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情与欲>> 谷崎润一郎 Jun'ichirō Tanizaki   日本 Japan   昭和时代   (1886年7月24日1965年7月30日)
疯癫老人日记
  《疯癫老人日记》的主人公年龄为七十七岁,这部作品完成的时候,谷崎润一郎也刚好七十七岁。先探讨这部作品的具体数据是不是事实,内容肯定是根据作者当时的心理状态写成的。然而,日本人的特点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关心风花雪月之事,可文中老人到了如此年龄还保持着对性的好奇与执着,这不能说是正常的。
  
   写到这里,我读了读唐纳德·基恩写的有关这部作品的文章,意外地发现里面有这么一处——“《疯癫老人日记》写的是老年人的性的问题,这在世界文学范围内,就我所知,也属唯一。”我想了很多,但脑海里终究没有浮现出一部与它相似的外国文学作品。前几年,我翻译了亨利·米勒的图文集《失眠症或者乱跳的恶魔》,这部作品也谈得是“老年人的性”,但略有不同。它写的是,年届八十的米勒爱上了年轻的日本姑娘后就失眠了的事。十二幅水彩画上也到处画着“OMANKO”、“HARIKATA”、“MITOKORO-ZEME”等日语拼音文字和类似图案。但是,文章却完全没有此类叙述,甚至充满精神、抽象和哲理性,丝毫没有具体谈及性的问题。
  
   若说外国文学中完全没有类似的作品,这我不大清楚,所以着实对这一说法吃惊。考虑到外国人的生理特征,这个说法更让人意外。我觉得,对日本人来说,类似谷崎润一郎似的作家也实属例外。但是,仔细想来,这种看法也不大对。日本人天生对“阴翳”敏感,这也是支撑这部作品成立的基础。当然,还有其他原因。所谓其他原因,指的是理解谷崎文学的关键所在——受虐主义(这部作品主要反映的是心理层面的受虐倾向)。如果除去这一因素,出色地反映了“老年人的性”问题的,还有作家和田芳惠。所以,反倒会得出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世界文学所欠缺的“谈及老年人的性问题的文学作品”中,竟与日本人的特质有温和之处。
  
   但是,为了不让大家产生误解,我要特别补充:阴翳确实是这部作品成立的一大要素,但不能忽视的是,对“性”这一问题本身,这部作品也做了极致的探索。不只是性,任何事情都被逼到极致的时候,就会生出一股奇怪的幽默。尝试从这一角度入手,并能写下去的话,就算内容再怎么具体,也会是一大飞跃,从具体的故事范围跳出来,成为文学的一个顶峰。这种作品,与色情作品有着莫大的差异。但是,只要想在描写老年人的性问题时冒出奇特的幽默,看来就必须让心理层面的受虐倾向加入进来。
  
   我之所以这么写,是因为我回想起《钥匙》完成的时候,出现了好几篇指责它的色情之处的批评文章,当时的众议院法务委员会甚至还讨论过它“究竟是猥亵还是文学”。然而,时代轮转。现在,色情理所当然地被接受,这也不好。《疯癫老人日记》可以说是处于《钥匙》的延长线上的作品,也许谈谈《钥匙》发表时所受到的批评,也不算无用。
  16日。……晚上去新宿第一剧院看夜场。剧目有《恩仇彼岸》《彦市谭》、《助六曲轮菊》,我不想看其它两个,只想看《助六曲轮菊》。但勘弥演的助六不够过瘾,纳升演的扬卷十分美艳,比起助六来,我更想看扬卷。老伴和飒子相伴前往。净吉从公司直接去剧院。看过助六的只有我和老伴,飒子没看过。老伴说好像看过团十郎演的助六,很早以前看过一两次代之羽左卫门演的。只有我一个人真正看过团十郎演出的助六。记得那是明治三十年前后,我十三四岁的时候,这是团十郎最后一次演出,他是明治三十六年死去的。扬卷由前代歌右卫门主演,当时他叫做福助。意休是福助的父亲,由芝额主演的。我家那时还住在割下水,至今我还记得在广小路有个浮世绘版画店,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店里并排挂着助六、意体和杨卷剧照的织锦画。
   当年羽左卫门演助六的时候,意休是前代中车,扬卷还是福助主演。记得当时是个寒冷的冬日,羽左卫门高烧四十度,只好停演。门兵卫特地从宫户座请来中村堪五郎演助六,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总之,我喜欢《助六曲轮菊》这出戏,即使是勘弥演的,只要一听说上演《助六》,也一定要去看。况且,还能看到我一向偏爱的纳升呢。
   大概勘弥是第一次演助六,不大令人满意。不仅是勘弥,近来的助六都穿着紧身裤,这使我不禁皱起了眉头,实在扫兴。光腿上涂白粉才有看头。
   纳升演的扬卷很好看,总算没白来一趟。歌右卫门且不必说,近来没有看过这样优美的扬卷了。我并没有Pedrasty(鸡奸)的嗜好,然而最近党莫名其妙地对歌舞伎的年轻旦角着了迷。其实这是全凭化装。当然我也不是全然没有hamety的兴趣。
   年轻时我曾有过一次奇妙的经历。从前,新派里有个叫若山千鸟的美少年演旦角,他属于山崎长之辅座,到中洲的真砂座去演出,年纪大了之后,作为第六代岚芳三郎的助手去了宫户座。虽然上了些年纪,看起来也就三十岁上下,光艳迷人,像个妙龄女子,根本看不出是男人。他演红叶山人的《夏衣》里的女儿时,我真的被她,不,是被他迷住了,真想晚上请他到家里来,让他穿上舞台女装给我看,哪怕一会儿也好,和他睡上一觉。我开玩笑地说了一句,老板娘听见对我说,你真有意的话,我就让他去你家。于是我的愿望竟然实现了,顺利地同了装。谁知要行事时,他却和一般艺妓的方式没有两样。就是说他始终不让对方感到他是男子,完全变成了女性。他盘着云鬓躺在枕头上,在被子里仍穿着内衣裤,技巧十分高明,实在是一次奇妙非常的体验。顺便说明一下,他并不是所谓两性人,完全具备男性的器具,只是通过技巧不使人感觉到而已。
   无论他的技巧多么高超,我原本没有这种嗜好,只是为了满足一下好奇心,所以后来再设与同性发生过关系了。可是到了七十七岁的今天,已经丧失了那种能力的我,却对女装的美少年迷恋起来,这是什么缘故?难道说青年时代的若山千鸟的记忆又渐渐复苏了吗?不像这么回事。好像和已经衰退的老年人的性生活——虽然不行了,但也有某种形式的性生活——有些关联。
   今天写累了,不写了。
   门口。接着写昨天的事。进入了梅雨季节,阴雨连绵,昨天很闷热。剧场里有空调,可我决不使用这东西。就因为它,我左手的神经痛更厉害了,皮肤的麻痹更严重了。以前是从手腕到指尖发麻,现在手腕以上,直到肘部都痛起来,有时还越过肘部,波及肩膀周围了。
   “你看看,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不要这么勉强自己,非去看戏不可呀。”老伴说道。“而且还是二流演员的戏。”
   “别这么说。我只要一看到扬卷的脸,就忘记痛了。”
   我遭到老伴的奚落,更加固执了,手臂也越来越感觉冰冷。我在外套上又加了一件衣服,左手戴上了鼠皮手套,还用手帕包上白金怀炉抱在手里。
   “纳升的扮相真的很漂亮。爷爷说的没错。”飒子说。
   “你也看得懂吗?”
   “虽说演得好坏看不懂,扮相,做相很漂亮。爷爷,明天去看日场好不好?小春演的《河庄》肯定好看。您想看的话,明天就去怎么样?再往后天气更热了。”
   说实在话,我受不了手痛,本来不打算去看日场,由于受了老伴的责怪,就赌气明天忍着痛再去看一场日场。飒子早看穿了我的心思。飒子不讨老伴的欢心,就是因为在这种场合,她向来不顾老伴的态度,一味迎合我的心情的缘故。……
   今天日场的《河庄》是下午2点开演,3点20分结束。今天比昨天更热。车里热得烤人,可冷气我更受不了。我担心手痛会加剧。司机说,昨晚是夜场还好说,今天会碰上队伍,堵塞交通,应提前出发。不得已1点就出发了。今天是三个人。净吉不去。
   幸好没遇到塞车,顺利到达。段四郎的《恶太郎》还没演完。
   我们不看此剧,径直进了餐厅稍事休息。她们两人都喝饮料,我要冰激凌,被老伴阻止了。
   《河庄》是小春纳升、治兵卫团子、孙右卫门猿之助等主演。从前,代雁治郎在新富座演出此剧时,孙右卫门是这个猿之助的父亲段四郎,小春是前代梅幸。团子演的治兵卫非常卖力,但稍嫌过火,而且过于紧张,显得生硬。这也难怪,这么年轻就饰演这么重要的角色。看他如此努力,祝愿他将来成大器。同样演重要角色的话,不要上大皈的戏,上江户的为宜。纳升今天也很漂亮,但感觉扬卷更出色。后面还有《权三与助十》,放弃不看,离开了剧院。
   “既然到了这儿,顺便去伊势丹看看吧。”
   我明知老伴会反对,还这么建议道。果然老伴说:
   “你又想去受空调的罪吗?天这么热,早点回去多好。”
   “你瞧,”我举起蛇纹木手杖给她看。“铁头又掉了,不知怎么搞的,这东西总是不结实,两三年准掉。去伊势丹看看说不定能配上。”
   其实,我还有别的想法,不好说出来就是了。
   “野村,回去时会不会遇见啊?”
   “问题不大。”
   据司机说,今天有的,2点开始在日比谷集会,主要行进范围是国会、警视厅一带。只要避开他们走就行。
   来到伊势丹三楼的绅士用品柜台,没有满意的手杖,顺便去二楼的妇女用品柜台看了看。店里正在出售中元节的礼品,人很多。在一个意大利服装展示台前,挂满了著名设计师设计的意大利风格的时装及饰品。
   “啊,太漂亮了。”飒子一个劲儿地赞叹着,半天不离开柜子。
   我给飒子买了一条卡尔丹绸的头巾,三千元左右。
   “我很喜欢这个坤包,就是太贵了。”
   这是一个澳大利亚制造的驼色女士包,金属扣上镶嵌着人造蓝宝石,非常耀眼,定价二万几千元。
   “叫净吉给你买呀,又没有多少钱。”
   “他才不给我买呢,他可小气了。”
   老伴在旁边不说话。
   “已经5点了。咱们现在去银座吃晚饭,然后回家。”
   “去银座的什么地方呢?”
   “去演作吧。我早就想吃鳗鱼了。”
   我叫飒子给滨作挂电话,预约了柜台前的四个座位,订在6点过去。如果净吉能来的话,也叫来。野村说,要持续到夜里,从霞关到银座,10点解散,所以现在去滨作的话,8点就能回去。只是要绕一下,就不会碰上队伍了。
   18日。继续写昨天的日记。
   我们按预定时间6点到达滨作。净吉已经先到了。老伴。我、飒子、净吉依次就座。净吉夫妇要了啤酒,我们要了粗茶。凉菜我们要的是瀑川豆腐,净吉要毛豆,观子要海蕴。我还点了个凉拌鲸鱼丝。生鱼片是两份加级鱼,两份梅肉鳗鱼。加级鱼是老伴和净吉的,梅肉是我和飒子的。只有我要了烤加级鱼,其他人要了烤香鱼。饮料四人都是清蒸鲜菇,外加一份酱烧茄子。
   “我还想要点什么。”
   “开玩笑吧,这么多还不够吗?”
   “不是不够,……一到这儿来就想吃关西菜。”
   “爷爷,我剩的你吃吗?”
   飒子的鳗鱼几乎没有动。她是想剩下给我吃,只吃了一二片。说心里话,我也估计到她会剩下——也许这正是此行的目的——才来这里的。
   “我已经吃饱了,梅肉盘子都撤了。”
   “梅肉我也剩了。”飒子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梅肉盘推了过来。
   “再给你要份梅肉吧。”
   “不必了,足够了。”
   虽说飒子只吃了两片梅肉,盘子里却一片狼籍,真不像女人吃过的,我猜她也是故意的。
   “我还给你留了香鱼肠子呢。”
   老伴说。老伴吃烤鱼的技术很高,是她最得意的。她把鱼头、鱼骨、鱼尾堆到盘子一边,鱼肉吃得一干二净。肠子留给我已成了惯例。
   “我这儿也有。”飒子说。
   飒子吃剩的香鱼也是乱七八糟的,比梅肉还不像样。我五.不去多想这又是什么用意。
   吃饭时,净吉说他这二三天可能去札幌出差,大约去一个星期。他问飒子想不想和他一起去。飒子说,虽然一直想去游览一下北海道的夏天,这次就算了。因为已和春久约好,川日去看拳击比赛。净吉只说了句:“是吗?”没再勉强。7点半左右回家。
   18日早晨经助去上学,净吉去公司上班后,我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就去亭子里休息。离亭子只有三十米距离,但近来腿脚渐渐木灵便起来,今天比昨天还迈不动步子。也许是进人梅雨季节后湿气增多所致,可是,去年的梅雨时没有这样。虽然不像手那么痛,那么冰凉,但两腿感觉沉沉的,直抽筋。沉重感有时达到膝盖,甚至波及脚背和脚心,时好时坏的。医生的看法也前后不一致。开始说是以前的轻度脑溢血后遗症,导致脑中枢的病变,而影响到腿部神经。照了X光后,又说是脊椎和腰椎变形了。要想矫正的话需要躺在倾斜的床上,还要把头部向上牵引。后来又说暂时还不需要这么做。我实在难以忍受那种姿势,就这么对付着。医生吓唬我说,即使行走不便,每天也要走一走。不走动走动的话,就会真的走不动了。我拄着竹手杖,也总是要摔倒,所以一般由飒子或护士搀扶着散步。今天是飒子。
   “飒子,给你。”
   在亭子里休息时,我从袖子里拿出一叠钱放到飒子手里。
   “这是什么?”
   “这是二万五千元,去买昨天那个包吧。”
   “真不好意思。”
   飒子迅速将钱塞进了衣服里面。
   “不过,看见你用那个包,老伴会不会猜到是我给你买的呀?”
   “婆婆当时没注意,她往前走了。”
   我觉得她又在说谎。
   19日。虽然是星期日,净吉下午从羽田出发了。他前脚走,飒子后脚就开车出去了。观子的开车技术让人担心,家里人都不坐她开的车,这辆赫尔曼自然就成了她的专用车了。她并不是去送丈夫,是去看阿兰·德隆演的《阳光普照》了。今天大概也是和春久一起去的。经助一个人呆在家里,今天嫁到十堂的陆子带孩子们来,也许他为这个没出去。
   下午1点多,杉田氏来出诊。佐佐木护士见我痛得不行,非常担心,打电话请他来的。据东大艄浦医院的内科诊断,脑中枢的病灶已经消除,因此痛感并非脑部所致,已转为风湿性的神经痛了。杉田建议我去骨科看一看。前几天,去虎门医院照了片子,发现脊椎附近有个阴影,医生恫吓我说,从手的剧痛来看,说不定是得了癌。然后又照了脊椎的切面扫描,结论是万幸不是癌,但第六节和第七节脊椎变形了。腰椎也变形了,只是比脊椎轻一些。手脚疼痛和麻痹就是它引起的。要想治疗,就要制作倾斜三十度的活动床,每天早晚在上面躺十五分钟左右,同时头部要进行牵引。时间和次数逐渐延长,坚持二三个月就会好起来。这大热的天,我实在不愿意受这份罪,可又没有别的好办法。杉田医生劝我试试看,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找来木匠制作活动床,找来医疗器械店的人,照我的脖子尺寸做牵引套。
   2点左右陆子来了,带着两个孩子。长子去打棒球没有来。秋子和复二立刻进了经助的房间。三个人准备去动物园。陆子和我寒喧了几句,就去客厅和老伴没完没了聊了起来。她们一向如此,不稀奇。
   今天没什么特别要写的,就写点心事吧。
   也许人到了老年都是这样,近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自己的死。我不是近来才开始想的。从二十多岁就开始想了,最近越来越严重。“今天我会不会死?”一天要想H三次之多。想的时候并没有恐惧感。年轻时倒满害怕的,如今反而有几分乐趣。可以对自己的死和死后的光景进行细致入微的想象。告别仪式不要在青山殡仪馆举行,就在这个家的大厅里放上棺停,以便吊唁者从大门经中门,踩着石子路来上香。吹奏乐太吵人,找个像富山清琴那样的人弹上一段《残月》即可。
   月隐海滨松影里
   月入波卷浪涌中
   如光似梦之浮世
   梦醒眼前现真如
   恍惚身在月宫住
   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清琴的吟唱。自己已经死去,却能听见这乐声。我还听见了老伴的哭泣声。五子、陆子都与我合不来,生前常和她们怄气,现在她们也在放声痛哭。飒子也许无所谓,也许悲伤不已,至少会做做样子吧。不知我死后是什么模样,最好跟现在一样富态,稍有些面目可憎就更好了。
   “爷爷”
   写到这儿,老伴领着陆子进来了。
   “陆子有事要和你商量。”
   陆子的事情是这样的。长子阿力还是大学二年级学生,虽说早了点,已有了女朋友,想要结婚,父母同意了。可是,让他们去住公寓又不放心,打算让他们暂时住在家里,等阿力毕业工作后再让他们出去单住。可家里地方太窄,光是陆子夫妇和三个孩子已经很拥挤了,媳妇再过来,以后生了孩子可怎么办。所以他们夫妇决定换一个更宽敞的现代式的房子。正好离十堂不远的地方,有个房子出售,很合他们的意,想买下来,但需要三百万以上。一百万还拿得出,再多的话,目前有困难。当然不是让爷爷出钱,他们打算去银行贷款,只想请爷爷支援两万元的利息,明年就还上。
   “你们不是有股份吗?卖了不行吗?”
   “读了的话,我们可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就是,最好是不要动用。”老伴帮起腔来。
   “是啊,那是备不时之需的。”
   “哪儿的话,你丈夫才四十多岁,这么年轻用得着这么多虑吗?”
   “陆子出嫁后,从没为钱求过咱们,这是第一次,就帮帮他们吧。”
   “三个月之后的利息怎么办呢?”
   “到时候再说吧。”
   “那可就没完了。”
   “牟田也不想给您添麻烦,只是怕时间长了,房子被别人买去,请您救救急。”
   “这点钱,跟你妈要也行啊。”
   “你让我出,真说得出口,给飒子买车你就不说了卢
   老伴这么一说,我来了气,横下心来一分也不给。结果,心情反而舒畅了。
   “我考虑考虑吧。”
   “今天不能给我答复吗?”
   “最近要花费的地方大多了。”
   她们不满地离开了房间。
   正写到关键的时候受到了干扰。再接着往下写点儿。
   五十岁之前,死的预感特别的强烈,非常可怕,现在不那么厉害了。大概是对人生感到疲惫了,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了。前几天在虎门医院做扫描后,被告知可能是癌时,老伴和护士都大惊失色,我却面不改色,连自己都没想到能如此镇定,仿佛漫长的人生就要结束了似的松了一口气。我没有一丝对生的执著,可是只要活着,总是被异性吸引,我预感这种心境会持续到死亡的那一瞬间。
   我没有像久原房之助那样扬言“九十二岁时还要生个孩子”的旺盛精力,已经是纯粹的无能力者了,但是却能够以各种变了形的,或间接的方法来感受性的魅力。现在的我正是靠着对性欲和食欲的乐趣而活着。似乎飒子能模糊地猜到我的这一心绪。在这个家里,只有飒子了解我,她好像在用间接的方法试探我,观察我的反应。
   我很清楚自己是个皱皱巴巴的老头。晚上睡觉前,摘下假牙照镜子时,觉得自己的长相实在特别。在上颚和下颚上没有一颗牙,也没有牙龈。一闭上嘴,上唇与下唇便瘪了进去,上边的鼻子快垂到下巴上了。自己这副尊容实在无法恭维,甭说人类,就连猴子长得都没这么丑陋。凭这张脸想博得女人的青睐,纯粹是天方夜谭。不过,人们觉得这老头完全不具备吸引女人的资格,而放松警惕,这正是我的可乘之机。虽说我既无资格也无实力,却可以堂而皇之的接近女人。尽管自己没有能力,却可以教唆美女去勾引美男引起家庭纠纷,坐山观虎斗。
   20日。……现在看来净吉并不很爱飒子。也许生了经助后,爱情渐渐冷却了。他经常出差,在东京时又总在外面吃饭,回家很晚。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可又没有明显的迹象。他对工作好像比对女人更有热情。过去他们俩也轰轰烈烈地热恋过,净吉的感情不持久也许是来自父亲的遗传。我是个放任主义者,并不过多地干涉他们,但是老伴一开始就反对他和飒子结婚。据飒子自己说是在NDT当舞女,但她只当了半年,听说她后来在浅草一带的里呆过。
   我曾问过她:“你跳过芭蕾舞吗?”
   “没有。我曾经想当芭蕾舞演员,专门学过芭蕾,能用脚尖走几步,现在不行了。”她这么对我说。
   “好不容易学到这个程度,怎么不学了?”
   “因为脚会变形,太难看了。”
   “所以才不学了?”
   “我不愿意脚变得那么难看。”
   “变成什么样?”
   “难看极了。脚趾全磨出了茧子,肿得老高,指甲都掉光了。”
   “你的脚挺好看呀。”
   “本来比现在好看,就因为跳芭蕾长了茧子,变了形。停止跳舞后,为了使脚恢复原样,我每天用磨脚石、锉刀等各种工具摩擦脚部,不过还是不如以前了。”
   “是吗,让我看看。”
   我意外地得到了触摸她的脚的机会。她把脚伸到按发上,脱下尼龙袜子让我看。我把她的脚放到自己的膝盖上,一个一个地捏着脚趾头。
   “摸着挺软的,哪有茧子呀?”
   “您仔细摸摸看,使劲据一下试试。”
   “是这儿吗?”
   “提吧,还没磨掉吧。芭蕾舞演员有什么好,一想到脚这么难看,就没心情看这种舞蹈了。”
   “列贝辛斯卡亚的脚也是那样的吗?”
   “当然了。连我在训练时都从鞋里流出鲜血来了呢。不光是脚趾,就连脚心都没肉了,变成劳动者那样干巴巴的。胸部也干瘪瘪的了,肩膀的肌肉像男人一样坚硬。舞蹈演员也差不多,我幸亏没去跳舞。”
   想必净吉正是被她的风姿给迷住了。虽说她没正经上过学,脑子却很好使。她学会了开车,喜欢看拳击,而且居然还喜欢插花。京都的一草亭的女婿每周来东京两次教她插花,每次都带来许多奇花异草。她学的是去风流派。今天她在我房间里插了一盘芒草和三白草、泡盛草,我顺便挂了幅长尾雨山的书法。
   柳絮飞来客未还
   驾花寂寞梦空残
   十千沽得京华酒
   春雨阑干看牡丹
   26日。大概昨天多吃了点凉拌豆腐,半夜开始闹肚子,拉了两三次。吃了三片止泄药也不见好。今天又折腾了一整天。
   29日。下午我让飒子开车陪我去明治神宫方向兜风。本想二人悄悄出去,可是护士非要陪我去,很扫兴,只玩了一会儿就早早回家了。
   2日。几天前血压又有些升高。今天早晨是180/if0,脉搏100下。护士让我吃了三片阿达林,手还是冰凉的,疼痛不已。过去无论多痛都不影响我睡觉,可是昨天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不得不叫醒佐佐木,让她给我打了止痛针。这种针虽然很见效,但打了之后心里不舒服。
   “老爷的活动床已经做好了,不如试试看吧。”
   我虽然不大情愿,可身体越来越糟糕,也有心死马当活马医了。
   3日。……试着把石膏做的固定环会在脖子上,并不觉得疼,只是脖子一点也不能扭动,只能目不转睛地平视前面。
   “这简直像地狱里的刑具。”
   今天是星期日,净吉、经助、老伴和飒子都围拢来看新鲜。
   “哎哟,爷爷真可怜。”
   “这能坚持多少分钟啊?”
   “要治疗几天哪?”
   “还是算了吧,这么大年纪,哪禁得住呀。”
   大家在周围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我回不了头,看不见他们的表情。
   最后还是换下了固定环,用柔软的布代替它吊住下颚来做牵引。虽然好受一些,脖子还是不能动,只能直楞楞地瞧着天花板。
   “好了,十五分钟到了。”护士看着表说道。
   “第一次结束。”经助嚷着跑了。
   10日。牵引治疗已经一周了。十分钟延长到了二十分钟,活动床的斜度也增加了,以加强种脖子的力度。然而却丝毫不见成效。手还在痛。据护士的看法,怎么也得连续做两三个月方可见效。我不知自己能否坚持到底。夜晚,大家商量起来。
   飒子说:“对于老年人来说这种方法不大合适,到了夏天先停一下,考虑考虑别的办法。听一个外国人讲,美国有一种叫做德尔辛的药,专治神经痛,尽管不能根治,每天吃三片,肯定能止痛,特别见效。我去买来,您吃吃看好不好?”
   老伴说:“请住在田园调布的铃木来给你扎扎针你看怎么样?也许见效的,我去打电话。”老伴抱着电话筒说个没完没了。铃木说,他非常忙,希望能去他家治疗,如果出诊的话,一周只能来两三次。根据您说的情况,多半能治好,大概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几年前我心脏不好的时候,还有头晕的时候,铃木都给我治好过,所以,这次也请他下周来出诊。
   我原来体格很健康,从少年时期直到六十三四岁时,除了做痔疮手术住过一星期医院外,没有得过什么大病。六十三岁时得广高血压。六十七八岁时因轻微脑溢血躺了一个月左右,但并没有感受到肉体的痛苦。感到肉体痛苦是七十七岁的喜寿之后的事。开始是从手到肘,又从肘到肩,接着从脚到腿,渐渐行动不便起来。这样子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别人可能会这么想,我自己也这样想过。谁知食欲。睡眠、人便都比以前理想了,不知算木算因祸得福。虽然医生不让喝酒和吃辛辣的食物,但可适当吃些牛排和鳗鱼。我的食欲相当的好,可以说来者不拒。睡觉也总是睡过了头,加上午睡,一天要睡九、十个小时。我一天要大便两次,尿量也增多了。夜里要起两三次,却从不影响睡眠,半梦半醒地排尿,然后倒下便睡着。有时,由于手淫而醒来,却迷迷糊糊的,不知不觉又睡着了。实在痛得受不了时,打一针就睡着了。靠着能吃能睡,我才活到了今天。否则,说不定早已不在人世了。
   “您总说手痛,走不动,看您活得挺自在的,是不是说谎哪>’有人这么对我说。我没有说谎,只是有时痛得厉害,有时不厉害,甚至有时一点也不痛。随着天气的湿度变化而感觉不同。
   奇怪的是,痛的时候也有性欲。应该说痛的时候性欲更强。或者说对于让我碰了钉子的异性,更感到其扭力,被其吸引了。
   这可以说是一种嗜虐倾向吧。并不是从年轻时就有这种倾向的,而是上了年纪后才逐渐变成这样的。
   假设这里有两位同样美丽、同样适合我的口味的女性。A和蔼。诚实、体贴,B冷淡而虚伪。要问我会对哪个女人感兴趣的话,现在,我敢肯定我会对B感兴趣的。当然,B的长相决不能比A差。对于相貌我有我的嗜好,我讨厌高鼻子,最重要的是腿要白,身材要苗条,在这些条件都相等的情况下,坏女人更让我着迷。有的女人会偶尔面露残酷的表情,我最喜欢这种表情了。我一看见女人的这种表情,就觉得她不光是表情,本质上也冷酷,甚至希望她是这样的女人。以前,泽村源之助的舞台扮相就是如此。法国电影《恶魔般的女人》里的女教师西蒙·西欧丽,以及最近走红的炎加世子也是这种长相。这些女人实际上也许是善良的女人,然而,如果真是恶人的话,与她同居——即便不能,至少住得近一些,可随时接近她们,那该多幸福啊。……
  
  12日。……即便是坏女人,本质也不能显露在外。坏得可爱是必要条件。坏也有程度之分。有偷窃腐。杀人瘠者虽然招人痛恨,也不能一概而论。即使我知道她是专门哄骗男人睡着后偷窃的女人,反而更会被其吸引。明知她是骗子也难以抗拒其的。
   大学时代,班上有个叫山田湿的法学士。毕业后他在大皈市政府工作,早已去世了。他的父亲是个律师,明治初年曾为高桥阿传做过辩护。他常对儿子谈起阿传的美貌,说她妩媚也好,性感也好,反正,迄今为止他没见过如此妖冶的女人。说她是妖女更贴切,能和这女人睡一觉,死也愿意。他一有机会就对儿子喷叨这些。
   到了我这岁数,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艳遇了,如果现在我面前出现阿传那样的女人的话,被她亲手杀死才是最幸福的。与其像我现在这样活受罪,不如干脆被残酷地杀死为好。
   我之所以爱飒子,也许正因为她身上有找的那种幻影。她有点坏心眼,也有点尖酸,还有点爱说谎。和婆婆。姑嫂都处得不太好,对孩子也缺乏关爱。刚结婚时还好一些,这三四年来变成这样子的。这多少跟我的教唆有关系,她本来并没有那么坏,现在她的本质也是善良的,但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一套,并且颇引为自豪。大概她看出来我这老头很欣赏她这么做吧。不知怎么搞的,比起自己的女儿来,我更偏爱她,甚至不希望她和她们处得融洽。她越是给她们使坏,越使我着迷。这种心理状态是最近才开始的,而且日趋严重。难道受到病痛的折磨,无法享受正常的性快乐,会使人的性格变得如此乖戾吗?我想起了前几天家里发生的一件风波。
   经助已经七岁,上小学一年级了。可是飒子至今未再生育。老伴怀疑飒子在避孕,而且怎么看怎么像。我也觉得多半是这么回事,但在老伴面前却加以否定。老伴忍不住一再跟净吉提起这件事。
   “怎么会呢?”净吉总是笑着敷衍她。
   “准是这么回事,我很清楚。”
   “哈哈,那你就自己问问飒子呀。”我说道。
   “有什么好笑的。这可是正经事。就因为你偏向飒子,她才这样为所欲为的。”
   终于净吉把飒子叫来,让她向老伴讲清楚。我听见飒子高声在说什么。她们争执了大约一个小时,最后老伴叫我去一下,我没有去,所以不知道详细情况。后来听说飒子受不了老伴的埋怨,竟然进行了反击。
   她说:“我不太喜欢孩子。”
   还说:“大家都说原子灰在散落,生那么多孩子干什么。”等等。
   老伴也不示弱:“你背着我管你丈夫直呼‘净吉’吧?净吉在我面前虽然直呼你的名字,但在外人面前对你是用敬称的呀。这一定是你让你丈夫这么叫的。”就这样越扯越远,最后,老伴和飒子都火了,净吉谁也劝不住。
   “既然这么讨厌我们,就让我们分开过吧。喂,亲爱的,你说呢?”
   她这么一说,老伴就卡壳了。老伴和飒子都明白我是不会允许这样做的。
   “照料爷爷的事有婆婆和佐佐木就行了,对吧,亲爱的。就这么办吧。”
   见老伴不说话了,飒子来了劲。争吵到此告一段落。我直后悔没亲眼看看这场有趣的争吵。
   “已经出了梅雨天了吧。”
   老伴进来说道。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看来前两天的争吵还没有释怀。
   “今天是花市,使我想起了墓地的事,你说怎么办广
   “不着急。我说过不愿意在东京找墓地。我是东京人,可不喜欢东京。在这儿买墓地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迁到哪儿去了呢。”
   “我明白。可是你不是说无论如何要在下个月的大文字之8月16日晚在京都的“如意岳”山上点燃的“大”字形骛火。前,在京都买好墓地吗?”
   “还有一个月呢,不着急,让净吉跑趟京都吧。”
   “你不亲自去挑选吗?”
   “这么热的大,我这身体根本去不了。就推迟到春分吧。”
   我们夫妇俩于二十三年前领受了法名。我的法名是琢明院游观田聪居士,老伴的法名是静皖院妙光日舜大姐。我不喜欢日莲宗,想改换净土或天台宗。不喜欢日莲宗的理由是,不愿意向佛坛上供奉着头戴棉帽的泥人般的日莲上人像进香。我希望能在京都的浩然院或真如堂周围人士为安。
   “我回来了。”
   这时,飒子进来了。现在是下午5点左右。碰见老伴也在,她恭敬地打了个招呼,老伴躲不及似地离开了房间。
   “一上午你都不在,去哪儿了?”
   ““去商店买东西了。还和春久去饭店的餐厅吃饭,然后去埃特兰做衣服,接着又和春久一起去有乐座看《黑人奥菲尔》了
   “你的右胳膊晒黑了。”
   “这是昨天去逗子兜风晒的。”
   “还是和着久一起去的?”
   “是的。春久太差劲了,来回都是我开车。”
   “只晒黑了一部分,别的地方显得特别白。”
   “因为方向盘在右边,开一天车的话,就晒成这样了。”
   “看你的脸色红润,好像很兴奋。”
   “是吗?也没有什么可兴奋的。不过,布莱诺显罗不错。”
   “你说的是谁?”
   “堤《黑人奥尔菲》里的黑人主人公,这个电影以希腊神话里的奥尔菲的传说为原型,由黑人演主角,全部用黑人作演员。”
   “好看吗?”
   “麦罗是足球运动员出身,没演过电影。在电影里演一个电车司机。他一边开车一边朝过路的女孩子打飞眼,帅极了。”
   “我可能欣赏不了。”
   “为了我去看好不好?”
   “你为了陪我再看一次?”
   “是啊,您看吗?”
   “行啊,去看看。”
   “这个电影我百看不厌。——一看到那张脸,就想起我以前崇拜的莱奥·埃斯宾诺沙了。”
   “又是个怪名字。”
   “他是最轻量级世界锦标赛的菲律宾拳击手,也是黑人,没有麦罗长得帅,但是感觉很像。打飞眼时尤其像极了。现在他不如以前了。”
   “我只看过一次拳击。”
   这时老伴和佐佐木来通知我该上活动床了,飒子趁势更夸张地说起来。
   “他是塞班岛上的黑人,左拳非常有力。他伸出右臂,击倒对方后,马上缩回胳膊,简直神了。一伸一缩好看极了。进攻时他总爱嘴里发出‘嘘嘘’声。对方击打过来时,一般人都是或左或右地躲闪,他只是上身向后一仰,身体柔软得出奇。”
   “哈哈,原来你喜欢春久,是因为他的皮肤跟黑人一样黑呀。”
   “春久的胸毛很浓,黑人胸毛很少,所以出汗时全身亮光光的,扭力无穷。我一定要拉您去看一次拳击不可。”
   “拳击手很少有美男子吧?”
   “鼻子经常被打瘪的。”
   “和摔跤相比呢广
   “摔跤主要是观赏性的。别看打得星青脸肿的,并没认真打。”
   “拳击也要流血呀。”
   “是的,不过不像摔跤那么故意做给人看的,所以不那么血淋淋的。一般都是打在对方的脸上,有时眼角被打破了。”
   “少夫人经常看这种比赛吗?”
   佐佐木插嘴道。老伴一直呆呆地站着,随时准备逃开的样子。
   “有很多女人去看呢。”
   “我肯定会吓晕的。”
   “血让人兴奋,还使人愉快。”
   我突然感觉左手剧痛起来,同时感到极大的快感。一看到飒子那恶妇般的脸,快感越来越强烈了。
   17日。昨晚孟兰盆送灵火后不久,飒子就出门了。她要乘夜行特快去京都看抵园会。春久要去给庆祝活动摄影,昨天先去了。摄制组住在京都饭店,飒子住在南禅寺,说是20日回来。她和五于不睦,住的时间长不了。
   “轻井泽什么时候去?孩子们一来可就离不开了,早点去为好。”老伴说,“20日人伏吧?”
   “今年怎么办好呢?——像去年那样呆长了也没意思。25目和飒子约好去后乐园看全日本轻量级拳击锦标赛的。”
   “真不自量力,到那种地方去,小心别伤着。”
   23日。写日记是因为有兴趣才写的,并不是为了给谁看。视力急剧减退,不能长时间看书,又没有其他消遣的方法,为打发时间才写起来的。为了看得清楚,用毛笔把字写得大大的。不愿被人看到而锁进便携式保险柜里。保险柜已经增加到五个了。也曾想过是否把它们烧掉,转念一想,留下来也未尝不可,不时翻出日记看看,常常为自己变得如此健忘而惊讶不已。一年前发生的事,就像刚发生的一样,看得津津有味,丝毫不觉得疲倦。
   去年趁着去轻并释不在家住,请人把家里的卧室、浴室、厕所都作了改建,无论我怎么健忘,惟独这件事记得一清二楚。打开去年的日记本一看,有关这次装修的记录不够详细。今天打算详细写写这件事。
   直到去年夏天之前,我们夫妇一直是在同一个和式房间里并排睡觉的,而去年在房间里铺上了木板,摆上两张床。一张是我的床,另一张是佐佐木护士的。老伴早就单独去起居室睡觉了,自从有了床以后,便彻底分开睡了、我是早睡早起,老伴是夜猫子;我喜欢西式厕所,老伴非得和式厕所不可。于是把挨着卧室右边的,我们夫妇的厕所改造成我专用的坐便,并打通卧室与厕所的墙,可以不出房间就去厕所,方便多了。卧室左边是浴室,去年也进行了改造,从盥洗池到地面、墙面都镇上了瓷砖,还新装了淋浴设备。这些都是按照飒子的设计施工的。浴室与卧室之间也打通了,不同的是从里面可以锁上门。
   顺便写上一点,厕所右边是我的书房(厕所与书房之间也打通了),再往右边是护士的房间。护士只是夜间睡在我旁边,白天一般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老伴则无论白天黑夜都在起居室里,几乎整天看电视或听收音机。没事很少来我的房间。净吉夫妇和经助一家的卧室、起居室在二楼,另外还有一间客房。年轻夫妇的起居室装饰得相当豪华。由于楼梯是螺旋式的,我腿脚不便,极少上楼去。
   改造后的浴室,也有不尽人意之处。老伴说浴池必须是木制的,瓷砖浴池水容易凉,冬天更觉得冰凉。可是,施工时按照飒子的吩咐,装上了瓷砖。果然是个失策。——因为瓷砖一湿,很容易滑倒,对老人来说太危险了。老伴就曾摔了个四脚朝天。有一次,我要从浴池里站起来,去扶池子边时,手总打滑,怎么也起不来。我的左手不好使,这种时候很不方便。
   昨晚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佐佐木护士有小孩,每月要回亲戚家去看一二次孩子。傍晚走,第二天上午回来。佐佐木不在的晚上,老伴睡在佐佐木的床上。我10点睡觉,睡前人泪,浴后马上睡觉。老伴自从摔了一跤之后,就不帮我洗澡了,由飒子或女佣帮我洗。她们都不如佐佐木洗得耐心、舒服。飒子作好准备工作后,便站得远远的看着,不好好帮我洗,最多用海绵给我搓搓背。洗完后,从背后给我擦身,再往我身上撒些婴儿爽身粉,打开电风扇,但决不到我前面来。不知是对我的恭敬还是厌恶。最后给我穿上浴衣,送进卧室,便赶紧离开了。似乎下面就是老伴的事,与她无关了。我一直。心里盼望她能来陪睡。
   老伴不喜欢睡在别人的床上,总是把佐佐木用的床单、被子统统换掉,然后皱着眉头躺下。老伴经常起夜,说我那个西式厕所有尿也尿不出来,每次都绕远到和式厕所去,所以总说睡不好觉。我暗暗期待有一天由飒子来替换她。
   今天,偶然的机会使我的期待成真了。下午6点时,佐佐木有事请假回去了。吃完晚饭,老伴突然感觉不舒服,早早睡了。自然而然入浴和陪睡都由飒子承担了。帮我洗澡时,她穿了件印有埃菲尔铁塔图案的套头衫,下边穿着到膝盖的紧身裤,看上去十分健美、潇洒。我感觉她比以前搓洗得认真,脖子周围、肩头、胳膊,处处都感觉到她那轻柔的触摸。把我送进卧室后,对我说:
   “我马上就来。您稍等一会儿,我洗个澡。”
   便又返回了浴室。我一个人在卧室等了三十分钟左右,等得有些心神不定,就躺下了。这时,她从浴室出来了。这回她穿了件粉红色的睡袍,脚上穿着中国式样的绣有牡丹花的拖鞋。
   “让您久等了。”
   这时走廊的门开了,女佣阿静抱着个折叠藤椅进来了。
   “爷爷,还没休息吗?”
   “正要睡呢。你拿这个来干什么?”
   飒子回答说:“爷爷睡得早,我暂时睡不着,坐在这上面看看书。”
   她把藤椅拉开,躺在上面,打开了带来的书。好像是本法语教科书。她把台灯朝向自己一边,以免光线照到我。大概她也不愿意睡佐佐木的床,打算在藤椅上过夜吧。
   见她躺下,我也躺了下来。我的卧室里稍微开了一点冷气。这几天天气闷热,又潮湿,医生护士说为了干燥空气,开着空调比较好。我一边装睡,一边偷看她睡抱下面露出的绣花拖鞋的小尖尖。
   “爷爷,还没睡着吧,没听见您打鼾。听佐佐木说,您一躺下就马上打起鼾来。”
   “奇怪,今天怎么也睡不着。”
   “该不会是因为我在旁边吧?”
   我没回答。她扑味一笑,说:“太兴奋对身体可不好唁。”
   然后又说:“让您兴奋可不行,给您吃片阿达林吧。”
   飒子对我说这种卖弄风骚的话还是第一次。我听了有些昂奋。
   “不必了吧。”
   “没关系,我去拿药来。”
   她出去取药时,我想出了一个小把戏。
   “来,吃了吧,两片够吗?”
   她左手端盘子,右手拿着阿达林药瓶往盘子里倒出了两片药,然后去浴室接了一杯水来。
   “张大嘴,我给您喂药,您可得好好吃唤。”
   “别放在盘子里,你用手捏着放进我嘴里。”
   “那我去洗洗手。”
   她又去了浴室。
   “我自己喝水会洒的,你喂我喝吧。”
   “不行,不行,不许得寸进尺。”
   她迅速将药片放进我嘴里,又准确地将水倒进嘴里去。
   我本想假装药力起作用,装睡,谁知不知不觉真睡着了。
   24日。半夜2点左右时,我去上厕所,见飒子果然睡在藤椅上。法语书掉在地上,台灯关上了,我迷迷糊糊记得去了两趟厕所,早上照常6点钟醒来了。
   “您醒了?”
   “怎么,你已经醒了?”
   “倒是我昨晚没睡好呀。”
   我拉开窗帘,她不愿意让我看见她刚睡醒的模样,赶紧钻进了浴室。
   下午2点左右,我从书房回到卧室,睡了大约一小时,刚刚睁开眼睛,突然浴室开了个缝,飒子伸出头来。我只能看见她的头,别处看不见。她头上戴着浴帽,脸上湿淋淋的,能听见哗哗的喷水声。
   “今天早上真是失礼了。我来洗澡,顺便看看您。”
   “明天是星期日吧,净吉不在家吗?”
   她所答非所问地说:
   “我洗涤时从不锁门,随时可以打开的。”
   她的意思是对我十分信任呢?还是想看就进来看呢?或者是觉得我这老糊涂的存在完全不是问题呢?为什么特意对我说这句话呢,实在想不明白。
   “净吉今天在家,正忙着准备晚上吃烤肉呢。”
   “有客人来吗?”
   “春久和甘利来,十堂那边也来人。”
   上次借钱的事闹得不愉快,陆子暂时不会来,大概来的是孩子们吧。
   25日。昨晚完全失策了。6点开始在院子里烤肉。我见外面很热闹,心里也痒痒起来,想加入到年轻人中间去。老伴一个劲儿劝阻说,这个时节坐在草地上会着凉的,可是,飒子招呼我:“爷爷,来坐一会儿吧。”
   我对他们大吃特吃的羊肉、鸡翅之类一向不感兴趣,我只是想看看春久和飒子是怎么接触的。可是才坐了三十多分钟,渐渐感到凉气从腿上一直到了腰间。不一会儿,佐佐木担心地来到院子里,警告我要注意身体。这么一来,我愈加固执,不肯马上站起来。可是却感觉越来越凉了。老伴了解我的脾气,也不再坚持。佐佐木担心得不行。又挨了三十分钟,我终于站起来回房间了。
   然而,麻烦事在后头呢。凌晨2点时,我觉得尿道奇痒,急忙跑进厕所排尿,一看尿成了乳白色。回到床上没过十五分钟又想尿尿,而且特别痒痒,就这样反复了四五次。佐佐木给我吃了四片西诺敏,又用暖水袋培在尿道上,才好容易木难受了。
   几年前,我得了前列腺肥大症,总是尿不干净,或尿不出来,还导过两三次尿。尿闭症是老年人多发病,排尿时间长。在剧院上厕所时,后面排着长队等我,很难为情。有人说前列腺手术在七十五岁以前可以做,手术后的感觉好极了,能够像年轻人那样哗哗地尿出来,就像回到了年轻时代。但也有人说,这种手术又难做,又不愉快,还是算了吧。我一犹豫,就错过了手术的年龄。近来有所好转,可是,由于昨晚的失误,前功尽弃了。医生说要多加小心,西诺敏吃多了有副作用,服用不要超过三天。每天要验尿,有杂菌的话,就吃杀菌药。
   结果,不能去后乐园看拳击赛了。尿道的故障今天早上见好,想去也能去,但佐佐木说夜里外出太危险,不同意我去。
   “爷爷,对不起,我自己去了,回来讲给你听。”
   飒子说着快步出了门。
   我不得不安静地让铃木扎针了。从2点半到4点半,时间很长,很不好受。中间休息二十分钟。
   学校放暑假,经助打算和十堂的孩子们去轻并泽,老伴和陆子陪他们一起去。飒子对她们说:“我下个月去,经助就拜托了。”净吉也是下个月去,准备清十天左右的休假、春久电视台的工作繁忙,白天还有空闲,晚上根本脱不开身,何况去度假了。
   26日。最近我每天必做的事如下:
   早上6点前后起床,先去厕所,排尿时,将最初的几滴尿取入消过毒的实验管里;
   用硼砂液洗眼;
   用苏打水仔细漱口;
   用含叶绿素的牙膏清洗牙龈;
   嵌入假牙;
   在院内散步约三十分钟;
   做牵引,此亦延至三十分钟;
   吃早饭。在卧室里吃。牛奶一瓶,奶酪加烤面包一片,菜汁一杯,水果一个,红茶一杯。同时吃一片阿利它命。
   在书房看报,写日记,时间富余的话看看书。上午一般写日记,有时延长到下午或晚上;
   上午10点佐佐木来书房给我量血压;
   三天打一次50CC的维他命;
   中午在饭厅就餐。一般是一碗面条和一个水果;
   下午1点至2点在卧室午睡;
   一、三、五2点半至4点半,铃木氏来给我扎针;
   下午5点开始又做三十分钟牵引;
   6点以后在院子里散步。由佐佐木陪伴,有时是飒子;
   6点半吃晚饭。我要求菜的花样要多,所以,每天都花样翻新,品种丰富。老人和年轻人的口味不同,吃饭的时间也不统
   饭后在书房听收音机。我眼睛不好,晚上不看书,几乎不看电视。
   前天,即24日中午,飒子无意间说的话,总是在我脑子里盘旋。猜不出她是故意这么说的,还是无意说的,反正她的话奇妙地挑起了我的兴致。这两天里,她的话不断在我脑子里出现。今天下午,我睡醒后去了书房,一到3点,我又回到卧室来了。我知道飒子最近都是这个时间来洗澡。我悄悄推了推浴室的门,果然没有锁,里面有喷水声。
   “有事吗?”
   我只开了个缝,她就发现了。我很狼狈,但很快就镇定下·28来。
   “你说从不锁门,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我一边说一边探进头去。她的全身被遗在浴帘后面。
   “我没骗您吧。”
   “没有。”
   “站在那儿干什么呀,进来吧。”
   “可是,没理由过来。”
   “小心啊,太兴奋容易摔倒,镇静,镇静。”
   木踏板立了起来,地上湿滚滚的,我小心翼翼地钻进浴室,又把门锁上了。从浴帘的缝隙中能隐约看见她的肩头、脚尖。
   “既然您进来了,呆着也难受,就给我搓搓背吧。”
   水声停了。她将上半身背朝我探出了帘外。
   “把那条毛巾拿来,别害怕,用力控。对了,我忘了,爷爷的左手不方便,用右手使劲搓。”
   我突然从毛巾上面抓住她的双肩,用舌头去吸她的右颈,就在这同时,我的左脸挨了她一巴掌。
   “爷爷怎么这么不自量力呀。”
   “我以为你不在乎呢。”
   “当然在乎啦,我告诉净吉去。”
   “对不起,对不起。”
   “请您出去吧。”
   她又打开喷头冲洗起来。
   “您慢着点,别慌,摔倒可不得了。”
   我走到门口时,感觉到她柔软的手指推了我的后背一下。
   我坐在床上歇了一会儿,她从浴室出来了,还穿着那件睡袍和那双绣花拖鞋。
   “请原谅,刚才对您不敬了。”
   “没什么。”
   “痛吗?”
   “不痛,只是吓了一跳。”
   “我动不动就爱煽男人的嘴巴,习惯了。”
   “我猜也是。对各种男人动过手吧!”
   “可是,对爷爷动手太不像话了。”
   28日。
   昨天下午针灸。今天下午3点,我又在浴室外偷听。没有锁门,有哗哗的水声。
   “进来呀。我等您来呢。前天对不起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
   “人上了年纪,脸皮就是厚。”
   “昨天被你打了一巴掌,你还不补偿我一下?”
   “开什么玩笑。请您发誓今后不再做那种事。”
   “就吻了脖子一下,至于生那么大的气吗?”
   “脖子不能吻。”
   “什么地方可以吻呢?”
   “什么地方都不行。感觉就像被鼻涕虫舔了似的,一天都不舒服。”
   “要是春久呢?”我顿了顿,说了出来。
   “当然也打啦。真的。上次就让他领教了。”
   “何必呢?”
   “我的手很有弹性,真打的话,疼得好像眼珠都要掉出来似的。”
   “我巴不得挨一下呢。”
   “真是个没有教养的不良老人。可怕的老头子。”
   “我再问一遍,脖子不行的话,哪儿可以呢?”
   “从膝盖以下可以允许一次,就一次唤。——而且不能用舌头,只能用嘴唇接触。”
   她从浴帘缝里伸出了小腿”膝盖似上都遮得严严的。
   “这简直跟医生诊脉一样啊。”
   “笨死了。”
   “接吻不让用舌头,太难为叭了。”
   “不是让您接吻,是用嘴唇碰一标院对爷爷来说最合适了。”
   “先关上水龙头好不好?”
   “不能关,等您亲完后,得马上冲洗干净,不然太难受。”
   我的感觉好像只是喝了一些执
   “我想请您帮后分个忙。”
   “什么事呀?”
   “春久说今年夏天太热了,想到前来院沈激他让我问问您行不行。”
   “电视台那边没有浴池吗?”
   “有是有,可是演员和非演员的低地是分开的,水特别脏,没办法,他只好去银座的东京温泉洗澡。如果能在咱家洗的话,离单位又近,方便多了。所以托我问问迅疾”
   “这点小事,你看着办吧,不用什么都问我。”
   “其实,前几天,他背着您来洗过一次,不过,总觉得不合适。”
   “我无所谓。要问的话,问你妈去。”
   “爷爷帮我说说吧,我不敢。”
   她嘴上这么说,其实更在意我的态度。因为是着久的事,她才特意跟我打招呼的。
   29日。…下午2点半开始扎针。我平躺在床上,双目失明的铃木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从包里拿出针盒,用酒精消毒银针,这些准备工作他亲自做,而他的徒弟只站在他的背后。到今天为止,手的冷感,指尖的麻痹感都依然如故。
   三十分钟时,突然春久进了房间。
   “相父,打扰您一下,您正在治疗中,很抱歉。前几天托飒子请求您的事,听说您同意了,实在感激不尽。我从今天开始借用您家的浴室,特来向您致谢。”
   “这点小事,不用这么客气,随时都可以使用。”
   “谢谢您。那我就不客气地常来打扰了。当然不是每天来。——最近您看起来气色不错。”
   “哪里,越来越老糊涂了,每天都被飒子数落。”
   “瞧您说的,飒子总是感叹您不服老呢。”
   “哪儿的话,现在不是还在扎针吗,苟延残喘而已。”
   “怎么会呢。伯父肯定会长寿的。——我就不打扰您治疗了,我去跟伯母打个招呼,先告辞了。”
   “大热天的,在这儿多休息一会儿。”
   “多谢了。我是忙碌命。”
   春久出去后不久,阿静端来了两份茶点。休息时间到了。今天是市丁和冰红茶。休息之后继续治疗,4点半结束。
   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心事。
   春久请求允许他来洗澡,事情不像那么简单,好像有什么计策。很可能是飒子的主意。今天春久是故意在我治疗时来问候我的。她一定想用这样的方式,来避开老人的纠缠。我常听飒子说,春久夜间很忙,白天时间多,他来洗澡的时间是下午,和飒子洗澡的时间差不多。就是说,选择我在书房或治疗时来。他一定会锁门吧。
   还有一件事让人担心。大后天,8月1日,老伴、经助、陆子和三个孩子以及女佣阿节等七人出发去轻并泽。净吉2回去关西出差,6日回京,7日也去轻井泽呆十天。这样一来,对飒子可是天赐良机。飒子说,她下个月去轻井泽住两三天,理由是虽说有佐佐木和阿静在,把爷爷一个人留在家里不放心,而且,轻井泽的游泳池水太凉,无法游泳,偶尔去还可以,不愿意长时间住在那边。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得设法留在家里了。
   “我先去了,你什么时候来呀?”老伴问我。
   “还没想好。好容易刚开始了针灸,再扎一段时间看看效果。”
   “你不是说一点也不见效吗?天气又热,先停一段吧。”
   “不行,最近感觉有点效果了。”
   “那么,你今年不打算去了?”
   “我会去的。”
   就这样,好歹通过了老伴的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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