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现实百态>> Prosper Mérimée   France   十九世纪的法国   (September 28, 1803 ADSeptember 23, 1870 AD)
科隆巴
  对于梅里美的认识,很长时间一直停留在课本上一段短短的介绍:法国19世纪著名文学家,短篇小说尤其出色。外国文学史的老师在课堂上强调梅里美的短篇小说值得仔细研读,表情颇为激动,仿佛要与所有的学生分享一种莫大的喜悦。但是整个本科阶段,我却一直未曾留心去找他的作品来看看。前不久在图书馆,无意瞥见了一本《梅里美精选集》,于是借来放在枕边。最近一直断断续续地看着。这才明白以前老师激动的原因所在。书中收集了梅里美若干短篇小说以及戏剧和长篇小说的代表性作品。简洁、紧张、惊悚、幽默的叙事笔调把一个个具有独特品质的主人公娓娓道来。阅读时喜悦而幸福,读完后余香满口而又惆怅至极,并久久不忘。
  
   今天读的是其中的一个短篇叫《科隆巴》。这是梅里美最脍炙人口的两篇小说之一。另外一篇是我们很熟悉的《卡门》。吉普赛女郎卡门是法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人物画廊中一个最为鲜明突出的女性形象:强烈的个性、独特的道德标准,虽然堕落却又珍视个人自由,即使在死亡的威胁下,也不肯放弃自己的个性追求。最后死在深爱着她也试图束缚她的何赛手中。
  
   今天读完《科隆巴》,脑海里就一直浮现着一个野性女子咬牙切齿地复仇的形象。故事的发生地是科西嘉,位于法国和意大利的边界,一代枭雄拿破仑就出生在这里的一个小巷子里。科隆巴亦是科西嘉的女儿。身上有着典型的科西嘉人的特质。性格开朗、作风泼辣,只按照自己的本性行事,不受法律和道德的约束,目无统治阶级的法纪和权威。哥哥奥索受过资产级文明的教化,身上没有了科西嘉人原始的强悍和凶狠。他们的父亲在与仇家巴里其尼家的冲突中被枪杀。奥索不赞同用古老的复仇方法来解决两家的仇恨。科隆巴却认定要仇家的命。她对省长力图用人情和权威来调节两家的纠纷不屑一顾,一步一步把哥哥牵向仇恨,组织人员布置复仇行动,并且巧妙安排哥哥与仇家的冲突。最终哥哥在外出途中受到巴里其尼兄弟的伏击,受伤后还手,两枪打死了对手。后来科隆巴又机智取证,使得哥哥以正当防卫被免追诉,并与心爱的莉迪亚喜结连理。在小说的最后,科隆巴对着濒死的巴里其尼父亲,得意洋洋地宣扬自己的复仇之乐。旁边的一位农妇悄悄这样评价她:你瞧这位小姐长得多俊,但是我敢肯定她有一双毒眼,看见谁谁就倒霉。”笔锋就此停住,却让我不寒而栗。老实说,科隆巴不是我喜欢的女性类型,太过工于心计且不饶人。在很多的文学作品里面,女主人公多是美丽善良、坚韧宽容、忍受一切苦难,或是积极追求自己的这美梦而被最终被残酷的现实毁灭,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在我看来,科隆巴不美,因为太过凶狠和强悍。这是表象给读者的感受。超脱了表象,我们也许会被她身上的野性所震撼。藐视统治阶级的法律和权威,像个尚未开化的野人。对绝大多数循规蹈矩的人来说,她的野性未尝不是一种诱惑。很多人心里都憧憬着一种信马由缰、未加修饰、随心所欲的生活姿态,经历其中,是多么的形象生动和刻骨铭心。所以在科隆巴身上,似乎也有每个普通人潜在的欲望的表达。不喜欢科隆巴,因为她阴险得像猫。但是她给人以震撼力,她是如此的桀骜不驯。
第一章
  第一章
   “为了报仇雪恨,放心吧,
   只要有她一个人就够了。”
   科西嘉岛尼奥罗地区的哀歌
   181×年10月初旬,英队里的杰出军官,爱尔兰籍的上校托马斯·内维尔爵士,从意大利旅游归来,带着女儿到达马赛,住进博沃旅馆。一般狂热的旅客对旅游地的赞不绝口产生了反作用,时至今天就有许多旅游者为了显得与众不同,都信奉贺拉斯①的那句话:“毋赞美任何事物”②,对一切都不应表示惊讶。上校的独生女儿莉迪亚小姐就是这类不惊讶的旅客之一。她觉得《耶稣变容》③平淡无奇。正在喷发的维苏威火山并不比伯明翰的工厂烟囱更壮观。总之,她对意大利最大的不满是这个国家缺乏地方色彩,缺少个性。对她这几句话的意思随你怎样解释都可以,几年前我还十分清楚,而今天已经不甚了了。起初,莉迪亚小姐自以为在阿尔卑斯山南端的角度里可以看见许多前人所未见过的事物,回国以后能够同汝尔丹先生④,叫作君子的人谈论一番,因而洋洋自得。然而不久她就发现无论她走到哪里,她的同胞都已来过,要找出一件无人见过的东西根本不可能,于是她就一变而为反对派。老实说,最令人难堪的是,当你一说起意大利的奇观胜景时,就有人问你:“你一定看见过某地某某宫中的那幅拉斐尔的名画吧?那真是意大利最美的东西了。”——不料这偏偏是你漏看了的。既然样样都看太费时间,最简便的办法还是否定一切来得干脆。
   ①贺拉斯(前65—8),拉丁诗人,与维吉尔齐名。
   ②这句话的原文是拉丁文:“nil admisaai”,是贺拉斯在他的《书信集》里所说的,他认为幸福的秘诀是对任何事物都不惊讶。
   ③《耶稣变容》是拉斐尔的名画,藏在梵蒂冈。
   ④汝尔丹先生是莫里哀的著名喜剧《贵人迷》的主角;所称“君子人”见第三幕第三场。
   在博沃旅馆,莉迪亚小姐还碰到一件叫人非常恼火的事。她从旅游中带回来一幅美丽的速写,画的是塞尼城①的佩拉热城门②,或称变石建筑城门,她以为一定没有人画过的了,谁知道她在马赛遇见弗朗西丝·芬威克夫人,夫人给她瞧自己的纪念册,她发现在一首十四行诗和一朵枯萎的花儿之间,也出现了上述那扇城门,而且用的是强烈的锡耶纳③的土黄色。莉迪亚小姐一气之下把那幅塞尼城门给了她的贴身女仆,从此她对佩拉热式的建筑不再尊重了。
   ①塞尼城在罗马之南。
   ②佩拉热是前希腊古代的一个民族。
   ③锡耶纳是意大利的城市。
   内维尔上校也感染上了这种烦恼的心境。自从他的妻子故世以后,他对一切事情,无不用莉迪亚小姐的眼光来看。对他说来,意大利的最大过错是使他的女儿感到烦闷,因此这是世界上最讨厌的国家。他对那些绘画和雕塑确实无话可说,他所能够断定的,是这个国家是打猎最最蹩脚不过的地方,他不得不顶着大太阳在罗马郊外的田野里奔跑40公里,才能打到几只没有价值的红山鹑。
   到马赛后的第二天,上校请他以前的副官埃利斯上尉吃晚饭。上尉刚在科西嘉岛住了6个星期。他对莉迪亚小姐非常精彩地讲了一个绿林好汉的故事,这故事有一个特点,就是和他们从罗马到那不勒斯一路上经常听到的盗贼故事截然不同。吃到餐末点心的时候,只剩下两个男人同几瓶波尔多葡萄酒,他们谈起了狩猎。上校得知科西嘉是个狩猎的好地方,猎物之丰富,种类之繁多,任何地方也比不上。“在那里能够见到大量的野猪,”埃利斯上尉说,“必须学会把它们同家猪区别开来,因为它们实在惊人地相像;万一打错了家猪,猪倌们便要来找您麻烦。他们全副武装,从被他们称作杂木丛林的小树林里钻出来,要您偿还他们的牲口,还要嘲笑您一番。猎物中还有盘羊,这种奇异的动物在别的地方是看不见的,是狩猎的好目标,不过很难打到。还有鹿、黄鹿、野鸡、小山鹑,等等,品种繁多,在科西嘉到处都是,数也数不清。上校,如果您爱打猎,就到科西嘉去吧,那里,就像我的一个旅店主人所说的,您能够射击任何猎物,从斑鸠到人都行。”
   喝茶的时候,上尉又讲了一个株连旁系亲属的复仇①故事,使莉迪亚小姐再度入迷。这个故事比前一个更古怪,结尾的时候上尉还把当地怪异、蛮荒的外貌,居民奇特的性格,他们的好客风气和原始的习俗,向莉迪亚小姐一一描述,终于使她对科西嘉这地方狂热迷恋起来。最后,他送给她一把精美的小匕首,其价值并不在于它的形状,也不在于它镶了铜,而在于它的来历。它是一个著名的绿林好汉转让给埃利斯上尉的,保证它曾经刺进过4个人的躯体。莉迪亚小姐把它插在腰带里,又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睡觉以前把它从鞘里抽出来两次。上校这方面,却梦见他打死了一只盘羊,主人要他付偿价金,他心甘情愿地照付了,因为这种盘羊是非常怪异的野兽,身体像野猪,却长着两只鹿角,还拖着一条野鸡的尾巴。
   ①这种复仇是以仇家的近亲或远亲作为报复对象,故名。——原注。
   第二天,上校和女儿两人单独吃早饭时,上校说:“听埃利斯讲,科西嘉岛上有惊人丰富的猎物,要不是那地方离这里太远,我倒很愿意到那里去过半个月。”
   “好啊!”莉迪亚小姐回答,“我们为什么不到科西嘉去呢?您在那里打猎的时候,我可以绘画;我要是能够把埃利斯上尉所说的那个山洞画到我的纪念册上,我才高兴呢,据说那个山洞是波拿巴小时候读书的地方。”
   上校表达的愿望,得到女儿的赞同,也许这还是第一次。这个意想不到的一致使上校十分高兴,但是他足智多谋,有心说出种种不同看法,以便把莉迪亚小姐的一时兴致激励起来。他提出那是一个蛮荒的地方,女人在那里旅行有很大困难,等等,可是没有用,她什么也不怕,骑马旅行是她最喜欢的,安营露宿则是她的一大乐事;她甚至连小亚细亚也想去走一遭。总之,你说一句,她答一句,句句把你驳倒;正是由于从来没有英国女人到过科西嘉,所以她非去不可。将来回到圣—詹姆斯广场,把纪念册拿出来给人看时,该有多么得意啊!——“亲爱的,为什么您把这幅可爱的图画这么快就翻了过去?”——“哦,那不算什么。不过是我画的一张速写,画的是为我们当过向导的一个科西嘉的著名强盗。”——“怎么!您到过科西嘉?……”
   当时从法国到科西嘉还没有汽船,他们到处打听有没有即将启航的帆船,开往莉迪亚小姐打算探险的那个岛。当天,上校写信去巴黎,退掉他们预定好的房间,又同一个科西嘉双桅纵帆帆船船主谈妥,乘他的船前往阿雅克修①。船上有两个没有装修过的房间。他们把食物装上船,船主极力保证,说他有一个老搭档水手是一位高明的厨师,煮的普鲁旺斯鱼汤谁也比不上。船主又断言小姐在船上一定很舒服,必然一路风平浪静。
   ①阿雅克修是科西嘉省的省会。
   此外,上校遵照女儿的意愿,规定船主不得搭载任何旅客,还必须沿着科西嘉岛的海岸行驶,以便观赏山景。
第二章
  第二章
   开航那天,一大早一切均已收拾妥当,装上了船,船必须等到傍晚起风时才能出发。在等待中,上校带着女儿在克内比埃尔大街上散步,船主走过来请求上校准许他搭载一个乘客;这乘客是他的一个亲戚,也就是他长子的教父的远房亲戚,有急事必须回科西嘉故乡,苦于找不到可以搭乘的船。
   “他是一个叫人喜爱的青年,”马泰船长补充说,“也是军人,在近卫军轻步兵里当军官,如果·那·一·位①还做着皇帝的话。他早已是上校了。
   “既然也是军人……”上校回答,他还没说出,“我很愿意他跟我们一起走……”时,莉迪亚小姐已经用英语叫嚷起来:
   “一个步兵军官!……”她的父亲在骑兵里服役,她对别的兵种都瞧不起,“他也许没受过教育,也许要晕船,会把我们的航海乐趣全破坏了!”
   船主听不懂英语,但是看见莉迪亚小姐微微撅起的美丽的嘴唇,似乎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他开始滔滔不绝地把他的亲戚夸了一番,最后结束时还保证他的亲戚是个有教养的人,出身于世代相传的班长②家庭,绝对不会妨碍上校先生,因为他,船主,负责把他安置在一个角落里,你们不会觉得有这个人存在。
   ①“那一位”指拿破仑。
   ②“班长”见前《马铁奥·法尔哥尼》注。
   上校和内维尔小姐听说科西嘉有些家庭父子世代相传都当班长,未免觉得奇怪,但是他们心地单纯,以为班长就是指步兵班长,所以断定这乘客一定是船主出于好心,想捎带的一个穷鬼。假如是个军官,免不了要同他交际应酬;可是,对付一个班长,就不必担心,因为班长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只要他不带着他的士兵,刺刀上了枪,强迫你到你不愿去的地方,他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
   “您的亲戚晕船吗?”内维尔小姐用生硬的口气问。
   “从来不晕船,小姐;无论在海上或者陆地上,他的心都结实得像岩石一样。”
   “好吧!您可以把他带来。”她说。
   “您可以把他带来,”上校也跟着说了一句,然后他们又继续散步去了。
   傍晚5点左右,马泰船长来找他们上船。在港口上停泊着船长的舢板,他们看见舢板附近有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身穿一件蓝色长外衣,钮子一直扣到下巴,晒得黧黑的脸,眼睛又长又大,黑眼珠炯炯有神,模样儿直爽而聪明。从他经常向后缩肩站立①的习惯,和他嘴唇下面鬈曲的小胡子,一望而知是个军人;因为那时代街上还没有流行留小胡子,国民自卫军还没有把近卫军的举止和习惯传播到每个家庭。
   ①军人列队时必须缩肩,以便排齐。
   青年见到上校就脱下鸭舌帽,不卑不亢措辞得体的向他道谢。
   “很高兴能帮您忙,我的孩子,”上校向他友好地点了点头说。
   接着他下了舢板。
   “您的那位英国人很会拿架子,”青年低声用意大利语对船主说。
   船主把食指放在左眼下面,两只嘴角向下一弯。谁懂得手势的,就知道这意思是说:这个英国人通晓意大利语,而且是个怪人。青年微微一笑,用手指点了点脑门,以回答马泰的手势,那意思是说所有英国人的脾气都有点乖戾。然后他坐在船主身边,仔细观察那个标致的女伴,可是并没有失礼之处。
   “法国士兵都有很好的气派,”上校用英语跟他的女儿说,“因此他们很容易被提升为军官。”
   然后他又用法语对青年说:
   “朋友,告诉我,您曾在哪个部队里服役过?”
   青年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的远房亲戚,忍住一个嘲讽的微笑,回答说他原来是近卫军步兵营的,现在他来自第七轻装营。
   “您参加过滑铁卢战役吗?您的年纪似乎还轻了点。”
   “对不起,上校,我参加过的唯一战役就是滑铁卢。”
   “这一仗可抵得上两仗呢。”
   年轻的科西嘉人咬了咬嘴唇。
   “爸爸,”莉迪亚小姐用英语说,“问问他科西嘉人是不是很爱戴他们的波拿巴?”
   上校还没有把这句话译成法语,那个青年已经用相当准确的英语来回答,虽然带着很重的外国口音。
   “您知道,小姐,俗语说:‘本乡人中无先知’,我们是拿破仑的同乡,也许我们不像法国人那么爱戴他。至于我,虽然我的家族同他的家族是仇家,可是我爱他而且崇拜他。”
   “您能说英语!”上校叫起来。
   “说得不好,你们听听就知道了。”
   莉迪亚小姐对他随随便便说话的口吻感到有点不快,但想到一个班长同皇帝居然会有私仇,就禁不住哭了起来。她似乎已经尝到了科西嘉的奇特的滋味,她打算把这件事写上她的日记。
   “也许您曾经在英国当过俘虏吧?”上校问。
   “不,上校。我是在法国学的英语,那时我年纪还很轻,是跟贵国的一个俘虏学的。”
   接着,他又对内维尔小姐说:
   “马泰告诉我你们刚从意大利回来。小姐,您一定说得一口纯正的托斯卡纳语;我只怕您听不大懂我们的方言。”
   “小女听得懂意大利的所有方言,她对语言有天赋,不像我这么笨。”
   “那么小姐听得懂我们科西嘉的几句民歌吗?这是一个牧童对牧女说的话:
   纵使我进入了神圣的天国,神圣的天国,
   只要我找不到你,我决不在天国里逗留。”
   莉迪亚小姐听得懂,觉得他引用这两句歌词有点放肆,尤其是伴随着歌词射过来的目光,她涨红了脸用意大利语回答:
   “我懂。”
   “您是有6个月假期才回乡的吗?”上校问。
   “不,上校。他们要我领取半饷了①,大概因为我参加过滑铁卢战役,又是拿破仑的同乡。现在我回家乡就像歌谣中说的:希望渺茫,囊空如洗。”
   ①王政复辟时期被解职的第一帝官,都领取半饷。这里意为退伍。
   他叹了一口气,仰望着天空。
   上校把手插进衣袋,用手指翻弄着一枚金币,想找一句话能够帮他很有礼貌地把它塞进他可怜的敌人手中。
   “我也是一样,”上校用心情愉快的口吻说,“他们也要我领半饷了;可是……您拿的半饷还不够您买烟抽。拿着,下士班长……”
   年轻人的手正放在舢板的船舷上,没有张开,上校想把金币塞进他的手里。
   科西嘉青年涨红了脸,挺直身子,咬了咬嘴唇,仿佛要发火了,突然间又改变了表情,哈哈大笑起来。上校手里拿着金币,惊讶得目瞪口呆。
   “上校,”年轻人恢复了一板正经的表情,说道,“请您允许我给您两点忠告:第一,永远不要把金钱送给科西嘉人,因为我的同乡中有人相当不讲礼貌,会把钱摔到您的脸上;第二,不要用对方不需要的头衔加在对方头上。您称我为下士,我可是个中尉。当然,其中的差别并不很大,可是……”
   “中尉!”托马斯爵士喊了起来,“中尉!可是船主对我说您是班长,而且令尊和府上历代所有男子都是班长。”
   听了这几句话,年轻人不由得仰身大笑,笑得那么开心,逗得船主和两个水手也一齐放声大笑。
   “对不起,上校,”青年最后说;“这场误会倒是真妙,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过来。的确,我们历代祖先里有不少班长,这是我们家族的光荣;可是我们科西嘉的班长,衣服上从来没有标志军衔的条纹。大约在110年,有些市镇为了反对山区贵族的,起来造反,选出一批领袖,称之为班长。在我们岛上,凡是祖先当过这种护民官的,都引以为荣。”
   “对不起,先生!”上校大声说,“万分抱歉。既然您弄明白了我发生误会的原因,还希望您多多原谅。”
   他向青年伸出手去。
   “这也是对我的小小傲气的正当惩罚,上校,”青年继续笑着,友好地握着英国人伸过来的手,“我一点也不怪您,怪只怪我的朋友马泰没有把我介绍清楚,还是让我来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奥索·德拉·雷比亚,是个退伍的中尉。从您带着这两条漂亮的猎狗看来,我猜想您是到科西嘉来打猎的,我很高兴带您去看看我们的高山丛岭……如果我还没有把它们忘记了的话。”他说着又叹了口气。
   这时候舢板已经碰到双桅船。中尉扶着莉迪亚小姐上了船,又帮助上校登上甲板。到了船上托马斯爵士对于自己的误会始终心里不安,不知道怎样才能使一个家世上溯到110年的人忘掉自己的无礼,便等不及征求女儿的同意,径自请他同吃晚饭,同时又一再道歉,一再同他握手。莉迪亚小姐果然稍稍皱了一下眉头,可是归根结蒂从客人口中得知班长是怎么回事不是一件坏事,何况她对客人并不讨厌,甚至开始发觉他有点贵族气派,只不过他过于直爽和过于快活,不像小说中的主角。
   “德拉·雷比亚中尉,”上校手里拿着一杯马德拉葡萄酒,照英国礼仪向中尉弯了弯腰,对他说,“我在西班牙见过许多贵同乡,他们都属于名震一时的狙击兵团。”
   “是的,他们中有许多人都埋骨于西班牙了,”年轻中尉神情严肃地回答。
   “我一辈子也忘记不了一个科西嘉营在比托里亚战役①中的作战行动,”上校继续说,“我当然还记得,”他揉了揉胸口又加上一句,“他们躲在花园里,在树篱后面放冷枪,打了整整一天,打死了我们不知多少人和马。决定撤退时,他们集合在一起,一溜烟地跑了。我们希望在平原上报复他们一下,可是那些怪家伙……对不起,中尉——我的意思是说那些好汉,排成方阵,我们没法攻破。这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在方阵的中间,有一个军官骑着一匹小黑马,守在鹰旗旁边抽雪茄,仿佛坐在咖啡馆里一般。有时仿佛有意气气我们,他们还冲着我们奏军乐……我派了两队骑兵冲过去……啊!非但没有冲破方阵,我的龙骑兵反而向斜刺里避让,接着就向后转,乱七八糟地退了回来,许多马只剩下空鞍……而他们该死的军乐还奏个不停!等到罩住敌方的硝烟散开以后,我看见那个军官依旧守在鹰旗旁边抽雪茄。我不由得怒从心上起,亲自带领部队进行最后一次冲锋。他们的枪放多了,积满了火药污垢,不能再放了,可是他们的兵士排成六行,上了刺刀,对准我们的马头,简直像一堵墙一样。我大声叫喊,激励我的龙骑兵,夹着大腿催马前进,这时候我说的那个军官终于扔下雪茄,向他的手下人指了指我。我仿佛听见“打那白头发的”,当时我戴的是一顶有白翎毛的帽子,我来不及听清下文,一颗子弹便穿透了我的胸膛——他们这个营真是了不起,德拉·雷比亚先生,事后有人告诉我,他们是第十八轻装团中顶呱呱的一个营,兵士全是科西嘉人。”
   ①1813年6月21日英将惠灵吞在西班牙的比托里亚大败法国。
   “是的,”奥索回答,他听得眼睛都发亮了,“他们大队人马撤了回来,把他们的鹰旗也带了回来;可是今天这些好汉的2B3都把忠骨埋在比托里亚平原上了。”
   “也许事有凑巧,您知道那个指挥官的姓名吧?”
   “那是家父。他那时是第十八轻装团的少校,经过那次壮烈的战役以后,他因作战英勇被提升为上校。”
   “原来是令尊,毫无疑问,他是一位勇士!我真想再见见他,我一定认得他,我敢肯定。他还在吗?”
   “不在了,上校,”青年回答,脸色有点泛白。
   “他参加过滑铁卢战役吗?”
   “参加过,上校,但是他没有福气死在战场上……他死在科西嘉……已经有两年了……天哪!这海多美!我有10年没有见过地中海了。——小姐,您是否觉得地中海比大西洋更美?”
   “我觉得地中海的颜色太蓝……波浪的气魄也不够伟大。”
   “小姐,您喜欢粗野的美吗?既然这样,我相信科西嘉一定讨你喜欢。”
   “小女只喜欢与众不同的事物,”上校说,“因此她觉得意大利也不过如此。”
   “关于意大利,我只熟识比萨①这地方,”奥索说,“我在那里念过几年中学。可是每想到那里的圣公墓、大教堂和斜塔,我就会产生仰慕之情……尤其是圣公墓。您该记得奥卡尼亚②的《死亡》吧……它在我脑子里的印象太深了,我相信我能凭空把它临摹出来。”
   ①比萨,意大利中部城市,以拥有大量古迹著名,如比萨斜塔,11至12世纪的教堂及圣公墓等。
   ②奥卡尼亚(1343—1368),意大利著名画家,雕塑家及建筑师。
   莉迪亚小姐害怕中尉来一长串热情赞美之词,便打着呵欠说道:
   “是的,很美。对不起,爸爸,我有点头痛,要回舱里去她吻了吻父亲的额角,神色庄严地向奥索点了点头,便走了。
   剩下两个男人开始谈论打猎和战争。
   他们发觉在滑铁卢彼此曾经面对面地打过仗,大概还交换过不少子弹。于是他们相处更融洽了。他们挨着个儿把拿破仑,惠灵吞和布吕歇尔——批评过来,接着又一起谈论猎黄鹿,猎野猪和猎盘羊,等等。最后,夜色已深,最末一瓶波尔多葡萄酒也喝光了,上校于是再一次握了握中尉的手,道了晚安,表示这番友谊开始得这么可笑,希望能够继续发展下去。然后他们分手,各自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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