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现实百态>> 西蒙·波娃 Simone de Beauvoir   法國 France   法蘭西第五共和國   (1908年元月9日1986年四月14日)
名士風流 The Mandarins
  本書是西蒙娜·德·波伏娃繼《第二性》之後一部描寫知識分子命運的輝煌巨著,作者以遒勁有力的筆觸,深刻展現了二次大戰後法國知識界彷徨歧路、求索奮進的衆生相。這裏有歷經磨難而堅守生活信念的作傢,有鄙視功名而始終不甘寂寞的精神分析專傢,有銳意進取而終於落拓的哲學家……
    作者以其敏銳的觀察力和洞察力,深刻動人地描寫了他們的追求與幻滅、希望與失望、沉淪與奮起,使本書成為觀照那一時代知識分子心態與命運的一面鏡子。


  The Mandarins (French: Les Mandarins) is a 1954 roman-à-clef by Simone de Beauvoir. Beauvoir was awarded the Prix Goncourt prize in 1954 for The Mandarins. It was first published in English in 1957.
  
  The book follows the personal lives of a close-knit group of French intellectuals from the end of WWII to the mid fifties. The title refers to the scholar-bureaucrats of imperial China. The characters at times see themselves as ineffectual "mandarins" as they attempt to discern what role, if any, intellectuals will have in influencing the political landscape of the world after WWII. As in Beauvoir's other works, themes of Feminism, Existentialism, and personal morality are explored as the characters navigate not only the intellectual and political landscape but also their shifting relationships with each other.
  
  The British novelist and philosopher Iris Murdoch described the book as "endearing because of its persistent seriousness"
  
  Characters
  
  Henri Perron (considered to be Albert Camus) is the editor of the leftist newspaper L'Espoir. He is unhappily married to Paula. Henri primarily sees himself as a writer and struggles with his increasing involvement in the political arena.
  
  Robert Dubreuilh (considered to be Jean-Paul Sartre) is the founder and leader of the SRL, a liberal, non-Communist political group. He is partly responsible for Henri's literary success, and the two are close personal friends.
  
  Anne Dubreuilh (considered to be Beauvoir herself) is the wife of Robert. She is a practicing psychoanalyst. She has an affair with the American writer Lewis Brogan. Her reflections on the lives of the other characters comprises a large portion of the text.
  
  Paula Perron is Henri's wife. She is unrelentingly committed to her relationship with Henri, despite his indifference. She develops severe delusions and paranoia regarding this relationship and is forced to seek medical treatment.
  
  Nadine Dubreuilh is Robert and Anne's daughter. Nadine is haunted by the death of her boyfriend Diego during the French Resistance. She has an affair with Henri early in the course of the novel and later marries Henri and has a child by him.
  
  Lewis Brogan (considered to be Nelson Algren, to whom the book is dedicated) is an American writer with whom Anne has an extended affair.
  
  Scriassine David Cesarani in his biography Arthur Koestler, The Homeless Mind, suggests that Scriassine's character is drawn on Arthur Koestler.
第一章(一)
  亨利朝天空看了最後一眼,天空似一塊黑色的水晶石。上千架飛機擊破了這份寧靜,這實在使人難以想象;然而,斷續的話語在他腦海中跳躍,發出歡快的聲響:進攻停止了,德軍潰敗了,我馬上就可以外出了。他繞過沿河馬路的一角。街頭又將彌漫着油的香味和桔花的芬芳;人們又將在陽光燦爛的露天咖啡座上縱情地談天說地;他也可以在吉他聲中喝上一杯真正的咖啡了。他的雙眼、雙手和肌膚都處在饑餓狀態:多麽漫長的饑饉歲月啊!他慢慢地登上冰冷的臺階。
   “總算熬出頭了!”波爾緊緊擁抱着他,仿佛歷盡萬劫之後重新相逢。亨利從她的肩頭上方,擡眼望着那棵燈光閃爍的樅樹,它在屋裏數面大鏡子互相反照之下,顯得到處都是,無邊無際。桌子上,擺滿了杯碟與酒瓶;幾束槲寄生和枸骨葉鼕青散亂地扔在一副踏梯下面。他掙脫開身子,把外套往長沙發上一丟。
   “你聽到廣播了嗎?有好消息。”
   “啊!快對我說說。”她從不聽廣播,衹想從他嘴裏得到消息。
   “你沒有發現今晚的天空這麽明亮?聽說馮·竜德施泰特①的後方出現了上千架飛機。”
   ①馮·竜德施泰特(1875~1953),德軍元帥。
   “我的上帝!那德國人再也不會打來了。”
   “根本就談不上他們會再打來。”
   說實在的,他腦中也掠過了這種念頭。
   波爾詭秘地一笑:“我做了防備。”
   “什麽防備?”
   “地窖裏面有個小貯藏室,我已經讓女門房把它騰出來了,必要時你可以躲在裏面。”
   “你不該跟女門房講這種事,這樣衹會引起恐慌。”
   她用左手緊緊地捏住披肩的未端,像是在護着自己的心髒。
   “他們會槍殺了你的。”她說,“我每天夜裏都能聽到他們敲門,當我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他們站在我面前。”
   她一動不動,半閉着雙眼,仿佛真的聽到了什麽動靜。
   “以後就不會有了,”亨利樂呵呵地說。
   她睜開了眼睛,垂下了雙手。
   “戰爭真的結束了?”
   “為時不會太長了。”亨利把踏梯搬到橫在天花板正中的大梁下面,“要我幫你一把嗎?”
   “迪布勒伊一傢很快就會來幫我的。”
   “為什麽非要等他們呢?”
   他拿起鐵錘,波爾把手放在他胳膊上,“你不去工作了嗎?”
   “今晚不去了。”
   “你每天晚上都這麽說。一年多了,你一個字也沒有寫。”
   “別擔心,我有寫作的欲望。”
   “這份報紙占用你的時間太多了,瞧你幾點鐘纔回傢。我肯定你什麽也沒吃,你不餓嗎?”
   “現在不餓。”
   “你不纍嗎?”
   “一點兒也不纍。”
   她的眼睛關切而貪婪地盯着他,在這種目光之下,他感到自己猶如一塊易碎而危險的瑰寶——原來這就是令他精疲力竭的原因。他登上踏梯,用手小心翼翼地輕輕敲擊着一枚釘子。這座房屋年代已不短了。
   “我甚至都可以告訴你,我要寫的將是一部歡快的小說。”
   “你說的是什麽意思?”波爾的聲音有點兒不安。
   “就我說的這意思,我想寫一部歡快的小說。”
   他差點就當場編造起這部小說的內容來,他很喜歡把自己的構思大聲地講出來。可波爾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那目光如此強烈。他沒有吭聲。
   “把那一大把槲寄生給我拿過來。”
   他小心地挂上了布滿白色嫩芽的球狀緑枝,波爾又給他遞了一枚釘子。對,戰爭結束了,至少對他來說如此。今天晚上,是真正的節日。和平正在開始,一切都在開始。節日、消遣、玩樂、旅遊,也許還有幸福,反正自由絶對少不了。他在橫梁上係好了槲寄生、枸骨葉鼕青和聖誕夜的彩色飾帶。
   “怎麽樣?”他邊爬下梯子邊問。
   “好極了。”她走過樅樹,把一支蠟燭重又竪直,問道:“如果不再有危險了,你要出發去葡萄牙嗎?”
   “當然。”
   “你一去旅行,肯定又不工作了吧?”
   “我想不會。”
   她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撫弄着在枝葉間微微搖晃的一隻金色的飾球。他開口說出了她正等待着的話兒:
   “真遺憾,不能把你一起帶走。”
   “我完全清楚這不是你的過錯。別傷心,我周遊世界的欲望愈來愈小了。這有什麽用呢?”她莞爾一笑,繼續說着,“我等着你,要是平安無事,等待也並不使人厭煩。”
   亨利忍不住想笑。這有什麽用呢?問得奇怪!裏斯本、波爾圖·桑特拉、科英布拉,多麽美麗的地名!他甚至無需說出這些地名就可感覺到喜悅的心情油然而生。他衹需在心中默默自語:我將再也不呆在這兒,我要遠走高飛了。遠走高飛,這個詞兒比最美的地名還美。
   “你不去打扮一下?”他問道。
   “我這就去。”
   她登上室內的樓梯上樓去了。亨利走到餐桌邊,想了想,他確實餓了,可每當他承認肚子發餓想吃東西時,波爾便往往焦慮不安,甚至連面孔都變了形,他拿起一塊肉放在一片面包上,咬了一口,他暗下决心,自言自語道:“從葡萄牙回來後,我一定到旅館去住。”夜晚,回到一間無人等待着您的臥室,該是多麽愜意啊!甚或在他熱戀着波爾的時候,他也一心想獨居一間空屋。衹是在1939年至1940年期間,她每天夜裏都像死了一樣躺倒在他那具遭受了可怕的摧殘的軀體上,既然他已把自己的一切交給她,豈敢拒絶她什麽要求?再說,宵禁也給這種結合提供了方便。“你什麽時候遠走高飛都可以。”她常常這樣說,可當時他還不能走。他抓起一瓶酒,用開瓶塞鑽鑽進軟木瓶塞,木塞子吱嘎作響。衹要一個月時光,波爾就可能習慣那種沒有他在身邊的生活,她若不習慣,也活該。法蘭西從此不再是一座囚籠,國界即將打開,生活再也不該是一種桎梏。整整四年,自己過着苦行僧般的生活,關心的衹是他人。這足夠了,也太過分了。眼下該過問一下自己了。正因為如此,他迫切需要獨居,需要自由。漫長的四年之後,一個人要重新恢復原來的模樣,談何容易啊。有成堆的東西他必須弄個一清二楚。什麽東西?噯,他目前尚不明白,可抵達那兒之後,當他獨自徜徉在油香撲鼻的街巷時,他會盡量設法明確自己的處境。他心頭再次激動地一跳;天空又將一片蔚藍,窗戶上又會飄忽着晾曬的衣服。他將作為一個遊客,雙手插在兜裏,行走在人群之中,他們操的不是他的語言,他們的所憂所慮也與他毫不相幹。他將縱情地去生活,去感覺生活,這樣,也許會使一切變得明朗起來。
   “多可愛!你把所有瓶塞都打開了!”波爾步履輕盈地走下樓梯。
   “確實,你就愛穿紫羅蘭色的衣服!”他微微一笑,說道。
   “因為你愛的就是紫羅蘭色!”她回答道。十年來,他一直鐘愛着紫羅蘭色:整整十年,真漫長啊。“你不喜歡這件裙服?”
   “噢!漂亮極了。”他慌忙說。“我衹是想也許別的顔色配你也很合適,比如緑色。”他順口說道。
   她站在一面鏡子前,顯得心慌意亂。一切都已枉然,黃色也好,緑色也好,總之,她十年前的花容月貌,他再也看不到了。想當初,每當她懶洋洋地把戴着紫羅蘭色長手套的手臂伸給他時,他總是那麽心滿意足。他朝她輕輕一笑:“來,跳舞吧。”
   “好,我們跳吧。”她的聲音是那麽熱烈,亨利不禁一愣。最近這一年裏,他倆的共同生活變得黯然失色,連波爾都顯得對它感到厭倦,然而,在9月初,她突然變了。如今,在她的每一句話中,在她的親吻和目光之中,一種在微微顫動。他摟起她的腰,她緊緊地貼着他,低聲道:
   “你記得我們倆第一次跳舞時的情景嗎?”
   “記得,那是在寶塔舞廳,你說我跳得差勁極了。”
   “那天,我讓你開了眼界,參觀了格雷萬①紀念館。你當時連格雷萬紀念館都不知道,你一無所知。”她的額頭緊貼在亨利臉頰上。“我又看到了我們倆在一起的情景。”
   ①格雷萬(1538~1570),法國醫生、詩人。
   往事也在他的腦海中浮現。他們倆登上了海市蜃樓宮中的一塊座石,周圍是如林的石柱,他倆置身其間,仿佛得了分身術,變成了無數雙伴侶!“對我說,我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你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你一定會是世上最光榮的男子漢。”他朝一面碩大的鏡子看去,衹見鏡中一條樅樹形成的小徑,把他們這緊緊依偎在一起的一對伴侶映照成數不清的身影,一眼望不見盡頭。波爾朝他微笑着,一副心醉神迷的樣子。難道她沒有意識到如今已經不再是從前的一對兒了?
   “有人敲門。”亨利說着,快步朝門口走去。原來是迪布勒伊一傢。安娜抱着一束玫瑰花,迪布勒伊肩上搭着幾大串紅辣椒,身後跟着的納迪娜顯得悶悶不樂。
   “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
   “您知道消息了嗎?空軍終於出擊了。”
   “知道了,一千架飛機!”
   “他們被一掃而光了。”
   “他們完蛋了。”
   迪布勒伊把那些紅辣椒放在長沙發上:“用這玩藝兒來裝飾裝飾你們這間亂得像窯子似的小屋子。”
   “謝謝。”波爾毫無熱情地謝道。迪布勒伊把這套公寓說成窯子,聽了好不讓她氣惱。他常說像窯子,是因為這屋裏擺着這麽多面鏡子和挂着紅色窗簾的緣故。迪布勒伊察看了一番屋子,說:“應該把紅辣椒挂到中梁上去,這要比槲寄生美。”
   “我喜歡槲寄生。”波爾斬釘截鐵地說。
   “槲寄生,是傻玩藝兒,毫無特色,過時了。再說,它是寄生玩藝兒。”
   “把紅辣椒挂到樓梯上面的扶手上吧。”安娜建議道。
   “挂在這裏,要漂亮多了。”迪布勒伊說。
   “我堅持挂我的槲寄生和枸骨葉鼕青。”波爾毫不相讓。
   “行,行,這是在您的傢裏。”迪布勒伊說道,然後朝納迪娜示意:“過來幫我一把。”
   安娜取出了熟肉醬、黃油、奶酪和糕點。“這是用來調製潘趣酒的。”她邊說邊把兩瓶朗姆酒往桌上放。接着,她把一包東西塞到波爾的手中:“喏,這是給你的禮物。這個是給您的。”她說着遞給亨利一隻陶瓷煙斗,上面一隻鳥爪正死抓着一隻小蛋,與路易十五年前用的煙斗一模一樣。
   “真棒極了!十五年來,我一直渴望有這麽一隻煙斗。您是怎麽猜透我的心思的?”
   “因為您跟我說過!”
   “一公斤茶!你真救了我的命。”波爾驚嘆道,“多香啊!真正的好茶!”
   亨利動手切起面包片來,安娜往上抹黃油,波爾則一面往面包片上塗肉醬,一面忐忑不安地察看着迪布勒伊用錘子猛擊着鐵釘。
   “您知道缺點兒什麽嗎?”他朝波爾大聲說道,“缺一盞大水晶玻璃吊燈。我一定給您搞一盞來。”
   “可我不需要!”
   迪布勒伊把一串串紅辣椒挂好,然後走下樓梯。
   “不錯!”他一邊說一邊用挑剔的目光檢查着自己的傑作。他走近餐桌,打開一袋香料。多少年來,衹要一有機會,他就調製潘趣酒,這配方是他在海地搜集來的。納迪娜倚着樓梯扶手,嘴裏咀嚼着一個紅辣椒。她芳齡十八,儘管常在法國人和美國人的床笫上亂睡,但看上去卻仍然像情竇初開的少女。
   “別把裝飾品給吃了。”迪布勒伊朝她喊叫道。他把一瓶朗姆酒倒進色拉盒內,轉身對亨利說:“我前天遇到了薩瑪澤爾,我很高興,因為他似乎已經打定主意跟我們走。您明天晚上有空嗎?”
   “11點之前,我無法離開報社。”亨利回答道。
   “那就11點來一趟吧。”迪布勒伊說,“我們要討論一下怎麽行動,我很希望您能在場。”
   亨利淡淡一笑:“我這就不明白為什麽了。”
   “我跟他說過您跟我一起工作,您在場分量會更重。”
   “我並不認為像薩瑪澤爾那樣的傢夥對此會很重視。”亨利仍然微笑道,“他肯定十分清楚我不是一個搞的人。”
   “可他跟我想法一致,决不能放棄而讓政客去搞。”迪布勒伊說,“您來吧,哪怕衹稍待片刻也行。薩瑪澤爾手下有一批人,值得重視,都是些年輕小夥子,我們用得着。”
   “聽着,您不要再喋喋不休地談論!”波爾聲音不快地說,“今天晚上是節日。”
   “那又怎麽樣?”迪布勒伊反問道,“難道在節日裏就禁止談論令人關心的事情?”
   “可您為什麽堅持要把亨利往這樁麻煩事裏拖!”波爾不甘示弱,“他已經夠勞累的了,他已經跟您說過幾十遍了,讓他煩透了。”
   “我知道,您把我看作一個不正經的人,總是想方設法把他的小夥計們往歪道上引。”迪布勒伊微笑道,“可不是墮落,我的美人,也不是社會遊戲。要是三年後爆發新的戰爭,第一個抱怨的也許就是您。”
   “這是危言聳聽!”波爾道,“等這場戰爭徹底結束後,沒有人想再打一次新的戰爭了。”
   “人們想還是不想,您覺得這起得了什麽作用!”迪布勒伊說。
   波爾正要回擊,可亨利搶過了話頭。“真的,”他並無惡意地說,“我沒有時間。”
   “時間永遠都有。”迪布勒伊說。
   “對您來說是這樣。”亨利微笑着說,“可我呀,是一個凡夫俗子。要我整整一個月,天天連續工作二十小時,也不睡覺,我做不到。”
   “我也同樣辦不到。”迪布勒伊說,“我再也不是二十歲的年輕小夥子了。不過,不會要求您幹那麽多事的。”他神色不安地嘗了嘗潘趣酒,又這樣補充了一句。
   亨利開心地瞅了他一眼。不論是二十歲還是八十歲,迪布勒伊總是一雙貪噬一切的大眼睛,滿目喜悅,永遠顯得那麽年輕。這真是個狂熱的傢夥!相比之下,亨利常覺得自己不專一、懶惰、不堅定,即使逼着自己也無濟於事。二十歲時,他是多麽崇拜迪布勒伊,以致覺得自己應該處處效法於他。結果呢?他還是永遠睡不夠,大量服麻醉劑,陷入愚蠢的泥潭而難以自拔。他不得不痛下决心:放棄娛樂。於是他漸漸失去了生活的情趣,同時,也喪失了寫作的樂趣,慢慢變成了一部機器。整整四年裏,他完全是一部機器。現在,他首先要使自己重新成為一個人。
   “我毫無經驗,真不明白這對您會有什麽用場。”他說。
   “沒有經驗,這自有它好的一面。”迪布勒伊開腔道。接着,他淡然一笑:“再說,就目前而言,您的大名對許多人來說頗有影響。”他笑得更帶勁了,“在戰前,薩瑪澤爾在大大小小的各個派別中都混過,可我並不是因為這一點纔需要他,而是因為他是一個遊擊英雄,他的名字有影響。”
   亨利開口笑了起來,在他看來,衹有當迪布勒伊想表現得恬不知恥之時,纔顯得最為幼稚天真。波爾譴責他危言聳聽,這自有道理,倘若他真的相信第三次世界大戰迫在眉睫,那他决不會如此開心。事實是他看到出現了行動的可能性,迫不及待地要適時利用。亨利並不感到那麽興奮。顯然,自1939年以來,他變了,從前,他是左派,這是因為資産階級使他厭惡,社會不公平令他憎恨,也因為他把世上所有的人都看作兄弟。可這種美好的高尚情感並沒有使他投入任何行動。如今,他知道自己若真的想要與自己的階級决裂,他自己必須付出代價。馬勒菲拉特爾、布古安和皮卡爾在小樹林邊丟了命,可他將永遠懷念他們,仿佛他們還活在人間:他和他們圍坐在一起,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盆紅酒玉蔥燒野兔,他們飲着白葡萄酒,談論着前途,儘管並不十分相信會有什麽前途。這四個當兵的,等戰爭一結束,他們各自又將重新成為一個資産者、一個農民、兩個鋼鐵工人。此時此刻,亨利明白了,在其他三人和他的眼裏,自己可能會像一個或多或少有點恥辱,但心甘情願的特權者,再也不會是他們中間的人了。若要繼續做他們的夥伴,惟有一條路可走:一如既往,與他們繼續共事。1941年,當他與科隆布樹林小組一起共事時,體會更為深刻了。開始時,事情並不順利,弗拉基一口一個:“你明白吧,我是個做工的,我說的是做工的人的理。”亨利惱火極了。然而,多虧了他,亨利領悟到了從前根本不知曉的一些事理,他從此感覺到了這種威脅:仇恨。可他消除了這種仇恨,在共同的行動中,他們最終把他看作了自己的戰友。可是,一旦哪一天他又重新成為一個冷漠無情的資産者,這種仇恨必將重現,那是理所當然的事。除非他做出相反的表示,不然,他肯定是億萬人民的敵人,是人類的仇敵。他絶對不希望這種下場,他要不惜付出任何代價,有所表現。不幸的是,行動已經改變了形式。抵抗鬥爭是一碼事,又是另一碼事。,這遠遠不能激起亨利的熱情。他完全清楚類似迪布勒伊打算從事的運動意味着什麽:委員會、講演會、代表大會,人們講呀,講呀;勢必要玩弄數不完的手腕,要沒完沒了地妥協,沒完沒了地接受站不住腳的折衷方案。時間被白白浪費,一讓再讓,氣得讓人發狂,還有那令人滿懷憂鬱的厭煩,再也沒有比這更讓人嫌惡的了。主辦一份報紙,這是他心愛的工作,當然,兩者並不相互排斥,甚或能互為補充。斷不能把《希望報》作為遁辭。不能,亨利自感沒有權利回避,他衹是設法把代價控製到一定限度。
   “用我的名字,讓我出席幾次會議,這些,我無法拒絶您。”他說,“可不要對我有更多的要求。”
   “我當然對您要有更多的要求。”迪布勒伊說。
   “不管怎麽說,眼下不行。從現在起到我出發這段時間,我有做不完的事。”
   迪布勒伊直瞪着亨利的雙眼:“還始終堅持那個旅行計劃?”
   “决不放棄。最遲三周後,我就要啓程。”
   迪布勒伊聲音中帶有慍怨:“這是開玩笑吧!”
   “啊!我這下放心了!”安娜一副嘲諷的神氣望着他說,“若您想去漫遊一番,那您就去好了,您可以解釋說這是惟一可做的明智的事情。”
   “可我不想,這是我高人一籌之所在。”迪布勒伊說。
   “我應該說,旅行對我來說就像是個神話。”波爾說道,繼而嚮安娜莞爾一笑:“坐了十五個小時的火車後,你給我送上一朵玫瑰花,這所給予我的遠勝過阿爾漢布拉①的花園。”
   ①位於格林納達的摩爾國王宮邸,以其花園而著稱。
   “啊!旅遊,當然會使人興趣盎然。”迪布勒伊道,“可眼下,留在這裏更令人熱情洋溢。”
   “可是我呀,我是多麽渴望到別處看看,需要時,不惜徒步遠行,哪怕鞋子裏滿是硬硬的幹豌豆子,再磨腳也能忍耐。”
   “那《希望報》呢?您整整一個月扔下不管?”
   “我不在,呂剋照樣會辦得很出色。”亨利回答說。
   他詫異地望着他們仨。“他們根本體諒不到!”總是這同樣幾副面孔,永遠是一式的裝飾,談論的始終是老話題,遇到的總是一樣的問題,愈變愈是千篇一律:到頭來,大傢都感到像一個死去的活人。友誼,巨大的歷史,對這一切,他已經付出了自己的代價,品嚐到了其中的滋味。可如今,他需要別的東西,這種需要如此強烈,哪怕試圖作一解釋,也會顯得可笑。
   “聖誕快樂!”
   門開了,樊尚、朗貝爾、塞澤納剋、尚塞爾,整個辦報的班子全來了。他們帶了酒和唱片,一個個面頰凍得通紅,扯着嗓子齊聲高唱着“八月時光”那首老調子:
   他們在何方,我們再也不能相見,
   結束了,結束了,一切都煙消雲散。
   亨利快樂地朝他們微笑。他感到與他們一樣年輕,同時覺得或多或少是自己塑造了他們。他張口與他們一起高唱起來。突然,電燈滅了,潘趣酒閃閃發光,聖誕裝飾物劈啪作響。朗貝爾和樊尚往亨利身上撒光閃閃的禮花星子,波爾點燃了樅樹上的兒童蠟燭。
   “聖誕快樂!”
   他們成雙成對、成群結夥地趕來,細聽着德揚戈·賴因哈特彈奏的吉他,他們跳啊、唱呀,縱聲歡笑。亨利摟着安娜的腰肢,她聲音激動地說:“差不多像在登陸的前夕,在同一個地點,來的也是這些人!”
   “是的,可現在,登陸已經盼來了。”
   “對我們來說,已經盼來了。”她說。
   他知道她心裏惦念着什麽,此時此刻,比利時的村莊正在燃燒,滾滾熱浪拍擊着荷蘭的鄉野。然而在這裏,卻是一個節日的夜晚,第一個平安無事的聖誕節。有時候,必須慶賀一下,熱鬧一番,不然,打了勝仗又有何用?這是在過節,他又聞到了這熟悉的白酒、煙草和米粉的香味,聞到了長歡之夜的氣息。千百道五彩繽紛的水柱在他腦海中噴射。戰前曾度過多少個這樣的夜晚:在蒙巴納斯咖啡館,大傢開懷地喝着牛奶和咖啡;在彌漫着油墨味的工作間,大傢盡情地交談;在小巧玲瓏的舞廳裏,他懷裏摟着波爾這一世間最美的女子。在那嘈雜的金屬機械聲四起的拂曉時分,總是有一個溫柔得令人發狂的聲音對他喁喁私語,說他正在寫作的一定是部好書,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為重要的了。
   “您知道,”他說,“我已决定寫一部歡快的小說。”
   “您?”安娜一副逗樂的神情,瞅了他一眼,“什麽時候動筆?”
   “明天。”
   真的,他突然迫不及待地要重新成為過去的他,成為一個他一直希望做的人:作傢。他也重新體會到了這一躁動不安的歡樂:我要動筆寫一部新的作品。他要暢敘正在復現的一切:黎明、長歡之夜、旅遊和歡樂。
   “您今晚看來心緒挺好。”安娜說。
   “是的,我感覺到就要走出一條漫長的隧道。您沒有這種感覺?”
   她猶豫了一下:“我不清楚,不過,這條隧道中總也有過美好的時光吧?”
   “那當然。”
   他朝安娜微微一笑。她模樣俊俏,今晚身着樸素的衣裳,在他看來反倒顯得熱情浪漫。若她不是自己的老朋友迪布勒伊的妻子,他準十分樂意嚮她獻幾分殷勤。他一連請她跳了幾麯,接着又邀剋洛蒂·德·貝爾瓊斯起舞。這位女子襢胸露肩,挂滿了祖傳首飾,專來與這幫出類拔萃的知識分子湊湊熱鬧。他接着又邀請了雅內特·康熱和呂茜·勒諾瓦。所有這些女子,他對她們是太熟悉了;可還會有別的節日、別的女人。亨利朝普萊斯頓一笑,此時,普萊斯頓正微微搖擺着身子,穿過房間嚮前走來。這是亨利在8月份遇到的第一位熟悉的美國人,兩人馬上投入對方的懷抱之中。
   “我堅持要來和你們共慶聖誕節。”普萊斯頓說。
   “讓我們共慶佳節吧!”亨利說道。
   他們喝了酒,普萊斯頓頗帶感情地講起了紐約之夜。他已有幾分醉意,倚着亨利的肩膀。“您應該來紐約。”他以急不可待的口氣重複道,“我保證您會獲得巨大成功。”
   “當然,我一定去紐約。”亨利說道。
   “到了紐約,租一架小型飛機,那是觀賞當地風光的最好辦法。”普萊斯頓說。
   “我不會駕駛。”
第一章(二)
  “噢!那比開汽車還容易。”
   “我一定學一學駕駛飛機。”亨利道。
   對,葡萄牙之行衹是個開端,還有美國、墨西哥、巴西,也許還要去蘇聯、中國,都要去走一走。亨利將重新開着小車,並將駕駛着飛機。灰藍色的天空充滿沉甸甸的希望,前程在無限地擴展。
   突然,出現了一片寂靜。亨利驚異地發現波爾坐到了鋼琴前,她開始歌唱起來,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唱歌了,亨利極力以公正不倚的耳朵去傾聽她的歌聲;他過去怎麽也無法對這一歌喉的價值作出正確的評價。當然,這不是一副無足輕重的嗓子,有時人們仿佛聽到了銅鐘大呂般渾厚而圓潤的聲音在回蕩。他再次思忖:“她為何半途而廢?”當時,他曾把波爾的自我犧牲看作愛情的一種震撼人心的表示。後來,波爾放棄了一切嘗試成功的機會,他對此感到奇怪,琢磨着波爾是否以他們的愛情為藉口而逃避考驗。
   掌聲大起,他也跟着別人鼓掌,安娜低聲贊嘆道:“她的歌喉永遠是這麽漂亮。要是她重返歌壇,我肯定她會走紅。”
   “您真這麽認為?為時已晚,不是嗎?”亨利道。
   “為什麽?衹要重新學唱幾課……”安娜神色中帶着幾分猶豫,看了看亨利,繼續說,“我覺得這對她有益。您應該鼓勵她。”
   “也許。”他說了一聲。
   他細細打量着波爾,她正笑靨動人地聽着剋洛蒂·德·貝爾瓊斯熱情洋溢的贊美之辭。這顯然會改變她的生活,無所事事對她來說毫無好處。“而對我,這可以使事情大大簡單化!”他暗自思忖。說到底,這有什麽不行?今晚,一切看來都有可能實現。波爾將聞名遐邇,對自己的事業充滿熱情,這樣,他便可以自由自在周遊四海,在此處和彼處過着時間雖短暫但卻歡樂的風流生活。為什麽不行?他露出微笑,走近納迪娜,她一直站在爐旁,神色陰鬱地嚼着口香糖。
   “您為什麽不跳舞?”
   她一聳肩膀:“跟誰跳?”
   “您若願意,跟我。”
   她並不漂亮,與她父親長得太相像了,花蕾般少女的體態,卻配了張鬱鬱寡歡的面孔,看了真不順眼。她碧藍的雙眼,酷似安娜,可卻那麽冷漠,以致顯得毫無光彩又天真稚氣。不過,那條羊毛裙遮蓋下的身段卻比亨利想象的要更婀娜多姿,那也更為豐滿。
   “咱倆是第一次跳舞。”他說。
   “是的。”她接着又說了一句:“您跳得真好。”
   “您吃驚嗎?”
   “我明白,這幫毛頭小夥子誰也不會跳舞。”
   “他們沒有什麽機會學。”
   “我知道。”她說,“我們什麽機會都未曾有過。”
   他對她笑了笑。一位妙齡女郎,即使醜陋,終歸是位女郎。他愛她身上科隆香水淡雅的馨香和新洗滌的內衣散發出的幽幽的清香。她跳得不好,可這無關緊要,這裏有洋溢着青春氣息的歡聲笑語,有小號的高昂吹奏聲,有潘趣酒的醇厚芳香,還有回映在一面面鏡子裏的那些樅樹閃爍着的點點光亮,窗簾後面,是純淨的黑色夜空。迪布勒伊正在表演一個小魔術節目:他把一份報紙剪成碎片,可一轉手重又完整無缺;朗貝爾和樊尚在用空瓶决鬥;安娜和拉舒姆在唱一部偉大的歌劇的唱段。火車、飛機、輪船在圍着地球轉動,人們可以隨意登上一遊。
   “您跳得不錯。”他彬彬有禮地說。
   “我跳得簡直像頭小牛犢,糟糕透了。可我不在乎,我不愛跳舞。”她帶着幾分疑慮察看了一下亨利的臉色,繼續說,“一幫迷上爵士音樂的小瘋子,烏七八糟的爵士音樂和煙味、汗味臭不可聞的地下室,這一切,您感興趣?您?”
   “有時就感興趣。”他問道,“您對什麽感興趣?”
   “對什麽都沒興趣。”
   她回答的聲音如此粗暴,亨利不禁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番。他暗自揣摩,到底是因生活的失意還是恣意放縱自己纔使她被推進了那麽多人的懷抱?可能是心緒不寧的原因吧,她臉孔冷酷的綫條反倒變得柔和起來了。他心中暗想:若是迪布勒伊的腦袋躺在枕頭上,該是個什麽模樣?
   “我一想到您要去葡萄牙,就覺得您出奇的走運。”她嫉恨地說。
   “不久,旅行一定會很容易的。”他說。
   “不久!您是想說一年後或兩年後嗎?您是怎麽混到機會的?”
   “是法國宣傳機構要我作幾場報告。”
   “顯然,誰也不會請我作報告。”她低聲咕嚕道,“您要報告很多場嗎?”
   “五六場。”
   “這樣您就可以整整遊逛一個月了。”
   “無論如何得讓老傢夥們有點補償吧。”他快活地說。
   “可年輕人有什麽補償?”納迪娜問道。她大聲嘆了一口氣,又說道:“最起碼出點新鮮事也好呀。”
   “什麽事?”
   “自從處於所謂的時期以來,什麽也沒有變化……”
   “8月份,總歸有了點變化吧。”亨利說。
   “8月份,人人都說一切都要大變,可跟以前幾乎沒有兩樣:吃得最少幹活最多的還照舊是這些人,可大傢仍然覺得這樣很好。”
   “這裏誰也不覺得這樣很好。”亨利說。
   “可大傢都湊合。”納迪娜氣呼呼地說,“無奈,衹得浪費光陰去幹活,這就已經夠讓人惡心的了;要是做了活連肚子都填不飽,我呀,寧願去當強盜。”
   “我完全贊同,我們意見完全一致。”亨利說,“可再等等吧,您太急於求成了。”
   納迪娜打斷了他的話:“瞧您說的,就像是我傢裏人,嘮嘮叨叨地跟我解釋來解釋去,說什麽應該等一等。可我根本不信。”她聳了聳肩膀,“說實在的,誰也不作任何努力。”
   “您呢?”亨利笑眯眯地問道,“您是否作了點努力?”
   “我?我還不到作努力的年齡。”納迪娜回答道,“我算什麽!”
   亨利哈哈地朗聲大笑。
   “別傷心。您會長大的,年齡嘛,長得快着呢!”
   “快?長一歲要過三百六十五天!”納迪娜說。她耷拉下腦袋,一時默默無聲地在心頭琢磨。驀然,她擡起雙眼:“帶我走吧!”
   “去哪兒?”亨利問。
   “去葡萄牙。”
   他淡然一笑:“我看這不太可能。”
   “衹要有點兒可能就可爭取。”他沒有回答,納迪娜緊緊追問:“為什麽不可能?”
   “首先,上面不會同意讓我們兩個人走。”
   “算了吧!您誰不認識。就說我是您的秘書。”納迪娜的嘴巴在笑,可目光熱切而嚴肅。他一本正經地說:
   “倘若我要帶什麽人的話,那是波爾。”
   “她不喜歡旅行。”
   “可她樂意陪伴着我。”
   “整整十年,你們朝夕相處,她還沒見夠?多一個月少一個月,這對她又有何妨?”
   亨利重又露出笑容:“我回來時一定給您帶桔子。”
   納迪娜的面孔沉了下來。亨利的眼前出現了一副納迪娜嚇人的面孔。“您知道,我再也不是八歲的小丫頭了。”
   “我知道。”
   “不,在您眼裏,我永遠是個用腳往壁爐裏亂踢的髒丫頭。”
   “纔不是呢,證據是我請您跳了舞。”
   “噢!這是一次家庭聚會。可您不會邀我陪您一起外出。”
   他頗有好感地細細打量了她一番。至少有了這麽一位姑娘希望能換換空氣。她希冀許多東西,新鮮的東西。可憐的丫頭!她確實未有過任何機遇。騎自行車去法蘭西島,這差不多就是她作過的全部旅行了。清苦的少年時代,再說,那位小夥子死了。她好似很快得到了,可不管怎麽說,那總還是個可怕的記憶呀。
   “那您錯了。”他說,“我請您。”
   “當真?”納迪娜的雙眸閃閃發亮。她一旦臉上露出興奮的神色,看上去就可愛多了。
   “周六晚上,我不去報社,咱倆8點整在‘紅酒吧’見。”
   “到時做什麽呀?”
   “由您定。”
   “我沒主意。”
   “到時我會有主意的。來,喝一杯。”
   “我不喝酒,我再吃一個三明治還行。”
   他倆走到了食品櫥前。勒諾瓦和朱利安正唇槍舌劍,爭辯不休:這是傢常便飯了。他倆都斥責對方以不光彩的方式背叛了年輕時代的良知。昔日,他們覺得超現實主義過於拘謹,還不夠怪誕,合力組建了“超人”運動。勒諾瓦後來成了梵文教授,做些神秘費解的詩作;而朱利安則當了圖書館館員,放棄了寫作,也許他是少年得志,恐懼中年平庸、江郎纔盡吧。
   “你對此持何看法?”勒諾瓦問,“必須采取措施,反擊附敵作傢,對不對?”
   “今天晚上,我不想費神思索。”亨利樂呵呵地回答道。
   “阻止他們發表作品,此乃錯誤之策。”朱利安道,“當您全力撰寫檄文之時,他們時間充裕,準會寫出好書來。”
   一隻大手猛地搭在亨利的肩頭:原來是斯剋利亞西納。
   “瞧我拿什麽來了:美國威士忌,我好不容易搞到兩瓶。巴黎第一個聖誕節前夜,這是開懷暢飲的好時機。”
   “棒極了!”亨利道。他斟了一杯威士忌酒,遞給了納迪娜。
   “我不喝酒。”她一副被冒犯的神態說道。
   她扭過腳跟,亨利把酒杯送到自己的唇邊。他已經把這酒的味道忘得一幹二淨。說真的,從前,他更喜歡喝的是蘇格蘭威士忌酒。不過,既然他把蘇格蘭威士忌酒的滋味也忘得一幹二淨,兩者就沒有什麽差別了。
   “誰想喝一杯正牌的美國威士忌?”
   呂剋拖着兩衹患痛風的大腳走了過來,身後跟着朗貝爾和樊尚。他們各自滿滿斟了一杯。
   “我更喜歡優質白蘭地。”樊尚說。
   “這酒不差。”朗貝爾說道,可自己並沒有把握。他用探詢的目光望着斯剋利亞西納:“在美國,他們真的每天都喝上十二杯嗎?”
   “他們,他們指誰?”斯剋利亞西納反問道,“美國人有一億五千萬,他們並不都像海明威筆下的主人公。”他的聲音很不中聽,對比他年輕的人,他往往不怎麽客氣。他故意猛地朝亨利轉過身子:
   “我剛纔與迪布勒伊嚴肅地談了談,我心裏很不安。”
   他顯得憂心忡忡,平時他就是這麽一副神情,仿佛他在場也好,不在場也罷,不論發生什麽事都與他個人休戚相關。亨利毫無心思分擔其憂慮,衹是嘴上問道:“到底為了什麽?”
   “他目前正在組建的運動,我認為其主要目的好像在爭取手下的無産階級。可這和迪布勒伊原先的打算似乎根本不是一回事。”斯剋利亞西納聲音陰鬱不快地說。
   “對,完全不是。”亨利道。
   他心中痛苦地思索:“一旦我被迪布勒伊捲進去,每天不得不忍受的就是這類無休無止的爭論。”他再次感到自己渾身上下被遠走高飛的強烈欲望所吞沒。
   斯剋利亞西納定睛看了他一眼:“你與他走一條道?”
   “十分謹慎地小步走。”亨利回答道,“搞,並非我的所長。”
   “你十有沒有看透迪布勒伊正在打什麽主意。”斯剋利亞西納說。他用責備的目光盯着亨利:“他正在組織一個所謂獨立的左派,可實際上同意與人統一行動。”
   “對,我知道。”亨利說,“那又怎麽了?”
   “怎麽了,他是在打他們的牌。被主義嚇壞的人為數很多,他要使這些人與人重新接近。”
   “不要對我說你反對統一行動。”亨利說,“若左派開始鬧分裂,豈不好看!”
   “受人奴役的左派!這是一劑迷魂藥。”斯剋利亞西納說,“如果您已决定與他們一塊走,那就加入好了,這樣做更幹脆。”
   “做不到,對許多問題,我們看法都不一致。”亨利說。
   斯剋利亞西納聳了聳肩:“那麽,從現在起,要不了三個月,斯大林派準會譴責您是社會叛徒。”
   “到時再瞧。”亨利道。
   他沒有絲毫的興致繼續爭論下去,可斯剋利亞西納死盯着他的眼睛:“別人對我說《希望報》在工人階級中讀者很多。真的嗎?”
   “不錯。”
   “如此說來,你手中掌握着惟一的一份非人的,但卻能打入無産階級的報紙!你意識到擔當的責任重大嗎?”
   “我意識到了。”
   “如果你讓《希望報》為迪布勒伊效勞,那你就是一個令人作嘔的勾當的同謀。”斯剋利亞西納道,“雖然迪布勒伊是你的好友,”他又附加了一句:“可必須反對他。”
   “聽着,至於報紙,它任何時候都决不會為任何人效勞,既不為迪布勒伊,也不為你。”亨利說。
   “總有一天,《希望報》必須要確立其綱領。”斯剋利亞西納說道。
   “不。我决不要先驗的綱領。”亨利回擊道,“我堅持衹談我所想的,談我是怎麽想的,决不隨便被人所左右。”
   突然,響起呂剋平靜的聲音:“我們堅决不要綱領,因為我們要顧全抵抗運動的統一。”
   亨利自斟了一杯美國威士忌。“所有這一切全是他媽的混賬玩藝!”他低聲駡了一句。呂剋嘴邊總是挂着這些字眼:抵抗運動精神,抵抗運動統一。至於斯剋利亞西納,一旦有人跟他談起蘇聯,他就臉紅脖子粗。這些人最好還是到他們的角落裏去說鬍話吧。亨利一飲而盡。他用不着別人給他出主意,對報紙該怎麽辦,他自有主張。當然,《希望報》也許免不了要表明立場,可必須要完全獨立。亨利保留了這份報紙,並非要把它辦成像戰前那些報刊一樣的貨色。當時,形形色色的報刊竟明目張膽地蒙騙公衆,其後果已經看到:由於每天看不到值得信賴的權威性文字,大衆暈頭轉嚮,不知所措。如今,派別之間的論戰已經結束,大傢對基本點的看法差不多趨於一致,必須趁此良機培育讀者,而不應把東西往他們腦子裏硬灌。亦即不要把觀點強加給他們,而應該培養他們學會自己作出判斷。這並非易事,讀者往往要求現成的答案。切勿給他們造成無知、不可靠和自相矛盾的感覺。而難就難在這裏:要無愧於他們的信任,而不是騙取他們的信任。辦報有方的證據便是幾乎到處都有人購買《希望報》。“如果自己也跟人一樣教條,何必又斥責他們搞宗派主義呢?”亨利暗自思忖。他打斷了斯剋利亞西納的話:
   “你不覺得可以把這次爭論推到另一天嗎?”
   “行。我們約個時間。”斯剋利亞西納說,邊從口袋裏掏出了記事本。“我認為我們進行立場觀點的交鋒,已經刻不容緩。”
   “等我旅行回來再說吧。”亨利說。
   “你要去旅行?是出差搜集情況?”
   “不,是去消遣消遣。”
   “眼下?”
   “當然是的。”亨利回答道。
   “這不是開小差吧?”斯剋利亞西納說。
   “開小差?”亨利樂呵呵地說,“我不是當兵的。”他一擡下巴,指了指剋洛蒂·德·貝爾瓊斯:“您應該邀剋洛蒂跳舞,就是那位挂滿了首飾、十分裸露的太太。她是位名副其實的上流社會的貴夫人,對你十分仰慕。”
   “上流社會女子,這可是我的癖好之一。”斯剋利亞西納笑嘻嘻地說。他搖了搖腦袋:“我承認我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麽。”
   他前去邀請剋洛蒂。納迪娜在與拉舒姆跳舞,迪布勒伊與波爾圍着聖誕樹在旋轉。波爾並不喜歡迪布勒伊,可迪布勒伊卻常常能想方設法逗得她發出笑聲。
   “你可是把斯剋利亞西納搞得氣憤極了!”樊尚快活地說。
   “我要出外旅行,他們都氣極了。”亨利說,“首先是迪布勒伊。”
   “這些人真是莫名其妙!”朗貝爾說道,“你比他們幹得都多,不是嗎?因此,你有充分的理由出去休息一下。”
   “確實,”亨利心裏想,“我跟年輕人最合得來。”納迪娜羨慕他,樊尚和朗貝爾理解他,他們和他一樣,剛有可能,便抓緊機會要去看看外面發生的一切,並馬上報名當了戰地通訊員。亨利在他們身邊呆了許久,不厭其煩地談論起過去那非凡的日子。想當初他們占了報社的辦公室,在德國人的鼻子底下賣《希望報》,而亨利則在撰寫社論時抽屜裏放把手槍。今天晚上,他覺得這些往事增添了嶄新的魅力,因為他在十分遙遠的地方清楚地聽到了這些往事:他躺在鬆軟的細沙上,大海是碧藍碧藍的,他懶洋洋地回憶着逝去的時光,回憶着這遠方的朋友,並為自己獨自躺在那裏自由自在而心曠神怡。他心裏樂滋滋的。
   忽然,他發現自己仍呆在這間紅色的公寓裏,時間已凌晨4點。許多人已經離去,大傢都要走了,他將又獨自和波爾呆在一起,將不得不與她說話,嚮她表示愛撫。
   “親愛的,你的晚會簡直是部傑作。”剋洛蒂擁吻着波爾說,“你有一副奇妙的歌喉。若你願意,準會成為戰後的一個大歌星。”
   “我可沒有這麽大的奢望。”波爾開心地說。
   是的,她沒有這種雄心壯志。亨利最清楚她心中的願望:成為世界上最光榮的男子漢懷中最美的女人。要促動她改變幻想,可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最後幾位賓客離去了,公寓突然間空空蕩蕩。樓梯上傳來咚咚的聲響,那腳步聲繼而節奏分明地擊打着街巷的沉寂,波爾動手收拾起丟在椅子下的空杯子。
   “剋洛蒂言之有理。”亨利說,“你的嗓音永遠是那樣美妙。我已經許久沒有聽到你的歌聲了!你為何不再歌唱?”
   波爾的臉上露出了喜色:“你喜歡我的歌喉?你願意我經常為你歌唱?”
   “當然。”他笑眯眯地說,“你不知道安娜跟我說了點什麽,她說你應該重返歌壇。”
   波爾神色不悅地瞪了他一眼:“啊!不!別跟我提這事。這事早就了結了。”
   “為什麽?”亨利問,“他們那麽熱烈地鼓掌,你已親眼看到了吧?他們大傢都被感動了。眼下,許多都在開業,人們渴望新的歌星……”
   波爾打斷了他的話:“不,我求求你,別強求了。讓我公開登場,我厭惡,別強求了。”她用苦苦哀求的聲音重複說道。
   亨利睏惑不解地打量了她一番。“厭惡?”他用猶豫不决的口吻說道,“我這就不明白了,過去你對唱歌並不厭惡,你如今也沒有變老。你知道,你呀,甚至更美了。”
   “那是我生命中的另一段時光,”波爾道,“一段永遠埋葬了的時光。我從今之後,衹為你歌唱,而决不為他人歌唱。”她話中含着如此強烈的情感。亨利不再作聲,可他在心底裏暗暗發誓,一定要再次發動進攻。出現了一陣沉默,波爾開口問道:“我們上樓吧?”
   “上樓。”
   波爾坐在床上,她摘下耳環,輕輕取下戒指。“你知道,”她聲音平靜地說,“要是我剛纔對你要外出旅行有所指責的話,請你原諒。”
   “想到哪兒去了!你完全有權利不愛旅行,並說出來。”亨利說。一想到晚上整個聚會期間,她心頭一直對此事而深深內疚,亨利不禁感到局促不安。
   “我完全理解你渴望出去走走。”波爾說道,“我甚至也十分明白你想不帶着我,獨自外出。”
   “並不是我要想。”
   她手一揮,打斷了亨利的話:“你用不着客氣。”她把雙手平放在膝蓋上,兩眼直直的,上身筆挺,儼然一位阿波羅神殿裏正在靜思的女祭司。“我從來未曾想到要把你睏在我們愛的牢籠之中。假若你不希望新的天地,不補充新的營養,那你就不成其為你自己了。”她朝前俯子,目光一動不動地望着他:“衹要我不是你的纍贅,也就心滿意足了。”
   亨利沒有答腔。他既不想使她陷入絶望境地,也不願給她任何鼓勵。“要是我心頭能對她産生幾分怨恨也行啊!”他暗自在想。可是,他激不起絲毫怨氣。
   波爾站起身子,嫣然一笑,她的臉上重又顯出了人情味,她雙手搭在亨利的肩頭,用自己的臉龐貼緊他的面頰說道:“你離開我能行嗎?”
   “你完全清楚,不行。”
   “對,我清楚。”她快活地說,“就是你說行,我也不相信。”
   她朝浴室走去。必須不時跟她說一句話,給她一個笑臉,斷不能不這麽做。她把這笑臉和話語當作聖物珍藏在心底,當她的信念發生動搖時,她常常從中索取奇跡。“可不管怎麽樣,她內心知道我再也不愛她了。”亨利自言自語。他這樣講,也是為了使自己也深信不疑。他開始脫下衣服,套上睡衣。她自己雖然也知道,可要是她不答應,事情不會有任何進展。耳邊傳來了絲綢的窸窣聲,繼而又響起汩汩水聲和水濺玻璃聲。往昔,這響聲往往使他激動得透不過氣來。他不快地對自己說道:“不,今晚不行。”波爾出現在門口,一頭細密的秀發披在肩頭,神情嚴肅,赤身裸體。她風韻幾乎不減當年,衹是對亨利來說,這花容月貌已經毫無意義。她鑽入被窩,默不作聲地緊貼着他,他找不到任何藉口拒絶她。這時,她已經心蕩神馳地喘着粗氣,貼得他更緊了。亨利動手撫摸她的臂膀,撫摸她的腹部,他感覺到自己的血液乖順地嚮下流去。這當然更好,給她額頭上一個熱吻,但决不會就使波爾滿足的。要嚮她解釋清楚還不如幹脆滿足她的欲望省時。亨利吻着那張灼熱的嘴巴,它還是老一套,像平素一樣在他的嘴下自動張開。可過了片刻,波爾離開了他的雙唇,於是亨利怪不舒服地聽到了她老調重彈,低聲訴說起他早已不嚮她表白的那些話:“我永遠是你一串漂亮的紫藤花,對嗎?”
   “永遠是。”
   “那你愛我嗎?”她把手放在他那強壯的身體上面問道,“你真的永遠愛我嗎?”
   他感到沒有勇氣挑起悲劇。他已經習慣於招認一切,而這一點,波爾十分清楚。“真的。”
   “你屬於我嗎?”
   “我屬於你。”
   “對我說你愛我,說呀。”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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