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现实百态>> 米兰·昆德拉 Milan Kundera   捷克 Czech     (1929年4月1日)
缓慢
  置身于图书馆或书店中,面对浩瀚的书卷,常使人在敬畏之余感到无助甚至疲倦。太多的书都在等我打开,然而我能有多少时间呢?我想尽快读完借来或买来的书,但它们常常是躺在那里直到不得不还掉或因有了更新的书而束之高阁。于是我清楚太多的书名、作者、内容(简介)甚至影响(就因为它才会去借或买),但实际上我并没有好好地读过它们。
  
    唯一例外的只有昆德拉。我拥有的他的书都被读过不止一遍,而且每遍都是仔仔细细地、一字不漏地。我甚至还能精确背诵出部分章节,虽然读时从未刻意去记诵过。最近读他的《缓慢》才恍悟这个原因:原来我喜欢的就是那种缓慢的感觉,那种没有功利伺伏,没有尘嚣浮动的悠闲。
  
    这本书就象他的其它所有的书一样令我迷醉。这里言语的诙谐、措辞的优雅、思想的芳香以及眼神的深遂无不令我心醉神迷爱不释手。绝对不能象读其它小说那样一目十行地读这本书,一定要慢慢地阅读。只有这样才能踏上昆德拉的节奏,那沉缓、优美得令人晕眩的节奏。
  
    一切美丽都是在缓慢中展开、在缓慢中沉淀,又在缓慢中永存。速度与效率是美丽的死敌。所有速成的东西都是没有美感的,也很难得到记忆的青睐。因此很难想象速成的爱情,而突如其来的幸福往往会被证明为其反面。然而我们的世界赋予速度和效率太多的荣誉及价值,对它们的追求使我们在自己生存的社会中感到迷失、陌生。异化的痛苦伴随着我们的穿梭忙碌。我们没有时间去“凝望上帝的窗口”(闲暇的这一比喻是多幺妥贴美妙啊! 由此也可见捷克是一个充满智能和情趣的民族),因为不但别人连自己也觉得这样太显得无所事事甚至无聊。然而事实真是这样吗?昆德拉不无酸苦地问道:“为什幺缓慢的乐趣消失了呢?以前那些闲逛的人们到哪里去了?那些民谣小曲中所歌咏的漂泊的英雄,那此游荡于磨坊、风车之间,酣睡在星座之下的流浪者,他们到哪里去了?他们随着乡间小路、随着草原和林中隙地、随着大自然消失了吗?”他多幺不愿意这一切的消失,因此他讲了一些关于慢的故事,耐心地、用一种他一惯所用的缓慢的口吻。他说凝望上帝窗口的人不无聊,他很幸福。
  
    这本书穿插讲述了米蒙·德农的中篇小说《没有来日》。这是一个关于爱情(或者说是关于道德)的故事,讲述了爱情的进程因为缓慢而甜美。T夫人把她与骑士的良宵尽量地放慢速度,她这样做是要留住美,留住记忆。而她确实做到了,她确实把这个夜晚深深烙印于骑士的记忆中,他带着一份抹不去也不愿抹去的回忆慢慢地离去,并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地一点点想起。情形很可能是这样,但也不能排除另外一种可能,即在骑士眼里的抒情的缓慢在 T夫人眼里只不过是她享乐主义行为的一个必然的步序:只有这样才能体验出快乐。那幺她的缓慢便成为她的习惯甚至工具,而不再是她人性的自然流露,因而对她来说也许这只是许多同样美妙的夜晚中的一个,不久便会变得模糊含混而不值一提。这正是享乐主义的基本缺陷:它过于理想化以致于是反人性的。它过于功利以致于不再有可以回味的诗意。因此它实际上是对效率的盲目追求。
  
    昆德拉强调追求速度是为了尽快忘记。凡生为了忘掉被他搞砸的一整夜,为了“把它擦掉、抹去、湮灭……他感到一股对速度的强烈渴求。”而那个骑士因为要“尽量贴近那个终将隐没在光里的夜的记忆”,却“愈往前进,步伐愈缓慢。”
缓慢-1
  想去一个城堡参加晚会以及过夜的渴望把我们抓住了。在法国,很多城堡改建为旅馆:一方绿色草地迷失在一没有绿色的丑陋之中;一段小径、树木、和鸟儿置于密如织网的道路之间。我开着车,从后视镜中盯着跟在我后面的那辆车。左转灯闪着,整辆车涌出不耐烦的波浪。开车的人正等待机会超越我的车,如同一只猛禽窥伺一只麻雀。
   妻子薇拉对我说:“在法国,每五十分钟就有一个人在公路上惨死。看看这些在我们周围开车的疯子。正是同样的这些人,看到一个老妇人当街被抢时,表现出极端谨慎的态度。而当他们手握方向盘时,怎么又不害怕了呢?”
   该怎么回答?或许这么解释吧:倾身跨在摩托车上的骑士只专注于正在飞跃的那秒钟;他紧紧抓住这个与过去、与未来都切断的一瞬;他自时间的持续中抽离;他处于时间之外;换句话说,他处在一种迷醉的状态;在这个状态中,他忘记他的年岁、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和他的烦恼,因此,在风驰电掣中他毫无恐惧,因为恐惧的来源存在于未来之中,从未来解脱的人什么都无所谓。
   速度是技术献给人类的一种迷醉的方式。和摩托车骑士相反,跑步者始终待在自己的身体中,必须不断地想到自己的脚茧和喘息;他跑步时感觉到自己的体重、年纪,比任何时候都还深切地意识到自我和生命的时间。当人被机器赋予了速度的快感之后,一切便改变了:自此之后,他的身体处在游戏之外,他投身于一种无关肉体的、非物质的速度之中,纯粹的速度、速度本身、以及令人兴奋的速度感之中。
   奇异的组合:技术的森然无人性与兴奋的狂热火焰。我想起三十年前一位脸色严峻但又热心的美国女人,大概是个性学权威之类的,为我上了有关性解放的一课(只有冷冰冰的理论),在她的演说中重复最多次的就是“性”这个词,我算过了:四十三次。对“性”的崇拜其实是清教徒式的功利主义投射到性生活上所产生的;效率胜于闲情,性交被简化为直达爆炸性的兴奋状态而必须以最快速度超越的一个障碍,这就是爱以及全宇宙唯一真正的目的。
   为什么缓慢的乐趣消失了呢?以前那些闲逛的人们到那里去了?那些民谣小曲中所歌咏的漂泊的英雄,那些游荡于磨坊、风车之间,酣睡在星座之下的流浪者,他们到那里去了?他们随着乡间小路、随着草原和林中隙地、随着大自然消失了吗?捷克的一句谚语,将他们温柔的闲暇以一个定义来比喻:悠闲的人是在凝视上帝的窗口。凝视上帝窗口的人不无聊,他很幸福。在我们的世界里,悠闲却被扭曲为无所事事,其实两者完全不同:无所事事的人心情郁闷、觉得无聊,并且不断寻找他所缺少的动力。
   我望着后视镜:依旧是那辆因对面车流而无法超前的车子。司机旁边坐着一个女人;为什么他不跟她说说笑呢?为什么他不把手掌搁放在她的膝盖上呢?而他只咒骂着前面的那辆车开得不够快;那个女人也没有想到触摸他的手,她在脑子里也和他一起开着车,一起咒骂着我。
   我想到另外一次由巴黎出发前往乡间城堡的旅程,发生于两百多年以前,一位年轻骑士伴随T夫人回家的路途上。这是第一次两人如此靠近,围绕着他们的那种无法形容的情欲气氛,正因一种缓慢的节奏而产生:随着马车摇动而晃动的两个身躯相互碰触,起先是不经意的,之后是经意的。故事因而展开。
   2
   以下便是米蒙·德农(Vivant Denon)所写的中篇小说的内容: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贵族某天晚上在剧院里(作者未曾提及他的名字和头衔,但我猜想是一位骑士)。在隔壁包厢中,他看见一位女士(小说只给她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T夫人);她是骑士情妇(一位伯爵夫人)的朋友。T夫人邀他看完戏后送她回去。骑士一方面讶异她如此露骨的行为,另方面也很困窘,因为他认识T夫人的情夫(某位侯爵,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们进入了一个秘密的世界;在那儿,每个人都没有姓名)。堕入五里雾中的骑上,最后发现自己与那位美丽的夫人肩并肩地坐在马车上。度过一段温柔愉快的旅程后,马车停在乡间一个城堡的台阶前,T夫人的丈夫阴沉着脸迎接他们。三人在沉默而诡异的气氛中共进晚餐,之后她的丈夫便起身告退,留下两人独处。
   这时夜晚开始了,像是由三部曲组成的夜晚,仿若三阶段行程:最初,他们在花园中散步;之后,在凉亭中做爱;最后,他们回到城堡的一间密室中继续缠绵。
   天刚亮,他们便分手了。骑士在迷宫般的回廊里找不到自己的房间,便又返回花园,在那儿,他惊讶地遇见了侯爵,就是T夫人的那位侯爵情夫。侯爵刚抵达城堡,愉悦地向他问好,并告诉他这个神秘邀约的原因:T夫人必须找个挡箭牌,以消除她先生对她的侯爵情夫的怀疑。计策成功了,他开心地嘲弄着骑士,完成这项假伴情夫的荒谬任务。后者,经过春宵一度,疲倦地登上侯爵慷慨提供的马车,返回巴黎。
   这篇名为《没有来日》的中篇小说,最早是在一七七七年出版,作者的名字被六个谜样的大写字母取代(既然我们处于一个充满秘密的世界中):M.D.G.O.D.R,我们可以解读为:“德农先生,国王麾下一个普通的贵族”;这本书以这种匿名方式出版了零星几本,一七七九年再版,又于次年以另一个作者的名字发表。新版流通于一八0二至一八一二年之间,仍旧没有作者的真实姓名;被遗忘了半个世纪之后,一八六六年终于又再版、自此作者名字被定为米蒙.德农,并在本世纪获得愈来愈多的重视。今日,这本书被视为最足以代表十八世纪艺术和精神的文学作品之一。
   3
   在今日通行的语言中,享乐主义(hedonisme)指涉对或生活的非道德的喜好。这当然是不正确的:伊比鸠鲁,第一个提出“享乐的伟大”的理论家,对快乐人生的定义是十分吊诡的:不受苦的人是在享乐。因此,享乐主义最根本的概念其实来自痛苦:如果我们知道避开痛苦,便会快乐;而享乐带来的不幸往往多于幸福,因此伊比鸠鲁只建议谨慎、有节制地享受人生。伊比鸠鲁学派的学说其实根源大于一种很悲伤的思想:置身于这个悲惨的世界,人们只好把快乐视为唯一的、可掌握的价值,尽管可能只是微不足道、只有自己能感受到的:喝一口清凉的水、抬头仰望天空(望着上帝的窗口)、或是一个爱抚。
   微不足道与否,快乐只属于那些感受到它的人,一位哲学家或许会名正言顺地指责享乐主义自私的本质。然而我认为,享乐主义致命的弱点并非是自私,而是它无可救药的理想化特性(喔,我多么希望自己错了!):事实上,我怀疑理想的享乐主义是否真能实现,我担心它所提倡的与人性并不相容。
   十八世纪的艺术,将享乐从道德规范的迷雾中解放出来,而产生了一种人们称之为放荡的风格,表现在范更拿(FragO-nard)和瓦多(Watteau)的画作中,也出现在萨德(Sade)、小坎比勇(Crebillon fils)或居克罗(Duclos)的扉页间。因为如此,我一位年轻的朋友凡生非常喜爱那个世纪,如果能够的话,他巴不得把萨德侯爵的肖像当作徽章别在衣领上。我与他一起歌咏,但我强调(虽然没有人会在意)那个世纪艺术真正伟大之处,并不在于对享乐主义有什么了不起的宣扬,而是在于它的剖析。这也是为什么我将修底罗啦克罗(Choderlos de La-clos)所著的《危险关系》视为史上最伟大的小说之一。
   小说中的人物只热衷于征服异性所得到的快乐。但渐渐地,读者了解他们追求的不是快乐本身,而是征服。引发他们蠢动的,并非为了快乐,而是渴望胜利。初看是一场嬉闹的游戏,不知不觉且无法避免地转化为一场生死之斗。但是争斗和享乐主义又有什么关联呢?伊比鸠鲁曾写道:“睿智的人不从事任何与争斗有关的事。”
   《危险关系》所采用的书简文体,并不只是一种可被其他手法取代的写作技巧。这种文体本身便是口若悬河的毫不隐瞒地告诉我们角色所经历的事,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被叙述。被传播、被揭露、被公诸于世、被落笔为文。在这样一个什么都无所隐瞒的世界中,最容易取得也最具杀伤力的武器便是泄露。小说主人翁瓦尔孟(Valmont)寄了一封绝交信给他引诱上手的女人,使她郁郁而终;然而,这封信是他的密友梅尔朵(Merlteuil)侯爵夫人一字一句口述让他写下的。之后,这位梅尔朵夫人为了报复,把一封瓦尔孟写给她的秘密信函拿给瓦尔孟的情敌看,引发了一场决斗,瓦尔孟身亡。他死后,与梅尔朵夫人往来的私简曝光,侯爵夫人因而在世人的鄙视、围剿和放逐中结束一生。
   这本小说中,没有任何事是两人独有的秘密;所有的人都像身处在一个巨大的贝壳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响着充沛的、多重且不间断的回音。小的时候,大人告诉我把耳朵贴在贝壳上,便会听见海洋远古的低语。同样的,拉克罗的小说中,每一句说出的话都回音不断,永远响在耳际。十八世纪是如此吗?快乐的天堂是如此吗?或是人们一直是活在这个充满回音的大贝壳中而不自知?但是无论如何,一个鸣响如大贝壳的世界,并不符合伊比鸠鲁指导的原则:“你应该活在隐密之中!”
   接待处的先生人很客气,比一般旅馆接待人员来得客气。他还记得我们两年前曾来过此地,便告诉我们这里改变了许多。旅馆中辟了一间会议厅,供各种研讨会使用,也修建了一个漂亮的游泳池。我们很想看看游泳池,便穿过朝着花园开了许多扇落地窗的明亮大厅。大厅尽头,沿着宽敞的阶梯往下,可通往铺着磁砖、透明天顶的大游泳池。薇拉提醒:“上一次来,这里是一个开满玫瑰的小花园。”
   把行李放进房间,我们便到花园里。绿色的草地向河的方向延伸,那是塞纳河。真美,我们陶醉其中,想好好地散个步。走了几分钟后,出现了一条公路,车子呼啸而过低们只好折回。
   晚餐非常丰盛,大家都穿得很正式,似乎想对过去的时光致敬,餐厅里飘荡着对往昔的怀念。我们旁边坐着一对父母和两个小孩。其中一个小孩高声唱歌。桌旁一个侍者端着盘子倾着身。那位母亲盯着他,希望引出他对小孩的赞美。那孩子很骄傲大家对他的注意,更站上椅子提高音量地唱。他父亲的脸上显出幸福的微笑。
   上好的波尔多美酒、鸭肉、甜点——该店的拿手菜,我们聊着天,忘却忧虑。饭后,回到房间,我打开电视,又看见许多小孩。这一次,他们的肤色是黑的,而且濒临死亡。我们去城堡的那一阵子,持续好几个礼拜媒体每天报道非洲某国家因内战和饥荒,小孩饿死的情况。那个国家的名字我已忘了(至少是两、三年前的事了,怎么记得住那么多名字呢!)。那些孩童骨瘦如柴,虚弱无力,连挥手赶开爬满脸孔的苍蝇的力量都没有。
   薇拉问我:“那个国家是不是也有老人饿死呢?”
   没有,没有,那次饥荒最教人感兴趣的地方,和地球上曾发生过数百万次的饥荒不同的,就是只有孩童受难。就算每天看电视新闻以证实这前所未见的情况,我们在荧幕上也看不见一个成年人受苦。
   因此,非常正常地,为了对抗老人的这种残酷,并非大人,而是孩童们自动自发地发起了一个著名的运动:“欧洲孩童赈米索马利亚孩童”。对啦,就是索马利亚!这个响亮的口号使我想起了那个忘了的国家名字!啊!那时的一切都已被世人遗忘了,多可惜呀!买了好多的米,成千上万袋的米。家长们受到他们孩子这种全球性的声援所感动,慷慨解囊,各个机构也提供援助;米集中到学校,一直运到港口,装上了驶往非洲的船,所有人都有幸目睹了这场赈米的光荣史诗。
   在这些奄奄一息的孩童之后,荧幕上立即被一些六岁、八岁的小女孩占满,她们穿戴得像大人,举止像花俏的老太太,喔,多迷人,多感人,又多滑稽,小孩的举动像大人一样,小女孩和小男孩们嘴对嘴地亲吻,之后,一个男人抱着婴儿出现在荧幕上,向我们解释洗净宝宝刚弄脏的衣服的最佳方法,一个女人靠过来,樱唇微启,把性感的舌头伸进抱小孩的男人厚厚的嘴里。
   “我们睡吧。”薇拉说着把电视关掉了。
   4
   法国孩童为帮助非洲小同学奔走,一起让我想起知识份子贝克(Berck)的面孔。那时是他光荣的日子,如同光荣常有的情况,他的光荣是因一个失败而引起的:让我们回想一下:本世纪的八O年代,世界被一种称为爱滋的传染病所袭击,这种病经由性行为传染,最初,尤其在同性恋者间蔓延。为了反对那些将这种传染病视为神的公正惩罚,并像躲瘟般躲开患者的极端人士,宽容的人们向爱滋病患者显示友好,并力图证明与他们交往没有任何危险。因此,杜贝(Duberques)议员和学者贝克在巴黎一家有名的餐厅与一些爱滋病患们共进午餐;午餐的气氛非常好,为了不错失任何示范的良机,杜贝格议员在饭后甜点的时候请来了摄影机。当摄影机一出现在餐厅门口,他起身,走近一名患者,将他从椅子上拉起,亲吻他还满塞着巧克力慕斯的嘴。贝克措手不及。他立刻了解一旦被拍照摄影,杜贝格这伟大的一吻将成为不朽;他站起身,极力思考他是否也该去亲吻一位爱滋病患。在思考的第一阶段,他排除了这个意图,因为他并不完全肯定和患者的嘴接触不会被传染;在下个阶段,他决定克服他的疑虑,判定他亲吻的照片值得冒这个险;但在第三阶段,一个念头阻止了他向阳性反应的嘴奔去:如果他也去亲吻一个患者,并不会使他和杜贝格旗鼓相当,相反地,他将会被贬为模仿者、跟随者、甚至仆人的地位,急于模仿将更增加前者荣耀的光辉。于是他只是站着傻笑。但这几秒钟的迟疑对他而言代价沉重。固为摄影机在场,电视新闻上,整个法国都看见他脸上尴尬的三个阶段并嘲笑不已。为索马利亚收集一袋袋米的孩童即时解了他的围。他把握每个机会向大众发表那个美丽的句子:“只有孩子活在真理之中!”,随后他到非洲去了,并在一个满脸爬满苍蝇,奄奄一息的黑人小女孩旁边让人拍照。这张照片闻名全世界,远超过杜贝格亲吻爱滋病患那张,因为一个垂死的孩子比一个垂死的成人有价值得多,这明显的事实当时杜贝格还不明白。然而,他不觉得自己被打败了,几天后他出现在电视上,虔诚教徒的他知道贝克是无神论者,这让他灵机一动,随身带了支蜡烛,这个武器使最不信神的人都得低头;在与记者会晤时,他从口袋中掏出蜡烛点燃,用心恶毒地想揭露贝克光操心不相干的国家,他谈到我们自己国家中可怜的孩童,我们的村镇,我们的城郊,并邀请同胞们作一次穿越巴黎的团结大;他指名邀请贝克(带着忍隐性的愉快)和他一起站在队伍前端。贝克必须作出选择:要不就参加,像个杜贝格唱诗班小孩似地手持蜡烛,要不就逃之夭夭并接受各方指责。这是一个陷阱,他必须以一个既大胆又出人意料的行动逃脱:他决定立刻飞往一个亚洲国家,那个国家的人民正在进行反抗,并高声呼喊,明确地要求他前去支持被压迫者;糟糕的是,地理向来是他的弱点,对他而言,世界分为法国和所有他总是分不清的非法国的阴暗省份;因此地降落在一个平静得令人发闷的国家,山区里的飞机场又寒冷交通又不便,在那儿待了八天,才等到一班飞机把又饥饿又伤风的他载回巴黎。
   “贝克是舞者们的烈士。”彭德凡(Pontevin)如此评论。
   舞者的概念只有彭德凡的一小圈朋友知道。这是他的伟大发明,我们该惋惜他没有将它在任何书中阐述,也没有在国际会议中提及。但他不在乎名声。他的朋友们听他说话时既专心又开心。
   5
   今日所有的政界人士,依彭德凡所见,都多多少少是个舞者,而所有的舞者也都卷入,但这并不会使我们混淆这两者。舞者与普通人物不同的,是他追求的并非权力而是荣耀;他并不想榜标自己所属的是某个又某个组织(他对它毫不重视),而是占据舞台放射自我的光芒。
   为了占据舞台,必须把其他人挤下台去。这必须有一个特殊的战斗技术。舞者所运用的战斗,彭德凡称之为道德柔道;他向全世界挑战:谁比他更能表现出道德情操(更勇敢、更正直、更乐于献身,更真实)?他利用所有机会使对手在道德层面处于低于他的地位。
   若一个舞者有机会加入游戏,他会不加掩饰地拒绝一切秘密协商(这向来是真正游戏的场地),并揭露其为谎言的,不诚实的,虚假的,肮脏的;他将公开地提出他的主张,站在讲坛上边唱边舞,指名召唤别人跟随他的行动俄强调:他并非审慎地(以便让人有时间思考、讨论相反的说法)而是公开地;最好是令人措手不及他:“您愿意立即(如同我一样)将三月份的薪水捐助索马利亚的孩童吗?”措手不及的人们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不就拒绝,被指责为孩童的敌人,要不就在极端困窘中说“好”,让摄影机恶毒地呈现出来,像可怜的贝克和爱滋病患午餐结束时的情景一样。“为什么您保持沉默,H医生,当在您的国家被践踏的此时?”有人在H医生正给一个病人动手术,无法回答时提出这个问题;缝合切开的肚子后,他因自己的沉默感到羞愧,便滔滔不绝说了人们想听的,甚至比人们想听的还多;此时口惹悬河的舞者(这也是道德柔道的一招,特别可怕)松了口:“终于,虽然有些迟……”
   有些情况下(比如在体制下),公开表态是危险的;对于舞者,这危险却比一般人少一些,因为他在聚光下活动,到处都看得见,世人的注意力保护着他;而他有无名的崇拜者,追随他光采四射但欠缺思考的召唤,他们签署请愿书,参加被禁止的集会,走上街头哪些人将被无情地对待.而舞者绝不会因感情而责怪自己造成他们的不幸,他知道一个高尚的事业比那些人的生命来得更重要。
   凡生(Vincent)反驳彭德凡:“众所皆知你憎恶贝克,而我们跟从你。然而,就算他是个混蛋,他曾支持过一些我们也认为是正义的事业,或者,你也可以说支持它们是出于他的虚荣心。那么我问你:如果你要介入一场公共冲突,吸引大众注意一件十恶不赦的事,帮助一个受的人,在我们这个时代,你怎么不是或不像一个舞者呢?”
   对此,莫测高深的彭德凡回答:“若你以为我想攻击舞者那你就错了。我捍卫他们。憎恶或想贬低舞者的人总是遇到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他们的诚实;因为不断地将自己展现在公众面前,舞者必须无懈可击;他并不像浮士德和魔鬼缔下合约,而是和天使缔结:他要将生命活成一件艺术品,而天使将助他完成;因为,别忘了,舞蹈是一种艺术!舞者真正的本质就是将自身的生命视为成就一件艺术品的材质;他不宣扬道德,而是将它舞蹈之!他要用自己生命的美令世界感动和晕眩!他爱他的生命如同雕塑家会爱上他正在塑造的雕像。”
   6
   我奇怪彭德凡为什么不把他这么有意思的想法公诸于世。他其实没什么事做,这位拥有文学博士头衔的历史学家在国家图书馆他的办公室中百无聊赖。难道他不在乎别人了不了解他的理论吗?不止于此:他深恶痛绝。把自己的想法公诸于世的人事实上可能要说服别人相信他的真理,并影响他人,成为那类想改变世界的人的角色。改变世界!对彭德凡而言,多么可怕的意图!并非这个世界多么令人赞赏,而是所有的改变都无可避免地导致更坏的情况。再说,以比较自私的观点来看,所有公诸于世的想法迟早会回头来反驳自己,拥有这想法的快乐也会被充公了。因为彭德凡是伊比鸠鲁学派的一大奉行者:他创造、推演他的想法只为自己的快乐。他并不轻视人性,那是他愉快、调皮的思考不竭的泉源,但他一点也不想和它有太密切的关联。他和一群朋友聚在“加斯科”咖啡馆(cafe gascon)中,这人性的小样品对他已经足够。
   这群朋友中,凡生是最天真也最令人感动的一个。我很喜欢他,只责怪(带着一点妒嫉,这是真的)他一点,就是他对彭德凡存有年轻人式的,在我看来是过份的,崇拜。但甚至这份友谊也有令人感动之处。当他们谈到他热衷的话题,哲学。、书籍,凡生觉得和他单独在一起好愉快;他心中充满了奇怪、挑衅的想法,而彭德凡,在热烈的讨论中,纠正他的,启发他,鼓励他。但只要有第三者介入,凡生就变得不快乐,因为彭德凡马上变个样子:他说话声量提高而且爱逗趣,凡生认为逗趣得过份了。
   例如:他们两人在咖啡馆中,凡生问:“你对索马利亚发生的事有什么想法?”彭德凡耐心地向他做了一场关于非洲的演讲。凡生提出反驳,他们讨论,也或许开开玩笑,但不是要出风头,而是让彼此在极端严肃的讨论中放松心情。
缓慢-2
  马修(Machu)伴着一名美丽的陌生女子来到。凡生想继续刚才的讨论:“彭德凡,你不认为你犯了一个错误在谈到……”之后他展开一席精采的论战反驳前者的理论。
   彭德凡沉寂许久。他最擅于此道。他知道只有害羞的人会害怕沉寂,当他们只知道回答问题时,急着蹦出几句含混不清,让他们更显可笑的话。彭德凡懂得明智地闭嘴,连整个银河都摄于他的沉寂,忍不住等待他的回答。他沉默地看着凡生,后者不知怎地腼腆地低下了头,之后,他看着那位女士,又再把目光转向凡生,眼中充满虚假的关怀:“在女士面前,你对一个如此卓越超凡的想法所坚持的态度,证实了你性能力的减退。”
   马修的脸上现出惯有的蠢笑,那个美丽女子以高傲、嘲笑的眼光巡了一下凡生,凡生脸红了;他觉得自己受伤了:一个朋友,一分钟前还对他注意聆听,只为了讨好一个女人,转瞬间便可将他推入困窘之境。
   之后,其他朋友也来了,他们坐下来聊天;马修说些轶事,谷佳(GOUjrd)不时加入几句尖酸刻薄的评论以显示他的博学多闻;女孩子们强忍着笑。彭德凡保持沉默;他等待;当他的沉默酝酿成熟,他说:“我的女朋友总是要求我举动粗暴一点。”
   天啊,他这句话说得巨力万钧。连邻桌的人都静下倾听,笑声颤动在空气中,不耐地等待着。他女朋友要他举动粗暴些有什么好笑的呢?一切都是他声音的魔力,凡生忍不住妒嫉,他说话的声音和彭德凡比起来,像一支破笛子比起一把小提琴。彭德凡说话轻声细语从不扯开喉咙,然而声音充塞整个房间,压过所有其他的噪音。
   他继续说:“举动粗暴……可是我做不到!我不粗暴!我太细致了!”
   笑声一直在空气中颤动着,为了享受这颤动,彭德凡沉寂了一会儿。
   之后他说:“一位年轻的打字小姐有时会到我家。一天,当她正在打字时,我下定决心,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拉起来拖向床。走到一半我松开手大笑了起来:喔!弄错了,不是你要我粗暴一些。喔,真对不起,小姐!”
   咖啡馆中的人都笑了,甚至凡生又重新喜欢他的偶像了。
   然而,次日,他以责备的语气对他说:“彭德凡,你不只是舞者的大理论家,你本身就是个大舞者。”
   彭德凡(有点窘):“你把概念搞混了。”
   凡生:“当我们在一起,你和我两个人,之后有人加入时,我们所在的地方立刻分为两部份,新来者和我是观众,而你在台上起舞。”
   彭德凡:“我说你把概念搞混了。舞者这个词只适用于公众生活中的暴露狂。而公众生活,我非常厌恶。”
   凡生:“昨天你在那个女人面前的举动,就像贝克在摄影机前。你要吸引她所有的注意力。你要自己是最优秀,最聪明的。对我,你则使用了暴露狂最低极的柔道招术。”
   彭德凡:“或许是暴露狂们的柔道。但不是道德柔道!因此你不该把我归类为舞者。因为一个舞者要表现出比其他更有道德。至于我,我表现得比你还没道德。”
   凡生:“舞者要表现出有道德,因为他广大的群众很天真,把道德行为视为崇高。但我们这一小群人是反常的,喜欢不道德。所以你确实对我使用了道德柔道,这和你舞者的本质一点也不冲突。”
   彭德凡(突然变了声调,非常诚恳地说):“如果我伤害了你,凡生,原谅我。”
   凡生(立刻被彭德凡的道歉感动了):“我没什么可原谅你,我知道你是开玩笑的。”
   他们常聚在加斯科咖啡馆并非出于偶然。在所有的主保圣人(注:主保圣人是教中的圣人,为各行各业各自的头头。)当中,出身加斯科尼的达太安是最重要的一位:他是友谊的主保圣人,在他们眼中这是唯一神圣的价值。
   彭德凡继续说:“广义地来说(没错,你这点说得有道理),当然我们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是个舞者,我承认当我看到一个女人到来时,比任何人还像个舞者。我能怎么办呢?我无法控制。”
   凡生友善地笑了,愈来愈受感动,彭德凡以仟悔的声调继续:“况且,如同你刚才意识到的,如果我是舞者的大理论家,他们和我之间一定有小小的共通处,否则我不会了解他们。是的,我向你承认这点,凡生。”
   值此阶段,彭德凡由忏悔的朋友又变回了理论家:“不过只有小小的共通点而已,因为就我使用这个概念的准确意义而言,我和舞者一点也不相关。我认为不仅可能而且或许一个舞者,如贝克如杜贝格,在一个女人面前一点也不想表现自己或者她。他根本不会想到述叙自己揪着打字小姐的头发,把她拖向床,只因为弄错了人的这么一个故事。因为他要吸引的观众,并不是几个摸得着看得见的女人,而是一大群看不见的群众!听着,这又是对舞者理论该深究的一个章节:看不见的群众!这正是这种人物唬人的现代性所在之处!他不在你或我的面前表现,而是在整个世界面前。整个世界又是什么呢?是无尽的没有面孔的人!是一个抽象!”
   正谈到一半,谷佳和马修来了,谷佳在门口就对凡生说:“你告诉我你受邀参加昆虫学研讨大会。我有个消息告诉你!贝克也会去。”
   彭德凡:“又是他?他无所不在!”
   凡生:“他去那里有什么搞头呢?”
   马修:“你本身是昆虫学家,你应该知道。”
   谷佳:“他当学生的时候,曾在昆虫学高等学院听了一年的课。这次研讨会,大家会把他抬到崇高的昆虫学大师的地位。”
   彭德凡:“一定要去大闹他一场!”他转向凡生:“你偷偷地把我们都带进去!”
   8
   薇拉已经睡了;我打开朝花园的窗户,想着T夫人和她那年轻的骑上走出城堡后所走的路线,这难以忘怀的三阶段的路线。
   第一阶段:他们散着步,臂挽着臂,交谈着,之后看见草地上的一张长椅便坐下,依然挽着臂,仍旧交谈着。夜里的月光明亮,花园梯田般向下朝塞纳河延伸,河水低语和着树叶呢哺。且让我们试着截听交谈的一些片段。骑上要求一个吻。T夫人回答:“我愿意:如果我拒绝的话,您将会太骄傲。您的自尊心将使您相信我怕您。”
   所有T夫人说的话都是一种艺术的结晶,说话的艺术,没有任何一个行动不含在解,不充满意义;这一次,举例来说,她答应骑士恳求的一吻,然而是在加上她的同意的解释之后:如果她让他吻她,只是为了将骑上的骄傲置于适当的尺度。
   当她以智慧的手法将一个吻转化为抗拒的行为时,并没有人上当,甚到连骑士也没有,但必须非常严肃地看待那些话,因为它们属于推理步骤的一部份,必须以另一个推理步骤来回应。谈话并不是为了填满时间,相反地,是它组织、驾驭了时间,并制订了必须遵守的法则。
   他们的夜晚第一阶段的尾声:她为了不让骑士太骄傲而允诺的吻跟随着下一个吻,吻“一个紧接一个,打断了谈话,代替了交谈……”但她这会儿站起身决定往回走向城堡。
   多么艺术的演出!在第一阵的意识混乱后,必须表现出爱情的欢愉尚不是一枚成熟的果实,必须格高它的身价,使它更激人欲望;必须营造出横生的枝节,一个紧张,一个悬疑。在和骑士走向回城保的当儿,T夫人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知道在最后一刻她能扭转情势,把约会拉长。只要一个句子,一个那个世纪说话艺术十多个公式中的一个就行了。但因某种突来的谋反,无法预料的缺乏灵感,她一时之间竟一个都找不到。她像个突然忘词的演员。因为,事实上,她必须知道台词;不像现下女孩子们会说的,你想要,我想要,我们就别浪费时间了吧!对他们而言,尽管观念放纵,这种坦白仍是无法超越的关口。如果两个人不及时想到一个办法、找到藉口延长散步时间,他们就必须,只因沉默这个简单的理由,返回城堡并各自分开。他们两人愈眼见找到一个停下来的藉口,并将之大声说出来的急迫性,嘴巴却愈像被缝合了一般:所有能解围的句子隐藏在绝望求助的他们面前。因此,走到城堡门口时,“因为彼此的本能,我们的脚步慢了下来。”
   幸而,在最后一刻,如同提词的人终于醒来一般,她记起了台词:她攻击骑士,“我对您有点不高兴……”。终于,终于!一切都得救了!她生气了!她找到了假装生气的藉口以便延长散步时间:她对他真诚,而他呢?为什么一个字也不提他的爱人伯爵夫人?快,快,必须解释!必须说话!交谈又继续,他们渐行渐离城堡,这次是循着一条无阻碍,直通爱情拥抱的路径。
   9
   一边交谈,T夫人测察着情势,准备着下一个阶段的情况,让她的伙伴了解该怎么思考,怎么行动。她做这件事以细致,以优美,以迂回,好像她在说另外一件事似的。她让骑上发现伯爵夫人自私的冷淡,以便让他解脱忠实的义务并在他眼前展现她所计划的香艳夜晚。她不只筹划眼前也安排将来,让骑士明白她无论如何也不要成为伯爵夫人的情敌,他也不应和伯爵夫人分手。她给他上了一堂精炼的情感教育,教给他她实用的爱情哲学,教他从道德规范的束缚中解放并以保密来保护自己,严守秘密是所有的美德中最崇高的一项。她甚至很自然地向他解释次日该如何面对她的丈夫。
   你们一定很讶异:在这个如此理智地安排、测察、模拟、计算、丈量的世界中,本能、“疯狂”的位置在哪里,狂热在哪里,盲目的情欲在哪里,超现实主义文人们所崇拜的“疯狂的爱”在哪里,自我迷失在哪里?它们都在哪里,这些构成我们心目中爱情风貌的不理智的美德?不,它们与此毫不相干。因为T夫人是理智的女王。并非像梅尔朵夫人那种冷酷的理智,而是温柔甜美的理智,一种以保护爱情为最高任务的理智。
   我似乎看见她在月光明亮的夜色中带领着骑士。现在,她停下来,指着他们面前昏暗之中的一片屋顶要他看;啊,这凉亭可不是这甜蜜时刻的见证吗,可惜的是,她对他说,她没把凉亭的门钥匙带在身上。他们走向门(多奇怪阿!就像意料之外似的),凉亭的门没锁!
   为什么她不马上告诉他凉亭的门从不上锁?所有都是计划好的、经营过的、人工化的,一切都是一场表演,都不真实,或者,换一个方法说,所有都是艺术;这么说吧:持续悬疑性的艺术,或者更贴切地说:尽可能延长兴奋状况的艺术。
   10
   在德农笔下,我们看不到任何对T夫人外表的描述;但我可以确定的是:她并不瘦,我想她“身材丰盈而柔软”(这是拉克罗在《危险关系》中描写最令人垂涎的女人体态),而她身体的丰盈产生了她动作、举止间的圆润和缓慢。她周身洋溢着一种温柔的闲适。她具有缓慢的智慧,并掌握一切放慢速度的技巧。尤其那一夜在凉亭中的第二阶段展露了她这一点:他们进入凉亭,拥抱,跌坐在沙发中,做爱。但是“这一切来得有些太快,我们都感觉到我们的错误(……)太狂野以至于不够细致。我们奔向而错失了它之前的所有快乐。”
   急促使他们失去了缓慢的甜美,他们立刻意识到这个错误;但我不认为T夫人是不小心的,我倒觉得她早就知道这个错误是无可避免的,是注定的,她早已知道,所以她设计了凉亭这个插曲作为减慢的煞车器,将事情预期而可想见的速度压慢,以便第三阶段到来时,在另一个场地,他们的浓情蜜意可以在完美的缓慢中缓缓绽放。
   她打断凉亭中的缠绵,和骑上走出来,两人又继续散步,坐在草地上的长椅上继续谈天,之后将他带至城堡里紧邻着她寝宫的密室中;这密室是以前T先生设计的爱情魔幻殿堂。在房门口,骑士惊讶得目瞪口呆:整面整面墙的镜子重叠映出他们的身影,如同一时之间一长列的爱侣在他们身劳拥吻。但他们并不是在那儿做爱;T夫人要避免太过强烈的感官爆炸,尽可能拉长兴奋的时刻,她将他带到隔壁一个黑暗中洞穴般的房间,摆满着枕垫;他们是在那儿做的爱,长久而缓慢,直至天明。
   将他们这个夜晚放慢速度,分成一个个独立的部份来看,T夫人知道如何将他们共度的这段时间呈现为一个绝妙的建构,如同一个形体。把时间赋予形体,不仅是对美,也是对记忆的追求。因为没有形体的东西是抓不住也无法记忆的。将他们的相遇孕育为一个形体,对他们来说尤其珍贵,因为他们共度的这一夜是没有未来、只能在记忆中重视的。
   介于缓慢与记忆,速度与遗忘之间,有一个秘密的关联。拿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情况来说吧:一个人走在街上。突然,他想记起某件事但记不起来。这时候,机械性地,他会放慢脚步。相反地,想忘记一件发生不久的惨痛意外,他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像是要快速地远离这个时间上离他还太近的事件。
   在存在的规则中,这个实验构成了两个基础的方程式:缓慢的程度与记忆的浓淡成正比;速度的高低则与遗忘的快慢成正比。
   11
   在米蒙·德农的有生之年,或许只有一小圈熟悉内情的人知道他是《没有来日》的作者;这个秘密在他死后许久才向世人(或许吧)全盘揭露。这个短篇小说的命运与小说的情节奇异地相似:它被秘密、隐瞒、神秘、匿名的幽黯面纱遮住。
   雕刻家、画家、家、旅游家、鉴赏家、沙龙中的核心人物,拥有傲人事业的德农从未声称自己是这个短篇小说的作者。不只他拒绝这荣耀,其中还有另外的意义;我想他感兴趣、想吸引的群众,并非如同今日作家觊觎的一大堆陌生群众,而是一小群地可以私下认识和敬重的朋友。他的著作获得读者的欢迎与他在沙龙中围绕着几个听众,带给他的愉快并无太大的不同。
   荣耀,在影视发明之前与之后,有极大的差别。十四世纪时,捷克国王瓦克拉夫(Vaclav)喜欢隐姓埋名地在布拉格的小饭馆中,和平民百姓聊天。他拥有权力、荣耀和自由。今日的英国查理(Charfes)王子没有任何权力与自由,却拥有无限的荣耀:无论在丛林中,或是在埋于掩体地下十七层的浴缸中,他都逃不过掉追逐以及认出他的眼睛。荣耀吞噬了他所有的自由,而现在他知道了:只有没知觉的人才会愿意认名气的空罐头抱在身后走。
   你们会说无论荣耀的特质如何改变,反正牵涉到的只是权贵阶级。你们错了。因为荣耀不只关系到名人,它关系到所有人。今日,名人出现在杂志扉页中、电视银幕上,他们攻占了所有人的想象力。所有人都希望,尽管只是在梦中,有可能成为这种荣耀的对象(不是出入小餐厅的捷克国王的那种,是隐藏在地下第十七层浴缸中的查理王子的那种荣耀)。这种可能如影随形地跟着每个人,使他改变个性;因为(这是另一个生存规则中知名的基本定义)每个生存的新的可能性,即使可能性极小,都会改变整个生命。
   12
   彭德凡倘若知道知识份子贝克这阵子受到来自某女子英玛菊娜塔(Lmmaculata)的烦恼的话,或许会对他仁慈一点。她是贝克中学时曾(徒劳地)觊觎过的女同学。
   二十多年后的一天,英玛菊娜塔在电视荧幕上看见贝克挥赶着一个小黑女孩脸上的苍蝇;这让她得到一个很大的启示。她立刻明白其实她一直爱着他。当天,她便写给他一封信,宣告他们当年的“纯真爱情”。但贝克记得一清二楚,他对她一点也不纯真的爱是充满贪婪欲念的,当她毫不婉转地拒绝时,他觉得受到侮辱。因此,他自父母的葡萄牙籍女佣有点好笑的名字得来灵感,为她取了个绰号,这绰号既尖酸且悲伤,英玛菊娜塔,意指不容玷污的女人。收到这封信,他反应激烈(奇怪地二十年之后他还不能对那次挫败释怀),他没有回信。
   他的沉默令她惊惶,下一封信中,她提醒当年他曾写给她数量惊人的情简。其中一封,他还唤她作“夜里骚乱我梦的小鸟”。他觉得这句早已遗忘的句子愚蠢地令人无法忍受,而她此时拿来提醒他也是无礼的。之后,一些流言传到他耳里时,他才明白每次当他出现在电视上时,这个他从未玷污过的女人正在某处晚餐会中喋喋不休地散播名人贝克的纯真爱情,当初还为了她睡不着觉呢。他觉得赤裸裸地无所抵抗。生命中第一次,他强烈地希望自己籍藉无名。
   第三封信中她请他帮个忙:不是为她而是为她一个邻居,一个在医院中未受到安善照顾的可怜女人,不但差点因麻醉失误而死,之后还被拒绝任何赔偿。如果贝克如此关照非洲孩童,他将证明他对国内小老百姓也同样关心,尽管这些平凡百姓可能不会因此让他有在电视荧幕上炫耀的机会。
   之后,这个女人自己写信给他,仗着英玛菊娜塔的名义:“……您还记得吗,先生,那名您曾在信中说她是纯洁无暇的处女,扰你睡眠的年轻女孩。”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贝克在屋内从这头奔到那头,怒吼叫骂着。他把信撕了,在上面吐了口痰,扔到垃圾桶中。
   一天,他听一位电视台主任说一位女导演想做他的专题报导。他气愤地想起那个讽刺他想在电视上炫耀的评语,因为要做他专题报导的女导演,正是夜里的小鸟,英玛菊娜塔本人!令人懊恼的情况:原则上,他百般愿意有人做节目拍摄他,因为他向来想把他的生命化作艺术作品;但他从没想过这上作品会是滑稽的那一类型!面对这他突然领悟的危险,他希望英玛菊娜塔离他的生命愈远愈好,他请求电视台主任(非常惊讶于前者的谦虚)延缓这个计划,对像他这样一个年轻又如此不重要的人物而言,还太早了。
   这个事件让我想起另一个我有幸在谷佳家中那满墙的书中念到的故事。有一次我在他面前倾吐我的忧郁,他指着一个书架,上头有他的手迹:不经意的幽默杰作,他带着捉狭的微笑抽出一本写于一九七二年的书,一位巴黎女记者描写她对季辛吉(Kissinger)的爱情,你们还记得这位本世纪最出名的家,尼克森总统(Nixon)的参谋,同时也是促成美越和平的人物吗?
   故事是这样的:她和季辛吉在华盛顿会面,先是为了一份杂志,之后为了电视的报导。他们会了几次面,但从未超过纯粹工作上的关系:一两次准备电视报导的晚餐,几次到白宫他办公室的采访,一次单独到他家中,又一次是一堆工作人员等等。渐渐地,季辛吉愈来愈讨厌她。他不会上当,他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为了和她保持距离,他对她发表了许多关于权力对女人的吸引力,而因此他必须放弃一切男女私生活的精采见解。
   她以一种令人感动的真诚记载下他所有的回避,但这并未使她气馁,她有不可动摇的信念,他们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那他表现的谨慎与戒心呢?她并不讶异:她知道他一定想到以前所认识的那些可怕的女人;她确信一旦他知道她如此爱他,便会消除疑虑,解除防备。啊,她多么确信自己的爱如此纯粹!她甚至可以发誓:她的爱一丝的成份都没有。“就性方面而言,我一点也不在乎。”她重复好几次这个句子(含着诡异的母性性色彩):他穿衣服没有品味,人不帅,对女人缺乏鉴赏力;“他一定不会是个好情人”,她一面这么发誓,一面宣告她更多的爱恋。她有两个小孩,他也是,她没让他起一丁点疑心地计划一起到蔚蓝海岸旅行,开心地幻想季辛吉的两个小孩可以轻松愉快地学法语。
   一天,她和摄影小组去拍摄季辛吉的家,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把他们像一堆纠缠的无赖似地赶出家门。另一次,他把她召到办公室,以一种极其严厉冷淡的声调告诉她说他再也无法忍受她对他表现的暧昧态度。她刚开始灰心已极,但很快地,她告诉自己:毫无疑问,他们认为她有危险性,季辛吉接到反间谍指示不许和她来往;他们见面的办公室中布满了监听器而他也知道;他那些令人无法置信的残酷话语不是说给她听,而是说给那些监听的隐形警署人员听的。她带着了解和悲伤的微笑看着他;这一幕笼罩着悲剧性的美感(这是她经常使用的形容词):他要伤害她,但同时,他的眼神诉说着爱情。
   谷佳哈哈大笑,但我对他说:那个恋爱女人幻想中呈现的事件事实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重要,那只是一个平庸的事实,平凡又庸俗,一点也不重要,反之,一个更高超的事实将会随时间永存:这本书。第一次与她的偶像会面时,这本书已然无形地端坐在介于他们之间的小桌子上,那一刻起,这便是她这段爱情冒险未承认且末意识到的目的。书?为了什么目的呢?为了描绘季辛吉的面目吗?才不是,她对他毫无可说!她心之所系,是她自己本身的真实。她对季辛吉并没有欲望,对他的肉体更没有(“他一定不会是个好情人”);她想要扩展她的自我,将它自生命狭窄的小圈圈中解放,使其灿烂,使其换化为光芒。季辛吉对于她是个神话的托座,是匹让她的自我驾着翱翔青天的飞马。
   “她是个笨女人,”谷佳冷冷地上了结论,以嘲笑我做的美丽解释。
   “才不,”我说,“许多人可证实她的聪慧。此事是关于愚蠢以外的东西。她确信自己会被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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