了,在牌桌上,姨婆成了婆婆一個好脾氣的陪襯。
   夜更深了,眉眉在姨婆的懷抱裏體味着睏倦的懶散和美好,一切的聲音離她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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