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情与欲>> 谷崎润一郎 Jun'ichirō Tanizaki   日本 Japan   昭和时代   (1886年7月24日1965年7月30日)
钥匙
  罪恶谷底有樱花
  作者:钱定平
  
  ———浅尝谷崎润一郎
  
  
    日本作家井上靖说过,川端康成美的方程式非常复杂,“用一根绳子拴不住”。应用这个井上方程式,我们似乎也可以来套其他某些日本作家。比如,永井荷风和他的私淑弟子谷崎润一郎。阅读这些作家时我都不禁会发问:美,到底是什么?美,又到底在哪里?
    文学批评家就喜欢这样玄乎的问题,但是不会同意下面的答案:
    美,就在罪愆的深处,就在罪恶的谷底。
    世界文学界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唯美主义的易转化性。唯美主义好像总是像她的那群倡导者一样,命活不长,总不断地向恶魔主义或其他方向转化。
    永井荷风是唯美主义信徒,想通过抒发思古之幽情,来表达对于现实的不满;要用描写风俗和艳情,来抵制残酷的世风日下。但是,他的唯美主义一开始就混进了自然主义色调。小说《地狱之花》从书名到内容都浸透了左拉。他后来写的《断肠亭日记》,还有下面的《美国故事》,文笔优美,可飨读者:
    树林里重重叠叠长着树和枫树。这个国家的枫树,那由于夜里的露水而发黄的叶子已经开始飘零,羊肠小道上到处都铺满了大片的落叶。可是,树却正霜叶红于二月花哩。夕阳光线穿透了深厚的林子,把树叶简直是一片一片地照亮了,真像在下着一阵金色的雨。(笔者译)
    永井荷风、谷崎润一郎和佐藤春夫是日本唯美主义(日文是“耽美主义”,也颇得要领)三代表。荷风一直把润一郎看做是自己的文学后继。可是,润一郎没有继承荷风那种文明批判精神,而是始终一贯地固执于女性美至高无上,坚持着对于女性美的病态追求,沉溺在男性对于女性美之性无能的执拗。于是,从唯美出发,却走近了恶魔。
    从处女作《文身》和《麒麟》,经过《痴人之爱》、《春琴抄》等,到晚年发表的《钥匙》(日文《键(かぎ)》)和《疯癫老人日记》,润一郎一步一步走向罪恶渊薮。这里一线贯穿的,是男性在女性美面前的爱慕、膜拜、倾倒和……无能。这里的男性,对于妖魔化了的极端女性美,是既殚精竭虑、拼命追求,又自惭形秽、畏葸不前。
    我们可以看看《钥匙》,小说1956年在《中央公论》杂志一月号上开始披露,负面呼声大哗,以至作者不得不停笔三个月,到五月号才连载下去。这部小说却立即在欧美获得了欣赏。我多年前在德国买了一本原东德出的书:《爱之欲———四千年来的艳情诗歌和散文》(Die Lust zu liebenk Erotische Dichtung und Prosa aus vierJahrtausenden)。号称“四千年”,可谓洋洋大观,其中远东作品只选《金瓶梅》和《钥匙》,作为代表。近来翻译界把“波希米亚”
    生存的亨利·米勒(HenryMiller)都“全译”了,不知为什么,富有思想和人文内涵的润一郎和《钥匙》却似乎无人问津?
    这篇小说围绕着一对尴尬年龄夫妻的性生活展开。五十六岁的大学教授是男主人公,妻子郁子四十五岁。面对体态丰满,性欲旺盛而风情成熟的妻子,体力衰弱的教授心有余而力不足。教授于是夜里起来点灯、观看裸体睡熟的妻子。他就像一个年老衰败、君临乏力的国王,在巡视已经无法统御的丰沃国土一样。他看到一片风光无限,盘盘焉,焉,蜂房水涡,矗不知乎几千万落。心思春光融融,而体力却风雨凄凄,只能够徒唤奈何!这时,一个邪恶而致命的想法便乘虚而入。他想起了经常到家里来的学生、年轻力强的木村。有一次郁子晕倒在浴室时,他就让木村去把裸体的妻子抱进卧室。以后,又多次让木村对裸体熟睡的郁子拍照。他想激起年轻的木村对于妻子郁子的爱欲,而自己则一旁窥测方向。希望等到一天,用木村对郁子的情欲做催化剂,也能够把他对妻子的力量重新激发起来。结果,他正中了西谚所说,“请鬼容易送鬼难”(It is easier to raise the De-vil than to lay him.)……不料郁子在年轻的木村身上,第一次体验到了新鲜、强烈而变化多姿的性,结婚二十几年蕴藏在肉体深处没有觉醒的性给一下子唤醒,一发不可遏止……《钥匙》在结构上的特点,是全篇小说由教授和郁子两人的日记组成。教授的日记用片假名,郁子的日记用平假名,交互出现。两部日记有鲜明而扭曲的心理特点,记日记本是一份隐私,可这里日记作者起初就希望对方能够读到,所以,时不时流露出是在为了对方而写日记的心态。微妙的地方,在于既想对方看到,又不希望对方猜出日记是为之写作的蛛丝马迹;既想对方能够揣测自己的隐蔽欲望,又不希望对方明确猜出这种欲求并予以明火执仗的反应……其中,特别以郁子的日记写得委婉动人又大胆表露。有一段,颇符合李义山诗意:
    “红露花房白蜜脾,黄蜂紫蝶两参差。春窗一觉风流梦,却是同衾不得知”:
    ……当我踏进卧室时,丈夫已经上床了。他一看见我,就把床头灯打开。近来,除了某一时刻,丈夫不喜欢卧室亮堂堂的……丈夫看我沐浴在灯光亮堂之中,突然露出惊讶的眼光。我很明白其中奥秘。我每次从浴室出来,总是戴上耳环上床,而且马上故意把背脊向着丈夫,只留给他一片戴着耳环的耳朵垂儿。这一动作不可言传,丈夫以前还没有见到过,于是,这立刻就使得他兴奋起来。我还没有准备好,只觉得他已经在床上就绪,一把从后面抱住我,就疯狂地吻我的耳朵垂儿。我听他厮磨,眼睛闭着。……我倒并不觉得,给一个还叫做“丈夫”的人,这样亲吻耳朵垂儿有什么不快。只是,一时我怎么也不能说我爱的还是他。同木村相比,这号亲吻显得实在笨拙无趣!
    一边我这样想着,一边他的舌头痒丝丝地在厮磨着我的耳朵垂儿。……今夜,我把白天同木村一起进行过的嬉戏,重新同他也一一演习了一遍。而且,一边还蛮有兴趣地体验着,他们两个人到底在哪里不同,又试图把他们两个人在感觉和风格上区分开来……(笔者译)这样的情景,当然是不稳定平衡。丈夫不久就中风而死,留下了寡母孤儿,和一个地位尴尬的木村……润一郎在性行为的委婉描写上,在性心理的深刻刻画上,都堪称高手。书里的情节和细节都足以让中国的正人君子蹙眉瞪眼,但是,全书又几乎全是抽象描写。动作远非“具象”的动作,人物也不是“具象”的人物……
    对于这一小说应该作何理解?笔者不是日本文学专家,无意从学究的角度拉场子抱拳说话,只是觉得日本人怪。我在西方文学没有读到同类母题的作品,只有 Sadism(性虐待狂)、Masochism(性受虐狂)等等沸反盈天。日本作家水上勉也激赏润一郎,他在《越前竹偶》里,也写到了窝囊男匍匐在美艳女面前的性的奴性,但是比较含蓄伤感。
    这种对男人的性丑化,并非从润一郎始。芥川龙之介有一篇《女体》,就是一幅风情漫画。一个男人一天觉得自己的灵魂附到了一只虱的身上。他在硕大无朋的床上漫步,终于到了一座高山面前。他出神入化欣赏着这座山的美景,直到突然悟出,原来,这座高山就是他的妻子的一只乳房……芥川无聊地把主角写成中国人杨某,他真是太不懂中国和中国人;中国男性从来没有在女性面前这样畏葸示弱。日本文化才一开始就是女性文化,其开创者平安时期的紫式部、清少纳言、和泉式部等,全都是大内女官。可以说,对于丑恶现实反感引发唯美,唯美触发寻根和复古,复古就返回到源头的女性崇拜,一崇拜就伊于胡底!
    《钥匙》是一部性悲剧,在性恐惧面前,教授一手造成了自己的毁灭。润一郎文学在形形色色性错乱的本相后面,揭示的是面对性无能的人类难题。可以说,自从人类一诞生,就有这个问题。在德国看过一部电影《一百万年前》,说的是人类的一族在百万年前的一段故事。那里面的人还不会说话,但是,已经有了肆无忌惮的色情狂,也有男人见了女性不感兴趣。这个问题似乎不会有最终答案。教授强求人间性爱而怨死,而那性爱对于他已经力所不能及。教授就像小孩子“硬要”天边的月亮一样,于是这个悲剧又变成了一场喜剧了。这里没有罪恶,唯一的罪恶是性,以及生来就给装上了性的人类自己。人类生来就患了性的欲求,却又是如此五花八门,形态各异,不能划一。
    如果硬要,就是悲剧,或者喜剧。人生的悲喜原来只差一步!但是不论悲喜,对于主角都是解脱。
    一休和尚说过一句禅:“入佛界易,入魔界难!”这话大可同日本文化和人性一齐吟味。人们喜欢把“美”同日本文学联系起来。例如,川端是凄艳的美,三岛是男性的阳刚美,而谷崎润一郎则是典雅艳丽,等等。实际上,日本文学里美和丑是非常紧密地融合在一起的。
    渡边淳一小说的主人公说,樱花树下埋着尸体!《钥匙》这边则是赤裸裸的丑陋、荒谬和罪恶,而手法和描写又是美的:艳丽缠绵。罪恶就是人本身,所以,罪恶的谷底,也就是人的深层构造,到达了美丽的艺术境界,深层处竟然又开放着樱花般的美。罪恶谷底有樱花!
钥匙-1
  1月1日。……我终于决定从今年开始把一直没敢写的事写过日记里。关于自己的性生活、自己与妻子的关系,我一向是不详细记录的。因为担心妻子偷看这个日记本而生我的气,但是从今年开始我不担心这一点了。妻子肯定知道这本日记放在我书房的哪个抽屉里。她出身于有着京都遗风的老式家庭,呼吸着封建的空气长大,是个守旧的女人,她颇引以为自豪,所以说不大可能偷看丈夫的日记,当然也不是绝对的。从今往后我要打破惯例,要频繁地记录有关夫妻生活的隐秘之事。她能否抵御丈夫隐私的呢?她天性内向,对隐秘之事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她还惯于装模作样,掩饰自己的内心,这或许是女人特有的。我以前总是把放日记本的抽屉钥匙藏在某个地方,而且不时更换藏匿之所,但是好奇心很强的她很可能知道我所有藏钥匙的地点。其实她完全不必这么麻烦,配上一把就可以了。…
   我刚才写了“今年开始不担心这一点了”,其实,也许我从来就没有担心过,甚至期待着她偷看似的。那么为什么我要把它锁在抽屉里,还将钥匙东藏呢?也许我是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吧。如果我把日记本故意放在她看得到的地方,她一定会想“这是为了让我看而写的日记”。……郁子啊,亲爱的,我不知你是否一直在偷看我的日记。即使我直截了当去问你,你也会说:“我决不偷看别人写的东西”,所以问你也白搭。不过你如果看了的话,我希望你相信我写的都是真实的,没有一点虚伪。当然对于猜疑心重的人,越这么说越会引起怀疑,我不会对你说什么的,你看了日记,真假就一目了然了。
   我当然不会只写对她有利的内容,肯定要露骨地写一些让她感到不快、或使她不堪入目的事。我之所以打算把这些事写进日记,就是因为她那过分的秘密主义——,她耻于谈论闺房之事,偶尔我说两句下流话,她马上捂起耳朵,这是她所谓的“教养”,伪善的“女性的温柔”,矫柔道作的自命清高。我们结婚已有二十多年,女儿都快出嫁了,可上了床仍然是默默行事,从来没有一句亲见的话,这哪像夫妻呀?我对她不给我谈论困房之事的机会不满之极,这才决定写进日记里的。今后我不管她是不是偷看,就当作她在偷看,通过写日记来间接和她谈论这些事。
   我真心地爱她,——以前我常常这样写,她也很明白这一点。只是在生理上我没有她的欲望那么强烈,在这一点上和她不太匹配。我今年五十六岁(她应该是四十五岁了),并不算太老,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干那事时总觉得力不从心。说实话,我现在大约每周一次,——也许应该说是十天一次更合适。可是她(这么露骨地谈论这种事是她最忌讳的了)尽管心脏不太好,那方面却出奇地强。这是现在我推一感到困惑、苦恼的事。我作为丈夫,不能充分完成对妻子的义务深感内疚,可是,假设她为弥补这一缺憾——这么一说,她一定会生气,这不过是个“假设”——找了个情人,我也受不了。我仅仅这样设想就已嫉妒万分。即使考虑到她自身的健康,是否也应该多少抑制一下她那病态的欲望呢。……
   让我为难的,是我的体力逐年下降。近来,房事之后感到十分疲劳。一整天都无精打采的。……那么我是不是讨厌这事呢,正相反。我绝不是为了义务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应付她的要求的。我很爱她。在此我要揭露她的一个隐秘,她有着她自己全然没有意识到的一个独特的长处。如果我没有在年轻时和许多女性交往的经验的话,就不会了解她所具有的这一稀有的长处。据我的经验,她是极其罕见的器具所有者。如果她被卖到从前岛原一带的妓院去的话,肯定会大受欢迎,会有无数的嫖客聚集到她身边来,天下的男子无不为她而夜不能寐。(这件事还是不要告诉她为好。如果让她意识到了这一点,至少对我自己是不利的。可是她知道了的话,是暗自高兴还是感到羞耻,或侮辱呢。大概表面上装作生气,惭心不禁得意起来吧。)
   我只要想到她的那个长处就感到嫉妒。如果其他男人知道了她的这个长处,而且知道我没有能完全报偿这一天赐的幸运的话,将会发生什么事呢?我一想到这些就不安,一想到自己对于她这样罪孽深重,就充满了自责。于是我用各种办法来刺激自己。例如,我让她刺激我的兴奋点——我闭上眼睛,让她吻我的眼皮时能引起快感。或者我刺激她的兴奋点——她喜欢让我吻她的腋下来刺激自己。然而就连这点要求她也不痛快地回应。她不喜欢沉溺于此类“不自然的游戏”之中,总是要求单刀直入的正面进攻。她明知我对女人的脚有特别的嗜好,也知道她自己的脚长得特别美(完全不像四十五岁女人的脚),却故意不让我看她的脚。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她也穿着袜子。我求她至少让我切一下脚背,她就说什么太脏了,不行,怎么也不让碰。她这样推三阻四的弄得我无计可施。…
   例刚进入新年我就发了这么多牢骚,真难为情,不过,还是觉得把这些写下来的好。明天晚上是“姬始”,素来古板的妻子一定会遵循惯例,严肃地行事的。……
   1月4日。……今天我遇见了一件稀罕事。书房有三天没打扫了,下午趁丈夫出去散步,我去打扫时,看见插着一枝水仙的书架前掉了一把钥匙。这没什么可稀奇的,但是,丈夫是不会毫无理由、不小心将钥匙掉在地上的。因为丈夫是个很谨慎的人。再说他多年来每天写日记,从来没有丢掉过一次钥匙。……我早就知道丈夫写日记,知道他把日记本锁在桌子的抽屉里,也知道他把钥匙有时放在书中间,有时藏在地毯下面。但是我分得清什么是我该知道的,什么是我不该知道的。我知道的仅仅是钥匙的藏匿之所。我决不会去偷看日记里写了什么。可是出乎意外的是,生性多疑的丈夫却总是把日记本锁起来,把钥匙藏起来,否则。。里就不安似的。……丈夫今天把钥匙掉在地上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他改变了想法,觉得有必要让我看日记了吗?也许他知道直接对我说你可以看日记,我反而不会看,所以用这种方式表示“想看的话就偷偷看,这是钥匙”吧?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表明丈夫早就知道我知道钥匙的所在,只是装不知道吧?不,大概是要表明“我从今天开始默认你偷看我的日记”吧!…
   这些都无所谓。即便是这样我也决不会看的。我不想越过迄今为止划定的界线,进入大夫的内心。正如我不愿意别人了解我的心事一样,也不喜欢对别人的秘密刨根究底。况且想让我看的日记,就会有虚假的成分,不会都是让我愉快的事了。丈夫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反正我有一定之规。其实我从今年也开始写日记了。我只想写给自己看,当然我是不会让丈夫发觉我写日记的。我趁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写,藏在一个大夫绝对想不到的地方。我写日记的第一个理由就是我知道丈夫的日记本的所在,而丈夫甚至不知道我写日记,这种优越感使我兴奋无比。……
   前天夜里行了一年之始的房事。……啊,把这样的事写下来真难为情。去世的父亲经常教导我要“慎独”,如果他知道我写这些,不知会怎样叹息我的堕落呢。……丈夫照例是达到了欢喜的顶峰,而我照例是没有满足。而且事过之后的感觉非常不愉快。丈夫为自己的体力不支而惭愧,每次都说一通抱歉的话,同时也攻击我对他过于冷静。冷静的意思就是,我虽然“精力绝伦”,那方面病态的旺盛,但我的方式却过于“事务性”、“一般化’、“公式化”,毫无变化。二十年来总是用同一种方式,同一种姿势。——然而丈夫没有忽略我的无言的挑战,对我的细微表示都十分敏感。也许是对我过于频繁的要求总是战战兢兢,才使他变成这样的。——在他眼里,我是个只讲实利的,没有人情味的女人。丈夫说你爱我还不及我爱你的一半。你只把我当作必需品——而且是不完全的必需品。如果你真爱我的话,应该更热情一些,应该答应我所有的要求。我不能使你充分满足的一半责任在你,如果你稍稍挑起我的热情的话,我也不至于如此无力。你一向不作任何努力,在这件事上从不主动协助我。你虽然很贪吃,却只是拱着手等现成的。总之,你是个冷血动物,是个心地很坏的女人。
   丈夫这么看我也不能怪他。我从小受到古板的双亲的训诫,女人无论什么场合都是被动的,不可主动。我决不缺乏热情,我的热情潜藏在内心深处,没有发散出来。如果硬要让它发散出来,就会在瞬间消失的。我的热情是苍白的,不是火热的,这一点丈夫并不理解。……
   近来我常常感到,我和他是不是阴差阳错的当了夫妻呢?也许还有更适合我的男人。他也一样。我和他在性的嗜好方面相互不吻合之处太多了。我遵照父母之命糊里糊涂嫁到这个家里,知道了夫妻生活不过如此。现在想起来,我似乎选择了最不适合我的人。我当这是命里注定的,无可奈何地压抑自己,可是每当我和他面对面时,便无缘无故地感到不舒服。这种恶心的感觉并不是最近才有的,从结婚的头一夜,和他上床时就开始了。
   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在那新婚旅行的第一夜,我上了床,见他摘下近视眼镜时,吓得浑身一哆嗦。经常戴眼镜的人一摘下眼镜,都会给人异样的感觉,但是丈夫的脸突然间变得像一张惨白的、死人般的脸。丈夫凑近我的脸,死盯着我看,我也自然而然地盯着他的脸看。当我看到他那细腻得像铝制品般光滑的皮肤时,又步嚷了一下。白天没有看清楚,原来他的鼻子下边和嘴唇周围长着浅浅的胡须,让人直起鸡皮疙瘩。有生以来我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男人的脸,也许是这个缘故,从那以后,只要在明亮的地方长时间注视丈夫的脸,我就会心里发毛。所以为了尽量不看他的脸,我总是把灯关掉。丈夫却相反,那个时候总要把屋里的灯开得亮亮的,然后从头到脚把我的身体看个遍。(我很少同意他这么做,只是在他的强烈要求下,不得已让他看看脚。)我不了解其他男人,不知男人是否都这么固执?那种死缠烂磨。衣粉糊糊地要求必要行为以外的游戏的习性,难道是所有男人共同的吗?…
   1月7日。……今天木村来拜年。我正在看福克纳的小说,跟他打了个招呼就上二楼的书房去了。木村在客厅里和妻子、敏子闲聊。3点多,三人一起去看《美丽的萨布里里时了。6点时,木村又和她们一起回来了,和我家人一起吃了晚饭,一直呆到9点多才走。吃饭时,除敏子外,我们三人都喝了一点白兰地。我觉得郁子近来酒量见长,虽说最开始教她喝酒的是我,其实她本来就是能喝酒的体质,只要给她酒,她一声不吭地能喝好多。虽然她也喝醉,却是阴性的醉法,内攻而不外发,所以一般人不易察觉。今晚木村给妻子斟了两杯白兰地,妻子的脸色有些发白,却看不出喝醉的样子。倒是我和木村的脸红彤彤的。木村不太能喝,似乎还不如妻子能喝。妻子和别的男人喝酒还是第一次。
   木村开始是给敏子斟酒,敏子说:“我不喝酒,给妈妈斟吧。”我早就感觉敏子在回避木村,大概是她感觉木村对母亲比对她显得亲热吧。我原以为这是自己的嫉妒。心作怪,想要努力打消这个念头,现在看来我的感觉是对的。妻子对来客一向是冷淡的,惟独对木村很热情。当然妻子接近木村是由于我有意把敏子嫁给木村,所以常常让木村到家里来,并让妻子留意他们二人的情况。可是,敏子对这事似乎不大上心。她尽量回避和木村单独在一起,总是和郁子三人一起聊天,去看电影也必定叫母亲一起去。我说:“你跟着去不合适”,妻子反驳说,作为母亲有监督的责任。我说:“你的脑筋太旧了,应该信任他们”,她说:“我也这么想,可是敏子叫我陪她去”。如果敏子真是这么说的话,很可能是敏子看出来母亲喜欢木村,为他们搭桥呢。我总觉得妻子和敏子之间有种默契。妻子也许还未意识到,以为是在监督两个年轻人,其实是自己爱上了木村。……
   1月8日。昨天晚上我喝醉了,丈夫比我还醉得厉害。他一反平日,一个劲儿地要求我吻他的眼睑。我也因为喝过了一点,竞晕晕乎乎地答应了。这还不算,吻他时,我一不留神看见了不该看的一~地摘掉眼镜的脸。这种时候我一向是闭上眼睛的。昨天晚上却睁开了眼睛。他那铝制品般的皮肤,仿佛被显像管放大了似的展示在我的眼前。我倏地一科,感觉自己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好在丈夫很快戴上了眼镜,像以往那样仔细端详我的手和脚。……我默默地关掉了枕边的台灯。丈夫伸手要打开台灯,我早已把台灯推远了。
   “喂,求你了,让我再看一次,求求你了。……”
   丈夫在黑暗中摸索着台灯,怎么也摸不着,只好放弃了。……
   久违的长时间的拥抱。……
   我对丈夫一半是极端的厌恶,一半是极端的爱恋。我和丈夫虽然性不合,但我并不想去爱别人。旧的贞操观念已扎根在我的头脑里。我对丈夫的那种执场的、的爱抚方式深感困惑,然而我知道他是狂热地爱我的,因此,不回应他一下,总觉得过意不去。可是他如果还能像从前那样体力充沛的话,……他的精力怎么会减退的呢?照他的说法,是因为我过于放荡,自己禁不住自我的而失控的结果。女人在这一点上是不死之身,而男人要用脑,那种事会立刻影响到身体的状况。被他这么一说,我真是觉得羞耻,可我生就这样的体质,自己也没办法。如果大天真心爱我的话,应该想方设法使我高兴。我只希望他能明白,那些多余的游戏使我无法忍受。对我来说,那一套不仅毫无意义,甚至影响情绪。我希望按照老规矩,在昏暗的困床上,裹在厚厚的被子里,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脸,悄悄行事。夫妇这方面的嗜好大相径庭实在是一大不幸,难道双方不能努力寻求妥协点吗?……
   1月13日。……4点半时木村来了。说是从老家寄来了淹鱼子,带来让我们尝尝。他们三人聊了一个小时左右,木村想要告辞,我从书房下来,挽留他吃了饭再走。木村也没推辞,说了句我不客气了,又坐了下来。我回了书房,敏子一个人在厨房干活,妻子在客厅陪木村说话。
   晚饭只是家常便饭,由于有淹鱼子和昨天妻子买的鲫鱼寿司作下酒菜,我们又喝起了白兰地。妻子不喜欢吃甜食,喜欢吃下酒菜,尤其喜好鲫鱼寿司。我虽说是又好喝酒,又好吃下酒菜,却不喜欢吃鲫鱼寿司。家里只有妻子一个人喜欢吃。木村也不喜欢吃。
   木村是第一次带礼物来我家,或许他早有吃晚饭的准备。我对他的心理还摸不准,不知他到底喜欢郁子还是敏子。虽说母亲上了年纪,要是我的话,也肯定会对母亲感兴趣的。从木村的表情上看不出什么来,也许他最终的目的还是敏子。只是见敏子对他不太上心,才暂时讨母亲欢心的,通过母亲追求敏子的吧。……
   重要的倒是我自己怎么打算的。出于什么考虑又一次挽留木村呢?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前天晚上,我已经对木村产生了一丝嫉妒了,——不,是从去年年底开始的。——可以说,同时我也在偷偷享受着嫉妒吧。我一感到嫉妒,那方面就会产生冲动,在某种意义上,嫉妒是必要的,它能够引起快感。
   那天晚上,我利用对木村的嫉妒,成功地使妻子兴奋了。为了使今后的夫妻生活能令人满足地持续下去,木村这一兴奋剂的存在就是必不可少的。不过,要提醒妻子的是,不要超出作为兴奋剂利用的范围。妻子尽可以走到极端的程度,越极端越好。我希望使自己疯狂地嫉妒。我希望她能明白,她努力这么做来刺激我,有利于她自身的幸福。
   l月17日。……木村这几天一直没来,可是我和妻子却从那天开始,每天晚上都要喝白兰地。妻子是劝酒就喝。我喜欢看妻子极力掩饰醉态而憋得脸色发育的样子。我觉得这时的妻子有着万种风情。我想把妻子灌醉盾和她睡觉,可是妻子就是不上我的圈套,反而借着酒劲愈加不让我碰她的脚,还要我为她做这做那。
   l月28日。……今天头疼了一天。虽然不到大醉的程度,昨天的确喝过了一点。……木村担心我的酒量会越来越大,只给我斟了两杯,并劝我别喝得太多了。丈夫则相反,比以前更加怂恿我多喝,他知道我从不拒绝别人的劝酒,就没完没了地给我倒酒。其实我的酒量也就到这儿了,尽管没在丈夫和木村面前失过态,但喝过了头会很难受,所以我还是适可而止比较好。
   l月28日。……今天晚上妻子突然晕倒了。今天木村来了。四个人围着饭桌吃饭时,她离开了饭桌,好长时间没回来。木村说“会不会有什么事啊?”妻子一喝多,就爱去厕所,所以我就说“没事,一会儿就回来。”
   木村还是不放心,起身去找她。不大工夫,他在走廊喊道:‘叫小姐,你快来。”
   敏子今天晚上一吃完饭就早早回自己房间了。
   木村说:“真奇怪,哪儿都找不到太太。”
   敏子在浴室里找到了妻子,妻子泡在浴缸里,双手搭在浴缸边上睡着了。“妈妈,别在这儿睡觉呀。”妻子仍然一动不动。
   “先生,不好了。”木村跑来告诉我。我进了浴室给她把脉,脉搏很微弱,一分钟跳九十多下。我脱了衣服进了浴缸,把她抱出来,放在浴室的地板上。敏子用一条大浴巾裹住了母亲的身体,说:“我去铺床”,就去卧室了。
   木村不知该干什么,在门口转来转去。我对他说“你送来搭把手。”他这才轻轻地走进了浴室。“得赶快擦身上的水,不然会感冒,你帮忙擦一下。”我和木村两人用毛巾给部子擦了起来。(在这么紧急的时候,我也没有忘记利用木村,我让他负责上半身,我负责下半身。连脚趾缝我都擦得干干净净,并命令木村:“你把手指缝也擦干净”,同时留心观察木村的表情)。
   敏子拿来了睡衣,见木村在帮忙,就说了句:“我去准备暧水袋”,转身又出去了。我和木村给郁子穿上睡衣,把她送回了卧室。
   木村说:“可能是脑贫血,还是不要用热水袋的好。”
   三个人商量了一会儿要不要请医生来,我不想让医生看见她的这副丑态,可是她现在的心脏跳动很微弱,只好把儿玉医生请来了。医生的诊断果然是脑贫血,对我说:“不要紧,不用担心。”给她打了一针维他康复就回去了。这时已是凌晨2点了。
   l月29日。昨晚喝多了,很难受,就去了厕所,到此为止我记得很清楚。去浴室后,晕了过去也有印象,以后的事就不知道了。今天早上醒来,见自己躺在床上,一定是被人送回卧室的。今天一天头疼得起不来床,迷迷糊糊地躺了一天,不停地做梦。傍晚时感觉好多了,勉强写了日记,然后接着睡觉。
   1月30日。……妻子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起床。昨晚我和木村把她从浴室送回卧室时是12点左右,儿玉医生回去是今天凌晨2点左右。我把医生送到外面时,头上一片美丽的星空,寒气袭人。卧室里有火炉,只要睡觉前往炉子里放一撮煤就够暖和了,木村说:“今天应该烧旺点。”,我让他多放了一些煤块儿。“请多保重,我告辞了”。虽然木村这么说,可是已是深夜,怎么好让他回去呢。我说:“寝具是现成的,就在客厅将就一晚上吧。”“不用了,离得不远,不用费心了。”既然木村执意要回去,我也没再坚持。说心里话,我也希望他回去,因为刚才我突然想起了一个计划。
   把木村送走,又确认了敏子不会到这里来之后,我走到妻子的床边给她把了一下脉。刚才打的那针维他康复很管用,脉搏已经正常了,正在熟睡。
   我加旺了火,火苗呼呼地响着。又取下罩在落地灯上的黑布,屋里亮堂多了。我把落地灯挪到妻子的床边,放在可以照亮她全身的地方。我感到自己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我多年的梦想今晚终于能够实现了,这使我无比兴奋。我蹑手蹑脚地去书房拿来了日光灯台灯,放在床头柜上,——我一直热切地盼望能在明亮的目光灯下欣赏妻子的裸体。……
   一切都按预期的进行。我重新脱掉了她的衣服,让她一丝不挂的暴露在落地灯和日光灯之下。当妻子美丽洁净的肉体呈现在我眼前时,我竟有些恍惚,因为这是第一次这样观看妻子的裸体。许多“丈夫”对妻子的肉体一定都是了如指掌的,甚至连脚心有多少皱纹都一清二楚。可是妻子从来没有让我仔细看过她的整个身体。在亲热时,也只允许我看上半身的一部分,其他地方一律不许看。我只是用手触摸来想象其形状,感觉她的肉体很美。正是这个缘故,我才产生了要在灯光下一睹她身体的念头。
   她是明治四十四年出生的,体格不像现代女性那样欧化,但是,她年轻时游泳,打网球,所以和同时代的女性相比,有着十分匀称的骨骼。她的胸部平坦,和臀部不发达,腿虽然细长,但是小腿微微呈O型,不太直。尤其是脚脖子不够细。不过比起西洋人那种修长的腿来.我更偏爱像我母亲和姑母那样的日本女人的弯曲的腿。笔直如棍的腿没有曲线,不好看。比起发达的胸部和臀部来,我更喜欢像中宫寺的本尊那样微微隆起的程度。我想象妻子的身体就是这个样子,果然不出我所料。只有她那洁白的皮肤出乎我意料之外。一般人身上总有些细小的斑点,而我找遍妻子的全身也没发现一处。……虽然她已有四十五岁,还生育了一个女儿,皮肤竟然没有一点假疵。结婚二十年,同床共枕至今,才刚刚知道了妻子的肉体美而惊异的丈夫,就像是新婚不久的感觉一样。
钥匙-2
  我贪婪地注视着妻子的身体,感叹不已。忽然我想到妻子也许并没有睡着,只是在装睡。本来是睡着的,中途醒了,但是由于羞耻而装睡。我认定是这么回事。也许这仅仅是我的妄想,但我非要这样想。这雪白而美丽的肉体,像死尸般的任我抚弄,实际上却完全是有意识的,这个念头给予我莫大的愉快,我很可能不把这恶作剧写进日记里了。如果她确实在偷看我的日记,以后就不会喝醉了。……不,她不会不喝酒的,如果她不再喝酒,就证明她偷看日记了……
   晚上8点,木村来电话,“后来太太怎么样了?我应该去探望一下的。”我告诉他:“后来吃了安眠药,现在还睡着呢。她不难受,不用担心。”……
   1月30日。自醉酒以来,我还没有下床。现在是上午九点半,今天是星期一,丈夫好像三十分钟前出门了。出门之前他悄悄进来,瞧了我一会儿,我假装睡着,他在我脚上吻了一下才走。
   女佣进来问我好些了没有,我让她拿条热毛巾来,简单洗了脸,又让她拿来一杯牛奶和一个鸡蛋。我问起敏子,女佣说:“小姐在房间里。”
   今天我感觉好多了,已经能起来了,但我还是在床上写了日记,静静地回忆前天晚上以来发生的事。前天晚上怎么会喝醉了呢?固然也有身体的原因,但是,那瓶白兰地似乎不是平时喝的牌子,好像是丈夫新买来的,标签上写着拿玻仑白兰地。我觉得口感很好,不由多喝了一些。我不愿意被人看见自己的醉态,一喝得难受时就会躲进厕所里,那天晚上也是这样。几十分钟?不,大概有一二个小时吧。我没觉得难受,只有种恍惚的感觉。我模模糊糊到记得,由于长时间蹲在厕所里,腰和腿都累得不行,不知不觉双手扶了地,然后整个人摔倒在地上。我觉得自己身上沾了臭气,就摇摇晃晃地走到浴室,脱掉身上的衣服,后来的事就想不起来了。
   后来一直觉得昏昏沉沉的,头疼得像要裂开似的,身子向下坠去,——昨天一天我都是处在半睡半醒之间。头虽然疼痛难忍,却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使人忘掉疼痛的奇怪的世界。那肯定是梦境,可是怎么会有那么鲜明,真实的梦呢?我感到自己的肉体到达了痛苦和快乐的顶峰,我惊异的发现丈夫从来没有这样强有力,这样精力充沛过。一会儿我又觉得压在我身上的不是丈夫而是木村。这么说,木村为了照料我留宿了?丈夫又去哪儿了呢?我怎么可以做这样不道德的事呢?…可是,强烈的快感不容许我多加思考。夫妻生活二十多年,丈夫给予我的是多么乏味,多么平淡,多么难以忍受的感觉啊。现在回想起来,这才是真正的性生活,这是木村使我感受到的。……
   我渐渐又意识到那些都是梦境,其实搂抱我的男人就是我的丈夫。大概前天晚上丈夫把我送回卧室后,趁我昏睡之际,抚弃我的身体了。由于他的动作过于激烈,我曾一度睁开了眼睛,发觉已一丝不挂地暴露在灯光下,——对了,可能是由于日光灯太刺眼才醒的吧,——不过我的意识并不清楚,丈夫发现我醒了,就给我盖上被子,关了灯。——卧室里不该有日光灯的,准是丈夫从书房拿来的。一想到丈夫在日光灯下仔细查看我的身体,并且欣喜不已时,我的脸都红了,对丈夫这种行为我既生气又羞愧。
   丈夫给我喂了安眠药后我又失去了意识,进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我产生的木村搂着我的幻觉就是那段时间。虽说是“幻觉”,可是,被搂抱的感觉是那样的实在,与被丈夫搂抱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我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木村年轻的胳膊,我被压在他那富有弹性的胸脯下。我觉得木村的皮肤非常的白,白得简直不像是日本人的皮肤。而且…《有些羞于启齿……反正丈夫也不知道这本日记的存在,我就如实写下来吧。……啊,丈夫能达到这个程度就好了,他为什么不能这样呢?……奇妙的是,尽管我心里这么想,却一直感觉到这并不是梦,而是自己把丈夫当作木村了。我奇怪的是,那完全不像是丈夫的力度。……
   如果是由于那瓶酒使我醉成那样,还产生了那样的幻觉的话,我真希望今后经常喝酒。我必须感谢使我喝醉的丈夫。我在幻觉中看到的也许真的是木村吧。我从未见过木村的裸体,怎么会在幻觉中见到呢?我空想的那个木村和现实中的木村一样吗?我想要真正见识一下木村的裸体,而不是在梦幻中。……
   1月30日。……中午木村从学校打来电话问:“夫人的情况怎么样了?”我回答:“早上我出门时她还在睡觉,已经没事了。今天晚上来喝一杯吧。”“这怎么行呢。前天晚上太危险了,先生也控制一下吧。我只是去看看夫人。”
   下午4点木村来了。妻子已经起来了,正在客厅里。木村说:“我只呆一会儿就走。”我挽留道:“今天再重新喝一次,别走了。”妻子在旁边只是吃吃笑,一点没有讨厌的神色。木村嘴上这么说,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木村虽然不会知道那天晚上他走了以后卧室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当然也不可能知道他自己出现在郁子的幻觉中,使她陶醉,但是他脸上呈现出想要让都子喝醉的神色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木村仿佛知道郁子为什么喝醉,如果是这样,这就是所谓以心传心吧,或是受到了郁子的某种神秘的暗示吧。只有敏子,只要我们三人一开始喝酒,她就匆匆吃完饭离开饭桌。……
   今晚妻子又是中途去了厕所,然后去了浴室,又昏倒在浴室里。一切都和前天一样,儿玉氏来给她打了一针强心剂,此后水村帮忙料理,我夜晚的行动都和前天完全一样。最奇怪的是,连妻子的梦话都一样。……她今天晚上也喊了一声“木村”,难道说她又做了同一个梦,梦见了同样的幻影?…我是否应该解释为是自己在被她愚弄呢?……
   2月9日。…今天敏子要求搬出去住。理由是想要安静地学习,还说正好有一个合适的住家,才突然提出来的。就是在同志社教她法语的老夫人的家。老夫人是法国人,教授敏子法语。她的丈夫是日本人,现在中风卧床,夫人在同志社教课,兼任私人教师养活丈夫。自从丈夫发病以来,除敏子外,不让别的学生到家里来,都是她自己出去上课。家里只有夫妇二人,如果敏子能住进去的话,夫人出11也利c多了,老夫人是巴不得敏子住进她家。房费也很便宜。最近,隔三岔五木村就来我家喝酒,每次我都晕倒在浴室,敏子一定是厌烦了。深夜,父母的卧室常常灯火通明,也会使她觉得不可思议。但是,除此之外是否另有隐情就不清楚了。我说:“你去问问你爸爸的意见,他同意的话,我不反对”
   2月14日。……木村今天趁妻子去厨房时对我说了件新鲜事。
   “你知道美国有个保拉罗德牌的照相机吧?这种照相机能够马上出照片,操作也很简单,携带方便。目前日本只有少数赶时髦的人使用,还没有普及。胶片在日本不容易买到,都是从美国托人买的。我有个朋友有这种照相机,也有胶片,曾跟我说过,需要用的话,可以借给我。”
   听木村这么一说,我马上设想了它的用途。可是木村怎么会察觉到我会喜欢这种照相机呢?看来他对我们夫妻之间的秘密是一清二楚的。
   2月16日。……刚才,下午四点左右,发生了一件事。我把日记本藏在壁橱的一个抽屉里,放在一堆旧信笺的最下面。一般尽量等丈夫外出时写,有时怕忘了或一时冲动想写的时候,就等不到丈夫出fi,趁他在书房的时候写了。书房就在客厅的上面,虽然听不见他的动静,但我大体能估计出他在干什么,他是在看书,还是在写字,或者在思考。恐怕丈夫也一样能猜到我在干什么吧。我一边贸意上面,一边悄悄拿出日记本。也许是我多心。每次开始要写字时,总觉得上面突然也静下来,好像丈夫在屏息静气偷听下面的动静。
   为了不弄出声音来,我不用钢笔在西洋纸上写字,而用毛笔在雁皮纸上写日记。刚才由于我太专注了,放松了几秒钟的警惕心,谁知丈夫竟悄无声息地下来上厕所,经过客厅,上完厕所又上二楼去了。也许丈夫并没有轻手轻脚,只是我的精神太集中了,根本没听见脚步声吧。总之,直到丈夫下了楼梯我才听见他的脚步声。我正M在小桌上写日记,听见声音,慌忙把雁皮纸本子和现台盒藏到桌子底下。雁皮纸的声音很特别,很可能丈夫听见了这个声音,他一听到这个声音就会想到雁皮纸,就会推测出纸的用途。以后我可要多加小心,被丈夫找到了日记本,如何是好?惟一的办法就是丈夫在家的时候,尽量不出门。最近由于头疼,我很少像以前那样频繁外出了,生活必需品让敏子和女拥去买。我必须想出一个对策,……
   2月18日。……昨晚我听见妻子发出了四遍“木村”的吃语。她为什么会这样呢?她的意思是“我不想认为是你搂抱我,希望是木村,这样才会兴奋起来,其结果受益的还是你呀。”还是“这是为了刺激你,使你嫉妒的手段。我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怀忠实的妻子。”呢?……
   敏子今天到底还是搬走了。虽然郁子说今天是赤日,日子不大吉利,等到对口大安再搬吧,可墩子还是搬了。除钢琴晚几天再搬以外,其它行李在木村的帮助下都搬走了。住址是由中共田盯,离这里也就五六分钟的路。木村借宿的地方在田中门前盯,离关田盯也很近。木村上楼来,“我把照相机给您拿来了。”然后放下那个一步照相机就走了。
   2月19日。……教子的心理状态我实在把握不了。她似乎对母亲既爱又恨,但对父亲却只有恨。她误解了父母的闺房关系,认为天生具有放荡体质的是父亲,不是母亲。在她看来,母亲体质纤弱,不堪过度的房事,而父亲却勉为其难,甚至超越常理,沉溺于莫名其妙的恶劣的游戏,因此单纯的母亲才被的。(其实是我有意引导她这样想的)
   昨天,她来拿剩下的行李,到卧室来跟我告别时,警告我说:“妈妈会被爸爸杀死的”,说完就走了。这句警告在我听来充满恶意和嘲弄,感觉不到女儿关心母亲的亲情。在她的内心深处也许有种自卑感,自己比母亲年轻二十岁,在容貌和姿色方面却不及母亲。她从一开始就讨厌木村,会不会是表面上装作讨厌他,而却并非如此呢?所以暗地里对我抱有敌意呢?……
   我尽可能不出门,可是说不准哪天必须外出呢。如果藏不住的话,至少要想办法证明丈夫是否偷看了。我打算在日记本上做个记号,这个记号必须只有我能明白,他看不出来。——也许他看得出来反而比较好,醒悟到自己偷看日记被发现,以后就会小心些了,——这记号还真不容易做。用一次可能成功,反复使用就会被他钻空子的。可是,每次换一种方法,简直不可能。经过反复思考,最后我想出了用透明胶带把日记本封上的办法,这样一来,打开本子时,势必要撕开胶带,那么,丈夫偷看日记就得留下痕迹了。……
   2月24日。……敏子搬出去住以来,木村虽然没有借口来我家了,还是隔两三天就来一次。有时我也打电话叫他来。(敏子每天照一面,每次只呆一会儿。)我已经使用了两次一步照相机了。拍照了妻子摆成各种姿势的、富于挑逗性的裸体。我拍摄这些照片的目的,首先是我对拍照本身有兴趣,可以自由挪动睡眠中的女体,摆出各种姿势,令我愉快;其次是为了把这些照片贴在我的日记本里,这样妻子肯定会看到这些照片,她一定会惊异于自己从未意识到的,自身的姿色美;其三,使她理解我为什么喜欢看她的身体,从而赞成我——应该说是感激我这样做;其四,她会因此感到非常羞耻,能试探她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
   这个照相机没有焦距,只能靠自测拍照,像我这个外行,拍出来的肯定是模模糊糊的,加上木村拿来的胶片是过期的,更照不清楚了。但是每次都用闪光灯又不太方便。这个机械目前只是为了达到第一和第四个目的。……
   2月对日。今天是星期日,本村问我去不去看早上9点半的《恤与黑》。现在考大学的学生们正忙于准备入学考试,教师们也很忙,每周都要在学校加几天班,给学生补课.回家后。也常常有校外的学生来请木村给辅导。木村预感能力强,是压题的高手,据说他压的题很准。木村的学问如何不好说,但在预感能力方面,我丈夫比他差远了。……所以木村这个月只有星期日有空闲。可是星期日丈夫整天都在家,我不方便出去。敏子也来叫我一起去,她的表情像是在说:“我本来不想去,可是你们两人去不方便,我是为了妈妈才去的。”木村说:“星期日不早点去就买不到票了。”丈夫也在一旁劝我说:“我今天看家,你去吧。你不是一直说想看这个电影吗介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了。
   10点半入场,下午1点退场。我请他们到家里来吃饭,二人都回自己的住处去了。丈夫说他一天都不出去,可是我一进家门,他就出去散步了,直到傍晚才回来。
   等大夫一出门,我马上取出日记本,见透明胶带还贴在原处,不像有撕过的痕迹。可是用放大镜一看,隐约发现有几处破绽。(看来他是相当小心地撕开的)此外,我在其它页里夹的牙签也换了位置。现在可以确认丈夫看了日记了。以后我还继续写不写呢?
   我不想让别人了解我的内心才写日记的,现在既然被人看了日记,就不该再写下去了。可是,所谓别人是自己的丈夫,用这个方法可以间接和丈夫交谈。有些不好意思说的话,通过日记就能说了。只是我希望丈夫看了就算了,千万别明说。他本来就是个很要面予的人不用我特意嘱咐。当然.丈夫怎么做我不管,我是决不会看丈夫日记的。…
   2月27日。……正如我估计的那样,妻子在写日记。我至今没在日记里提及这件事,其实,几天前我就有所感觉。前天下午,我下楼上厕所,路过客厅时,看见妻子伏在桌子上,还听见雁皮纸的声音,而且不止一二张,好像有一叠厚,被急忙塞到坐垫下面或什么地方去的声音。我家很少使用这种纸,妻子用它干什么可以猜得出来。这几天妻子都在家,没有机会证实,今天趁她出门,我在客厅找了找,很容易就找到了。令人吃惊的是,她早有准备,用透明胶条封住了四。没想到她的疑心这么重。我并不是偷看老婆日记的卑劣小人,可她这么做,我偏要赌气看一看。我十分小心地去揭胶条,希望不要留下痕迹,结果还是失败了。
   我不得不佩服她计划的周密。不过,我必须解释一下,我虽然开了封,却一个字也没看。字写得那么细小,我这个近视眼看着太费劲了,这一点请务必相信我。可能我越说没看,她就越以为我看了。没有看却被误认为看了的话,似乎还是看了好,但我还是不看。其实我心里也害怕知道她在日记里怎样会白对木村的心情的。郁子啊,请你千万别在日记里写这个。虽然我不偷看,也不要写。现在只不过是在利用木村,可别超出这个界限啊。
   今天早上木村来邀请郁子去看电影,是我事先请他这么做的。我对他说:“最近我在家的时候,郁子很少外出。我总觉得有些不正常。你把她带出去几个小时吧。”敏子一起去是以往的惯例,可是我还是难以理解她的心情。敏子比母亲还要复杂。也许她觉得我和世上其他父亲不同,对母亲比对她要爱得多,因此对我感到愤意吧。如果她这么想就错了。我是同样爱她们二人的,只是爱的方式不同而已。没有一个父亲会狂热地爱女儿。我一定要找个机会跟敏子解释清楚。…
   今晚敏子搬出去后第一次四人一桌吃饭。照例敏子先离席,妻子喝了白兰地后又重演了那一套。晚上木村回去时,我把一步照相机还给了他。
   我说:“虽然不用冲洗,但每次要用闪光灯很麻烦,还是用普通照相机吧。”
   “拿到外面去洗吗?”
   “你会洗照片吗?”
   木村踌躇了一下说:“在您家洗行吗?”
   “你知道我拍的是什么照片吧?”
   “不太清楚。”
   “是见不得人的照片。我在自己家洗照片不太方便,家里又没有适合作暗室的房间。体现在住的地方有没有暗室呀?”
   “我得回去跟房东南县一下。”……
   2月28日。……上午8点,妻子还在昏睡时水村来了。他说是去学校上班顺便来的。我还没起床,听见他说话声,就起床来到客厅。“先生,一切都办妥了。”他指的是暗室那件事。那家的浴室现在空着,可以用来作暗室,屋子里还有自来水。我当即请他做好一切准备。……
   3月3日。木村虽然考试繁忙,但比我对这事还要热心。……
   昨晚我找出好长时间没用的照相机,一晚上拍了一卷。木村今天若无其事地来我家,察言观色地问:“照了吗?”
   说实话,此时我还未下决心把这个胶卷交给木村去冲洗。他已经多次见过部子的裸体,交给他去冲洗是最合适了。但是他只是一部分一部分地看见过郁子的身体,而且是短短的一瞬,并没有从各个角度仔细地看过那些挑逗性的姿势。所以交给他洗的话,对他来说太刺激了。他如果就此止步当然好,会不会超出这个界限呢?到那个时候,我就是始作俑者了。该责备的只能是我,而不是他。
   再说妻子看到这些照片怎么办呢?她肯定会为丈夫瞒着自己拍照,还让别人去冲洗而生气。接下去,她可能会想,既然自己的探照被木村看到了——而且是丈夫让他看的,那么这和木村发生越轨行为也差不了多少。我也会由于想到这些而越来越妒火中烧。为了这种嫉妒和快感,我要冒这个险。
   决定之后,我对木村说:“请你把这个胶卷冲出来,绝对不要让别人参与,完全由你一个人来办。然后从中挑选一些有意思的放大。”木村内心非常兴奋,却极力装作平静的样子说道:“好的。”便告辞了。……
   3月7日。……今天又看见书架前掉了把钥匙,这是今年以来第二次了。上次是在正月4日的早晨。这次和上次掉在同一个地方。我想这一定有什么原因,便打开抽屉,拿出丈夫的日记本一看,谁知和我一样,也封着胶条呢。我明白,这是丈夫故意要表明“请务必看看”的意思。
   丈夫的日记本是普通学生使用的作业本,看起来很容易就能揭掉胶条。我被好奇心所驱使,想试试自己能不能顺利地揭掉胶条。谁想到,无论我这么小心,还是留下了痕迹。丈夫肯定会发现我看了日记。不过我可以发誓,里面写的什么,我一个字也没看。丈夫知道我不喜欢听下流话,故意以这种方式和我谈论这些,所以我更不愿意看了,太肮脏了。
   我只是翻了翻,看看写了多少,丈夫写的细细的、神经质又潦草的钢笔字,宛如无数蚂蚁在爬。我立刻合上了本子。忽然又想起,刚才翻阅时,隐约看见本子上贴着几张的照片。这些照片是哪里来的呢?为什么贴在日记本里呢…是为了让我肴吗?照片上的人是谁呢?
   突然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令人厌恶的印象。前几天,半夜时我在梦中感到屋里突然啪的闪了几下。当时我以为是看到别人给我拍照的幻影,现在想起来,那很可能不是幻影,而是丈夫在给我拍照。我还想起他曾对我说:“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美,我真想拍下来给你看。”对,那照片肯定是拍的我。……
   我迷迷糊糊感觉自已被脱光了衣服,如果那照片里的人是我的话,就证明那些感觉是真实的。在我清醒的时候,我是不会允许的,但睡着以后就无所谓了。虽然这是很无聊的嗜好,可是,既然丈夫喜欢看我的身体,我就该努力做个贤惠的妻子,忍受他这种做法。要是在封建时代,妻子必须绝对服从丈夫的。况且,我丈夫不做这些疯狂的游戏来刺激他自己的话,就不可能使我满足。我不仅仅是在尽义务,也是为了满足我自己无比旺盛的情欲。那么,丈夫是请谁去冲洗、放大呢?有必要这么做吗?这仅仅是恶作剧吗?一向嘲笑我的“清高”的丈夫,是不是打算改造我呢?……
   3月10日。……不知写下来合适不合适,妻子看了会有什么结果,坦白地说,近来身心有些异样的感觉。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有点神经衰弱。我的精力本来不算弱,可是中年以后,由于应付妻子旺盛的欲求,精力过早地消耗尽了。现在总觉得力不从心,所以才采用种种不自然的,强迫的方法来刺激感官,好歹与精力绝伦的妻子抗衡,我常常担忧这样能坚持多久呢?
   今天我开始利用木村这个刺激物,还发现了白兰地这个灵丹妙药,二者使自己不可思议的欲火焚烧起来了。为了科、充精力,我去找相马博士商量,每个月补充一次男性行尔蒙,我还感觉不够,每隔三四天注射升D单位脑垂体前叶荷尔蒙。然而要维持旺盛的精力比起药物来,主要还是精神的兴有更起作用。对木村的嫉妒酿成,尽兴欣赏妻子的裸体而加速了性冲动,导致无休止的狂热。眼下我成了远比妻子还要的男人。一想到我每天都能沉浸在我梦寐以求的无上喜悦中,就为自己感到庆幸,同时也预感到这种幸福不会持久的,早晚会得到报应的。自己每时每刻都在消耗着生命,不,现在我已经在精神和肉体上感受到了这种报应的前兆了。
   上周一,木村去学校时顺便来我家那天早上,发生了一件怪事。我起床想要去客厅,刚一坐起来,忽然觉得四周的一切,炉子的烟囱、隔扇、门框、柱子等的直线都成了双影,我以为是上了年纪眼睛花了的缘故,拼命揉眼睛,可是,不像是视力有问题。以前一到夏天,我常常由于脑贫血而晕眩,一般二三分钟就过去了,这回却是好长时间看东西还是双的,直到今天还没恢复正常。虽说没有特别的不便和痛苦,却使人有种不祥的感觉。我本想去看看眼科,又觉得这不是单纯的眼科疾病,一定有更致命的病因,就不敢去了。有时身体还失去平衡,走路摇摇摆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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