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超现实小说>> 大江健三郎 Kenzaburō Ōe   日本 Japan   令和   (1935年元月31日2023年三月3日)
同時代的遊戲 The Game of Contemporaneity
  大江健三郎於1979年發表了長篇小說《同時代的遊戲》,相較於中國傳統文化中對桃花源的那種逃避現實的理想之地,這部作品中的烏托邦則明顯側重於通過現世的革命和建設達到理想之境。從這個文本的隱結構中可以發現,大江健三郎在構建森林中這個烏托邦的過程中,不時以中國革命和建設為參照係,試圖從中探索出一條由此通往理想國的具有普遍意義的通途。當然,大江健三郎在自己的文學世界裏建立根據地的嘗試,《同時代的遊戲》顯然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大江健三郎說,他文學作品中構建的根據地(烏托邦)實際上是源於毛澤東的根據地。
  
   大江健三郎最早接觸的根據地方面的文章是《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麽能夠存在?》,在那篇文章裏,毛澤東圍繞根據地的建立和發展做了很好的闡述。後來在大學裏學習了毛澤東著作後,大江健三郎便意識到,他的故鄉的農民也曾舉行過幾次暴動,最終卻沒能堅持下來,歸根結底,就是沒能像毛澤東那樣建立穩固的根據地。日本的暴動者為什麽不在山區建立根據地呢?如果建立了根據地,情況又將如何?這是大江健三郎一直在思考的問題,並且在作品中表現了出來。


  The Game of Contemporaneity or 'dojidai gemu' (同時代ゲーム) is a novel by Nobel prize winner Oe Kenzaburo, published in 1979.
  
  The Game of Contemporaneity was originally inspired on Diego Rivera’s mural 'Dream on a Sunday Afternoon in the Central Alameda'. Oe’s approach to history and story-telling, like in the mural, exposes the themes of simultaneity, ambiguity and thus complexity. The story centres itself around the alternative world of the dissident samurai, as opposed to that of the Emperor. The samurai turn into demons after having being chased into the forest. The story of the village serves as a microcosmic representation of the history of the nation as a whole. It has its own creation myth and fertility goddess, as well as having a composite healer/trickster called: The One Who Destroys. Although the novel exposes the themes of marginalisation and outsiderhood, it also provides hope for a new beginning. This emphasizes the central theme of the novel: simultaneous ambiguity, in the amalgamation of past and present, fact and dream, as well as history and myth. Oe uses satire, parody and black humour to describe the many deeds and events of the samurai. This culminates in the Fifty-Day War, in which the samurai and the imperial army battle one another, with The One Who Destroys leading the battle against the The No-Name Captain of the imperial guard. It ends in the samurai surrendering to avoid the destruction of the forest (mori). The word 'mori' in itself is ambivalent in that in Japanese it conjures an image of regeneration or rebirth and in Latin that of death.
  
  This novel has been considered as a main example of the current of Magic Realism in Japanese Literature. Other Japanese authors with considerable literary contributions to this genre are: Abe Kobo, Yasunari Kawabata and Yasushi Inoue.
  妹妹:
   我從記事的年代就常常地想,我這輩子總得抽時間把這事寫出來。但是一旦動筆寫,雖然我相信一定能夠按當初確定的寫法毫不偏離地寫下去,然而回頭看看寫出來的東西,又躊躕不前了。所以此刻打算給你寫這個信。妹妹,你那穿工作褲上身穿紅襯衫,襯衫下襬打成結,露出肚子,寬寬的額頭也襢露無遺,而且笑容滿面的照片,還有那前額頭髮全用發夾子夾住的彩色幻燈照片,我全看到了。我把它用按釘釘在墨西哥公寓的板墻上,那火紅的前發,很能給我以鼓舞力量。
   疏散到我們當地來的二位天體力學專傢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這老搭檔,從破壞人和其他的創建者們的構想,理解了峽𠔌和“在”既是村莊,也是國傢,甚至是個小宇宙。這段回憶,雖然和他們分手已經很久,但是我始終沒有忘記,首先是按照他們的指示,從這樣稱呼我們這塊土地開始。在我們的村莊=國傢=小宇宙裏,一直是這樣的:如果有個新嬰兒降生,按照規矩要等另一個嬰兒降生,成雙成對之後,再把兩個孩子登記在一個戶籍上。這是繼續創建期以來稱之為“自由時代”這一很長時期之後,從表層上看是村莊=國傢=小宇宙屈服於大日本帝國以後的事,但另一個深層是它組成了抵抗組織。然而這個組織還沒經過百年,村莊=國傢=小宇宙和大日本帝國之間就爆發了戰爭,仗打了五十天,由於戰敗而崩潰了。即使主要支持這個組織構想的破壞人,也沒有把它重建起來的力量。
   因此,五十天戰爭之後誕生的我,就和普通人一樣,一個人占一個戶籍而生活在這個現實世界上。儘管這樣,還在我上小學之前,為了回歸破壞人的構想和歸宗,我就找到了生死於這個世上的另一個我,也就是說找到了雙胞胎的妹妹你這個人。本來這也並不是我一個人苦思冥想之後這麽定下來的,而是當初給我和你起名字的那些老人們作了手腳,要了個雙重戶籍的花招。但是說起來雖然是雙胞胎,然而我們的性別是不同的,破壞人的構想和我們這一對還是有距離的。因為我學習了破壞人的構想,並沒有把你看作我自己的分身。而是圍繞着你用我自己發出的光開始在歷史之中照耀破壞人的構想。
   妹妹,現在我之所以終於重新認識了寫我們土地的神話與歷史的任務,並且開始動手,是因為我在一個名叫瑪裏納爾柯的一個小鎮上發現了我自己是在從心靈深處呼喚分身的你。那時我已經决定把它以信的形式寫出來,況且你那照片,給了我以鼓勵,所以我就更堅定了信心而動筆了。雖然我是直接寫給你的,但最終還是想通過給破壞人當巫女的你,把我們土地的神話和歷史寫給破壞人,這一點就是我良苦用心之所在。使我忽發此想的這個瑪裏納爾柯小鎮,是把面對荒野的一座小山的山麓開墾出一部分,在斜坡上建起的村落,和墨西哥許多古老的鎮一樣,住在此處的人歷史悠久,而且性格奇特。我在那裏呆了一天,這一天使我决定把很早以前就想動筆寫的東西,提前了動筆的日期;也就是找到了把我們土地的神話和歷史以信的形式立刻動手把它寫下來的自己。當然,我也不是因為能很好地把我們當地的神話和歷史寫出來,所以就有人把我請到從墨西哥城開快車需要走四個鐘點的這個地方來了。在這裏我重新認識並接受自己的任務的契機,純粹是偶然的。一個從東德亡命到美國而入了美國國籍的人,在我研究菲律賓和墨西哥的交涉史的過程中,因為對日語很感興趣,便走上另一條道路,而且在瑪裏納爾柯的混血人與印第安人雜居的部落蓋起一所房屋而定居下來,他的名字叫阿爾弗萊多·明札。嚮我提供信息的就是他。這就是契機的開始。
   他說:從日本來的旅遊團到瑪裏納爾柯看這裏的金字塔。那個能說西班牙語的日本人陪同員是個古怪的漢子,他說他要買下金字塔前面的一百公頃荒地,還要買下從燒山冒煙的地方直到看得見墓地的教堂附近那地方。他說他想知道買那一百公頃需要多少錢。問他為什麽買地?他說他們這個團是在他們本鄉的長輩率領之下來的,本鄉人想在這兒建立一個新國傢。那位日本人以前曾在國內尋找新的土地,現在他以旅行團陪同員的名義到地球上各處尋找。他說,日本航空公司開闢火星航綫的時候,他也要隨旅遊團當陪同員前往,在火星上找到預定建國的地點。他還說,這是他從孩提時代起,他們本鄉共同體就已經交給了他的任務。這漢子雖然古怪,但是我聽了卻不能總是笑下去。
   阿爾弗萊特·明札說日語的時候,好像是從他那喉嚨像風箱似地響而且鼻息也粗的痛苦中解放出來一般,說完露出了似乎悲切切的笑容。而且活像個生長在衹有仙人掌和枯柳,遍地鵝卵石的荒野上的郊狼一樣,啊—啊—啊地哼哼個不停。
   瑪裏納爾柯位於墨西哥高地,而且被聳立的群山圍着,衹有一條穿山越嶺的路。明札和他的印第安人妻子住在這裏。他是亡命於此的德國人,他和周圍的人很不合群,對他們也很專橫,他和我說完話之後,我就决定離原來預定要住的地方較遠的地方住下來,因為覺得此人不大靠得住。而且,因為我當時想得很多,深思熟慮了一番,所以,那時我是站着和他說話的,還是坐下來的,現在連這些也模糊不清了。我記得清楚的衹是那時我右邊第一顆臼齒的牙齦開始疼起來了。現在要想寫那時的全部經歷,也衹能是這樣的:瑪裏納爾柯的大氣、自然、事物,以及從建設中就遭到破壞的山頂附近的金字塔的巨大水平面起,直到黑色岩石之間的幹土裏露出的仙人掌芽,在這仙人掌芽周圍來來去去忙個不停的螞蟻這樣的細微事物,和我的牙疼一起,全被阿爾弗萊特的一席話給决定了方向。
   然而我從那天到達瑪裏納爾柯開始,就因為他的話喚起了我的經驗,自己就有了該有思想準備的感覺。這感覺是爬了很長很長的坡之後又下到深深的峽𠔌底部的小鎮,面前一片荒野形成了𠔌岸,站在這裏俯瞰金字塔遺跡,阿爾弗萊特指着沒有墓地的另一小鎮裏的教堂告訴我,它是那些隨着西班牙徵服者而來的“牧師先生”,把尚未完工的金字塔的石料運走而建造起來的。當他對此自然而然地露出嗟怨的嘆息時,我就開始有了那感覺。我遠遠地俯瞰那廣場正面的教堂,雖然離得遠,但是也看得出那是粗劣的大理石和油漆剝落的格子式門窗的建築,由此讓我想起了我們那裏的大街中間的蠟倉庫。至於阿爾弗萊特的傢,我想那準是被新建築材料破壞了整個造型的先住者經手建造的建築物。它是一所石頭圍墻中間的低矮的住宅,整個住宅被開紅花的熱帶植物九重葛爬滿,正在開花盛期,暗色的花叢爬滿了西班牙式又厚又重的瓦頂。阿爾弗萊特的傢和他圍墻外的印第安人的所有住傢一樣,無非是利用有毛病的木料蓋起來的那種古老的住房,它的院子裏還另有一幢鋼筋水泥的箱形屋子,然而內部裝修卻是模仿日本建築,顯得很特別。據說阿爾弗萊特還把這種形式嚮全鎮的印第安人大肆推廣他這種設計。兩幢房子中間的院子有高大的印度原産柑桔類常緑喬木萊姆樹,有兩輛小型卡車和一輛吉普正在維修之中。車旁的印第安青年修理工們眼睛仿佛有一團火光,粗大的犬齒好像伸到下唇外面,一臉微笑地看着阿爾弗萊特年輕的妻子。這番光景使我不由得想起奎爾納巴卡宮殿壁畫中印第安戰士戴的美洲獅假面具。但是因此也反過來使我想到,那壁畫使我看到了墨西哥從被徵服到的全部過程,從這歷史的重現,使我對於我們當地的神話和歷史不能不深切地懷念和認真地考慮。我的精神和情緒,完全被距離此處幾萬公裏,四國①山脈正中的我們的土地上,被外部權力全部控製的那些人所牽動。雖然不能說我們當地永遠充分地維持它的秩序,發揮它的機能,但是,一旦遇到村莊=國傢=小宇宙衰亡時刻,足以應付任何事態,面對未來,我渴望着我們的土地成為乘噴氣式飛機漫遊世界,為了到火星旅行趕快派出到火星的偵察人員,如此等等的根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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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日本的四國地方,四國島為古名的讚岐、阿波、伊予、土佐四個“國”,即現在的德島、香川、愛媛、高知四縣——譯註。
   阿爾弗萊特的話給這種預感所作的準備點了火,我胸中的螳螂的類似發條一般的東西,因為我們土地不斷發出的電磁波使它共振,因此,除了寄托於我的任務之外我再也不考慮別的了。我對於給我這種任務的村莊=國傢=小宇宙,有無限的覺悟,正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我對於阿爾弗萊特存在的眼前世界仿佛處於失神狀態。當我從這種反常的暈厥中睜開眼睛一看,我就下到方纔俯瞰的那片荒地上,坐在起伏略高的一塊地上,我旁邊就是出了毛病現在已被拆卸得成了光桿的吉普,以及被嚴酷的氣候折磨得不堪的柳樹。之所以從龜裂重重的枯樹幹上傳出的輕微風聲,那也是營養不良的美洲熱帶地區的大蜥蜴鑽出樹洞在瞧着我。在我坐着的岩石和貧瘠土地斜坡的遙遠下方,有一條好像土地裂開一個大口子似的深溝,那大概是雨季成河的地方。隔着這條溝的對面一方,是灌木叢和草原,有五六頭牛在那裏放牧,扛着槍的印第安人看守着那幾頭牛。那草原的背後就是很陡很陡的高山。
   就在這個山的緊下邊,我重新考慮了這件事:破壞人帶領我們先輩殖民時,給我們規定的任務是必須把這個情況明確無誤地記錄下來。那險峻而又長又大的山腰,就像一個很深的大碗的內側一樣。碗底十分遼闊,一片荒野,我坐在山口仰頭看山。山腰中部的紅鬆疏林,很像朝鮮的文人畫,然而往上擴展開來的卻是阿爾卑斯高處的景觀。那不連續的東西卻看成連續的景色,如果不註入緊張的觀察力,可想而知,那是很難掌握整體的。但是妹妹你要知道我有自我鼓舞的辦法。第一,從那山頂眺望山野的本領,是學習了我們當地的偵察員依然忠於他生來具備的職守,和當初選擇他的時候所感覺的一成未變,使人感到完全符合我們新的村莊=國傢=小宇宙的要求。說起來這是內臟感覺上的直觀。第二仍然是內臟感覺,來這裏的半路上碰見一群牛想跳過把道路和牧場隔開的鐵蒺藜,它們不顧腿被劃破仍舊猛衝,陷於牛群裏的吉普車一時驚慌失措,由於震動和顛簸,我的牙更疼了。下顎第一臼齒殃及兩側的牙也搖晃,這三顆牙的牙齦腫脹,一個勁兒地往外拱,右臉頰鼓出來了,比以往大兩倍。和我一起進入荒野的拉丁美洲夥伴們現在之所以把我拋在一邊,去看流水不斷的溝的盡頭那桉樹,就是因為看到,我這由於牙疼而弄得這副醜相感到無奈,受不住。他們都是因嫌棄我這副怪模樣憤然而去的,但是這也說明了把同伴扔在水邊讓他獨自受牙疼之苦而不顧的那幫人的人格。
   妹妹,我現在忍着越來越厲害的牙疼坐在荒地上,夕陽餘暉從山頭灑到荒地,確實色彩繽紛,甚至使人有一股充實感。我的牙疼使我的內臟感覺把我對我們的土地和你聯結在一起了。我們這對雙胞胎還在誕生之前不久的短時間,我們的父=神官就預先决定,如果生的是男孩,他就是寫村莊=國傢=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人。如果是女孩,就當破壞人的巫女。這大概是事實吧。妹妹,你不是對此堅信不疑嗎?現在倒是我堅信你能夠實現它,協助寫神話和歷史的我,也盡你作為一位巫女之職。不過,如果說起我長久以來思考的事項,對於我來說,我是否適合這項工作,我以為首先是一定經過父親=神官仔細的考核,考核的結果我合格了,在父親=神官主持之下加緊了斯巴達式的學習,學習村莊=國傢=小宇宙的神話和歷史。而且離開我們的土地到外面去,因為如果不學習歷史學就不能很好地進行工作,所以,根據父親=神官的决定,要進東京的大學學習。由於這個關係,我雖然是寫我們當地的神話和歷史的人,但是我卻來到了墨西哥城的大學。也就是用我們當地具有特殊意義的話來說,成了“文明人”。不論是在峽𠔌或者“在”,都不能造就許多實際工作上沒用的“文明人”。這是因為創建者們和破壞人的意志相反吧。妹妹,難道不是這樣嗎?想想這些就更能說明當時少年時代的我是曾經受到父親=神官非常認真考核的。但是說起來也許令人覺得奇怪,我牙疼倒是證明了我出生之前就希望擔任此任務的資格,以及你我兩人以各不相同的生存方式而告分離。你在我們當地可能是牙最好的了,但是我回想我的少年時代還從來沒有牙疼過。既然我們當地衹有惟一的一位牙科醫生,那麽,我就不能壟斷這位醫生,請他衹給我一個人治牙吧。所以我就自己給自己治牙。而且這種場面你是常常看到的,可是很遺憾,你每次都是很感有趣似地一聲不響地看着,你一定看得出,與其說那是治療,倒不如說那是心情浮躁地自我糟蹋,因為我是用水成岩碎片颳那牙床上的黑窟窿,或者把腫了的牙床割開,不過如此而已。其間還有過使用大伏特靜電給牙神經充電,結果是啊地一聲被電擊倒。即使如此,在你們趕來照顧我之前我是自己爬起來的,我不甘心,我又找來尖的石頭片,往那地方硬插進去。然而疼痛絲毫未減,頭和肩膀十分難受而且發燒,血和氣泡把嘴唇圍了一圈,我的臉色和手裏抓着的水成岩石片同樣蒼白,我這手術就是在河灘上和我同年齡的孩子們註視之下進行的。面對這樣的情景,你好像沒有說話對手一般地一聲不響,可是別的孩子們卻跑回傢報告去了。就這樣,在你的印象中我就成了一個發了瘋一般然而卻不是瘋子,也並非愚鈍的人。當然,和愛說愛道的我相比,你是一個常常沉默寡言處於幼女期的姑娘,你如何評價我,一定深藏內心而我是無從得知的。但是就我來說,那種行為究竟意味着什麽?因為我想到,一直煎熬着我使我日日夜夜痛苦不堪牙疼病一下子暴露出來,而且那牙病成了我的主要疾病,那麽,約束我們當地的力量,也就是破壞人,一定出面,看到我靠自己的力量已經毫無效果可言,所以就得救救我這可憐的小鬼。當然,那巨人的力量曾經幾次使用那水成岩碎片治過,但是結果依舊無濟於事。因為過分疼痛曾暈過去幾十秒,那幾十秒鐘的平安,或者可以說是巨大力量給與我的恩寵,如此而已。妹妹,當我的意識離我而去的時候,你曾守護着我的肉體了嗎?
   但是,對於覆蓋村莊=國傢=小宇宙的破壞人的力量,我並沒有嗟怨之心。實際就是這樣。我對於這個力量的歸依精神,父親=神官是看得很清楚的,也許在我誕生之前它就確認我符合當一個寫神話和歷史者的條件。和現在的你完全相反,你對於破壞人好像沒有任何敬愛之情,那時候很難說不讓我代替你給破壞人擔任巫女。
   如今我已是中年,牙床腫脹十分心煩地坐在瑪裏納爾柯的這片荒地上,我褲袋裏鼓鼓囊囊地裝着一把石斧。這東西是方纔站在金字塔遺跡高處的時候,阿爾弗萊特想挖出一個蘭花根搬開一個大石塊時發現的,以為它好拿,天然形成的工具,實際上卻是建造金字塔的印第安人的石斧。從鑿出金字塔的岩體的斜面轉到金字塔後面上去,看到掏成的神殿。一進去便看到地靈的頭部雕像,正面墻上有獅子、龜、禿鷲的浮雕,和我們當地與此相等的這類永久性紀念物相比,我以為衹有“死者之路”與它相似……
   據阿爾弗萊特說,此地被徵服的時候,這一帶的印第安人正在按他們古老的傳統建造金字塔。他說這話的時候似乎依然遺恨萬千,痛苦得喉音哽咽。“牧師先生”把神殿裏的雕像推倒了,然而他卻沒有辦法破壞墻上的浮雕,儘管這是全靠石斧斫出來的。
   生活於幾百年前的古代人單憑石斧這樣水平的工具,不僅在巨大岩體上鑿出大洞,建成可住人的居室,而且還能斫出浮雕像來。我對古代人的這種想法,從瑪裏納爾柯的金字塔引發到村莊=國傢=小宇宙創建期的契機。我夢想着發揮像眼前浮雕的禿鷲一般的力量……摸摸仍在褲袋裏被土浸濕似乎以皮膚呼吸的石斧,由此而進入深一層的內心世界,自己也成了破壞人主宰的創建村莊=國傢=小宇宙的古代人。我既然生活於現實之中而實現了上溯於歷史,那麽,即使我還沒有寫出一行字,不是也說明了我已經是一個寫神話和歷史的人,正在完成交給我的任務嗎?你不是也和我一樣飽有經驗嗎?妹妹,你作為巫女的交感之道,已經對破壞人敞開了。
   我坐在荒地上,再次從褲袋裏掏出來的石斧已經幹了,露出暗灰色的本色,有難以數計的劃痕,衹殘留一些白色塵土。印第安人的古代石斧,由二十世紀後半期誕生的村莊=國傢=小宇宙的人的體溫焐熱了。我一面摸索執斧時它的重心所在,一面幾次更換拿法,終於找到了恰到好處的位置。我再低頭一看拿石斧的右手,原來它已成古代人手的形狀了。
   我知道用這古代人手拿着的這把石斧,有兩種用途。妹妹,我又回到和你一樣生活過的我們當地的少年時代,我把腫了的牙床擠破,或者掘大腿周圍的沙石。假如我們當地的人們,不論住於“在”的人,也不論住在峽𠔌裏的人,凡是仍然健在的人,全都為了在瑪裏納爾柯建設村莊=國傢=小宇宙而移居於此,那麽,破壞人首先宣佈的大概就是祭祀。那時,移居前來的人可能從金字塔附近各找到一把石斧,按照預定計劃舉行掘地面的祭祀。
   破壞人率領的村莊=國傢=小宇宙的創建者們,來到被四國山脈許許多多的山坳掩藏着的我們那塊土地的時候,為了除掉擋在前面的障壁,破壞人帶來的除了炸藥之外,衹有為數不多的鍬、鎬,因為他們本來就是武士,不大懂得別的。於是他們大多數人手工製造石斧。當然,破壞人一開始也用了炸藥,但是以後的工程决不會不依靠雙手挖掘。
   在墨西哥高地的山山嶺嶺包圍之中的這片荒地上,不僅村莊=國傢=小宇宙創建時期,在此以前就已經或多或少地化為“文明人”的男女老少,在共同體正是趨於衰微的時候移居於此,贊美曾經開鑿金字塔遺跡岩體的石斧的祭祀,纔是對於在瑪裏納爾柯建設新世界的我們這些人最直接的勉勵與鼓舞。
   妹妹,我在墨西哥城的大學授課,同時也為領導自己的研究室的單位亞洲、北非研究中心做些工作,這工作就是整理寄贈給這裏的日本人殖民者的記錄。這和村莊=國傢=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寫作者這一終生工作的定義不同,而是另一種的歷史研究者的資格。那些文件之中有一份是這樣記載的:明治三十年①日本武楊殖民時期,開墾農耕土地而遭到失敗的日本人,高呼着墨西哥、墨西哥,衹留下那微不足道的成就開始嚮首都逃亡。沿途為他們送行的印第安人對於他們,和對於古代曾經徵服過他們的徵服者,後來那些徵服者騎着馬嚮墨西哥城撤退時的態度完全相反,儘管那些日本人都是敝衣垢面徒步前進的,但是非常友好。所以,為了建設村莊=國傢=小宇宙而到達此地的日本人,用印第安人的石斧開墾荒地,一定會在瑪裏納爾柯一帶的印第安人之中喚起往昔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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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公元1897年——譯註。
   ……當開始建設村莊=國傢=小宇宙根據地即將開始,我以一個祭祀者的姿態,舉起石斧所嚮地面的時候,我感到從圍繞着荒地的山巔傳來“停止”的喊聲,我那石斧舉在空中,而我自己卻不禁感到懍然。妹妹,那是遠隔重洋來自我們那片土地的“停止”的呼喊,不可能是別人,一定是破壞人製止的呼聲。我不過是一個村莊=國傢=小宇宙的神話與故事的寫作者,當旅遊團的陪同員是我的臨時性工作,插手於為本鄉本土的人在域外尋找新天地這一任務本身,根本就不應該由我來擔任。如果不久之後真的在瑪裏納爾柯創造新世界,那也應該在破壞人的統率之下,而且以創辦村莊=國傢=小宇宙沸騰的熾熱情懷,斫那第一石斧。怎麽能允許我單槍匹馬仿佛彩排出於個人放肆行為一般地這麽幹?
   隔着大溝的荒地對面,逐漸濃重的一條晚霞之光已經從山腳挂到山頂,看來已近黃昏。它凝聚了黑和紫兩色粒子,那昏暗甚至用手可以摸到,這是預告黃昏即將到來的濃重的霞。妹妹,墨西哥的黃昏和我們當地的黃昏,在物質要素上是不同的。如果仔細地看,那霞的前沿部分已經進入我舉起的石斧和鼻子尖之間了。涼氣襲人,冷得我直打顫,我齜着牙露出腫得很厲害的牙床,用石斧的刃部朝牙床砸去。你曾經眼也不眨一眨地註視過的牙床,我隔了一段時間之後就這麽下手整治了。現在我以書信的形式,開始寫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如果說最直接的動機,妹妹,那是因為你不在瑪裏納爾柯現場瞪大眼睛看着我,但是仿佛現在剛剛意識到我是在幻覺中看到你這個女孩仍舊那麽註視着我。這時,一股乳色和血色混合的膿血滋地一下噴出來,然而一到大氣裏卻成了黑色。膿血劃個弧度一下子噴到不知什麽時候回到這裏的阿爾弗萊特農夫一般的臉上,他似乎為此大吃一驚同時也十分憤慨,所以一聲不響,他那時可不像你平素那樣稚氣十足而又莊重的初期希臘雕像式的微笑,而是剎時間凝固了一般,我驚叫了一聲,倒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失誤。
  墨西哥的社交性或娛樂性的家庭聚會,照例是夜深之後還要吃飯,大傢圍着飯桌而坐的時候,我的同事們有阿根廷人日本文學研究傢,他的生於墨西哥的妻子;從智利來的建築傢和電影作傢夫婦。阿爾弗萊特對他們講了傍晚我在荒地的所作所為。並且說那一石斧沒有使我受傷。但是他的形體表現好像演技派演員一樣把我形容成受了傷,因為他們都是中南美的文化人。同事們認為,讓一個被牙疼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日本人坐進吉普車,在滿是石頭的道路上顛顛簸簸地奔跑,去那美國熱帶大蜥蜴往老柳樹樹幹上爬的荒地,等於遺棄,對此,他們感到這是罪孽。這樣直率表達內心所想,這也好像和中南美男子漢的風格不大相同。何況我的同事們為此大為氣憤。本來我們也並不是為了遊山玩水而到荒地上來遊蕩的。為了勸說研究所的夥伴買下休閑地而實地調查清楚,我們下到旱季也照樣出水的那條大溝的溝底。但是出乎意料,我們原本讓一位日本人夥伴原地不動休息兩個小時,但是等我們回到高地一看,他竟然剖腹自殺了!據說他居然是曾經用印第安石斧建設金字塔那幫人的末裔。這件事即使明札夫人連想都沒有想過。
   不過那人曾跟我說過,把牙床的膿血排了出來,不論傷口堵住還是沒堵住,那裏依舊腫起來,和少年時代反復用過的粗暴治療一樣,不可能改變病態的發展。我的臉也腫了,即使從口腔上也感覺到臉部僵硬,大異常態。好像特別讓那眉眼鼻子一副印第安人模樣卻長着一頭淡淡金發的明札二世看着很不順眼。他處心積慮地轉到我們這張桌子坐下來,想對我攻擊一番。同桌的人們卻是不露形跡地用膝蓋胳臂肘把他製止住。
   妹妹,我不知道你對墨西哥的烹調,特別是這裏的家庭烹調是否感興趣,那時我們吃的是清蒸和烤的雞,以及扁平的玉米麵包。蓋上屜布在草編蒸籠裏保溫的薄餅上,攤上青辣椒和抹上巧剋力調味汁之後捲起來吃,我的口腔疼得要命,衹好斜着往嘴的深處捅,一點一點慢慢地嚼。為了以此表明自己無法參加談話,所以衹好把這有失體統正當化。薄餅的硬邊碰我口腔的神經束,進食非常睏難,有時舌頭感到血的味道,但是明知道準是血糊糊的了也不好下個决心吐了出來。如果真的大膽吐了出來,準會讓同桌的大吃一驚,而且覺得非常奇怪,可能受到本來就沒有絲毫友好情誼的明札夫人的挑戰。我聽不太懂那些西班牙語談話,所以暫時離開飯桌,來到整個院子幾乎全被遮住的九重葛之下休息。我一離開飯桌,那些中南美的同事們之中,可能有那麽一位把剛纔在荒地上剖腹自盡的日本人的事當作話題提出來了吧?他們對於幹血腥事的東洋人有些發怯,可能會說氣勢洶洶的狼狗說不定把他吃掉了吧?深夜的這頓飯吃完,到前往墨西哥城長途汽車出發之前,我得想法讓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不要提這個日本人的事,得繼續監視他們。
   這些同事們也必然監視我,所以他們自己也等於受到束縛,對我自然心懷不滿,甚至積忿難消。他們和我之間的共同語本來是日語或者英語,但是他們概不照章行事,原因就是為了這個。而且他們把我不善於操西班牙語看作有意識的怠工,所以就把說標準西班牙語當作示威,簡直眉飛色舞。他們用西班牙語談話過後,對於我的牙痛始終不見好轉的那副樣子也感到心煩。他們那些情緒波動似的所有窘迫、矛盾,可能是主要因為把我丟在黃昏中的荒地而去而有一種罪孽感。妹妹,你想象不到我三番五次地陷入窮於應對的場面吧?而且我也不能總是沉默不語呀。
   “愛森斯坦尚未着手剪輯的底片有12萬英尺之多,至今仍然死藏在莫斯科,對於這件事,教授,日本電影工作者是怎麽想的?”智利的電影作傢伸着那張被啤酒弄得紅白花紋相間的臉問我。她那聽起來發音有些喑啞的英語,使我和印第安人的明札夫人同時感到緊張,不由得正襟危坐。
   “愛森斯坦的尚未着手剪輯的底片?數量那麽大?”我張口結舌,不由得把薄餅捲從嘴裏扯出來,用另一隻手掌擋住那帶血的粘糊糊的東西,實際上我也不知道個所以。妹妹,我雖然是個歷史教師,但是,我衹是我們當地的歷史與神話的專傢,除此之外我根本沒有認真考慮過,也從來沒有去考慮它的想法。
   “沒剪輯的底片足有12萬英尺!”電影作傢又重複了一遍。她當然看透了我對電影史毫無所知,西班牙語的字幕全是為了明札之妻預備的。
   那是出於戰略的考慮。回答問題的明札妻子刷地一下伸出了右手。伺候吃飯的印第安人女僕穿着一雙平扁的拖鞋,然而明札夫人穿的卻是結結實實的皮靴,像個女看守一般挺直脊梁坐在那裏,她那姿勢所表現的特別惹眼的形體,任何人都不能不予以註目。飯桌前的人無不註視着對面客室,因為那裏有一個類似雕像的東西,那是一個用各種材料組裝起來的竪長的構造體。
   “妻子以愛森斯的作品為主題製作了一部小品贈給了阿爾弗萊特!”那位智利建築傢這天頭一回用他那引以為自豪的英語作了這樣的說明。構造體的骨骼是用四楞木材裝起來的十字架,把用木板鋸成後腿立起來的牛形釘在那十字架上。露着舌頭的大牛頭旁邊是一個受到磔刑而躺在地上的鬥牛士,他的左手伸嚮牛血的血滴把它染紅的薄鐵板。作為構造來說衹有這些,但是大小蓋過一面墻而且高達天棚,也使人相應地感到創造此物的人獨特之處。正是因為它太大,所以它的前景吊着的猶大、紙糊的骸骨就引人註目,反倒不大註意主體了。
   看這件東西的人們頗有新奇之感,目睹大傢這般情緒的電影作傢,衹好暫停解說她的作品。不過在這裏停留的時間已經不多。牛的頭部正面開一個黑窟窿,從牛背後攀登上來的金發印第安人從那裏開始攻擊。胡亂地從肚子上的窟窿鑽出來的孩子們齊聲喊着既無憎惡也並不恐怖的話,用吃了一半的芒果朝我砸來。芒果籽、芒果汁像手榴彈一般飛來,扔芒果手榴彈的一幫小孩子把整個構造體朝我們這邊推倒。
   掉了漆的墻壁和幹磚鋪的地,以及整個屋子混亂不堪,處磔刑的鬥牛士和那衹牛,吊在天棚上的許許多多的猶大和骸骨統統被扯了下來,幼兒從牛頭的窟窿伸出雙腿,邊叭噠叭噠地踢邊哭喊,沒有一個安靜的。我遭了無妄之災,芒果籽弄了一身,果汁灌進眼睛,睜都不能睜一下,雖然很疼但我沒有出聲,衹是因為太疼和椅子一起翻倒在地。正在鬧翻了天的時候,主人阿爾弗萊特也製止不住,不知道他用已經多年不用的母國語言喊了幾句什麽便跑到院子裏去了。在狼狗的狂吠聲中,上那個難看的鋼筋水泥的建築物裏避難去了。
   隨後是阿爾弗萊特的印第安妻子和女僕好不容易把哭喊着的孩子哄住,帶他們到裏面的房間去了。衹剩下從墨西哥城來的客人留在雜亂無章的飯廳裏。我已經被弄得不成體統,不停地着,吐出嘴裏的芒果,擦了擦沾在眼睛上的果汁,使盡力氣纔站了起來一看,衹見我那些同事們仿佛誇示他們中南美人的風格一般,每對夫妻都愛不夠似地一對一對坐在那滿是木頭棍子和石膏的地上。阿根廷那位日本文學研究傢,漂亮的慄色鬍髭下面的鮮紅色嘴抿得緊緊的,眼睛充血,十分憤慨。唯一的一個墨西哥人,然而他一嚮被人輕視,別人根本不把他當回事,他那位妻子卻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似地兩眼望着虛空,然後從那滾在地上的蒸籠裏拿出薄餅就吃,建築傢和他那電影作傢妻子,互相看了看,又把眼光投到地上,戀戀不捨和十分惋惜地註視着作品的殘骸。
   “這個亡命來此的法國人有侮辱我們的理由嗎?他為什麽管我們叫呆子?”那位阿根廷人這樣問我。
   他這麽一問,使我想起方纔聽到的用德語駡人話之中的幾句,那斷斷續續的幾句話引起我內心深處的波瀾,我明白了那些話的根源所在了。阿爾弗萊特一句駡人話裏包括一個成語:呆子船。在這瑪裏納爾柯荒地邊上,我聽到將來我們那塊土地上的移民團也許要來,我從這傳聞感到另一個訊號。因為,就我來說,因為很久以前,在歷史課程的教室裏,美術史專傢曾提示過呆子船這個主題,從那以後,它對於我來說,就和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第一次踏上徵途的形象疊印在一起了。而且,第三者這一天在瑪裏納爾柯關於村莊=國傢=小宇宙與來自遠方的相呼應的經驗之中,在我的耳畔大聲叫喊和呆子船有聯繫的話時,那話怎麽不是確確實實的口信呢?
   這和在我們當地的峽𠔌裏我還是個孩子,一次暈厥過去之後剛剛蘇醒過來一樣,在和意識能夠共存的疼痛的極限上,那牙和牙床的狀態自己是能夠意識到的,由於疼痛纔意識到那是現在時,把它擴而大之,就像用一個更大的東西把它串連起來一般,我認為這就是呆子船給我的啓示。妹妹,總而言之我重新沉浸在呆子船熱的水池中,渾身舒服得像頭豬一樣哼哼呢。
   我已經不在意同事們同我和解不和解的事,對這檔子事倒是采取無視的態度。回墨西哥城的時候,我和兩頭狼狗一起去了車後部車棚很低的載貨平臺,鋪上南美土人穿的鬥篷,索性躺下。身體不斷地往旁邊滾,身旁的兩條狗一左一右地露着爪子,我也學它們那樣,衹好用膝頭和臂肘的力量支撐身子,因為牙痛不停地哼哼。兩條狗不停地撞我,現在我成了它們的夥伴,把我看成四條腿的獸了,但是我卻沒有它們同伴應有的反應。
   呆子船。回墨西哥城的長途顛簸中,我首先考慮的不是我這奇形怪狀,而是村莊=國傢=小宇宙創建時期的神話中,我們的創建者和獨特的呆子船一起,超越時空漂浮的情況。我閉着的眼睛裏出現了黑體紅邊的呆子船。喝着一壺一壺地裝在酒壺裏的酒,吃着長崎的中國式飯菜,酒足飯飽之後唱歌、跳舞,在船的航行中,有時從船頭跳下去再從船尾爬上來,這些人之中也有在年輕的破壞人率領之下的也是年紀輕輕的創建者們。他們都是梳着閃閃放光的古式發髻的人。不過,妹妹,我的印象全是架空的,實際上他們這些船員不可能像大諸侯那樣為所欲為地尋歡作樂。他們的呆子船雖然是被趕出海港的流放船,但是這些被流放的船員們卻心中有數,諸侯原本打算把他流放到天涯海角,像海藻碎渣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他們將計就計,冒着撞上無數座礁石的危險,沿岸巡航,終於到達既定目標的隱蔽的河口,然後沿河逆流而上,當水淺處船底已經擦着河底的時候,就把船上的索具卸下來,改造船底,再繼續溯流前進。水的流勢到了即使這樣船仍然浮不起來時,就把船解體組裝成木筏。妹妹,這你是很清楚的。水位降低本是常態,木筏本來是順水漂流的,但是此時也不得不讓木筏逆水而行了,破壞人和創建者們依然溯流上行。那麽,他們為什麽頑固地用船呢?因為流放他們的人所希望的就是讓他們乘船遇難而死,讓他們陷於睏境,讓他們為了求生而前進時慘遭滅頂之災,而船就是達到這一目的的必要手段,所以纔稱之為呆子船。用船材改裝成木筏,如果進入溪流面窄而木筏尺寸過寬進不去的時候,那就要多次改造木筏。說起來,出發時候坐的是呆子船,但實際上卻從來也沒有放棄過船體的木料,離船僅僅是象徵行為而已。
   破壞人率領的被流放者們,如果去了他們的諸侯政權機構的基層組織權力所及範圍以外的場所,也就是進入內陸的時候,所選定的道路必須是諸侯權力的末端分子不能走的路。如果是河,必須是逆水而行纔可以。破壞人帶領的呆子船的人們,傍晚開始逆流前進,天一亮停下來,白天把船藏進蘆葦叢或筱竹叢裏,找離人間煙火遠的地方。這還不夠,還要防備山裏的燒炭人。他們堅持夜行原則。夜裏的河,比白天走的路艱苦百倍。因為地圖上根本沒有,等於沒有地圖的情況下,破壞人帶領的創建者們,要想深夜在確實離海很遠的地方前進,那方方法法就是先派人定好逆流而上的簡明的標志。逆水而行的人們不論哪一個,衹要把手伸到船舷以外,或者給木筏拉纖的人往腳下伸手一摸,就能準確判斷方向。這條路雖然是河,然而卻摸得清清楚楚。
   我自從進了歷史學研究室以來,看了各種各樣的呆子船古版畫。這些版畫,每一張都能和我生活過來的各個時期自己畫的逆流而行的人們的形象相照應。有一個呆子船是我開始接受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時,獨立完成的溯行者們的形象。那畫確實是悠閑而且牧歌氣氛很濃的畫。船員為數不多,頭腦裏的夢想也近乎幼稚。而且幼年心地單純。我畫了一棵樹吊在那裏用它代替桅桿。破壞人的形象我居然把他畫成戴假面具的人。
   太平洋戰爭乃至戰敗,坐吉普車的聯合出現在峽𠔌之後這個時期所畫的呆子船,卻和另一張古版畫相似。那船上的船員畫得都像頗有氣魄的軍人。他們的船上遍插威武的戰旗。船頭上有人探出身子,似乎要掬水而飲。畫這個形象的其實意義我自己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如果考慮一下諸侯因為要追擊村莊=國傢=小宇宙創建者們的船或木筏時,他們一定要同諸侯權力對抗,船員必然成立軍團,如果是這樣,船頭上把手插進水裏的兵就是值班監視航行情況有無異常的偵察員。此項任務是破壞人給這年輕人下的命令。
   妹妹,我為了上大學纔離開峽𠔌,住在東京以後畫的呆子船的形象,那內容就等於我對於村莊=國傢=小宇宙創建期從未有過的徹底的背叛。總而言之,我把自己置於堅决認為呆子船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的立場上了。不論住在峽𠔌的時候,也不論住於“在”的時候,盂蘭節放河燈的時候,都是用紙和木頭做的船,讓它漂在水上。從這一風俗習慣出發,認為人們對於村莊=國傢=小宇宙的創建者們,純粹是出於集體的夢想,或者抓住虛構的謊言大話作為契機,除此之外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也全是虛構。妹妹,從那時起我就對破壞人存在的實體産生了懷疑。當然,後來我重新擔任起寫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工作,對於上述懷疑我也具體地用自己的力量把它推翻了。因為我已經查明,我們當地的歷史在有據可考之前的一段時期,從峽𠔌奔流而下的河上,不要說放燈用的紙做的船,就是一切凡是人工做的東西,凡是能夠據以查到足以說明上遊有人的東西,一概禁止漂流出來。但是我回心轉意之後當我想起了兒童時代每年的盂蘭節一定點上蠟燭,放在紙和木頭做的小船上,儘管有的在淺水灘頭就燒着了,而且散亂無序,但是到了深水處卻從從容容地聚在一起的時候,那呆子船的形象,特別是父親=神官命令你扮成巫女,盂蘭節之夜你的形象,就覺得這些形象合在一起恰好是生動鮮明的呆子船。我們當地在維新前後就是樹蠟的産地,十分繁榮,産品輸往美國和歐洲。由於技術高超,即使供放燈用的這種宗教的而且帶有遊戲目的的蠟燭,無不采用高精度的曬蠟製造。我們當地載燈籠的小船,總是頭尾相距極遠綿延不斷地順流而下。
   我對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寫作者的任務疏遠了,而且當我考慮到也許最後不得不放棄此項任務一走了之的時候,也就是我學完大學的教養課程即將轉到歷史係還沒有進教室的時候,突然湊巧遇到了呆子船這個題目,使我的生活之路回到了原來的道路上來。把自己關在公寓的鬥室裏的一段時期,我之所以感到把自己從自己的土地上扯開,理由確實極其簡單,但實際上是因為自己參加一個黨派。因此,我把我的房間當作研究室,熱衷於同志們委托的手工式工作。這工作就是製造鐵管炸彈。我計劃從原理上要使這種炸彈面目一新。我年輕時候本來是固執於原理的,現在我之所以定下自己的目標,是因為我要使鐵管炸彈達到下述條件。即:製造者和製品的攜帶者,搬運者,以及投擲者,都有最高度的安全保證。有的同志們表面上的工作是幼兒園的保育員,即使在幼兒遊戲的隔壁製作炸彈,她們在道德上也不感到有什麽可擔心的,我要求的必須是有這樣安全水平的炸彈。
   但是製造的鐵管炸彈,對於攻擊對象來說必須有最大的破壞力。不僅在紙上能夠計算出它的爆炸威力,也就是說它理論上的破壞力,而且實際上要求在東京這樣的大城市展開遊擊戰的威力,在實際的破壞力方面它必須是效果最佳的。
   僅僅從表面上看,我是文學院歷史係的,在理科學生較多的我們這個黨派裏,把鐵管炸彈的設計、製造全委派一個人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但是當時我以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根據的自信就製定製造鐵管炸彈的計劃,和競爭對手一番爭論之後把他擊敗,結果獲得所有夥伴的全面支持,成了秘密工廠的負責人。工作本身和我們的日常活動相比,具有無可比擬的重要性,同時,假如我有意叛黨,這個組織雖然不大,但是肯定要全部毀滅,儘管如此,工廠竟然交給我一個人經管。這當然是因為我提出的條件合適,但是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同志們也受了固定觀念束縛,覺得如果不讓我一個人自由地去幹,就不可能發揮我的天才,不能使鐵管炸彈達到理想的水平。
   在這樣的環境中,我設計炸彈,甚至着手試製。我已經儲存了對距我的公寓半徑百米圓圈之中所有建築物給以損傷的火藥。我對那鐵管炸彈設計之周到和細緻,大可引以為自豪,但是,由於心笨手拙,進展緩慢,我已經是一天一天地,一時一刻地失去了當初我們當地父老們在父親=神官和有身份的老人們說服之下大傢湊錢把我送到東京上大學,接受將來足以承擔寫我們歷史寫作者的教育這一重要意義。我很清楚,我很容易地被炸死,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纔這麽幹,希望逃避寫作村莊=國傢=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任務。純粹是出於非常接近有意識表層的無意識的水平。而且,在鐵管炸彈的設計和試製的最後階段,我為我們當地創建期的呆子船形象激動得甚至到了痙攣的程度,從而達到覺醒。因此,我纔開始了成年之後第一次確確實實地為了完成寫神話與歷史的任務開始了實質性的準備工作。
   就在這個階段,我居然忘了或者說將要忘記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寫作者的任務,以一個歷史係學生的身份,攜帶三個鐵管炸彈試製品去了東伊豆的海角。整個下午我走在圍繞着海角尖端的古道上,看中了幾個被潮水把根淘空的大岩體。於是夜深之後再回到那裏,看到的卻是那些大岩體上竟然被垂釣的人群占上了。藉助手電筒的光看到,那一帶凡是伸進海水的岩體全都被他們占領。
   我走進叢生的交趾樹叢,放下裝鐵管炸彈的提箱,坐了下來,衹好等待那些釣魚人走開。腐爛了的糠蝦臭味從交趾樹又硬又細叢生葉子的夾空鑽了進來,令人難受。那股惡臭在我的五臟六腑先發生了作用。天亮的時候,一群出海打漁歸來的近海漁船從我藏身之處的陡坡旁溝過去了。那群漁船仿佛在我眼前黝黑的海面再加上一群黑黑的船形剪影一般走了過去。一瞬之間我沉醉於呆子船,以及破壞人率領的我們當地的創建者們。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為了創建新世界,用裝滿各種器材和儲備糧食的船溯流而上,再把船解體組裝成木筏,用人拉纖,拖着木筏前進,最後直到再把木筏改裝成爬犁搬運那些器材和糧食,終於來到阻擋他們前進的大岩體和又黑又硬的大土塊之前。擋住山𠔌的這些大傢夥的後面一擁而來的惡臭,像個蓋子一樣罩在溯行者們的頭上。這時,破壞人就要挺身而出把那大岩體或硬土塊炸掉。現在,我這爆破技術新的開拓者繼承了破壞人的任務,躲在這交趾樹叢裏。對,妹妹,我確實是破壞人的繼承者。
   到了早晨,被海水洗過的嶙峋峭立的大岩體即將成為試驗鐵管炸彈威力的試驗品,這炸彈不表明它的製作者我這個人的資質,而是證明我們當地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的我個人的任務的艱巨。我把兩個鐵管炸彈靠在遠比我們家乡節日祭祀所用的交趾樹柔軟的古老交趾樹樹幹上,朝着我們當地的方向。妹妹,我自從兒童時代背叛父親=神官以來,已經過了十年,今天我作為重新下定决心希望成為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開始努力在我的記憶中恢復往昔的傳承。
   被人員發現的兩個試製品,由於它的破壞力很大,作為夢幻的鐵管炸彈而長存於他們的記憶之中。——想到如果大量生産這種型號炸彈的黨派開始遊擊戰活動的日子到來,……那對於我國人員來說,那可是一個非常嚴酷的惡夢。
首頁>> >> 超现实小说>> 大江健三郎 Kenzaburō Ōe   日本 Japan   令和   (1935年元月31日2023年三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