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专场>> 乡土风情>> 沈从文 Shen Congwe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02年12月28日1988年5月10日)
元宵
  我是一气之下读完沈从文这篇《元霄》的,好久没读到这么好的小说,很过隐,看完时已是凌晨,却无半点睡意.
  
    一开始以为沈从文会象所有的文人一样先介绍元宵佳节的来历,然后是介绍他家乡的舞龙灯耍龙灯是怎样的民乡民俗充满传统的热闹,再然后就是介绍元宵小吃什么的比他乡更具特色.
  
    好作家的思绪都是不由凡人的思想牵引。浅看这篇文章似乎跟元霄并没有特别的冲突,也就是说跟元霄没什么很要紧的牵涉,我顺至有把这篇文章的名字改为《周末》或改成其它什么节日的念头,深悟才知这篇文章写得真是妙不可言,这些故事真真确确发生在元宵这一天,也只有元宵这一天,沈从文笔下的雷士先生才会放弃每天四小时的写作时间,也只有元宵这个节日那个写小传的雷士先生才不是什么作家,而只是一个孤单寂寞的中年男子.文章取名《元宵》再贴切不过。
  
    "一个中年人,独身,身体永远是不甚健康到使人担忧,他的工作是用笔来捕捉这个世界的时代人类的姿态到纸上"这是雷士先生曾经所写,雷士先生只是个写小传的人,看这篇文章时我不免把雷士先生定义为大作家沈从文,他的文字绝对要影响几代人.包括我。
  
    元宵的这一天雷士先生原想去看望一个朋友,可突然想起了这一天是元宵,他要去看的朋友有主妇有孩子,不免起身又坐下把帽子掷到房角书架上,放弃看友.一个孤单男子不想去打扰朋友三口之家的幸福宁静,他也害怕触景伤悲,读到这儿我想起了晋朝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雪夜仿友戴安道,等到了戴家门口不敲门却又转身打道回符,人问其故,他回答说:乘兴而来,尽兴而返,我又何必见安道呢?只是雷士先生这一刻起身又坐下还没走出家门的仿友却没有王徽之那般洒脱.
  
    一个作家的孤单是一触碰就脆弱,更是易燃且易碎的,元宵这一天雷士先生心无所是从,他空虚寂寞,他想找草啊枝的来寄托,沈从文把节日里的一个写小传的中年人的寂寞,思想,言行,抒写得淋漓尽致,微妙微肖,让我忍俊不禁。
  
    舞文弄墨之人是最寂寞的,也是最惧怕寂寞的,也只有舞文弄墨之人最能利用寂寞并把寂寞二字演译为忧伤的美丽.演译为痴痴傻傻让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举动,他痴傻的望着墙上那一堆如牛屎的蜂窝出神,把那小小的蜂窝泥孔想象成通往许多地方的小门,想象蜂子在做什么,思想着什么,顺至想知道蜂子的更多,平常没留意的粉剌竟也成了元宵这天不大不小的烦恼.
  
    "一个思想粗糙的人,他的行为将近荒唐,一个思想细致的人他可以深入生活,然而一个倦于思想的人,他是只有幻灭的悲恸咬他那颗心"无凝沈从文是位深入思想文笔极其细微的作家,我读懂了他的这篇文字,我想。
  
    "一个中年人,独身,身体永远是不甚健康到使人担忧,他的工作是用笔来捕捉这个世界的时代人类的姿态到纸上"当沈从文再次重复这一句时,我也不由继续雷士先生的寂寞之行。
  
    元宵这一天他想到了不被引人注目的蜂窝,想到了脸上的粉剌,并无聊的用脚拍打地板,由此他想到了脚下的皮鞋,从皮鞋想到了买鞋,想到买皮鞋时的那个女人的苗条身体,想着那情不自禁的一路跟着苗条身体到舞场门口,想着自己要是能跳舞他就穿着这新买的皮鞋陪苗条身体舞一夜。
  
    他顺至把他的钱夹也从口袋里拿出,并数着里面的钞票,没事的整理归类,然后由钱想到钱可以让女人坠落,乞丐因得钱欢喜而死,人有了钱可以在人前增加若干勇气,想到了他善于用钱的那些事情,如今他是钱在手上却不能把这个钱照他所想的去做,从前想的这样那样是可以得到的幸福,这时仍然不够了.当一个人明白钱不能帮助他获得他所要的东西时也是一种寂寞吧.由此我想,这个世界上跟钱有关的寂寞也是分若干种类的.
  
    "当智力骤然失去心情就会与年龄不相称起来,难免把固定的秩序破坏,变成世俗所说的***人了"人可寂寞不可***,我想。
  
    他把脚拍打地板发出蓬蓬的声音,他又想起他的买鞋,他又想起了那个苗条身体,想着人的生存总是为女子之外,却又想不出为女子以外的什么,这时他的寂寞已从无聊到了无所排遣,他顺至想不明白人究竟为什么生存。。。当他的心快要变得麻木时发现日影在墙上移动才突然醒悟他必须出门,或许只有出去才可不比在家里更为寂寞得恐慌。
  
    他是个写书的人他当然首先想到的是去书铺,在书铺他看到很多青年在买他写的书,那场面让他很是感动,想着那些年轻人用爸妈给的一点零用钱买他的书时他真的很想自己是个有钱人,这样他就可以印上一万册书免费送给他们。
  
    他在自己的书这么畅销时还能把自己视为一个来买书的人,真是可贵,在书铺伙计的大力推荐和热情服务下他买了几本自已写的书,他很善良想他人所想,为他人所想,不失一个作家的爱心和谦卑,后来他把二本书送给二个为买书而跟书铺伙计争吵的青年,一个身为名作家的雷士先生此刻没有半点作家的那种清高与张扬让人十分敬佩。这时我想起不久前朗诵房间发生的一件事,一女写手因麦序上的室主下面要读她的文章竟然不愿多等几分钟没收了麦上一正准备朗诵的女孩的麦,我很气愤,后,点击房间公示于众的博客网址走进她的博客,并给她发了张字条:出没朗诵房间的朋友不是文人就是墨客哪一个都不能小瞧,怠慢,你还是先学做人然后再学写文章吧。这位女写手从此再不敢在朗诵房间招摇了。
  
    雷士先生走出书铺,走上大街,心中的寂寞渐渐加浓,正想返家,他突然看到前面黄包车上有一美女向他略示风情,他来不及思想就跳上人力车,车夫问他去哪,他手指前方,车夫会意,这时的雷士先生让我想到了***才子唐伯虎,自古才子多***,不知沈从文笔下的雷士先生可否有唐伯虎那样的花痴技俩弄出一幕幕闹剧后以意中人终成眷属?
  
  
    雷士先生心不由自主让车夫载着一路追赶象是街头色狼,直到女人在花店下车他也紧跟下车,这时的雷士先生似乎觉察到了自己的行为实在荒唐,不过他很快就为自己找了个理由:进去买一束花也没什么要紧,进去看看也不算是坏事。
  
    总算好事多么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折,被他追赶的女人竟是曾经与他同船共渡的女子,因为船舱失火他还救过她和她母亲的性命。千年修得同船渡,又是英雄救美,我想他与她应该是有缘人吧。一年不见雷士先生成了名作家而这女子也成了光明剧院的台柱子,惊喜之余雷士先生应这位名叫秋君女子邀请,提着秋君陪他买给送秋君母亲的礼物,坐在去看望秋君的母亲的车上,我想,他心里一定在想,秋君的母亲或许就是他未来的丈母娘吧。就这样他与她心照不宣,车中当秋君无意告诉他她已是有夫之人时,他人仿佛骤然下沉如跌深渊,半天才泛过神来,当她告诉他他刚才的神情象他小说中的中年男人时,他的脆弱已是不能自持了,他跳下车有些踉跄连书也忘在车上。
  
    秋君不解,无奈看他被人群淹没在大世界。他喝着茶想着刚才下车时的匆忙有失礼貌,又忘记问秋君住址不免有些懊脑。其实他下车是对的,他不该去破坏这个女人的幸福,这个女人不是他的梦,可他茫然甚至为再见不到她而伤感落泪,他甚至想返回下车的地方等她到夜等她到天明,等这个女子出现突然叫他上车。
  
    还是回家吧说不定家中另有惊喜在等着你呢。回到家中家中并没有什么事情在等着他,他就想着这一天的巧遇——卖书的小伙子,二个为买书而争吵的青年,想到这个让他二见倾心的秋君,他想把这一天的事情写一部小说,想为秋君写首诗,最后他真的给秋群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信没到秋君面前,他人先读着信就落泪不止。诗是朦胧的美,伤心不需要正当的理由,这就是一个作家的心态吧。
  
    "雷士先生象在狱中望到天堂的光明,觉得幸福忧患皆属于世界所有人类,人与人在爱憎与其它上面原都是那么贴紧黏固成整个,但自己仍然只是独自一人渺不相涉"是的他挡不住女子对他的透惑,还是去了有秋君的光明剧院,戏子是多情的就象才子天生的***,戏子秋君爱她丈夫也喜欢眼前的雷士先生,她不顾她母亲的多次提醒,她是有夫之人,还依然撩拨雷士先生那一颗中年男人的寂寞,让这个中年男人对女人的青春身体想入非非。
  
    又是坐在车中,跟昨天是不一样的,昨天他有些意乱,有些茫然,有些失落,为情所困.今天他却是真真实实的捏着秋君的纤纤素手为情所迷.车上,他已想好后天去杭州,跟秋君一起去杭州,那个时候秋君就是他怀中的小鸟依人,可他却说:他是去杭州换换思想。也许他不会去的吧?  
  
    《元霄》叙述到此,我想该为自己写点什么.今天是元宵,今年的元宵因加进了沈从文的《元霄》比往年的元宵多了一分节日的概念,算是祝福自己元宵节快乐吧,要知道我已是多年没怎么过元宵这个节日的。感谢沈从文的《元霄》让我渡过一个丰盈的元宵.
一、家中
  一个为雷士先生写小传的人,曾这样写过:一个中年人,独身,身体永远是不甚健康到使人担忧,他的工作是用笔捕捉这世界一时代人类的姿态到纸上。
   因为是元宵,这个人,本来应当在桌边过四小时的创作生活,便突于今天破坏了。先是想出门到某一个地方去看一个朋友,到临出门时又忽然记起今天是一种佳节,在这家有主妇与小孩子的家庭中,作一不速之客真近于不相宜,就又把帽子掷到房角书架上,仍然坐到自己工作桌前了。
   心里有东西在涌,也说不分明是什么东西。说是“有”,不如说是“无”。他感到的是空虚。心情不能向任何事寄托,如沉溺的人浮在水面,但想抓定一根草或一支苇,便仿佛得了救,他于是在思索所有足以消磨这一天的好办法。凡是办法他全想到了,在未去实行之前,先就知道这样不行那样不行,到后就只有痴坐在那里,面对窗格数对窗墙上的土蜂窠出入孔的数目了。
   那覆在墙上如一堆牛屎的土蜂窠,出入泥孔道是六个,其一尚仿佛如普通许多地方之小北门,虽有此道,却用物堵塞,禁止出入,为取吉兆那样子。他望到蜂窠出神,不知道究竟这泥球内有无生物,假使是有,这些蜂子又正在作些什么事,思想些什么。他愿意知道它们多一点,但做不到。他其实,何常不愿意也多知道自己一点呢?但自己空虚的心情,是已分明了,如何将这空虚离开身边,如何把生活变成如一般人那样,既不缺少兴味,也不缺少快乐,他可永远不清楚了。
   仿佛烦恼来了,就工作,不能工作也俨然做着工作的样子,一面想,这是往日的办法。有了这办法,生活在本身上虽找不出意义,但另外,间一翻翻文件盒里的成绩,似乎是这样仍然可以单独活下去了。且当想到一切过去的伟大前辈,是如何在刻苦中度着日子,又不禁兴奋起来。想到在生活上苦战的英雄疮痍满身的情形,再看看自己,则又不禁脸上发烧。在另一时,自己的行为,不就已经给人说过这是“英雄”这是“战士”了么?过去的,另一时代的战士之流,是不是也就相差不远,那不可知。然而所谓享乐者徒众,他将用什么方法在什么情形下消磨着这每一天呢?明灯华筵周旋于女人之间,回来则头痛心烦;或留心自己脸上一点粉刺,便每日照医生所嘱咐做事;或为一件衣和缝工吵嘴,不能自休……这里就无处不可以得到人性的真实源泉,鄙视、憎忿、无端的倾心与有意的作伪,随时随处可遇。这些人,自然也就不缺少着那所谓烦恼,然而所烦恼者,当为另外一事,不比这时的他是十分显明的。这时的他一事不能作,即空想,也倦于展开。
   一个思想粗糙的人,他的行为将近于荒唐,一个思想细致的人,他可以深入人生,然而一个倦于思想的人,他是只有幻灭的悲恸咬他那颗心的。
   他低头坐下,望了望脚上的皮鞋,鞋为新置,还放光,鞋底边的线尚不曾为泥弄脏。因为鞋,想起买这鞋那一天,在那鞋店外边,见到的一个女人苗条身体,看女人仿佛近于暗娼者流,就有意无意跟到那女人走去,随后发现了这女人是舞女,就又回头返家。鞋子使他生的联想不过如斯而已。若是自己欢喜跳舞呢,那等到夜间,穿上这样一双体面皮鞋,到各舞场去找那天鞋店前见到的舞女,陪她舞一夜,大致是可以感到一种沉醉的。但他不是能跳舞的人,他不学,懒去花费那一番功夫。
   过一会,皮鞋与跳舞的梦过去了,他就把皮包从衣袋中掏出,检察所剩的钱有多少。检察结果知道了钞票五元的是拾张,一元的是九张。还有一张一百元的汇丰银行券为昨天一个书铺送来的,还不曾拆兑成零数。他把皮夹捏在手上,想了想,若把这点点钱用到荒唐事上去,就可以使别人同自己即刻变成密友,也可以使一个好女人堕落,一个乞丐因得此欢喜而死,就摇了一摇头,拍的把皮夹丢到地板上了。
   然而他仍然望到这黑色印有凸花的小皮夹,仿佛见到这皮夹自己在动,且仿佛那钞票就象一杯酒,在那里劝驾,请他找机会好好用它一用,一面还似乎在那里分解,说“这也可以说是,可完全不是恶意。”他承认这真不是恶意的。
   一个曾经与金钱失过恋的人,对于钱的皈依是明白它的善意的。有了钱,于他是可以增加在人前若干勇气的。没有钱时他就想到他非常善于用钱的事情,买这样那样,或送谁借谁,都以为只要有钱时这样一做,当可以得到一种快慰,如在神前还愿。如今是钱在手上了,他却不能把这个钱照他所想的去做。从前想到这样那样是可以得到幸福的,这时仍然不够了。在没有钱时节,他以为,若果有了钱,就可以把无聊这两个字在字典上勾去,如今他明白钱不是能帮助他获到他所要的东西了。一个老年人,身边儿女绕膝,在家做善人,用钱打发在门外叫喊的无告者,钱的确能给这老翁好处的。一个赌徒,在新年中输了钱,正感无法可以扳本,得到一笔小款,他同样也能感到钱的好处。穷人自然以钱为命,钱与幸福也不能分开,无从分开。可是,他拿这一点钱有什么用处?
   买书,书架上的新书已不能再加一本,床下未看过的书也满了。缝衣则他不等穿新衣会客。送人则不知应送给谁,至于凡是穷的就送,他又以为这样善事应当让那些阔人去做,可不是他的事。胡花,仿佛只有这个办法了,但是把烦恼当成一种病,这病可不是把钱胡花就可以医好的!
   他不愿意吃酒看戏,又不欢喜到赌场去,又不能更荒唐独自跑妓院去玩,这钱要花也难。
   今天十五,他记得很清楚。因为是十五,就象平常那样去各处走走也不行了。在这种日子,朋友中有家的,纵或比平常还更热诚的款待你,做客的也不会得到好处。朋友若独身,则多数不会在家,总出门到熟人处喝酒打牌去了。
   一个身在外国的人,对于佳节的来临,自然很寂寞。一个身在本国的人,也还是感到寂寞,那缘故又不是穷,当然是另外一种情形了。他明白自己,却不敢去思索这个问题的。
   他只烦恼,并不细细追究为什么这样自苦。
   在他那生活中就有那烦恼病根存在。“一个中年人,独身,身体永远是不甚健康到使人担忧,他的工作是用笔捕捉这世界一时代人类的姿态到纸上。”在这几句传略中,就潜伏了这人病的因子,不承认那怎么行。不承认也罢,就说是看不起所目睹过的一切女人,因而搁延下来了,话不妨这样说。然而总应当有那样可以倾心的女子,生到这世界上另一个地方另一个家中!在某一时这精细的头脑,也应当想到这一件事来吧。应当想到过什么样女子是可爱的女子,什么样女子是可以作妻室的女子,无目的的梦也总在较年青的心中做过吧。
   在这时,虽不是在那里应付一件恋爱,或应付一件债务,然而就正因为不敢去对这债务加以注意或清理,意识的潜沉,就更容易把人性情变成悒郁无聊,觉到生活近于一种苦事了。
   应当去做的事,因为中世故的毒太深,以为这是一种笑话,已变成极其萎悴柔弱的人了。思虑绵密在事业上可以成功,在生活上却转成了落伍的人。所以这时的他,就只是仍然在桌边,连心情的放荡也不曾有。他没有比喻,没有梦,没有得失,因此所有的就是空虚了。
   一个人,生来若应当用行为去拥护思想,他想到的就去做,这人是无大苦的。若思想是应当裁制行为,则有思想的人能帮助人的行为,当向前时就向前,他也不会大苦。知道了思想与行为的如骨附肉,便不想,也不做,只徒然对于一切远离,然而仍然永远是负疚的心情,他是这种人之一个。不幸的地狱便是为这一类人而设的。虽然这事也只是局外的人才能看出,他自己实在永远不会看到他不幸分量之多。
   也同旁人一样,生活的改变是他所需要的。因为一切习惯是不可耐的,如沉在泥中,出气也渐近于淤塞。他又想到若干变更自己生活的方法,只除了结婚一件事不想。其实,则没有比这个对于救济这时的他更为有效了。但他不对这个事多想,就因为有所谓“俨然笑话”的嘲讽先对自己的心情加以攻击,到后他索兴什么都不想了。
   他无聊无赖,把脚拍打着地板,地板发出蓬蓬的声音,他于是又想起了买鞋,跟到女人背后走,走到了大东见到那女子与那舞场职员说话,就返了身。脚下的鞋子给他的联想慢慢使他惘然失神了,他以为,若果是有这样一个女人愿意同他结婚,他无论如何要爱这女子一世,就是这女子再坏,同别人好欺骗他,只要这欺骗不为他知道,也无关系。他所想到的女人不是在他生活情形下所找不到的女人。就再好一点,完全一点,也不是很难的事。难的倒是他并不将这想望与事实连在一起,故无从稍有结果。日常生活中,社会上不乏与他同样身分的女子,极方便中同在一处,到这时他想到的却是凡女子都很平常,人的生存总是为女子以外的,虽然他说不出为女子以外的什么,但在女子面前,他决不会承认自己有理由做成一个颠子模样来为女人难过,这是经过太多回数试验过的事了。另一时,走在路上,象被一些擦身而过的女人,带去了一点他身上什么。总之他的事,只有自己明白。有时到自己也不明白,那就是这无所排遣的时候了。到了这种时候才觉得一切的智力骤然失去,心情忽然与年龄不相称起来,他就免不了把固定秩序破坏,变成世俗所说放荡人了。
   人究竟为什么而生存?想也想不通的。每到这种时候头脑中便仿佛生了若干刺,无从拔去。他隐隐约约看到这刺的锋芒,他隐隐约约仍然不断的用手去拔,手也仿佛流了血。这时真能流血是好的。凡事到流血,总比闷到瓮中死去好多了。
   到见血,那可以喊叫了,可以了,也可以用力来反抗了。
   但心被麻木了的人,他睁眼望到自己僵僵的与世界离远,他不能伸出手来打谁一拳,又不能把他所能在人面前做的笑脸给谁去看。他这时不能做好人也不能做坏人。他只看别人在他身前骑马过去,看到那马蹄下灰尘飞起。他看到有些人眼泪流到虚荣与狡诈上,又看到有些人在他亲人前装模作样,撒娇撒痴。他看到别人的富丽辞藻,与壮观的抄袭,使他目眩心惊。他看到口若悬河的辩士,站在高台上说谎,得到无量的掌声喝彩。他看到日影在墙上移动。
   日影在墙上移动,他看到这一点秘密,忽然有所澈悟。决定出门了。按了电铃,听差来了。这是一个瘦得可怜的人,薄薄皮包着骨,手上的青筋如运河,起伏有序。他望到这听差的瘦身材不作声。进门了的听差,见主人无话说,知道是要出门了,就把帽子从书架上取下来,用袖口抹抹灰。到后又见到地板上的皮夹了,就弯腰将那皮夹拾起。
   “为什么我要你买那个药你又不买?”
   听差不答,只笑。
   他又说,“是不是把钱又……”
   听差仍然笑。
   他把皮夹打开,取出一张五元钞票塞到听差手中,“这次记住买!我担心你是肺玻”“前几天张先生不是为我检查过了?他说不妨事,肺比许多人还健康的。我倒想,……”听差说要什么他不听了。他把呢帽接过手,走出房门了。
二、书铺
  到了街上,人很多。本来平时就极其热闹的大街,今天是更见热闹了。
   他看人。信步走了很久的时间,走到一个书铺了,就走进去看看。书铺中全是买书的年青男女。望到这些年青的天真烂漫的脸,他只发愁。走到自己几种书的陈列处去,也堆了十多人在那里选书。大约是新年,这些年青人从家中得了一点钱,就相信了教师的话,来买他的书读了。望到这些人从袋中把钱取出,送给书店伙计时,他就想自己若有多钱,真应当印一万本书送给这类人看。望到这些人得了书还等不到拿回去,就在书店翻看,且有些嫌书价太贵,不能买,就站在那书架边看,不忍放手,他就想走过去说,可以送这人一本。
   他看了每一个在翻他小说集的年青人的脸,心中有一种惭愧,觉得这些人真是好人。
   若果这些人,知道身边这沉闷萧条的人,就是这一堆集子的作者,将用什么眼光看待这个人?他想到这件事,就走到两个中学生模样的年青人身旁去,看他们在翻些什么书。书铺中伙计也不认识他,所以正在那里介绍他的一本长篇小说给两个学生听,还把书送给他一本,意思劝他买一本。
   他望到手上一本自己所作的书,封面也是自己画的,且看看这书铺伙计的圆脸圆眼睛,和气得可爱,就点点头,要伙计把书包了。那两个学生见到他买了这书,才似乎下了决心,也选出两本要伙计算账。他对这两个年青人笑着,想说什么不说,又走到别一处去了。
   到另一处谁知那个圆脸伙计又走来,拿了他的另一本书,说这书很好,很有销路,应当买一本。他又买了一本。圆脸伙计真是会做生意的人,以为来买书的真信了他的宣传,对作者生出敬仰了,就将所有十多种集子各取一册来放在他面前,且一一为指点这一集内容是怎么样,那一集内容是怎么样,看那样子似乎这人全把这些书背得成诵,且与作者非常熟习,对于作者生活性情也非常清楚。
   他只对这伙计笑,不说要也不说不要。为了信任起见,这伙计又由他自己的心里找出一些对作者高明的处所加以称赞的话,这生意是非做不行了。他到后就又答应了每种包一本,一总算账。
   他问那伙计,有多少钱一个月。
   伙计笑,仿佛忸怩害羞,问了两次才说只有饭吃,到半年后才能每月有三元薪水。
   “你读过几年书?”
   “小学毕了业。”
   ”也能看小说不能?”
   “能。小说看得可不少了。”
   “欢喜谁的?”
   “欢喜的很多,这个人的也很欢喜,我昨天还才读那本游记。”
   “你也有空看小说!”
   “是夜间无事我同他们那几个人,(他就用手指远处的较大的伙计)全是看小说。我还见到过鲁迅先生!是一个胡子,象个官,他不穿洋服!”说着这样话的伙计,自己是很高兴的。
   大约在平时是不容易有机会同人说这些话,所以这时就更显得活泼了些。
   那伙计一面写发单,一面还说哪几个作家是穿洋服的,哪几个又穿长衫,料不到这小小脑子记得那么多事情。看年纪还不过十六岁,就知道中国这时许多人物,将来真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不过他想起这人在半年后才有三元一月的薪水,惘然了。那么对于买书人殷勤,那么对书的销数尽职,就吃老板一点饭,中国的情形使他有点难过了。
   他看到这伙计用那小手极其熟练的把书包上,又把发单到柜台上去缴钱,心里莫名其妙的酸楚。在填写发单时,这小孩还关照一声,说若是作家来买,还只要七折,作家买自己出版书则对折,那是顶合算的。他并没有说他如今就是买自己的书。他只望到这年青人圆脸发愁。伙计把书同应找还的钱送给他时,还另外送了一张上面载有他未曾出版新著的预约广告。
   他以为是这伙计还希望他买一预约券,就说:“我是不是还可以先买一预约?”
   “慢一点再买好,这书恐怕不能在下月出版。”说这话时轻轻的,说过后且望了一望左右。这伙计是因为作了将近十块钱生意,特意关心起主顾来了。
   本来这书还未脱稿,这时听到这伙计说慢一点买预约,他就想这书将来若写成,当写着特为给这小朋友的一句话了。他觉得这年青人是比起自己来还更伟大一点的,自己站到这洁白灵魂的面前,要多说一点话也说不来。他想应当使这年青人知道自己的感谢,但他不说话,终于走了。
   他纵能帮助这个人,也不知如何帮助,且好象还不配帮助。至于这伙计,却全无他望,这是很明白的。这个人,也不是求心之所安,已成天站到书柜边为他尽过无数日子的力了。他既无骄傲也无愤懑,日子过下来了。这个人若是也有所谓生活的梦,大约想到的,也不外乎是在半年以后,每月三元的月薪,可以添置新白布汗衣一事而已。当与这年青伙计同样年龄时,他身在乡下做一小饭馆的学徒时,那时所做的梦,尚不敢想到一月有三块钱。再过十年也许这伙计也将因为一种奇怪的机遇,成为另一种人吧,或者聪明一点做了委员,直爽一点就被人捉去杀了。想到这里,觉得人事就是如此,多想亦等于徒劳,就不再在那书铺耽搁,把书夹在胁下走了。谁知正在此时那卖书处起了争吵了,另一伙计与两个年青学生越嚷越凶,所有买书的都围拢去了。问原因才明白是因为这人买了书两本,到包好,算完账,却用不曾带多钱的理由退一本书,换一本书,然而伙计则因为发票写好不能更改,故劝这人拿钱来取书。本来两面全是好意,不知如何却吵了嘴,他走过去看。就见到那两个人正是先前在翻阅他著的《血与水》的人,就问这两个人要换什么书,可以到柜上去同他们交涉,不要同伙计吵。
   “我们要他换××,这伙计嫌我们麻烦了他,不肯换。”
   “决不是。他们先又说要《血与水》两本!”伙计说给他听。
   一个管事的过来了,正要说话,他把管事的拉到人身后去,告给了管事的他是谁,就要这管事的喊伙计将他所有陈列在书架上的集子各捡一册包好,等买书那人出门时,就给这两个年青人,说是作者送他们的,他把话说完,签了一个名在账房柜台的簿子上,就走去了。他不敢在书铺外边停留,因为恐怕那年青人出来时认得到他,他过意不去。一边走一边好笑,以为今天做的事是顶痛快的事。他猜想这两个年青人必定还吃惊不小,或者不好意思要这书。他又想这事若为那圆脸圆眼小伙计知道,不知这天真烂漫的人将来对另一主顾又将如何去说今天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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