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北美枫》之窗>> 青春校园>> 川端康成 Kawabata Yasunari   日本 Japan   昭和时代   (1899年6月14日1972年4月16日)
美好的旅行
  为了书中的人和事而掉大把大把的眼泪,这样的情形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了。可是,川端康成的《美好的旅行》,它让我忍不住这许多的眼泪。
  
   花子六岁了,长得非常的漂亮,像天使一样,她有很爱她的父亲母亲,有美丽的花草树木作伴,有热闹的小鸟虫鸣相随,还有很有人性的忠实的名叫卡罗的狗。在山间爸爸当站长的地方,花子应该可以有快乐。
  
  可是,花子又聋又哑又盲。
  
  合欢树叶上挂露珠,她看不见。吊在树枝上的山雀在和她撒娇,她也不可能听见。庞大的火车轰隆隆地沿着铁轨开过来了,花子激动万分,全身颤抖。她感受到了!这震动,她总算有感觉了。原来不是只有死寂和漆黑的。可是,这种激动她也无法表达。她也不能说话。
  
  花子,一个聋子,一个盲人,一个哑巴。
  
   她似乎是一个上帝的弃儿,一个人间残忍的玩笑。
  
   但是上帝又似乎想弥补这个错误。他让花子认识了明子和达男姐弟俩。姐姐明子美丽善良,弟弟活泼聪明。最重要的是,他们喜欢花子,愿意和古怪的花子玩。达男甚至教会了她认字母。在花子悲剧的人生里,总算有了光亮。
  
  然而父亲病倒了。火车把他带到了东京可怕的医院里。从前花子以为她总能在山间的车站或者家里找到亲切无比的父亲,可是现在她怎么也找不到了。她摸索着把“父亲”的字母放在母亲的膝盖上。这个说不出看不见也听不到的可怜孩子,用这样的方式央求母亲带她去找父亲。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上帝太残忍。花子才刚刚感受到了家庭以外的一丝温暖,上帝马上就把她的父亲带走了。
  
   母亲无法向这样残缺太多的女儿传达父亲已经不在的信息。所以直到最后,花子还以为他们是去找父亲才坐上了火车。但是幸好,花子母亲非常坚强,她毅然搬出了山间,到了住着明子姐弟的东京。她想,这样大的都市,总该比那偏僻的乡下好许多,应该会对花子有帮助。
  
  事实证明花子母亲是正确的。
  
   在东京,明子和达男总是很照顾花子。明子毫无顾忌地带这样特殊的伙伴去逛街。达男与她玩耍,教她认识生活和算数。虽然很有限,姐弟俩从来没有不耐心。明子甚至把自己亲密的学姐月岗,同样很美丽很有爱心的聋哑学校的老师月岗介绍来给花子当家庭教师。
  
  在东京,还有能让有缺陷的孩子感到快乐的聋哑学校。在那里,他们能学到知识,能真正体验生活,聋的甚至可能学会听到一些单调的声音,哑的甚至可能学会说一些很简单的话——虽然那样的发音通常是不动听的。可是他们的合唱,是那样清亮和纯真,简直是上帝赐给人间最美的声音。花子甚至在那里听到了声音——很洪亮的鼓声。这回没有火车一样的震动,花子仍然听到了,真的人间的声音。
  
  然而聋哑学校仍然不想接受花子这样的学生,因为又聋又哑又盲,实在不知怎样和大家一起上课。
  
  花子母亲仍然一天天有信心,一天天坚强。她在花子父亲死后,虽然一度为自己可怜的女儿伤心落泪,但是一直以来她还是感受到了人间不曾丢失的温暖——并非所有人都嫌弃花子,比如明子,达男,月岗,咲子,甚至包括了聋哑学校里热情接待的老师们。
  
   虽然花子母亲仍在烦恼,在花子懂事时该怎样告诉她父亲已经不在的事实,该怎样让花子成长,该怎样使她认知生活。但是花子母亲已经很坚强了。在去伊豆的火车上,她感叹“ 辽阔的世界······”这不是一种信心吗?
  
  正如川端康成在结尾这样写“她似乎胸怀广阔了。”
  
  
  
  花子摸摸树林的树木和草花,不知道什么缘故,她的手不停地活动,大概有许多的话想跟达男说。
  
  湖水像花子,它想述说各种各样的事,但是不会说话。虽然能映出月亮和云,但是湖水什么也看不见。湖水在睡觉呢。 (达男语)
  
  花子每天总是紧紧张张地到处找她的父亲。早晨,小保姆带她去了车站,过了响午她又拉着母亲的手去了一次。她站在站台上,火车一到站就发出奇妙的声音,把手伸向车窗她大概在想等她的父亲握她的手吧。花子从达男给她的木头字母中跳出表意为“父亲”的字母,把她摆在母亲的膝头上。
  
  当母亲的心情······她对于失聪的子女,居然说两次睡觉去。 (明子语)
  
  即使残疾孩子吧,她也有生机勃勃的长大成人的力量,不论什么悲剧的现实,一定挡不住她的成长······
一 小鸟啦,火车啦
  成群的小鸟沿着铁路飞来了。它们飞的高度也就是刚刚掠过城市房屋的房顶而已。
   鸟群里的三四只山雀,好像今天依旧要从这里越过花子的家后面那片树林,然后回到湖滨,仿佛为了把这个意图告诉花子,所以才落在她家的合欢树上。因为花子就靠着那合欢树坐着呢。
   山雀像滑稽的走钢丝演员一样,头朝下吊在小树枝上不停地打转转。用它那撒娇似的小声一个劲儿地说个没完。
   卡罗立刻竖起耳朵。花子按了按卡罗的肩膀。
   卡罗特别听花子的话。它虽然想纵身跳起去追小鸟,可是经花子一按便老老实实伏来,把两条前腿伸了出去,然后仰头看着合欢树枝。
   花子摸了摸卡罗的头。原来这条狗正在看着小鸟。
   花子能够知道落着小鸟的树枝在摇动。花子即使背对着树也能知道树上有小鸟。花子十分高兴。
   山雀听到飞到前面去的小鸟们的呼唤声,便登上树顶,此刻正飞离合欢树。
   花子露出可怕的神色。她突然迅速而猛烈地跳了起来,与此同时喊了一句什么。仿佛发了疯一般,简直就像猴子大发脾气。
   难道花子是想把小鸟抓住么?
   原来她是想对小鸟说:
   “可不能走了。”
   花子是一时激动才猛然跳起来的。
   她发出的奇怪的喊声,就像寂寞孤单的野兽失声痛哭一般。
   因为跳得过高,所以花子踉踉跄跄地落到地上。
   卡罗大吃一惊撒脚就跑,可是似乎它感觉花子有些可怜,便凑到花子跟前不停地摇它的尾巴。
   花子狠狠地踢了那条狗一脚。
   卡罗的脑袋挨了踢,只是晃了两三次脑袋,身体照旧往花子跟前靠。
   花子用拳头打卡罗。她是说:
   “小鸟去哪里了?”
   花子常常大动莫名其妙的肝火。
   “花子的小心眼儿……”
   她妈妈这么叨咕了一句,但是她也毫无办法。
   卡罗是很清楚“花子的小心眼儿”的。
   不过,就在花子敲打着年罗的脑袋的过程中,她感到心烦意懒,有些乏了。
   她像原来一样地靠着合欢树坐下来。她想:
   “小鸟去哪里了?”
   花子是看不见广阔天空的。
   当花子意识到的时候,她发觉自己的一只手抓着一把合欢的叶子。大概是她跳起的时候无意中揪下来的吧。
   羽状的汁子,在花子的手里渐渐地闭合了它那梳子齿一般的细长叶片。花子用手指碰碰它,觉得它好像很害羞,合上了睫毛就睡着了一般。
   太阳已经落了。
   晚风阵阵。
   山涧的背荫越来越浓也罢,晚霞斑斓多采也罢,日落西山也罢,这些,尽管花子一概不知,但是,因为她的脸颊和脖颈的温热感会悄悄地消失,所以她会感觉到白昼去了。她想:
   “究意去哪里了?”
   她不喜欢傍晚。因为她有满肚子悲伤和愤懑真想哭喊着大闹一场。
   不过花子知道,小鸟归来的时候,再过不久傍晚的火车就会开来。
   花子家的院子紧挨着铁路。
   花子今天到院了里来,就是为了等候火车从这里开过去。
   花子很喜欢火车,这不仅仅因为她父亲在这个车站当站长。主要是她认为火车在这个世界上是最强有力的。
   火车能够把花子那关闭于黑暗中的幼小灵魂摇撼得惊醒过来。虽然她看不见火车,也听不见车轮声和汽笛声,但是火车震动大地的震感却能传到花子的身体上来。花子仿佛被大地吸住一般。每当体会到大地震动的时候,她自己的身体也在颤抖。
   像玩偶一样缺乏表情的花子那张脸,这个时候会显得生机盎然很有光采。
   花子曾经由她父亲抱着抚摸过停在站台上的火车。
   “危险哪,花子,好啦,快开车啦。”
   尽管父亲这么说了,可是花子全当耳旁风,甚至想搂抱住火车不放。
   “火车天天来的呀,以后看的日子多着呢。”
   父亲硬是把不听话的花子抱走,离开火车。
   有一次她父亲带她去摸铁轨。
   花子两手抚摸铁轨,还在这铁路上走过。边走边说:
   “这通到哪里呀?”
   她觉得这铁路好像没有尽头,笔直地通往许多地方。
   花子好像第一次茫然地知道了世界广阔,于是有神秘的恐怖和憧憬……
   从此以后,花子总喜欢到铁路上上走。
   有一天,花子使劲牵着保姆的手坚决要求她带自己到铁路上去,使保姆阿房十分为难。
   “好啦,走到头了。再就是铁桥啦。咱们可过不了铁桥。”
   尽管这么说企图制止她,但是花子根本不听。保姆想,如果不让她知道这样绝对不行,那可不得了,就立刻把花子抱起来,把她带到河边上:
   “要掉河里啦!”
   摇着花子的身体假装要把她扔进河里。
   花子吃了一惊,她立刻软了下来,使劲蜷起两条腿,一动也不动。好像引起了痉挛。保姆吓了一跳,便背着她回了家。
   花子真以为世界到了末日,因而很害怕。仿佛窥见了世界尽头的地狱那样害怕。
   但是花子知道火车是从那座铁路桥上开过来的。她想:
   “火车是从哪里开来,又开往哪里去呢?”
   火车开上铁桥时的震动,首先传给花子的身体。然后是过一会儿仿佛火车消失了,最后轰隆轰隆地从花子的眼前开过去。
   今天和往常一样,火车一开上铁桥,花子就屏住呼吸等着它。
   工夫不大,地面就开始颤抖了。就像凄厉的暴风雨的中心部位一般,火车摇撼着花子的身体开了过去。
   这时的花子必定是紧紧地抿着嘴,胸脯频频起伏。似乎有一股不可名状的强大力量冲进花子的身体一样……
   火车的车窗透出灯光。但是花子看不见那些灯。不过她知道火车里一定有很多人。
   孤零零的花子想,那火车里该有自己的朋友吧。
   但是花子还不知道,那些坐火车的人每天过来过去好几次,究竟是相同的人呢,还是各不相同的人?她只知道火车总有人坐。
   花子一挺身站了起来,向火车频频摆手。摆得两臂累断也不在乎。
   坐在火车上的人,是不是从车窗看到了挺直身子站在合欢树下的一个小孩子,正在发了疯似的向他们挥手呢?看到了那个仿佛向天诉说、对神呼唤的打着奇怪手势的孩子呢……
   好像火车到站停了下来,好像火车开出了站台。
   花子神情凄然地站在那里。尽管她还不像刚才山雀飞走时那么发火……
   传来晚饭的香味。
   花子正要回屋子去的时候,卡罗叫了一声便箭一般地向大门冲去。
   “是谁来啦?”
   花子居然从庭园的树木和花圃之间灵巧地穿行,追着卡罗而去。那动作之准确谁都不会想到她是个失明的人。
二 山间小站
  花子的父亲带回家的客人,就是乘坐花子向它挥手的那趟火车来的。
   父亲给火车打“开车”的信号时突然看到:似乎是姐弟两人,姐姐左右两肩各挎一个旅行背包。弟弟一只胳臂揽着姐姐的脖子,另一只手抓着那顶登山帽按着肚子。
   这两人站在站台上。花子的父亲朝他俩走去,到了跟前忙问:
   “怎么啦?”
   “啊,啊,我弟弟在火车里忽然肚子痛……”
   姐姐仰脸望着花子的父亲问道:
   “站长在么?实在没办法,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是么?”
   父亲点点头,招手把站员叫过来。
   “给他帮帮忙。搀着他走吧。”
   弟弟此时哎哎地哼哼不止,脸色煞白,似乎筋疲力尽。
   “疼得厉害?”
   “是,照这样的话,那就根本没法回去啦。请帮忙给找个医生好吗?”
   姐姐的眼里噙着眼泪。
   “好吧。”
   花子的父亲答应着,然后问她:
   “你们的家在哪里?”
   “东京。”
   把他弟弟搀到候车室,让他躺在长椅上,姐姐担心他折腾起来掉在地上,百倍小心地守候在旁。花子的父亲说:
   “这儿,有些不妥,到我家躺着吧。”
   那位站员拉了拉父亲的手臂,把他叫到一旁小声跟他说,万一是赤痢或者伤寒,那可就麻烦透啦,不如趁早送他到医院,或者去旅馆。
   花子的父亲说:
   “不会的,没事儿。况且是个孩子,你不觉得怪可怜么?再说让他多花不少钱,那也不合适呀。”
   说完,他摸了摸孩子的额头。
   “并不太烧,大概是胃痉挛吧……你把他背到我家去。”
   然后对那位姐姐说:
   “在好转之前,最好躺着别动,就在我家躺着去吧。打一针就能立刻止疼。”
   姐姐立刻喜上眉梢,擦了擦睫毛上的泪花。
   花子的父亲想,小姑娘长得多么好看哪。
   “我帮你拿一件吧?”
   “不用啦。”
   姐姐摇摇头,仍旧两肩各挎一个背包,左手拿起两根登山手杖就走。
   站长的家离这里很近,过了道口就到。
   花子的母亲急忙把床铺好,刚铺好花子就进来了。
   花子呆呆地站着,四顾房间的情况。
   姐姐马上看见了花子,她以为花子一定有些腼腆。
   “啊,多漂亮的姑娘。来来。”
   微笑着向她招手。
   但是花子绷着脸不声不响。
   姐姐一愣,立刻觉得奇怪得很。
   因为她觉得眼前这位漂亮的小姑娘是个没有魂魄的玩偶……。但是再仔细看,发觉那孩子正在认真地寻找什么,仿佛一朵大白花歪着脖子……
   但是,那孩子却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这位姐姐想走近花子。
   花子很胆怯,她伸开两臂好像要推开什么,终于抓住了父亲。
   姐姐吃了一惊,站起身,不由得脸红了起来。
   这时,一直躺着的弟弟突然蹬了被,口口声声地喊疼,从褥子上滚落到草席上。
   “哎呀,达男!这可不行,得老老实实地躺着!”
   姐姐着了急,赶忙去制止他。
   “疼么?哈哈……你倒是满精神的呀。”
   花子的父亲说着话不由得笑出声来。
   “真讨厌,人家疼得厉害他倒觉得好笑。”
   花子母亲边说边给达男盖上被。
   蜷着身于像个虾似的达男蓦地坐起,他说:
   “没关系,笑也没什么。确实可笑,真是疼得可笑!啊!”
   他用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说了这句玩笑话。大概是因为太疼,以致他无法安静下来吧。
   他按着肚子,像个青蛙似的跳到花子跟前说:
   “姑娘,可笑吧?”
   花子怪声怪气地喊了一声,便像猴子一样抓挠达男。
   达男吃了一惊。不过他知道,此时此刻如果默不作声,气氛更加不妙,所以把脸伸向花子,并且说:
   “你抓挠我我也不知道疼啊,因为肚子疼得更厉害。”
   正合花子的心意,她便使劲猛打达男的脑袋。
   “花子!这不好!”
   父亲抓住了花子的两只手。
   达男的姐姐看到花子可怕的表情,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单腿跪在花子面前说:
   “请原谅,等一会把他轰出去。”
   说着话,亲切地把手扶在她的肩上。
   花子的手被父亲抓住了,这回挣脱一只手来打姐姐的头。
   姐姐闭上眼睛。从花子的小小拳头上传来的是类似痛楚的悲凉。
   “这不行,花子!”
   父亲严厉地申斥她。
   “没关系呀!”
   姐姐虽然被她打了却满不在乎,她把花子拉过来搂住。
   “都是达男不好。原谅他吧。”
   花子哭了,她那哭声也特别,简直就像个婴儿。
   不过她再也不和她们姐弟作对了。她把脸紧贴在达男姐姐的脖颈处。
   花子母亲走上前来,俯身向达男姐姐道歉。
   “真对不起,这孩子跟别的孩子没法比,所以才那么胡来。眼睛看不见什么,耳朵也听不见什么,所以……”
   “哦!”
   达男的姐姐一时之间也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只好低着头沉默不语。她的下巴颏触着了花子头顶。她不由得想:
   “长一头这么好的头发可就是……”
   想到这里便用脸颊亲她又厚又密的刘海。同时瞥了一眼达男。
   达男早已悄悄地钻进被窝躺下了。他大概是听到花子又盲又聋吃了一惊,肚子疼也就不医自愈了。
   “不过这么乖乖地让素不相识的人搂着,还是头一回哪。”
   花子的母亲这么说。
   “哦!”
   达男姐姐的脸有些红了。
   “几岁啦?”
   “六岁啦,可是这个样子也聪明不了,和吃奶的孩子一个样。”
   花子的母亲心情黯然地这么说。
   “怪可怜的,多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啊。”
   达男的姐姐心里这么说。
   她不再说安慰这位母亲的话,话题一转介绍她们自己了。她说她叫百田明子,正在读女子高中一年级,她弟弟达男上初中一年
   花子突然在明子的嘴唇上挡上一个手指。
   “那可不礼貌!”
   花子母亲把她的手拉下来。
   “这孩子好像模模糊糊地知道我们说的就是她,所以找说话的时候她总是摸我的嘴唇。可是我们说了些什么她却一点也不明白。不过,她现在刚刚开始多多少少地知道她和人家的孩子不一样了。”
   明子。九点头。把花子小小的手指紧贴在自己的唇边继续说下去。
   达男的疼痛又阵阵袭来,他一直忍着。肚子里一直有鼓鼓囊囊的疙瘩,凡是这种时候准发烧,他只好蒙上大被挺着。
   通身出了冷汗。手脚一齐使劲,疼得眼泪直流。
   他想,在可怜巴巴的花子跟前,为了肚子疼就使劲折腾,那可未免太对不住人家啦。
   “达男!”
   明子来到达男的枕旁这样叫了他一声。因为忽然之问达男一声不吱了,她不能不多个心眼儿。
   “怎么样?还疼么?”
   “嗯。姐姐,你站在我的肚于上,用脚踩一踩行不?”
   “那可不行!”
   明子把手伸进达男的被窝,摸摸他的肚子。
   刚一碰他的肚子他就喊疼,就像烫了他一般,赶紧躲开。
   跟在明子后面的花子吃了一惊。花子似乎根本不知道达男得了病。
   “小哥哥肚子疼,你爸爸特别关心他呀!”
   尽管明子详细告诉她,可是花子不可能听得见。所以她就抓起她的手让她摸达男的额头。
   花子把手抽回来,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立刻哇地一声哭了。
   是因为讨厌达男那张沁着粘乎乎油汗的脸,心里很不痛快呢,还是看到达男的痛苦而怀有同情呢……
   “啊,对不起!”
   明子连忙搂住花子的肩膀,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医生进来了。
   一位的的确确像一位乡村医生的老人,慢慢地抚摸达男的腹部,扭头对明子说:
   “登了一次山,是吧?在山上的时候肚子没有着凉过么?”
   “啊,难说呢。”
   “吃没吃不该吃的东西?”
   “吃过栗子。”
   “栗子?”
   “是。离开东京时从车站小卖部买了一袋子袋装栗子,我弟弟特喜欢吃栗子,他一个人就把它吃光了。”
   “一边上山一边吃的?”
   “对!”
   “所以嘛,就引起胃痉挛来啦。人在疲劳的时候,毫不在意随心所欲地吃了不易消化的东西造成的。他从前得过胃痉挛么?”
   “没有。”
   “打针。我想这就基本上控制住。”
   “这样……能马上坐火车回去么?”
   “今晚上?只要止住疼了,要想回去不是办不到的,不过,有些勉强啊。再没有比让他躺两三天以后再走好啦。”
   医生这么说着便看了看花子的父亲。
   花子的母亲表示,她家一点儿也不感到不方便,可以住下来直到彻底好了。
   “对,既然帮忙就帮到底。当然不能让病人坐上火车往回走啦。”
   花子父亲这么说。
   医生打完针就回去了。
   花子的父亲又去了车站。
   “可真遗憾,达男就只好绝食啦。”
   花子母亲笑着说了这话便到厨房做晚饭去了。
   达男喊了一声“姐姐!”他说:
   “立刻就不疼了,肚子也软乎了。”
   “是么,那可太好了。我一直提心吊胆哪。”
   “我以为已经完全好啦,我们往回走吧。大概还有火车吧?”
   “火车倒是有……”
   “在这种地方接受别人关照,不合适吧。”
   “啊,在这种地方的说法不礼貌。人家对我们难道不是很亲切么?”
   “我倒不是坏意思。可我确实不愿意睡在陌生的人家。”
   “达男。花子就是这家的呀。”
   明子的意思是花子和我们还是很熟的。但是达男却根本没把她当回事。
   “什么也听不见,又聋又哑。”
   “达男!”
   达男望着花子:
   “花子,你听不见吧?呶,听不见吧?”
   “你这样可真不好!”
   明子真担心她听得见。但达男不当回事,仍然笑着说:
   “花子,你过来,花子!”
   边说边向她招手。
   “你看怎样?还是听不见吧?眼睛也看不见哪!”
   “你!”
   明子那秀丽的眉毛一扬,狠狠地瞪了一下达男。
   那意思是说,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弟弟。
   “你别乱开玩笑吧!怪可怜的。”
   “我这可不是乱开玩笑。我只是试试她能不能听见”
   “你这么干就表明你残忍!”
   “哼,你不理解我。”
   达男仰头看着天花板。
   “你没想到她挺可怜么?”
   “想到啦!”
   “既然想到啦就该怜情她才对!”
   “干嘛像摸摸疥子那么百倍小心。”
   “小心?别净找歪理儿啦。达男,你有些张狂。你刚才还肚子疼得直哭哪。”
   “我那不是哭,是笑哪。”
   “纯粹是死不认输!”
   “真的呀,疼得太厉害,顾得上哭么?疼得简直可笑。”
   明子听着也乐了。达男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说:
   “花子,刚才你使劲儿捶我的脑袋啦。现在我的肚子已经好啦,我决不输给你。你还不发脾气么?”
   说着,对她作个怪样。
   明子已经看够了弟弟那套恶作剧,仿佛为保护花子而坐在她的前面说:
   “真讨厌!你可不是以前的达男了。他老是跟我作对,心眼坏透了。”
   “所以,那孩子发起脾气来确实不得了。”
   “达男!”
   明子怒形于色地说:
   “过火啦,像你这样没有同情心的人可没法管。我把你撂在这儿,一个人回去。”
   “你回去么?好。我同花子和好了,能一起玩了。”
   “她能同你这样的和好么?刚才不是只轻轻摸摸你的额头就哭了么?”
   “嗯,那是跟我亲近哪。”
   达男仿佛颇有自信地这么说。
   明子摇摇头:
   “哼,那是特不亲近!”
   她接着说:
   “她喜欢我抱她。花子母亲说,她让外人抱,你还是头一个哪。呶,花子是不?”
   明子扭过头一看她,原来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像个难以名状的凄凉的玩偶一般……
   明子想,也许因为她长得过分的漂亮吧……真的玩偶如果漂亮得过了头,看起来就一定会有哀艳之感。
   “花子!”
   她小声呼唤了花子一声,把面孔凑到她跟前,窥探着花子的眼睛,明子不由得一惴。她想:她能看见,能看得见!
   花子黑黑的瞳仁映出明子的面孔。
   这不说明能看见么?可是为什么看不见呢?
   当明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稚嫩的瞳仁里自己那张小小的面孔时,她不由得涌起奇妙的。
   花子,这不是能看得见么?呶,不是能看得见么?
   她这样高声喊着,真想使足力气摇晃花子的身体……
   但是,花子的瞳仁里一点也不寄寓着魂魄的跃动。只是茫然地开放着……
   她想,因为睫毛又长又密造成的阴影看不见魂魄吧。
   在这样的睫毛之中,花子的两眼徒具空虚之美。
   明子觉得自己好像被花子的瞳仁吸了进去。难以名状的凄凉,闭上自己的双眼就会立刻碰到花子的刘海。
   她想,这个又盲又聋又哑的孩子怎么会长这么又黑又密的头发呢……
   “她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总也长不大该多好啊,年龄一大,一定会有各种各样令人伤怀的事。”
   “姐姐可真够浑的哪。”
   达男笑着这样说。他接着说:
   “盲人也好,聋人也好,只要一天比一天长大就好。花子你说是吧。”
   “达男怎么能懂这个呢?像你这样缺少同情心的孩子还不可能知道这个呀。”
   “怎么?热泪盈眶啦?”
   “没什么。”
   明子的两只手掌捧着花子的脸,用自己的鼻子顶着花子的鼻子,一连拱了两三次,然后是用脑门摩擦花子的脑门。
   花子大概感到痒痒了吧,发出了奇妙的语声:
   “痒”
   然后脸上露出微笑。
   “笑得像个傻瓜。”
   达男再一次嘲笑了花子。
   “真讨厌!你以为不管你说什么反正花子听不见,是吧?好,你就说吧。”
   “姐姐,你别把这孩子当个玩具似的玩个没完,咱们回家吧。”
   “你一个人回吧。在火车里又犯了胃痉挛才好哪。我可是喜欢这孩子。”
   “我也是喜欢她呀……”
   “你要是喜欢她,干嘛净说那些让人讨厌的话?”
   “既然那么喜欢,姐姐,你把那孩子要到手岂不很好?”
   “嗯,我要下来。”
   “人家能给你么?我看好像是独生女。”
   “据说花子就是抱养来的呢。”
   花子又把一个手指放在明子的嘴唇上,她大概还不知道那有意义的声音构成的语言是什么……那嘴唇的活动,有趣的呼吸,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怀着茫然的疑问……
   “姐姐,你真的不回去也没关系么?”
   达男认真地问明子。他说:
   “我是因为病毫无办法,所以我说了实在对不住姐姐。因为你四年好不容易没有缺勤,现在因为我让你上不了学,实在是过意不去呀!”
   “一点儿也没关系。”
   明子这么说。现在轮到明子嘲笑达男了。
   “把花子要到手之前我不回去啦。”
   当然,她不愿意缺课,但是明子也想通了,因为弟弟的病也没有别的办法。她想,到了明天,母亲也许从东京来接她们。
   花子就像抚摸宝物一般,慢慢腾腾地从明子的脸颊摸到脖子。花子非常清楚,谁的皮肤都不如明子的那么光滑,那么细腻,那么柔嫩,那么温润……
   花子把脸贴在明子的前胸。明子身上有股香气。那是活泼的、清冽的、温柔的少女独有的甜美香气……对于花子来说,这是她第一次闻到的城市女学生的香气。而且还带着少许的明子从今天的山上带来的香气。
   花子突然用舌头舔了舔明子的脖子。
   “啊,别,别……”
   明子不由得红了脸,不由得擦了擦脖子。
   “嘿嘿,像猫狗一样用舌头舔啦。”
   达男坐在床铺上笑了。
   明子也实在感到不舒服,所以连擦了几次脖子,不过她仔细一想,觉得对于一个眼睛看不见,有嘴不能说,耳朵听不见的年幼的孩子来说,这种动作也许就是亲妮的表示吧。
   明子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的脸颊贴在花子的唇上。花子的嘴唇动也不动一下。稍微温润的、柔软的、幼小而温馨的嘴唇给予明子的感触,远比明子想象的清新和美好。她想到,小小孩子的天真行为,自己本不该慌慌张张地探个没完。
   花子的呼吸在明子的脸上亲切抚摸着,她那呼吸有些急促,可能是花子有什么高兴的事。
   “什么好吃的也没有,就请吃饭吧。”
   花子的母亲让保姆帮着把饭菜运到饭厅。她说:
   “老实说,本打算做些好吃的,想到如果姐姐也得了胃痉挛那可不得了。”
   她向客厅望了望,惊喜地说:
   “哎呀,花子!跟姐姐玩哪?这可真是新奇的事,从来就跟外人玩不到一起的孩子,可今天……”
   “大娘,我姐说,她想把花子带走。”
   达男嘴快照直说了。明子很不好意思地:
   “哎呀,这个达男!你……”
   “啊,是么?带走这样的孩子,只是这么说说就万分感谢啦。”
   这位母亲说完索性到客厅来了:
   “太好了,弟弟也完全康复了。”
   吃晚饭的时候,花子母亲偶然抬起头来,凄凉地笑笑说:
   “这种吃法说起来让人害臊,弄得凌乱而且还脏,请别见笑啊。”
   明子默默地点点头。
   开头是母亲拿着筷子往花子嘴里送,可是花子不满意这种吃法。她想左手摸着碟子自己吃。筷子她还使不好。一不遂心就把筷子拿在掌心用手指抓菜吃。这倒也没什么,只是有时像动物的幼仔一样,嚼得山响,那吃相着实不雅。
   智慧落后于年龄的可悲,在吃东西时表现得最完全,也最突出吧。和她那漂亮的长相很不谐调。
   明子低着头吃饭。她想,这样反倒不好,可是花子那些表现她是不忍看下去的。她想,她怎么会是个粗野的孩子呢。
   这时花子突然停下来不吃了,把手伸向饭桌,然后伸手想摸母亲或者明子,接着又把手伸向虚空找什么,突然端着煎鳟鱼的盘子站起来,大步走向客厅。
   “花子,别去,哥哥肚子不好,什么都不能吃呀。”
   她母亲赶紧去追她的时候,她已经坐在达男的枕旁,拿筷子夹起鱼来伸给达男。鱼汁滴滴嗒嗒地落在达男的脸上。
   “哎呀!”
   达男喊了一声赶紧爬起来,却连连说:
   “实在谢谢,谢谢花子!”
   他边说边把嘴凑过去,叨住花子筷子上的鱼。
   花子母亲忙说:“你可不能吃啊。花子,你搞得脏不脏啊?”
   “没关系,没关系!”
   达男连鱼刺也不吐就吞下去了,鱼刺卡在嗓子里,弄得他很痛苦。
   “不要紧么?还是吐出来吧。”
   花子母亲很担心,但已经来不及了。
   明子坐在饭桌前一直注视着一切,她被感动得要落泪。她想,即使再犯一次胃痉挛也没什么,弟弟吃下去是对的。
   晚饭的时间一过,达男可能因为午间累乏了,所以睡得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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