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现实百态>> 川端康成 Kawabata Yasunari   日本 Japan   昭和时代   (1899年6月14日1972年4月16日)
少女開眼
  本篇創作於1936—1937年,是作者創作高峰期的一部長篇力作。作品通過對藝妓阿島的女兒初枝眼睛復明的故事的講述,再現了日本社會中貴族階層對平民階層的壓抑、歧視和侮辱,反映了日本平民尤其是藝妓及其子女的坎坷遭遇與不公命運,寄托了作傢對被壓迫與被欺辱者深刻的同情
肉眼與心靈的眼睛
  一
   鞦韆越蕩越高,禮子的身體好像幾乎倒立在空中,卻又輕盈地飄浮在那兒。
   “真美呀!先生。紅葉像火海的狂濤……我就像飛過了一片火燒雲。”
   說着,她鋪展開裙子下襬,從高處蕩下鞦韆。
   男式旅遊裝十分合體,沒有捲到膝上。但在裙子裏面飄着一樣白色的東西,一方輕柔的絲綢,宛如一隻大白蝴蝶,從黑呢裙的下襬展翅欲飛。不能想像那是女人的內衣,它仿佛散發出青春的純潔的氣息。
   “先生,您呆呆地坐在那兒,老氣橫秋地看得着迷了吧?您不曉得紅葉的美呀?”
   “噢?”
   高濱博士笑道。
   “不打鞦韆,就看不見紅葉的美,真可憐……”
   “火紅的山都在搖晃呢。”
   “這是都市病,是現代人的病。難得在幽靜的大自然中陶醉,如果不鍛煉自己的身體,就感覺不出大自然的美。”
   “活生生的,連山都是活生生的。”
   博士擡頭仰視,用激昂的聲音說道。
   禮子在空中嚮正下方探着身子,使勁兒地蹬着踏板,差點兒要說這就是活生生的明證。
   一個年輕輕的生命倏地從博士的頭頂上飛閃而下,還沒等博士反應過來,禮子已經輕盈地飄蕩到對面的空中。
   “不運動,什麽事物都不美。先生是患了老年病,要是先生也踏上鞦韆試一試就好了。”
   她呼吸急促,歌唱似的說。
   “打鞦韆觀賞紅葉,是小姐您的奢侈呀。我這樣眺望景緻,也非常好看。像我這樣安閑,對大自然體味得很深。你那樣飛來飛去……”
   “先生您纔奢侈呢。我要親自飛進美景裏去。”
   “你當然可以。不過老人也有可堪回首的往事啊。”
   “哎喲,回憶,那纔叫奢侈呢。正因為您有那種美好的回憶,所以纔不打鞦韆的吧。”
   “你真是舌尖口快啊!”
   “可是,先生在醫院裏給人診治過回顧往昔的眼睛嗎?”
   “這話真厲害。”
   “我都知道了,先生。我母親請求先生為我治療心靈的眼睛。”
   “不,我不過是肉眼的眼科醫生呀。”
   博士苦笑着支吾過去。
   禮子又倏地從博士面前蕩過鞦韆。
   二
   “先生,我可沒有什麽心靈的眼睛呀。我不需要那種東西。眼科醫生不管心靈的眼睛,這很對。多餘的心靈的眼睛會模糊人的肉眼的。”
   “好像正相反,是肉眼把心靈搞模糊了。”
   高濱博士輕輕地反駁道,像要啓迪出對方的話似的。
   “眼睛是煩惱和罪惡之門,早就有人這樣訓誡了。”
   “這真冤枉。因為所謂的心靈的眼睛,就是失去了原形的妖怪,把自己的醜惡轉嫁到肉眼上,真是太冤枉了!”
   “如果沒有心靈,眼睛也什麽都看不見了。”
   “不對,先生。把肉眼同心靈的眼睛分開不好嗎?”
   “那哪成呢?眼睛不就是心靈的窗子嗎?”
   “哎呀,儘管如此,先生,您是科學家嗎?雖然您光眼球就擺弄了幾十年,可是先生您自己的肉眼和心靈的眼睛都是失明的。連紅葉的美先生都看不見呀。”
   “我的意思是說我沒有藝術傢的美感,也沒有畫傢的眼力。”
   “大錯特錯了。您沒懂我的話嗎?”
   “你是說,盲人同白癡,哪個更幸福嗎?”
   “開玩笑!如果真能看出紅葉的美,就不會開玩笑了。”
   “可是,沒有心來感覺它美,怎能看出美呢?”
   “看得見呀!雖然我沒感觸到紅葉的美,但是卻看出了它的美。”
   “白癡!那衹是映在窗玻璃上的景色罷了。即便是照相機,也有拍攝者心靈的眼睛呀。”
   “是純粹的眼睛嗎?”
   “是,是純粹的眼睛。”
   博士點點頭,假裝糊塗。
   “那是什麽?”
   “鞦韆。”
   “鞦韆?”
   “是的,鞦韆。先生您也玩玩鞦韆多好!身體在空中這樣飛來飛去,頭腦裏一片空白,什麽也不想。看見的衹是美麗的色彩。心不存在了,就衹剩下眼睛了。什麽山呀,紅葉呀,全忘得一幹二淨。美麗的色彩和我一起在轉動。”
   那是剛出生的嬰兒所見到的色彩,那是盲人睜開眼睛初次見到的色彩吧。
   這樣想着,博士重新觀賞着紅葉。紅葉的色彩是多麽鮮豔啊!從金色到鮮紅,所有的色彩,一如嬰兒洗澡水那般純淨,這就是所謂的“純粹的顔色”嗎?
   紅葉爛漫,然而一個葉片也未凋謝。滿山紅葉似錦,無比絢麗,倒也十分寂靜。其中若是一點也沒有少女運動的身影,那麽博士也許更加百無聊賴了。
   禮子宛如一隻金花蟲在五彩繽紛的黃金屏風前飛舞。
   三
   醫學院學生們從屠宰場以每個五分的價錢買來豬的眼球,做眼科手術練習用。
   當然,是死豬的眼球,但把它當作活人的眼球。
   於是,這樣專心緻志地做小手術時,已經根本無須考慮對方的眼球是人的還是豬的,是活的還是死的。衹是一隻眼球而已。不,不知不覺地連那是一隻眼球都忘了。
   手術器械大都是掌中小玩意兒。像表店和儀器店裏的精密器械一樣,有時做手術需用放大鏡。
   雖然沒有像外科大手術那樣的有失手殺人的危險,但令人擔心的是,如果手術稍有偏差,便會把患者的眼睛弄瞎的。
   為防止手指顫動,高濱博士從年輕時起就戒了煙酒。儘管如此保養,可年齡不饒人。手指頭髮硬了,即使他有多年的經驗和鍛煉,但直感也遲鈍了。
   一般來說外科醫生精力充沛地工作的壽命要比內科醫生短。眼科醫生高濱博士也已經到了願把小手術讓給年輕人的年紀。
   即便是手術器械,例如格雷菲氏綫狀刀,做白內障手術也衹能用一次。也有磨過再用一次的情形,但是不能使用三次。因為這種鋒利的手術刀使用一次就鈍了。
   比垂柳的葉還小,比野菊的花瓣還大的手術刀。
   使用前有必要試試手術刀的刀刃。方法是把冰囊皮綳緊,然後把手術刀垂直立在上面,試試手術刀能否利用自身的重量把它自然切開。若不能順利切開,則手術就不能地完成。用這種小手術刀能細緻入微地在角膜和鞏膜之間,即黑白眼珠之間的界綫做開刀手術。如果手術刀照肉眼難以覺察的程度偏了一點,或切入過深,就會真的導致失明。
   或想到要切,或是手感覺到在切的時候,就已經切過了頭。一想到這是活人的眼球,怪可怕的,手指一顫抖,手術便失敗了。
   高濱博士想,也許真的可以把做這種手術時的醫生的眼睛和患者的眼睛都稱做“純粹的眼睛”。如果心靈的眼睛生出雜念,手指就不聽使喚。精神統一的極緻,是天真無邪的境界。心靈的眼睛與肉眼是澄清合一的。
   “純粹的眼睛,這話說得真妙啊!”
   博士說。
   “眼睛在醫學上被看作是腦的一部分,是腦嚮前方的分支。有句諺語說得好,眼睛是心靈的窗子。所謂純粹的眼睛,不就是肉眼和心靈的眼睛不分離的統一體嗎?”
   如果把眼科手術視為人類極小的活動,那麽禮子蕩鞦韆便是極大的活動了吧?然而消除雜念這點則是相同的。
   以這樣的速度讓身體在空中劇烈運動,的確會讓人出神的。恐怕對紅葉的美衹有驚嘆而已。
   鞦韆的繩子已很舊了,但是卻一點兒也不覺得有危險,這也許是由於禮子在鞦韆上的快感傳導給博士了吧。
   “心不存在了,倒挺痛快的。好像什麽事情都想說,說什麽都行!”
   禮子朗聲說道。
   四
   “沒有心的人會說些什麽呢?我很想聽聽呢。”
   博士答道,聲音裏有些茫然若失的感覺。因為猛然間,他心裏陰沉沉的。
   寒冷地帶的山上,紅葉層林盡染。禮子宛如這秋色中的一片嫩葉。她充分具備嫩葉之美。可是,自己老年時仍具有紅葉之美嗎?在紅葉和夕陽面前,不感到羞鱢嗎?
   這棵老樹和那棵大樹的樹齡都比自己的歲數大幾倍。
   博士這樣思忖着,又看了看樹幹。
   “媽媽……先生,我媽媽還健在嗎?”
   禮子從空中說。
   博士仿佛睡醒了似的問道:
   “媽媽?你媽媽嗎?”
   “是的。”
   “你說你媽媽還活着?別開玩笑呀!”
   “真的是我媽媽,是我的生身母親。”
   禮子忘記自己是在鞦韆上,恍恍惚惚地站立在空中。
   “危險!”
   博士不由得挺身而出。
   但是,眼看着禮子快要掉下來時,她卻輕輕地坐在踏板上。接着,身體一面隨着鞦韆繩擺動,一面說:
   “她還活着哇。”
   博士沉默不語。
   “她在哪兒呢?”
   “她不在了。”
   “她不在了?”
   禮子鸚鵡學音似的嘟囔着。
   “如果這是真的,那也不該用話捉弄人呀!”
   “因為你問得大突然了。”
   “先生也說謊呀!在這麽美麗的紅葉當中還說謊。到底不許問怎麽的?都怪鞦韆。在紅葉當中飛來飛去,這死亡一般的美麗,使我忘掉了一切,連渺小的自己都不復存在了,不知為什麽,‘啊,媽媽!’一喊,就像她突然出現在眼前了……”
   “這就叫純粹的眼睛啊。”
   “嗯,可是我卻什麽也沒看見,好寂寞呀!”
   禮子側臉靠着鞦韆繩子,說道。
   “有眼睛卻看不見自己的媽媽,這是可悲的瞎子啊!先生,您能為我治療這雙眼睛嗎?看不見媽媽的模樣,即便是有心靈的眼睛,也等於失明啊。我從一生下來,就背了一身謊言,這樣我怎麽能真實地生活呢?”
   “我完全理解,不過……”
   博士改變了聲音,正要說下去,衹聽得一陣踏着落葉漸走漸近的腳步聲。
   隨着悄悄的腳步聲,從樹陰裏走出來一個少女。
   五
   那個少女像是來竊取秘密的人似的,探着腳走。她一邊伸手一個一個地摸着樹幹,一邊從樹陰裏走出來。
   “誰?”
   博士剛要出聲,可是仔細一看,少女並沒有露出要隱藏自己的樣子。
   她微微仰着頭,像是專心諦聽天堂裏的聲音似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下都不眨。
   雖然不是面目清晰可見的近距離,但是那張映出紅葉的臉,留給博士的印象是,她是一位和藹可親的清純少女。
   博士有這樣的感覺,仿佛一隻野生的鹿帶着一副天真的面孔來看人間。
   少女像是為了要堵住博士的嘴,而突然出現在這裏,但禮子對此卻毫無知曉。
   “可是?……那以後的事情請講給我聽聽好嗎?”
   她一面催促着博士,一面自言自語似的說。
   “就‘可是’這一句話,也很難得了。這是我聽到的媽媽的事情的第一句啊。”
   “不,我要說的……”
   “先生要說什麽?雖然那個人還在,但衹是對我來說她不在了。對吧?這就是我的幸福嗎?真可笑!”
   “這麽自以為是,一點兒不像禮子。你母親絶對是獨自一個人。”
   “對,說的是那個人呀。我不再叫她媽媽。一面打鞦韆,一面淨想打聽那個人的事。如果不打鞦韆,我就不會問那個人的事了。”
   “甭說傷心話了。”
   “傷心?唉呀,我會傷心?先生也太小看我了。現在我臉上那麽悲傷嗎?”
   說着,禮子快活地回過頭去。
   鞦韆繩子像是自然而然地垂下頭似的,靜止不動了。
   “如果特別懷念那個人,那就離傢出走唄。如果沒有那個人就覺得活着寂寞的話,那就死掉算了。那種溫柔的感傷,我可沒有。雖然我可憐那個人,但又總把她給忘了。”
   “即使你有十個母親,你也想泰然處之嗎?”
   “是的。有一百個異母兄弟,一百個異父兄弟……那也一定挺快活的。”
   “是啊,禮子也當個有一百個孩子的母親吧。那纔是純粹的母親。”
   “不過,我衹是想知道事情的。”
   禮子腳剛一觸地,便離開了鞦韆,走出五六步便止步,一面劇烈地搖搖頭,一面說道:
   “大傢都貼近來跟我捉迷藏,我可受不了!”
   博士默然不語,快步下了山。
   禮子走了一會兒之後,說道:
   “您生氣了嗎?對不起,先生。”
   “沒生氣。有個奇怪的姑娘,你沒註意到嗎?”
   六
   “奇怪的姑娘?”
   “對。”
   “你說奇怪的姑娘?”
   禮子回過頭去,說:
   “沒有啊。有人走過去了嗎?”
   “如果有人走過去了的話,就沒什麽可奇怪的了。可她是從紅葉中被發現的。”
   “我打鞦韆時被人看見了嗎?真討厭。”
   “不,她那樣子像在出神地眺望着天空,聆聽着小鳥的聲音。”
   “莫非小鳥叫了?”
   “好像沒叫。”
   “唉呀!”
   禮子敏捷地轉過身來,說:
   “聽見了嗎?先生,我講的話被人聽見了嗎?”
   “說實話,我也有點懷疑那個姑娘是來偷聽的。”
   “您說什麽?來偷聽?”
   禮子極力反駁。
   “先生沒把這事告訴我吧?為什麽不對我說呢?”
   博士懾於她的氣勢,說道:
   “我想提醒你,不過,那個姑娘一副十分天真的樣子,不像是在做偷聽之類的壞事。再說,也沒靠近到能聽清咱們講話的程度,衹能聽見聲音罷了。”
   “聲音被別人聽見也夠討厭的。”
   “因為要來人,所以沉默了一會兒,那時又不想說了。也就是說,把你所說的純粹的眼睛搞模糊了,我覺得這太可惜了。因為心靈的眼睛突然睜開的時刻不多,很寶貴呀!”
   博士安慰道。禮子也柔聲柔氣地說:
   “可是,被人看見,多不好意思呀!”
   “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在那種時候,你所想的所說的纔是‘真’呢。假如你還有一個母親,你又為此而暗自苦惱的話……”
   “我沒什麽可苦惱的。”
   “這樣倒好,反正,如果你一想起那個人,最好就保持剛纔在鞦韆上的那種心情,充滿愛心。剛纔我被你的話感動了,所以不想因為有人來偷聽,就打斷你的話。”
   “真討厭!先生想把我看成是一個可憐的姑娘嗎?那些話衹是陶醉於紅葉和鞦韆時說的。那個人的事,平時我想也不想,也沒對任何人說過。我不想嚮別人讓步。”
   博士心裏愛憐地望着禮子。
   “一想到被人偷聽就討厭。是個什麽樣的姑娘呢?我要去見見呢。”
   禮子聳了聳肩,突然上山去了。
   博士目瞪口呆,衹是目送着她那極富個性的倔強的背影。
   剛纔那個少女一面用一隻腳蹬着鞦韆,一面夢幻般撫摸着鞦韆繩子。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少女突然身體驚恐地縮成一團,像是為了防範危險似的。
   七
   禮子突然厲聲厲色地問道:
   “你,偷聽我講話了吧?”
   “嗯。”
   少女坦率地點了點頭。
   “真卑鄙!竟偷聽人傢的秘密。”
   禮子的聲音都顫抖了。
   “對不起。”
   可是,少女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死盯着別人的臉看什麽?喂,為什麽要偷聽呢?能說出理由你就說吧。”
   “嗯。”
   少女又前仰後合地點了點頭。
   “喲,你是說你偷聽有理?”
   禮子譏笑道。
   “我想聽。”
   少女平靜地回答。
   “因為那聲音很像我媽媽。”
   “咦?”
   少女出乎意外的答話,啪嗒落在禮子的心中。
   “你說像?我的聲音?”
   “嗯。”
   “像你母親的聲音嗎?”
   “聽起來很像。”
   “是嗎?”
   禮子詫異地望着少女。
   一旦氣得衝昏了頭腦,像小孩子打架似的,兩眼眩暈,連對方的臉都看不清了。這就是脾氣暴躁的禮子。
   剛纔也如此。被少女出人意料的話語挫傷了銳氣,禮子覺得少女這時纔仿佛浮現在眼前。
   實際上給禮子留下的印象是,仿佛少女剛從別的星球突然來到這裏似的。
   少女圓睜着一雙大眼睛,好像對人和藹可親的樣子,目不轉睛地看着禮子,並且,似乎帶着對未來的憧憬。還像在用目光搜索着某種今世所沒有的奇異的東西。
   因為少女的眼神像櫻花般天真爛漫,所以禮子無意中回看了她一眼,便無端地感到一種像被吸進深不可測的憂愁的深淵似的恐怖。正在吃驚的當兒,她問道:
   “你眼睛不好嗎?”
   “嗯。”
   “你是睜眼瞎?”
   “嗯。”
   少女點了點頭。
   “一點也看不見嗎?”
   “嗯,什麽也……”
   “是嗎?”
   禮子也點點頭。
   “太美了!你的眼睛,真美啊!”
   接下該怎麽辦呢?該說些什麽呢?
   “你想打鞦韆嗎?”
   “不。”
   “我來幫你打吧!”
   說着,禮子抱住了少女的胸脯。
   “你能打。來吧,挺容易。”
   “我衹想摸一摸它。”
   少女邊說着,邊摸到了禮子的手。
   於是,少女的表情隱隱約約地快活起來。
   八
   所謂雙目失明,如同全身失明。正是因為眼睛能看見東西,所以人才會有生動的表情和動作。人體的內部與外界,如果沒有光綫通過,那麽人的靈魂將封閉在黑暗的深淵裏,而不能浮現於人體表面,沉睡着。
   然而,即使外部的光綫射不進來,人有時也會從自己體內發出光來。雙目失明的人,全身能發揮眼睛的功能。聽覺聰穎,觸覺敏銳。比如說,有的盲人就像這個少女似的,整個面部表情給人的感覺猶如心靈的眼睛。
   正因為如此,高濱博士衹看了這個少女一眼,就覺得她是一個天真無邪、和藹可親的人。
   禮子剛纔突然感到恐怖,其原因也即在於此。
   她睜開了一雙大眼睛,可什麽也看不見。
   禮子嚇得毛骨悚然,像活人突然地變成木偶人一般。
   而且,這是一雙大睜大開的眼睛。
   雙臂摟住少女的胸部,禮子總覺得有點兒睏惑。少女的胸部意外的有一種強烈的用手觸摸的感覺。
   從下嚮上推似的抱着綳硬隆起的,與其感到吃驚,毋寧說是感覺像在抱着綳緊的感情的疙瘩。
   因為靈魂出口的眼睛被封閉了,所以胸部被塞得滿滿的,使人覺得沉甸甸的。
   “你說我的聲音像你母親?真是咄咄怪事。”
   禮子從少女身後,窺視着她的表情。
   “所以,你剛纔是想聽我的聲音吧?”
   少女默默點頭。
   接着,她摁着禮子手的手掌輕輕地使了點勁兒,通過那肌膚間的稍微接觸,仿佛傳達了一種愛。
   “你不想打鞦韆嗎?”
   少女心曠神怡地說:
   “小姐的手真美啊!”
   “哎喲,你不是看不見嗎?”
   “我從沒摸過這麽柔軟的手。”
   “是嗎?”
   “氣味真好!”
   “是香水味兒嗎?”
   “不過……”
   “你的手一下子就暖和了。本來冰涼的,可是卻比我的還暖和了。”
   “嗯。”
   “喂,你希望我做點什麽嗎?”
   少女仰望着禮子,說:
   “嗯,請讓我摸摸小姐。”
   “讓你摸摸?……啊,是啊,你看不見嘛。”
   九
   “怎麽摸都行,衹要喜歡你就摸吧!”
   禮子繞到少女面前,靠近她,任憑她撫摸自己的身體。
   “嗯。”
   少女有點猶豫,羞得兩頰緋紅。
   禮子也不由得避開了少女的手——二十歲的姑娘,即便是父母,也不能隨便摸她的身體的。
   少女的手在空中比劃着。手指尖緊張地顫抖着。緋紅的臉上,帶着天真的喜悅。
   禮子馬上親切地握住了她的雙手。
   “我摸摸你好嗎?”
   “嗯。我母親她們說話的時候,總是握握我的手,摸摸我的頭。”
   “是嗎?……看不見表情,聽別人說話就像聽假話吧。”
   “不過,我都能聽懂。”
   “多可愛的手。”
   禮子把少女的手像看紅葉似的展開,說道:
   “你連自己的手也看不見吧!”
   雖然不那麽柔軟,但感覺有點像幼兒的手。
   “你想看看自己是什麽樣吧?自己撫摸自己嗎?寂寞的時候,衹好獨自撫摸自己吧?”
   “自己?”
   少女歪着頭問。
   “眼睛從什麽時候不好使了?”
   “天生的。”
   “啊?”
   禮子目不轉睛地看着少女。
   “什麽也沒看見過?一次也沒看見過?我簡直難以想像。對這個世界上的各種事物,你是怎麽想的?”
   少女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這麽美麗的紅葉都看不見呀。可是,你知道自己很美嗎?”
   “嗯。”
   少女直率地點點頭。
   “這就是幸福。你真美,不像這個世界上的人。”
   禮子之所以用聽起來帶諷刺味道的口吻講話,也許是因為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一個看不見禮子的美的同伴吧。
   “可是,美是什麽樣子?你不知道吧?”
   “可是……”
   少女使勁兒地握着禮子的手,非常高興地說:
   “我從來沒遇見過小姐這麽美的人。”
   “哎呀!”
   盲人僅憑握手就比視力正常的人能察言觀色,能更仔細地瞭解對方嗎?
   禮子左手被少女握住,右手撫摸着少女的頭。
   少女就像虔誠的信徒撫摸聖像一樣,輕輕地撫摸禮子的胳膊一直到肩。
   少女的臉上現出了微笑。
   禮子輕輕地捏着少女的耳朵,問道:
   “你是這村裏的人?”
   “不是。”
   “在這樣的山裏面,單獨一個人做什麽呢?危險呀!”
   “等母親。”
   “你母親?”
   “嗯……不過,小姐為什麽對我這麽熱情呢?”
   十
   “為什麽對你熱情?你這麽一問,我也不好回答呀。”
   禮子仿佛自己也陷入沉思似的微笑道:
   “不知道……不過,這算熱情嗎?我可不是那麽熱情的人。真的。”
   少女搖了搖頭。
   “初次見面,不覺得我可怕嗎?會對你幹什麽?什麽樣的人呢?你看不見也就不知道吧?”
   “小姐有種讓人留戀的氣味。是香味……”
   “讓人留戀的氣味?你是說讓人留戀的氣味?”
   “嗯。小姐身上真的有一種年輕、美麗的氣味,跟我媽媽一樣,是一種溫暖的氣味。”
   “喲!”
   “每當遇到有我喜歡的氣味的人,我就高興。就好像能看見了。”
   “看見了什麽?”
   “我想是叫做幸福的東西。”
   “是嗎?”
   “小姐能看清楚的呀。”
   她的聲音裏有着強烈的反響。
   然後,她目不轉睛地仰視着禮子。她倆離得這樣近,以至於少女突出的下頜幾乎要碰着禮子的咽喉。
   臉上的汗毛清晰可見。一滴淚珠,順着少女的臉頰流了下來。
   啊,失明的眼睛也會流淚,盲人也會哭泣——禮子感到不可思議,她的心被震撼了。
   少女又一次肯定地說:
   “真能清楚地看見。”
   說着,她突然捂住了臉。
   “仔細看看我,我相信你心靈的眼睛。”
   禮子說着,抱住了少女的頭,反倒衹問了句很平常的話:
   “你叫什麽名字?”
   “初枝。”
   “多大了?”
   “十七。”
   “十七?個子挺高呀。我也是大個子吧。”
   “嗯。”
   “剛纔我生氣了。我在自己心靈的眼睛上穿着一副鋼鐵的鎧甲。你曉得嗎?自己的弱點不願被別人偷聽。”
   “我衹聽你的聲音。”
   “是嗎?我的聲音和氣味都像你母親嗎?”
   “嗯。”
   “你說在等你母親,她馬上會回到這兒嗎?她去哪兒了?”
   “鐵道大臣進了監獄,媽媽參拜神社去了。”
   “啊,鐵道大臣?”
   禮子對初枝突如其來的話語大吃一驚。
   “嗯。”
   然而,初枝卻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
   “很多人在一起。”
   “你母親呢?”
   到底是初枝的頭腦有點不正常呢?還是關於她母親的話題是一場悲哀的夢呢?抑或是一個人浪跡山裏了呢?禮子頓生疑竇。但是,看初枝的外表,衹是和服的下襬短了一點,其他並無異常之處。
   “你在這兒稍等一會兒,我馬上回來……我也許能給初枝小姐帶回來美好的幸福呢。”
   禮子摁着初枝的肩膀,說:
   “即使你母親回來,讓她一起等着。一定呀!對啦!你母親懷疑可就糟了。把我的名片留給你。”
   十一
   禮子憤然登上山去,很久沒有回來。她抓住那個奇怪的姑娘,究竟要幹什麽呢?高濱博士也擔心起來。他等得不耐煩,便返回去了。
   連聲音被人聽見都很討厭,要去看看是個什麽樣的姑娘。就連博士也對禮子的激憤感到愕然。他皺着眉頭想,逞強好勝也要有個限度。
   轉而一想,又覺得實在是可以理解的。
   那是個不想讓人深知的秘密。禮子最終成了同這個秘密激烈鬥爭的參與者。
   從戶籍上看,禮子是圓城寺子爵的嫡子,而實際上她是庶子。
   高濱博士想,這是為了彌補這一缺憾,而激發她的貴族式的自尊心吧。
   她儘管有着貴族般的美貌,但是她那種莽撞的舉止顯得很野蠻。也許是因為她體內流淌着無可否認的她母親的血液吧。
   總之,她是個與現在的圓城寺傢族不般配的棘手的人物。禮子幾乎把妨礙爵位的貧窮和家庭內部的混亂無序,都置之度外,獨自堅持隨心所欲的生活方式。
   子爵把她打發到高濱博士的別墅,意在多方規勸禮子。子爵在信中寫道,如果可能的話,現在有一門親事,想徵得禮子的同意。
   然而,博士甚至暗中認定禮子還有一個母親。也許這樣對不起子爵,不讓禮子知道倒好。
   博士一面這樣思忖着,一面緩步登上了山。
   雖然是座小山,但是可以觀賞紅葉,眺望景緻,因而成了這個溫泉區的名勝。山頂上有鞦韆和長凳。
   “先生!”
   禮子從遠處喊着,跑了下來。
   “那個,那個女孩,是個盲人。快!先生,馬上給她治一下……如果她眼睛睜開,該多高興啊!”
   “盲人?這麽說來,她是有點兒不正常。”
   “先生這樣的名醫也有疏忽呀,難道您沒看出來嗎?”
   “我衹是從遠處瞥了一眼……看見其人,就知道她是盲人,即使是眼科醫生也……”
   “先生太冷漠了。那麽可愛的姑娘不該讓她失明。”
   禮子拉着博士的手臂,催着他走。
   可是,來到鞦韆跟前一看,初枝已經不見了,哪兒也沒有。
   “我那麽囑咐,可她還是騙了我。如果不相信我,那就讓她一輩子眼睛瞎着好了。”
   “你說過要領眼科醫生來嗎?”
   “倒沒那麽說。因為我怕先生診斷後說沒治了,反而會使她更加傷心。我衹說過要給她帶來美好的幸福……”
   接着,她摁着胸部,說道:
   “看,先生,我這兒都濕了,是那個姑娘的眼淚。”
分離的姐妹-1
  一
   “因為鐵道大臣入獄,去參拜神社了。”
   初枝的話並非鬍說。由於這話太離奇,禮子有些吃驚,但這是實話。
   那樁私營鐵路案的審理,最高法院的最後判决,耗費了八年時間,原鐵道大臣穿着囚衣,身陷囹圄的日子終於來臨了。年近七旬的老政客住在晚秋的單人牢房裏,衹有一張席子,沒有一絲熱氣。
   一等勳章以及所有顯赫的頭銜悉數被剝奪。政界要人的下獄,與其說是大樹因腐朽而折斷,莫如說它令人聯想到政黨衰敗的態勢。
   當初枝的母親到原鐵道大臣出生的傢裏去探望時,聚集在那裏的人群中也有人目瞪口呆地說:
   “喔,阿島?”
   也有人白眼相加,認為她是來奚落對手的倒黴來了。
   阿島雖然衹不過是長野市一個叫花月的飯館的女老闆,但她無疑是原鐵道大臣多年來的政敵之一。她的飯館是反對黨的集會場所和選舉辦事處,頗為有名。
   隨着政黨勢力的衰落,如今花月飯館也蕭條了。
   原鐵道大臣雖然位居中央,但他以大政黨支部長的名義要弄權勢,連縣的政界也都玩弄於股掌之間,並操縱反對黨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儘管如此,阿島的探望頗有些異常,令人懷疑是否懷有某種陰謀。
   然而,勇敢而豁達的阿島對於人們的種種猜測佯裝不知,鄭重其事地寒暄道:
   “我帶女兒去溫泉,順便來拜訪一下。”
   當她剛要回去的時候,一名縣議員叫住了她。
   “阿島!我們這些竹堂會的志願者,現在要去參拜神社,為先生的健康祈禱,你也一起去吧。獄中的先生如果聽說你也前來探望,他會感慨無量的。”
   所謂竹堂,是原鐵道大臣寫漢詩時用的號,他家乡的會也被命名為竹堂會。會員中不僅包括上的追隨者和掮客,也有許多因家乡出了一個竹堂而引以為榮的人。他出生的傢是竹堂會的總部,他的胞弟現住在這裏。
   阿島說是女兒還在等着,就先回到旅館,帶初枝出來,但在去神社途中,又改變了主意。
   儘管是去參拜神社,但她不願意讓初枝去參加為一個入獄的人祈禱健康的活動。而且,她也不想讓雙目失明的女兒在衆人面前拋頭露面。
   讓她獨自呆一會兒,她也會覺得寂寞,但還是讓她在生長着紅葉的山上等着。阿島一個人去了。
   大約五十名竹堂會的成員,身着和式禮服,在神前正襟危坐。為了嚮神明傾訴老政客的心境,由一名幹事高聲吟誦竹堂親筆寫成的入獄詩。
   “……黑暗中卻見妙姿……”
   它給阿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二
   這首漢詩,曾刊登在今天的晨報上,阿島也看見了。
   入獄之前,原鐵道大臣拍了一張身着帶有傢徽的黑禮服的照片,寫上抒發感懷的漢詩,分發給親朋好友。如此高齡,難以指望再從鐵窗中生還,因而這張照片也可以視作一件悲壯的遺物。
   照片當然醒目地刊登在報紙上。
   “哎呀,老多了,神氣也不比當年了!”
   阿島看着報紙,有些目不忍睹。
   也許會成為模範囚徒,也許會在兩年刑期期滿之前獲釋,但是,深知政客末日為何物的阿島,聯想自己的往日,不由得感到一陣憂傷。
   阿島也是作為政黨要人的小妾而生活過來的。
   當政客下臺或觸犯國法時,往往“哈哈大笑”,說什麽“大徹大悟”,這種心境如同陳腐的漢詩中的詞句一樣平庸。阿島衹將它視之為舞臺上的禮節和程式。
   就是演戲。
   想起這些,今天早上有關原鐵道大臣入獄的新聞報道,真像是一個曾經活躍在大舞臺上的名角在進行告別演出似的。
   當在報紙上看到那首詩時,並沒有任何感覺,但一旦有人在神前吟誦,那句“黑暗中卻見妙姿”倒使她想起雙目失明的女兒。
   阿島仿佛自己看見了那種“妙姿”,並深受感動。
   不多時,神官鄭重將護身符授予了竹堂會的代表。
   馬上要將它送到監獄去,竹堂老人要貼身戴上。
   隨後阿島也為初枝求得一個同樣的護身符。
   竹堂會的人們說,現在要舉行一個小小的宴會,遙為竹堂先生送行,邀請阿島參加,但她謝絶了。
   “啊,對了!阿島那裏也有操心的事啊。芝野君近來怎樣?”
   有人像突然想起來似的,打聽一個照顧阿島的政客情況。
   “哦,謝謝!”
   阿島衹應付一下便告辭了。
   長滿紅葉的山,就在這一古老神社的後面。
   初枝站在鞦韆前,輕輕地像投擲似的推開踏板,踏板嚮前蕩去又蕩回來,當碰到她的膝蓋時,再推出去。她一直重複着這一同樣的動作。
   好像孩子在獨自玩耍,而且,空鞦韆悠來蕩去,顯得格外孤寂。
   然而,初枝卻顯得很快活。一聽到阿島的腳步聲,便從遠處興奮地喊道:
   “媽媽,快來!剛纔我遇到了一位小姐,她的聲音和身上的氣味,同媽媽一模一樣!”
   “誰到這兒來過?”
   阿島問,環視了一下四周。
   三
   “我從未見過那樣漂亮的小姐,真的,媽媽!”
   雙目失明的女兒說。
   “你說‘看見了’,我倒說不清是怎麽回事,但看上去你的心情那麽好,我想你確實是看見了。會不會是那位小姐渾身閃光,你好像看見了什麽,心裏怦怦地跳。”
   阿島不禁又環顧了一下周圍。
   她看着初枝的臉,這張面孔曾被一個近在咫尺的人,着迷似的看過,似乎使她心蕩神馳,這時連阿島也覺得附近好像有什麽人似的。
   “媽媽,您說,我並不是什麽也看不見吧?”
   “嗯,是啊。”
   “那位小姐說我看得很清楚。是不是因為她的聲音和氣味都很像媽媽?”
   “初枝,你呀!是不是認為凡是你所喜歡的女人,都像媽媽呢?”
   “不是的,沒有的話。”
   初枝使勁地搖着頭。
   “我非常瞭解媽媽。衹要是媽媽,我比視力正常的人看得還清楚吶!”
   “夠了,夠了!”
   阿島輕輕地甩開初枝的手。
   初枝又握着母親的手說:
   “小姐一摸到我,我就高興得渾身發抖。”
   “她摸你了?”
   阿島驚訝地又望了望初枝。
   衹見她臉上雖有淚痕,但那雙失明的眼睛像是獲得了新的生命一樣,閃爍着潤澤的光芒。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一個城市裏的小姐,對於這個眼睛失明而又未曾見過世面的農村女孩,難道衹是夢幻般地驚奇於她的美麗嗎?
   阿島慈祥地問道:
   “是一位什麽樣的小姐呢?”
   “什麽樣的小姐,媽媽您好好看看,以後再詳細告訴我吧。”
   “可這裏誰也沒有啊。”
   “她說馬上就會回來的,讓我在這兒等她。”
   “她是這樣和你說的?”
   “是啊,她說要給我帶來幸福……”
   “帶來幸福?”
   阿島想說,那是在嘲弄你的,但她卻坦然自若地笑着說:
   “那她是到什麽地方尋找幸福去了。哪兒有這種像被狐狸迷住的事,好了,回去吧!”
   “不!她說即使媽媽來了,也請您和我一起等她。”
   “你是說等那位小姐?”
   “是啊,她還說不該引起媽媽疑心,還給了我這張名片哪!”
   “竟有這種怪事……”
   “可小姐也喜歡我!”
   “名片在哪兒?”
   阿島一眼看到初枝從懷裏拿出的名片,頓時變了臉色。
   初枝感到情形不對,便問:
   “媽媽,怎麽了?”
   四
   “不!沒什麽。”
   阿島馬上毫不在意地笑着說:
   “這小姐真不應該,她以為你眼睛看不見,在戲弄你呀:你看,這不是男人的名片嗎?”
   “喲,怎麽?”
   “她愚弄你哪!好了,走吧!”
   阿島摟着初枝的肩膀勸道,但初枝卻牢牢地站在那裏反抗着。
   “等等,媽媽!我在等小姐!”
   “她不會來的呀!這種人,你就是等到天黑她也不會來的。”
   “會來的,肯定會來的,我們約好了的。”
   “約好了?那是騙你哪!”
   “騙我也沒關係,我要等她。我想讓媽媽看看那位小姐。凡是我想看的東西,難道不全是媽媽看過後,再詳詳細細講給我聽的麽?”
   “所以呀,那樣一個愚弄初枝的人,別再看了!”
   “不,我不回去!”
   初枝像撒嬌的孩子似的搖晃着肩膀。
   “我從沒有嚮別人說過謊話,如果不等她,就等於欺騙了小姐。”
   “真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啊!”
   “可我還想再見一次那位小姐。”
   “不行啊!你太犟了,不聽媽媽的話了?”
   當受到阿島這不講情理的斥責時,初枝感到母親確有些不同尋常,於是,便順從地點頭說:
   “是嗎?那就回去吧!”
   讓媽媽牽着手,默默地走了。
   聽見了小鳥在啼鳴。
   阿島這纔停住腳步回頭望去。
   看上去是下到了小山的背後,落葉鬆林的黃葉,隨着鳥群的飛過,悄然無聲地飄落在地上,肉眼幾乎看不見。
   阿島好不容易鎮靜下來,這時纔意識到她在緊緊用力地握着初枝的手。
   當阿島看到初枝似乎已從夢中醒來,幻覺消失了,衹是為母親的忐忑不安而擔心,無精打采沮喪的樣子時,她想對初枝說:
   “她的聲音和氣味當然像媽媽了,因為她是你的姐姐啊。”
   為什麽要那樣不顧一切地逃離那裏呢?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見上一面又有什麽不可以?一個一出生就分開的孩子,衹靠看一眼,是不會認出自己的母親和妹妹的。
   是不是現在就返回去,躲在樹陰下,暗中看看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呢。
   從阿島的內心深處,突然涌起埋藏在心底的愛。
   然而,她想身邊帶着初枝,這是不可能的。
   初枝雖然眼睛什麽都看不見,但是又什麽都能看見,即便隱藏起來她也一樣能看見。
   不管怎麽說,阿島對於兩個孩子的相逢,還是感到了無法形容的喜悅。
   五
   阿島作為一個母親,連自己的孩子,取名叫禮子都不知道。
   這個孩子未等吃足自己的奶水便被圓城寺子爵傢領去了。對於這對母女而言,不如說是一種異乎尋常的幸福。
   一個年輕的藝妓生孩子,首先就是一件不成體統的事。所以,阿島認為即便自己陷入流落鄉下的窘境,也還是同孩子遠離為好,她常常以此聊以。
   然而,當初枝出生後,那個已經分手的孩子反而在心中復活了,她將初枝當作兩個孩子來疼愛,她想這次再也不會放手了。
   雙目失明的孩子,誰也不要。
   而且,這個失明的孩子,仿佛永遠活在母親的體內。人世如同母親胎盤內一樣,是黑暗的什麽也看不見。初枝確信,一切事物都同母親所說的一模一樣。
   母親的眼睛就是女兒的眼睛。
   初枝懷疑自己是否生活在現實世界中。她似乎生活在母親以語言為自己所描繪的夢幻世界,也就是母愛的世界裏。
   對於母親來說,難道還會有比她更可愛的孩子嗎?
   阿島總是告訴初枝,在這個世界上衹有好人,沒有壞人;衹有美,沒有醜。
   初枝相信母親的話,她像住在天堂裏一樣,純潔無瑕。
   現在想來。應當說是超越了幸福,初枝幾乎是殘酷地被阿島欺騙了。
   令阿島始終感到驚奇的是,初枝的這種內心世界,雖然無疑是不健全的,但它並非冰冷和貧乏,而是溫暖的和豐富的。
   阿島有時甚至覺得,為了使她在精神上能夠健康成長,眼睛能看見東西,也許反而會成為一種多餘的纍贅。
   然而,阿島一看到名片,便逃出來,像現在這樣,心亂如麻。連走在一旁的初枝的心也從母親手中落下,一片漆黑,不知扶住什麽纔好。
   阿島一回到旅館,便催着初枝去洗溫泉。
   她想,泡在溫泉裏,自己的心情就會平靜下來,通過裸體的充分接觸,也可以使初枝放心。
   初枝像一個吃奶的嬰兒似的尋找着母親的。
   那種手感似乎在問:
   “怎麽了?媽媽!”
   正在這時,旅館的女傭隔着玻璃門說:
   “老闆娘!長野的電話,給您接到浴室裏來吧!”
   “不,請接到房間裏,我馬上就去。”
   阿島回答着,兩手抓住初枝的肩膀說:
   “喂,你稍等一下,我去去就來。”
   “不嘛,如果有人進來怎麽辦?我害怕!”
   說着,她和母親一起站了起來。
   “沒事的,你就泡在水裏。”
   阿島把初枝放進浴池裏,自己披上寬袖棉袍,來到走廊時,心想真糟糕。
   這個電話阿島不想讓初枝聽到,但也不願讓賬房的人竊聽。
   六
   是姐姐嗎?電話的對方是阿島弟媳的聲音。
   “喂,你可不能不小心提防着喲,姐姐!聽說在暗中調查一切呢。”
   她開口便急匆匆地說,阿島故意高聲笑着說:
   “你說暗中調查,又玩的什麽花招呀?瞧你那聲音,被人聽見了,不也太丟人了嗎?”
   “你身邊有人嗎?”
   “人倒是沒有,但如果有人在賬房裏搞點惡作劇,那麽全都會被人聽去的呀!”
   “哎呀,是嗎?那可糟了!”
   “不至於吧!這樣的旅館,不會……沒事的!”
   阿島說,她想如果有人在帳房裏竊聽,這也是對她們的諷刺。
   將外面打來的電話接到房間時,如果賬房裏也拿起一個聽筒,雙方的對話就會全部泄露了。阿島作為一個受傢庇護的女人,是具有這種竊聽經驗的。
   但是,阿島的弟弟是一個在長野附近的鄉村種植蘋果的人,他的妻子,對於這類事情做夢也未曾想到。
   經過阿島的提醒,她突然放低聲音,像說悄悄話似的告訴阿島:據說有人通過各種有關渠道,暗中調查了花月飯館的營業情況。
   “你說些什麽呀,那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我不就是為了公開全部秘密纔到這裏來的嗎?”
   阿島笑着企圖搪塞過去,但弟妹卻不無遺憾地說:
   “還在挑唆廚師呢!”
   “是嗎?”
   “問他能不能辭離花月,到那邊去……”
   “啊,為什麽?那是一個有些喜歡鋪張的廚師,對於旅館來說不大合適吧。”
   “總而言之,你可要認真對待喲……對了,還有,東京來電話了,說請姐姐從你那兒直接挂電話……馬上就挂吧!”
   一說東京,就知道是芝野。
   “好像有什麽急事似的。說姐姐如果能去,最好到東京去一下。”
   “是誰打來的電話?”
   “是個女人的聲音,年輕的。”
   “是嗎。那就這樣吧!你現在馬上給東京挂個電話,問問是不是十分緊急。對方如果說越快越好,你就告訴她,我明天早上就動身。這樣一來,我就不回去了,從這裏直接走。請你給初枝準備三套衣服,今天晚上讓女傭把皮箱送過來。衹是,請你再打一次電話告訴我東京的回覆,明白嗎?初枝的長襯衣的領子什麽的,請你好好看一下,拜托了。”
   阿島不想讓初枝留在飯館裏,讓她寄居在這個弟妹傢中。
   因此,穿着打扮和接待客人營生的母親很不相稱。今天出來穿的也是下襬略短的棉綢衣服。這身裝束是無法帶她去東京的。
   阿島總是焦急地等着閉店,每天晚上都要回到蘋果園的傢裏。雙目失明的孩子更容易感到寂寞,儘管身體長大了,但仍然像個嬰兒似的撒嬌,結果很難離開母親。阿島到飯館裏去不是遲到,就是不去。即使人坐在賬房裏,心中也總是牽挂着初枝,將生意拋在腦後。
   花月飯館之所以不景氣,這也是原因之一。
   阿島急忙趕回浴室,初枝在霧氣中衹伸出頭來,好像害怕似的縮成一團。
   七
   “是舅媽來的。她擔心初枝會不會從樓梯滾下去。我說,她咯吱咯吱地嚼着烤鵣鳥的頭,怪模怪樣的。舅媽覺得很有趣。”
   說着,阿島便下到浴池裏,邊替初枝擦着臉上的汗,邊說:
   “你瞧這臉紅的,像蘋果似的。”
   初枝對於媽媽故意到遠處去聽電話,一點不感到奇怪。
   “您沒看到有人嗎?剛纔有人來開門,我哎呀大叫一聲,那人便逃走了。好像是來登山的學生,帶着一股岩石的氣味。山上下雪了嗎?”
   “嗯,高山上下了。”
   “哎,媽媽!紅蘋果和紅葉,那個更美?”
   “怎麽說呢?”
   阿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
   “人是最美的,顔色也漂亮吧?蘋果擦過之後,雖然也會變得很光滑,但是它卻不能像媽媽一樣,仿佛能吸住我的手似的。水果之類的東西無論怎樣去撫摸,它也不會使我這樣放心。”
   阿島不由得低下頭來望着自己的胸脯。它雖然還很光滑白皙,但由於脂肪的堆積已變形了。
   “快出去吧!讓我幫你洗洗,從哪兒也看不到這裏,衹有院子裏山茶花在開放,跟初枝一樣的花呀!”
   阿島雖然這樣說,但初枝這樣赤裸着,同那孤寂的花毫無相似之處,儘管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能不感到驚奇。
   初枝閉上眼睛,邊讓阿島給自己洗臉邊說:
   “院子的泉水裏有鯉魚吧!是紅鯉魚嗎?”
   “哎喲,你什麽都知道啊!”
   阿島回頭看去。
   “是啊,其中也有紅鯉魚呀。”
   “鯉魚在水裏,不知道是不是也能看見外面?”
   “水的外面麽,是啊,會是怎麽樣呢?”
   阿島隨着從初枝的胸脯嚮下洗去,心想如果是這樣,人真該算是最美的了,仿佛現在纔發現似的,愛心使她的手都麻木了。
   天真無邪的心靈的眼睛,好像在整個身體上大睜着,閃耀着潤澤的光芒。所謂年輕,就是要使每一根手指都長得完美無缺的意志嗎?
   阿島把初枝的腳後跟放在自己那柔軟豐腴的兩腿之間,一面為她洗着趾間,一面想,讓這樣一雙可愛的腳,去同衆人一樣走過人生之路,實在是太可惜了!
   說起來,阿島曾走過了一條特殊的人生道路。那是要比一般人更為命途多舛的一生。
   由於初枝是盲人,命中註定她肯定要走過一種特殊的道路,等待着她的無疑是比母親更為暗淡的人生。
   然而,阿島要使初枝走上出人頭地的路。她認為初枝擁有這一價值。
   而另一方面,出於對殘疾女兒的憐憫,她又想,既然今日如此,幹脆把她殺死算了。
   然而,初枝見到了禮子姐姐,如果她們彼此都感受到一種奇妙的愛情,或許初枝已經嚮着新的幸福邁進了一步。
   如果是這樣,阿島覺得自己眼前的睏境已經無所謂了,能夠以平靜的心情到賬房去商談關於自己的花月飯館的事了。
   八
   這間叫梅屋的溫泉旅館的女老闆,早年在長野做藝妓時,曾在花月飯館受到特殊照顧,遇事阿島總是像親人般的關懷她,如同自己的妹妹一樣。梅屋所以能打出鐵道部和其他兩三個旅遊會以及産業工會的指定旅館的招牌,也都是阿島奔走的結果,而且還為她介紹去不少客人。
   不僅阿島對她有恩,而且兩人都具有比男人還有主見的性格,所以彼此可以做到無話不談。但是對這次這件事,梅屋的照代卻似乎不甚感興趣。
   “雖然這是您的一番好意……但我真想什麽時候能有那種高貴的身份,能參與您的計劃呢。姐姐可不是交遊不廣,衹能到我這兒來的人呀!”
   阿島明知她在裝糊塗,卻故意坦率地說:
   “你瞧吧!從歲末到新年這一段生意旺季,銀行裏幹雜務的人硬是泡在賬房裏不走,要把飯館的營業額全部拿走,被人蔑視到這種地步,你想我這生意還能做嗎?真是豈有此理!同樣是營業額被拿走,如果交給阿照,我還會心平氣和些。”
   “可是,對於銀行的監督也不能置之不理吧。”
   照代一面在地爐上燙酒,一面拿一個酒杯放在阿島面前。
   “來一杯怎麽樣……姐姐可不是為這一點小事就害怕的人啊!可能是因為和竹堂會的人們去參拜神社,格外發了善心吧。姐姐還沒有那麽老朽,可要打起精神來呀!初枝……那孩子是不是現在就該送到東京的彈琴師傅那兒去?人傢說她天分不錯。”
   “嗯,讓她坐在貼金屏風前彈琴,這主意倒也不壞。”
   阿島在心中描繪着那夢一般的情景,排遣着內心的憤懣。
   “還有人說要把初枝培養成為巫女,開一門邪教吶。這麽說來,長相有些像神,而且直覺靈敏。”
   阿島笑着,而原想嘲諷她要害的照代,沒想到反被阿島將自己的內心深處看得一清二楚,心中不由得十分氣惱。
   阿島突然參加為原鐵道大臣祈禱健康的活動,並非出於慈悲之心。那是因為她想照代遲早會同當地有權勢的人商量,所以希望緩和一下竹堂會人們的敵意。阿島知道無論任何人,衹要看上初枝一眼,就會忘卻原來的惡意與圖謀的,所以她把初枝也帶來了。
   如果將花月飯館賣掉,或交給債權人,阿島就將變得兩手空空。所以,阿島的想法是,或者和照代共同經營,或者改成公司,自己享有權利股。但由於控製花月飯館營業收入的銀行,和為照代充當後臺的銀行傢同屬一個係統,因此衹要在這裏讓照代清楚地知道,雖說是花月飯館的貸款,但實際上卻是芝野用的錢,就無疑會産生負面的效果。
首頁>> >> 现实百态>> 川端康成 Kawabata Yasunari   日本 Japan   昭和时代   (1899年6月14日1972年4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