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专场>> 现实百态>> 陀思妥耶夫斯基 Fyodor Mikhailovich Dostoevsky   俄罗斯 Russia   俄罗斯帝国   (1821年11月11日1881年2月9日)
脆弱的心
  在同一个屋顶之下,同一套住房之中,同一个四屋楼上,住着两个年轻的同事:一个叫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涅菲杰维奇,另一个叫瓦夏·舒姆科夫……当然,作者觉得有必要向读者交代清楚,为什么一个主人公用全称,姓、名和父称一点不缺,而另一个却以小名称呼,目的无非是不让人以为这种写法不严肃,过份亲热、随便。但是,要达到这一目的则需要事先交代人物的身份、年龄、官衔和职务,甚至要描述他们的性格。许多作家都是这么做的。但本小说作者为了避免雷同(可能,某些人会认为这是出于狂妄),决定直接从人物的行动写起,说完这点开场白,作者就开始讲起来了。
脆弱的心-1
  在同一个屋顶之下,同一套住房之中,同一个四屋楼上,住着两个年轻的同事:一个叫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涅菲杰维奇,另一个叫瓦夏·舒姆科夫……当然,作者觉得有必要向读者交代清楚,为什么一个主人公用全称,姓、名和父称一点不缺,而另一个却以小名称呼,目的无非是不让人以为这种写法不严肃,过份亲热、随便。但是,要达到这一目的则需要事先交代人物的身份、年龄、官衔和职务,甚至要描述他们的性格。许多作家都是这么做的。但本小说作者为了避免雷同(可能,某些人会认为这是出于狂妄),决定直接从人物的行动写起,说完这点开场白,作者就开始讲起来了。
   除夕那天晚上,约莫六点钟的时候,舒姆科夫回家来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原来躺在床上睡觉,这时已经醒来。他眼睛半睁半闭地望了望自己的朋友,发现朋友穿着一套极其讲究的便服和一件干干净净的胸衣。这样的打扮自然使他大吃一惊。“他这么打扮是到哪里去呢?再说,中饭他也没在家里吃呢!”舒姆科夫此时已经点燃蜡烛,于是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马上猜到:他的朋友想用一种突然的方式,将他唤醒。果然,瓦夏咳嗽了两下,在房里来回走了两趟。他本想走到房角里的火炉旁装烟抽,却无意之中让烟斗从手中掉到了地上。阿尔卡季·伊凡诺夫忍不住暗暗发笑。
   “瓦夏,收起您的那一套鬼把戏吧!”他开口说道。
   “阿尔卡沙,你没睡着?”
   “真的,我说不清楚,好像我觉得我没睡着。”
   “啊呀,阿尔卡沙!你好,亲爱的!喂,老兄!喂,老兄!
   ……你不知道我要告诉你什么好消息吧?”
   “根本不知道。你快过来!”
   瓦夏好似正在等他叫唤,立即走了过去,万万没有料到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会对他恶作剧。他非常灵活地抓住瓦夏的两手,往后一拧,把瓦夏压在自己的身下,然后就像通常说的那样,开始“掐”他。看来,这样做给天性快活的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带来了无比的满足。
   “逮住啦!”他大声嚷叫,“逮住啦!”
   “阿尔卡沙,阿尔卡沙,你在干什么呀?放开,看在上帝的面上。快放开,把我衣服弄脏啦!……”
   “没必要!你要衣服干什么?你为什么这么轻易相信别人,自投罗网呢?快说,你去哪里了,在哪里吃的中饭?”
   “阿尔卡沙,看在上帝的面上,快快放开我!”
   “在哪里吃的饭?”
   “这事我正想讲给你听呢。”
   “那就快讲呀!”
   “你得先放开我嘛。”
   “不,你不讲,我就不放。”
   “阿尔卡沙,阿尔卡沙!你明白不明白,这样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行!”气力不大的瓦夏大声叫喊,拚命挣扎,想从朋友结实有力的手中挣脱出来。“你知道,有这么回事!……”
   “什么事?……”
   “这种事一讲出来,就会有失身份,不行,怎么也不能讲。讲出来会让人发笑的,其实这种事根本不可笑,而且是很重要的。”
   “去你的吧,管它什么重要不重要呢!亏你想得出!你快给我讲讲,让我也好笑一笑,至于什么重要的事,我倒并不想听。不讲,您还算不算是我的朋友?你告诉我,你还是不是我的朋友?说呀!”
   “阿尔卡沙,饶了我吧,不能讲呀!”
   “我不要听你这一套……”
   “喂,阿尔卡沙!”瓦夏开始说起来。他横躺在床上,用尽一切办法,想让自己的话显得非常重要。“阿尔卡沙,好吧,我就说,不过……”
   “不过什么?”
   “我订婚了!”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就把瓦夏当成婴儿一样,双手抱住,尽管瓦夏个子并不矮,而是相当高,只是瘦一点而已。然后非常灵活地抱着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样子像是哄他睡觉似的。
   “好啦,我马上用襁褓把你这个未婚夫包起来,”他反复说道。但是看到瓦夏躺在他的手中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说时,他马上省悟过来,觉得这种玩笑看来开得太过份了,于是将瓦夏放到房间的中间,用极其真挚而友好的方式吻了吻瓦夏的面颊。
   “瓦夏,你没生气吧?……”
   “阿尔卡沙,你听我说……”
   “好啦,这是为了过新年。”
   “我倒没有什么。你为什么这么疯疯癫癫,活像个风流浪子?我对你说过多少次:阿尔卡沙,这并不风趣,根本没有风趣可言!”
   “唔,你没生气吧?”
   “我倒没有什么。我什么时候生过谁的气呢!你明白吗,你使我很难过!”
   “我怎么使您感到难过呢?”
   “我来找你,是把你当朋友,我怀着满腔热情,想在你面前推心置腹,把我的幸福事全讲给你听……”
   “什么幸福事?你怎么不说呢?”
   “好吧,我说,我要结婚啦!”瓦夏很恼火地回答,因为他真的有点生气了。
   “你!你要结婚啦!这是真的吗?”阿尔卡沙拚命狂叫,“不,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又是说,又是泪流满面的!……瓦夏,你是我的小瓦夏,我的小儿子,够了吧!莫非真有这么一回事?”于是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又朝他奔过去,与他拥抱。
   “喂,你明白吗,为什么我要结婚?”瓦夏说道,“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这一点我清楚。我来找你是心里充满了高兴和喜悦的,可忽然间,我却得横躺在床上打滚,有失尊严地向你坦露我心里的全部喜悦和兴奋!……你明白,阿尔卡沙,”瓦夏似笑非笑地继续说道,“你知道,这有多滑稽,多可笑!此时此刻我简直不像我自己了。我不能贬低这件事的重要性,……你居然还问我:她叫什么名字?我向你发誓: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回答你。”
   “对呀,瓦夏,你为什么不吭气呢?你要是早一点把一切都告诉我,我就不会恶作剧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嚷道,他真心诚意地感到后悔莫及了。
   “好,算了,算啦!你知道,我这是……你知道这一切是因为我心肠好。你看我现在也感到恼火,因为我不能对你像我心里想的那样,把一切情况都讲给你听,使你高兴,让你愉快,好好地对你讲清楚,体体面面地让你了解……真的,阿尔卡沙,我非常爱你,没有你,我觉得我就不会结婚,甚至根本不会活在这个世界上!”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是特别容易动感情的人,他听着瓦夏的一番话,又是哭,又是笑。瓦夏也是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两人又重新拥抱起来,把刚才的不快忘到九天云外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呀,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你全讲给我听吧,瓦夏!老弟,原谅我吧,我受到震动,完全震晕了,就像遭到雷击一样,天啦!”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叫了起来,甚至毫不怀疑地望了望瓦夏的脸庞,“不,老兄,不,是你胡编乱造的,是你瞎想出来的,你在撒谎!”但是。他发现瓦夏的脸上容光焕发,一副肯定就要结婚的样子,而且要越快越好时,他马上扑到床上,高兴得开始在床上连连翻跟斗,闹腾得四面墙壁都要抖动起来似的。
   “瓦夏,坐到这儿来!”他终于坐在床上,喊道。
   “老弟,我真的不知道从何说起!”
   两人高兴得激动起来,你看我、我看你地相互对望着。
   “她是谁呢,瓦夏?”
   “阿尔捷米耶夫家的!……”瓦夏说道,那声音由于感到幸福而显得软弱无力。
   “不是吧?”
   “唔,我以前曾经对着你的耳朵小声讲过他们的情况,后来我就停止讲了,可你一点也没有注意。哎呀,阿尔卡沙,瞒着你我花了多大的力气啊!我是害怕,害怕说呢!我的天哪,我的天!我心想一切都可能打乱,可你知道,我已堕入情网!你看,就是这么回事。”他开始说了起来,但是由于激动,他不时说说停停。“她曾经有过一个未婚夫,一年以前突然不知为什么,被派到哪里出差去了。我也认识他,真有这么一个人,愿上帝与他在一起!唉,他一去就音信杳然,消失了。于是他们就一直等呀,等呀,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四个月前,他突然结婚回来了,而且根本没上他们家去过。粗暴!卑鄙!出来替他们说话的,竟然一个也没有!她成天哭呀,哭个不停,怪可怜的,于是我就爱上了她……再说,我本来早就是爱她的,而且一直爱着没有改变!这时我就开始安慰她,经常去看她……真的,我也不知道这事是怎么发生的,不过,她是爱上我了。一个星期以前,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哭了,痛哭嚎啕,哭得很伤心,随后就把一切都对她说了,我说我爱她,总而言之,什么话都说了!……可她说‘我自己也准备爱您,华西里·彼得罗维奇,可是我是个贫穷的姑娘,您可不要笑话我,我任何人都不敢爱。’唔,兄弟,你明白吧!你明白吗?……我们马上就口头订了婚。我翻来复去地想,左思右想,我说:怎么对妈妈说呢?她说:‘难,您等等再说。她怕,现在还不会把我交给您。’说着说着她自己哭了。今天我没有告诉她,就去对老太太说了。丽扎卡跪在她面前,我也跪下了……好,她给我们祝福了。阿尔卡沙,阿尔卡沙呀!你是我的亲人,我们将生活在一起。不!我同你无论如何也永不分离开。”
   “瓦夏,不管我怎么看你,我都不相信,不知怎的我总不相信,我向你发誓!的确,我总是觉得……你听着,你怎么就要结婚了呢?……我怎么就不知道呢,啊?真的,瓦夏,我得向你坦白承认,老兄,我自己也想过结婚。可现在你倒是要结婚了,这反正是一样的!好吧,祝你幸福,愿你幸福!……”
   “老兄,现在我心里很甜蜜,心情很轻松……”瓦夏说道。他激动地站起来,在房里大步走来走去。“不是真的吗?不是真的吗?你不是也有这种感觉吗?当然,我们将要过着贫苦的生活,但是我们将会是幸福的。你知道这不是痴人说梦的空想,你知道我们的幸福不是从书本上抄来的,我们会真正幸福的!……”
   “瓦夏,瓦夏,你听我说!”
   “说什么?”瓦夏站立在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面前说道。
   “我有一个想法,但是我好像有点害怕对你说出来!……请你原谅我,同时请你解决我的疑虑。你将来靠什么为生呢?你知道,你要结婚,我非常高兴,当然很高兴,而且高兴得自己都无法控制了,但是,你将来靠什么来生活呢?啊?”
   “啊呀,天哪,我的天!你怎么啦,阿尔卡沙!”瓦夏说道,带着满脸的惊讶看着涅菲杰维奇。“你真是这么想的吗?当我向老太太明确说出一切的时候,老太太两分钟都没想就答应了我的求婚要求。你应该问,他们是靠什么生活的?你知道,三个人一年才五百卢布,因为老太太的老伴故去以后,全部养老金就这么多。她要活,加上老太太,还有一个小弟弟,小弟弟上学也得从这些钱里开支学费。你看他们就是这样生活的!只有你我和他们比起来才是资本家呢!你看吧,要是明年年景好,我说不定可以积攒起七百卢布呢!”
   “瓦夏,你好好听着。你要原谅我。我……我老是想,但愿这事不被破坏掉,什么七百卢布?只有三百呢……”
   “三百!……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那里呢?你忘了吗?”
   “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老弟,你知道这件事还不肯定呢。这不像那三百卢布薪金那么有把握,那里面的每一个卢布都是始终不渝的朋友。当然罗,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甚至可以说是一位伟大的人物,我尊重他、理解他,他地位那么高,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喜欢他,因为他喜欢你,而且给你工钱,他本来是可以不出这笔钱的,而直接给自己派一个官员就是了,不过,你自己会同意的,瓦夏……你再听我说吧,我可不是胡说八道。我认为在整个彼得堡,找不出一枝你这样的笔,你的字写得好,我自愧弗如,”涅菲杰维奇不无赞叹地说道,“但是,愿上帝保佑,千万别出意外!万一不喜欢你呢,万一你不中他的意呢,万一他的事业停办呢,万一他另外找到人呢?总之,这类可能发生的事还少吗?你知道,就是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这个人可能在,也可能溜走呢!瓦夏……”
   “你听着,阿尔卡沙,你知道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头顶上的天花板就会塌下来……”
   “唔,那当然,当然……我倒是没有什么要紧……”
   “不,你听我说,你好好听着,你看得出来,他可能以某种方式把我甩掉……不,你只要好好听着,听着。你知道我向来勤勤恳恳,忠于职守,你知道他为人善良,他今天,阿尔卡沙,他今天还了我三十个银卢布呢!”
   “真的吗,瓦夏?是给你的奖赏吗?”
   “什么奖赏啊!从他自己口袋里掏的。他说,老兄,你五个月没领钱啦,你愿意,就拿着吧!他还说,‘谢谢你,谢谢!我很满意……’真的!‘他说,你总不能白白地为我干活嘛!’真的!他就是这么说的。我的眼泪水都出来了,阿尔卡沙。主啊!
   “瓦夏,你听着,那些文件你写完了没有……”
   “不……还没写完。”
   “瓦……西卡!我的天使!你干什么事去了呢?”
   “阿尔卡季,你听着,没关系,还有两天期限,我来得及……”
   “你怎么没抄呢?……”
   “好,这就抄,你瞧,这就抄!你带着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望着我,使我的五脏六腑都翻转来啦,我的心在痛呢!怎么?你老是这么折磨我呀!动不动就大喊大叫:哎呀呀!你说说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吧,我会写完的,真的会写完的……”
   “要是你写不完,怎么办?”阿尔卡季跳起来,大声嚷叫,“他今天还给过你赏钱呢!你马上就要结婚……哎呀呀!……”
   “没关系,没关系,”舒姆科夫也嚷了起来,“我现在就坐下来写,我立刻就坐下来抄写,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你怎么对这事如此马虎!瓦西卡?”
   “哎呀,阿尔卡沙!我能坐得下来吗?我以前是这个样子吗?现在就是在办公室我也坐不住,因为我的心受不了……哎呀!哎呀!我今夜坐一整夜,明天再坐一个通宵,后天再坐一个通宵,我一定能写完的!……”
   “还剩下很多吗?”
   “别妨碍我,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别妨碍我,给我闭嘴!……”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跟前,坐了下来。后来他突然想要起身,但想起这会妨碍抄写,于是又坐了下来,尽管他激动得坐不下来。看得出来,刚才的那个消息使他极为震动、最初的高兴劲儿还没来得及在他身上沸腾。他望了舒姆科夫一眼,舒姆科夫也望了他一眼,对他笑了笑,还竖起一个手指头,对他做威胁动作。后来就可怕地皱起眉头(似乎他的全部力量和工作的成败都取决于此)两眼直盯着稿纸。
   好像他还没有克服自己的激动,笔尖换了一个又一个,身子坐在椅子上转来旋去,安顿好后又开始抄写,但是他的手颤抖不已,写不下去。
   “阿尔卡沙!我对他们说过你的,”他突然嚷叫起来,似乎是刚刚记起来的。
   “是吗?”阿尔卡季叫道,“我刚才还想问呢!唔!”
   “好啦!我以为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看,全怪我自己。本想不写完四大张决不说话的,可全忘记了。我老是想起你和他们。老兄,我好像写不下去了,老在回想起你们的事……”瓦夏微微一笑。
   沉默了一会儿。
   “呸!笔尖多糟糕啊!”舒姆科夫嚷叫起,气得用笔尖敲桌子。他于是抓起另一个笔尖。
   “瓦夏!你听着!一句话……”
   “喂,快点说嘛,这是最后一次了。”
   “你还有许多没抄吧?”
   “哎呀,老兄!……”瓦夏皱起眉头,好像世界没有什么比这个问题更可怕,更要命的了。“很多,多得要命呢!”
   “你知道,我原来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没有,已经没有啦,写吧!”
   “喂,到底是什么想法?什么?”
   “现在已经六点多了,瓦西卡!”
   这时涅菲杰维奇微微一笑,狡猾地向瓦夏挤了一下眼睛,不过还是有点胆怯,不知道瓦夏对此作何反应。
   “唔,你说什么呀?”瓦夏说道,他已经完全停下抄写,直望着他的两眼,甚至因为等待而脸色都变白了。
   “你知道是什么吗?”
   “看在上帝的面上,你说是什么呀?”
   “你知道是什么吗?你很激动,干不了许多啦……等一等,等一等,你等一下,等一下,我看哪,我看你听一听吧!”涅菲杰耶维奇高兴得从床上跳了起来,说道。他打断了开口说话的瓦西卡的话,全力阻止他反驳。“首先需要安静下来,需要打起精神,是这样吗?”
   “阿尔卡沙!阿尔卡沙!”瓦夏从围椅上跳起来嚷道,“我要熬它一整夜,真的要坐它个一通宵!”
   “对,对!不过,到天亮时你会睡着的……”
   “我不会睡着的,无论如何也不能睡……”
   “不,不行,不行!当然你会睡着的,到五点的时候你就去睡吧。八点我叫你。明天是节日,你可以坐下来,写一整天……然后还有一夜。对了,你还剩下很多吗?……”
   “你看,就这么多!……”
   高兴和期待的心情使瓦夏浑身发抖,他指了指一个笔记本。
   “瞧吧!就是这么些……”
   “你听着,老兄,这并不多嘛……”
   “我亲爱的,那里还有呢,”瓦夏怯生生望着涅菲杰维奇说道,好像去不去过节的问题,全靠他来解决。
   “多少?”
   “两……印张……”
   “好啦,这算什么呢?喂,你听着,我们来得及写完的,一定来得及的!”
   “阿尔卡沙,”
   “瓦夏,你听着!现在快到新年了,家家都要团圆,你我只是两个无家无室的人……呜!瓦西卡!……”
   涅菲杰维奇搂住瓦夏,像雄狮一样,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
   “阿尔卡季,决定了!”
   “瓦西卡,我刚才正想讲这个呢。你看,瓦西卡,你真是我的笨蛋!你听着,你听着!你知道……”
   阿尔卡季张着大嘴停了下来,因为他高兴得说不下去了。瓦夏抓住他的两肩,望着他的一双眼睛,嘴巴动来动去,似乎他想代替阿尔卡季把话说完。
   “好吧!”他终于说出话来了。
   “今天就把我介绍给他们!”
   “阿尔卡季!我们到那里喝茶去!你知道什么吗?你知道什么吗?我们甚至不坐到过新年,我们早一点离开!”瓦夏真正受到了鼓舞,叫了起来。
   “也就是两个小时,不多也不少!……”
   “然后到写完再见面!……”
   “瓦西卡!”
   “阿尔卡季!”
   三分钟之内,阿尔卡季已经穿好了礼服。瓦夏则只是洗了洗,没有换衣服,因为他还忙着回来抄写。
   他们匆匆忙忙走到大街上,一个比一个高兴。他们从彼得堡方面朝科洛姆纳走去。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精神抖擞,迈着有力的步伐,使人仅凭他的步伐就可以看出他为越来越幸运的瓦夏而感到无比的高兴。瓦夏则迈着较小的步子,但并不失去尊严。恰恰相反,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还从未见过瓦夏如此光彩照人,他此时此刻似乎对瓦夏更多了一分尊重,至于读者迄今还不知道的瓦夏生理上的某种缺陷(瓦夏的身子有点歪),以前总是在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善良的心里引起深深的同情,现在更加促使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对他产生了深深的爱怜。当然,朋友此刻对他怀有的这种特殊怜惜的感情,瓦西卡是受之无愧的。幸福感使得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几乎想哭,但是,他克制住了。
   “往哪儿走,往哪儿走,瓦夏?走这里过去近一些!”他看到瓦夏打算往沃菲涅申斯基教堂方向拐时,尖声叫了起来。
   “闭嘴,阿尔卡沙,住嘴!……”
   “往右走,近一些,瓦夏。”
   “阿尔卡沙!你知道吗?”瓦夏开始神秘地说道,那声音因为高兴而显得软弱无力了。“你知道吗?我想给丽扎卡带点小小的礼物送去……”
   “什么礼物?”
   “老兄,这里的转角处住着一位列卢老太太,她开了一家很好的商店!”
   “哦,那好吧!”
   “包头发的小帽,宝贝,包发小帽,今天我见到一顶很可爱的小包发帽。我问过,他们说这种款式法语叫马诺·列斯科①,妙极了!带子是樱桃色的,如果不贵的话……阿尔卡沙,就是贵也要买一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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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作家马塞尔·普莱沃(一六九七—一七六三)的同名小说的女主人公。
   “我看你比所有的诗人都高明,瓦夏!我们走吧!……”
   他们跑了一阵,两分钟后就进了商店。迎接他们的是一位黑眼睛的鬈发法国女人。她一见到自己的顾客,马上就变得那么快活和幸福,像顾客一样,甚至可以说比顾客还幸福。
   瓦夏高兴得很甚至想好好地吻一吻列卢太太。
   “阿尔卡沙!”他向商店大桌上的木柜里摆放着的所有精美商品扫了一眼之后,低声说道。“真奇妙!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你看,这个小巧的东西,你见过吗?”瓦夏悄悄说道,同时指着一顶可爱的小包发帽,不过不是他原来想买的那一种,因为他老远就看上了放在另一端的另一顶著名的时髦小帽。他死死盯着那一顶帽子,可以说他好像生怕别人拿走,偷走,或者担心它飞向空中,故意不落到他的手中。
脆弱的心-2
  “你看这一顶,”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指着一顶说道,“我看,这一顶最好。”
   “好呀,阿尔卡沙!你确实值得赞扬,我特别欣赏你的鉴赏力!”瓦夏这么说,显然是在狡猾地表露出他对阿尔卡沙的好感。“你的包发帽美极了,你快到这里来吧!”
   “老兄,究竟那一顶更好呢?”
   “到这里来看吧!”
   “这一顶吗?”阿尔卡季抱着怀疑的态度说道。
   但是,瓦夏已经再也克制不住了,把帽子从木架上取了下来。这顶帽子好像在长久无人问津之后,突然喜逢买主,高兴得突然从木架上自动飞了下来。它的条带、摺条和花边窸窣发响。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突然从他健壮的胸腔里发出赞叹的叫声。连列卢太太也对瓦夏报以充满赞许的微笑。列卢太太在顾客整个的挑选过程中,一直保持着自己无庸置疑的尊严和鉴赏方面的优越感,只是出于客气的考虑才保持着沉默。但她身上的一切包括目光、手势和微笑似乎都在说:对!
   您选对了,而且说明您对即将到来的幸福是受之无愧的!
   “可是你却躲在一旁卖弄风骚!”瓦夏大声嚷叫,把自己的全部感情都转移到了可爱的包发小帽上。“你故意躲藏起来,狡猾的小骗子,我的亲爱的!”接着就去吻它,不过他吻的只是它周围的空气,因为他害怕触动他心爱的宝贝。
   “真正的功勋和德政总是这么秘而不宣的,”阿尔卡季高兴地补充了这么一句。这是他从今天早晨读到的一份讽刺小报上拣来表现幽默的句子。“唔,瓦夏,怎么样呀?”
   “万岁,阿尔卡沙!你今天也说起俏皮话来了,我向你预言,正如他们所说,你会在女人中间赢得热烈的喝彩。列卢太太,列卢太太!”
   “您有什么吩咐?”
   “亲爱的列卢太太!”
   列卢太太朝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望了一眼,随即就是宽容地微微一笑。
   “您不会相信,此时此刻我有多么爱您……请允许我吻您一下……”瓦夏真的吻了一下女店主。
   必须坚决地暂时保持自己的全部尊严,不使自己在做出类似的浪荡行为之后丢脸。但是我要肯定的是:必须具有列卢太太在接受瓦夏的热吻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天生的、毫不做作的优雅和有礼。她原谅了瓦夏,她在这种情况下,多么善于表现自己的聪明和涵养啊!难道可以对瓦夏大发雷霆吗?
   “列卢太太,多少钱?”
   “这顶五个银卢布。”她正了正自己的衣服,带着新的微笑回答道。
   “这一顶呢,列卢太太?”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指着自己选的一顶问道。
   “这一顶八个银卢布!”
   “好,您等一等!好,您等一等!列卢太太,请问,哪一顶更好、更优美、更可爱?哪一顶更像您?”
   “那一顶华丽些,但您选的那一顶,则c’est plus coaquet①。”
   “好,就买这一顶!”
   列卢太太拿出一张菲薄、菲薄的纸,包上帽子,然后用别针别住。但是这张纸包上帽子似乎变得比不包帽子以前还轻。瓦夏小心翼翼地拿起包来,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她同列卢太太躬身告别,对她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然后走出商店。
   “我是个viveur②,阿尔卡沙,我生来就是乐天派!”瓦夏一边大声嚷叫,一边哈哈大笑,同时又传出一种勉强听得见的、神经质的、轻轻的笑声。他一下子跑过所有的行人,怀疑他们会压皱他那顶极其珍贵的小包发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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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精致些
   ②法语:乐天派
   “你听我说,阿尔卡季,你听我说!”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十分得意和欢快的神情。
   “阿尔卡季,我多么幸福,多么幸福啊!……”
   “瓦西卡!我也感到很幸福呢,我的亲爱的人儿啊!”
   “不,阿尔卡沙,不,你对我的爱是无限的,这我知道。但是你却不能体会到我此时此刻心情的百分之一。我的心充满了,我是满怀啊!阿尔卡沙!这种幸福,我受之有愧!对此,我深有所感,为何对我如此厚爱,”他用充满着无声的呜咽的声调说,“我做了什么呢,你告诉我吧!你看看吧,有多少人,多少眼泪、多少痛苦,多少没有节日的平庸生活啊!可我呢!我却有着一位这样的姑娘爱着,我……你马上就会见到她的,你自己会对她高尚的心给予足够的评价的。我出身低微,现在我却挣来了一官半职,有了一份独立的收入——薪水。我生下来就带着生理的缺限,身子有点歪。你看,她却恰恰爱上了我。今天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对我也是那么体贴,那么关心,那么彬彬有礼。他很少同我说话,但今天却走近我身边说:‘喂,瓦夏(他真的叫我瓦夏呢)你过节该痛痛快快吃点、玩玩吧?’
   “‘对,对,大人,不过,我还有活要干,’说完我鼓起勇气又说,‘也许,我会玩一玩、乐一乐的,大人!’我真的对他这么说了。他马上给了我一点钱,还随后对我说了两句话。老兄,我当时哭了,真的眼泪双流,好像他受到了感动,拍拍我的肩膀,说:‘把现在的这份感情,永远保存下去吧……’”
   瓦夏突然不作声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则转过身去,也掏出手帕,擦去了一滴眼泪水。
   “还有,还有……”瓦夏接着往下说去,“这一点我还从来没有对你说过,阿尔卡季……阿尔卡季!你对我的友谊,使我感到非常幸福,没有你,我无法活在世上。不,不,你什么也别说,阿尔卡沙!让我握握你的手,让我谢……谢……你!……”瓦夏又一次没能把话说完。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想直接抱住瓦夏的颈脖子,但是他们当时正在横过街道,几乎就在他们的耳边响起了几声尖叫“快过去,快过去!”于是两个人又是惊吓又是激动地迅速跑到了人行道上。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甚至对此感到高兴。只是因为这时候的情况特殊,他才肯对瓦夏的倾吐感激之情,表示原谅。他本来对此是很生气的。他觉得迄今为止,他为瓦夏做的事太少。而在瓦夏开始对他所作的区区小事表示感激时,他甚至有点感到羞愧!但是整个生活还在前面,来日方长,这么一想,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才比较畅快地舒了一口气。……
   那一家几乎停止等待他们两个了。证据就是他们已经坐下来喝茶。啊,确实,有时候老年人比青年人,特别是毛躁的青年人,目光更为敏锐。你知道丽扎卡刚才还在极其严肃地对大家说他们不会来了。“不会来了,妈妈。我的心已经感觉到:他们不会来了。”可她妈妈却老是说她心里的感觉恰恰相反:他一定会来的,他会坐不住跑来,他现在已经没什么公务要办,何况又是除夕呢!丽扎卡开门时都完全没有料到,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迎接他们时她紧张得连气都出不来了,一颗心突突地直跳,就像一只刚逮住的小鸟。她满脸绯红,红得像颗小樱桃,而她本来就是活像樱桃的。我的天哪,多么出人意外!一声高兴的“啊呀?”从她的嘴里飞了出来。“骗子!你是我的亲爱的!”她抱住瓦夏的颈脖子,尖声嚷叫……但是,她的惊讶,她突然感到的羞臊,你是可以想象得到的: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就站在瓦夏的身后,他有点惊慌失措,似乎希望藏到瓦夏的后面。应该承认他同女人在一起,总是感到不自在,甚至很不自在,甚至有一次……这事以后再说。您设身处地替他想想吧,其实这里并没有什么可笑的东西。他站在前厅里,穿着套鞋、大衣,头上戴一顶大耳风帽,这顶帽子他已经匆匆忙忙脱下了。一条编得很蹩脚的黄围巾,非常草率地缠在脖子上,为了取得好一点的效果,还是从后面围去的。所有这些东西都需要解开来,尽快地脱下,才能比较方便地与人见面,因为没有一个人不希望体体面面地与人相见的。可是这时的瓦夏却令人丧气、讨厌,尽管他还是那个可爱、善良的瓦夏,但毕竟令人讨厌、残忍!“你看,”他嚷叫道:“丽扎卡这就是我的阿尔卡季!怎么样?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快拥抱他、吻吻他吧,丽扎卡,先吻一吻,将来更了解以后,你自己会热烈地吻他的……”唔,怎么样?我问你,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当时该怎么办好?围巾他还只解下一半呢!真的我有时甚至为瓦夏的过份热情而感到难过,当然,这表示他的心地善良,但……叫人感到多不自在,多难堪啊!
   最终他们走进来了。老太太能和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认识,感到说不出的高兴。他已经听过他不少的情况,她……但她没有把话说完。房里响亮地响起的一声‘啊呀’,就把她说了一半的话打断了。我的天啦!丽扎卡站在突然打开的一顶包发帽前,极其天真的抄起两只小手,微笑着……我的天啊,为什么列卢太太的店里没有一顶更好的包发帽呢!
   哎呀,我的天哪!您到哪里去找到更好的包发小帽呢?这顶已经很不错了!您哪里还能找到更好的呢?我这是认真说的!情人们的这种态度,甚到引起过我某种程度的愤怒,使我感到有点难过。好吧,你们自己看看吧,先生们,看看有什么东西比这顶象征爱情的小包发帽更好呢!好,你们仔细看看吧……不,不,我的责备是多余的。他们都已同意我的看法:这是一时的迷误,短暂的糊涂,感情的冲动。我准备原谅他们……您还是看看吧……先生们,请你们要原谅我老是说包发小帽:它是网状纱做的,非常轻巧,一条宽宽的樱桃色带子,包着花边,穿过帽顶和摺子之间,后面还有两条又宽又长的带子,一直垂到后脑下面,垂到脖子上……只是需要把整个小帽稍稍戴到后脑勺上,好,您就瞧吧,瞧完以后,我再来问您!……我发现您没有看!……您好像看不看都无所谓!您朝另一个方向仔细看看吧……您会看到有两颗珍珠似的大眼泪煞那间出现在黑如松脂的小眼睛里,在长长的睫毛上颤抖了一会儿,然后滴落到与其说是列卢太太的艺术品的网状纱上,不如说是在空气中……于是我又感到伤心,因为这两滴眼泪水根本不是为包发小帽而流出来的!……不!在我看来,送这种东西作为礼品,需要保持冷静。只有那样才能真正地珍视它!先生们,我承认我总是在为包发小帽讲话!
   瓦夏和丽扎卡,老太太和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坐了下来,开始交谈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的表现十分得体。我很高兴给他以正确的评价。甚至很难料到他会如此。他三言两语提到瓦夏以后,非常及时地就谈起他的恩人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来了。他的话说得很聪明,很巧妙,使得谈话一个小时还没谈完。需要看到的是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多么巧妙,多么有分寸地提到了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的某些特点,而这些特点与瓦夏有着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因此连老太太也听得出了神,简直听入迷了。她自己也承认这一点。她故意把瓦夏叫到一旁,告诉他说他的朋友是一个顶好、顶好、顶可爱的青年人,主要是一位这么认真、严肃的青年人。瓦夏高兴得几乎哈哈大笑。他想起了严肃的阿尔卡沙前不久还在床上折腾过他一刻钟呢!后来老太太给瓦夏使了个眼色,叫他跟着她悄悄地、小心翼翼地走到另一间房里去。应该说,她这么做对丽扎卡有点不好。由于过度兴奋,老太太不自觉地违背了丽扎卡的意愿,突然想起来要把丽扎卡为瓦夏准备的新年礼物,偷偷地拿给瓦夏看。这是一个用小珠子和金丝线缝成的钱包,上面有个很精美的图案:一面绘的是一只极其迅速地奔跑的鹿,神态非常自然,栩栩如生,妙极了!另一面是一位著名将军的肖象,也是绘得神形毕肖,像极了。瓦夏高兴的神情,我就不说了。与此同时,客厅里的时间,也没有白过。丽扎卡迳直走到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的身旁。她抓起他的两手,正在向他道谢。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马上猜到了:她是谈她最最珍贵的瓦夏。丽扎卡深为感动。她已听说过,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是她未婚夫真挚的朋友,他很喜欢瓦夏,常常关照他,时时处处给他出主意,想办法,她,丽扎卡实在不能不对他表示感谢。她无法控制她的感激之情,她希望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最终会喜欢她,即便是像喜欢瓦夏的一半也好。后来她开始详详细细地询问,瓦夏是否珍惜自己的健康,对于他的性格暴躁、不善于知人论世,表示出某种耽心,她说她将按照宗教的要求,随时关照他,保护和抚慰他,最后,她希望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不仅不抛弃他们,而且甚至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我们三个人将像一个人一样生活!”她怀着极其幼稚的兴奋心情大声嚷道。
   但是,必须动身的时候到了。当然,他们拚命挽留,但瓦夏坚决表示:不行。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也出来证实,的确不行。他们自然追问为什么,瓦夏马上公开,说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交给他一件急事,需要后天早晨完成,要命的是这件事不仅没有完成,而且甚至根本没有动手。老太太一听,不禁叫了一声‘啊呀’,丽扎卡则简直吓坏了。她惊慌失措,甚至要赶瓦夏快走。但最后的一吻根本没有因此而减色,虽然短了点,仓促了点,但却因此而显得更加热烈,更加亲切。最后他们分手告别,两个朋友便动身回家去了。
   刚刚走到大街上,他们两个马上就开始相互倾吐自己得到的印象。事情也应该如此。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对丽扎卡简直喜欢得要死,这一点不告诉幸运儿瓦夏本人还能告诉什么人呢?他正是这么做了。他没有感到羞愧,而是立刻向瓦夏承认这一切。瓦夏哈哈大笑,简直高兴得要命。他甚至表示这根本不是多余,而且今后他们会成为更好的朋友。“你猜中了我的心,瓦夏,”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说道,“对!我爱她,就像爱你一样。她也将是我的天使,就像是你的一样。你们的幸福也传到了我的身上,也温暖着我。她也将是我的女当家,瓦夏,我的幸福也将握在她的手中。她怎么待你,也让她怎么待我就是了。对,我对你的友情,也就是对她的友情。在我的心目中,你们现在是不可分割的。只是我原本只有你一个朋友,现在我有两个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由于感情过于激动,说不下去了。他的话也深深地打动了瓦夏的心。问题是瓦夏从来没有料想到阿尔卡季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般地说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不善于言辞,也根本不爱好幻想。可现在他却立刻浮想联翩,投进了最快活、最新颖、最为色彩斑斓的幻想之中!“我将保护你们俩,安慰你们,”他又说了起来。“第一,瓦夏,我将为你所有的孩子洗礼,一个也不漏过;其次,也要为你,瓦夏的前途奔忙。要制办家俱,租赁住房,让她,还有你和我,都得有一个单间。你知道吗,瓦夏,明天我就跑去看门牌号码。三间……不,两间我们就够了。我甚至在想,我今天说的尽是胡说八道,钱会弄得到的,没问题!我一望见她的眼睛,我就盘算好了,钱是够用的。一切都为了她!哎呀,我们一定好好工作!瓦夏,现在可以冒冒险,付它个二十五卢布的房租钱。老兄,房子就是一切!有了几间好房子……人就马上变得快活起来,也就会有美丽的幻想出现!其次,丽扎卡将作为我们共同的出纳,一个多余的戈比也不用!现在就让我跑到酒馆里去!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呢?我怎么也不会去的!这里还会有点额外的收入和奖赏,因为我们一定会勤奋工作的,就像老牛耕地一样拚命地干!……喂,你想象一下,”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的声音由于高兴而变得无力了,“说不定会出人意料地给我们三十或二十五个卢布呢!……你知道,不管它是不是奖赏,都得买包发帽、围巾、袜子!她一定会给我织一条围巾的,你看,我的这一条多不好看,黄黄的,多讨厌,它今天使我出尽了洋相!瓦夏,你今天真好,把我介绍给他们,可我却尴尬极了……问题还不全在这里!你看见了没有,今天的用费全由我负责!我不是要给你送点小小的礼品吗?这是一种荣幸,也是你给我的一点面子……你知道,我的赏钱是跑不了的:难道把它交给斯科罗霍多夫吗?它在这个高个子的口袋里也不会放多久。老兄,我给你买银匙子,漂亮的刀子,不是银质的,而是顶好顶好的刀子。”“还要买一件坎肩,给自己用的,我不是要当男傧相吗?不过你现在得在我这儿呆着,好好地呆着,由我管着你,老兄,今天、明天,整夜我都带着棍子站着看守你,强迫你干活:快点干完,快点干完,老兄,快干呀!以后我们就幸福了:我们玩洛托牌去!……每天晚上我们都将坐在一起,唔,真好!呸,真见鬼!恼火的是我帮不上你的忙。本想替你把活都干完就好了……为什么我们的笔迹不一样呢?”
   “是呀!”瓦夏回答说,“是呀!要抓紧才行。我想,现在快十一点了,得抓紧干……干起来!”说完以后,瓦夏老是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又热情洋溢地插上几句,打断对方友好情谊的发泄,总而言之,他显得欢欣鼓舞,但他突然变得温和起来,不再说话了。他几乎是在街上跑着走的。似乎有一个什么沉重的思想,突然使他发热的脑袋冷却下来了,似乎他的整个心脏都紧缩起来了。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甚至开始感到不安了。他迅速提出的问题,几乎没有得到瓦夏的回答。瓦夏有时用一两句话搪塞一下,有时则发出往往是与事情全然无关的感叹。“瓦夏,你到底出什么事啦?”阿尔卡季奇·伊凡诺维奇好不容易赶上他嚷道,“难道你这么不安吗?……”“哎呀,老兄,别扯淡啦!”瓦夏回答时甚至有点恼火。“瓦夏,别泄气,算了,”阿尔卡季打断了他的话,“再说我多次见过你在更短的时间里抄写过更多的东西……你怕什么!你简直是天才!至少你还可以加快书写的速度,这又不是拿去铅印的。你来得及的!……你现在这么激动,心不在焉,写起来会吃力得多……”瓦夏没有回答,或者含含糊糊自言自语。两个人怀着惊慌的心情,跑到了家里。
   瓦夏马上坐下来抄写。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平静下来,轻轻地脱去衣服,躺到床上,两眼一直盯着瓦夏……“他怎么啦?”他自言自语,同时望着瓦夏变白的脸庞、他发红的眼睛和他每个动作中表现出来的焦躁不安。“他的手也在抖动……呸,你真是!要不要劝他睡一两个小时呢,就是把烦恼睡过去也好嘛。”瓦夏刚刚写完一页,他抬起两只眼睛,无意之中望了阿尔卡季一眼,马上垂下眼帘,又拿起笔来。
   “听我说吧,瓦夏,”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突然开口说话,“你稍稍睡一会儿不是更好吗?你看,你简直像打摆子似的……”
   瓦夏很生气地,甚至很凶恶地望了望阿尔卡季,没有回答。
   “你听着,瓦夏,你到底要对自己怎么办呀?”
   瓦夏马上醒悟过来了。
   “喝点茶好吗,阿尔卡沙?”他说道。
   “怎么?为什么?”
   “可以提神!我不想睡觉,我不去睡觉!我要一直写下去。现在喝点茶休息休息,最困难的时刻就会过去的。”
   “好,瓦夏老兄,太妙了!正是应该这样,我本想提议这么干呢。我感到惊讶的是为什么我的脑袋就没想到。不过,你知道吗?玛夫娜是不会起来的,她无论如何是不会醒来的……”
   “对……”
   “没关系!”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赤着脚从床上跳下来,嚷道。“我自己去烧茶炊。难道我是头一回干吗?……”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跑进厨房,开始摆弄茶炊。瓦夏则仍在抄写。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穿好衣服,除了放好茶炊之外,还跑到面包店里买点吃的,让瓦夏好消夜。一刻钟以后,茶炊摆到了桌子上。于是他们开始喝茶,但话却总是谈不起来。瓦夏老是心不在焉。
   “你看,”他似乎清醒过来,终于开始说话了,“明天还得出去拜年呢……”
   “你根本不必去。”
   “不,老兄,不行,”瓦夏说道……
   “我代你签个名就行了……你去干吗呢?你明天干活吧!今天你就照我说的办,写到五点,然后睡一觉。不然,你明天会像什么人呢?我八点正一定叫你……”
   “你明天代我签名好吗?”瓦夏说道,他已经有点同意了。
   “有什么不好呢?于今大家都这么干!……”
   “我怕……”
   “怕什么?”
   “你知道,别人那里倒没有什么,可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阿尔卡沙,他是我的恩人,万一他发现是别人的笔迹……”
   “他会发现!唔,你怎么啦,瓦什卡!他会发现吗?……你知道,你的名字我签得多像,那个钩钩我都写得像极了。你算了吧!谁会发现呢?……”
   瓦夏没有回答,匆匆忙忙把自己的杯子喝干了……后来他怀疑地摇了摇头。
   “瓦夏,亲爱的!要是我们成功有多好啊!瓦夏,你怎么啦?你简直把我吓坏了!你知道我现在也不会躺下,瓦夏,我会睡不着的。你让我看看,你还剩下多少?”
   瓦夏望了他一眼,吓得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的心都翻过来了,舌头也转不动了。
   “瓦夏!你怎么啦?你出什么事啦?干吗这么看着我?”
   “阿尔卡季,我明天一定要去给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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