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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夢駢言
  又名《醒世奇言》,全書十二回,有清代刊本。書署“守樸翁編次”,然其真實姓名與生平事跡皆無可考。書中每回演寫一個故事,這些故事均可在《聊齋志異》中找到對應篇目。可以說本書是一部根據《聊齋志異》原本改寫的《白話聊齋》。書中故事都是寫下層社會生活的,具有濃厚的平民文學色彩。全書各篇故事結構完整,文筆流暢,語言通俗,清新可讀,堪稱清代話本小說中的佳作。原本第十二回缺兩頁。
第一回 假必正紅絲夙係空門 偽妙常白首永隨學士
  五百年前,預定下姻緣喜簿,任從他,貌判妍媸,難逃其數。巧妻常伴拙夫眠,美漢慣摟醜婦臥。何況是一樣好花枝,愈不錯。貴逢賤,難雲禍;富逢貧,非由誤。總歸是、月老作成緣故。高堂縱有不然心,子女都毫無憎惡,又何若去違拗天工,生嗔怒。
  姻緣一事,從來說是五百年前預定。不是姻緣,勉強撮合不來。果係姻緣,也再分他不開。盡有門戶高低懸絶的,並世有冤仇的,一經月老把赤繩係定,便麯麯彎彎要走攏來,這叫做“姻緣姻緣,事非偶然”。
  明朝成化年間,湖廣武昌府江夏縣,有個秀纔姓曾名粹,號學深。他父親曾乾吉,原是舉人,和母親莊氏衹生得他一個,自然是愛如珍寶,不消說的了。
  他五六歲時,有個相面的,相他後來該娶尼姑為妻,曾乾吉和莊氏都道這相士隨口噴蛆,全然不信。
  那曾學深聰明絶世,讀書過目不忘,十四歲入了學,十六歲就補了廩,各處都知名,曉得他是位少年才子。又且生得如傅粉何郎,異常秀美。
  卻是作怪,與他論婚,再也不成。試想這樣一位潘安般的少年才子,又且父親是孝廉,傢境也算厚實,難道這些揀女婿的,還不肯把女兒與他嗎?卻不是曾乾吉心裏不合式,便是事已垂成,那邊的女兒生病死了。
  曾乾吉止此一子,急欲與他聯姻,見這般不湊巧,未免納悶,卻又因年未弱冠,也不十分在意。
  卻說莊夫人母傢在黃州,去武昌二百裏,還有母親,快已七十多歲。衹因路遠,自己不能時常定省,衹差傢下人到彼探望。
  今見兒子大了,便對他道:“你外祖母處久不通音信,我在先衹令下人去問候,卻不能把老人傢近來底細情形告我知道。你如今年已長成,可與我走一遭去。”
  曾學深便打疊好一肩行李,叫傢童阿慶挑了,來至江邊,雇了一隻小船,取路投黃州來。
  到了碼頭上登了岸。阿慶是時常打發他來,認得路熟的,便一徑來到莊傢。
  那曾學深的外祖母是於氏,外祖莊培榮曾做過江西九江府知府,沒已多年。母舅莊德音,原任南直句容縣知縣,因告終養在傢。
  當下於夫人和莊德音,見曾小官人到了,閤家大喜,彼此問了些近況,便喚傢人打掃一間書房,令他安歇。
  曾學深次日便要回傢,於氏老夫人和他母舅,那裏肯放。
  於氏老夫人道:“外孫,難得你到這裏,我有好些說話要問你,卻一時想不出,你且在這裏歇下半個月,纔放你回去。”
  曾學深衹得住下。那時正是暮春天氣,黃州地面景緻甚多。曾學深日裏同了表弟兄們,各處去遊玩,到晚回來,卻和於氏老夫人說些傢中閑話。
  從來外婆見了外孫來傢,說話最多,他傢有幾個菜瓶,幾個醬甕,也要問到的。這且不表。
  一日,曾學深同着十二歲的小表弟,在一個顯聖庵裏遊玩。那庵是女庵,有好幾位尼姑,在內焚修。
  他兩人遊玩了回來,將次到傢,遇見鄰傢一位張老媽媽,問他表弟道:“小官人,今日陪了曾相公,那裏頑要?”表弟答道:“方纔在顯聖庵裏。”
  張媽媽笑嘻嘻的道:“小官傢不會頑耍,我黃州有兩句口號道:‘黃州四翠,少者為最。’怎不陪了曾相公去看看,倒到那顯聖庵裏去?”
  曾學深聽了,問道:“老媽媽,怎叫做‘黃州四翠,少者為最’?”
  老媽媽告道:“我黃州南門外,離城五裏,有個觀音庵,也是女庵,那裏有四個美貌的尼姑,因此有這句話。老身不過和小官人取笑,這地方卻是相公們遊玩不得的。”
  曾學深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聽了這話,回到外婆傢裏,心中想道:既有這個去處,我明日去走一遭,卻不要同表弟兄們去纔好,省得被人知道。
  次日天明,吃了早膳,沒人在前,他便獨自一個,走出墻門,一徑往南城而去。問到觀音庵前,衹見約十畝大的一個池,灣灣的抱着那庵。沿池都是合抱不交的柳樹,緑蔭正濃,有幾個黃鶯兒,在葉底下弄那嬌滴滴的聲音。飛下柳絮到水面上,小魚兒就來拖拖扯扯。
  曾學深看了,心中悅暢道:“不要說別的,衹這景緻也就不同。”見那庵門閉着,便輕輕敲了兩三聲,裏邊走出個七十多歲的佛婆來,問道:“那位?”曾學深道:“是來遊玩的。”
  佛婆便領他到大殿上。恰好四位尼姑在那裏做法事,都是帶發修行的,一個個都生得標緻。一個幼年三十左右,一位在二十四五,一個二十光景,衹有一位小的,分外可愛。但見:眉似遠山銜翠,目如秋水凝神。漆般黑青絲壓鬢,雪樣白粉臉含春。櫻桃啓處,佛經捲捲出佳音;玉筍抽時,法器般般作妙響。若非劉阮山中見,定是襄王夢裏逢。
  曾學深見了,不要說是消魂,連魄也都化了。等他們法事完畢,與他們逐個打了問訊,衆人都去烹茶洗盞,衹留這小的在殿上陪客。見曾學深不轉眼的看他,便把頭來低了。
  曾學深問他:“青春多少?”
  答道:“一十六歲。”
  曾學深又問他:“俗姓什麽?是何法號?”
  答道:“姓陳,法名翠雲。”
  曾學深便戲他道:“好奇怪,小生恰恰姓潘。”衹見他玉容泛赤,立起身,漾漾地走了開去。
  不多時,衆尼送出茶來,又捧出十多盤子果品來款待。
  曾學深嚮衆尼一一問過姓名。那三十左右的答道:“貧尼叫白翠鬆。”指着二十四五的道:“這位梁翠柏。”又指二十歲光景的道:“這位盛翠岩。”便問:“相公高姓?”
  曾學深不好說與他真名姓,便頂着上文來道:“小生姓潘。”
  白翠鬆道:“聽相公口音,不像是這裏人氏。”
  曾學深道:“小生傢裏,原在武昌。因慕黃州景緻,特地來遊。”
  衆人言來語去,卻再不見翠雲出來。曾學深忍不住,問白翠鬆道:“還一位小姑姑,緣何不見出來?”
  白翠鬆笑道:“這丫頭是怕生人的,因此避過了。”
  曾學深又閑話了幾句,便起身作別。白翠鬆和梁翠柏,兩個留道:“請在小庵奉了齋去。”曾學深推辭道:“有朋友在寓中等候,不好耽擱。”
  白、梁兩尼又苦苦相留,曾學深衹是要去。兩尼送他到門外,白翠鬆囑道:“相公倘要見翠雲這丫頭,可於明日傍晚到來。”
  曾學深回到外婆處,於氏老夫人問道:“外孫,你半日在那裏,卻令人尋你不見?”
  曾學深扯個謊說:“今日偶然出去,左近閑步,遇着個同學朋友,在這裏課徒,扯去閑話。因此違了慈顔。他還約明日下午,到他館中,代他做個壽啓,卻又是沒推托的。”
  於氏老夫人道:“難得你這等青年,便人人慕你才學。我聽了也快活不過。”
  次日中飯後,曾學深去見外婆,衹說是到朋友館中去,今夜不及回來,傢裏不必等候。說罷,便又出門,望觀音庵來。
  衹見庵門虛掩,便推將進去,走到大殿上,白翠鬆和梁、盛兩尼,陸續都見過了,卻衹不見翠雲。
  曾學深心頭惶惑,好像不見了什麽珍寶一般,卻又不好就問。衆尼當下整修蔬菜款待他。
  曾學深道:“千萬不要費心,若是這般,小生就去了。”衆人不聽,卻也不見曾學深肯去。
  白翠鬆邀他到自己房裏用齋,曾學深欲待推辭,卻被他和梁翠柏兩個擁了進去,讓他朝南坐了,白梁兩人坐在橫頭。盛翠岩卻早走了開去,再不見來。
  白翠鬆斟酒來勸曾學深,曾學深也回敬了他兩個。
  曾學深忍不住問道:“陳姑今日緣何不見?”
  白翠鬆道:“他還怕羞,少不得要來的。”
  飲了幾杯,天已漸昏,卻衹不見陳翠雲到來。曾學深衹得起身道:“天已晚了,小生且暫別,明日再來。”
  白翠鬆一把拖住道:“且再坐坐,我去捉這丫頭來見面便了。”曾學深便又坐下,白翠鬆道:“相公要見翠雲,卻要依我一件事。”
  便把酒來斟下三大杯道:“要相公飲這三杯,盡了貧尼相敬意思。”
  曾學深酒量本來不高,又已吃過些,有些來不得,卻因要見心上人,不敢推辭,把那三大杯飲幹,已有些醉了。
  衹見梁翠柏也斟上三大杯道:“請相公也收了我這點敬意。”
  曾學深告道:“承梁姑美情,小生焉敢不領。但來不得那急酒,不如等見了陳始吃罷。”
  梁翠柏笑道:“相公見過了這丫頭,那裏還有工夫吃我的酒。這卻定要先奉敬的。”
  曾學深沒奈何,衹得接來勉強吃下,不覺大醉,兩衹眼睛合下來,身子都坐不定了。
  白、梁兩人便去撿了門,扶他到床上,替他除去衣服,把他暫做了一夜《孟子》上有一妻一妾的齊人。
  次日天明,都走起來。曾學深曉得他兩個的作為,是再不肯把翠雲與他見的了,便告別了要回。
  白、梁兩人留道:“住在這裏,今日包你見翠雲便了。”曾學深知是哄他,便托詞道:“我日裏在此不便,不如去了,仍舊傍晚來罷。但是今晚卻要把翠雲與我見的。”便出了庵門,望外婆傢裏來。
  他一個瘦弱後生,被兩個壯年尼姑,纏那一夜,覺得十分疲乏,不敢再去。卻又不能忘懷那翠雲,便衹說自己喜歡獨自一個閑玩,日日別了外婆和母舅出門。卻便到觀音庵左近去探望,要等白梁兩人出去了,纔進去。
  一日傍晚,衹見白翠鬆和個少年出庵,一路說說笑笑去了,心下想道:他去了就好了,衹梁翠柏一人,我也不怕。
  即便走近庵去把門叩了兩下。卻是盛翠岩出來開門。曾學深假意問道:“衆位姑姑都在麽?”盛尼答道:“白師兄方纔出門,想要明日回來;梁師兄這兩天也不在庵。”
  曾學深見說,心中大喜,便道:“煩姑姑領小生見陳姑一面。”
  翠岩便引導他去,卻另是一所院宇。來到那房前,翠岩叫道:“翠雲,客人到了。”衹聽見一“砰”的一響,翠岩微笑道:“閉了門了。”曾學深立在窗外,意欲說話,卻礙着盛翠岩在旁,不好說得。翠岩見他這光景,便走了開去。
  原來翠雲雖在這個庵裏,卻和盛翠岩都是女慕貞潔的,因此兩人最說得來。翠雲常想:自己這般美貌,在空門中怕有人欺侮,終非了局。思量擇個溫文爾雅的書生嫁他。前日在殿上見了曾學深那表人才,也頗動心。聞得翠岩說他為了自己,明日又來,卻被白梁兩人灌醉了,兩個對付他一個,心中好生不忍。
  這番聽得他來,雖是把門關了,也想和他說幾句話,卻早聽見曾學深在窗外說道:“小生有句話兒,要對小姑姑講,望把門來開了。”
  翠雲在窗格內張見翠岩不在,便隔窗回言道:“這裏不是郎君遊玩地方,翠鬆、翠柏都衹藉我來勾引郎君,若然再來性命不保了。小尼在這裏也非了局,原要拋去空門,做那女子從人之事。若要像白梁兩人這般行為,寧死不學他的。郎君快請回罷。”
  曾學深聽了這幾句貞烈的話,越發愛慕,便又道:“小姑姑這般貞烈,難道小生敢來敗壞你名節。但小生自見了尊容,不勝企慕,既小姑姑有從人之意,小生也並未聯姻,不知可肯俯訂終身麽?”
  翠雲想道:前日衹見得他的相貌,今日又聽他談吐,看來不像個薄幸的。錯過了他,再要擇人,卻也難了。便接應道:“既蒙郎君垂愛,小尼情願相從。但我師父從幼撫養,甚非容易,須將五十金與他,為老病之費,小尼當在此守着郎君,望郎君勿負約也。”
  原來庵內還有個老尼姑,八十多歲,病廢在床,因此有得白翠鬆、梁翠柏這般放蕩。
  曾學深聽見又能念他師父,不忘其本,實是個好女子,益發不捨,便道:“小生敬依尊命便了。小生倘負了小姑姑,皇天在上,他日死無葬身之地。”
  翠雲見他罰咒,也便立誓道:“過往神明,我陳翠雲倘背了潘郎,死去就落十八層地獄。”
  曾學深正要和他辯明自己的真名姓,卻見翠岩飛跑進來道:“白梁兩人,不知為什麽,都回來了。相公快到外廂去罷。不要在這裏纍我和師弟受氣。”
  翠雲也在房內着急,顧不得羞,開門出來道:“三師兄不要領郎君前面去,我和你送他出後門去了罷。”翠岩道:“也說得是。但你一嚮不慣接送的,不要破例,我自送客罷。”翠雲自覺羞澀,不由住了腳。
  曾學深見生人在旁,也不好兜搭,便和翠岩出了後門,自回莊傢。心中想道:他閉了房門,不容我見面,這是他做女人的正理。到得我訂了婚姻,聽說白、梁兩人回庵,便火急開門出來,要破例送我,這是怕我再被淫尼糾纏,緻害性命的緣故。想翠岩還衹猜是他怕受白、梁兩人的氣,卻那裏知道佳人愛我的意思。當夜想一回,快活一回,竟學了孟夫子的“喜而不寐”。
  次日早飯後,正要再出城去,守個機會進庵,卻見傢中打發人來說他父親感了時氣,病勢沉重,追他回傢。
  曾學深聽了着急,那裏還有心情尋花問柳。便連忙收拾行李,別了外婆、母舅,星夜趕回傢中。走進去看他父親時,已自不能開口。見兒子到面前。衹垂下兩行的淚。曾學深心如刀割,此時正是中午。守到黃昏時分,曾乾吉竟赴了修文之召。
  曾學深放聲大哭一場,便料理殯殮,設了靈座,和母親在傢守孝,這是不消說得的。
  日月如梭,早已斷七。曾學深哀傷漸減,便就想起翠雲在觀音庵,和白、梁兩個妖尼同住,想他度日如年,在那裏,我怎的作早弄他出來方好。原來莊夫人治傢極嚴,曾學深有這心事,卻不敢令母親知道。就是日常用的銀錢,打從曾乾吉在日,便是莊夫人一人經手,因此連這五十兩頭,要曾學深拿出來,也覺費力。
  他正日日在傢納悶,卻又有那班貪到手媒金的,與他作對,要替他作代。去對莊夫人說。莊夫人和兒子商量。
  曾學深不敢說出觀音庵的事來,但道:“孩兒尚在服中,如何好議親。”莊夫人也就把他話來回覆那做媒的。
  可笑那做媒的,利心重了,回頭不去,卻又對莊夫人說:“夫人衹此一子,聯姻如何遲得。況現在不過說定一句,行盤送盒,原可等到除靈後的。”
  莊夫人道:“也說得是。”便喚曾學深來,說與他知。曾學深道:“總要除了服做的事,卻何苦多今日這番周折。母親還是回頭的是。”
  莊夫人不覺焦躁起來道:“起先我衹道就要行聘,因此躊躇,怕有不便。如今不過先走一句,原等到服滿行禮,這也算極妥的了。你卻又道多什麽周折,難道我做娘的,出不得一分主意麽?”
  曾學深見母親動氣,便又轉一肩道:“不是孩兒不依母親分付,卻因另有一段情節。孩兒前日在黃州,外祖母要與孩兒聯姻陳姓,實係孩兒所願。適值父親病重,追了孩兒回傢。初喪時節,孩兒那裏還說這話,就是方纔有人來作伐,母親喚孩兒商議,孩兒總因這件事不是此時說的,因此未曾告訴母親。既然母親急欲定奪孩兒姻事時,孩兒意思,要再往黃州探聽消息,倘或那邊不諧,便再議婚,母親道是何如?”
  莊夫人道:“也罷,既是如此,我也正要遣人望你外祖母,你可即日就與我黃州去,卻等你外婆定奪姻事。”
  曾學深見說大喜,即便把行裝收拾起來,卻又躊躇道:“沒有那五十兩頭,空手如何做得成事。”便對他母親道:“母親,萬一那邊成得來,外祖母要就那邊纏了紅,也未可知。帶得些銀兩纔好。”莊夫人道:“拿多少去呢?”曾學深道:“孩兒意思,帶一百兩在身邊,可以省得些,原拿了回來的。”
  莊夫人便去取了銀子,遞與曾學深道:“銀子自拿去,倘成功得來,對你外祖母說,可以等到除了服,纏紅為妙。”曾學深道:“孩兒曉得。”
  接了銀子,便又叫阿慶跟着,雇衹船,來到黃州。心中想道:我若先到外祖母處,卻有許多不便。不如先去會了翠雲,見機行事的好。便把銀子揣在懷裏,叮囑阿慶:“且在船中等候,我上岸去走走,纔回來帶了你莊傢去。”阿慶答應了“曉得”。那曾學深獨自一個來到觀音庵前。
  此時已是深秋天氣,沿池的楊柳,都已枯黃,一陣風來,那些葉兒漸漸霎霎亂捲,池裏水也褪得見底,庵門卻開着。曾學深步入去,但見滿庭荒草,有二尺多長,來到殿上,不見半個人影,也沒有桌兒凳兒;佛臺上灰塵,積有三寸。心中想道:“好作怪,我半年不到此,怎就這般光景?”便又尋到翠雲住的地方來。卻見他做房的那間門都沒有了,走進去時,撲面的都是那蜘蛛絲。曾學深此時好不心酸,卻不知道是甚來由。要尋個人問問,直尋到廚房下,見一七十多歲的佛婆擦着昏花眼兒,在那裏縫他這領破棉襖。
  曾學深忙問道:“佛婆,為何你庵裏弄得這個樣子,衆位姑姑何處去了?”佛婆道:“相公尊姓?”曾學深道:“小生姓曾,是來尋陳姑姑的。他如今在那裏?”
  佛婆去掇條板凳來道:“相公坐了,待老身告訴你聽。先前我庵裏有五位師父,今年五月內,老師父去世了,那四位都是他徒弟。一位姓白的,和一位姓梁的,都還俗嫁人去了。”
  曾學深接口問道:“那陳姑呢?”佛婆道:“他卻有志氣,見老師父死了,白、梁兩個又還了俗,便和個盛師父,與他一般冰清玉潔的,商量道:‘我兩個這裏住不得了,不如另尋個地方修行去罷。’”
  曾學深道:“他卻往何處修行呢?”
  佛婆道:“聞得他在城北,不知什麽庵觀裏。那姓盛的,卻全沒有下落。他們都去了,衹剩老身一人在此。這庵裏並沒田産,常住裏東西又被白、梁兩個拿完的了,老身又是七十開外的人,看管不來,因此弄得這樣荒涼。”
  曾學深聽了,想道:“他既曉得在城北,卻又不知道在什麽庵觀裏,這怎麽處?”便又問道:“佛婆,你不曉得陳姑在城北什麽庵觀裏,可另有曉得的人麽?”
  佛婆道:“老身也不過是他臨去的時節聽得自言自語,說是往城北,卻不曉得可另有人知道他的。”
  曾學深見說,別了佛婆,走出山門,來到停船的地方,叫阿慶搬起行李,尋個飯店歇下。對阿慶道:“你看守着行李,我不能夠就到莊傢,另有事情去辦了來。”
  走出店門,竟往城北,逢着庵觀,便行打聽。一連數日,並無一絲影響。曾學深忍不住眼淚紛紛,心中想道:他既和我訂了終身,怎麽不留個口信在佛婆處,好令我知他下落。莫不是有些翻悔了?卻又想道:我前日聽他言語,是個有主意人,那有對天立誓過了,卻又變卦的理?心中疑惑不决。
  沒奈何,回到飯店裏,叫阿慶挑了行李,往莊傢去。
  於氏老夫人和莊德音見他到來,殷勤相待,這也不表。在莊傢耽擱了十來天,放心不下,每日出門去訪問,卻終沒有音耗。衹得告別了回武昌。有幸而來,沒幸而去。說不盡萬種凄涼。
  到了傢中,莊夫人問起姻事,曾學深扯謊道:“母舅說陳翁有事往嶽州去了,急切未能就歸,等他回來,不論成否,遣人來知會的。”莊夫人聽說,也便無話。
  一歇半載,不覺早又春末夏初,是去年會翠雲的時候。莊夫人不見黃州信來,對兒子道:“你說母舅自遣人來通知,如何至今杳然?我也多年不去望你外祖母了,思量親自走遭,你可在傢用心照看門戶。”
  曾學深這半年,猶如小孩子不見了乳母,苦不可言,正發想再往黃州探訪,卻聽見母親說自己要去,留他在傢,老大着忙,道:“母親這些小事,何必自往,不如仍令孩兒去吧。”
  莊夫人道:“對你說的,我久不見了母親,因此要去不專為你姻事。”曾學深道:“既然母親要去,孩兒自該陪侍前往。”莊夫人道:“你也去了,這傢無人,怎教我放心得下。你衹依我在傢的是。”曾學深是孝順的,見母親說不放心,衹得歇了。
  當下,莊夫人帶了幾個丫頭、僕婦,又有老傢人鬍贊跟了,來到黃州,拜見了於氏老夫人。母女有好幾年不見面,真個有割不斷的許多說話。
  到了次日,莊夫人卻纔問老夫人道:“去年外孫回傢,說外祖母要替他聯姻陳宅;緣何至今並無回音?可是陳傢不肯麽?”
  於氏老夫人聽了茫然,搖着頭道:“並未這事。我這裏也沒有門第好好的什麽陳傢,這話好奇,卻是那裏來的。”
  莊夫人見說,氣忿忿道:“是了,傢中有人來與他作伐,我心中已是的了,這畜生偏不願,卻把那話來哄我。還不知他是什麽心哩,好不可恨。”
  於氏老夫人勸道:“你且不要動氣,或者做母舅的,果有這話,也未可知。且等他回傢,便知分曉。”
  原來,那時莊德音有事,到九江去了,未得回來。莊夫人暫息了怒。
  卻說黃州地面有座山,喚做蓮花山,山上有所觀音庵,也是女庵,那菩薩極靈。莊夫人有曾學深在身上時,許下願心,倘得生男,親自上山酬願,行許多善事。後來生下曾學深,幾次要去了願,卻因黃州府城到那裏,還有兩日之程,路遠了些;又兼莊夫人不能常來黃州,因此磋跎下了。
  這番在母傢,想道:如今孩兒已經長成,這願心如何再遲!便揀個日子,於氏老夫人分付,閤家都替他吃了齋,雇幾乘轎子,擡了莊夫人,和幾個跟去的女眷。那鬍贊也雇匹牲口騎了,攜帶許多齋獻福物,並些布施尼姑的衲衣、齋糧,取路投蓮花山來。
  到了山上,齋獻已畢,把布施什物也都分發了,便打轎回傢。
  離山四五十裏,天色卻早黑了,那邊也有一個女庵,原來莊夫人去時藉宿的,便叫鬍贊去叩開庵門,再行投宿。那庵內老尼接着,說了些佛門套話,送夫人到房中安歇。
  莊夫人因連日路上辛苦,分付丫頭,拴了房門,便上床睡覺。纔合得眼,衹聽見老尼來敲門。丫頭從被裏鑽出頭來,口內喃喃的怨道:“正要睡去,又來敲門。我原想庵內都是女人,房門也不消閂得的,卻要人再開,真個晦氣。”起身拔去門栓,便仍舊自去睡了。
  莊夫人也從睡夢中醒來,見老尼推門進房,便披衣起來,坐在床裏,問這老姑姑:“為什麽卻還未睡?有甚話說?”
  衹見老尼領着個帶發尼姑,來到床前,那燈兒遠遠在窗邊桌上,火光下看不甚清楚。老尼指着道:“這姑姑是過往的,也因天晚,在此藉宿。他聞夫人傢在武昌,說有緊要話相托,來和夫人同房。夫人倘肯容納,貧尼去拿被,來安排就在這地上睡。”
  莊夫人道:“這個何妨。”老尼去了。
  莊夫人便問那尼姑道:“姑姑寶庵何處?今往那方?卻這時候到來。”
  那尼姑道:“小尼姓陳,法名翠雲,一嚮出傢在黃州南門外觀音庵。因去年師父死了,卻依棲在法雲庵師叔王道成處。現在要往蓮花山拜佛,恰好遇着夫人。聞夫人傢在武昌,卻還未曾曉得高姓。”
  莊夫人道了姓氏,便又問道:“從未識面,不知有何事相托?”
  原來翠雲自從師父死了,白、梁兩個都跟了人,心中自想:潘郎一去杳然,我如今斷難再住故居,衹好去法雲庵依傍王道成師叔,須留個信兒,令潘郎知我下落方好。卻又想道:使不得,我的美名素着,先前倒虧白、梁兩個妖尼在前,保全了我和翠岩。如今曉得我往法雲庵,那班輕薄後生,恐怕跟尋到來羅唕,不如竟自去了,慢慢寄信去武昌通知的好。因此,他在法雲庵竟沒人曉得。那佛婆說他自言自語,要往城北什麽庵裏,也是耳聾聽錯,卻作弄曾學深在黃州瞎碰了那十多日。
  他在王道成處有一年。他是個小師父,愛惜嬌養的,在別處那裏住得慣。王道成見他吃不得苦,漸漸把他待慢。冷言冷語,不知受了多少。翠雲衹是含着眼淚,挨過日子。
  那庵去黃州四十多裏,地名寶珠村,是極幽僻處所,那裏去尋武昌便兒寄信,真個沒說處的苦。
  當夜遇着夫人,倒像見了至親骨肉一般,訴說了些流難顛沛光景,道:“小尼俗傢並無父母兄弟,衹有一個表兄,姓潘,住在武昌,是個秀纔。夫人回去,煩托子侄輩,傳個口信與他,說小尼現在黃州西去四十多裏,寶珠村法雲庵內,十分伶仃孤苦,叫他早晚到來一看。”
  說罷,不覺眼淚滴嚮莊夫人臥榻上。莊夫人道:“小姑不必悲傷,我自叫我孩兒替你寄達這話便了。但不曉得你表兄名號喚做什麽?”翠雲回答不出,衹推說有多年不會,那時他還幼小,未有名號,想起來他是黌門中人,自然問得出的。莊夫人道:“既如此,我替你叫人訪問便了。”當下各自安睡。
  次日天色未大明,翠雲便起身,告莊夫人道:“小尼此刻就要別了夫人,往蓮花山拜佛。求夫人回去,務必寄信潘秀纔,叫他作早到寶珠村法雲庵來。”莊夫人道:“小姑緣何起得這般早,我自牢牢記着你的說話便了。”翠雲千恩萬謝了,出門去。莊夫人亦自回到黃州。
  又盤桓了幾日,正要打點歸傢,卻值老夫人病起來,直病到了鼕間,纔得下床。莊德音也回了,莊夫人方纔告歸。於氏老夫人因他離傢久了,也並不留。
  莊夫人回到武昌進了門,便喝問曾學深道:“你說外祖母要與你對什麽陳傢,又說母舅到陳翁嶽州去了,未曾關說,卻都是扯謊!你怎敢在我面前這等放肆!”
  曾學深不敢則聲,莊夫人駡了一回,卻轉念道:想是前日媒婆說的那親,不中他意,因此造這假話。如今衹與他尋頭好親便了。又因曾學深平日最孝,也不十分氣他,母子二人說了些閑話。
  莊夫人便又問兒子:“你可曉得武昌地面,有什麽姓潘的秀纔麽?”曾學深道:“母親緣何忽問這話?”莊夫人便把蓮花山還願,遇着陳翠雲的事,說與他聽。
  當下曾學深喜得就如報中了狀元相似,雙膝跪下道:“望母親饒恕孩兒,這潘秀纔就是孩兒。”
  莊夫人倒呆了,道:“怎麽說?”曾學深便把到觀音庵遇見翠雲,後來與訂終身的事,訴說一遍,衹隱過了白翠鬆房中一段話。
  莊夫人聽了,勃然大怒,拍着桌子道:“要氣死我了!你這畜生,也是讀聖賢書的,卻如何去闖尼庵,私諧姻事,枉做了秀纔,要娶尼姑做老婆!可不羞死!這樣牽頭皮的不肖,不如沒有,快與我死了罷!”駡得曾學深低了頭,氣也不敢喘。當下莊夫人惱得飯都吃不下,過了一夜。
  次日起來,想道:這不肖子,我不愛惜,倒是那陳翠雲,雖然那夜燈光下看不清楚,到得明日,他又起得早了,未曾見面,聽他說話,卻十分令我衷憐。這畜生從幼,相面的說他後來要娶尼姑,想也是命中註定,倒不如與他兩人成就了罷。
  便喚曾學深來,分忖道:“事已如此,我倒可憐翠雲。還是夏初托我說話,如今早又鼕間,他那裏眼巴巴望你,你可打點去法雲庵走遭,衹要進門後瞞着外人,不要說是尼姑便了。”
  曾學深聽說大喜,即日辭了母親,叫阿慶跟着,來到黃州。雇兩匹牲口,主僕二人騎了,先問到寶珠村法雲庵來。
  來到庵前,叩問進去,一個老尼接着,問道:“相公何來?”曾學深道:“小生姓潘,有個表妹叫陳翠雲,原是觀音庵出傢的,聞目下在這裏,特從武昌來看他。”老尼道:“來遲了,三日前他另有個親眷接了去,今後是不來的了。”
  曾學深聽說,吃了一驚,道:“可曉得那親眷姓什麽?”老尼道:“不曉得,也不知道傢在那裏。”曾學深越發着急,便又道:“聞寶庵有位姓王、法號道成的,在那裏?”老尼道:“衹我便是。”
  曾學深看王道成這副臉,也沒一些笑容,好似尋相駡的,欲待再考他個着實,衹見他已反叉着手,走了進去。把裏面門也閉上了。
  你道這是為何?原來翠雲有個母舅,姓金,亡過多年,一嚮不通音問。那舅母也是莊氏,卻和曾學深母親是遠房姊妹。其日到這法雲庵來燒香,適逢衆尼出去了,衹有翠雲在庵。彼此都不認得,敘述起來,纔曉得是至親。
  翠雲訴說落魄光景,那舅母十分不忍。便留他自己傢中去。見王道成從外先歸,莊氏便指翠雲對他說:“這位是我甥女,今要帶他回去。”卻未曾通出自己姓氏住居。那王道成也不問,衹說要算還了飯錢、房錢,纔放去。
  莊氏心中不平,對老尼道:“論你做了師叔,養(這沒依靠的師)侄幾時,也是該的,怎說這話!就是飯錢、房錢,他卻那裏有?且等我接了他去,我自遣人送來與你便了。”
  這話也算極平正的,那老尼竟就動蠻道:“知道你和他的親是真是假,不要拐他去賣,倒在我庵裏說這假公道話。如今就算還我飯錢、房錢,也不容他去了。”
  莊氏聽說,大怒,手起把老尼一掌,打得齒落血流,駡道:“你這老狗,這等放肆,你不要狗眼看人低,道我不過是個尼姑的親戚,我親戚多有為官作宰,弄得你這老狗死哩!”說罷,又要打。
  卻得翠雲勸住道:“他雖衝撞舅母,甥女卻實虧他收留這幾時,看甥女面上,息了怒罷。”
  莊氏方纔住手,便和翠雲,同出山門而去。那老尼那敢再阻,因此又羞又惱,見曾學深也說是翠雲親眷,便連他都怪了。
  曾學深不知就裏,見老尼這般慢客,好生沒趣。正在外徘徊,恰好有個四十多歲的尼姑,輓了一籃齋飯,走過庵來。曾學深忙上前,陪小心打了問訊,就問翠雲消息。
  那尼姑把老尼受氣的事,述了一遍道:“那親眷的姓氏住居,實在合庵都不曉得。”
  曾學深聽說,呆了半晌,心中苦道:“他既這般轉身,這裏自然不來的了。卻叫我那裏去尋好?”
  沒奈何,衹得離了法雲庵,也無心緒去望外祖母,一徑回傢。
  到傢見了母親,淚如雨下。莊夫人問他時,咽住了,一句也說不出。
  阿慶在旁,便把到法雲庵見那兩個尼姑的話訴與夫人聽。
  莊夫人便對兒子道:“你不要悲傷,若是婚姻,少不得走攏來的。”
  曾學深也不回言,衹是把衣袖來拭淚,回到書房,終日呆呆地看着青天,日裏不曾開了一開口,夜間不曾合了一合眼。漸漸地茶不思,飯不想,病將起來。
  光陰荏苒,鼕去春回。那病竟日日見重起來,莊夫人好下心焦。正在憂兒子的病,卻又黃州打發人來,說於氏老夫人病危,追夫人去。
  莊夫人越發着忙,也顧不得兒子,衹囑幾個傢人,好好在傢伏侍,自己即便起身,前往黃州。
  到得那裏,於氏老夫人已經歸天,哭了一場,城裏人傢因防火害,不敢久停靈柩在傢,於氏老夫人壽穴,一嚮就打好了的,初喪裏頭,即行出殯,莊夫人和兄弟莊德音,並那送喪的親族,到墳上安葬畢了,陸續歸傢。
  他姐弟兩個在後些,不意逢了大雨,傾盆般潑下來。便都到一個村裏躲雨。來至一傢門首,莊德音認得也是親眷,便同了姐姐進去。
  那傢沒有男人,有四十來歲一個婦人,跟下些丫鬟,出來相見,禮意殷勤。莊夫人要淨手,那婦人便陪了到他房中。
  卻見裏頭有位十七八歲女子,生得十二分豔冶,在那裏刺綉。
  莊夫人倒吃一驚,道:“不想天底下原有這樣美人!”
  你道那美人是誰?原來那傢就是金傢,美人就是陳翠雲,婦人是他舅母。他自從托莊夫人寄信後,日日盼望着潘郎去,久不見到,受王道成凌賤不過,衹得暫到舅母傢中。
  舅母與他改了裝,要替他議親,他衹說在觀音庵時,師父憐他空門中寂寞,欲令還俗,已曾把他許武昌潘秀纔。後因師父死了,自己又行蹤不定,未曾通得音信,如何好另提親。
  舅母見說,也不相強,便約明春,親送他去武昌就婚。到得春間,他舅母想了,一傢都是女人,如何遠遠地到那邊去得,又憂着不曉得潘郎名號、住居,這兩日甥舅二人,正在傢躊躇。
  當下,莊夫人問妹子:“此位何人?”莊氏卻答道:“是王傢甥女,父母早亡,寄居此間的。”
  莊夫人見他嬌媚可愛,心中想道:我孩兒愛的那陳翠雲,未必有他這般美貌,倘得他做媳婦,不怕孩兒的病不好。但不曉得他可曾受聘,待我慢慢問妹子。
  當下莊氏設席,款待他姐弟兩個,並留在傢過夜,讓自己臥房與莊夫人安歇。
  翠雲聽說莊夫人住在武昌,加意親熱,道:“我今夜來伴夫人。”莊夫人也正要和他親近,便道:“如此甚好。”
  翠雲就端整去側首開起臥鋪來,莊夫人止住道:“暫時一夜,何苦多這番歷落。我和你同榻可好麽?又好講話。”翠雲便住了手。
  當夜一老一小,說了些話,莊夫人就思望問他,可曾許人,卻又縮住了口,道他是個女兒傢,我若問他,倒叫他害羞。仍待明日問他舅母罷。
  翠雲卻問道:“夫人在武昌,可曉得武昌有個潘秀纔麽?”夫人答道:“不曉得。”
  卻自言自語道:“好奇怪,前在蓮花山還願,遇到那尼姑,寄信武昌潘秀纔。今番卻又遇着問潘秀纔的。”
  翠雲聽說,吃了一驚,道:“去年在那個庵裏同房的,就是夫人麽?怪道依稀記得姓氏相同,那是問的得法了。今夜奉陪,不算乍會哩。”
  莊夫人聽說,也吃一驚,仔細看着翠雲道:“小娘子果就是陳翠雲,不錯麽?”翠雲道:“正是。”莊夫人拍手快活道:“謝天謝地,真個說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原來卻在這裏。”
  翠雲聽說,不解道:“夫人緣何這般得意?”莊夫人笑道:“小娘子問的潘秀纔如今有了。”翠雲忙問道:“夫人怎麽又曉得了?可知道他作何近況?”
  莊夫人笑道:“小娘子你還不曉得,潘秀纔卻不姓潘哩。”翠雲道:“卻姓什麽呢?”
  莊夫人不好便說,衹是嘻嘻地笑。翠雲滿肚狐疑,衹管問夫人討個亮頭。
  莊夫人才把前番還願回去,問曾學深那潘秀纔,曾學深吐出真情,並打發曾學深到法雲庵尋訪不着,回傢害病,這些情節細述一遍。
  翠雲纔曉得潘郎是假的,莊夫人就是他婆婆,不覺滿面通紅,把頭來低了。
  莊夫人安慰他道:“我和你難得在此相逢,說明心事,也算經一番患難來的,不要怕羞。”便又問道:“前番你說姓陳,卻緣何又姓了王。”
  翠雲答稱:“本姓是王,嚮因師父疼愛,從他的姓。”莊夫人笑道:“這等說,潘必正是假的,陳妙常也不是真的了。”翠雲不覺也笑起來。
  莊夫人又問他幾時到這裏,幾時改這裝束,又和他商量道:“我孩兒假稱姓潘,這是要被人恥笑的,不如我明日在你舅母面前,衹說曉得那潘秀纔已經另娶了,卻便托你舅母作伐罷。”
  當下商議妥了,天明起來,便嚮莊氏道達求婚之意,莊氏道:“既是潘傢已另娶了,像姐姐傢外甥那般少年美纔,還有何話說。妹子就做媒人,到妹子傢中迎娶便了。”
  莊夫人聽說大喜,當日別了他甥舅,和莊德音回到城中。心中記挂兒子的病,即日起趕回傢去。
  一到門首,見了阿慶,便問:“大相公病勢輕些麽?”阿慶攢了眉頭答道:“這兩日十分垂危,正在這裏望夫人回來,好作主張。”夫人見說,忙走到兒子房中去。
  十來日不在傢,看他時,越發瘦得不堪,形也有些變了。見母親回來,也說不出一句話,衹垂下兩行的淚。莊夫人見這光景,好生着急,便含淚對他道:“兒啊,陳翠雲倒尋見了,你這病卻怎麽處?”
  從來說“心病還須心藥醫”,可霎作怪,衹這“陳翠雲尋見了”一句,追到病人耳朵裏,就如吃了仙丹,眼睛面前一亮,口內精液頓生,便說得出句話道:“母親果然麽?”
  當下伏侍的傢人,都在旁道:“好了,已經三日不曾開口,今日得了這喜信,便有些生動了。”夫人道:“做娘的難道騙你。”
  便坐在床沿上,把避雨相逢並金傢做媒的話,細細敘與他聽。
  衹見曾學深神氣漸漸活動,已經兩日衹吃得口開水,這日卻便想粥湯吃。莊夫人大喜。又過幾日,見他逐漸康強。
  半月後,床中坐得起了,便對母親道:“孩兒想,孩子的病,翠雲定不放心,須遣人去通個消息纔好。”
  夫人笑道:“你纔拾得性命,便又這般用心,我就打發人去便了。”
  其時已是二月中旬,到了三月中,曾學深病已痊愈。那年五月內滿了服,莊夫人就遣人到黃州去準吉期,擇於九月二十日畢姻。
  翠雲的舅母允了,卻又因路遠,要曾學深到彼就婚,曾傢也是肯的。
  重陽節邊,莊夫人帶同兒子,來黃州莊德音處居停。到了吉期,笙蕭鼓樂,送去成親。
  合卺之後,夫妻兩個訴說別離情況,喜極了倒都掉下淚來,過了三朝,莊夫人遣人接兒子、媳婦,同回武昌。
  一對佳人才子配合成雙,真乃人人稱意,個個愜心。不要說是不曉得翠雲來歷的,異常稱贊;就有幾個知他係還俗尼姑,並私訂姻親,本來也都敬他的貞潔,憐他的落魄,又喜他現在的得所。
  莊夫人見人情如此,心中毫無芥蒂,又兼翠雲性情和順,十分曉得婦道,夫人益發喜歡,倒比兒子又愛惜一分。
  後來曾學深中了兩榜,點入翰林,直做到掌院學士。生三男一女,卻都是尼姑所出。
  那相面先生,可不是個活神仙。
第二回 遭世亂咫尺拋鸞侶 成傢慶天涯聚雁行
  托名靖難動幹戈,海內橫教殺戮多。
  四載君臨猶被篡,閭閻顛沛待如何。
  這首詩,是因前朝建文年間,靖難兵起,民間肝腦塗地,父子夫妻,各不相保做的。
  話說洪武年間,山東東昌府棠邑縣周傢集上,有個人姓張名德,號恆若。父親張煥之,母親任氏,俱已亡過。他從幼在河南經商,本地買些貨去到那邊賣了,又置了貨回來,如此為常。年約三十來歲左右,手頭積有五六百兩銀子。
  他近鄰有個老者,姓徐,叫徐懷德。一日,見張恆若在傢,走過來望他,對他道:“張官人,你年紀也大了,又沒弟兄,應得娶房妻小,為嗣續之計纔是。”
  張恆若道:“徐伯伯所言極當。在下一嚮,衹因傢中別無弟兄叔伯,自己又是出門的人,娶在傢內,沒人照料,因此退下來。如今也正要拜托一衆高鄰,替在下尋頭親事。不知徐伯伯意中有麽?”
  徐懷德笑道:“老夫正為此而來。老夫有個外甥女,姓羊,因他父母雙亡,從小育於我傢,今年二十四歲了,人物也走得出,一切做人傢的法道,也頗曉得。老夫日日要與他尋頭妥當親事,卻是沒有。今見張官人你做人本分,又且勤儉,若得你為婿,老夫既可放心,他父母在黃泉下也瞑目了。衹不知你意下如何。”
  張恆若道:“既是徐伯伯如此說,自然不錯的。出個帖兒來,容在下去問一卜,對得時就對便了。”
  當下徐懷德回去,央人寫了八字,送至張傢。張恆若便到巷口一個起課先生處,占了一卦,說是:這頭親事,可以白頭偕老,且合生貴子。但是中年不甚亨通,主有離散之象。
  張恆若想道:“既能偕老,又有貴子,就是上好的了。還遲疑他怎麽。便到徐懷德傢,應允了他,擇個吉日。”
  成親之後,張恆若不再去河南生理,衹就自傢門首,開了一爿雜貨店來,收些花錢。後過了三年,羊氏有了身孕。張恆若道:“我已三十歲,中年的人了,倘生得個兒子,便好到他成立,做得我的幫手起來,我也老了。”
  一日正在店中做生意,衹見街坊上人,鴉飛鵲亂,都道:“燕兵來了。”
  原來,那時建文皇帝聽了齊泰、黃子澄一班的議頭,要裁抑衆藩王,那燕王在北平是最強的,恐防受禍,索性起兵,把除去齊、黃等一班君側小人為名,兵下山東,真乃到一處,破一處,那時已攻陷了東昌,分兵略定那各鄉各鎮,因此這些人慌張。不多時,又聽見喊聲震地而來。
  張恆若見勢,急忙和羊氏商量逃難。卻逃嚮何方去好?羊氏道:“我父母雖亡,還有伯叔在傢,在子虛集上,去此二十裏,何不逃往那邊。”
  夫妻二人,即便奔出店門。雖是積下些銀子,都置了貨,拿不去的,衹有空身逃命,起先說要往子虛集,慌忙中也沒了主張,衹雜在人叢裏亂走。
  忽然一聲喊起,一支馬兵衝來,把那些人衝散。張恆若回頭,不見了羊氏,好不着急,欲待尋他,卻又怕那裏殺來。衹得且往前走。
  看看喊聲漸遠,天也黑了,前面有個破落廟宇,奔將進去投宿。卻已是有幾個人在內。張恆若這一夜,想了妻子,不知死活存亡,好不悲傷,又想了傢中貨物,盡行拋棄,不勝懊恨。
  同在這裏的人,一個個都有心事,不是你長吁,便是我短嘆。待到天明,欲待走回傢中,又怕燕兵未過去。欲待到子虛鎮上,或者妻子已先在彼,見了面也好放心。問問路徑,卻是昨日走錯了,要往那裏,須是回到周傢集,方好去得。心中好不氣悶,衹得仍在廟裏存身。肚子裏饑餓起來,欲往村中化口吃,卻傢傢都是逃空的,那裏去討。這些苦楚,一言難盡。正是:
  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
  張恆若在那廟裏又躲了一夜,看外邊光景,像平靜了,方纔大着膽,回周傢集來。但見一路都是死屍,也有沒頭的,也有沒手腳的,也有像踏死的,狼藉滿地。
  張恆若一路看去,不要妻子也在那個數內。卻衹不見。到了自傢門首看時,房子已被火焚,什物器皿,搶散的搶散,不搶散的,也不是煤就是炭了。再到徐懷德傢看時,並沒半個人影。心中想道:別的罷了,我的妻子卻在那裏。
  當下一路尋到子虛集上,看時,卻也被了兵的,十室九空。等了半天,遇着一個人,問他羊傢那裏?那人答道:“這裏姓羊的,也衹一傢,前日燕兵殺來,不知逃嚮何方去了。”
  張恆若心中好不苦楚,又在前後左右幾十裏內,挨傢擦戶,去訪妻子下落,訪了半個多月,卻並沒些蹤跡。沒奈何,衹得罷休。
  心中又想道:如今山東地方,年年燕兵要來,住不得了,我一嚮河南做生意,人頭尚熟,不如仍到那裏尋活計罷。但路上沒有盤費怎處?卻又想道:看這光景,要有了盤費纔走,是再走不動的了。
  主意定了,便一徑取路嚮河南去。路逢庵觀寺院,化些齋吃。有一頓沒一頓,延着性命。不一日,到了洛陽地方,尋見舊時與他做買賣的主人。
  那人姓康,叫康有纔,備述遭了兵火,妻小傢財,盡行失卻,特來投托的意思。
  康有纔十分憐憫,道:“張大哥,幾年不見,不道你吃了這般的虧。今且在我這裏住下,我自當替你尋個活計。”張恆若道:“如此生受你了。”
  其時已是歲暮,又過幾日,卻早新年。一日,康有纔對他說道:“張大哥,我想你當初,原是把自己本錢做生意的,如今倘尋個夥計,頭腦令你去,卻要看東翁面孔吃飯,我替你不甘心。你雖是經營人,文才卻有些,不如尋些小學生來課課,一年也得幾十兩銀子,吃了去,還有些餘,到底是師道之尊,沒人敢怠慢你。你的意下如何?”
  張恆若道:“多承你指教。但是那些學生子,還迎仗你大力去一尋方好。”康有纔道:“這是該的。”
  原來那裏人傢,都是認得張恆若的,有兒子要讀書的,便一傢傢都送過來拜從。康有纔又替他尋一個清靜的僧庵,做了書房,揀個好日子,即便開館。
  張恆若做人原是極古道的,盡心教導,傢傢都贊先生的好。因此學徒日多一日。
  光陰似箭,不覺做了十八九年的教書先生,又積有幾百兩銀子。張恆若想道:我今已是半百的人,我那羊氏妻,不知他死活存亡,料今生是見不成的了。不如另娶一個,倘生得兒子,也好下去有靠。便走去和康有纔商量。
  康有纔也極力攛掇道:“我與你作伐。”便去訪了一傢姓馬,叫馬大成的女兒,有三十二歲了,卻還是頭婚。
  兩下都說定了,張恆若便去尋一所小小房子,擇了吉日,便娶來傢。將及一年,生下了一個兒子,張恆若不勝快活,取名叫他張登。
  誰知馬氏産後,偶不小心,成了一個弱癥病,有一年光景,醫藥之資,也費了好些,再醫不好,竟死了。
  剩下個歲把的兒子,啼啼哭哭,張恆若心中,好不悲傷。日裏抱他在學堂內,夜來自己領了他睡,喂粥吃飯,候尿候屙,竟做了雄奶子。真個辛苦。
  一日,康有纔走來見了,道:“這些是女人做的事,你如何弄得慣。日日如此,你這人也要氈起來了。不如再續娶了一位嫂子罷。”
  張恆若道:“亡妻死還未久,何忍便出此言。”康有纔道:“張大哥,你這說話雖不差,卻覺迂闊些。勸你續娶,不為別的,原是為着的代撫養這點骨血。他在黃泉下,還要歡喜哩。”
  張恆若見他說得有理,亦且實不耐煩這雄奶子的事,便又央媒,尋了一個再醮婦人。
  那婦人姓牛氏,雖是再醮,還衹二十四五歲。娶來傢裏三年,也生下一個兒子。張恆若心中歡喜,想道:雖是我傢計單薄,近來費用多了,又沒有餘,卻喜有了兩個兒子,等他們大起來,我老人傢不怕沒靠了。就起名叫做張勻。
  誰知這牛氏,性情極是兇悍,起先自己未有生育,待那張登,還有些母子情,飯食寒暖,略能照料;自從有了張勻,竟把這張登做厭物看待起來,穿的吃的,一應不管,仍要張恆若當心。張恆若未免有句把說話,他就毒打這四五歲的小孩子來出氣。
  張恆若想:自己的年紀老了,他做繼母的年輕,到底在他手裏日子長,我若再和這潑婦爭論,他懷了恨,下去越發不好看了。衹得吞聲忍氣過去。
  看看張登,早已六歲,張恆若要帶他到學堂中,教他讀書。論起來六歲的孩子,年還未大,張恆若這些人傢,又不是指望什麽發科發甲的,原可遲些。不過要藉此避繼母的虎威。
  那牛氏卻不肯放他入學,要留在傢,像小廝般使喚。張恆若拗他不過,衹得歇了。
  一日,隆鼕天氣飛飛揚揚的下雪,張恆若放了學回傢,適值牛氏因天氣嚴寒,指使張登,在那裏燙酒來禦寒。
  張恆若見他在火盆邊,縮頭縮腦,不住的抖,走去捏他一把,身子甚是單薄,忍不住對牛氏道:“不要說他也是你的兒子,就是出兩貫錢雇來的小廝,也要照看他饑寒。你因天冷想酒吃,須知他也因天冷,想衣穿哩。”
  牛氏聽了,也不開口,竟走去把張登剝得赤條條的,推他到門外雪裏去道:“誰叫他在老子面前裝冷,卻害我受氣!如今叫你光身子到雪裏去,纔曉得冷是怎樣的哩!”
  張恆若看了這光景,按捺不下這怒氣,趕上前要想揪莊頭髮打他。終究是望六的人,不中用,倒被那煞神健旺不過的潑婦,推了一交,扒起身來,欲待再趕上去,卻聽見張登在門外雪裏不住地喘,又怕他凍壞了,衹得先走去抱了他進來,與他穿好了衣服。
  看那潑婦時,連他自己養的張勻都不要了,也剝得精赤,丟在地上,拿了條索子,要自己尋死。
  左右鄉鄰聽得鬧,都走來看,也有去奪牛氏手裏索子的,也有扯住了張恆若,不放他趕過去的,也有在地下抱起張勻來,替他穿衣服的,亂個不住。
  張恆若心裏尋思着:這潑婦是再和他講不明白的,如今且自由他,再熬過了幾年,待登兒有十多歲,也就受他磨滅不死了。當下衆人和解了一回,自散不題。
  日來月往,早又過了十年,張恆若年紀老了,教不得書,衹在傢過活。那牛氏一嚮不許張登去讀書,幸他自己有志氣,每逢牛氏差他外面去幹什麽事,便悄悄地到父親學堂內,認幾個字,記幾句書。回傢牛氏道是遲了,打他駡他,他熬了打駡,卻仍偷工夫去和父親請究,習以為常。因此雖沒有讀書的名頭,卻也粗粗有些文理。
  其時已十六。牛氏要他入山去樵柴,限他一日要一擔,少了就要挨打。
  張勻有十二歲,卻送他去左近學堂內讀書,有什麽好吃的東西,都與張勻吃,那張登衹吃口菜飯,還是沒得他飽的。張勻穿的是綢絹,張登穿件布衣,還是破的。
  那張勻卻天性孝友,幾次勸母親道:“哥哥與孩兒雖不是一個娘養,卻都是父親的兒子,也就一般是母親的兒子了。母親還該也把些好吃的與哥哥吃,做些絹衣與哥哥穿纔是。”牛氏卻衹不聽。
  一日,張登拿了斧頭、扁擔入山,剛樵得一束柴,忽然狂風大作,頃刻間大雨如註,把張登身上那件破衣,打個透濕,連忙背了這一束柴,奔到前面一個山神廟內去躲,思量等那雨住了,再行去樵。誰知那雨從辰刻下起,傾盆般直下到晚,方纔住點。
  張登見天色已黑,歸路又遠,衹得就挑了這一束柴回來,嚮牛氏道:“母親,今日不湊巧,下了這天大雨,衹樵得一束柴在此。孩兒肚中饑了,母親把口飯與孩兒吃。”
  牛氏便駡道:“虧你這該死的,去了一日,衹有這幾根兒,還要想飯吃麽?勸你不要做這好夢了罷。”
  張登見說,不敢開口,漸覺餓火燒心,有些竪頭不起,便走到自己房中,做一團兒,睡在床上。
  沒多時,張勻從學堂回來,見樵柴的斧頭、擔子在外,知道哥哥已歸,走去他房裏,卻見睡在床上,問道:“哥哥你身子有些不自在麽?”張登道:“不是,我肚裏饑了,竪頭不起,略睡一睡,就會好的。”
  張勻道:“既是肚饑,何不去拿飯來吃。”張登便把入山遇雨,樵的柴少,沒有飯吃的事說了。
  張勻聽畢,也不說甚,走出外來,便私下去取了些面,走到屋背後一個林媽媽傢裏,說道:“媽媽,我肚子饑餓,想個餅吃。母親卻不得工夫,特來央媽媽費一費手,帶有面在這裏。”
  林媽媽便與他打了三張薄餅,又替他敲個火來,弄熟了,遞與他。張勻接來,藏在袖中,走回傢裏,去張登床邊道:“哥哥,薄餅在此,乘熱就吃。”
  張登問是那裏來的,張勻道:“哥哥,你不要問,衹管吃就是了。”張登道:“你對我說得明白,我便吃也吃得下。”
  張勻便備說是私自拿面去央林媽媽做來,衹說自己吃的,張登道:“兄弟,後次不消你這般費心,恐防母親知道了,要動氣。我一天有得一頓下肚,就是餓,也不到得餓死的。”
  當夜過去。到了次日,張登又拿着斧頭、扁擔,來到山中,正在那裏砍柴,忽地張勻也走將來。
  張登見了忙問道:“你在學堂中讀書,到此何幹?”張勻道:“我相幫哥哥樵柴。”張登道:“你小小年紀,那裏幫得我。是誰叫你來的?”張勻說:“是我自己來的。”張登道:“不要說是你年幼,還樵不來柴,就是會樵,也使不得。快自學堂內讀書去,不要在這裏。”
  張勻不聽,把兩衹嫩鬆鬆的手,去拉斷那柴來,口裏說道:“今日不曾帶得斧頭,明日待我也拿了把斧頭來相幫你。”
  張登又催他回去,張勻衹是不聽,看他時,手上苦皮已破,將次流出血來。張登不覺心傷道:“兄弟,你不回去,我就把斧頭自己刎死在這裏了。”張勻聽說,方纔住手。
  張登逼他回傢,送他到了半路,自己方掇轉身,再入山去樵柴。到得天晚回來,便路先走去學堂裏,對那先生說:“我兄弟年幼無知,要先生約束嚴密些。山中虎狼甚多,切不可放他走開去。”
  先生道:“今日上午,不知他到那裏去閑蕩了好一回,已經把他打過,下去自當分外管得他嚴些就是了。”
  張登別了先生,歸傢。對張勻道:“你不依我言語,今日被先生打了,記苦麽?”張勻嘻嘻地笑道:“何曾打着。”
  過了一夜,明日張登纔到山裏,衹見張勻拿了一把斧頭也趕將來,吃了一驚道:“叫你不要來,你如何今日又來,快些回去,遲了先生要打的。”
  張勻並不答應,衹顧把柴亂砍,砍得吃力了,汗如雨一般流下來。張登幾次止住他,卻衹不理,看看有了大大的一捆,方纔住手,叫道:“哥哥,兄弟先回去了。”便一徑歸傢,走到學堂內。
  先生見了怒道:“你天天衹在外面遊蕩是何道理?”掄起戒尺要打。又問道:“你半日在那裏?”
  張勻備述哥哥在山樵柴,前因遇雨,樵的柴少,歸傢沒得飯吃,心中不忍,去幫他砍柴的意思。先生道:“你不要扯謊。”張勻道:“學生自來不會說假話。先生可見學生一嚮何曾偷閑的。”
  先生聽說,放下戒尺道:“卻是難得,我昨日倒錯打了你了。”自此張勻每日飯後,把斧頭藏在衣裳底下,衹說到學堂裏去,卻來山中幫哥哥打柴。張登幾番阻他,他衹是不睬。
  一日,弟兄二人,正和幾個樵夫,同在那裏砍柴,忽然一陣風起,林裏跳出一隻吊睛白額虎來。衆人見了,連忙奔竄。那虎撲將過來,銜了張勻,回身就走。
  張登見銜了他兄弟去,也不顧自傢性命,拿了斧頭,嚮前來奪。那虎口內拖了個人,走得不十分快,被張登趕去,在它屁股上猛力砍下一斧,思量要砍倒了那虎,救他兄弟。奈他是個瘦弱後生,沒有什麽氣力,這一下斧,砍虎不倒,那虎負痛,倒如飛也似跑了去。張登不捨,衹顧上前去趕,抹過前面那衹山嘴,那虎見都不見了。
  張登當下放聲大哭,暈了去有半個時辰,方纔醒轉。衆樵夫都走來勸他,張登道:“我這兄弟不比別人傢的兄弟,況他今日這般慘死,都為我這哥哥。”說到傷心處道:“我還要活這性命做什麽!”便把樵柴的斧頭,嚮自己項上一勒。衆人急救,已割有一寸來深,那血好像泉水一般亂涌,登時暈倒在地。
  衆人急扯他的衣服來裏好了,衆人你扛頭,我扛腳,把他擡回傢裏。
  張恆若夫妻聽衆人說了緣由,一齊大哭。牛氏指着張登駡道:“你殺了我兒子,假裝自刎來騙我,希圖免罪。難道我饒得你過麽?”便拿了條板凳,照張登頭上劈來。卻得張恆若和衆人擋住。
  張登帶着呻吟道:“母親不用煩惱,兄弟為我而死,我也斷不獨生的。”衆人扶他到房中去,睡在床上了,各人自散。
  張登項上疼痛,睡不起,一日到夜,衹是靠着墻壁坐了,哭那兄弟。
  張恆若見他傷重,防他也死了,時刻要拿口湯水去與他將養,卻都被牛氏阻住道:“他害了我勻兒,是我仇人,衹因他傷也重了,等他自死。你若還要想他活時,我就活活把他打死。”
  張恆若是幾及七旬的人,氣力又敵這牛氏不過,把道理和他講,又是講不通的。衹得含着眼淚,由他做主。
  過了三日,張登果然死了,張恆若哭了一場,便要去買棺木來盛殮。牛氏又阻住道:“我勻兒被他陷害得苦,他這樣人,衹消買個蒲包包了,拋在水裏了就是,要什麽棺木!”
  張恆若道:“虧你說這話。兄弟又不是他弄死的,他如今也為了兄弟死了,你還要結這死冤傢。”牛氏總是不聽,口裏還喃喃的駡這死人。張恆若欲待拗了他,竟自走出去買棺木,見牛氏這般樣子,又怕他在傢中去傷殘那死屍;要與牛氏說妥了去買,卻說上天,說下地,他衹許得一隻蒲包。弄得沒了主意,一日到夜,衹是坐在死人床邊,嘆氣不題。
  卻說北路上有一種叫走無常,原是個活人,或五日或十日,忽然死去,冥冥中走些差使,或一日或二日,活轉來,仍然是好好的一人,那走無常的到處都有。
  張登當日死去,這魂兒覺得飄飄忽忽,沒有撞處。忽然遇着平日認得的個走無常,見了張登,倒嚇一跳道:“這裏是陰間,你為何也在此?”張登方曉得自己身死,便對他訴說死的緣由道:“你可知道我兄弟的陰魂,如今在那裏?”
  走無常道倒不曉得,便輓了張登的手道:“我和你一同尋去。”兩個約行有十多裏路,見一座城,十分高大。
  來到城門口,見個穿黑衫子的,在城裏走出來。走無常便去攔住了他道:“我問你,新死的張勻在那裏?”穿黑衫子的去身邊招文袋內,摸出一個折兒看時,男男女女共有幾百名在上,卻並沒有姓張的。
  走無常道:“不要在你同伴中折兒上。”穿黑衫子的笑道:“這一路屬我管,如何在別個的折兒上起來。你不必多疑心,是不錯的。”走無常對張登道:“看來你兄弟竟未曾死,不要尋了。”張登不信道:“你再同我進城去尋尋看。”走無常道:“沒有的了,我送你回去罷。”
  張登不聽,一把扯住了不放。走無常沒奈何,衹得同他入城,見那城中新鬼舊鬼,往來不斷,但有生前認得的,便去問他兄弟下落,卻都不知道。正訪問間,忽聽見衆鬼齊嚷將起來道:“菩薩來了。”
  張登擡起頭來,衹見半空中一朵祥雲上,露出法身,毫光四射,走無常賀喜道:“張大哥,你有福。菩薩歇了幾千年,卻纔一到陰司,救拔枉死鬼魂,被你恰恰撞着了。”便扯了張登齊跪在地。耳朵裏衹聽得衆鬼紛紛的都合着掌,念那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咒。
  衹見菩薩把楊枝蘸着那瓶內法水,輕輕灑下,細如塵埃一般。張登項上斧傷處,着了一些兒,便頓然不痛。不多時,空中雲收光斂,已不見了菩薩。
  走無常便扯了張登道:“我送你回去罷,”兩個仍從舊路回來,到了張傢門首,走無常道:“我去了,你自己進去。”
  張登走到自己房中,便如夢醒,看床前時,正是五更時分,停着一盞半明半滅的燈,他老子守在床邊嘆氣。便叫聲:“父親!”嚇得張恆若連忙走避道:“登兒,我原是要買棺木殮你的,都是你繼母不肯,你不要來嚇我。”張登叫道:“父親不要怕,是孩兒活轉來了。”
  便扒起來,坐在床上,把死去遇見走無常,同他去尋兄弟,卻尋不着,得見菩薩,灑那法水。走無常領他回來的事,細述一遍。說罷把手去摸項上時,那傷痕果然平愈了。
  張恆若當下心中大喜,道:“你已死了三日,我要買棺木殮你,你那繼母衹許用衹蒲包,我又不肯依他,因此未曾收殮你。想起來,倒虧不容買棺木,倘已收殮,怕難再活了。”又說道:“你此刻還魂,幸喜你繼母不知道,他若知道,定然又有毒手放出來。天色將明,卻送你去安頓在那裏方好?”
  張登道:“父親不必多憂,據陰司那穿黑衫子的說話,兄弟還在世上,並未曾死。孩兒天明就去尋訪,拼着走遍天涯,好歹要尋了他同回。母親自然不恨孩兒了。”
  父子二人說說話話,衹見窗上已亮,張登道:“孩兒衹今就去,望父親衹算孩不曾活轉來,不要挂念。”
  張恆若見他死去三日,纔得還魂,清晨就要出門,又是不知何年何月纔得回來的,心中好不凄慘。卻又不敢留他。欲要付他些盤費,奈自從娶牛氏來,一文錢也沒得張恆若放在手頭,衹得由兒子空身去了,十分不忍,衹索自己寬解道:“罷了,他說的譬如不還魂轉來,也無可如何。如今到底還有回來指望的。”
  張登去了好一回,那輪紅日已是高高的。牛氏睡起了,走出房門來,張恆若迎着道:“報你個喜信,我那勻兒竟未曾死。”牛氏忙問道:“這話那裏來的?”張恆若備述夜間張登還魂,並如今去尋兄弟的事。牛氏聽了,氣得目睜口呆了半晌,指着丈夫哭駡道:“都是你這老狗欺我,他害了我勻兒,我原要把那板凳劈死他來償命的,是你和衆人擋住。他何曾肯自己勒死,不過怕我淘氣,割破了一些兒苦皮來搗鬼,後來又假裝死了,你卻暗地把他將養得老赤,放他逃走,卻造這話來哄我,我如今也不要活了。”
  便一個頭拳望丈夫身上撞去。張恆若把身一閃,那牛氏撞空了,跌倒在地。張恆若怕他起來,又把自己當了那寺裏的鐘,急走出門,嚮朋友傢裏去躲他的鋒頭。過了一夜,張恆若要歸,那朋友人傢,都曉得牛氏的兇名,怕張恆若年老,吃苦不起,弄出事來,再也不放。
  牛氏在傢,想了張勻被虎銜去,心中又苦;想了張登逃走,心中又氣;要等丈夫回來出他的毒,卻又再不見歸。哭一陣,駡一陣,日裏粒米也不下肚,夜來瞌睡也不打一個,看看病起來了,起先兩日,還掙起來,要守丈夫回傢淘氣,後來竟走不起身,睡在床上,也沒半個人影兒到他面前。又過了兩日,病勢越發沉重,常有人來招呼他去。心知是鬼,好不害怕,卻那得人來作伴。
  左右鄉鄰見他傢好幾日不開門,都道詫異,有知道張恆若躲處的,便去通信。張恆若心中忖道:“不要這潑婦在傢,尋了什麽短見,這卻要回去的。”
  便別了那朋友,走到自傢門戶首,去敲那門時,裏面聲息俱無,越發疑心,嚮鄰傢藉條梯子,央個後生,逾墻而入,拔下門閂,方纔自己進去,到房內看時,見牛氏臥病在床,話都說不出的了。
  張恆若念十多年夫婦之情,去請一位醫傢看他。醫傢說係七情所傷,受得病深,沒救的了。張恆若也無可奈何。挨到明日,牛氏果然命絶。張恆若買副棺木,盛殮停當,即便拿了出去。
  這牛氏平日,雖是兇悍,和丈夫吵鬧,到得死了,張恆若七十來歲的人,獨自一個在傢,又凄涼不過。想起先前娶馬氏時,圖個老來有靠。誰知仍弄得這般光景,張勻不知是死是活,張登回來,不知自己還在世不在世,心中時時悲感不題。
  且說張登,那日清晨出門,一頭走一頭想道:卻叫我那裏去尋好。見路旁有個關帝廟,道:“不如去求一簽,看關帝叫我那裏去尋,便那裏尋便了。”
  走到廟中,通誠已畢,求得一簽,去問廟中道士,央他一詳。說是上南去好。便走出廟門,一經嚮南而行。身邊苦沒一些盤費,日裏嚮人傢求討口吃,夜來縮在古廟裏,或是人傢房檐下住宿。
  非止一日,來到南京地方。時值秋末鼕初,天氣驟冷,受了些寒,覺得頭重腳輕,害起病來,睡在街坊土人傢檐下,不住的呻吟。
  衹見街上一位官長過去,那官長坐在轎內,約有三十六七歲。轎後一位小官人,坐在匹小川馬上,活像是兄弟張勻,因他十分體面,不敢廝認。不多時來到近身,仔細一看,果是張勻,快活得就如拾着一件至寶,連病都覺得好了。跳起來叫道:“兄弟,你如何在這裏?”
  張勻回頭一看,認得是哥哥,慌忙跳下馬來相見。張登一把抱住,放聲大痛,張勻也哭。張登便把他被虎銜去以後的事,訴說一遍。張勻聽了,愈覺悲傷。
  當下跟隨人役,問知就裏,去稟白那官長,那官長叫把一匹馬命張登坐了,回府相見。沒多時已到了傢。張登便問張勻怎樣到此。
  原來張勻那日被虎銜去,心已錯迷,不知銜往何地。銜了好些路,渡那大江,直到南京,放在這位官長姓張,做千戶傢的門首。回去不得了,在門外啼哭,那千戶知道了,走出來看,見他相貌文秀,語言伶俐,又也姓張,千戶未有子嗣,便認他做了兒子。這日正隨了千戶,遊玩回來,張勻一一對哥哥說知。
  說話之間,千戶從外入來,張登連忙拜謝,張勻便去捧出一套絹衣來,與哥哥換了。當夜千戶備一席酒,與他兄弟作賀。千戶自己也出來陪。
  飲酒中間,千戶問張登:“貴族在河南,有多少丁口”張登道:“傢父原係山東東昌府棠邑縣人,遷來河南住的,衹傢父和我弟兄二人。”
  千戶稱奇道:“我原籍也是山東東昌府棠邑縣,這等說,是同鄉井人了。”便又問:“既住山東,原何遷到了河南?”張登備言燕兵南下,父和前母失散,傢産一空,在先曾在河南生意,人頭熟些,因此遷往之意,千戶聽了,忙又問:“令尊名號什麽?”張登便說:“父親名德,號恆若。”
  衹見千戶對他仔細看看,側了頭,像有什麽疑心。立起身,往內亂走,張登、張勻都不解。少頃,千戶扶了那太夫人出來,約有六十一二年紀,張勻便呼哥哥上前拜見。
  太夫人扯住了張登看道:“你可是張煥之孫子,祖居棠邑縣周傢集的麽?”張登連連點頭:“正是。卻緣何曉得來?”太夫人號啕大哭,回頭對千戶道:“不錯,是你兄弟。”
  張登、張勻不知就裏,正待要問,太夫人道:“我就是你父親結發羊氏。我到你傢三年,適值燕兵來打山東,我和你父親一同逃難,不料被馬兵衝散,我被一個唐指揮虜去,在北地半年。”指着千戶道:“生你哥哥。又半年,唐指揮身死,你哥哥便陰襲了千戶,撥來這裏南京,我幾次遣人到山東,打聽你父親消息,並無下落,衹道你父親死了,道他可憐。見止有你哥哥這點骨血,因此你哥哥復了本性,改名齊源,情願丟了這官誥。感蒙皇恩,道你哥哥襲職以來,所有功勞,是他自己立的,準了復姓,卻仍授千戶之職。今因我年老,告了養親,就尋房子在這裏。誰料你父親卻還在世上,這不是天大的喜事麽。”
  張登、張勻聽了,猶如夢醒。太夫人又對千戶道:“你把兄弟當兒子,折盡福了。”千戶道:“兒先前也曾把問登弟的話,問勻弟來,卻回答不得明白,是他年幼的原故。”
  當下母子兄弟四人,骨肉相逢,不勝之喜。
  到了次日,千戶便商量挈傢前往河南。太夫人心內怕牛氏不能相容,千戶道:“他能容我,和他同住;不能容我,與他各居,何難處置。既是父親在彼,那有不去的理。”便有傢中一應什物,盡行裝束,那房子也賣了。揀個日子,和妻陳氏,並兩個兄弟,奉太夫人同往河南。
  在路行程,非止一日,將近洛陽,令兩個兄弟先回傢去通信,自己和母親並陳氏,隨後進發。
  卻就張恆若獨自在傢,想起兩個兒子,正在那裏嘆氣,忽然見一個人走進屋來,叫聲:“爹爹!”張恆若舉目一看,見是張登,又驚又喜道:“你回來了麽?”剛纔說得一句,正要問他兄弟消息,卻見張勻早到面前。當下張恆若喜得一句話也說不出,拖住了兩個衣襟,拋珠般滾下淚來。
  張登、張勻拜過父親,張登便稟道:“好教爹爹歡喜,孩兒在南京,尋見了兄弟,不意又遇着羊氏母親,並當年生下的位哥哥,一同來河南,即刻就到也。”
  張恆若突然聽了,不知頭路,道:“你說什麽來?”張登又把說過的話,復述一番。
  張恆若半信半疑,正要再問備細,早見無數轎馬到門,太夫人從轎子裏搶將出來,拖住張恆若,抱頭大哭。千戶夫妻拜倒在膝前。一衆傢人,男男女女,塞滿內外。張恆若此刻倒弄得呆了,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來,單說得一句道:“莫不是我在這裏做夢麽?”性定了好一回,方纔逐個個和他們敘些分離的話。真個是一言難盡。
  張勻不見自己母親,問父親時,卻是死了,登時哭暈在地,衆人連忙救醒。大傢把些話來勸慰了一番。
  千戶見屋宇窄狹,容不得許多人住,便即日去尋所寬大房子,奉父母和兩個兄弟同搬過去。
  有張恆若平日的朋友,並那新舊鄉鄰,曉得了這異事,都來作賀。張傢父子開宴款待,一連忙了好幾日。
  千戶又延請一位名師,課了兩個兄弟讀書。不上幾年,同入泮宮,後來又同榜中了舉人。陳氏見自己不能生育,替丈夫納個偏房,生下一子,十六歲就成了進士。張恆若夫妻還都看見。
  後來張恆若活到九十八歲,羊氏那年九十,同日無疾而死,三個兒子和許多孫子、曾孫,一個個都在面前送終。追想從前那段分離乖隔,再不料有這日的,這就喚做: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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