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言情>> 巴尔扎克 Honoré de Balzac   法国 France   十九世纪的法国   (1799年5月20日1850年8月18日)
被遗弃的女人
  一八二二年春初,巴黎的大夫们把一个病后复原的青年送到下诺曼底来,他害的是炎症,原因是用功过度,或者是生活放荡,漫没节制。他的康复要求绝对休息,饮食清淡,周围有寒冷空气和完全避免过度的感宫刺激。贝森的肥沃的田野和外省死气沉沉的生活,似乎最有利于他的恢复健康。于是他就到贝叶城住进他的一个表姐家;贝叶是一个美丽的城市,离海只有八公里,他的表姐过惯了隐居的生活,有一个亲戚或者朋友到来就喜不自胜,对他表示了特别热烈的欢迎。
  
  除了少数特殊习俗。所有小城市都是相似的。这位名叫加斯东·德·尼埃耶男爵先生的巴黎青年,在他表姐圣瑟韦尔夫人家里,或者在她的一伙朋友家里,参加了几个晚会以后。不久就认识了这个僻静社会视为全城头面人物的人们。加斯东·德·尼埃耶把这些人视为永久不变的人物,任何一个观察家在从前组成法兰西的无数封建藩侯的首府里,都可以发现这些人物 。同时每个人都斥责别人的生活方式,尽力叫人相信他是这个社会中的一个例外,他曾经设法改革这个社会而没有成功。如果,这个新来的人不幸也说了几句批评的话,证实这些人彼此间互相指摘的意见是正确的。那么他马上就被视为无法无天的坏人,是个腐化堕落的巴黎人,跟通常所有的巴黎人一样。
  
  加斯东·德·尼埃耶在这个小小天地里露脸的时候,事先他已经被贝叶城公共舆论不会有错的天平称过斤两。因为在这个小小社会里一切完全遵守礼节,生活里每件事都是协调的,没有半点事情能瞒过别人,所有爵位和领地的价值都有价格标明,跟报纸末页所登载的债券价格一样。他的表姐圣瑟韦尔夫人早已说过他的财产数字,他的未来希望,也展示过他的家谱,吹嘘过他的学识,他的礼貌和他的廉让。他所受到的欢迎是他理应受到的,他被不客气地接待为一个优秀的小贵族,因为他的年纪只有二十三岁;可是有几个年轻姑娘和几位母亲却对他另眼相看,允满温情。他在奥热山谷里拥有一万八千法朗的年地租,他的父亲早晚会遗留给他那座马内维尔古堡及其他部附属建筑物。至于他的所受教育,他的政治前程,他的人品,他的天才,都不成其为问题。他拥有的土地都十分肥沃,地租是有保证的;栽种的植物尤其优良,维修费用和捐税都由佃户负担;”苹果树都已经长了三十八年了;而他的父亲还在商量一笔交易,想把同他的花园连接的二百阿尔邦森林买下来,给花园围上围墙;这些优点是任何当部长的希望,任何人世的声誉都不能与之竞争的,不知是出于狡猾或是另有打算,圣瑟韦尔夫人没有提起加斯东的哥哥,加斯东自己也一字不提。这个哥哥患上肺病,似乎不久就要被人埋葬、哀哭而且遗忘了。开头加斯东·德·尼埃耶拿这些人物来作消遣,可以说,他把这些人物的尊容都描绘在他的画册里了,他把这些人物的有凌角的、多皱纹的、钩鼻的模样儿描绘得有趣而逼真,他注意到他们的服装和脸上肌肉的抽搐多么古怪而可笑;他非常喜欢听他们说话里的诺曼底方言,非常喜欢他们守旧的观念和粗野的性格。可是,在一段时间内习惯了这种松鼠在笼子里打转似的生活以后,他觉察到在这种停滞而不可改变的生活中缺乏对立的变化,同修道士关在修道院里没有什么两样,因而他就苦闷起来,虽然这种苦闷还不是烦恼和厌恶,但是这两者的效果都有了。经过这种过渡时期的轻微痛苦以后,一个人像植物一样移植到一个相反环境的过程就完成了,在这个新环境中他必须自行萎缩,过着一种生长不良的生活。事实上,如果没有任何东西把他拉出这个社会,他就会在不知不觉间适应了这个社会的生活习惯,他不再怕这个社会的空虚无聊,这种空虚无聊会侵袭他,把他完全消灭。加斯东的肺部早已习惯于呼吸这种空气了。他已经完全准备好要确认在这种无所用心、不动脑筋的日子里有一种麻木不仁的幸福,他开始忘记了那种精力不断更新的运动,忘记了他在巴黎曾经那么热爱过的能经常结出丰硕成果的脑力运用,他要永久留在这里,在这些化石中间僵化,像尤利西斯的伙伴们一样,在猪身里就满足了。有一天晚上,加斯东·德·尼埃耶在一家人家的客厅里,坐在一位老太太和本主教管区的一个代理主教之间。这所客厅的细木护壁板漆成灰色,地上铺着白土大方砖,挂着几张家里人的画像,摆着四张赌桌,十六个人围着赌桌一边闲谈,一边打惠斯特纸牌。他在那里什么也不想,只在消化他吃下去的美味晚餐,这种精美的晚餐就是外省日常生活的美好未来,他出乎意外发现自己正在赞同当地的生活习惯。他明白了为什么这些人继续使用昨天的旧纸牌,为什么他们在破旧的赌桌上洗牌,他们怎样才能做到既不为自己,也不为别人穿上好看的衣服。他猜到了有一种哲学思想隐藏在这种循环往复、千篇一律的生活里,在这种合乎逻辑的安静习惯里,在他们不识时髦豪华为何物里。总之,他几乎懂得了奢侈生活的无益。巴黎城,连同它的激情,它的风暴,它的欢乐,在他的心中已经变成了童年的回忆。他真心诚意地赞美一个年轻姑娘的红润的双手,谦卑和含羞的神态,虽然初看起来,他觉得她一脸蠢相,举止缺少风韵,全身令人厌恶,外貌尤其可笑。他已经无可救药了。从前他从外省到巴黎去,现在他又从巴黎火热的生活中回到外省的冷冰冰的生活里来,没有一句话可以震动他的耳膜,可以使他突然激动起来,如同一出沉闷歌剧的伴奏,突然出现一段奇特的乐章叫人兴奋一样。
  
  “你昨天不是去看过德·鲍赛昂夫人吗?”一位老太太问这地区最豪华府第的主人。
  
  “我是今天早上去看她的,”他回答。“我发觉她十分愁闷和痛苦,以至我没法子叫她答应明天来我家吃饭。”
  
  “你是同尊夫人一起去的吗?”老太太大声问,露出惊异的神色。
  
  “不错,是同内人一起去的,”贵族平静地回答。“德·鲍赛昂夫人不是勃艮弟家族的人吗?虽然只是女家方面的亲戚,可是这个姓把一切都洗刷了。内人很喜欢鲍赛昂子爵夫人,这位可怜的夫人孤单一个人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日子了……”说着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德·尚皮涅勒侯爵冷冷地、平静地环顾周围听他说话而且端详着他的贵妇人;不过几乎不可能猜出他是同情德·鲍赛昂夫人的不幸遭遇呢,还是对她的贵族身份让步;也不知他以接待她为荣呢,还是他为了满足自尊心,要强迫当地的贵族和他们的夫人们去接见她。
  
  在场的贵妇面面相觑,仿佛用眼睛来互相商量;于是最深沉的静寂笼罩着客厅,她们的态度看来是表示不同意这样做。“这位德·鲍赛昂夫人会不会就是那位跟笪瞿达—潘托先生恋爱而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位呀?”加斯东问他旁边的那位女客。
  
  在沿着库尔瑟勒楼房的围墙走着的时候,如果偶然听到了一个园丁的笨重的脚步声,加斯东的心就会由于希望和快乐而剧烈地跳动。
  
  他很想写信给德·鲍赛昂夫人,可是对一个没有见过面而且与他不认识的女人,说些什么好呢?何况加斯东也不相信自己;他同许多还充满幻想的青年一样,不怕死,更害怕的是得不到对方的答复,因为这就是最可怕的蔑视,只要他一想起他的第一封情书完全有可能被扔进火里,他就战栗起来。他心里有千万种矛盾的思想在斗争着。可是到了最后,由于他多方幻想,假设了各种离奇的遭遇,又绞尽脑汁,他居然找到了一个可喜的计策,这种计策只要拼命想象,总是可以在想象出来的一大堆计策中找到的,它能告诉最天真的女人,一个男子热情关心她到了怎样的程度。社会上的怪现象在一个女人和她的情人间所制造出来的真正障碍,并不比东方诗人的的美妙神话故事中虚构出来的障碍少,而且他们虚构的最荒诞的形象也很少是过甚其词的。因此,在现实生活中就如同在童话世界里一样,女人总属于那个懂得到达她身边,而且能把她从受煎熬的环境里解救出来的男人所有。最穷苦的游方僧们如果爱上以了哈里发的女儿,他们两人间的距离,也决不会比加斯东和德·鲍赛昂夫人之间的距离更远。子爵夫人一点也不知道德·尼埃耶先生会在她的周围挖了一道封锁壕,而德·尼埃耶先生的爱情却随着障碍的扩大而加深,并且把遥远景物所具有的美感和魅力,都放在以他这位想象中的情人身上。
  《被遗弃的女人》-创作背景
  
  19世纪上半叶是法国资本主义建立的初期,拿破仑在1815年的滑铁卢战役中彻底败北,由此波旁王朝复辟,统治一直延续到1830年。由于查理十世的反动政策激怒了人民,七月革命仅仅三天便推倒了复辟王朝,开始了长达18年的七月王朝的统治,由金融资产阶级掌握了政权。《欧也妮·葛朗台》发表于1833年,也即七月王朝初期。刚过去的复辟王朝在人们的头脑中还记忆犹新。复辟时期,贵族虽然从国外返回了法国,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可是他们的实际地位与法国大革命以前不可同日而语,因为资产阶级已经强大起来。刚上台的路易十八不得不颁布新宪法,实行君主立宪,向资产阶级做出让步,以维护摇摇欲坠的政权。资产阶级虽然失去了政治权力,却凭借经济上的实力与贵族相抗衡。到了复辟王朝后期,资产阶级不仅在城市,而且在贵族保持广泛影响的农村,都把贵族打得落花流水。复辟王朝实际上大势已去。巴尔扎克比同时代作家更敏锐,独具慧眼地观察到这个重大社会现象。
被遗弃的女人 简介
  [法国]巴尔扎克
   奥诺雷·德·巴尔扎克(1799~1850),法国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对他有小说界的拿破仑之美称,这不仅因为他常用军事术语描写自己创作想象力的奔突驰骋,大约也有他以宏大的小说阵容征服世界的原因。
   巴尔扎克的志向是以小说绘制法国社会各个方面为一幅巨大画卷。他一身中写作了94部长篇、中篇和短篇小说,并受但丁《神曲》(又译《神圣喜剧》)的启发,把所有这些小说构成的巨著称作《人间喜剧》,冠以《人间喜剧》的总名。他自称为“法国历史的书记员”,把当时的事件事无巨细记录下来,《人间喜剧》正好体现了这一思想。
   《被遗弃的女人》是巴尔扎克最有影响的长篇小说《高老头》的续篇,被收入《人间喜剧》第二卷《私人生活场景》。它描述了巴黎贵妇鲍赛昂侯爵夫人遭人遗弃,离开巴黎到诺曼底隐居后,因受到一年轻男爵的追求,再次陷入情网,演出了新的一轮令人震惊的爱情悲剧。
被遗弃的女人-1
  献给达布朗泰公爵夫人
   她的忠诚的仆人
   奥诺雷·巴尔扎克。
   巴黎,一八三五年,八月。
   一八二二年春初,巴黎的大夫们把一个病后复原的青年送到下诺曼底来,他害的是炎症,原因是用功过度,或者是生活放荡,漫没节制。他的康复要求绝对休息,饮食清淡,周围有寒冷空气和完全避免过度的感宫刺激。贝森的肥沃的田野和外省死气沉沉的生活,似乎最有利于他的恢复健康。于是他就到贝叶城住进他的一个表姐家;贝叶是一个美丽的城市,离海只有八公里①,他的表姐过惯了隐居的生活,有一个亲戚或者朋友到来就喜不自胜,对他表示了特别热烈的欢迎。
   除了少数特殊习俗。所有小城市都是相似的。这位名叫加斯东·德·尼埃耶男爵先生的巴黎青年,在他表姐圣瑟韦尔夫人家里,或者在她的一伙朋友家里,参加了几个晚会以后。不久就认识了这个僻静社会视为全城头面人物的人们。加斯东·德·尼埃耶把这些人视为永久不变的人物,任何一个观察家在从前组成法兰西的无数封建藩侯的首府里,都可以发现这些人物。
   这些人物中的头一个属于一个贵族家庭,这个家族的世系在二百公里以外就无人知晓,可是在这个省里却被认为是无可争辩的最源远流长的阀阅门第。他们是小型的王室,没有人怀疑他们通过婚亲关系搭上了纳瓦兰家族、格朗利厄家族,又同卡迪央家族沾上亲,和布拉蒙肖弗里家族也有瓜葛①。这个望族的领袖通常总是一个果敢的猎手。他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经常用姓氏的优越压倒一切人;他容忍县长的存在,如同他忍受捐税的缴纳一样;他不承认十九世纪创立的新贵,并且指出如果首相不是贵族,乃是上极端可怕的事。他的妻子说话的口气斩钉截铁,声音极高,拥有几个崇拜她的人,可是她规行矩步,经常在复活节前后半个月内领圣体;她教养女儿们教养得很不好,总认她们有了贵族姓氏就永远富有。妻子和丈夫对于现代的奢侈豪华一无所知,他们还保持着戏台上穿的服装,古色古香的银餐具、家具和马车,如同他们保持着古老的生活习惯和语言一样。这种老式排场同外省的经济条件倒也相当适应。总之,他们是过去时代的遗老,只不过缺少征收土地移转税的权利,缺少一群群猪犬和镶着饰带的罢了;他们在自己人中间是充满荣誉感的,他们全都对离他们十分遥远的亲王们忠心耿耿。这个历史上的家族名声不扬,却像一幅古老的立纪挂毯那样保持着古怪特点。这个家簇必然会孳生出来一个叔伯兄弟,当上了少将,佩带红绶带,出入宫廷,曾经追随过黎希留元帅入侵汉诺威①,你会发现他在家族里宛如路易十五时代一本旧书上面散落下来的一页纸。
   跟这个古董似的家庭相对立的一家人家比较富有,可是贵族世系没有那么古老。每年冬天丈夫和妻子到巴黎去度过两个月,总带回来短暂的时髦风尚和昙花一现的流行爱好。夫人是个风雅人,可是有点拘谨。总跟不上时兴的款式,不过,她却嘲笑邻居们装腔作势的无知;她的银餐具都是新式的;她拥有几个小斯。几个黑奴和一个随身男仆。她的长子有一辆轻便双人马车,无所事事,领有世袭财产;幼子是最高行政法院助理办案员。父亲熟悉内阁的种种黑幕,经常讲述关于路易十八和迪·凯拉夫人②的轶事;他购买五厘公债,避免关于苹果酒的谈话,有时怪癖发作,便去更正省属财产的数字;他是省议会的议员,衣服都在巴黎定制,佩带荣誉团的十字勋章。最后,这位贵族理解王政复避,会在议会里搞钱;但是他的忠君动机却没有同与他敌对的那家人家那样纯洁。
   他订阅《法兰西新闻》和《争鸣报》。同他们对立的一家人家只阅读《每日新闻》③。
   从前的代理主教,现在的主教大人,就在这两大势力中间摇摆不定,这两大势力完全是为着宗教的缘故才尊敬他,所以有时也向他暗示,叫他领会一下拉封丹在他的寓言《驮圣物的驴子》结尾时所提出的教训①。因为这位主教是平民出身。
   接下来就是一些二等星了,他们是些每年入息一万到一万二千法郎的贵族,有的当过海军上校,有的当过骑兵上尉,有的什么也没有当过。骑马在路上走的时候,他们的位置是在捧着圣餐器的本堂神甫和出外巡回的税务监督中间。他们几乎全都在宫廷里学习过礼仪,受过骑士训练,当过火枪手,现在都清清闲闲地在自己经营的田庄里消磨日子,更关心的是伐木或者他们的苹果酒,而不是君主政制。不过,他们有时也谈论宪章和自由党人,那是在惠斯特纸牌打了一个大局以后,或者在掷骰戏中间,在他们计算过嫁妆,妥善地按照他们能背诵如流的家谱来安排婚事之余。他们的妻子坐在柳条轻便马车里,一面孔自命不凡,装出宫廷中人的神气;她们怪里怪气地披上一条披肩或者戴上一顶帽子就认为已经打扮入时了;她们每年经过几度深思熟虑以后,才购买两顶帽子,有时也叫人家从巴黎买回来;她们一般都是品行端正而嘴巴喋喋不休的。
   围绕在这伙贵族的主要角色身边,有两三位有身份的老小姐,她们已经解决了人类的定居的问题。因为她们仿佛浇铸在你遇见她们的那所房子里面:她们的面孔,她们的服饰,已经成为本宅、本城、本省的一部分;她们就是本宅、本城、本省的传统、纪录和精神。她们全都有倔强的和叫人吃惊的地方;她们通常都懂得在合适的时候微笑颔首或者摇头,她们不时也说句把被认为俏皮的话。
   有几位富有的资产者也混进了这个贵族小圈子,那是因为他们具有贵族的政见或者由于他们有钱。可是,尽管他们年纪已经上了四十岁,这些贵族的每一个人提到他们时总是说:“这小家伙想的不错!”于是就把他们选为众议员。一般的说,他们的后台都是那些老小姐,不过,这也是人家随便乱说罢了。
   最后,两三个教士也受到这班社会名流的接待,那是因为他们具有宗教权力,或者因为他们人很聪明,贵族们在自己人中间觉得烦闷无聊,就把平民出身的人带进他们的客厅里来,正如面包师把酵母放进他的面团里一样。
   在这些脑袋里所堆积起来的全部智慧都是由一定数量的古旧观念所组成的,其中也混杂进去一些新思想,这些新思想是每天晚上大家共同搅拌进去的。代表这些思想的词句正像小海湾里的海水一样,也有每天的潮涨潮落,也有永恒的波动,完全一样。今天听到空洞的回声的人,明天也能听到,一年以后也能听到,永远能听到。他们对世事所下的永远不变的判决,已经成为一门传统的科学,谁也没权加上一点一滴新的见解。这些墨守成规的人们,生活在牢不可破的习惯圈子里同他们的宗教、、道德和文学观念一样牢不可破。
   如果一个外来人被允许参加这个小团体,那么每个人都会带点嘲讽地对他说:“这里可不象你们巴黎社会那么光彩!”
   同时每个人都斥责别人的生活方式,尽力叫人相信他是这个社会中的一个例外,他曾经设法改革这个社会而没有成功。如果,这个新来的人不幸也说了几句批评的话,证实这些人彼此间互相指摘的意见是正确的。那么他马上就被视为无法无天的坏人,是个腐化堕落的巴黎人,跟通常所有的巴黎人一样。
   加斯东·德·尼埃耶在这个小小天地里露脸的时候,事先他已经被贝叶城公共不会有错的天平称过斤两。因为在这个小小社会里一切完全遵守礼节,生活里每件事都是协调的,没有半点事情能瞒过别人,所有爵位和领地的价值都有价格标明,跟报纸末页所登载的债券价格一样。他的表姐圣瑟韦尔夫人早已说过他的财产数字,他的未来希望,也展示过他的家谱,吹嘘过他的学识,他的礼貌和他的廉让。他所受到的欢迎是他理应受到的,他被不客气地接待为一个优秀的小贵族,因为他的年纪只有二十三岁;可是有几个年轻姑娘和几位母亲却对他另眼相看,允满温情。他在奥热山谷里拥有一万八千法朗的年地租,他的父亲早晚会遗留给他那座马内维尔古堡及其他部附属建筑物。至于他的所受教育,他的前程,他的人品,他的天才,都不成其为问题。他拥有的土地都十分肥沃,地租是有保证的;栽种的植物尤其优良,维修费用和捐税都由佃户负担;”苹果树都已经长了三十八年了;而他的父亲还在商量一笔交易,想把同他的花园连接的二百阿尔邦①森林买下来,给花园围上围墙;这些优点是任何当部长的希望,任何人世的声誉都不能与之竞争的,不知是出于狡猾或是另有打算,圣瑟韦尔夫人没有提起加斯东的哥哥,加斯东自己也一字不提。这个哥哥患上肺病,似乎不久就要被人埋葬、哀哭而且遗忘了。开头加斯东·德·尼埃耶拿这些人物来作消遣,可以说,他把这些人物的尊容都描绘在他的画册里了,他把这些人物的有凌角的、多皱纹的、钩鼻的模样儿描绘得有趣而逼真,他注意到他们的服装和脸上肌肉的抽搐多么古怪而可笑;他非常喜欢听他们说话里的诺曼底方言,非常喜欢他们守旧的观念和粗野的性格。可是,在一段时间内习惯了这种松鼠在笼子里打转似的生活以后,他觉察到在这种停滞而不可改变的生活中缺乏对立的变化,同修道士关在修道院里没有什么两样,因而他就苦闷起来,虽然这种苦闷还不是烦恼和厌恶,但是这两者的效果都有了。经过这种过渡时期的轻微痛苦以后,一个人像植物一样移植到一个相反环境的过程就完成了,在这个新环境中他必须自行萎缩,过着一种生长不良的生活。事实上,如果没有任何东西把他拉出这个社会,他就会在不知不觉间适应了这个社会的生活习惯,他不再怕这个社会的空虚无聊,这种空虚无聊会侵袭他,把他完全消灭。加斯东的肺部早已习惯于呼吸这种空气了。他已经完全准备好要确认在这种无所用心、不动脑筋的日子里有一种麻木不仁的幸福,他开始忘记了那种精力不断更新的运动,忘记了他在巴黎曾经那么热爱过的能经常结出丰硕成果的脑力运用,他要永久留在这里,在这些化石中间僵化,像尤利西斯的伙伴们①一样,在猪身里就满足了。有一天晚上,加斯东·德·尼埃耶在一家人家的客厅里,坐在一位老太太和本主教管区的一个代理主教之间。这所客厅的细木护壁板漆成灰色,地上铺着白土大方砖,挂着几张家里人的画像,摆着四张赌桌,十六个人围着赌桌一边闲谈,一边打惠斯特纸牌。他在那里什么也不想,只在消化他吃下去的美味晚餐,这种精美的晚餐就是外省日常生活的美好未来,他出乎意外发现自己正在赞同当地的生活习惯。他明白了为什么这些人继续使用昨天的旧纸牌,为什么他们在破旧的赌桌上洗牌,他们怎样才能做到既不为自己,也不为别人穿上好看的衣服。他猜到了有一种哲学思想隐藏在这种循环往复、千篇一律的生活里,在这种合乎逻辑的安静习惯里,在他们不识时髦豪华为何物里。总之,他几乎懂得了奢侈生活的无益。巴黎城,连同它的,它的风暴,它的欢乐,在他的心中已经变成了童年的回忆。他真心诚意地赞美一个年轻姑娘的红润的双手,谦卑和含羞的神态,虽然初看起来,他觉得她一脸蠢相,举止缺少风韵,全身令人厌恶,外貌尤其可笑。他已经无可救药了。从前他从外省到巴黎去,现在他又从巴黎火热的生活中回到外省的冷冰冰的生活里来,没有一句话可以震动他的耳膜,可以使他突然激动起来,如同一出沉闷歌剧的伴奏,突然出现一段奇特的乐章叫人兴奋一样。
   “你昨天不是去看过德·鲍赛昂夫人吗?”一位老太太问这地区最豪华府第的主人。
   “我是今天早上去看她的,”他回答。“我发觉她十分愁闷和痛苦,以至我没法子叫她答应明天来我家吃饭。”
   “你是同尊夫人一起去的吗?”老太太大声问,露出惊异的神色。
   “不错,是同内人一起去的,”贵族平静地回答。“德·鲍赛昂夫人不是勃艮弟家族的人吗?虽然只是女家方面的亲戚,可是这个姓把一切都洗刷了。内人很喜欢鲍赛昂子爵夫人,这位可怜的夫人孤单一个人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日子了……”说着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德·尚皮涅勒侯爵冷冷地、平静地环顾周围听他说话而且端详着他的贵妇人;不过几乎不可能猜出他是同情德·鲍赛昂夫人的不幸遭遇呢,还是对她的贵族身份让步;也不知他以接待她为荣呢,还是他为了满足自尊心,要强迫当地的贵族和他们的夫人们去接见她。
   在场的贵妇面面相觑,仿佛用眼睛来互相商量;于是最深沉的静寂笼罩着客厅,她们的态度看来是表示不同意这样做。
   “这位德·鲍赛昂夫人会不会就是那位跟笪瞿达—潘托先生恋爱而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位呀?”加斯东问他旁边的那位女客。
   “一点不错,就是她,”女客回答他说。“自从笪瞿达侯爵结婚以后,她就到库尔瑟勒来居住;这儿没有一家人家接待她,何况她也太聪明,不会不感到自己地位的困难,因此她也不设法去见任何人。德·尚皮涅勒先生和别的几位先生曾经去过她的家里,她只接待了德·尚皮涅勒先生,也许因为他们是亲戚的缘故,他们同鲍赛昂家有姻亲关系,老鲍赛昂侯爵娶过尚皮涅勒家长房的一位小姐。虽说德·鲍昂子爵夫人被认为是勃艮第家族的后裔,但是你知道我们这儿可不能接待一个同丈夫分居的女人。这是一种旧思想,我们很笨,还保持着这种旧思想,子爵夫人实在不应该逃到这儿来。因为德·鲍赛昂先生是个高尚文雅、出入宫廷的人,他一定会很讲道理,只有他的妻子才是个疯子……”德·尼埃耶先生表面上还在听女客说话,实际上已经听不进去了。千万种想入非非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涌现出来。现在艳遇正在向他的想象力微笑招手,灵魂正在孕育着渺茫的希望,正在预感到不可名状的快乐、恐惧和种种事故,虽然还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向千变万化的幻想提供养料,使它固定下来,可是还能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这种艳遇的魁力呢?心思已经飞到天外,在草拟出许多难以实现的计划,在产生出幸福爱情的萌芽。可是也许这个爱情的萌芽已经包含着全部爱情,正如种子包含着艳丽的花朵,以及花朵的芬香和鲜艳的色彩似的。德·尼埃耶先生根本不知道德·鲍赛昂夫人之所以逃避到诺曼底来,是因为她经历过一件被大多数女人羡慕和谴责的哄动一时的事故,尤其是因为青春和美貌的魅力几乎可以证明造成事故的原因完全正当。一切名声都享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威信,而不管名声从何而来。对女人说来,就似乎对古代的家庭一样,罪恶的光荣可以消除罪恶的耻辱。一个家族要可以拿自己的家族内被斩了多少首级作为光荣,同样地,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由于幸福的爱情或者悲惨的失恋而获得不幸的名声,也就变得更加吸引人。她越是叫人怜悯,就越能引起同情。我们只对于那些平凡的事物,平凡的感情和庸俗的意外事件表现出毫不留情。能够吸引别人的视线,我们就显得伟大了。事实上,我们不是要使自己高人一等才能让人看见吗?而群众总是不自觉地对高大的事物产生敬佩的感情,而并不过分追究是用什么方法变得高大的。这时候,加斯东·德·尼埃耶觉得自己一步步被德·鲍塞昂夫人吸引过去,原因是受到上述理由的暗中影响,或者是由于好奇心,或者需要使目前的生活有点趣味,总之,原因有一大堆,很难说清楚,我们通常只能用命中注定来作全面的解释。德·鲍赛昂子爵夫人蓦地在他的眼前出现,还带着一连串优雅的形象,她就是一个新世界;在她身边一定会产生恐惧、希望、战斗和胜利。她与加斯东每天在这所庸俗的客厅所看见的妇女一定大不相同;总之,她是一个女人,而他在这个冷漠的社会里没有遇见过一个女人;在这个冷漠的社会里,勾心斗角代替了感情,礼貌只是一种责任,最简单的意见也包含着伤害人的内容,使听的人难受,说的人也难出口。德·鲍赛昂夫人在他的心中唤醒了他青年时代的梦想和暂时在沉睡着的强烈感情。那天晚上其余时间,加斯东·德·尼埃耶变得完全心不焉。他在苦苦思索进入德·鲍赛最夫人家大门的方法,这方法并不存在。据说她为人聪明绝顶。如果聪明的女人能够受新奇或者精美的东西吸引的话,那么她们是要求甚高的,她们会猜出一切;在她们身边进行取悦她们的艰苦工作,成败的机会是相等的。何况子爵夫人除了遭遇值得骄傲以外,还有姓氏给予她的光荣。她的极度的孤独的生活,仿佛仅仅是把她同外界社会隔开的最微不足道的围墙了。由此看来。一个陌生人,不管他是什么望族出身,要进入她的家似乎是不可能的。可是第二天早上,德·尼埃耶先生还是朝着库尔瑟勒楼房的方向散步,而且在楼房围墙周围兜了好几圈。在他这种年纪,最容易相信自己的幻想,他正是受到幻想的迷惑,不停地从墙洞或者越过墙头向里面张望,有时对着紧闭的百叶窗凝思,或者仔细端详那些开着的百叶窗。他希望有一个浪漫的偶然机会,可以把他引进到子爵夫人身边,他只在计算这样的机会能产生的结果,而没有想到这是不可能的。他一连几个早上到这儿来散步,都毫无结果;可是,每来散步一次,这位离群独居,背负着恋爱上的创伤而遁迹孤寂的女人,就在他的思想上变得又高又大,而且栖息在他的灵魂中。
   因此,在沿着库尔瑟勒楼房的围墙走着的时候,如果偶然听到了一个园丁的笨重的脚步声,加斯东的心就会由于希望和快乐而剧烈地跳动。
   他很想写信给德·鲍赛昂夫人,可是对一个没有见过面而且与他不认识的女人,说些什么好呢?何况加斯东也不相信自己;他同许多还充满幻想的青年一样,不怕死,更害怕的是得不到对方的答复,因为这就是最可怕的蔑视,只要他一想起他的第一封情书完全有可能被扔进火里,他就战栗起来。他心里有千万种矛盾的思想在斗争着。可是到了最后,由于他多方幻想,假设了各种离奇的遭遇,又绞尽脑汁,他居然找到了一个可喜的计策,这种计策只要拼命想象,总是可以在想象出来的一大堆计策中找到的,它能告诉最天真的女人,一个男子热情关心她到了怎样的程度。社会上的怪现象在一个女人和她的情人间所制造出来的真正障碍,并不比东方诗人的的美妙神话故事中虚构出来的障碍少,而且他们虚构的最荒诞的形象也很少是过甚其词的。因此,在现实生活中就如同在童话世界里一样,女人总属于那个懂得到达她身边,而且能把她从受煎熬的环境里解救出来的男人所有。最穷苦的游方僧们如果爱上以了哈里发①的女儿,他们两人间的距离,也决不会比加斯东和德·鲍赛昂夫人之间的距离更远。子爵夫人一点也不知道德·尼埃耶先生会在她的周围挖了一道封锁壕,而德·尼埃耶先生的爱情却随着障碍的扩大而加深,并且把遥远景物所具有的美感和魅力,都放在以他这位想象中的情人身上。
   有一天,由于他相信自己的灵感,他希望从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爱情中可以获得一切。他认为当面说话比任何热情的信件更有说服力,同时寄托希望于女人天生的好奇心,他走到德·尚皮涅勒先生家里,打算利用这位先生来帮助他的事业成功。他对德·尚皮涅勒先生说,他有一桩重要的机密事要跟德·鲍赛昂夫人接洽,可是他不知道她是否肯阅读陌生人写来的信,也不知道姓是否相信一个陌生人,因此他请侯爵在下一次见到子爵夫人时,问问她肯不肯赏脸接见他。他关照侯爵如果受到拒绝就代他严守秘密,同时却很巧妙地促使侯爵把他要见子爵夫人的理由完全告诉德·鲍赛昂夫人。
   他难道不是一个有身份和正直的人吗?他是不会做低级趣味或者失礼的事的!那位高傲的侯爵,由于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完全上了这个青年的爱情外交的当,爱情给这青年提供了一个老资格大使的泰然自若和完全不露心境的外貌。侯爵想尽办法想探明加斯东的秘密,加斯东露出很为难的样子,用些诺曼底式的回答去对付德·尚皮涅勒先生巧妙的质问。侯爵具有法兰西骑士的品质,问不出来就祝贺他能守口如瓶。
   侯爵马上奔到库尔瑟勒去,像上了年纪的人愿意为标致女人效劳那么热心。德·鲍赛昂子爵夫人处在目前的环境下,这种传递消息的办法本质上会刺激她的好奇心。因此,虽然她在记忆里详尽搜索,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引导德·尼埃耶先生到她家里来,可是她经过谨慎小心地查问德·尼埃耶先生的社会地位以后,她发觉接见他并没有什么不便的地方。不过她开头还是拒绝了;然后她同德·尚皮涅勒先生讨论合适不合适的问题,不断询问他,尽力想探明他是否知道这次来访的动机。最后她才改变拒绝的决定。同侯爵的讨论以及侯爵装模作样的严守秘密,都强烈地刺激了她的好奇心。
   德·尚皮涅勒先生不想惹人笑话,就装出自己知道内中底细但要守秘密的样子,硬说子爵夫人当然十分清楚这次访问的目的,虽然她经过真心诚意的探索,的确是毫无结果。德·鲍赛昂夫人想象着加斯东同许多他不认识的人有种种联系,简直在许多荒唐的假设中昏头转向,还自己问自己是不是曾经见过德·尼埃耶先生。看来最真诚或者最美妙的情书也不会产生和这个哑谜相同的效果,德·鲍赛昂夫人不得不好几次花费时间去猜测这个哑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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