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生活>> 青春校园>> 川端康成 Kawabata Yasunari   日本 Japan   昭和时代   (1899年6月14日1972年4月16日)
花的日记
  闪动在树梢上的阳光已与冬日的阳光大相径庭。天空是那么晴朗亮丽,恍若在庭院的对面便延展着一片湛蓝的大海。
  
  在众多川端康成的作品中,作者常是把其小说人物放在一种被自然所怀抱的位置,使其与人群“孤立”,而独显其个性之美,与自然容为一体。
  
  我在这谈一下其作品中的自然景物中呈现出的“美”,使大家对于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有一些了解。
  
  1.川端康成的景物描写中背景特写。
  
  在其小说《雪国》中,就名字本身而言就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景色——常年被洁白冰雪所覆盖的小镇“夜空下白茫茫的一片”,清澈、光亮似乎不含任何的杂质“山脚下的河流,仿佛是从杉书顶梢流出来的”“丘陵上盛开着象是白胡枝子似的花朵,闪烁着一片银光”作者在此似乎有意回避着雪国的冰冷而强调在这种圣洁之美,意在突出了“驹子”及“叶子”的那种与世隔绝的纯真与美丽,当然,也显示出心情的愉快。然而“只见冬日下午淡淡的阳光象被地底下的黑暗所吞噬……山沟天黑得早,黄昏已经冷瑟瑟地降临了。暮色苍茫,从那还在夕辉晚照下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远方群山那边,悄悄地迅速迫近了。”这是当时“村岛” 在迷茫,甚至是孤独时,所“看”到的景色。在《雪国》中这样的描写很多,写出了人的不知“生为何,死亦然”彷徨,和那种内心的不知所措。这种因情而异的背景,似乎给人以杂乱,不能把握的感觉,但其实作者就是依靠这种背景的特写来显出作者所要表达的一种难以言传的矛盾与悲寂。
  
  在《花的日记之姐姐出嫁》“闪动在树梢上的阳光已与冬日的阳光大相径庭。天空是那么晴朗亮丽,恍若在庭院的对面便延展着一片湛蓝的大海。不知不觉之间,登门造访的已经是春天了,那种”似乎会捎来幸福的春天“。”作者在开头就把春天比喻成“似乎会捎来幸福的春天”使文章的基调显得明快,不羁。把少那种天真与烂漫表现的淋漓尽致。
  
  2.川端康成的景物描写中动物昆虫特写。
  
  在《雪国》中作者不止一次的提到过飞蛾:“……有一只飞蛾,好象贴在纱窗上,静静的一动也不动,伸出了它那象小羽毛似的黄褐色的触角,但翅膀是透明的淡绿色……这一点绿色给一种死的感觉,秋风吹来,它的翅膀就象薄纸一样轻轻地飘动……它就象一片树叶似的飘然落下,半途又翩翩飞舞。”显示出作者对于小小生命的肯定与赞美。虽然飞蛾的生命犹如“薄纸般”的脆弱,但仍然可以 “翩翩起舞”,在这种天极其恶劣的地方,还是要产卵。其中也隐含着作者淡淡地哀愁以及对于残酷生命抗争向往。
  
  又如对于蜻蜓和其他的一些描写 “对过杉林那边,漂浮着不计其数的蜻蜓……红蜻蜓漫天飘舞……那股自在劲同受尽虐待的城市蜻蜓,真有天渊之别”在这里就不难看出作者对于城市的偏见,对于城市蜻蜓,作者用了“虐待”,在作者的眼中,城市是一个每天都背负沉重负担的地方,没有自由自在,安然自得,有的只是一刻不停的互相追赶。这似乎和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拍即和,都是向往自然,安闲的生活。“硬翅的昆虫,一翻过身就再也飞不起来。蜜蜂还可以爬爬跌跌一翻……由于季节转换而自然死亡,乍看好象是静静地死去,可是走进一看,只见它们抽搐着脚腿和触角,痛苦地拼命挣扎”这一段是对于昆虫死亡的特写,作者对于生死既显淡泊又有难以察觉的害怕。在他看来,死亡是痛苦,生命似乎又极其的悲哀。在我觉得,川端康成的写作魅力也应该在这里,他很残酷的(不应说是残酷,而是直接,毫无掩饰)地写出了一种对于死的敬畏,把很平常的“四季转换”写的很是摄人心魄。
  
  又如在《古都》中写金钟儿:“……它们在又窄又暗的壶里出生、鸣叫、产卵,然后死去。尽管如此,它们还能传宗接代的生存下去……这是不折不扣的在壶里度过一生……当然,金钟儿并非厌弃世俗才进壶里的。纵然在壶里,恐怕它也不会知道是在其中,并且传宗接代的生存下去……”作者在这里借“千重子”之口而阐发对于自然生物的悲哀。“生命的自然规律”难道就是任听人类的摆布,而只是 “无动于衷的”只知“出生、鸣叫、产卵,然后死亡”么?作者在之后没有作正面回答,而是用情节的跌宕起伏让读者自己去体会,“生命的潮起潮落,只在瞬息万千之间。”
  
  3.川端康成的景物描写中植物特写。
  
  川端康成的景物似乎都是有思想的。
  
  在《古都》中“上边的紫花地丁和下边的紫花地丁彼此会不会相间呢?会不会相识呢?……紫花地丁是怎么到这个如此狭窄的小天地来的呢?”作者在先前就把姐妹两比作了两棵“不曾相间的孪生紫花地丁”在狭小的天地里成长,暗示了两人的境遇不同,遭受的坎坷也各不相同。布局十分巧妙。
  
  “那边的红色垂樱美丽极了。这也是有名的樱树。它的枝桠下垂,像垂柳一般,并且伸张开去。千重子走到樱树荫下,微风轻轻地吹拂过来,花儿飘落在她的脚边和肩上。花朵稀稀疏疏地飘落在樱花树下。有的还漂浮在池子的水面上。不过,大概也只有七八瓣的光景……”这里就是明显的以景物致情了,把“千重子”的满怀心事,压抑困惑的心里表现的一览无余。虽然周身都是樱花围绕,但心里总是有一种哀愁,是人不能很全心投入的去观赏美丽的“垂樱”,语句中透露着少女特有的敏感。
  
  “青莲院入口出的石墙边上,只种着四处成排的樟树,其中的那棵可能是最老的……大樟树的枝桠以奇异的弯曲姿态伸展着,而且互相盘缠,仿佛充满着一种使人畏惧的力量”这里作者就是用了象征的手法,把大樟树与日本奇妙的结合起来,为什么弯曲着?又为什么还是伸展,而且还有一种使人畏惧的力量?作者在这里采取模糊主义,让读者自己去体会,显得意味无穷。
  
  又如《花的日记之在紫罗蔓的花从中》“在灌木丛的嫩叶中间开满了山茶花。树根处散落着好多红色天鹅绒似的花儿。那些花即使凋落在地面上,也依然保持着花的形状,仿佛它们是从灌木丛的树枝上或者地面的泥土中绽放而出的一样。”作者特意选择了这一场景作为“妹妹”对于“姐姐” 的回忆,把花的姿态写的惟妙惟肖,以此显出人的内心纯美。
  
  综上所述,可以看到川端康成的作品中的景物特写,无论是背景,昆虫动物,还是植物花草,都有着深刻的意味在其中。虽然,有人抨击川端康成的作品只是风雅之作,显的过于的颓废,对于生命太过极端化,但是,作为一个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川端康成总有他存在的价值和对于日本文学积极影响的一面,所谓“瑕不掩瑜”,正是这个道理。
  
  希望同学们通过我以上对于川端康成的一点介绍,能够激起对于他的兴趣。当然,我以上的见解只是一家之词,希望老师在阅读之后,能够多加指导。
花的日记 一 姐姐出嫁
  闪动在树梢上的阳光已与冬日的阳光大相径庭。天空是那么晴朗亮丽,恍若在庭院的对面便延展着一片湛蓝的大海。
   不知不觉之间,登门造访的已经是春天了,那种“似乎会捎来幸福的春天”。
   然而,今年的春天却恰恰相反,让人感到它明天就会把幸福一下子掳走似的……
   直美把椅子搬到梅花树下,仿佛要避开家中的喧闹一般,茫然地呆坐在那里。
   姐姐的婚事是在去年年末定下来的,打那以后直美突然讨厌起姐姐来了。
   姐姐百般地安慰直美,怀着愧疚而又凄凉的心情。但姐姐越是那么做,直美就越是觉得她虚情假意,因而更是耍开了性子。
   今天是直美最最害怕的姐姐出嫁日——但这一天终于降临了。
   将有一个新哥哥倒也不是一件坏事,但这种快乐远远比不上失去了姐姐——姐姐不再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那种怆痛。
   梅花大都早已绽放了。
   或许是因为处于庭院东角的向阳地段吧,那儿的梅花总是在人日节①前夕不约而同地一并开放。
   ①阴历正月初七,五大节日之一。
   “阿直,阿直。”
   英子趿着高齿木屐走了出来。她僵硬地竖起脖子,就像是珍惜一件贵重的易碎品一样,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头上梳着的一种名叫文金高岛田①的发型。
   ①一种发髻高耸的日本妇女发型,婚礼等时多流这种发型。
   “你干吗那么糊涂呢?”
   “我明白着呐……”
   “是吗?那就好……喂,这下该轮到阿直去化妆了。山井先生正等着你呐。”
   “……又不是我要出嫁,才犯不着打扮得那么漂亮呐。”
   “哎,瞧你,还在耍性子。”
   “要知道,姐姐你……”
   一直憋在心中的悲哀和小小的怨恨此刻已经冲决了堤坝,使她顾不得体面,一下子把脸埋在英子的袖子里大哭了起来。
   英子静静地拥着她的肩膀说道:
   “对不起,我们和好如初吧,你就高高兴兴地送我出嫁吧。我一辈子都是阿直的姐姐,而不可能是任何别人的姐姐。”
   “你撒谎,撒谎!”
   “这次我成了对方家里的人以后,那边也有一个叫我姐姐的妹妹,但那仅仅是名义上的罢了。——只有阿直和我是喝同一个母亲的乳汁长大成人的,是世上谁也不能替代的骨肉姐妹,对个?难道你以为我看见阿直悲伤的样子能够无动于衷吗?”
   “那么,你不出嫁不是最好吗?”
   “所以我说,阿直还是糊涂着呐。”
   “要是我是姐姐的话,这种时候是决不会嫁到别人家去的。”
   英子就像是非常为难似地凝视着直美,说道:
   “不过,等我走了以后,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个新妈妈来咱家的,其中的道理我不是对你说了很多吗?据说是一个很不错的母亲呐……”
   “我才不要什么新妈妈……”
   “尽管你现在那么说,可过不了多久,你就肯定会喜欢上新妈妈的,甚至把我也忘得一千二净……”
   “为什么姐姐在,新妈妈就不能来呢?”
   英子低下了她那梳着沉甸甸的高岛田发型的头,只是笑而不语。
   发油的气味直扑鼻孔。她刚刚化好了出嫁仪式上的浓妆,脖子附近也打上了白粉。
   如果让如此漂亮温柔而又体贴入微的姐姐去了别人家,不免有一种吃了大亏的感觉。
   但在姐姐的安抚下,直美终于破涕为笑,打趣地说道:
   “姐姐,行个最高敬礼给我看!”
   “是给阿直行礼吗?”
   “嗯”
   “那么一来,你就会原谅我了吧?”
   “才不呐。反正你今天一整天都要鞠躬行礼的,所以,就当作是一种练习吧。至于做得好不好,就由我来评判好啦。”
   想到这种孩子气十足的游戏也只能到今天为止了,英子竟萌生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说道:
   “好吧。”
   “行最高敬礼!”
   直美模仿着学校举行仪式时教务主任发号施令的样子,煞有介事地喊道。
   英子低下被发油涂抹得锃亮锃亮的头,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躬着的身体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两半。
   刻有家徽的银制扁簪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向前看!”
   直美精神抖擞地喊道,但语尾却在微微地颤抖。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姐姐是那么招人疼爱,而自己却又是那么可悲……
   英子有些痛苦地扬起了她那涨得通红的脸庞。
   “哎,真沉啊,重得我连脑袋都抬不起来了。”
   “该是吧。我估摸着就会是那个样子,所以才故意整治姐姐的。”
   “你真坏。”
   “谁叫姐姐那么神气的,以为自己要出嫁了,就做出一副见外的样子。”
   “小姐,你们俩怎么啦?帮忙化妆的人一直在等着呐。”阿松忙得个心急火燎,不由得厉声喊叫道。
   姐妹俩面面相觑,窃笑着走进了屋子里。
   内室的廊子里放着一面穿衣镜,美容院的人正在那儿烘毛巾。
   房间的折叠衣架上耀眼地悬挂着艳丽的衣裳,浅筐里摆放着内衣、短布袜,细腰带和窄腰带,还有小袖上的束带、和服带子里的衬垫等,从头到脚,应有尽有。
   梳妆台前面的盒子里放着一个漂亮的雕刻发髻。惟有这件物品是姐妹俩已故母亲年轻时用过的遗物。
   “母亲就是把它插在头发上出嫁的,这次我又戴着它……”出嫁之日,对母亲的怀念之情激荡在英子心中,使她百感交集,无限感慨……
   离开生养自己的家庭,而置身于另一个新家之中,不断地改变和磨练自己——对于身为女人的这种命运,与其加以祝福,还不如视之为一种果敢的壮举而加以赞美吧。
   这是男人毋需面对的境遇——也许可以说,女人一生中拥有第二次诞生,这既是一种巨大的喜悦,也是一种巨大的悲哀吧。
   “喂,那就先给那位小妹妹做头发吧。”
   穿着白色工作的山井先生一边等着助手磨好剃头刀,一边让直美坐在了镜子面前。
   英子在后面的椅子上津津有味地注视着镜中的妹妹。
   “哎呀,长得多浓的黑发呀!……过不了多久就会出落成一个像姐姐那样的漂亮新娘吧。只把侧面的头发烫卷呢?还是把后面的头发也一起烫卷呢?”山并回头看着英子,用半带商量的口吻问道。
   “是啊,阿直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随便怎么样都行。只要好看就行。”
   “瞧,你那么爱漂亮,可刚才还说什么又不是我要出嫁,犯不着打扮,来故意和我作对。”
   山井长年累月奔走干各个家庭之间,对这种场面早已是见惯不惊了,所以颇为圆滑地说道:
   “前些日子,在某个府上,做妹妹的一方就这样说了:如果一味和姐姐的日本情调竞争的话,自己是肯定会败下阵来的,所以干脆采用现代风格好啦。结果把头发烫了,还穿上一条袒胸裙,俊俏得让人刮目相看……据说就是在姐姐的婚礼席上,妹妹的婚事也定了下来。说来也是,幸福之神总是在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恭候着年轻的姑娘们呐……重要的是,平常就得注重自己的仪容。”
   他一边做着对美容师不无好处的宣传,一边娴熟麻利地把烫发钳夹在了直美的头发上。
   “瞧,阿直这下就显得大人气了不少。如果再穿上长袖和服,个了会显得更高挑更苗条的。”
   “那我就代替姐姐去出嫁吧。”
   “如果能代替的话,那敢情好……”
   “你虽然嘴上那么说,可每次”三越百货店的人来推销时,姐姐就兴奋得一会儿把花布披在肩上打量着,一会儿把腰带展开来端详着,乐得个不得了。”
   英子的脸上顿时泛起了红晕,说道:
   “因为是女人呗。漂亮的衣裳无论什么时候看,都让人高兴呐。”
   “可我尽拣姐姐的旧衣服穿,心里憋气得很呐。”
   “哎,你又在欺负人了。”
   山井一边熟练地剪掉直美脖子上的头发,一边说道:
   “姐妹俩要拌嘴就拌个够吧。今后好长一阵子想拌都拌不成了。
   听了这话,直美不禁想到了姐姐离去后的日子,倏然间感到黯然神伤。
   姐妹俩的视线在镜子里相遇了,但谁都绷着一张脸,一笑也没有笑。
   沐浴着早春午后的紫色光线,汽车径直驶向婚礼的会场。
   在领头的汽车上,英子被媒人们簇拥着,露出雪白的衣领,展示着美丽的头发。
   直美与父亲,还有前来帮忙的伯父伯母,一起坐在后面的车上,用眼睛追踪着姐姐的倩影,怎么也无法摆脱那种“失去了姐姐”的悲怆感。
   刚才,父亲还对已经穿好新娘服装的姐姐这样说道:
   “英子,你这就去和母亲道个别吧。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能回到这个家里来了。你一定得好好记住:除了濑本家,你已经没有别的家可言了。”
   听了父亲的这番话,姐姐不禁潜然泪下。
   见此情景,父亲把手巾默默地递给了姐姐。
   ……姐姐也一声不吭,用手巾捂住化了妆的脸,久久地伫立在佛龛前面向母亲的遗像参拜作揖。
   直美在记忆的荧屏上一遍又一遍地重放着那尚未从眼前消失的情景,听凭汽车在街道上飞快地疾驰。
   那天夜里——以及那以后的第2天、第3天,姐姐都没有回来。
   或许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回到她们俩多少年来厮守在一起,吵了架又和好,和好了又吵架的这个房间里。
   好多天以来,直美都独守着陡然变得宽敞空旷的房间,禁不住想嚎啕大哭。
   最让她为难的首先是学校的作业。
   今天又带回来了她最为棘手的英语作文题目,以致于她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惴惴不安。
   脱下校服换成夹克衫以后,直美无可奈何地坐到了桌子前面。这时,从大门那边传来了谁的叫声:
   “直美,直——美——”
   “哎——谁呀?”直美趁机站起来走了过去,“哦,原来是久里啊。请进来吧,正好来帮帮我。”
   那个面带微笑的快活少女是隔壁家的姑娘,名叫久里清子。
   她的个子比直美稍高一点儿,看起来就像是要年长一岁光景,可事实上,两个人却是同年的。
   直美上的是公立女子学校,而清子上的是私立女子学校。虽然学校不同,但两个人却是性情相投的好朋友。到了4月份,她们就要升上久已盼望的二年级了。
   “姐姐走了以后,最让我头疼的就是外语课和裁缝课。”
   “哎,也真够可怜的。以前你也过于依赖你姐姐了,就好像是雇了个家庭教师似的,如今也算是一种惩罚吧,你只能辛苦些了。”清子一本正经地奚落着直美,她把脚伸到向阳的廊缘,用手指着随意弃置在进门处的踏脚石前面的盆景,突然问道,“哎呀,那是什么?就是那像红萝卜的叶子一样茂盛的东西……”
   “你不知道吗?在新年时,它们还受到了百般的呵护,如今却落得……”
   “那么说来,正经是开过花了吧?”
   “是的,一旦观赏完美丽的花朵,就再也没有人去管它了,于是父亲就把它一直撂在了那里。而阿松也佯装不知,每天早晨都把灰尘往那儿扫……要是姐姐还在的话,这些花草也不会如此遭殃吧。”
   “英子真是个好人呐。”清子就像是在回忆着英子的音容笑貌似地说道,“即使在我们学校里她也是有口皆碑的。你姐姐她在同窗会当干事,对吧。所以,她常常去找老师们商谈事情。我们低年级的学生经常有事无事地在接待室附近转悠,为的是能一睹她这个漂亮前辈的风采,可见她多有人缘啊。”
   “姐姐只从旅行地给我寄来了简短的明信片……而且落款也不是森英子,而是堂而皇之地写着嫩本英子这个名字。我真是愤慨无比……”
   “真讨厌,改姓什么的。她是叫濑本英子吧?倒还不算是一个糟糕的姓,蛮幸运的。倘若嫁到什么熊泽家、或是穴山家的话,我会代表她的母校,毅然决然地表示呐。”
   在她们拉拉杂杂地闲聊时,时钟已敲响了3点。
   “喂,请到里面去看看我的英语作文吧。”
   直美拽住清子的手,走进了学习室。
   “出的什么题目?”
   “是自由命题。我刚才还斗胆地想,要写一首富有春天特色的诗歌呐。”
   “诗歌?用英语写?”清子吃了一惊道,“那不是难上加难吗?……如果只是写什么花儿开了,鸟儿鸣叫,小河流淌之类的东西,那可是没劲儿透了哟。”
   “无论我的英语比教会学校的学生差多少,也不至于那么可怜吧。”
   清子觉得很滑稽,笑了起来,接着又大声地唱起了英语歌。
   直美翻开笔记本,忽而在上面写着什么,忽而又用擦子拚命地擦拭掉,过了一会儿她问清子道:
   “怎么样……有什么错误没有?”
   直美的作文是——
   浅春
   樱贝被冲向海滨的午后
   比鲜花和鸟鸣
   更让我感受到春天的迫近。
   春天无处不在。
   但是——
   倘若我不时时营造
   能够感受春天的心灵,
   春天便无处觅寻。
   要把这首诗翻译成英语,对于刚刚升上2年级的直美来说,无论怎样依靠日英辞典,也都不是一件易事。
   “哎,你写得挺棒呐。”清子吃了一惊,一边大声地朗读着,一边说道,“这也是受了你姐姐熏陶吧?”
   直美一副严肃的面孔说道:
   “清子……对不起,这是姐姐留下的日记中的一节呐。”
   清子滴溜溜地转动着一双大眼睛说道:
   “我正琢磨着,这首诗写得多别致呀。——想必英子的日记一定写得很棒吧?”
   “等考试结束后,我想在假期里好好地读一读,到时候我也让你一起看吧。”
   “不过,随便翻阅别人的日记,这妥当吗?”
   “要知道这是姐姐送给我,叫我读的呐。”
   “我也挺喜欢日记的。现在伟人们的日记常常印刷成册大量出版呐。我看见了好多广告。”
   “我姐姐说她喜欢樋口一叶①的日记。”
   ①樋口一叶(1872-1896),日本著名女小说家。主要作品有《青梅竹马》等。
   “不过,比起一叶,倒是英子与我们更亲近一些。日记嘛,还是自己熟识的人写的更有趣。看她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读起来真是妙趣横生。”
   “那就请再等等吧。我会在4月里把它整理好的。”
   “你不想用彩带把它订缀在一起,做成一本漂亮的书吗?”
   “是啊——不过,你别尽让我想一些好书,还是先想法对付一下明天的英语作文吧。”
   然后两个人伏案对坐着,一边思考一边开始写春天的作文。
   枝繁叶茂的侧金盏花被弃置在日照渐稀的庭院里,徒然地叹息着春色。
   俗话说“好了疮疤忘了痛”,学年末考试的辛苦刚刚过去,剩下的便只是毕业典礼和升级的准备工作了。于是,校园内开始弥漫着恬静的花香……
   一些性急而巨高年级有“干姐姐”的学生,已经辗转弄到了下一学年的教科书,正满面春风地浏览着二年级的国语课本。恰恰就是这种人在进入新的学期以后,不但没有体现出预习课本的功效,反而因失去了内心的紧迫感,导致了学习成绩的下降。
   直美的学校与教会女子学校不同,因为是公立的,所以,国语作为主要学科,难度很大。
   在这种公立学校里,纪律严明,校风朴实,以勤勉为宗旨,因而与教会学校相比,那种所谓的“干姐妹”和“同性密友”式的交往并不那么招人耳目。
   即使是校内的信件来往,也完全奉行的是秘密主义。对于“于姐妹”,尽管大家都装出一无所知的天真样子,事实上却也相当盛行。
   因此,学校笼罩在一层古板僵化的氛围之中。尽管才女辈出,但却缺乏教会学校那种浸润着浪漫色彩的明朗空气。
   与出嫁的姐姐那种抒情的性格相反,直美属于勇敢好胜而又富于理性的另一种性格。
   之所以选择公立学校,也是缘于直美自身的爱好。如果选择姐姐英子的母校,她原本是可以轻而易举就入学的,但她却特意接受了竞争倍率为7比1的选拔考试,并以第11名的成绩跨入了这所学校的大门,可见她也是才女中的一员。
   而且她对交往的朋友也是精心甄选,所以,亲密的伙伴几乎全都是清一色的优等生。
   在习字课以前,安子递给了直美5张半纸①说道:
   ①半纸:习字、写信用的日本纸,长24厘米、宽34厘米左右。
   “森,这儿把半纸还给你。去文进堂里看了看,没有不久前你借给我的那种半纸呐。就请用这种所谓的改良半纸①凑合一下吧。”
   ①一种改良过的半纸。比以前的半纸更白更薄。
   因为安子前不久忘了带纸来,直美就把自己的纸借给了她用。
   “哎,不要紧的。”
   “不过,没准我还会找你借的。那么好的半纸,你是在哪儿买的呢?”
   “那种纸我家多的是。可能是姐姐为了练书法囤积在家里的吧。”
   “那纸特好写,可以让墨恰到好处地浸在纸上。而旦,纸的颜色有点发黄,即使字写得蹩脚一点儿,也能够遮丑,所以你能借给我,我真是太高兴了。”
   “是吗?既然你那么喜欢,就把我的换给你吧。”
   “真的?那我就把誉写时所需的纸张也一并算上。”
   “我呀,正好有一个要用改良半纸来拓写的图案呐。如果用这种半纸的话,纸张太厚,分明拓不下来。”
   说着,两个人交换了5张半纸。
   钟声敲响了。蓄着胡髭,身体微胖的石田老师手拿一支很大的毛笔走了进来。
   大家都比较喜欢习字课。
   老师拿着红笔,到学生们的课桌中间巡视一周之后便算是万事大吉了——在剩下的时间里,他便只是站在讲台的桌子边,翻开一本古老的文字书聚精会神地阅读着。
   只要学生们不是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老师是不会抬起头来斥责学生的。所以,这是一段平静而惬意的时光。
   好一阵子都只能听见四面八方的学生们在研墨的声音。
   讨厌习字的学生整整一个小时都在为朋友磨墨,而自己却一个字也不写。
   而冒充风雅的一帮人却用字帖上所没有的我字体草书抄写着和歌之类的东西。
   “与谢野晶子①女士的诗笺上写着一手纤细而漂亮的字呐,我喜欢极了。
   ①谢野晶子(1878—1942),日本著名女歌人。代表作有《乱发》、《春泥集》等。
   “喂,你有那诗笺吗?”
   “尽管不是我的,但它挂在我母亲房间的墙壁上。上面是这样一首短歌呐。”
   白色更布上
   染着千只鸟
   少女以此缝睡衣
   胆敢当众披上身
   那个学生只是拙劣地模仿着与谢野晶子的纤纤字迹,但写好之后却传到了其他两三个人的桌子上大肆炫耀着。
   “喂,直美,你的毛笔是几号的?”
   “3号。”
   “能写小字吗?”
   “能呀。不过,比起细笔,我倒是更喜欢用又粗又大的毛笔呐,总觉得把字写得大个大个的才过瘾……”
   “老师也经常说要用粗笔写,可我一用粗笔,马上就写得不成样子了。”
   她们又互换了毛笔试着写了写,这时,眼看着石田老师就要从讲台上走下来巡视教室了。
   “哎呀,得赶快写点什么……”
   那个学生手忙脚乱地把写着和歌的纸揉成一团,然后开始练习字帖上的字。
   老师走到正在认真写字的直美旁边,停下了脚步。
   “这儿写得不好。这笔到这里时,要停下笔来。而停笔时手上不要松劲儿。”
   老师一边讲解着,一边用红笔纠正。
   等老师走向另一个同学那儿以后,直美把老师纠正过的字又认真地练习了很多次。
   “习字是一种精神修养。”
   这是常常挂在老师嘴上的口头禅。的确,当一个人专心致志地练字时,会觉得整个心灵都变得澄明清澈了。
   “森,今天回家时去不去伊东屋文具店?我想去买点罗纱纸①”
   ①以毛屑碎呢作原料的起绒厚纸。
   “是吗?如果只花一个小时的话,我倒是可以奉陪。我也想买点东西。”
   在班上要数直美和安子特别要好。她们俩约定一起去买东西。
   买一个封皮漂亮的笔记本,像姐姐那样写下美丽的日记吧,以作为少女时代的回忆——
   如果把自己的所思所想不加掩饰地当场缀写在笔记本上,那么,心灵就会撒满暖人的阳光吧。
   这时,就像是要打破直美内心的遐想似的,教室里响起了老师的声音:
   “现在我把你们以前的习字作业还给你们。川井、森、三木,请你们帮忙分发下去!”
   这三个擅长写字的学生常常遵照老师的指令,担任分发习字作业的角色。
   直美从一侧依次分发着。
   上习字课时,教室里总是飘漾着一种寺院里的气息。
   不知是谁带来的洋水仙,瞧,那开放得过于繁盛的白色花瓣已经开始枯萎打蔫了。
   直美从放着花瓶的柱子旁走过,一边把作业发给同学,一边思忖到:
   “是啊,明天就有自己喜欢的历史课了。为了老师,我要带一束漂亮的鲜花来。”
花的日记 二 在紫罗曼的花丛中
  在早晚的报纸上都刊登着人们去春游踏青的照片和花儿的讯息,把人们的思绪引向了原野、山川、海滨。
   考试后的假期是一年的所有假期中最让人心动的快乐季节,也是升级、入学、毕业等给少女们的生活带来重大变化的时期。在这期间里,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是如同萌发的花草一般茁壮成长。
   直美的学校举行放假典礼,比清子的教会学校足足迟了10天左右。所以,她迫不及待地马上跑到隔壁的清子家去玩。
   “哎,请进吧。刚才我到背后的山上去采了好些紫罗兰花呐。”
   “花儿已经开了吗?”
   “不仅开了,我还发现了一个好地方,那儿就像是铺了一层缀满紫罗兰花图案的绒布呐。”
   “真的?那你不想再去一次吗?打学年考试起,我就一直没去过山上。”
   “好吧,我去。请等我一会儿。”
   清子“吧嗬吧嗬”地趿着拖鞋,在走廊上跑了起来。
   不一会儿,她拿来了一个红色的小提篮。
   “这是什么?”
   “是下午的茶点呐。”
   “那我也去拿点好东西来。”
   这一次是直美撒腿跑了起来。她拿来了一只帆布包,脚上还换了一双运动鞋。
   “我可是轻装上阵哟。”
   “瞧你!对方可是温柔的紫罗兰呐,你这副模样别吓着了它们。
   山南的斜坡上耸立着一些宛如工艺品似的小巧玲珑的住宅。但通过那儿再往前走,只见比人还高的茅草早已把前面的道路严严实实地覆盖住了。树枝与树枝相互摩擦的声响,听起来就像是山岭本身在轻轻地轰鸣一样。
   “走太远的话,怪吓人的。”
   “哎哟,直美原来是一个外表英姿飒爽内心却胆小如鼠的人呐。”清子一边数落着直美,一边拨开面前的茅草说道,“再往上走,就是一片原野,就像是那儿的山崖凹陷下去了似的。”
   在灌木丛的嫩叶中间开满了山茶花。树根处散落着好多红色天鹅绒似的花儿。那些花即使凋落在地面上,也依然保持着花的形状,仿佛它们是从灌木丛的树枝上或者地面的泥土中绽放而出的一样。
   直美自言自语地说道:
   “山茶花是姐姐最喜欢的花呐……”
   “喜欢白色的、红色的,还是粉红色的?”
   “她说,白色的花儿固然高贵典雅,但若是说起山茶花,还是盛开在山里或者原野上的那些普通的红色花儿更好看。”
   “在这以前,当人们问起我喜欢什么花时,我总是犹豫不决。无论什么花儿都很漂亮,我都喜欢,不过,既然英子喜欢山茶花,那我就决定也喜欢山茶花吧。”
   “真狡猾,居然仿效我家姐姐。”
   “英子不是已经不在你家里了吗……所以呀,你就把她也让给我做姐姐吧。”
   “看在是清子的份上,我就答应你吧。”
   “喂,如果我写信到你姐姐家,说直美已经答应我,让她也做我的姐姐,你说会不会挨她丈夫的骂?”
   “她丈夫?”直美有些愕然地问道,“你是指做木姐夫吗?真讨厌,管他叫什么‘她丈夫’。”
   “会挨骂吗?”
   “不知道。”
   “伊吕波纸牌①上好像有句谚语是:给出嫁的姐姐写信,就像是在豆腐里插销子,白费功夫。”
   ①以48张写有用伊吕波歌的47个字加“京”字为头一个字的48句谚语及绘有这些谚语内容的48幅画组成的一副纸牌。
   “说那种话真讨厌……我再也不把姐姐让给你了。”直美蓬着的睫毛已遮住了她的眼神。
   她拣起了一朵凋落的山茶花,一朵在春日正午的明亮光线中更是显得凄楚动人的落花。
   清子这才发现,自己忘乎所以,竟然捅到了直美的痛处。于是,一本正经地说道:
   “对不起,我真地会写信给英子姐姐的哟。”
   “你写吧。”
   直美嘴上叼着山茶花,像是含着一只笛子似地吹了起来。然后她说道:
   “说实话,到底最喜欢什么花,是很难确定的。我这个人忽三忽四的,性情多变,更是定不下来呐。当场看到什么花,就觉得最喜欢什么花,不管是蔷薇花、山茶花,还是风信子、罂粟花,全都一样。如果我特别喜欢一种花,那也仅限于看到那种花的时候,所以才会觉得印象尤深呐。想必英子姐姐也有过什么关于小茶花的罗曼史吧。”
   “或许是吧。”
   不久两个人便走上了一条平坦的道路。那儿是一片柔软的草地,到处盛开着蒲公英花和婆婆纳花。
   再往下是一片好像曾经作过农田的空地,从路上望过去,只见某个角落里整齐地开放着无数的紫罗兰花,就像是有人精心种植的一样。
   “啊,真漂亮。”
   “去年你也见到过这种地方吗?”
   两个人一下子跳到了下面的小路上,如痴如醉地采撷着紫罗兰花。
   “即使采回去插在花瓶里,也是会短命的……还不如每天都到这里来观赏新开的鲜花呐。这样才更善良更妥当吧。”直美突然停止了摘花,说道。
   “是啊,到底是直美想得周到。”清子也表示赞同。
   两个人都松了口气,并排坐了下来,凝望着紫色的地面。
   “要是没人发现这个地方就好啦。”
   “是啊,如果有人来糟塌它,那可就讨厌了。”
   她们仿佛觉得这儿就是自家庭院里的花地似的。
   “回去时,要不要用野草和树叶来把它们掩盖起来呢?”
   “全部盖住吗?那可是一件宏大的工程哟。”
   两个人这才如释重负地唱起了歌来:
   吾师之恩重如山
   校园光阴又几载
   而今含泪道再见
   仿佛不久前才在礼堂里唱过了这首歌。春天给这首耳熟能详的古老歌曲又平添了几分新的忧愁。
   “这首小学毕业典礼上唱过的歌,我可是怎么也忘不了。”
   “这首歌和《萤火虫之光》,据说无论怎样长大成人,也都难以忘怀呐。”
   两个人回忆起了小学时代的往事,就像那是昨天刚刚发生的支情一样。她们默默地对望着。
   沉默了半晌以后,听见附近的灌木丛中传来了黄驾的啭鸣。
   “真是一个美妙的下午。既然开了这么多紫罗兰花,怎么会不香味扑鼻呢?”
   “是啊。——喂,你吃巧克力吗?还有年糕片呐。是新年时我家自己做的。烤年糕片,我可是一把好手哟。你觉得好笑吧?”
   清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把篮子放在直美的膝盖上,开始剥掉盖在篮子上的锡纸。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是笔记本吗?”
   “才不是呐,我又不是那种勤奋好学的人。”
   “哎,你真可恶。那么是写生簿吗?”
   “是日、日记。”
   “日记?!”清子歪着头思考了片刻,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是英子的日记吧?快给我看看。”
   “当然可以给你看,但是有个条件。”
   “你别要挟我。”
   “我想,我们每次读姐姐的日记时,能不能都到这里来?到这个开满紫罗兰花的地方来?”
   “这是个好主意。那么,我们给这个地方取个名字吧。”
   两个人煞有介事地商量开了:
   “叫‘紫野’怎么样?”
   “会让人马上联想到大德寺呐①。”国语课呱呱叫的直美马上反驳道。
   ①位于京都市北区紫野的临济宗大德寺院的大本山。
   “那就叫‘紫罗兰小径’吧。”
   “不过,未免太……”
   “叫‘花之丘’呢?”
   “太平庸了。”
   “叫‘原野上的房间’,怎么样?’
   “我看还是叫‘姐姐的椅子’吧!”
   “‘姐姐的椅子’?!”
   “这不好吗?”
   “姐姐的椅子竟然安放在山坡上的美丽花丛中间,想来又多美啊。”
   “那就定了。现在让我们也来坐坐姐姐的椅子吧!”
   (英子的日记)
   一九二八年
   四月X日
   今天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微风习习,阳光明媚,
   从远处看上去,盛开的樱花就恍如一层薄薄的雾霭。
   教室的课桌里放着一封字迹陌生的来信。那一瞬间
   里,我既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也有一种对幸福的期许,
   于是悄悄地撕开了信封。
   信的主人从不曾与我说过话。非但如此,我甚至不
   知道她长的是什么模样,但她却把我看成是她的妹妹
   ……尽管这样,仅仅一想到有一个写出如此美丽信件的
   人,也让我倍感亲切和安全。
   课间休息时,高年级的同学们聚集在宽阔操场的角
   落上。我的心怦怦直跳着,害臊得不敢从她们面前跑
   过。
   我琢磨着,或许那个我不认识的姐姐正在某个地方
   悄悄地注视着我。
   一整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我恍若身在梦中一
   样。
   四月X日
   教室里插着一束樱花,是八重樱。我不喜欢这种樱
   花,因为它让我联想到乡下的饶舌妇。
   我的英语发音受到了布朗夫人的称赞,真高兴。我
   要好好地学习外语,与世界上的所有少女都成为朋友。
   我还没有写回信。因为那个神秘的姐姐尚未在我的
   眼前翩然出现。但我坚信,有一个人正在这广袤校园的
   某个地方悉心守护着我,而我的心也正悄悄地寻觅着
   她。
   我的姐姐,快出现在我的面前!
   或许姐姐已经幡然后悔了,后悔不该给我写信
   吧?——但请你放心,你大可不必后悔。
   写于闷热的夜晚
   四月X日
   阴天。花儿已经开始凋谢了。
   从苜蓿中发现了两匹四叶合一的叶子。
   这仿佛是某种巨大的幸福即将造访于我的预兆。
   教音乐课的寺田女士系着一条友禅①丝绸的漂亮
   腰带。大岛绸的和服穿在她身上是那么协调,使她看上
   去更是比平常漂亮了好多倍。
   正当大家如痴如醉地欣赏着寺田女士的装束时,传
   来了她的斥责声:
   “音阶真是一片混乱,一点儿也不整齐。”
   那么漂亮的老师竟然大动肝火,未免太不相称。
   我的姐姐今天依旧不见踪影。正因为如此,我反而
   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而去。我甚至想要是一辈子都不
   知道姐姐是谁的话,那该是一种多么缥缈而又神奇的美
   妙境界啊。就像我永远不愿从这难能可贵的梦境中醒来
   似的。
   四月X日
   我有一个可爱的妹妹。
   从小我就是带着一颗身为姐姐的心而成长起来的。
   我只拥有一颗抚慰妹妹的心,却不知道该怎样向姐
   姐撒娇。尽管我并不想受人照拂,但如果有人像疼爱妹
   妹一样,敞开宽厚而温暖的心房来拥抱我的话,我会多
   么幸福啊!
   自从母亲过世以后,尽管自己还是一个少女,但却
   抱着母亲般的心态怜恤着妹妹。虽然我自己也还是一个
   满心想向母亲撒娇,满心想依赖母亲的姑娘……
   ①一种染有花鸟、花卉等的丝绸。
   当直美和清子脸挨着脸读到这儿时,那遥远往事唤起的眼泪早已濡湿了她的睫毛。
   “清子,我真想立刻飞到姐姐身边,向她撒娇呐。我与其说是母亲养大的,不如说是姐姐养大的。”
   清子一声不吭地点点头,说道:
   “或许姐姐自己也相当寂寞和脆弱吧,但却拼命地呵护着小直美,甚至不惜舍弃自己。”
   “我一点儿也不照顾姐姐的心情只知道一味地任性,让姐姐很为难吧。”
   “但从这些日记看来,那个想当英子的姐姐的人,也真是胆怯呐,一直都不敢现出自己的原形……”
   “肯定是一个心灵坦诚但性格懦弱的人呗,似乎对收到姐姐的回信感到又害怕又害羞吧……”
   “如果是那样的话,不是干脆不写那封信更好吗?”
   “或许是我的姐姐大好了,以致于使那个人欲罢不能……”
   太阳的光线渐渐地暗淡了下来。
   小鸟们仿佛是要集结成群返回鸟巢似的,一边此起彼伏地鸣叫着,一边从树丛中飞掠而过。
   “下次再来吧!”
   两个人采来一大把野草,撒落在被叫作“姐姐的椅子”的那一片紫罗兰的花丛中。
   然后她们又用茅草和树叶把花丛遮掩住,若无其事地相视而笑了。
   “要是我姐姐知道我们在干这种事,不知道会有多吃惊呐。——或许她正在濑木家的大厨房里为一大家子人准备晚餐吧。想来也怪可怜的。不过,在此之前我一直是吃姐姐做的菜呐。自从她走了以后,我觉得我们家的饭菜真是难以下咽,要知道姐姐可是烧菜做饭的行家哟。”
   “现在她很难回娘家来玩吧。”
   “据说她去三越百货店也有人陪着呐……她很难有机会单独行动。”
   “那直美去看她不好吗?”
   “我呀,最讨厌那种深宅大院了。更何况我去那边的话,也不可能只和姐姐俩一起单独玩吧。”
   当她们俩从山上下来时,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了。只见街灯在晚霭中闪烁游大着……
   “直美,祝贺你取得好成绩。这个星期天我将过去玩。
   父亲身体也好吧?
   丛林中的山茶花是否已经过了花期?”
   这是姐姐寄来的明信片。
   从那天起,直美就忙活开了,又是整理自己的房间,又是更换桌布,翘首等待着姐姐的到来。
   她还迅速通知了清子:
   “喂,如果行的话,你也来吧。”
   “不过,不会是一个人回来吧?”
   “大概是和姐夫一起吧。”
   “那多讨厌啊,总觉得难为情呗。”
   “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不是从小时候就在一起吗?而姐夫不过是现在才从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真是不尽情理。”
   “话虽这么说,可是……”
   “到时我来叫你吧。姐夫有一部挺棒的照相机,让他给我们照张相吧!是反光式科莱莱相机。”
   “科莱莱?是相机的名字吗?”清子一下子来了兴趣,说道,“可别光顾着和姐姐说话,忘了来叫我哟。”
   直美暗自想,一定要在姐姐到来之前做好功课,到时候好尽情地玩。于是,从下午开始她就一直在伏案学习。
   一张图案和两张自由绘画。
   直美用三角尺和圆规,试着勾勒出蒲公英的直线图案。
   随手勾画了两、三张草图以后,总算有了一个中意的图案,于是,她小心翼翼地临摹到八开纸上,然后又开始调试颜料。这时,阿松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什么事?”
   “邻居家送来了草味年糕,蛮好吃的哟。”
   “是吗?那就趁着现在手还干净赶快吃了它吧。”
   “我马上给你送茶水来。”
   “这年糕颜色多好啊!还发出青草的香味呐。”直美打量了一下年糕,感叹道,“肯定是清子母亲做的。我们家就没办法了,因为没有母亲呗。”
   “对不起。”阿松就像是引咎自责似地道歉道。
   “看你说的,没关系的。不过,等姐姐回来那天,可得好好款待她。”
   “是啊。我让鱼店的人也帮帮忙,其他的嘛,就由阿松我全权负责了。”
   “行啊,我会替你出主意的。”
   “你尽开玩笑……”
   “由阿松负责,有些靠不住呗。”
   “是啊,是啊。”
   “哎,现在再来想图案用什么色彩,未免烦死人了。你看外面天气多好啊!”
   “而已,你姐姐不久也要回来了,所以……”
   “喂,储藏室里应该有一个姐姐用过的大盘子吧,就是上面刻着菊花图案的那个,你去给我找来吧。”
   直美一边在心中描绘着姐姐到来的那一天的快乐情景,一边给图案着上了色彩。
   星期天的早晨,直美在广播体操的时间之前便起床了。
   “阿松,院于里就由我来打扫吧。”
   说着,她用发带束住剪成娃娃头式样的一头黑发,在深蓝色的运动衣上扎了一条围裙,打着赤脚来到了庭院里。
   “哇,早上好!地上还不算太脏太乱,你只管把门前的碎石子好好收拾一下就得了,拜托你了。”
   阿松把手套和扫帚递给了直美,然后便急匆匆地踅回厨房去了。
   俨然就像是迎接新年一样,房子里里外外都清扫得一干二净。直美换上了横条花纹的连衣裙,不停地在大门口踱来踱去,迫不及待地等候着姐姐的到来。她的耳畔又仿佛响起了姐姐的赞叹声:
   “哇,阿直一穿上这条连衣裙,真地蛮像诹访根自子呐,显得清新纯朴,楚楚动人。”
   时针已走近了10点。
   “到底什么时候才到啊?肯定是出门前化妆又耗去了不少时间吧。如果到了10点钟还不到,我就从此和姐姐断交……对不,爸爸?
   直美等得心急如焚,不由得嗔怪起姐姐来了。
   “你呀,从一大早起就闹腾开了,没准会累坏的。还不如去帮帮阿松吧。”
   直美老大不情愿地去帮阿松的忙了。这时,门口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
   直美胸前扎着围裙,箭一般地飞奔了出去。
   只见朝思暮想的姐姐活脱脱一副初为人妻的模样,嫣然微笑着站在庭院里的花草前面。不出直美所料,果然姐夫手里拿着一部照相机。
   “哇,阿直,好久不见了。眩眼之间你好像又长高了。”
   无论姐姐说什么,直美都只是一个劲儿地微笑着。在她兴高采烈的神情中,分明还掺杂着一丝莫名的羞涩。
   英子马上走进了佛堂。直美也紧随其后。
   “妈妈,多亏了您的保佑,英子每天才得以过着幸福的生活。您就放心地去吧。”英子在心中嗫嚅道,就像是在对一个活着的人娓娓低语一般。她双手拄地,向母亲的遗像叩拜。
   佛龛旁妈妈那美丽的照片正用平静的眼神目不转睛地守望着姐妹俩。
   “姐姐,到我房间里去吧,就让姐夫和爸爸在一块儿聊聊照片什么的吧。”
   直美只想着一个人独占姐姐,一把拽住姐姐的衣袖往里走。
   “哇!”英子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内心中涌流着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自己又回到了生长的娘家。那感觉就像是一种古老的醇香,沁人心脾。
   “啊,变得多么整洁漂亮啊!”英子定睛打量着眼前这间姐妹俩一起用功学习过的西式房间。
   “瞧,我的桌子还在呐。”
   “当我复习功课时,一旦出现了什么不懂的问题,我甚至会忍不住呼唤姐姐呐。”
   “那怎么行呢?”
   “姐姐的钢笔、毛笔,还有剩下的信封,全都原封不动地放在书桌里呐。”
   “我不是说过全都给阿直吗……哇,连我随手乱写乱画的笔记本也还放在桌子上哩。”
   “这儿是姐姐的博物馆呗……要知道一看见姐姐的东西,我的心就会变得安稳踏实,不再感到寂寞了。我要把姐姐的纪念品全部保持原样留在这个房间里。”
   “阿直,谢谢你。”
   “喂,姐姐,如果你想起了学生时代的往事,就请回到这个房间来吧。”
   两个人把椅子搬到向阳的地方,开始数起风情子来了。
   “有34株呐。记得去年夏天种的是40株,或许是死掉了几株吧。”
   自己播下的种子到了春天,一下子开出这么多美丽的花朵,使英子的心中荡漾着由衷的喜悦。正因为自己以前精心培植了庭院里的花草,所以,在自己离去之后还能目睹花儿们争奇斗妍的美景,怎不令人无限欣慰呢?
   “阿直,作为对你升入二年级的祝贺,我想送给你一件你自己渴望拥有的东西。想想,是要发带,还是提包?”
   “不用,我全都和爸爸说好了。”
   “你还真是彬彬有礼呐。”
   “倒是我想送给姐姐一点儿祝贺的礼物。”
   “瞧你一本正经的,是什么呀?”
   “这阵子我读了姐姐的日记。尽管才开了个头,但是,比起曾经与我朝夕相处的姐姐,我倒是更能理解日记中的那个姐姐——姐姐在和我一般大的时候,就已经抱着一种我等之辈所无法想象的心情来疼爱着我了。”
   “……因为是日记,所以不免有夸张的成分,‘姐姐的脸上泛起了一抹红晕’,不过,如果你读了那些日记,能够把我从阿直的姐姐这一特定的身份中抽离开来,把日记看成是一个少女的内心世界和日常生活的记录,我是会感到由衷地高兴的……我总是困于‘姐姐’这一种特定的身份,而只能让阿直看到我作为姐姐的这一面,所以,不禁使我悲哀无比。但在阅读那些日记的过程中,如果阿直发现了什么与‘我姐姐’这一身份不相称的地方,或许就会讨厌我吧。”
   “不会的。喂,隔壁家的清子,也是一个迷姐姐的人呐。我很喜欢她,她又聪明又漂亮,又有趣,现在她也成了姐姐日记的忠实读者。”
   “真的?!”英子满脸惊诧的神情,“可别再发展什么忠实的读者了。我倒是难得有机会和清子打照面,所以还没什么关系,不过,想起来还是忍不住害臊呐。”
   直美一下子犯愁了。她和清子早有约定在先,如果闷声不响地让姐姐回去了,自己不是就变成了一个爽约的撒谎大王吗?
   “所以,我们——也就是我和清子,想好了要送给姐姐一个非常棒的纪念品呐。”
   “还不是想抛砖引玉罢了,对不?我可不敢贸然接受。”
   “你真会损人,其实,才不是那种现实得让人凄凉的东西呐,而是一件绝对罗曼蒂克的东西哟。”
   或许是觉得直美那种煞有介事的口吻有些好笑吧,英子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直美,你可不能一个人霸占英子哟!”
   屋于里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一会儿再说吧!”
   英子用手拢了拢头发,倏然间又恢复了身为人妻的那种神态,然后站起身进房子里去了。
首页>> 文化生活>>生活>> 青春校园>> 川端康成 Kawabata Yasunari   日本 Japan   昭和时代   (1899年6月14日1972年4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