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现实百态>> 西蒙·波娃 Simone de Beauvoir   法国 France   法兰西第五共和国   (1908年1月9日1986年4月14日)
名士风流 The Mandarins
  本书是西蒙娜·德·波伏娃继《第二性》之后一部描写知识分子命运的辉煌巨著,作者以遒劲有力的笔触,深刻展现了二次大战后法国知识界彷徨歧路、求索奋进的众生相。这里有历经磨难而坚守生活信念的作家,有鄙视功名而始终不甘寂寞的精神分析专家,有锐意进取而终于落拓的哲学家……
    作者以其敏锐的观察力和洞察力,深刻动人地描写了他们的追求与幻灭、希望与失望、沉沦与奋起,使本书成为观照那一时代知识分子心态与命运的一面镜子。


  The Mandarins (French: Les Mandarins) is a 1954 roman-à-clef by Simone de Beauvoir. Beauvoir was awarded the Prix Goncourt prize in 1954 for The Mandarins. It was first published in English in 1957.
  
  The book follows the personal lives of a close-knit group of French intellectuals from the end of WWII to the mid fifties. The title refers to the scholar-bureaucrats of imperial China. The characters at times see themselves as ineffectual "mandarins" as they attempt to discern what role, if any, intellectuals will have in influencing the political landscape of the world after WWII. As in Beauvoir's other works, themes of Feminism, Existentialism, and personal morality are explored as the characters navigate not only the intellectual and political landscape but also their shifting relationships with each other.
  
  The British novelist and philosopher Iris Murdoch described the book as "endearing because of its persistent seriousness"
  
  Characters
  
  Henri Perron (considered to be Albert Camus) is the editor of the leftist newspaper L'Espoir. He is unhappily married to Paula. Henri primarily sees himself as a writer and struggles with his increasing involvement in the political arena.
  
  Robert Dubreuilh (considered to be Jean-Paul Sartre) is the founder and leader of the SRL, a liberal, non-Communist political group. He is partly responsible for Henri's literary success, and the two are close personal friends.
  
  Anne Dubreuilh (considered to be Beauvoir herself) is the wife of Robert. She is a practicing psychoanalyst. She has an affair with the American writer Lewis Brogan. Her reflections on the lives of the other characters comprises a large portion of the text.
  
  Paula Perron is Henri's wife. She is unrelentingly committed to her relationship with Henri, despite his indifference. She develops severe delusions and paranoia regarding this relationship and is forced to seek medical treatment.
  
  Nadine Dubreuilh is Robert and Anne's daughter. Nadine is haunted by the death of her boyfriend Diego during the French Resistance. She has an affair with Henri early in the course of the novel and later marries Henri and has a child by him.
  
  Lewis Brogan (considered to be Nelson Algren, to whom the book is dedicated) is an American writer with whom Anne has an extended affair.
  
  Scriassine David Cesarani in his biography Arthur Koestler, The Homeless Mind, suggests that Scriassine's character is drawn on Arthur Koestler.
第一章(一)
  亨利朝天空看了最后一眼,天空似一块黑色的水晶石。上千架飞机击破了这份宁静,这实在使人难以想象;然而,断续的话语在他脑海中跳跃,发出欢快的声响:进攻停止了,德军溃败了,我马上就可以外出了。他绕过沿河马路的一角。街头又将弥漫着油的香味和桔花的芬芳;人们又将在阳光灿烂的露天咖啡座上纵情地谈天说地;他也可以在吉他声中喝上一杯真正的咖啡了。他的双眼、双手和肌肤都处在饥饿状态:多么漫长的饥馑岁月啊!他慢慢地登上冰冷的台阶。
   “总算熬出头了!”波尔紧紧拥抱着他,仿佛历尽万劫之后重新相逢。亨利从她的肩头上方,抬眼望着那棵灯光闪烁的枞树,它在屋里数面大镜子互相反照之下,显得到处都是,无边无际。桌子上,摆满了杯碟与酒瓶;几束槲寄生和枸骨叶冬青散乱地扔在一副踏梯下面。他挣脱开身子,把外套往长沙发上一丢。
   “你听到广播了吗?有好消息。”
   “啊!快对我说说。”她从不听广播,只想从他嘴里得到消息。
   “你没有发现今晚的天空这么明亮?听说冯·龙德施泰特①的后方出现了上千架飞机。”
   ①冯·龙德施泰特(1875~1953),德军元帅。
   “我的上帝!那德国人再也不会打来了。”
   “根本就谈不上他们会再打来。”
   说实在的,他脑中也掠过了这种念头。
   波尔诡秘地一笑:“我做了防备。”
   “什么防备?”
   “地窖里面有个小贮藏室,我已经让女门房把它腾出来了,必要时你可以躲在里面。”
   “你不该跟女门房讲这种事,这样只会引起恐慌。”
   她用左手紧紧地捏住披肩的未端,像是在护着自己的心脏。
   “他们会枪杀了你的。”她说,“我每天夜里都能听到他们敲门,当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他们站在我面前。”
   她一动不动,半闭着双眼,仿佛真的听到了什么动静。
   “以后就不会有了,”亨利乐呵呵地说。
   她睁开了眼睛,垂下了双手。
   “战争真的结束了?”
   “为时不会太长了。”亨利把踏梯搬到横在天花板正中的大梁下面,“要我帮你一把吗?”
   “迪布勒伊一家很快就会来帮我的。”
   “为什么非要等他们呢?”
   他拿起铁锤,波尔把手放在他胳膊上,“你不去工作了吗?”
   “今晚不去了。”
   “你每天晚上都这么说。一年多了,你一个字也没有写。”
   “别担心,我有写作的欲望。”
   “这份报纸占用你的时间太多了,瞧你几点钟才回家。我肯定你什么也没吃,你不饿吗?”
   “现在不饿。”
   “你不累吗?”
   “一点儿也不累。”
   她的眼睛关切而贪婪地盯着他,在这种目光之下,他感到自己犹如一块易碎而危险的瑰宝——原来这就是令他精疲力竭的原因。他登上踏梯,用手小心翼翼地轻轻敲击着一枚钉子。这座房屋年代已不短了。
   “我甚至都可以告诉你,我要写的将是一部欢快的小说。”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波尔的声音有点儿不安。
   “就我说的这意思,我想写一部欢快的小说。”
   他差点就当场编造起这部小说的内容来,他很喜欢把自己的构思大声地讲出来。可波尔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那目光如此强烈。他没有吭声。
   “把那一大把槲寄生给我拿过来。”
   他小心地挂上了布满白色嫩芽的球状绿枝,波尔又给他递了一枚钉子。对,战争结束了,至少对他来说如此。今天晚上,是真正的节日。和平正在开始,一切都在开始。节日、消遣、玩乐、旅游,也许还有幸福,反正自由绝对少不了。他在横梁上系好了槲寄生、枸骨叶冬青和圣诞夜的彩色饰带。
   “怎么样?”他边爬下梯子边问。
   “好极了。”她走过枞树,把一支蜡烛重又竖直,问道:“如果不再有危险了,你要出发去葡萄牙吗?”
   “当然。”
   “你一去旅行,肯定又不工作了吧?”
   “我想不会。”
   她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抚弄着在枝叶间微微摇晃的一只金色的饰球。他开口说出了她正等待着的话儿:
   “真遗憾,不能把你一起带走。”
   “我完全清楚这不是你的过错。别伤心,我周游世界的欲望愈来愈小了。这有什么用呢?”她莞尔一笑,继续说着,“我等着你,要是平安无事,等待也并不使人厌烦。”
   亨利忍不住想笑。这有什么用呢?问得奇怪!里斯本、波尔图·桑特拉、科英布拉,多么美丽的地名!他甚至无需说出这些地名就可感觉到喜悦的心情油然而生。他只需在心中默默自语:我将再也不呆在这儿,我要远走高飞了。远走高飞,这个词儿比最美的地名还美。
   “你不去打扮一下?”他问道。
   “我这就去。”
   她登上室内的楼梯上楼去了。亨利走到餐桌边,想了想,他确实饿了,可每当他承认肚子发饿想吃东西时,波尔便往往焦虑不安,甚至连面孔都变了形,他拿起一块肉放在一片面包上,咬了一口,他暗下决心,自言自语道:“从葡萄牙回来后,我一定到旅馆去住。”夜晚,回到一间无人等待着您的卧室,该是多么惬意啊!甚或在他热恋着波尔的时候,他也一心想独居一间空屋。只是在1939年至1940年期间,她每天夜里都像死了一样躺倒在他那具遭受了可怕的摧残的躯体上,既然他已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她,岂敢拒绝她什么要求?再说,宵禁也给这种结合提供了方便。“你什么时候远走高飞都可以。”她常常这样说,可当时他还不能走。他抓起一瓶酒,用开瓶塞钻钻进软木瓶塞,木塞子吱嘎作响。只要一个月时光,波尔就可能习惯那种没有他在身边的生活,她若不习惯,也活该。法兰西从此不再是一座囚笼,国界即将打开,生活再也不该是一种桎梏。整整四年,自己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关心的只是他人。这足够了,也太过分了。眼下该过问一下自己了。正因为如此,他迫切需要独居,需要自由。漫长的四年之后,一个人要重新恢复原来的模样,谈何容易啊。有成堆的东西他必须弄个一清二楚。什么东西?嗳,他目前尚不明白,可抵达那儿之后,当他独自徜徉在油香扑鼻的街巷时,他会尽量设法明确自己的处境。他心头再次激动地一跳;天空又将一片蔚蓝,窗户上又会飘忽着晾晒的衣服。他将作为一个游客,双手插在兜里,行走在人群之中,他们操的不是他的语言,他们的所忧所虑也与他毫不相干。他将纵情地去生活,去感觉生活,这样,也许会使一切变得明朗起来。
   “多可爱!你把所有瓶塞都打开了!”波尔步履轻盈地走下楼梯。
   “确实,你就爱穿紫罗兰色的衣服!”他微微一笑,说道。
   “因为你爱的就是紫罗兰色!”她回答道。十年来,他一直钟爱着紫罗兰色:整整十年,真漫长啊。“你不喜欢这件裙服?”
   “噢!漂亮极了。”他慌忙说。“我只是想也许别的颜色配你也很合适,比如绿色。”他顺口说道。
   她站在一面镜子前,显得心慌意乱。一切都已枉然,黄色也好,绿色也好,总之,她十年前的花容月貌,他再也看不到了。想当初,每当她懒洋洋地把戴着紫罗兰色长手套的手臂伸给他时,他总是那么心满意足。他朝她轻轻一笑:“来,跳舞吧。”
   “好,我们跳吧。”她的声音是那么热烈,亨利不禁一愣。最近这一年里,他俩的共同生活变得黯然失色,连波尔都显得对它感到厌倦,然而,在9月初,她突然变了。如今,在她的每一句话中,在她的亲吻和目光之中,一种在微微颤动。他搂起她的腰,她紧紧地贴着他,低声道:
   “你记得我们俩第一次跳舞时的情景吗?”
   “记得,那是在宝塔舞厅,你说我跳得差劲极了。”
   “那天,我让你开了眼界,参观了格雷万①纪念馆。你当时连格雷万纪念馆都不知道,你一无所知。”她的额头紧贴在亨利脸颊上。“我又看到了我们俩在一起的情景。”
   ①格雷万(1538~1570),法国医生、诗人。
   往事也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们俩登上了海市蜃楼宫中的一块座石,周围是如林的石柱,他俩置身其间,仿佛得了分身术,变成了无数双伴侣!“对我说,我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你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你一定会是世上最光荣的男子汉。”他朝一面硕大的镜子看去,只见镜中一条枞树形成的小径,把他们这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一对伴侣映照成数不清的身影,一眼望不见尽头。波尔朝他微笑着,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难道她没有意识到如今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一对儿了?
   “有人敲门。”亨利说着,快步朝门口走去。原来是迪布勒伊一家。安娜抱着一束玫瑰花,迪布勒伊肩上搭着几大串红辣椒,身后跟着的纳迪娜显得闷闷不乐。
   “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
   “您知道消息了吗?空军终于出击了。”
   “知道了,一千架飞机!”
   “他们被一扫而光了。”
   “他们完蛋了。”
   迪布勒伊把那些红辣椒放在长沙发上:“用这玩艺儿来装饰装饰你们这间乱得像窑子似的小屋子。”
   “谢谢。”波尔毫无热情地谢道。迪布勒伊把这套公寓说成窑子,听了好不让她气恼。他常说像窑子,是因为这屋里摆着这么多面镜子和挂着红色窗帘的缘故。迪布勒伊察看了一番屋子,说:“应该把红辣椒挂到中梁上去,这要比槲寄生美。”
   “我喜欢槲寄生。”波尔斩钉截铁地说。
   “槲寄生,是傻玩艺儿,毫无特色,过时了。再说,它是寄生玩艺儿。”
   “把红辣椒挂到楼梯上面的扶手上吧。”安娜建议道。
   “挂在这里,要漂亮多了。”迪布勒伊说。
   “我坚持挂我的槲寄生和枸骨叶冬青。”波尔毫不相让。
   “行,行,这是在您的家里。”迪布勒伊说道,然后朝纳迪娜示意:“过来帮我一把。”
   安娜取出了熟肉酱、黄油、奶酪和糕点。“这是用来调制潘趣酒的。”她边说边把两瓶朗姆酒往桌上放。接着,她把一包东西塞到波尔的手中:“喏,这是给你的礼物。这个是给您的。”她说着递给亨利一只陶瓷烟斗,上面一只鸟爪正死抓着一只小蛋,与路易十五年前用的烟斗一模一样。
   “真棒极了!十五年来,我一直渴望有这么一只烟斗。您是怎么猜透我的心思的?”
   “因为您跟我说过!”
   “一公斤茶!你真救了我的命。”波尔惊叹道,“多香啊!真正的好茶!”
   亨利动手切起面包片来,安娜往上抹黄油,波尔则一面往面包片上涂肉酱,一面忐忑不安地察看着迪布勒伊用锤子猛击着铁钉。
   “您知道缺点儿什么吗?”他朝波尔大声说道,“缺一盏大水晶玻璃吊灯。我一定给您搞一盏来。”
   “可我不需要!”
   迪布勒伊把一串串红辣椒挂好,然后走下楼梯。
   “不错!”他一边说一边用挑剔的目光检查着自己的杰作。他走近餐桌,打开一袋香料。多少年来,只要一有机会,他就调制潘趣酒,这配方是他在海地搜集来的。纳迪娜倚着楼梯扶手,嘴里咀嚼着一个红辣椒。她芳龄十八,尽管常在法国人和美国人的床笫上乱睡,但看上去却仍然像情窦初开的少女。
   “别把装饰品给吃了。”迪布勒伊朝她喊叫道。他把一瓶朗姆酒倒进色拉盒内,转身对亨利说:“我前天遇到了萨玛泽尔,我很高兴,因为他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跟我们走。您明天晚上有空吗?”
   “11点之前,我无法离开报社。”亨利回答道。
   “那就11点来一趟吧。”迪布勒伊说,“我们要讨论一下怎么行动,我很希望您能在场。”
   亨利淡淡一笑:“我这就不明白为什么了。”
   “我跟他说过您跟我一起工作,您在场分量会更重。”
   “我并不认为像萨玛泽尔那样的家伙对此会很重视。”亨利仍然微笑道,“他肯定十分清楚我不是一个搞的人。”
   “可他跟我想法一致,决不能放弃而让政客去搞。”迪布勒伊说,“您来吧,哪怕只稍待片刻也行。萨玛泽尔手下有一批人,值得重视,都是些年轻小伙子,我们用得着。”
   “听着,您不要再喋喋不休地谈论!”波尔声音不快地说,“今天晚上是节日。”
   “那又怎么样?”迪布勒伊反问道,“难道在节日里就禁止谈论令人关心的事情?”
   “可您为什么坚持要把亨利往这桩麻烦事里拖!”波尔不甘示弱,“他已经够劳累的了,他已经跟您说过几十遍了,让他烦透了。”
   “我知道,您把我看作一个不正经的人,总是想方设法把他的小伙计们往歪道上引。”迪布勒伊微笑道,“可不是堕落,我的美人,也不是社会游戏。要是三年后爆发新的战争,第一个抱怨的也许就是您。”
   “这是危言耸听!”波尔道,“等这场战争彻底结束后,没有人想再打一次新的战争了。”
   “人们想还是不想,您觉得这起得了什么作用!”迪布勒伊说。
   波尔正要回击,可亨利抢过了话头。“真的,”他并无恶意地说,“我没有时间。”
   “时间永远都有。”迪布勒伊说。
   “对您来说是这样。”亨利微笑着说,“可我呀,是一个凡夫俗子。要我整整一个月,天天连续工作二十小时,也不睡觉,我做不到。”
   “我也同样办不到。”迪布勒伊说,“我再也不是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了。不过,不会要求您干那么多事的。”他神色不安地尝了尝潘趣酒,又这样补充了一句。
   亨利开心地瞅了他一眼。不论是二十岁还是八十岁,迪布勒伊总是一双贪噬一切的大眼睛,满目喜悦,永远显得那么年轻。这真是个狂热的家伙!相比之下,亨利常觉得自己不专一、懒惰、不坚定,即使逼着自己也无济于事。二十岁时,他是多么崇拜迪布勒伊,以致觉得自己应该处处效法于他。结果呢?他还是永远睡不够,大量服麻醉剂,陷入愚蠢的泥潭而难以自拔。他不得不痛下决心:放弃娱乐。于是他渐渐失去了生活的情趣,同时,也丧失了写作的乐趣,慢慢变成了一部机器。整整四年里,他完全是一部机器。现在,他首先要使自己重新成为一个人。
   “我毫无经验,真不明白这对您会有什么用场。”他说。
   “没有经验,这自有它好的一面。”迪布勒伊开腔道。接着,他淡然一笑:“再说,就目前而言,您的大名对许多人来说颇有影响。”他笑得更带劲了,“在战前,萨玛泽尔在大大小小的各个派别中都混过,可我并不是因为这一点才需要他,而是因为他是一个游击英雄,他的名字有影响。”
   亨利开口笑了起来,在他看来,只有当迪布勒伊想表现得恬不知耻之时,才显得最为幼稚天真。波尔谴责他危言耸听,这自有道理,倘若他真的相信第三次世界大战迫在眉睫,那他决不会如此开心。事实是他看到出现了行动的可能性,迫不及待地要适时利用。亨利并不感到那么兴奋。显然,自1939年以来,他变了,从前,他是左派,这是因为资产阶级使他厌恶,社会不公平令他憎恨,也因为他把世上所有的人都看作兄弟。可这种美好的高尚情感并没有使他投入任何行动。如今,他知道自己若真的想要与自己的阶级决裂,他自己必须付出代价。马勒菲拉特尔、布古安和皮卡尔在小树林边丢了命,可他将永远怀念他们,仿佛他们还活在人间:他和他们围坐在一起,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盆红酒玉葱烧野兔,他们饮着白葡萄酒,谈论着前途,尽管并不十分相信会有什么前途。这四个当兵的,等战争一结束,他们各自又将重新成为一个资产者、一个农民、两个钢铁工人。此时此刻,亨利明白了,在其他三人和他的眼里,自己可能会像一个或多或少有点耻辱,但心甘情愿的特权者,再也不会是他们中间的人了。若要继续做他们的伙伴,惟有一条路可走:一如既往,与他们继续共事。1941年,当他与科隆布树林小组一起共事时,体会更为深刻了。开始时,事情并不顺利,弗拉基一口一个:“你明白吧,我是个做工的,我说的是做工的人的理。”亨利恼火极了。然而,多亏了他,亨利领悟到了从前根本不知晓的一些事理,他从此感觉到了这种威胁:仇恨。可他消除了这种仇恨,在共同的行动中,他们最终把他看作了自己的战友。可是,一旦哪一天他又重新成为一个冷漠无情的资产者,这种仇恨必将重现,那是理所当然的事。除非他做出相反的表示,不然,他肯定是亿万人民的敌人,是人类的仇敌。他绝对不希望这种下场,他要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有所表现。不幸的是,行动已经改变了形式。抵抗斗争是一码事,又是另一码事。,这远远不能激起亨利的热情。他完全清楚类似迪布勒伊打算从事的运动意味着什么:委员会、讲演会、代表大会,人们讲呀,讲呀;势必要玩弄数不完的手腕,要没完没了地妥协,没完没了地接受站不住脚的折衷方案。时间被白白浪费,一让再让,气得让人发狂,还有那令人满怀忧郁的厌烦,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嫌恶的了。主办一份报纸,这是他心爱的工作,当然,两者并不相互排斥,甚或能互为补充。断不能把《希望报》作为遁辞。不能,亨利自感没有权利回避,他只是设法把代价控制到一定限度。
   “用我的名字,让我出席几次会议,这些,我无法拒绝您。”他说,“可不要对我有更多的要求。”
   “我当然对您要有更多的要求。”迪布勒伊说。
   “不管怎么说,眼下不行。从现在起到我出发这段时间,我有做不完的事。”
   迪布勒伊直瞪着亨利的双眼:“还始终坚持那个旅行计划?”
   “决不放弃。最迟三周后,我就要启程。”
   迪布勒伊声音中带有愠怨:“这是开玩笑吧!”
   “啊!我这下放心了!”安娜一副嘲讽的神气望着他说,“若您想去漫游一番,那您就去好了,您可以解释说这是惟一可做的明智的事情。”
   “可我不想,这是我高人一筹之所在。”迪布勒伊说。
   “我应该说,旅行对我来说就像是个神话。”波尔说道,继而向安娜莞尔一笑:“坐了十五个小时的火车后,你给我送上一朵玫瑰花,这所给予我的远胜过阿尔汉布拉①的花园。”
   ①位于格林纳达的摩尔国王宫邸,以其花园而著称。
   “啊!旅游,当然会使人兴趣盎然。”迪布勒伊道,“可眼下,留在这里更令人热情洋溢。”
   “可是我呀,我是多么渴望到别处看看,需要时,不惜徒步远行,哪怕鞋子里满是硬硬的干豌豆子,再磨脚也能忍耐。”
   “那《希望报》呢?您整整一个月扔下不管?”
   “我不在,吕克照样会办得很出色。”亨利回答说。
   他诧异地望着他们仨。“他们根本体谅不到!”总是这同样几副面孔,永远是一式的装饰,谈论的始终是老话题,遇到的总是一样的问题,愈变愈是千篇一律:到头来,大家都感到像一个死去的活人。友谊,巨大的历史,对这一切,他已经付出了自己的代价,品尝到了其中的滋味。可如今,他需要别的东西,这种需要如此强烈,哪怕试图作一解释,也会显得可笑。
   “圣诞快乐!”
   门开了,樊尚、朗贝尔、塞泽纳克、尚塞尔,整个办报的班子全来了。他们带了酒和唱片,一个个面颊冻得通红,扯着嗓子齐声高唱着“八月时光”那首老调子:
   他们在何方,我们再也不能相见,
   结束了,结束了,一切都烟消云散。
   亨利快乐地朝他们微笑。他感到与他们一样年轻,同时觉得或多或少是自己塑造了他们。他张口与他们一起高唱起来。突然,电灯灭了,潘趣酒闪闪发光,圣诞装饰物劈啪作响。朗贝尔和樊尚往亨利身上撒光闪闪的礼花星子,波尔点燃了枞树上的儿童蜡烛。
   “圣诞快乐!”
   他们成双成对、成群结伙地赶来,细听着德扬戈·赖因哈特弹奏的吉他,他们跳啊、唱呀,纵声欢笑。亨利搂着安娜的腰肢,她声音激动地说:“差不多像在登陆的前夕,在同一个地点,来的也是这些人!”
   “是的,可现在,登陆已经盼来了。”
   “对我们来说,已经盼来了。”她说。
   他知道她心里惦念着什么,此时此刻,比利时的村庄正在燃烧,滚滚热浪拍击着荷兰的乡野。然而在这里,却是一个节日的夜晚,第一个平安无事的圣诞节。有时候,必须庆贺一下,热闹一番,不然,打了胜仗又有何用?这是在过节,他又闻到了这熟悉的白酒、烟草和米粉的香味,闻到了长欢之夜的气息。千百道五彩缤纷的水柱在他脑海中喷射。战前曾度过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在蒙巴纳斯咖啡馆,大家开怀地喝着牛奶和咖啡;在弥漫着油墨味的工作间,大家尽情地交谈;在小巧玲珑的舞厅里,他怀里搂着波尔这一世间最美的女子。在那嘈杂的金属机械声四起的拂晓时分,总是有一个温柔得令人发狂的声音对他喁喁私语,说他正在写作的一定是部好书,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为重要的了。
   “您知道,”他说,“我已决定写一部欢快的小说。”
   “您?”安娜一副逗乐的神情,瞅了他一眼,“什么时候动笔?”
   “明天。”
   真的,他突然迫不及待地要重新成为过去的他,成为一个他一直希望做的人:作家。他也重新体会到了这一躁动不安的欢乐:我要动笔写一部新的作品。他要畅叙正在复现的一切:黎明、长欢之夜、旅游和欢乐。
   “您今晚看来心绪挺好。”安娜说。
   “是的,我感觉到就要走出一条漫长的隧道。您没有这种感觉?”
   她犹豫了一下:“我不清楚,不过,这条隧道中总也有过美好的时光吧?”
   “那当然。”
   他朝安娜微微一笑。她模样俊俏,今晚身着朴素的衣裳,在他看来反倒显得热情浪漫。若她不是自己的老朋友迪布勒伊的妻子,他准十分乐意向她献几分殷勤。他一连请她跳了几曲,接着又邀克洛蒂·德·贝尔琼斯起舞。这位女子袒胸露肩,挂满了祖传首饰,专来与这帮出类拔萃的知识分子凑凑热闹。他接着又邀请了雅内特·康热和吕茜·勒诺瓦。所有这些女子,他对她们是太熟悉了;可还会有别的节日、别的女人。亨利朝普莱斯顿一笑,此时,普莱斯顿正微微摇摆着身子,穿过房间向前走来。这是亨利在8月份遇到的第一位熟悉的美国人,两人马上投入对方的怀抱之中。
   “我坚持要来和你们共庆圣诞节。”普莱斯顿说。
   “让我们共庆佳节吧!”亨利说道。
   他们喝了酒,普莱斯顿颇带感情地讲起了纽约之夜。他已有几分醉意,倚着亨利的肩膀。“您应该来纽约。”他以急不可待的口气重复道,“我保证您会获得巨大成功。”
   “当然,我一定去纽约。”亨利说道。
   “到了纽约,租一架小型飞机,那是观赏当地风光的最好办法。”普莱斯顿说。
   “我不会驾驶。”
第一章(二)
  “噢!那比开汽车还容易。”
   “我一定学一学驾驶飞机。”亨利道。
   对,葡萄牙之行只是个开端,还有美国、墨西哥、巴西,也许还要去苏联、中国,都要去走一走。亨利将重新开着小车,并将驾驶着飞机。灰蓝色的天空充满沉甸甸的希望,前程在无限地扩展。
   突然,出现了一片寂静。亨利惊异地发现波尔坐到了钢琴前,她开始歌唱起来,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唱歌了,亨利极力以公正不倚的耳朵去倾听她的歌声;他过去怎么也无法对这一歌喉的价值作出正确的评价。当然,这不是一副无足轻重的嗓子,有时人们仿佛听到了铜钟大吕般浑厚而圆润的声音在回荡。他再次思忖:“她为何半途而废?”当时,他曾把波尔的自我牺牲看作爱情的一种震撼人心的表示。后来,波尔放弃了一切尝试成功的机会,他对此感到奇怪,琢磨着波尔是否以他们的爱情为借口而逃避考验。
   掌声大起,他也跟着别人鼓掌,安娜低声赞叹道:“她的歌喉永远是这么漂亮。要是她重返歌坛,我肯定她会走红。”
   “您真这么认为?为时已晚,不是吗?”亨利道。
   “为什么?只要重新学唱几课……”安娜神色中带着几分犹豫,看了看亨利,继续说,“我觉得这对她有益。您应该鼓励她。”
   “也许。”他说了一声。
   他细细打量着波尔,她正笑靥动人地听着克洛蒂·德·贝尔琼斯热情洋溢的赞美之辞。这显然会改变她的生活,无所事事对她来说毫无好处。“而对我,这可以使事情大大简单化!”他暗自思忖。说到底,这有什么不行?今晚,一切看来都有可能实现。波尔将闻名遐迩,对自己的事业充满热情,这样,他便可以自由自在周游四海,在此处和彼处过着时间虽短暂但却欢乐的风流生活。为什么不行?他露出微笑,走近纳迪娜,她一直站在炉旁,神色阴郁地嚼着口香糖。
   “您为什么不跳舞?”
   她一耸肩膀:“跟谁跳?”
   “您若愿意,跟我。”
   她并不漂亮,与她父亲长得太相像了,花蕾般少女的体态,却配了张郁郁寡欢的面孔,看了真不顺眼。她碧蓝的双眼,酷似安娜,可却那么冷漠,以致显得毫无光彩又天真稚气。不过,那条羊毛裙遮盖下的身段却比亨利想象的要更婀娜多姿,那也更为丰满。
   “咱俩是第一次跳舞。”他说。
   “是的。”她接着又说了一句:“您跳得真好。”
   “您吃惊吗?”
   “我明白,这帮毛头小伙子谁也不会跳舞。”
   “他们没有什么机会学。”
   “我知道。”她说,“我们什么机会都未曾有过。”
   他对她笑了笑。一位妙龄女郎,即使丑陋,终归是位女郎。他爱她身上科隆香水淡雅的馨香和新洗涤的内衣散发出的幽幽的清香。她跳得不好,可这无关紧要,这里有洋溢着青春气息的欢声笑语,有小号的高昂吹奏声,有潘趣酒的醇厚芳香,还有回映在一面面镜子里的那些枞树闪烁着的点点光亮,窗帘后面,是纯净的黑色夜空。迪布勒伊正在表演一个小魔术节目:他把一份报纸剪成碎片,可一转手重又完整无缺;朗贝尔和樊尚在用空瓶决斗;安娜和拉舒姆在唱一部伟大的歌剧的唱段。火车、飞机、轮船在围着地球转动,人们可以随意登上一游。
   “您跳得不错。”他彬彬有礼地说。
   “我跳得简直像头小牛犊,糟糕透了。可我不在乎,我不爱跳舞。”她带着几分疑虑察看了一下亨利的脸色,继续说,“一帮迷上爵士音乐的小疯子,乌七八糟的爵士音乐和烟味、汗味臭不可闻的地下室,这一切,您感兴趣?您?”
   “有时就感兴趣。”他问道,“您对什么感兴趣?”
   “对什么都没兴趣。”
   她回答的声音如此粗暴,亨利不禁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番。他暗自揣摩,到底是因生活的失意还是恣意放纵自己才使她被推进了那么多人的怀抱?可能是心绪不宁的原因吧,她脸孔冷酷的线条反倒变得柔和起来了。他心中暗想:若是迪布勒伊的脑袋躺在枕头上,该是个什么模样?
   “我一想到您要去葡萄牙,就觉得您出奇的走运。”她嫉恨地说。
   “不久,旅行一定会很容易的。”他说。
   “不久!您是想说一年后或两年后吗?您是怎么混到机会的?”
   “是法国宣传机构要我作几场报告。”
   “显然,谁也不会请我作报告。”她低声咕噜道,“您要报告很多场吗?”
   “五六场。”
   “这样您就可以整整游逛一个月了。”
   “无论如何得让老家伙们有点补偿吧。”他快活地说。
   “可年轻人有什么补偿?”纳迪娜问道。她大声叹了一口气,又说道:“最起码出点新鲜事也好呀。”
   “什么事?”
   “自从处于所谓的时期以来,什么也没有变化……”
   “8月份,总归有了点变化吧。”亨利说。
   “8月份,人人都说一切都要大变,可跟以前几乎没有两样:吃得最少干活最多的还照旧是这些人,可大家仍然觉得这样很好。”
   “这里谁也不觉得这样很好。”亨利说。
   “可大家都凑合。”纳迪娜气呼呼地说,“无奈,只得浪费光阴去干活,这就已经够让人恶心的了;要是做了活连肚子都填不饱,我呀,宁愿去当强盗。”
   “我完全赞同,我们意见完全一致。”亨利说,“可再等等吧,您太急于求成了。”
   纳迪娜打断了他的话:“瞧您说的,就像是我家里人,唠唠叨叨地跟我解释来解释去,说什么应该等一等。可我根本不信。”她耸了耸肩膀,“说实在的,谁也不作任何努力。”
   “您呢?”亨利笑眯眯地问道,“您是否作了点努力?”
   “我?我还不到作努力的年龄。”纳迪娜回答道,“我算什么!”
   亨利哈哈地朗声大笑。
   “别伤心。您会长大的,年龄嘛,长得快着呢!”
   “快?长一岁要过三百六十五天!”纳迪娜说。她耷拉下脑袋,一时默默无声地在心头琢磨。蓦然,她抬起双眼:“带我走吧!”
   “去哪儿?”亨利问。
   “去葡萄牙。”
   他淡然一笑:“我看这不太可能。”
   “只要有点儿可能就可争取。”他没有回答,纳迪娜紧紧追问:“为什么不可能?”
   “首先,上面不会同意让我们两个人走。”
   “算了吧!您谁不认识。就说我是您的秘书。”纳迪娜的嘴巴在笑,可目光热切而严肃。他一本正经地说:
   “倘若我要带什么人的话,那是波尔。”
   “她不喜欢旅行。”
   “可她乐意陪伴着我。”
   “整整十年,你们朝夕相处,她还没见够?多一个月少一个月,这对她又有何妨?”
   亨利重又露出笑容:“我回来时一定给您带桔子。”
   纳迪娜的面孔沉了下来。亨利的眼前出现了一副纳迪娜吓人的面孔。“您知道,我再也不是八岁的小丫头了。”
   “我知道。”
   “不,在您眼里,我永远是个用脚往壁炉里乱踢的脏丫头。”
   “才不是呢,证据是我请您跳了舞。”
   “噢!这是一次家庭聚会。可您不会邀我陪您一起外出。”
   他颇有好感地细细打量了她一番。至少有了这么一位姑娘希望能换换空气。她希冀许多东西,新鲜的东西。可怜的丫头!她确实未有过任何机遇。骑自行车去法兰西岛,这差不多就是她作过的全部旅行了。清苦的少年时代,再说,那位小伙子死了。她好似很快得到了,可不管怎么说,那总还是个可怕的记忆呀。
   “那您错了。”他说,“我请您。”
   “当真?”纳迪娜的双眸闪闪发亮。她一旦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看上去就可爱多了。
   “周六晚上,我不去报社,咱俩8点整在‘红酒吧’见。”
   “到时做什么呀?”
   “由您定。”
   “我没主意。”
   “到时我会有主意的。来,喝一杯。”
   “我不喝酒,我再吃一个三明治还行。”
   他俩走到了食品橱前。勒诺瓦和朱利安正唇枪舌剑,争辩不休:这是家常便饭了。他俩都斥责对方以不光彩的方式背叛了年轻时代的良知。昔日,他们觉得超现实主义过于拘谨,还不够怪诞,合力组建了“超人”运动。勒诺瓦后来成了梵文教授,做些神秘费解的诗作;而朱利安则当了图书馆馆员,放弃了写作,也许他是少年得志,恐惧中年平庸、江郎才尽吧。
   “你对此持何看法?”勒诺瓦问,“必须采取措施,反击附敌作家,对不对?”
   “今天晚上,我不想费神思索。”亨利乐呵呵地回答道。
   “阻止他们发表作品,此乃错误之策。”朱利安道,“当您全力撰写檄文之时,他们时间充裕,准会写出好书来。”
   一只大手猛地搭在亨利的肩头:原来是斯克利亚西纳。
   “瞧我拿什么来了:美国威士忌,我好不容易搞到两瓶。巴黎第一个圣诞节前夜,这是开怀畅饮的好时机。”
   “棒极了!”亨利道。他斟了一杯威士忌酒,递给了纳迪娜。
   “我不喝酒。”她一副被冒犯的神态说道。
   她扭过脚跟,亨利把酒杯送到自己的唇边。他已经把这酒的味道忘得一干二净。说真的,从前,他更喜欢喝的是苏格兰威士忌酒。不过,既然他把苏格兰威士忌酒的滋味也忘得一干二净,两者就没有什么差别了。
   “谁想喝一杯正牌的美国威士忌?”
   吕克拖着两只患痛风的大脚走了过来,身后跟着朗贝尔和樊尚。他们各自满满斟了一杯。
   “我更喜欢优质白兰地。”樊尚说。
   “这酒不差。”朗贝尔说道,可自己并没有把握。他用探询的目光望着斯克利亚西纳:“在美国,他们真的每天都喝上十二杯吗?”
   “他们,他们指谁?”斯克利亚西纳反问道,“美国人有一亿五千万,他们并不都像海明威笔下的主人公。”他的声音很不中听,对比他年轻的人,他往往不怎么客气。他故意猛地朝亨利转过身子:
   “我刚才与迪布勒伊严肃地谈了谈,我心里很不安。”
   他显得忧心忡忡,平时他就是这么一副神情,仿佛他在场也好,不在场也罢,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与他个人休戚相关。亨利毫无心思分担其忧虑,只是嘴上问道:“到底为了什么?”
   “他目前正在组建的运动,我认为其主要目的好像在争取手下的无产阶级。可这和迪布勒伊原先的打算似乎根本不是一回事。”斯克利亚西纳声音阴郁不快地说。
   “对,完全不是。”亨利道。
   他心中痛苦地思索:“一旦我被迪布勒伊卷进去,每天不得不忍受的就是这类无休无止的争论。”他再次感到自己浑身上下被远走高飞的强烈欲望所吞没。
   斯克利亚西纳定睛看了他一眼:“你与他走一条道?”
   “十分谨慎地小步走。”亨利回答道,“搞,并非我的所长。”
   “你十有没有看透迪布勒伊正在打什么主意。”斯克利亚西纳说。他用责备的目光盯着亨利:“他正在组织一个所谓独立的左派,可实际上同意与人统一行动。”
   “对,我知道。”亨利说,“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他是在打他们的牌。被主义吓坏的人为数很多,他要使这些人与人重新接近。”
   “不要对我说你反对统一行动。”亨利说,“若左派开始闹分裂,岂不好看!”
   “受人奴役的左派!这是一剂迷魂药。”斯克利亚西纳说,“如果您已决定与他们一块走,那就加入好了,这样做更干脆。”
   “做不到,对许多问题,我们看法都不一致。”亨利说。
   斯克利亚西纳耸了耸肩:“那么,从现在起,要不了三个月,斯大林派准会谴责您是社会叛徒。”
   “到时再瞧。”亨利道。
   他没有丝毫的兴致继续争论下去,可斯克利亚西纳死盯着他的眼睛:“别人对我说《希望报》在工人阶级中读者很多。真的吗?”
   “不错。”
   “如此说来,你手中掌握着惟一的一份非人的,但却能打入无产阶级的报纸!你意识到担当的责任重大吗?”
   “我意识到了。”
   “如果你让《希望报》为迪布勒伊效劳,那你就是一个令人作呕的勾当的同谋。”斯克利亚西纳道,“虽然迪布勒伊是你的好友,”他又附加了一句:“可必须反对他。”
   “听着,至于报纸,它任何时候都决不会为任何人效劳,既不为迪布勒伊,也不为你。”亨利说。
   “总有一天,《希望报》必须要确立其纲领。”斯克利亚西纳说道。
   “不。我决不要先验的纲领。”亨利回击道,“我坚持只谈我所想的,谈我是怎么想的,决不随便被人所左右。”
   突然,响起吕克平静的声音:“我们坚决不要纲领,因为我们要顾全抵抗运动的统一。”
   亨利自斟了一杯美国威士忌。“所有这一切全是他妈的混账玩艺!”他低声骂了一句。吕克嘴边总是挂着这些字眼:抵抗运动精神,抵抗运动统一。至于斯克利亚西纳,一旦有人跟他谈起苏联,他就脸红脖子粗。这些人最好还是到他们的角落里去说胡话吧。亨利一饮而尽。他用不着别人给他出主意,对报纸该怎么办,他自有主张。当然,《希望报》也许免不了要表明立场,可必须要完全独立。亨利保留了这份报纸,并非要把它办成像战前那些报刊一样的货色。当时,形形色色的报刊竟明目张胆地蒙骗公众,其后果已经看到:由于每天看不到值得信赖的权威性文字,大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如今,派别之间的论战已经结束,大家对基本点的看法差不多趋于一致,必须趁此良机培育读者,而不应把东西往他们脑子里硬灌。亦即不要把观点强加给他们,而应该培养他们学会自己作出判断。这并非易事,读者往往要求现成的答案。切勿给他们造成无知、不可靠和自相矛盾的感觉。而难就难在这里:要无愧于他们的信任,而不是骗取他们的信任。办报有方的证据便是几乎到处都有人购买《希望报》。“如果自己也跟人一样教条,何必又斥责他们搞宗派主义呢?”亨利暗自思忖。他打断了斯克利亚西纳的话:
   “你不觉得可以把这次争论推到另一天吗?”
   “行。我们约个时间。”斯克利亚西纳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了记事本。“我认为我们进行立场观点的交锋,已经刻不容缓。”
   “等我旅行回来再说吧。”亨利说。
   “你要去旅行?是出差搜集情况?”
   “不,是去消遣消遣。”
   “眼下?”
   “当然是的。”亨利回答道。
   “这不是开小差吧?”斯克利亚西纳说。
   “开小差?”亨利乐呵呵地说,“我不是当兵的。”他一抬下巴,指了指克洛蒂·德·贝尔琼斯:“您应该邀克洛蒂跳舞,就是那位挂满了首饰、十分裸露的太太。她是位名副其实的上流社会的贵夫人,对你十分仰慕。”
   “上流社会女子,这可是我的癖好之一。”斯克利亚西纳笑嘻嘻地说。他摇了摇脑袋:“我承认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
   他前去邀请克洛蒂。纳迪娜在与拉舒姆跳舞,迪布勒伊与波尔围着圣诞树在旋转。波尔并不喜欢迪布勒伊,可迪布勒伊却常常能想方设法逗得她发出笑声。
   “你可是把斯克利亚西纳搞得气愤极了!”樊尚快活地说。
   “我要出外旅行,他们都气极了。”亨利说,“首先是迪布勒伊。”
   “这些人真是莫名其妙!”朗贝尔说道,“你比他们干得都多,不是吗?因此,你有充分的理由出去休息一下。”
   “确实,”亨利心里想,“我跟年轻人最合得来。”纳迪娜羡慕他,樊尚和朗贝尔理解他,他们和他一样,刚有可能,便抓紧机会要去看看外面发生的一切,并马上报名当了战地通讯员。亨利在他们身边呆了许久,不厌其烦地谈论起过去那非凡的日子。想当初他们占了报社的办公室,在德国人的鼻子底下卖《希望报》,而亨利则在撰写社论时抽屉里放把手枪。今天晚上,他觉得这些往事增添了崭新的魅力,因为他在十分遥远的地方清楚地听到了这些往事:他躺在松软的细沙上,大海是碧蓝碧蓝的,他懒洋洋地回忆着逝去的时光,回忆着这远方的朋友,并为自己独自躺在那里自由自在而心旷神怡。他心里乐滋滋的。
   忽然,他发现自己仍呆在这间红色的公寓里,时间已凌晨4点。许多人已经离去,大家都要走了,他将又独自和波尔呆在一起,将不得不与她说话,向她表示爱抚。
   “亲爱的,你的晚会简直是部杰作。”克洛蒂拥吻着波尔说,“你有一副奇妙的歌喉。若你愿意,准会成为战后的一个大歌星。”
   “我可没有这么大的奢望。”波尔开心地说。
   是的,她没有这种雄心壮志。亨利最清楚她心中的愿望:成为世界上最光荣的男子汉怀中最美的女人。要促动她改变幻想,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最后几位宾客离去了,公寓突然间空空荡荡。楼梯上传来咚咚的声响,那脚步声继而节奏分明地击打着街巷的沉寂,波尔动手收拾起丢在椅子下的空杯子。
   “克洛蒂言之有理。”亨利说,“你的嗓音永远是那样美妙。我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你的歌声了!你为何不再歌唱?”
   波尔的脸上露出了喜色:“你喜欢我的歌喉?你愿意我经常为你歌唱?”
   “当然。”他笑眯眯地说,“你不知道安娜跟我说了点什么,她说你应该重返歌坛。”
   波尔神色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啊!不!别跟我提这事。这事早就了结了。”
   “为什么?”亨利问,“他们那么热烈地鼓掌,你已亲眼看到了吧?他们大家都被感动了。眼下,许多都在开业,人们渴望新的歌星……”
   波尔打断了他的话:“不,我求求你,别强求了。让我公开登场,我厌恶,别强求了。”她用苦苦哀求的声音重复说道。
   亨利困惑不解地打量了她一番。“厌恶?”他用犹豫不决的口吻说道,“我这就不明白了,过去你对唱歌并不厌恶,你如今也没有变老。你知道,你呀,甚至更美了。”
   “那是我生命中的另一段时光,”波尔道,“一段永远埋葬了的时光。我从今之后,只为你歌唱,而决不为他人歌唱。”她话中含着如此强烈的情感。亨利不再作声,可他在心底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再次发动进攻。出现了一阵沉默,波尔开口问道:“我们上楼吧?”
   “上楼。”
   波尔坐在床上,她摘下耳环,轻轻取下戒指。“你知道,”她声音平静地说,“要是我刚才对你要外出旅行有所指责的话,请你原谅。”
   “想到哪儿去了!你完全有权利不爱旅行,并说出来。”亨利说。一想到晚上整个聚会期间,她心头一直对此事而深深内疚,亨利不禁感到局促不安。
   “我完全理解你渴望出去走走。”波尔说道,“我甚至也十分明白你想不带着我,独自外出。”
   “并不是我要想。”
   她手一挥,打断了亨利的话:“你用不着客气。”她把双手平放在膝盖上,两眼直直的,上身笔挺,俨然一位阿波罗神殿里正在静思的女祭司。“我从来未曾想到要把你困在我们爱的牢笼之中。假若你不希望新的天地,不补充新的营养,那你就不成其为你自己了。”她朝前俯子,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只要我不是你的累赘,也就心满意足了。”
   亨利没有答腔。他既不想使她陷入绝望境地,也不愿给她任何鼓励。“要是我心头能对她产生几分怨恨也行啊!”他暗自在想。可是,他激不起丝毫怨气。
   波尔站起身子,嫣然一笑,她的脸上重又显出了人情味,她双手搭在亨利的肩头,用自己的脸庞贴紧他的面颊说道:“你离开我能行吗?”
   “你完全清楚,不行。”
   “对,我清楚。”她快活地说,“就是你说行,我也不相信。”
   她朝浴室走去。必须不时跟她说一句话,给她一个笑脸,断不能不这么做。她把这笑脸和话语当作圣物珍藏在心底,当她的信念发生动摇时,她常常从中索取奇迹。“可不管怎么样,她内心知道我再也不爱她了。”亨利自言自语。他这样讲,也是为了使自己也深信不疑。他开始脱下衣服,套上睡衣。她自己虽然也知道,可要是她不答应,事情不会有任何进展。耳边传来了丝绸的窸窣声,继而又响起汩汩水声和水溅玻璃声。往昔,这响声往往使他激动得透不过气来。他不快地对自己说道:“不,今晚不行。”波尔出现在门口,一头细密的秀发披在肩头,神情严肃,赤身裸体。她风韵几乎不减当年,只是对亨利来说,这花容月貌已经毫无意义。她钻入被窝,默不作声地紧贴着他,他找不到任何借口拒绝她。这时,她已经心荡神驰地喘着粗气,贴得他更紧了。亨利动手抚摸她的臂膀,抚摸她的腹部,他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乖顺地向下流去。这当然更好,给她额头上一个热吻,但决不会就使波尔满足的。要向她解释清楚还不如干脆满足她的欲望省时。亨利吻着那张灼热的嘴巴,它还是老一套,像平素一样在他的嘴下自动张开。可过了片刻,波尔离开了他的双唇,于是亨利怪不舒服地听到了她老调重弹,低声诉说起他早已不向她表白的那些话:“我永远是你一串漂亮的紫藤花,对吗?”
   “永远是。”
   “那你爱我吗?”她把手放在他那强壮的身体上面问道,“你真的永远爱我吗?”
   他感到没有勇气挑起悲剧。他已经习惯于招认一切,而这一点,波尔十分清楚。“真的。”
   “你属于我吗?”
   “我属于你。”
   “对我说你爱我,说呀。”
   “我爱你。”
首页>> 文化生活>> 现实百态>> 西蒙·波娃 Simone de Beauvoir   法国 France   法兰西第五共和国   (1908年1月9日1986年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