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现实百态>> 陀思妥耶夫斯基 Fyodor Mikhailovich Dostoevsky   俄罗斯 Russia   俄罗斯帝国   (1821年11月11日1881年2月9日)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Humiliated and Insulted
  本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不朽名著,以催人泪下的感人笔触描写了两个悲惨的故事。
  工厂主史密斯之女是个美丽纯情的姑娘。她爱上了瓦尔科夫斯基公爵。公爵是个人面兽心的恶棍。他骗走了老人全部财产,然后又把他的女儿抛弃在国外。父女俩由于贫病交加,相继死去。
  公爵的儿子则是个表面上英俊可爱的花花公子。公爵为了阴挠他的儿子与平民之女娜塔莎相爱和结合,不惜无中生有地诬陷她的父亲鲸吞他的款子。他又玩弄诡计让儿子另觅新欢,抛度了娜塔莎。
  本书中有一个恶魔似的反面人物瓦尔科夫斯基公爵。这一人物在当时是典型的,是俄国由封建宗法的农奴制向赤裸裸的资本主义剥削制度转型时期的历史产物。这是一个趋炎附势、见钱眼开、荒淫无耻、不择手段、心狠手辣、以敛财为人生唯一目标的大地主、大资本家。这就加深了对当时俄国社会的开掘。


  Humiliated and Insulted (also known in English as The Insulted and Humiliated, or The Insulted and the Injured) by Fyodor Dostoevsky, first published in 1861, is the trigger of the many tragic novels written by Dostoevsky that depict the harshness of human relations with a zest of blind kindness.
  
  Plot introduction
  
  Narrated by a young author, Vanya, who has just released his first novel which bears an obvious resemblance to Dostoevsky's own first novel, Poor Folk, it consists of two gradually converging subplots. One deals with Vanya's close friend and former love object, Natasha, who has left her family to live with her new lover, Alyosha. Alyosha is the saintly but dimwitted son of Prince Valkovsky, who hopes to gain financially by marrying Alyosha off to an heiress, Katya. Valkovsky's cruel machinations to break up Alyosha and Natasha make him one of the most memorable "predatory types" (a la Stavrogin in The Possessed) that Dostoevsky created. The other branch of the plot deals with the approximately 13-year old orphan Nellie, whom Vanya saves from an abusive household by taking her into his apartment, and whose deceased mother's story in some ways parallels that of Natasha. It's unusual to see a well-developed character as young as Nellie in a Dostoevsky novel, but Nellie may be one of his most moving creations, and she in particular shows the influence of Dickens (whom Dostoevsky is known to have read during the Siberian exile near the end of which this novel was conceived).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themes throughout Dostoevsky's work is the expiative value of suffering, and The Insulted and Injured, with its tragically moving plot and characters, develops that theme.
  Plot summ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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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atalya leaves her parents' home and runs away with Aleyosha (prince Alexey) – the son of Prince Valkovsky who abuses her father. As a result of his pain, her father, Nikolai, curses her. The only friend that remains by Natalya's side is Ivan – her childhood friend who is deeply in love with her. Prince Valkovsky tries to destroy Alyosha's plans to marry Natalya, and wants to make him marry the rich princess Katerina. Alyosha is a childish young man who is easily manipulated by his father. Following his father's plan, Alyosha falls in love with Katerina. Eventually, Alyosha chooses Katerina over Natalya. In the meanwhile, Ivan picks up an orphan girl, Elena, and learns that her mother ran away from her father's (Smith) home with her sweetheart – Alyosha's father. Shortly after Elena was born, Prince Valkovsky abandoned her, took her money and the poor woman and her daughter came back to Smith asking for forgiveness. Elena's mother dies shortly before her father eventually agrees to forgive her. In attempt to make Nikolai (Natalya's father) forgive his daughter, Ivan persuades Nilokai and his wife to adopt Elena. By telling them her life story, Elena makes Nikolai's heart soften and he accepts Natalya. Shortly afterwards, Elena dies from epilepsy.
  Characters in "The Insulted and Humiliated"
  
   * Ivan Petrovich – main protagonist
   * Nikolai Sergueych Ikhmenev – landlord of Ikhmenevka
   * Anna Andreyevna – Nikolai's wife
   * Natasha Nikolayevna – Nikolai's daughter
   * Mavra – Natasha's maid
   * Prince Valkovsky
   * Prince Alexey – Prince Valkovsky's son
   * Mr Smith
   * Elena (Nellie)– Mr Smith's grand daughter
   * Filipp Filippych Masloboyev – Ivan Petrovich's old acquaintance
   * Alexandra Semionovna – Filipp's wife
   * Katerina Fiodorovna – Prince Alexeï's future wife
  
  Film adaptation
  
  Humiliated and Insulted was adapted in 1991 for cinema by soviet director Andrei Eshpaj with Nastassja Kinski as Natasha.
惨痛热烈的心声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超越时空的作家,又是一位充满矛盾的作家。正如世界有多复杂,人有多复杂,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也有多复杂一样。
   现在,俄罗斯和全世界已悄然兴起一门新的学问——陀思妥耶夫斯基学。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是个谜,他的作品也是个谜。破译这个谜,是全世界陀思妥耶夫斯基学家研究的基本课题。
   专家们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平与创作,一般分为两个时期:西伯利亚之前和西伯利亚之后。本书《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一八六一)则处于这两个时期之间,带有明显的过渡性质:既保留了四十年代作品的思想、内容和风格,又承上启下,开创了作家后期以探索社会秘密、人心秘密为主的社会-心理-哲理小说的先河。
   一
   陀思妥耶夫斯基于一八二一年十一月十一日生于莫斯科马利亚贫民医院一个医生的家里。住地偏僻,住房狭小,家境贫寒。幼年时,作家常常同哥哥米哈伊尔一起趴在窗口,观看坐着大车、扶老携幼前来医院看病的城乡贫民。这种凄凉、萧索的环境,对作家以后的创作有很大影响。
   三十年代初,他父亲在图拉省购置了两处不大的田庄,使他在暑假有机会接触到当地的农民。一八三九年,他父亲因农奴和道德沦丧被农奴殴打致死。这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他无论在私下,还是在公开场合,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事①。
   一八四六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发表了他的第一部小说,亦即他的成名作《穷人》,一八四九年,他因参加当时的团体彼得拉舍夫斯基小
   ①作家对这一悲剧一直沉默了四十年,直到在他临终前完成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才把他对父亲的“挽词”扩展成一部描写卡拉马佐夫家族罪孽的震撼人心的长篇史诗。
   组和当众宣读别林斯基致果戈理的信,以阴谋反对正教教会和沙皇政府罪被捕入狱。同年十一月,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二十一名彼得拉舍夫斯基分子被判死刑。十二月,他们被绑赴彼得堡谢苗诺夫校场执行枪决。可是在临刑前的最后一刻,送来了沙皇尼古拉一世的赦免诏书。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改判四年苦役,尔后又流放到西伯利亚边防军当兵。
   许多文学史家说,经过近十年的囚禁、流放、苦役和充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抛弃了从前的主义和社会主义理想,转而反对暴力,主张爱、宽恕,乃至逆来顺受;而一八四八年法国的失败,更加剧他的思想危机。
   是沙皇政府的监狱、死刑判决和非人的苦役生活,使陀思妥耶夫斯基屈服了吗?是他苟且偷生,贪生怕死吗?是凶恶的敌人把他吓破了胆吗?不!他在沙皇政府的监狱里和法庭上不愧是一个者。他坚贞不屈,甚至为他人受过,也决不逶过于人,出卖自己的同志①。囚禁于彼得保罗要塞,被判死刑,绑赴法场,临刑前的赦免,苦役,流放,都没有能使陀思妥耶夫斯基屈服,都没有能动摇他的意志和信念。
   后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回忆道:“我们这些彼得拉舍夫斯基分子,站在断头台上,听着对我们的判决,毫无悔改之意。”“摧毁我们的不是流放的岁月,也不是痛苦。恰恰相反,任何东西都不能摧毁我们,而且我们的信念,由于意识到业已完成的天职,从精神上支持了我们。”“不,是一种别的东西改变了我们的观点、我们的信念和我们的心……这另一种东西,就是与人民的直接接触,在共同的不幸中与他们的兄弟般的结合……我再重复一遍:这不是立即发生的,而是逐渐地,在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以后。②”
   试看陀思妥耶夫斯基于一八六0年九月发表在他们兄弟俩主编的《时报》杂志上的一篇声明。这篇声明标举“根基论”,主张贵族出身的知识分子必须植根于人民的“根基”,与人民打成一片。至于他后来标榜人民“自古以来的思想”就是信仰和沙皇,主张宽恕和博爱,反对
   ①陀思妥耶夫斯基于一八五六年三月二十四日的一封信中写道:“我在法庭上是光明正大的,没有倭罪于人,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利益,如果看到有可能通过自己承担责任而使别人免遭不幸的话。”(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信选》,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第八十一页。)
   ②《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一九二六—一九三0年俄文版,第十一卷,第一三八页。
   像西欧那样采取暴力来推翻现存的社会制度,那是到后来才逐渐明朗化和纲领化的,与他的流放和苦役并无直接的因果关系。至于他也说过一些“我有罪”,“我错了”,“我罪有应得”之类的话,乃是为了获得皇上思准他发表作品而说的一些违心的话。这对于有过大致相同经历的人应该是不难理解的。
   某些文学史家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悲观和顺从是灵魂被击毁了的、吓破了胆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心理状态的表现。”这也不符合历史事实,这是对这位具有世界声誉的伟大作家人格的“莫须有”诽谤。试看他在已被判刑的一八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从彼得保罗要塞写给他哥哥的信中还庄严宣称:“哥哥!我不忧伤,也不泄气。”“哥哥,我向你起誓,我不会绝望,而且会保持我的思想和心灵的纯洁。①”
   某些文学史家又说:“陀思安耶夫斯基虽然免除了死刑,可是他青年时代的梦想却被绞杀了。……十年孤独的生活……给他的世界观涂上了一层宗教的、神秘主义的色彩。”似乎,苦役和流放使他变成了一个虔诚的徒,从此他便在自己的作品中宣扬宗教神秘主义。这也不符合事实。试看他在一八五四年二月写给十二月党人冯维辛的妻子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说:“我是时代的孩童,直到现在,甚至(我知道这一点)直到进入坟墓都是一个没有信仰和充满怀疑的孩童。这种对信仰的渴望使我过去和现在经受了多少可怕的折磨啊!我的反对的论据越多,我心中的这种渴望就越强烈。可是上帝毕竟也偶尔赐予我完全宁静的时刻,在这种时刻我爱人,也认为自己被人所爱,正是在这种时刻,我心中形成了宗教中信条,其中的一切对我说来都是明朗和神圣的。这一信条很简单,它就是,要相信:没有什么比更美好、更深刻、更可爱、更智慧、更坚毅和更完善的了。不仅没有,而且我怀着忠贞不渝的感情对自己说,这决不可能有。不仅如此,如果有谁向我证明,存在于真理之外,而且确实(本处着重号是原来就有的)真理与毫不相干,那我宁愿与而不是与真理在一起。②”(本引文除一处外,所有的着重号都是引用者加的)。
   首先,我们应当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过去没有,而且一直到死都
   ①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信选》,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第四十五、四十八页。
   ②同上,第六十四页。
   是没有宗教信仰的,他始终怀疑起自然的上帝的存在。其次,他的“宗教”信条就是爱——爱人和被人所爱,他信奉的是的仁爱和自我牺牲精神。第三,不是神,而是一个象征性的尽善尽美的人的形象。第四,式的美是人类的最高理想,它不应存在于真理之外,如果有人硬说他手中的“真理”与的博爱精神有矛盾,硬说只有牺牲爱才能达到“真理”,那么他宁可选择爱(的化身)而抛弃“真理”。以上的道理和作家的基本思路应当说是清楚的。但是,有人抓住这段引文中的最后几句话,硬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宁要不要真理,是一个盲目的、狂信的、失去理智的徒,因此是反动的,应予批判和。
   二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发表于一八六一年,是作者从流放地回到彼得堡后完成的第一部重要作品,也是他登上文坛以来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他的整个创作中具有明显的过渡性质(即从他的处女作《穷人》过渡到他的代表作《罪与罚》,而作为迈入后一阶段的主要标志,则是他于一八年发表的《地下室手记》①。
   一八四五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继承了普希金和果戈理的现实主义和人道主义传统,以中篇小说《穷人》迈入文坛,开始了他的文学生涯。涅克拉索夫读过《穷人》的手稿后宣称:“新的果戈理出现了!”盛赞“这是一部非常出色的作品”。刘林斯基则称这部小说是“社会小说的第一次尝试”。他又说:“他(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最令人惊异的东西,就是他那卓越的描写技巧,寥寥几笔就能使一个人物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只有天才,才能在二十五岁的年纪写出这样的作品。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入》就是作者前期一系列描写“穷人”作品的顶峰。
   ①有人称《地下室手记》是一部宣言式的小说。《罪与罚》在很多重要方面是《地下室手记》的进一步发展。
   ②转引自格罗斯曼曼:《陀思妥耶夫斯基传》,外国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七年版,第七十六、七十七页。
   这部小说的创作风格几乎同《穷人》一样。它的中心思想便是作者借伊赫梅涅夫老人之口所说的;“一个最最逆来顺受、最最等而下之的人也是人,而且可以称之为我的兄弟!”(参看本书第一部第六章)
   这部小说并行不悻而又互为联系地写了两个悲惨的故事:一个是娜塔莎的故事,一个是内莉的故事。而将这两个故事贯穿在一起的则是那个巧取豪夺、人面兽心、无所不用其极的恶棍瓦尔科夫斯基公爵。
   第一个故事写的是瓦尔科夫斯基公爵为了阻挠他的儿子阿廖沙与伊赫梅涅夫老人的女儿娜塔莎相爱和结合,不惜无中生有地诬陷娜塔莎的父亲鲸吞了他的款子,中饱私囊,并上告法院,要他赔偿损失。为了彻底拆散阿廖沙和娜塔莎,他又玩弄诡计,让阿廖沙另觅新欢,抛弃了娜塔莎。
   第二个故事是写史密斯和他的外孙女内莉。瓦尔科夫斯基公爵年轻时曾勾引史密斯的女儿,并与她私奔,拐走了史密斯老人的全部财产,然后又把史密斯的女儿抛弃在国外(她当时已有孕在身,后来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内莉)。以后,史密斯和他的女儿在贫病交加中相继死去。年方十二、三岁的内莉只身流落彼得堡,举目无亲,差点落进卖淫的魔窟。
   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催人泪下的感人笔触描绘了这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小人物。非但讲了他们的不幸遭遇,而且还细致入微地刻画了他们“惨痛热烈的心声”(鲁迅语),从而表现出作者深入解剖人心的卓越技巧。诚如作者自己所说:“人们称我是心理学家,不,我是高度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也就是说,我描绘人的内心的全部深度。”
   无论在反映社会生活的广度上,也无论在描绘人心的深度上,《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既是对《穷人》这一社会小说和心理小说的直接继续,又在刻画人的意识和无意识、理性和非理性,展现人的自我意识,创造“思想的形象”(如瓦尔科夫斯基对万尼亚恬不知耻的内心披露)上大大跨前了一步,但与他在后期作品中创造的一系列形象相比,在“思想形象”的创造以及在心理描绘的广度和深度上,似略嫌逊色,具有由此及彼的明显的过渡性质。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中有一个恶魔似的反面人物瓦尔科夫斯基公爵。这一人物在当时是典型的,是由封建宗法的农奴制向赤裸裸的资本主义剥削制度转型时期的历史产物。这是一个趋炎附势、见钱眼开、荒淫无耻、不择手段、心狠手辣、以敛财为人生唯一目标的大地主、大资本家。这就加深了对当时社会的开掘。这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期作品中一系列鬼魅形象(如《罪与罚》中的斯维德里盖洛夫,《白痴》中的托茨基,《群魔》中的斯塔夫罗金等)的先行者。正如批评家杜勃罗留波夫所说,瓦尔科夫斯基是“以强烈的情感描写出来的连续不断的丑态,以及各种恶劣的、无耻的特征的集合”。这人是卑鄙无耻的化身,是的夏洛克和达尔杜夫,是个大。
   书中最令人回肠荡气和充满诗情画意的是小内莉的形象。这是俄罗斯文学中的一颗璀璨的明珠,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的众多儿童形象中最成功、最具有盎然诗意的一个。艰难困苦的环境锻造了她倔强的性格。她嫉恶如仇,但又充满对爱的渴望。她的身世是悲惨的,命运对她很不公平。当她在走投无路中终于碰到好人的时候,又不幸在蓓蕾之年中途天折。当我们读到她对自己悲惨身世的令人心碎的自白,以及作者对于她临死情况的描述,不由得热泪盈眶,掩卷长叹,不忍卒读。她就像欧仁·苏的小说《巴黎的秘密》中的玛丽花,出污泥而不染,在非人的环境中犹保持着灵魂的圣洁。
   三
   如上所说,本书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中具有由此及彼的明显的过渡性质,在思想方面,主要表现在:
   一、宣扬爱,式的爱。
   彻底的贫困和非人的生活,使内莉对一切人都抱着不信任和敌视的态度,但是她终于碰到了好人,使她看到世界上毕竟还是好人多。他们的爱终于使她那颗倔强的心软化了。她是在人们对她的一片爱护和关怀中死去的,虽然她至死都不肯宽恕那个抛弃她母亲,逼死她母亲和外公的生身之父瓦尔科夫斯基公爵。
   娜塔莎的父亲伊赫梅涅夫老人,受到他东家瓦尔科夫斯基的陷害,蒙受了不白之冤,而且因此而倾家荡产。可是他的爱女却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爱上了他仇人的儿子,并与之私奔。他表面上虽然诅咒了女儿,表现出无比的恨,但骨子里还是爱——对自己女儿夺他心碎的、刻骨铭心的爱。
   史密斯老人被女儿和她的情人弄得破了产,孓然一身,形销骨立,贫病交加,最后孤独地惨死街头。表面上看,他至死都没有饶恕他的女儿。他由爱而恨,但这恨中仍深深地藏着爱,因此他才会一听到女儿快死了,便跌跌撞撞地赶去,结果他看到的已是一具尸体——女儿的尸体。这时,他悔恨交加,昏死在地。后来,他像具木乃伊似的踯躅街头,形同疯子,也主要是因为这种对女儿的畸形的爱,由爱而产生痛彻心肺的恨,悔不该把她拒之门外。
   本书中的说故事人伊万·彼得罗维奇,本来与娜塔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他俩长大了,他爱她,她也爱他。可是这时娜塔莎却身不由己地爱上了另一个人,并与这人私奔,进而同居。在这种情况下,伊万·彼得罗维奇并没有因为被所爱的人抛弃,由爱而生恨,而是仍旧像哥哥一样爱着她,甚至为他们俩跑腿,送信。后来,娜塔莎被她的情人抛弃了,他也没有幸灾乐祸,而是一如既往地爱她,爱她,而不一定要求回报。
   二,宣扬的宽恕精神。
   造成内莉和她母亲不幸和惨死的罪魁祸首是那个人面兽心的瓦尔科夫斯基公爵,可是作者痛心疾首地谴责的居然不是他,而是他的牺牲品史密斯老人。因为他不肯饶恕女儿,把她拒之门外,以致她流离失所,在阴冷、潮湿的地下室里郁郁死去。试看,内莉站在她母亲的尸体旁,涕泪交加,抓住外公的一只手,对他大叫:“瞧,你这狠心的坏蛋,瞧,你瞧!……你瞧呀,”
   本来,伊赫梅涅夫老人也不肯宽恕娜塔莎,甚至诅咒了她。可是在内莉现身说法的感召下,老人泪如雨下,吸取了史密斯老人失去女儿的沉痛教训,宽恕了自己的女儿,把她拥抱在自己怀里。请看他面向苍天,面向上帝的陈述:“噢,我感谢你,上帝,感谢你的一切,一切,感谢你的恼怒,也感谢你的仁慈!……也感谢暴风雨过后你现在又照耀着我们的阳光!为了这千金一刻,我要感谢你!唤!尽管我们是被侮辱的人,尽管我们是被损害的人,但是我们又在一起了,就让那些骄横不可一世的人,就让那些侮辱过我们和损害过我们的人,现在去得意吧!就让他们拿石头打我们吧!①”
   三,宣扬的受苦受难精神。
   娜塔莎曾向万尼亚承认道:“是的,我像疯子一样爱着他……听我说,万尼亚:我过去就知道,甚至在我们最幸福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他只
   ①源出《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八章第七节:耶稣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会给我带来痛苦和磨难。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甚至为他历尽苦难我也认为是幸福。……居然愿意这样,这不是犯贱吗?也没什么!我自己就说这是犯贱,如果他抛弃了我,我将跟着他跑到天涯海角,哪怕他推开我,哪怕他赶我走,我也认了。”她还说什么“受苦受难能净化一切”。万尼亚也说:“我觉得,她是在故意刺激自己的创伤。她感到有一种需要,需要她这样做——需要去寻求痛苦和绝望……大凡一颗失落了许多的心,往往都这样!”
   内莉也同娜塔莎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经由故事讲述人万尼亚之口说道:“她好像以自己的痛苦为乐,以这种只顾自己受苦受难(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为乐。这种刺激自己的创伤并引以为乐的心态,我是明白的:许多受到命运折磨并意识到命运对自己不公平的被侮辱、被损害的人,都有这种存心加剧自己痛苦并引以为乐的。心态。”
   受苦受难是受苦人的内在精神需要,“在不幸中能悟出真理”,受苦受难能净化人的灵魂,受苦受难能使人获得新生,——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期作品中的基调。本书是始发动,一直到《罪与罚》中公开宣扬“受苦受难是伟大的壮举”,“受苦受难,其中有道”。
   四,研究人的非理性和无意识。
   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人是一个谜,人心像大海一样深不可测。这主要是因为人除了理性以外还有非理性,除了意识以外还有无意识(潜意识或下意识)。同弗洛伊德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人的无意识活动是大量的,无意识是心理活动的基本动力。
   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所以伟大,除了别的原因外,恐怕大半在于他对人心的开掘、展示和探讨。陀思妥耶夫斯基从他的处女作《穷人》起就接触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而从《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入》起又逐渐接触到了人的非理性和无意识。在这方面,本书是从人们最常见,也是得到人们普遍承认的非理性和无意识活动——爱情纠葛谈起的。娜塔莎爱阿廖沙,阿廖沙也爱娜塔莎。他们到底爱对方什么呢?谁也说不清楚。娜塔萍对卡佳说:“我就是爱他,说不出道理。”她也知道阿廖沙这人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既愚蠢,又自私,而且喜新厌旧,见异思迁,根本不值得她爱,但是她硬是爱上了他,而且疯狂地爱他。她曾向万尼亚承认,你们说“他没有性格,而且……像小孩一样天真烂漫,智力有限。嗯,我最最爱他的也正是这点……你信不信?不过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仅仅爱他这点。就这样,说不出道理,我爱他整个的人,要是他换了一种样子,有性格或者聪明点,说不定我倒不会这样爱他了。”
   再如本书中以“我”出现的主人公万尼亚,搬到史密斯老人生前往过的那套房子后,常常感到一种“神秘的恐怖”,“这种感觉根本不听理性提出的理由”。它无以名状,匪夷所思。有一天,他背对着门,站在屋里,心想:他只要回过头去,就会看到史密斯的阴魂出现在门口。这时,他猛一回头,“门当真开了,轻轻地,无声无息地,跟我一分钟前想象的情况一模一样。”蓦地,在门口,出现了一个怪影。“我全身毛骨悚然。使我恐怖万状的是,我看到,这是个孩子,一个小女孩,如果这就是史密斯的阴魂,也不会使我如此害怕。”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一种无意识的预感?这是鬼入的感应?还是人与人之间的信息脉冲?难道我们在生活中就没有遇到过或不可能遇到类似的情形吗?恐怕未必……
   五,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尼采。
   西方的尼采哲学形成于十九世纪七十-八十年代。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看过尼采的书,尼采却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而且他用自己的哲理揭示了陀思安耶夫斯基作品中的许多秘密。尼采说过:“陀斯妥耶夫斯基是唯一的一位能使我学到东西的。心理学家;我把同他的结识看作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成就。①”
   尼采是一个反理性主义的唯意志论者。他曾提出“权力意志”是宇宙万物的本质,也是人和人生的本质。他认为,人的本质就是渴望统治,渴望权力,扩张自我。尼采的“权力意志论”揭示了《罪与罚》中拉斯科利尼科夫“超人哲学”的秘密,揭示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座右铭“自由和权力,而主要是权力!统治一切发抖的畜生和赞美众生的权力”的秘密。同时,权力意志论也揭示了娜塔莎和阿廖沙,阿廖沙和卡佳相爱的秘密。请看娜塔莎的自白:“我没有把他看作一个学识和智力上与自己相当的人那样来爱他,不是像一个女人通常爱一个男人那样来爱他,我爱他像……几乎像个母亲。我甚至觉得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彼此平等的爱。”万尼亚也说:“娜塔莎本能地感觉到,她将成为支配他的主人。”卡佳也是一个非常聪明、非常有主见的姑娘,她之爱阿廖沙也是由于她觉得他“怪可怜见的”。可怜并不是爱。但是可怜一个男人出现在一个女人身上,初可以由怜生爱,甚至是强烈的爱,起码在一部分女人身上是如此。这就是女人以爱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权力意志”。而阿廖沙的爱则表现为一种负面的“权力意志”;他渴望被人统治。诚如万尼亚所说:“既然
   ①舍斯托夫:《悲剧的哲学》(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尼采),漓江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第十八-十九页。
   他自己没有能力思考和判断,那他就一定会爱上那些能够替他思考,甚至替他希望的人……而能使阿廖沙爱慕的只会是那些能够支配他,甚至命令他的人。而娜塔莎在他们相好之初之所以能够吸引他,一部分也是由此而来。”
   尼采哲学后来成了帝国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哲学,当然是反动的。但是它也反映了旧社会弱肉强食、尔虞我诈、恃强凌弱的部分真理。
   四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于一八六一年在《时报》杂志第一——七期连载。因属于长篇连载性质,为了吸引读者,小说情节必须引人入胜,跌宕起伏,迭起,而且在发展到最时要突然中断,让人接着看下一期。所以当时称这一类小说为“随笔式小说”,以情节紧张曲折见长,类似于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中断了十年的文学生涯之后,在这类文学体裁上所作的第一次尝试,即让小说带有强烈的戏剧性。以后,这种随笔式小说所使用的某些手法,成了他后期许多作品的固有形式,并发展成为不同于传统命运小说形式的小说戏剧形式。这种小说是对传统命运小说形式的突破,是新小说形式的开端。什么是小说戏剧形式呢?那就是“选择人生的一个危机时刻,在紧凑的、高度浓缩的时间过程里,在旋涡般相继发生的戏剧性事件中,展开小说人物之间的。心灵对话,展开对世界性问题,人类灵魂问题的辩论。①”
   小说戏剧形式的另一个特点是作者写人物对话的卓越技巧。有人把这种形式称之为“对话小说”或“复调小说”②。《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几乎是由人物的各种对话组成。作者像写戏剧对话一样,在各种情况下把各种人物聚集在一起,对他们共同感兴趣的问题进行交谈、讨论,乃至辩论,说出各自的观点,并在对话中叙述故事,交代情节,又通过人物的长篇独白或对话对小说人物的自我意识、复杂的内心活动,以及他们情绪的转换和瞬息万变进行生动、细致的描绘和刻画。
   ①彭克巽:《苏联小说史》,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第七页。
   ②参看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泰学问题》,三联书店一九八八年版。
   本书书名曾由南江同志改译为《被欺凌与被侮辱的》(一九八0)。但是,考虑到原译书名《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已经约定俗成,并具有特定涵义,几乎成了“被剥削与被压迫”的同义语,而不专指书中内容,所以我想还是保留原译名为好。当否,敬请专家指正。
   本书在翻译过程中曾得到北京大学胡明霞女士不少帮助,特此致谢。
   臧仲伦
   一九九五年一月于北京大学承泽园
   本书主要人物
   万尼亚(伊万·彼得罗维奇)——本书故事的叙述者,即书中的“我”,孤儿,作家。杰里米·史密斯——俄籍英国人,内莉的外公。伊赫海涅夫,尼占拉·谢尔盖伊奇——娜塔莎的父亲。娜塔莎(娜塔利娅·尼古拉耶美娜)——伊赫梅涅大的女儿,与阿廖沙私奔,后遭遗弃。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舒米洛娃——伊赫梅涅夫之妻,娜塔莎的母亲。瓦尔科夫斯基,彼得·亚历山德罗维奇——公爵,阿廖沙的父亲。年轻时曾诱拐史密斯之女,始乱终弃,使她在贫病交加中死去,并留下一女名内莉,靠乞讨和帮佣为生。阿廖沙(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公爵的儿子,娜塔莎的情人。这是一个貌似单纯,憨态可掬,实则极端自私的花花公于,他对娜塔莎也是始乱终弃,后来迷上了另一个女人卡佳。卡佳(卡捷琳娜·费奥多罗芙娜·菲利蒙诺娃)——富家女,阿廖沙的未婚妻。内莉(叶莲哪)—一史密斯的外孙女,为史密斯的女儿与瓦尔科夫斯基公爵所生。布勃诺娃,安娜·特里福诺芙娜——女房东,人贩子.私蓄暗娼的鸨母。马斯洛博耶夫,菲利普·菲利佩奇——万尼亚的中学同学,私人侦探。亚历山德拉·谢苗诺夫娜——马斯洛博耶夫的情人。
第一章
  去年,三月二十二日,傍晚,我碰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全天我都在城里东奔西跑,给自己找房子。我原先住的那房子很潮,当时我已经开始咳嗽了,感到很不舒服。还在前年秋天,我就想搬家,可是一直拖到去年春天。跑了一整天,也没找到一处像样点的。第一,我想找一套单独的住房,而不是在同一套房间里向二房东转租的,第二,哪怕一间一套也成,但房间一定要大,不用说,与此同时,房租也要尽可能便宜些。我发现,房子一窄,连思路也变窄了。我有一个怪脾气,每当构思新小说时,总爱在房间里前前后后地走来走去。顺便提一下:我总觉得,构思自己的作品,浮想联翩,幻想这些作品写成后会是什么样子,比真的动手去写要愉快些,说真格的,倒不是因为懒于动笔。究竟因为什么呢?
   从一大早起,我就觉得不舒服,到夕阳西下时就觉得更难受了:似乎忽冷忽热地发起烧来。再说我跑了一整天,也累了。傍晚,在即将暮色四合之前,我走过大街。我很喜欢彼得堡三月的太阳,特别是日落时分,晚霞满天,不用说,这应在一个晴朗而又寒气凛冽的傍晚。整条街突然一亮,满街上下沐浴着明亮的光。所有的房舍也似乎骤然亮了起来。它们的那种灰的、黄的、脏兮兮的绿的颜色,霎时间阳光把它们那种阴郁的色调一扫而光;心胸也似乎豁然开朗,仿佛精神为之一振,或者像有什么人用胳膊肘猛地碰了你一下,使你顿时惊醒。你的观点、你的思路也为之一新……说来也怪,一道阳光居然能对人的心胸起这么大的作用!
   但是阳光又骤然熄灭;寒意肃杀,使人的鼻子感到灼痛;暮色苍茫,渐黑渐浓。一家家店铺都点亮了煤气灯。我走到米勒食品店前,突然止步不前,像生了根似的,向街对面眺望,仿佛预感到我会立刻遇到一件非同寻常的事,而且就在这一刹那间,我在街对面看到了一位老人和他的那条狗。我至今记得很清楚,一种非常不愉快的感觉使我的心猛然抽紧了,我自己也闹不清,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我不是神秘主义者;对于预感和占卜之类也几乎不信;可是我一生中却遇到了几件匪夷所思的事,也许大家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就拿这位老人说吧:为什么我当时一见到他就会立刻产生一种感觉,当天晚上我非得遇到一件非同寻常的事不可呢?话又说回来,我当时有病;病中的感觉几乎永远不足凭信。
   这老人弯腰驼背,用手杖微微敲击着人行道上的石板,挪动着木棍似的两条腿,仿佛这腿不会打弯似的,迈着缓慢而又无力的步伐,渐渐走近那家食品店。我终其身都没有遇到过像他这样奇形怪状的人。在这回邂逅之前,每当我在米勒食品店遇到他,总使找痛苦地惊诧莫名。他高高的个儿,驼背,一张八十多岁老人的脸,面如死灰,一件旧大衣,四处都开了线,一顶戴了二十年、破旧不堪的圆筒礼帽,遮盖着他那光秃的脑袋,这秃头只在后脑勺上还残留着一小撮头发,已经不是灰白色,而是白里透着焦黄;他的一举一动都似乎不受理性支配,好像上了发条似的伸胳膊抬腿---这一切使任何一个初次遇到他的人都不由得感到震惊。的确,看到这么一个风烛残年、风雨飘摇的老人,形单影只,无人照顾,总觉得有点儿怪,再说他那模样颇像一个从监管人那里逃出来的疯子。使我感到吃惊的还有他那异乎寻常的瘦弱:瘦得几乎只剩了骨头架子,似乎只有一层皮贴在他那骨头架子上。他的眼睛很大,但两眼灰暗无光,镶嵌在两个蓝色的圆圈里,永远向前直视,从不左顾右盼,而且对任何东西都视而不见,--我坚信,他即使看着您,也会笔直地向您走来,仿佛他面前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空间似的。我已经几次发现他这样。他开始出现在米勒食品店还是不久以前的事,也不知道他从何处而来,而且总是带着他那条狗。食品店的顾客从来没有一个人有此雅兴,想同他说话,他也从来不跟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交谈。
   “他没来由到米勒这里来干吗呢,他要在这里干什么呢?”我站在街对面,欲罢不能地定睛注视着他,想道。一种懊恼之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这是有病加上疲劳造成的。“他在想什么呢?”我在心中继续琢磨,“他的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呢?再说难道他还能想什么问题吗?他的脸色是那么死气沉沉,毫无表情。这条癞皮狗他是打哪儿弄来的呢?它跟他寸步不离,似乎同他形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而且这狗又酷似它的主人。”
   这条倒霉的狗也似乎有八十上下了;是的,肯定是这样。第一,它那模样老极了,任何一条狗都不像它那样老;第二,因此,我第一眼看到它就不由得产生一种想法,这狗不可能跟其他狗一样;这不是一条普通的狗;它身上准有某种怪话和妖邪的东西;它可能是一个变成狗模样的靡非斯特①,而且它的命运一定经由种种神秘莫测的途径与它的主人的命运连结在一起了。一看到它那模样。您一定会立刻同意,它肯定有二十年没吃东西了。它瘦得像其骷髅,或者(哪样更好呢?)就像它的主人。它身上的毛几乎都掉光了,尾巴上的毛亦然,这条尾巴像根棍子似的耷拉着,总是夹得紧紧的。长着两只长耳朵的脑袋老是垂头丧气地低垂着。我这辈子没见过这样讨厌的狗。他们俩走在街上--主人在前,狗紧随其后,--它的鼻子径直碰到他衣服的下摆,仿佛粘在他衣服上似的。他俩的步态以及他俩的整个模样,似乎每走一步都在念念有词地说道:
   我们老啦,老啦,主啊,我们多老哇。
   我记得,有一次,我忽发奇想,老人和狗大概是从加瓦尔尼②插图的霍夫曼的书里③爬出来的,作为该版本的活动广告穿街过市,巡行于大于世界。我过了街,紧随这老人之后进了食品店。
   这老人在食品店里的举止十分奇特,米勒站在柜台后面,最近以来,每当这位不速之客进门,总是面露温色,似觉不快。第一,这位怪客从来不要什么东西,不要吃的也不要喝的。而且每次他都穿堂入室,直奔靠火炉的那个角落,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如果炉子旁边他惯常坐的那地方被人占了,他就露出一副茫然而又困惑的表情,站在占了他位置的那位先生前,呆呆地站了一回儿之后,才似乎左右为难地走到靠窗的另一个角落。他在那里找了一把椅子,慢腾腾地在椅子上坐好后,便摘下礼帽,放在他身边的地板上,接着便把手杖放在帽子旁边,然后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从此一动不动,长达三小时或四小时。他从来没有取阅过一份报纸,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他只是坐着,两眼睁得大大的,直视前方,但是目光呆滞,了无生气,我可以打赌,他对周围的一切肯定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至于那条狗,它在原地转了两三圈后,便愁眉苦脸地在主人的脚旁躺下,把脑袋伸到
   ①歌德诗剧《浮士德》中的魔鬼。浮士德郊游时第一次遇到魔鬼,魔鬼就假装成狗,出现在浮士德面前。
   ②加瓦尔尼(一八①四-一八六六),法国画家、插图家。
   ③霍夫曼(一七七六-一八二二),德国作家。他的荒诞小说集(由加瓦尔尼插图)的法译本曾于一八四六年在巴黎出版。
   主人的两只靴子中间,发出一声长叹,在地板上伸直躯体,也从此一动不动,而且整个晚上都这样,仿佛在这段时间里死了一般。似乎这两个生物整天躺在什么地方,死了,可是一俟夕阳西下,便突然复活,其目的就仅仅为了走进米勒食品店,从而完成某件神秘莫测、谁也不知晓的使命。坐了三四个钟头后,这老人才终于站起身来,拿起礼帽,动身回家,也不知向何处而去。那条狗也站了起来,又夹紧了尾巴,耷拉着脑袋,又像过去那样跨着缓慢的步子,机械地跟在他身后。食品店的顾客终于开始变着法地躲着这老人,甚至连坐的地方都不愿挨近他,似乎见了他就让人恶心似的。可是他却对此了无察觉。
   这家食品店的顾客以德国人居多①。他们来自整条大街--全是各种作坊和店铺的老板:小炉匠、做面包的、开染坊的、做帽子的、做马鞍的--净是些古板(就此词的德文含义而言)人物。总的说,米勒店有一种先辈遗风。店老板常常走出来,走到熟悉的顾客面前,跟他们同桌而坐,并且主客尽欢,共饮几杯潘趣酒。主人家的狗和小孩,有时候也走出来同顾客们玩,而顾客们也投桃报李,对孩子和狗都很亲热。大家彼此都很熟悉,相互也很尊重。当客人们专心地阅读德文报纸时,房门后面店老板的房间里,便叮叮当当地传来奥古斯丁的乐曲②,那是店老板的大女儿在弹钢琴,这是一个长着一头金黄色鬈发的德国小姐,浑身雪白,活像一只白色的小耗子。这支华尔兹舞曲听来颇悦耳。每个月的头几天,我总到米勒店去看他订的几种俄文杂志。
   我走进食品店后就看到那老人已经坐在窗口,他的那条狗则跟从前一样四肢挺直,横卧在他脚旁。我默默地坐到一个角落,心里暗自向自己提出一个问题:“找到这儿来干吗呢?第一,我到这儿来压根儿没事,第二,我有病,本应该赶快回家,喝点茶,赶快躺到床上,卧床休息。难道我到这儿来当真就仅仅为了看看这老人吗?”我感到十分懊丧。“找管他的闲事干什么?”我边想边回忆起我还在街上看到他时所感觉到的那种奇怪的隐痛。“我犯得上来管所有这些无聊的外国人吗?这种油然而生的怪异的心绪又是干吗呢?这种因一些不足挂齿的事而无谓地担忧,又何苦来呢?近来,我常常发现自己毫无必要地焦虑。一位思想深刻的批评家在分析我最近发表的一篇小说时曾向我愤然指出,这种毫无
   ①当时彼得堡的外裔居民以德国人为最多。
   ②当时用华尔兹舞曲谱写的一支德文流行歌曲《我亲爱的奥古斯丁》,作者认为这支歌是德国小市民情调的典型。
   必要的焦虑既妨碍我生活,又妨碍我清楚地观察人生。”但是,尽管我思前想后,对自己暗自埋怨,我还是留在原地没有走,与此同时,我的病却使我感到越来越难受,最后我竟舍不得离开这间温暖的屋子了。我拿起一份法兰克福报看了两行就打起吃来。店里的那些德国人也不来打搅我。他们读报的读报,抽烟的抽烟,只是间或(半小时一次)片言只语地,压低了声音相互谈论着来自法兰克福的新闻,要不就是谈论德国著名的说俏皮话能手沙菲尔①所说的某个笑话或警句;然后便以加倍的民族自豪感重又埋头读报。
   我假寐了大约半小时,后来猛地打了个寒噤,醒了。真该回家了。但是就在此刻屋里演出了一幕哑剧,使我又留了下来。我已经说过,这老人一目在自己的椅子上落座,就立刻目不斜视,紧盯着一个地方,而且整个晚上决不会把目光转移到别的东西上去。我也曾经受到过这种目光的凝视,但是这目光呆呆的,毫无表情,视而不见,什么也没有看到:这感觉是极不愉快的,甚至让人受不了,一旦遇到这种情况,我总是赶快换个位置。此刻,这老人的牺牲品是一个德国佬,这人小小的个儿,圆圆的脸,穿戴得非常整洁,衣领浆洗得笔挺,红红的脸,红得异乎寻常。这是一名从里加来的客商,名叫亚当·伊万内奇·舒尔茨,后来我才听说,他是米勒的知交,但是他还不曾见过这老人,也不认识店里的许多顾客。他正在边呷着潘趣酒,边津津有味地阅读《农村理发师报》,他蓦地抬起头发现这老人落在自己身上的一动不动的目光。这使他觉得很别扭。亚当·伊万内奇是个气量小而且很爱面子的人,就跟一切“有身份”的德国人都有的通病那样。有人这么无礼地死死地盯着他,他既觉得奇怪,又满肚子不高兴。他强压住心中的怒火,把眼睛从那个无礼的客人身上移开,嘟嘟囔囔地嘀咕了一句什么,便默默地举起报纸,挡住了脸。然而他忍不住,过了三、两分钟后,又怀疑地从报纸后面向外偷觑了一眼:还是那个死死地盯着他的目光,还是那种毫无表情的打量。这一次,亚当·伊万内奇也忍了,没有吱声。但是同样的情况在第三次又重复出现的时候,他一下子火了,认为自己责无旁贷,理应挺身而出,维护自己的尊严,不让美丽的里加市在有身份的公众面前因他而有损体面。他大概把自己当成该市的代表了。他摆出一种不耐烦的姿势,将夹报纸的木棍猛击了一下桌子,把报纸往桌上猛地一摔,他因喝了几杯潘
   ①沙菲尔(一六九五-一八五八),德国幽默作家。
   ②原文是德文。
   趣酒加上自尊心受到了冒犯,满脸涨得通红,便以凛然而又义愤填膺之势睁大了他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欺人太甚的老人。看来,他们俩(德国人和他的对手)都想较量一下眼力,看谁先不好意思,低下眼睛。亚当·伊万内奇的猛击报夹,加上他那异乎寻常的姿势,引起了全体顾客的注意。大家立刻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带着一种异乎其然而又默然的好奇观察着这两名对手。这场面变得非常滑稽可笑。但是满脸通红的亚当·伊万内奇那两只作挑衅状的小眼睛,虽然怒目圆睁,通对方让步,终于完完全全地白费了力气。那老人行若无事,继续笔直地看着怒不可遏的舒尔茨先生,他根本没有发现他已成了众目睽睽的对象,似乎他的头长在月亮上,而不是长在地球上。亚当·伊万内奇终于忍无可忍,发作起来。
   “您干吗这么死气白赖地瞅着我?”他用德国话一声断喝,声音尖厉而又刺耳,状极可怕。
   但是他的对手仍旧一声不吭,好像不明白,甚至没有听到这问话似的。亚当·伊万内奇决定用话发难。
   “我闷(问)您,您这么死气白力(赖)地瞅着我干吗?”他的气不打一处来,又发出一声断喝。“我早夜(朝野)闻名,而您是个无名小猪(卒)!①”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又加了一句。
   但是那老人都没有动弹一下。那帮德国人群情哗然,纷纷表示不平。米勒听到外面有人吵闹,也走进了房间。他弄清原委后,以为老人耳背,便弯去,凑近他的耳朵。
   “舒尔茨三(先)生请您不要死气白力(赖)他瞅着他,”他尽可能提高了嗓门说道,同时用心端详着这个匪夷所思的顾客。
   那老人机械地瞅了一下米勒,他那至今呆滞不动的脸上突然显露出某种类似惊恐,类似激动不安的神态。他手忙脚乱起来,哼哼唧唧地弯下腰去,去拿自己的礼帽,并且急急忙忙地把帽子和拐棍一起抓到手里,从椅子上站起来,带着一种可怜的微笑---一个穷人因坐错了位置被人赶走时那种低三下四的微笑--准备走出去,离开这房间。这个年老体衰的穷老头那种逆来顺受、唯命是从的慌乱神态,是那么惹人可怜,使人看了心里又那么不是滋味,仿佛胸中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因而所有在场的顾客,从亚当·伊万内奇起,都立刻转变了对这事的看法。
   ①此处以及以下,是外国人说的话,发音不准,也有不少错误,姑妄译之。
   事情很清楚:这老人不仅不敢得罪任何人,而且他自己也明白,他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人家像个叫花子似的赶出去。
   米勒是个好心肠的、富有恻隐之心的人。
   “不,不,”他鼓励地拍着这老人的肩膀,说道,“你坐!不过①舒尔茨三(先)生请您不要过分死气白力(赖)地瞅着他。连朝廷里都知道他的大名。”
   但是这可怜的老人连这话也没听明白;他比先前更加手忙脚乱起来,弯下腰去捡起自己的手帕,这手帕是从礼帽里掉下来的,是块又旧又破的蓝手帕,然后便开始吆喝自己的狗。这狗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伸出两只前爪捂住自己的脸,分明睡熟了。
   “阿佐尔卡,阿佐尔卡!”他用一个老年人的颤巍巍的声音,口齿不清地喊道,“阿佐尔卡!”
   阿佐尔卡没有动弹。
   “阿佐尔卡,阿佐尔卡!”老人烦恼地接二连三地喊道,用手杖激了戳那条狗,但是那狗依然不动。
   手杖从他手里落了下来。他地,双膝下跪,伸出两手捧起阿佐尔卡的脑袋。可怜的阿佐尔卡!它死了。无声无息地死了,死在主人的脚旁,也许是老死的,也许老死再加上饿死。老人望着它,看了一会儿,好像吃了一惊,似乎不明白阿佐尔卡已经死了;然后他轻轻地向他过去的奴仆和朋友趴下去,将自己那苍白的脸紧紧贴在死狗的脸上。默默地过了一分钟。我们大家都很感动……最后,这可怜的老人微微站起身来。他的脸色十分苍白,好像得了寒热病似的浑身发抖。
   “可以做成舒舍尔,”富有恻隐之心的米勒说,他总想找件什么事来安慰一下老人。(舒舍尔意即动物标本。)“可以做个根(很)好的舒舍尔;费奥多尔·卡尔洛维奇·克里格尔是做舒舍尔的好史(手),”米勒翻来覆去道,从地上抬起手杖,把它递给老人。
   “是的,做舒舍尔,我拿叟(手),”克里格尔先生走上前一步,谦虚地接口道。他是一个瘦高个儿的德国人,为人厚道,长着一绺绺棕红色的头发,鹰钩鼻上架着一副眼镜。
   “费奥多尔·卡尔洛维奇·克里格尔多才多仪(艺),能做一臾(手)非常好的舒舍尔,”米勒又加了一句,他对自己居然能想出这么个好主
   ①原来是德文。
   意得意非凡。
   “是的,我多才多仪(艺),能做一史(手)非常好的舒舍尔,”克里格尔又证实道,“而且我可以替您拍(白)干,用您的狗做个舒舍尔,”他舍己为人,自我牺牲,一时兴起,又加了一句。
   “不,您做费舍尔,我伏(付)钱!”亚当·伊万内奇·舒尔茨激昂慷慨地叫道,脸比方才又红了一倍,他也燃起一股舍己为人的,而且平白无故地认为自己是一切不幸的罪魁祸首。
   老人听着这一切,看来没听明白,依然在浑身发抖。
   “且满(慢)!先喝一杯上等白兰地!”米勒看见这个谜一般的客人急着要走,便叫道。
   端来了白兰地。这位老人机械地拿起酒杯,但是他的两手不住地发抖,还没把酒杯端到嘴边,已经洒了一半,他一滴没喝,便把酒杯放回了托盘。然后他微微一笑(这笑看去既主怪,又好像牛头不对马嘴),把阿佐尔卡留在原地,踉踉跄跄地快步走出了食品店,大家都感到愕然;发出一片长吁和短叹。
   “多不幸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①”德国人一个个瞪大了眼,面面相觑地说道。
   我则紧跟着那位老人跑了出去,离食品店几步远,向右拐,有一条又黑又窄的胡同,两旁全是大楼。不知是什么东西触动了我,我想老人肯定拐进这胡同里去了。这里右侧的第二幢楼正在施工,四周搭着脚手架。楼房周围的栅栏墙差点没围到胡同中间,贴着栅栏墙则铺了一条供行人通行的木板路。在由栅栏墙和楼房形成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我找到了老人。他坐在木板人行道的马路边上,双肘支膝,两手托着脑袋。我挨着他坐了下来。
   “我说,”我几乎不知道怎么开口了,“阿佐尔卡死了,您也别难过啦。咱们一起走,我送您回家。要想开些。我这就去叫马车。您住哪儿?”
   老人没有吱声。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又没有过路人。他蓦地抓住我的手。
   “憋得慌!”他用嘎哑的、勉强听得出来的声音说道,“憋得难受!”
   “咱们上您家去!”我叫道,微微直起身子,想使劲把他扶起来,“您先喝点茶,再躺到床上,休息休息……我这就去叫马车。我去请大
   ①原文是用俄语字母拼写的德文。
   夫……有个大夫我认识……”
   我记不清还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倒是想站起来,但是站起了一点,又跌坐在地上,又开始用他那嘎哑的、喘不过气来的声音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我弯去,向他凑得更近些,听他到底要说什么。
   “瓦西里岛,”老人声音嘎哑,“六条……在六条……”
   他闭上了嘴。
   “您住瓦西里岛?但是,走错方向了呀;应当往左而不是往有。我这就送您回去……”
   老人没有动弹。我抓住他的胳膊;他那胳膊像死人的胳膊似的又落了下去。我注视了一下他的脸,换了摸--他已经死了。我觉得这一切恍如发生在梦中。
   这件奇遇让我着实忙了一阵,在我四处奔走的时候,我的寒热病居然不治而愈。老人的住处也终于找到了。不过,他不是住在瓦西里岛,而是住在离他死的地方不远处的克卢根公寓,住在五层楼,在楼顶,这是一个单独的套间,里面有个小小的过道屋和一个大房间,房间十分低矮,有三个类似窗子的窄缝。他住得十分寒酸。屋里的家具总共才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一张破旧不堪的旧沙发,硬得像石头,而且四处都是破洞,里面塞的麻皮都露了出来;而且连这些东西也是从房东那儿借来的。看得出来,炉子已经很久没生火了;蜡烛也找不到一根。现在,我正正经经地作如是想:这老人之所以想去米勒食品店,无非为了在烛光下坐一坐,烤烤火。桌上放着一只空空的陶制口杯和一片吃剩下来的又干又硬的面。屋里没找到一分钱。甚至找不到一件可以替换的衣服让他穿了下葬;总算有人给了他一件衬衣。很清楚,他决不会是干然一身,就这样生活,肯定有人偶尔会来看看他,哪怕难得一次呢。在抽屉里找到了他的身份证。死者原来是外国人,但却是的臣民,名叫杰里米·史密斯,机械师,终年七十八岁。桌上放着两本书:一本是简明地理,一本是俄文版的新约圣经,圣经页边的空白处,用铅笔写满了字,还有不少指甲掐的印痕。我把这两本书要来了。我问了房客和房东--对他的情况谁也说不清。这座公寓的房客很多,几乎都是工人和做小手艺的,还有些是当二房东的德国娘们,她们转租房屋,兼管包饭和提供家务照料。这座公寓的总管出身贵族,他对这个过去的房客也说不出多少情况,只知道这套住房的月租金六卢布,死者在这里住了四个月,但是,最近两个月的房租分文未交,因此只得请他搬家。当我问到是不是有人常来看他时,谁也无法对此作出令人满意的答复。公寓很大,人来人往,到这艘柳亚方舟①来的人还少得了吗,谁记得住那么多呢。有个看门的,在这座公寓里干了五六年了,他大概能够说出些什么来,但是两周前他回老家了,可能要待一阵子,他找了个替工,是他侄子,是个年轻小伙子,可是他连一半房客也没认全。我也说不准,这样东问西问,到头来得到了什么结果;但最后还是把老头埋了。这些日子,我除了东奔西跑地瞎忙活以外,还去了趟瓦西里岛六条,可是到那里以后,我不禁哑然失笑:在六条,除了一排平平常常的房子以外,我还能看到什么呢?“但是,”我想,“老人临死时干吗要提到六条和瓦西里岛呢?该不是说胡话吧?”
   我端详了一下人去楼空的史密斯的住房,一着倒颇中意。便把它租了下来。主要是房间大,虽然顶棚低矮,因此,起初,我老觉得脑袋会碰到天花板似的。然而很快也就习惯了。每月六卢布上哪去租更好的房子。这套独门独户的套间吸引了我;剩下的问题就是去找一名佣人,因为没有佣人是根本住不下去的。起初,看门人答应每天起码来一回,如果有事急需帮忙,他就来帮我做点事。我想:“谁知道呢,也许会有人来打听老人的情况也说不定的!”但是他死后过了五天,仍旧无人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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