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故事演绎>> 井上靖 Yasushi Inoue   日本 Japan   平成时代   (1907年5月6日1991年1月29日)
敦煌 Dunhuang
  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部名为《敦煌》的中日合拍电影,就以其独特的情节构思、宏伟的历史背景、凄婉的爱情故事征服了观众的心。原作者井上靖是日本著名的孔子研究专家(见其《孔子》一书),同时也是历史学家和小说家。他所著的《西域短篇小说集》,以西域这一历史上最为奇特、繁杂、丰富、多样的地区为背景,写出了一个个充满着幻想与神秘色彩的故事。
  
   《敦煌》的故事发生在公元十一世纪上半叶,北宋与辽国交恶,而西夏的李元昊趁机崛起,遂占据敦煌地区近一个半世纪之久的交替性时刻。同样是在巨大的历史变革下小人物如蝼蚁般的生命,在动荡与战乱中飘浮不定。然而至为令人感动的是,如此菲薄的生命,如何尽了所有的力量要保存人类那宝贵的文化遗产——数以万计的佛教经典和史书资料。电影《敦煌》中,敦煌当时的统治者曹太守未尝不是一位爱书、爱骨董成癖的人,然而他的爱是毁灭性的,他居然要让那些无价的宝物,历代人花了多少心血撰写出来的书卷典籍,连同敦煌一起陪他自焚。一个小小的文官(也许是书记官吧),他的名字已然湮没,然而他的贡献却是不可限量的——他在敦煌被破城焚毁之际,悄悄带了一队挑夫,用着马匹骆驼,把那些经卷运到莫高窟某一处佛窟中封藏起来,直到九个世纪后它们的又一次劫难。
  
   不知道是什么 给了那个书记官以灵感,让他把经书藏在千佛洞,好象亦是为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与那些洞窟相连。在西夏军已破沙州,即将攻来之时,把那些凝聚了无数人虔诚心愿的经卷埋藏在最安全的地方。书中一再提到一种对佛的崇敬的心情,也许在乱世中,这是唯一的安慰和寄托吧。
   
  
   井上靖是日本著名作家,一代文坛巨匠,也是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会长。1991年1月29日晚10时,他走完了人生83年的历程,在日本癌病治疗中心溘然长逝。
  
    井上靖在大学时代就开始文学创作,后来进入每日新闻社担任记者,战后成为专业作家,发表过很多有影响的作品,荣获过多种文学奖,并被日本政府授予文化勋章,他是当代日本文坛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
  
    井上靖不但对中国的历史、文化倾慕不已,而且对中国的西北地区及丝绸之路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以我国古代西域风土人情、历史掌故为题材所创作的历史小说有《楼兰》、《敦煌》、《异国的人》、《漆胡尊》、《昆仑采玉》等。其中《楼兰》、《敦煌》两书曾在日本获得“每日艺术大奖”。
  
    20世纪70年代之后,井上靖曾数次来中国,专门踏上当年的西域丝绸之路,仔细追寻古人留下的每一处遗迹。《楼兰》一书出版后,他曾多次想亲身来中国一睹当年楼兰的遗址,而且有一次几乎成行,但终因疾病缠身而未能如愿。当他得知日本著名画家平山郁夫从楼兰考察归来后,马上请画家把描绘楼兰遗址的素描带来让他先睹为快,以弥补自己未能成行的遗憾。
  
    井上靖1955 年开始创作历史小说,其中,以中国的历史及古代名人为背景的有《天平之甍》、《孔子》、《杨贵妃》、《苍狼》等。这些作品在日本深得广大读者的好评,成为日本人民了解中国历史、文化与中日友好之源的不朽文学遗产。1986年,井上靖因患食道癌而动大手术,也正是在这一年他着手撰写酝酿了 20年的长篇小说《孔子》。这部著作一经发表,立即在日本引起轰动,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发行了60多万册,被列为1989年日本文艺类十大畅销书之首。
  
    井上靖对中国的热爱之情以及他的杰出贡献使他得到了中国人民的尊敬与赞誉,作为第一个被北京大学授予名誉博士的日本人,他当之无愧。
井上靖与他的作品
  福田宏年
   从井上靖的幼年和少年时代来看,我们不得不说他与世间一般的人相比格外特别。尽管双亲健在,又有弟妹,但他一人却远离父母,与毫无血缘关系的祖母一起在一个仓库中度过了幼年时代。少年时又由于父亲担任军医,经常调动,所以独自一人离开父母度过了自由的中学时代。这个时期的故事,井上靖在他的自传和自传体作品中作过描写。例如《拉车的白马》、《幼时的事情》《夏草冬涛》等。通过阅读这些作品,在井上靖的幼年和少年时代中徘徊时,几乎可以找出后来促成井上靖成为一名小说家的全部原因。即使说正是因为这种特别的幼年时代才产生了小说家井上靖,也并非言过其实。
   井上靖明治四十年(1907年)五月六日作为长子出生在北海道的旭川,这是因为他的父亲井上隼雄当时正在旭川第七师团的军医部任职,其实他们家的原籍在静冈县田方郡上狩野村的汤之岛。井上隼雄出生在上狩野村门野原的石渡家,从金泽医学专门学校毕业后成为一名军医,后入赘井上家,与他们家的长女八重结婚。井上家自明和年间以来一直在伊豆行医,听说他们的始祖是从四国来的流民,带着他的母亲来到汤之岛,脱掉了草鞋,在当地安了家。井上家先辈中最让井上靖尊敬的是相当于第五代的曾祖父井上洁。井上洁从师于前辈军医总监松本顺先生,年青时在县立三岛病院任院长。中年退休后回到家乡汤之岛。当时他是伊豆一带众人皆知的名医。传说他还乘着轿子到沼津和下田去出过诊。
   井上靖五岁的时候离开父母,回到家乡汤之岛,由曾祖父的一个叫加乃的妾一手抚养。加乃长期伺奉井上洁,他为了报答她的辛劳,让她作为八重的养母入了户籍。所以在家里加乃就成了井上靖的祖母。本来把井上靖寄养在加乃那里是怕又有弟妹出生的权宜之计,但后来实际上不知不觉地就一直继续下去了。另一方面,对于井上家的长子作为所谓的“人质”放在自己的身边,加乃精神上感到有了保证,也不愿意放手。井上靖与加乃住在仓库的二楼上,一天到晚听她讲松本顺和曾祖父的故事。井上靖在《我的成长史》中用“同盟”一词来形容他与没有血缘联系的祖母之间的关系,幼年的特殊环境使得他从小就学会了面对现实,也可以说形成了以后将他造就为一名作家的基础。
   大正三年(1914年),井上靖进入汤之岛小学,当时小学的校长是石渡盛雄,他是石渡家的户主,父亲隼雄的哥哥,也就是井上靖的伯父。井上靖读二年级时,他母亲的妹妹美琪从沼津的女子学校毕业回到了家乡,并应聘在他们的小学里当代课老师。美琪和她的姐姐八重一样,长得很漂亮。美琪疼爱井上靖,井上靖也喜欢年青漂亮的姨妈。也许在井上靖的心目中,美琪不知不觉地代替了远在他乡的母亲的形象。对母亲的思念转化成了对姨妈的喜爱。
   美琪爱上了学校里一位年青的同事,怀孕以后就退出了学校。怀有身孕的美琪为了避人耳目,夜晚乘人力车出嫁,这个情节在《拉车的白马》一书中有一段优美的描写。美琪出嫁后不久就患病去世了。这位青春早逝的姨妈的美好形象在井上靖的心中成长、升华,最后发展成为一种永恒的女性偶像。寄托在年青姨妈身上的对母亲的思念在他日后的作品中继续生存下去,表现为对理想女性偶像的憧憬。可以说《射程》中的三石多津子、《冰壁》中的美那子、《风林火山》中的由布姬和《灰狼》中的忽兰都是这位年青美貌的姨妈的化身。
   井上靖读小学六年级时祖母加乃去世了。此后为了考中学,他来到了父亲的驻地滨松。由于祖母的死和环境的变迁对年少的井上靖内心的打击,使他没能考上滨松一中。但是第二年的四月他却以第一名的成绩获得了成功。入学后不久在静冈县的优等生选拔会考中他又取得了一等奖。井上靖读中学二年级时,父亲转任台北卫戌区病院院长,他转校到沼津中学,住在三岛的伯母家,每天要走七、八里路去上学。也许是由于离开了双亲的约束,井上靖的成绩一直下降,读四年级那年的四月他被送到沼津的妙觉寺寄宿。他变得越来越懒惰,也就是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交上了爱好文学的朋友,学会了抽烟和喝酒,文学在他心中开始萌芽。
   描写沼津中学时代的作品是《夏草冬涛》。这部作品中同时描写了性的觉醒和文学的萌芽,其动机之一就是自卑感。这部作品中到处都触及到一个乡下长大的少年面对都市时产生的自卑感。少年在他亲戚家漂亮的姐妹面前表示出来的对异性的爱慕与乡下人的畏缩相混合的那种感情给人留下了特别的印象。
   自卑感和思念母亲的情怀共同组成支持井上靖文学的重要因素之一。虽然也许是这种自卑感导致了乡下人的畏缩,但是更合情理的原因恐怕是三番五次的考试失败。只有上小学是一帆风顺的,以后无论是考初中、高中还是大学都是几经周折。到了大学毕业的时候,井上靖已经二十八岁,成了有妻室的人了。这些都对一个青年敏锐的感受能力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井上靖自己就曾在《我的成长史》中这样描写过自卑感,“这种自卑感变化成各种形式,直到后来都在影响我的人生。”
   井上靖的很多作品中都有这种自卑感的描写,例如《一个假画家的生涯》就是随着一个制作日本画赝品的画家的足迹,围绕着自卑感这个主题而展开的;而《敦煌》中因瞌睡而失去考进士机会的赵行德可以说就是作者本人的写照。
   井上靖昭和二年四月考入第四高等理科学校,进校的同时加入了柔道部,他试图改变以往的懒散生活,没日没夜地投入到禁欲式的练习之中。三年级时,由于在柔道练习时间上与师兄发生冲突,最后从柔道部引咎辞退。在这一段时间里井上靖开始创作诗歌,并向富山县高冈市的《日本海诗人》投稿。他还和高冈市的年青诗人一起创办了《北冠》杂志。就这样井上靖开始了他的文学放浪时代。
   昭和五年(1930年)井上靖进入九州帝律文学系英文专科,不久就丧失了继续读书的兴趣,去了东京,住在驹入的植木屋二楼,沉溺于阅读文学书籍之中。但他并不是成天散漫和懒惰地混日子,除了与朋友一起创办杂志《文学ABC》之外,还加盟福田纠夫主办的杂志《焰》,每日乘京王线从驹入到世冢的福田家去专心学习写诗。
   昭和七年(1932年)四月,井上靖从九州帝大退学,进入京都帝大文学系哲学专科,受教于植田寿藏博士门下,专攻美学。虽说进了京大,却几乎没上课,每天都到吉田山住宿附近的小吃馆去喝酒混日子。但在这一段时间里他还和哲学专科的朋友创办了一本杂志《圣餐》。昭和十年(1935年)十一月,虽然还在学校读书,他和京都帝大名誉教授足立文太郎的长女富美结婚了。足立家的原籍也在伊豆,相当于是井上家的亲戚。井上靖的岳父文太郎在同行中是一位世界知名的解剖学家,他就是《比良的石南花》中老解剖学家三池俊太郎的原型。
   在京大读书的年代,井上靖有点囊中羞涩,所以他参加了《SUNDAY每日》设奖的小说征稿,为的是稿件被征用后可以得到一笔奖金。昭和十一年(1936年),也就是大学毕业的那一年,他的稿子《流转》入选,得到第一届千叶龟雄奖,由于这个契机,他进入了《每日新闻》大阪本社。
   作为一个报纸的记者,这对井上靖来说是一种潜伏期和酝酿期。刚开始井上靖担任宗教记者,后来又负责一个美术专栏。作为宗教记者在学艺栏中写的佛经解说后来成为《天平之甍》和《敦煌》中关于佛教经典的知识基础。虽然说井上靖的作品本来就有很强的绘画性格,他本人对美术更是别具慧眼,但是不容否认的是有了十年以上美术记者的经验,井上靖的绘画资质得到进一步的磨练。另一方面,井上靖这一段时间里还与安西冬卫、竹中郁、小野十三郎、野间宏等关西诗人结下了深交。
   昭和二十年(1945年)战争结束,如同开闸放水,井上靖开始在关西的诗歌杂志和报纸上发表诗作。经过了二十年漫长的文学放浪和酝酿时期,他的作品突然脱颖而出。这些诗作几乎都被收入了诗集《北国》,也可以看出正是这些诗作奠定了井上靖的文学基础。在这个基础上构筑起来的作品有《猎枪》、《斗牛》,昭和二十五年(1950年)二月,井上靖因《斗牛》而赢得了第二十二届芥川奖,登上了文坛。
   如前所述,支持井上靖文学的重要因素是自卑感和思念母亲的情怀,另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他的绘画性格。从在《北国》上发表的诗作中可以清楚地看出这种绘画性格。几乎所有的这些诗,中心都拥有一幅绘画风景。而且这种绘画形象的轮廓总是鲜明清晰的。例如《比良的石南花》的中心就有一个这样的绘画形象,在比良山的山坡上盛开着一白色的石南花。《记忆》中描写了伫立在车站栅栏旁黑暗处的父母的形象。《旋涡》中熊野滩鬼城岩礁间的旋涡组成了一个明显的形象。重要的是这些清晰的形象并不仅仅是绘画形象,它们也是包含着作者诗意的心理形象。而贯穿这些心理形象的则是孤独的影子。
   井上靖在《北国》的前言中说道:“我这次试着认真地把笔记重读了一遍,发现自己的作品与其说是诗,还不如说是逃不出诗的范围,而被关在一个小箱子里。”当然这是对自己的作品的一种极度谦虚的评价,但从这些平淡无奇的话中却道出了井上靖从诗歌走向小说的秘密。人们经常说,井上靖的诗是小说的发酵粉。事实上井上靖的很多小说名字与诗一样,例如《猎枪》、《比良的石南花》、《旋涡》等等。让我们这样来说吧,井上靖可以先以散文诗的形式抓住文学的精髓——诗歌,将其关起来,然后再以小说的形式附上肌肉。之所以说《北国》的诗奠定了井上靖的文学基础,也正是这个意思。
   因此,井上靖的小说,特别是短篇中,大多包含着同诗一样的绘画形象。例如《道多尔先生的手套》中的那双大手套,《湖上的兔子》中那些冬天在猪苗代湖湖面上翻腾的白色浪花。这些形象就这样成为作品的动机,就这样象征着一个人,她就是那个忍耐着周围的白眼、吝啬而又狷介的老祖母。
   这些绘画般的形象中最具代表性的要算诗歌《猎枪》中的“白色河床”。
   “我在都市的杂乱纷繁中曾经很想像猎人那样蹑行,慢慢地、静悄悄地、不动声色地走着。窥见了人生白色河床的中年人,在精神和肉体两方面都感到孤独,而同时浸入这两方面产生重量感印象的不正是一杆磨得发光的猎枪吗?”
   将人的一生看作是一条干涸的白色河床,这种看法始终贯穿在井上靖的作品之中,甚至将井上靖的文学原像归结为“白色河床”都不过分。
   但是“白色河床”所代表的井上靖的孤独到底是从哪儿产生的呢?井上靖写过一个短篇,叫作《弃母山》。这篇作品是想探讨家族中世袭的“遁世之志”和脱离现实之心。他的母亲曾经透露想被抛到弃母山上去;妹妹结婚后有了两个孩子,又一个人从婆家跑了出来;弟弟在报社正干得一帆风顺时突然辞职,归隐田园,这些都是事实。另外,他的曾祖父井上洁五十岁就辞退了军医职务,回到乡下。父亲井上隼雄几乎不出门,在家度过了三十年的余生,如果追溯井上家的家谱,可以找到很多这样的人。由此可以看出井上家的人“弃母山”血统有多深。井上靖在《我的成长史》中对新闻记者的生活进行回顾时做过如下的评价:
   “报社这种工作环境中杂居着两种人,一种是有竞争之心的人;还有一种是完全放弃竞争的人,就连要他打麻将,也赶紧放弃。我从进报社的第一天起,不管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就不得不放弃竞争。”
   井上靖用“放弃”一词来表达他的“遁世之志”。《一个假作家的生涯》中的主人公和《敦煌》中的赵行德都是所谓放弃人生的人。另一方面,井上靖在《我的成长史》中还谈到“我敌视父母对人生的保守态度,应该一直与之斗争的。”这种激愤表现在《斗牛》、《黑蝴蝶》和《射程》等作品中,但是它并不是实际行动,都背上了深深的虚无的阴影。人们通常根据《猎枪》和《斗牛》这两部处女作把井上靖的作品分为两种类型来加以评论,这正像一个盾牌的里外两面,《猎枪》表达孤独的世界,而《斗牛》表达行动的世界,它们暗示着井上靖内心里遁世血统与反抗行动之间的紧张对立。
   视人生为一条涸竭的河床的看法还在深化发展,最后贯穿到了以《天平之甍》为首的一系列历史小说中。井上靖历史小说底层中流动着的思想是对逝水流年中人物虚无飘渺的命运的一种想法。这些历史小说的先驱作品中有《异域之人》、《行贺和尚的眼泪》、《玉碗记》等短篇。从《白色的河床》向历史命运观飞跃、具有过渡意义的有《澄贤房备忘录》和《一个假作家的生涯》两部作品。从将人生看作干涸河床的意义上来看,这两部作品真可以说是“白色河床”的具体表现。
   《天平之甍》说的是为了把戒律引入日本,四个留学僧乘坐遣唐船到中国去邀请唐朝高僧鉴真和尚的故事。作品刻画了他们超越个人的意志和热情,与自然和时间进行搏斗的形象。这里面时常出现的是历史的燥动,命运的燥动,灵活地运用绘画手段彻底排除了对上场人物内心世界的忖度,只对明确的形象加以积累。这样一来,在其背后就浮现出无可奈何的命运形象。这是一种“白色河床”发展深化后的叙事诗的世界。
   到了《楼兰》中,这种手法更加彻底了。有一个以一千五百年为周期向沙漠中心移动的湖,叫作“罗布泊”,而楼兰正是当罗布泊移动时在它旁边被沙漠掩埋掉的一个小国。这个形象本身就已经具有了历史和自然的壮丽诗意。这里上场的人物都在遥遥的远景中淡化成了一个个的点,而历史和命运却用特写加以描绘。
   此后作家又发表了很多历史小说的大作,例如凭空想像出来的、描写敦煌千佛洞由来的《敦煌》,讲述成吉思汗的《灰狼》,站在朝鲜人的立场上描写元寇的《风涛》,追溯大黑屋光太夫的漂流生涯的《俄罗西亚国醉梦谭》。
   现在还必须指出,井上靖从象征意义上讲是一个现代作家。井上靖获得芥川奖登上文坛是在昭和二十五年(1950年),正值中间小说和报刊小说方兴未艾的时期。不管幸运与否,井上靖就是在这样一个时期登上文坛的。中间小说和报刊小说在昭和三十年代(1955年至1965年)迎来了全盛时期,井上靖在以昭和三十年(1955年)为中心的十年中发表了大量的作品,其数量之多,令人难以想像它们竟是出自一位作家之手。
   现在的井上靖,正如在《月光》和《桃李记》中所能看到的那样,无论在小说还是在诗歌中都是描写身边和亲戚中的人物,在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超越个性的人类原始存在。这种从事物的表面看到其内在的本质,当然是井上靖长期观察事物形象而使自己的眼光更加深遽的结果。
   昭和四十九年(1974年)十一月
  
第一回 湘中秀士醒梦悟道 河西蛮女骇世惊俗
  宋仁宗天圣四年春,赵行德为了参加进士考试,从家乡湖南农村来到京城东京。
   当时正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年代,朝廷为了防止武官专横跋扈,十分重用文官。自太祖以来,经过太宗,直至仁宗,这个国策丝毫未加改变。故而军中要职多由文职出身的官吏担任。“学而优则仕”,这已经成了立身出世的必由之路。正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金榜题名天下知”。
   宋真宗曾亲自作了一首“劝学诗”,向天下人昭示了通过读书求取功名利禄的捷径。诗曰: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无车毋须恨,书中有马多如簇。
   娶妻无媒毋须恨,书中有女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读六经。
   一个人只要考取了进士功名,就可以“好马任骑,任做”,甚至做到当朝宰相也未可知。各州通判之类的官员更多从新科进士中擢选,所以世人皆信真宗诗中所言,金钱美人都可通过读书一途获得。
   赵行德赴京赶考的这一年,从全国各地会集京师的举子就达三万三千八百人之多。而有望中鹄的却仅只五百人左右。赵行德从春至初夏一直羁留在京,寄寓于西华门附近一位同乡的家中。京师的大街小巷中到处都是来赶春闱的人,他们的年龄参差不齐,有老有少。在这一段时间里,赵行德已经在礼部通过了帖经、杂文、时务策论、诗赋等考试,各科成绩俱佳。
   时已入夏,天气渐热。太阳透过榆树的叶子照在马路上。一日,行德收到赴吏部参加身、言、书、判考试的通知。这种考试是一种综合考试,所谓“身”者,是指体貌伟岸;“言”者,言词辨正;“书”者,楷法遒劲;“判”者,则是指判文的文理优长。这个考试合格之后,就只剩下赴金殿应答天子策问了。金殿应答中荣获头名者称作状元,第二名称作探花,第三名称作榜眼。其实似这等出类拔萃的人自不待言,就是其他取得优秀成绩的人也是笃定前程似锦。
   赵行德从来没有想过应试的人中有多少像他自己这样“学富五车”的才子,他对此一向颇为自负。行德出身在世代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可以说从小至今,三十二年中不管何时何地,书籍未敢须臾离身。以往的历次考试对于行德而言都很容易。此番进京,尽管已有成千上万的应试者被各种各样的考试逐渐淘汰下去,但是行德认为自己要是名落孙山之后,那简直是不可思议。
   这一天赵行德来到考场,考场设在一座尚书府第之中。很多应考者集中在四周围有回廊的中庭内等候考试。
   当值监考官逐一唱名,再将点到名的应试者沿着长长的走廊引到考场去。等候点名的应试者散布在中庭四周,一个个蹙眉沉思,有的人找把椅子正襟危坐,有的人围着一棵老槐树转圈子踱方步。干燥的空气中凉风习习,倒也添人几分适意。赵行德尚未点到名,他靠在大槐树下,忐忑不安,只觉得时间难捱。不知不觉睡意袭来,他索性将眼睛闭了,双手抱在胸前,仰面朝天。唱名声不断传出,行德听来仿佛逐渐远去。不知何时,他已经睡着了。在梦中他被引到天子身前,考场两侧鹄立着身着华服的重臣,中央放着一把椅子。行德无暇细想,径直走到椅子跟前坐了下去。坐定后,行德才发现前面不远处丹墀上薄幕低垂,想必是天颜近在咫尺了。
   “何亮的安边策所言何事?”
   声震屋宇的发问来自幕后,行德大吃一惊,不觉出了一身冷汗。所谓何亮的安边策,是指三十年前的至道三年,当时在灵州视察屯田的永兴军通判何亮向宋真宗上的一道有关边关问题的奏折。那时,朝廷正为西夏人屡犯西部边境之事束手无策。西夏的问题从太祖的晚年时期直至今日,一直是立国不久的宋王朝的大问题。何亮视察之时,正值边关最为吃紧之机。其后讫今,仍无良策一举解决。
   西夏是藏系唐古佗族建立的一个小国家。他们从很早以前就蟠踞在五凉地方以东。五凉地方是一个所谓的“夷夏杂居”之地,除唐古佗人之外,还住有以回鹘(今维吾尔族)和吐蕃为主的其它少数民族。其中有几个还建立了自己的小王国。但是到了太祖年代时,仅只西夏一族强大起来,他们不但欺压其它小民族,还屡次侵入大宋西部边境。西夏表面上向宋朝表示臣服,另一方面又接受大宋的宿敌契丹的册封。它的这种反复无常的态度已成了宋朝历代的心腹大患。与五凉相邻的灵武几乎每年都要遭受西夏马队的蹂躏,所以在何亮的安边策奏上的前一年,朝中甚至有人鼓吹放弃灵武。
   何亮在其安边策中将以往的西夏对策分为三类,逐一严加驳斥,痛陈其中不赦之弊,最后指出这些对策无一可取。
   何亮批驳的三种对策是指放弃灵武、兴师征讨和姑息羁縻。若放弃灵武,则徒增西夏之地,更有西夏与西域诸夷联手之虞,而五凉以东所产马匹将不可复得。由于边兵不足、粮草匮乏,兴师征讨也难以实现。如果出动少数军队,粮道难保。大队人马出动又不得不考虑扰民之惑。取姑息羁縻之策,可望求得片刻之安,而狼子野心的西夏如果一旦吞并散居的其它几个少数民族,势必成为中原将来的养虎之患。显然,这种下策只会正中西夏之下怀。
   最后,何亮根据实情力申已见。他建议,在西夏作为劫略进军基地的水草地带先筑一城,待西夏大军行动时再乘机出击。以住与西夏作战未能获胜,皆因不能与其主力决战。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上追击敌军,只会白白消耗兵力。如果对方主动过来挑战,将其一举歼灭也并非难事。趁西夏军不行动时,再在城外筑一寨,一城一寨共成犄角之势,以便相互照应。维持一城,耗费巨大。但若有一城一寨,则可令其附近一带的贫民屯田自耕。再选一员上将担当防守重任,此后逐渐施以恩信,久之当可招抚夷民。
   “当时,朝廷不仅未采纳何亮所奏的建议,反取被何亮否定的姑息羁縻之下策,所以西夷犯边之忧延误至今,实为大不明智。着眼今日西陲境况,诚如何亮所预言,怎不令人扼腕叹息。”
   赵行德是支持何亮的安边策的,不知不觉说话的声音也亢奋起来。行德已经听到了自己周围有人掀翻了椅子,有人拍案而起,破口大骂。但是他心里想,既然开了头,就干脆一吐为快,把话讲完。他定了定神,又接着讲下去:
   “现在,西夏已经征服了它周围的其它夷戎,正日益强大起来,将来势必成为我华夏之大患。朝廷为此必须常备八十万大军,钱粮糜费。且军马产地尚在敌手,故时有入不敷出之窘况发生。”
   突然,赵行德看到前面的屏幕猛地掀了起来,一大群人向自己冲了过来。行德倏地站了起来,但是身不由己,一个趔趄,他向前倒了下去。
   赵行德惊醒过来,原来是南柯一梦。他发现自己倒伏在地,急忙起身朝四周望去。强烈的阳光照耀下,中庭内先前众多的考生都了,就剩下一位身着官服的监考官在看着自己站在一旁发呆。行德连忙拂掉手上的尘土问道:
   “考试……”
   行德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那个监考官轻蔑地瞥了行德一眼,一句话也不说。行德这才知道,刚才自己睡着了,梦见在金殿对答天子策问时,已经失去了考试的宝贵机会。也许监考官点了自己的名,但是当时正在梦中,哪里听得到呢?
   赵行德怏怏地向出口方向慢慢走去。走出尚书府后,穿过清静无人的府前街。他丧魂落魄地蹒跚着走过一条条大街小巷。金殿中对答如流,御宴上风流倜傥,白衣公卿,一品顶戴,这些光宗耀祖的无上荣光现在已经化作春梦,一去不返矣!
   赵行德忽然想起了孟郊的七言绝句“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观尽长安花”。这首诗是孟郊在知天命之年喜中进士,有感而发时写出的。而此时的赵行德只觉得偌大一个开封城内并无一支“长安牡丹”,只有炽热的阳光照着无精打采的他。更加令人惆怅的是进士考试三年才举行一次。行德漫无目标地徜徉在长街上,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外的一个市场。天色已晚,一大群穿着破烂的男女挤在一条小路上不知道在围观什么。路旁的铺子多是卖食物的。有些店子里支着大锅正在煮鸡鸭肉,散发出油烟气,混合着汗臭,夹杂着尘土,令人窒息。有的店子在门口挂着猪羊肉的烧烤。赵行德这才感到肚子饿了。从早晨到现在一点东西都没吃。
   拐过几条小巷,赵行德向拥挤的人群走过去。平常,这条小路上人来人往都嫌挤,这时候已经完全不能通行了。赵行德只好站在人墙后面向里张望。行德刚开始只看到一个女人的下半身,女人躺在一个木箱子上的一块厚木板上。行德用力挤了进去。从围观的人肩后看去,这样才算看到那个女人的上半身。孰料那女人竟是一丝不挂地横卧在那里。一看便知她不是个汉人。皮肤的颜色虽然不算白,倒也觉得十分丰腴,且有一种行德以前从未见过的光泽。她仰面朝天,颧骨突出,下颚微尖,眼睛有点下凹,黯然无光。
   行德费力地挤到那个女人的跟前,这才发现还有一个赤膊上身的彪形大汉,手持一把利刃,站在旁边注视着看热闹的人。乍一看,这个大汉长着一副狰狞的面孔。
   “喂,要买哪一块都可以,快快讲来!”
   大汉看着围观者说道。人群中一阵嘈杂,只是他们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那个尤物。
   “你们干看不买,要做什么?一群小气鬼,竟无一个人想买。”
   大汉还在大吼大叫,周围的人一言不发。行德从人群中走出来。
   “这个女人到底做了什么孽?”
   他忍不住问了一句。手持利刃的大汉转眼盯着行德说:
   “这个是个西夏女人。勾引汉子睡觉,还要杀那汉子的老相好。今天俺剐了她,卖她的肉。随便买哪一块都行。耳朵、鼻子、奶子、大腿,随你们挑。就卖个猪肉价算了。”
   这个大汉也不是汉人。他的眼睛闪着蓝光,胸前的毛带点黄色。肌肉突起的古铜色的肩膀上纹有类似符咒的图案。
   “她承认吗?”
   行德又问了一句。那汉子刚要回答,不料躺着的女人张口说道:
   “是我做的孽!”
   她说话的口气粗鲁,音调高亢。看到那女人开了口,围观的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乱。行德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心如死灰、自暴自弃,还是当真是一个。
   “她是一个,要买的直说,不要白费功夫。要哪一块,用手一指就行了。”
   说完那汉子将手中的刀子晃一晃,闪闪发光,然后猛地朝案板上一剁。这时女人嘴里发出了一声似又似哭泣的怪声。行德只觉得眼前鲜血四溅,他以为那女人的一只手已经被砍了下来。但是她的手并没有被砍下来,只是左手的两个手指尖已不见了。
   围观者惊呼一声,都往后退了一步。赵行德不及细想,大喊道:
   “罢罢罢,我买!全部买下来!”
   “全部都要?”
   那大汉感到有点意外。正在这时,那个女人用还在滴血的手撑着案板,蓦地坐了起来。她把溅有鲜血的脸转向行德说:
   “实在抱歉,不能囫囵卖。你错看了西夏女人。对不起。要买就要零刀碎剐地买。”
   说完她又躺了下去。行德不知道女人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半晌,他才醒悟到她误解了自己的态度。
   “算了,我只是要将你赎出,并无恶意。从这个人手中将你买下后,你愿意到哪里去都可以。”
   他一边向女人解释,一边与那个汉子商量这笔买卖。倒也不是一笔大了不起的款子,所以一谈就妥。行德从怀里取出银子,如数放在案板上,接着说道:
   “放了这个女人吧。”
   那汉子一把抓起银子,朝女人大声吼了几句,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女人慢慢地将身子从案板上支起来。
   围观的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惊呆了,赵行德挤出来,朝巷口走去。刚走到半路,忽听得背后有人喊他,于是他又踅转来,却看到那个女人走了过来。身上裹了一件粗糙的胡服,用一块破布将手指包好,女人走到近前说:
   “有劳公子破费了。请收下这个,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
   一边说着,一边摸出一块小布片递了过来。由于出了不少的血,女人的脸色有点苍白。行德接过布片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三行字,每行十个,却一个也不认得。
   “这是何物?”
   行德问道。
   “我也读不出来,但是我知道这上面写的是我的姓名和出生地。要是到伊鲁盖去,没有这个是不行的。这对我已经没有用处,还是送给公子吧。”
   “伊鲁盖在何处?”
   “您连伊鲁盖都不知道?伊鲁盖就是伊鲁盖。也就是珠宝之城的意思。西夏的京城。”
   女人深奥的眼窝中,黑色的眸子闪着光亮。
   “先前的那个汉子是何人?”
   赵行德又问起那个男人。
   “他是回鹘人。是个恶棍。”
   女人说完,折转身混入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行德也拔腿走了开去。他一边走,一边感觉到自己现在已经与以前那个自我有点不同了。到底哪里不同,他也说不上来,总之以前视为头等重要的大事,在他心里似乎已被一种别的什么东西取代了。前思后想,赵行德终于悟出,自己以前一心仕途简直是俗不可耐。为此事感到绝望,实在是滑稽可笑。今日所见之事,与学问和书本都没有关系。至少,以他目前所学的知识还很难理解。因此,赵行德得到了一种从根本上动摇自己以往的人生处世观的强大力量。
   那个西夏女人躺在案板上时在想什么呢?将那个女人杀死又有什么作用呢?她到底为什么拒绝将自己的肉体整个出卖?这恐怕也算是一种贞操感吧。赵行德对于那个汉子竟然将人剐了出售、又剁掉女人的手指的惨烈行为也觉得不可理解。而那个女人对此却能漠然处之,这更使得行德大为震惊。
   这一夜赵行德回到住所,将那个女人送给他的布片取出来,透过灯光仔细地看。那上面只写了三十个字,有点像汉字,但又不是汉字,以前从未见过。这难道是那个女人出生的西夏的文字?赵行德这才意识到西夏人已经有了自己的文字。
   赵行德翻看着女人给他的布片,脑海中浮现出考场中见到的主考官的身影。年逾六旬的老人,既然担任主考官,想必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其对典籍经史的深刻造诣,仅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即可窥全豹。行德曾多次在考场中见到这位老者,只是与他并无交情。
   行德想,也许他识得这些奇怪的文字。翌日,赵行德打听到这位老者是礼部的官员,就到礼部衙门来拜访他。不可思议的是未能参加考试的打击这时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了。三度赴礼部衙门求见,总算获准。行德来到老人面前,施礼毕,遂将布片取出求他解读。但见这个老头子一脸难色,低着头盯着看,半天也不做声。行德向他说明了这块小布片的来龙去脉。老头这才将头抬起说道:
   “老夫亦未曾见过这等文字。契丹与回鹘的文字倒也识得,只是不知西夏已有自己的文字。若是造字,当是最近的事。与汉字十分相似啊。”
   行德答道:
   “一个民族有了自己的文字,应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将来,西夏一旦强盛起来,西方传来之经典就都会在西夏译成他们自己的文字。以往经西夏传来的所有文化就会被一律阻挡在外,而不再可东来中原也。”
   老人沉默不语,半晌才又说道:
   “也毋庸过虑,恐西夏未必能成大气候。”
   “然而已经有了文字,仅凭此项,尚不足可认为西夏已成大国乎?”
   “夷人素来如此,领土稍有扩张,就自我吹嘘起来。西夏仅为羯膻之邦,并非优秀之民族也。”
   “恕学生不敢苟同。西夏具备成长为优秀民族之本质。诚如何亮所言,不知何时,西夏势必成为中原之大患。”
   行德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在尚书府中庭时,梦中答对,他指摘了朝廷在西夏方略上的失败,而现在他觉得自己的理由更加充分了。西夏强盛起来的要素不正是体现在市场上遇到的那个奇女子身上吗?面对生死关头,果敢沉着。这恐怕并非个人的性格使然。如同她暗色的瞳仁一样,这种性格肯定溶化在民族的血液之中。
   “总之,老夫现时冗务缠身,无暇一一分说。”
   老头子言下之意是赶行德走人。行德也知道,自己的话惹得老头子大为不快。但是行德由此得出结论,这是一种国中尚无人识得的文字。至此,这次造访可谓大获成功、令人满意了。
   虽然老夫子对西夏的文字没有什么兴趣,赵行德却认为好不容易得到手的这三十个字不可随便处置。从此,无论白天黑夜,这些文字总在他面前闪现。
   对于行德而言,继续留京已没有任何意义,但他又无意振作精神。虽然不能衣锦还乡,但也不值得为此而闷闷不乐。他此时的心里既没有进士考试失败的落魄,也没有砥砺三年、再图一搏的壮志。以往求取功名的心思已被一种全然不同的东西所替代。
   赵行德每天都要将那张布片取出来看好几遍。从那个女人简短的说明推测,这也许是西夏国的官符,作为身份证明,或者是通行证使用。此中文字所书的内容肯定是无关紧要的,只是想必还藏有更加深邃的意义,甚至任何现有的书籍中都不曾载有。看着这些文字,行德的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西夏裸女丰满的躯体,不觉心猿意马,难以自持。
   赵行德想,这三十个字到底怎么读呢?为了学会读这些文字,无论下什么样的功夫都值得呀!。赵行德以往的精神支柱是金榜题名,荣归故里。而今,这个支柱已经颓然倒下,取而代之的却是一门心思地想到西夏去实地考察。想学会他们的文字,也想踏上西夏的国土,亲眼看一看。要是能够加入到群居的西夏人中去生活一番那就更好。
   在市场上邂逅西夏女之后的半个月,赵行德下定了决心,要去西夏一游。此时,什么何亮的安边策,什么西夏将来势必成为中原之隐忧,在赵行德的脑子里已经消失。而他关心的是西夏已有文字,自己却不认得。这个民族的人都具有那个女人那样的血统,完全是西北大地上的一个谜。难道这不正是自己做梦都想不到的一个极有价值但又漂浮不定的追求目标吗?行德心想,一定要亲自去感受一下。市场上见到的西夏女激发了行德身上那种湖南人生来俱有的倔犟本性,他憧憬着西北关外“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的悲壮景色,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英雄豪情涌上心头,庶几不可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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