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中国经典>>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中國 China   明代   (?1617年~?1617年)
金瓶梅 Golden Lotus
  中國明代長篇小說。成書約在隆慶至萬歷年間。作者署名蘭陵笑笑生 。蘭陵今屬山東棗莊 ,作者大約是山東人 。《 金瓶梅 》共 100 ,其版本有二 :一是萬歷 四十五年(1617)東吳弄珠客作序的《金瓶梅詞話》;另一是天啓年間刻的《原本金瓶梅》。兩種版本內容基本相同,後來的刻本,基本上屬於天啓刻本係統。
  《金瓶梅》藉《水滸傳》中武鬆殺嫂一段故事為引子,通過對兼有官僚、惡霸 、富商 3種身份的封建時代市儈勢力的代表人物西門慶及其家庭罪惡生活的描述,暴露了北宋中葉社會的黑暗和腐敗,具有較深刻的認識價值。《金瓶梅》描繪了一個上自朝廷內擅權專政的太師,下至地方官僚惡霸乃至市井間的地痞、流氓、幫閑所構成的鬼蜮世界。西門慶原是個破落財主、生藥鋪老闆。他善於夤緣鑽營,巴結權貴,在縣裏包攬訟事,交通官吏,知縣知府都和他往來。他不擇手段地巧取豪奪,聚斂財富,荒淫好色,無惡不作。他搶奪寡婦財産,誘騙結義兄弟的妻子,霸占民間少女,謀殺姘婦的丈夫。為了滿足貪得無厭的享樂欲望,他幹盡傷天害理的事情。但由於有官府做靠山,特別是攀結上了當朝宰相蔡京並拜其為義父,這就使他不僅沒有遭到應有的懲罰,而且左右逢源,步步高升。這些描寫,反映了明代中葉以後,朝廷權貴與地方上的豪紳官商相勾結,壓榨人民、聚斂錢財的種種黑幕。
  《金瓶梅》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由文人獨立創作的長篇小說。從此 ,文人創作成為小說創作的主流。《 金瓶梅》之前的長篇小說,莫不取材於歷史故事或神話、傳說。《金瓶梅》擺脫了這一傳統,以現實社會中的人物和家庭日常生活為題材,使中國小說現實主義創作方法日臻成熟,為其後《紅樓夢》的出現做了必不可少的探索和準備。
  思想內容:
  《金瓶梅》是一部以描寫家庭生活為題材的現實主義巨著,它假托宋朝舊事,實際上展現的是晚明政治和社會的各種醜惡面相,有着深厚的時代內涵。
  一、全書描寫了富商、官僚、惡霸三位一體的典型人物西門慶的罪惡一生及其家庭從發跡到敗落的興衰史,並以西門慶為中心,一方面輻射市井社會,一方面反映官場社會,展開了一個時代的廣阔圖景,徹底暴露出人間鬼蜮世界的骯髒與醜惡。西門慶一方面憑藉經濟實力來交通權貴,行賄鑽營,提高政治地位;另一方面又依靠政治地位來貪贓枉法,為所欲為,擴大非法經營,從而成為集財、權、勢於一身的地方一霸。作品還通過西門慶的社會活動,反映了上自朝廷下至市井,官府權貴與豪紳富商狼狽為姦、魚肉百姓、無惡不作的現實,從客觀上表明了這個社會的無可救藥。
  二、《金瓶梅》以相當多的篇幅描寫了西門慶及其妻妾的家庭活動,寫出了這個罪惡之傢荒淫無恥、貪婪無厭、驕奢糜爛、勾心鬥角的林林總總,反映了正常人性慘遭扭麯和異化的過程。以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為代表的諸多女性,儘管出身、性格、遭遇不盡相同,但都無視所謂的道德名節,被超常的情欲、物欲和肉欲所支配。她們以扭麯的人性去對抗道德淪喪的夫權社會,又在人性的扭麯中走嚮墮落和毀滅。作品從不同角度顯示着不同女性或卑污、或勢利、或庸俗、或陰暗的靈魂,赤裸裸地表現出人的原始的動物的本能和欲望,毫無粉飾地表現出在金錢力量衝擊下的人性的扭麯與醜惡。
  三、《金瓶梅》存在着嚴重的缺陷,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有着濃厚的天道循環的宿命論思想,使得後半部充滿了虛無色彩;二是有不少庸俗低級的性描寫,衝淡了小說的暴露力量;三更為主要的是作者缺乏文學家所應具有的良知感與責任心,在審“醜”和嗜“醜”之間遊移不定,使得作品的理想精神完全失落,書中人物都是病態的、畸形的,整部作品看不到絲毫的光明和希望。
  《金瓶梅》的藝術成就
  作為一部具有近代意味的現實主義文學巨著,《金瓶梅》是中國古代小說發展的里程碑。它突破了中國長篇小說的傳統模式,在藝術上較之此前的長篇小說有了多方面的開拓和創新,為中國古代小說的演進作出了歷史性的貢獻。
  一、在創作題材上,從描述英雄豪傑、神仙妖魔轉嚮家庭生活、平凡人物。它是第一部以家庭生活和世態人情為題材的長篇小說,主要通過普通人物的人生際遇來表現社會的變遷,具有強烈的現實性、明確的時代性,這標志着我國古代小說藝術的漸趨成熟和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重大發展,為此後的世情小說開闢了廣阔的題材世界,並使之成為此後小說的主流。
  二、在創作主旨上,從立意歌頌理想變為着重暴露黑暗,從表現美轉為表現醜。《金瓶梅》之前的長篇小說,在批評社會黑暗的同時,更多的是着力謳歌美好的理想,表現出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而《金瓶梅》則實現了中國古代小說審美觀念的大轉變,極寫世情之惡、生活之醜,是一部徹底的暴露文學。它在表現醜的時候,常常用白描手法,揭示人物言行之間的矛盾,達到強烈的諷刺效果,這種寫法對此後的諷刺文學有極大的影響。
  三、在人物塑造上,從單色調變為多色調,從平面化轉嚮立體化。《金瓶梅》的敘事重心從以往的以組織安排故事為主轉嚮以描寫人物為主,並且剋服了先前小說中人物性格單一化、凝固化的傾嚮,註重多方面、多層次地刻劃人物性格,能細緻如微地揭示人物復雜的內心世界,在一些人物形象中出現了美醜並舉的矛盾組合,寫出了人物性格的豐富性、流動性。
  四、在敘事結構上,從綫性發展轉嚮網狀交織。此前的長篇小說基本上是由一個個故事聯結而成,采用的是綫性發展的結構形式,而《金瓶梅》則從生活的復雜性出發,發展為網狀結構。全書圍繞西門慶一傢的盛衰史而開展,並以之為中心輻射到整個社會,使全書組成一個意脈相連、情節相通的生活之網,既千頭萬緒,又渾然一體。
  五、在語言藝術上,從說書體語言發展為市井口語。此前長篇小說的語言深受“說話”伎藝影響,《三國志演義》屬於半文半白的演義語體,至《水滸傳》、《西遊記》白話語言日漸成熟,同時也嚮着規範化和雅馴化的方向發展,而《金瓶梅》卻代表了小說語言發展的另一方面,即遵循口語化、俚俗化的方向發展。它運用鮮活生動的市民口語,充滿着濃郁淋漓的市井氣息,尤其擅長用個性化的語言來刻劃人物,神情口吻無不畢肖。
  
  
  《金瓶梅》的版本及80年代以來的出版情況
  《金瓶梅》的版本可分為兩個係統:
  1.詞話本,又稱萬歷本(即明萬歷年間刻本《金瓶梅詞話》),是早期版本,有民間說唱色彩,語言敘事都比較樸質,有原始風貌。
  2.綉像(張評)本,又稱崇禎本(即明崇禎年間刻本),此書有200幅木刻插圖,全稱《新鎸綉像批評金瓶梅》故稱綉像本,是後來經過文人潤色加工過的,文字比較規範,文學性更強些,但早期的樸質風格受到了影響,有一些士大夫說教的色彩。後來清初張竹坡對這個版本進行了評點,之後評點本大行其道,崇禎本便為張評本取代,現在的崇禎本基本都是張評本。
  
  詞話本係統(萬歷本)
  一、《新刻金瓶梅詞話》1957年文學古籍刊行社據1933年10月“北京古佚小說刊行會”影印本重印,兩函二十一册,200幅插圖合為一册。
  二、《金瓶梅詞話》戴鴻森校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5月版,刪節本,全二册,印量10000部。
  三、《金瓶梅詞話校註》馮其庸顧問,白維國、卜健校註,嶽麓書社1995年8月版,全四册一函,印量3000套。
  四、《金瓶梅詞話》同(一)人民文學出版社據1957年影印本重印,1988年4月版。兩函21册,圖1册,綫裝。
  五、《金瓶梅詞話》同(二)戴鴻森校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全二册,為“世界文學名著文庫”係列。
  
  綉像本係統(崇禎本)
  六、《新刻綉像批評金瓶梅》北京大學出版社。北京大學圖書館善本叢書本,據北大圖書館藏本影印。1988年8月版,印量未標。4函36册,每回插圖2幀,全書共200幀。正文頁20行,行22字,文中有圈點,行間有夾批並有眉批。
  七、《新刻綉像批評金瓶梅》《李漁全集》(第一版20册)第12、13、14册收錄。張兵、顧越點校,黃霖審定,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8月版,印量3500套。插圖100幅,附於捲首。有刪節,但未註明字數,刪文以“□”標出。(第二版12册本《李漁全集》改為2册收錄,此為崇禎本)
  八、《金瓶梅》崇禎本會校足本,王汝梅會校,齊魯書社1989年6月版。該書是根據國傢新聞出版署文件批準,為學術研究需要而出版的。這是《金瓶梅》崇禎本問世以來第一次出版排印本,一字不刪,200幅插圖照原版影印。
  
  張評本係統(張竹坡評本)
  九、《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王汝梅、李昭恂、於鳳樹校點。齊魯書社1987年版,全二册,印量10000套。(此為張評甲本)刪節本,註明所刪字數,全書共刪10385字。
  十、《臯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王汝梅校註,吉林大學出版社1994年10月版,印量3000套,全二册,每回有校記註釋。刪節本,未寫明字數,刪節以“…”標示。(此為張評乙本)
  
  會校本
  十一、《金瓶梅會校本》中華書局1998年3月版。全三册。該書是對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5月版戴鴻森校本、崇禎本、張評甲本三書的會校,刪節處同原書。
  
  
   金瓶梅研究的資料和論著
  1、瓶外卮言(姚靈犀著,天津書局1940年版)
  全書分研究論文和詞語解釋兩部分,是中國第一部《金瓶梅》研究專著,反映了二十世紀上半期的研究水平。
  2、金瓶梅考證(朱星著,百花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
  該書對《金瓶梅》的版本、作者等問題進行考述,是建國後出版的第一部《金瓶梅》研究專著,它的出版代表着一個新的研究時代的開始。
  3、金瓶梅編年紀事(魏子云著,臺灣巨流圖書公司1981年版)
  該書將《金瓶梅》故事按年月日進行編排,尋找綫索以解决作者、撰寫時代等問題。魏子云為二十世紀最高産的《金瓶梅》研究專傢,撰有將近二十部《金瓶梅》研究專著。
  4、論金瓶梅(吳晗等著,鬍文彬、張慶善選編,文化藝術出版社1984年版)
  本書精選二十世紀80年代以前具有代表性的學術論文,是國內影響較大的一部《金瓶梅》研究論文集。
  5、金瓶梅資料匯編(朱一玄編,南開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
  全書分本事、作者、版本、評論、影響等五個部分,輯錄有關金瓶梅的研究資料,是國內第一部金瓶梅資料匯編。
  6、金瓶梅的世界(鬍文彬編,北方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
  該書選收海外學者研究《金瓶梅》的論文20篇,反映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外海外《金瓶梅》研究的情況。
  7、《金瓶梅詞典》(王利器主編,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
  全書收錄《金瓶梅》各類詞語4588條,進行解釋,為閱讀作品提供了很大便利。
  8、金瓶梅研究(第一輯,中國金瓶梅學會編,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這是國內唯一的一種《金瓶梅》研究期刊,不定期出版,至今已出到第八輯。代表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的研究水平,反映了這一時期金瓶梅研究的繁盛景象。
  9、金瓶梅素材來源(周鈞韜著,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該書對《金瓶梅》的創作素材進行了係統、全面的梳理和辨析,有助於對《金瓶梅》作者、創作情況、思想傾嚮、藝術特性等情況的瞭解。
  10、我與金瓶梅--海峽兩岸學人自述(周鈞韜、魯歌主編,成都出版社1991年版)
  全書收錄23篇《金瓶梅》研究專傢所寫的自述,由此可見他們的治學經歷及幾十年間《金瓶梅》的研究狀況。
  11、金瓶梅大辭典(黃霖主編,巴蜀書社1991年版)
  該書為綜合性辭典,內容涉及《金瓶梅》的各個方面,對閱讀、欣賞和研究這部小說具有很大的幫助。
  12、20世紀金瓶梅研究史長編(吳敢著,文匯出版社2003年版)
  該書對20世紀海內外《金瓶梅》研究的狀況進行係統、全面的介紹,是一部內容翔實、資料豐富的《金瓶梅》研究史。
  13、金瓶梅的藝術(孫述宇著,臺北時報文化出版公司1978年版)
  全書收錄學術論文十五篇,對《金瓶梅》的藝術特色進行了全面、深入的探討,在研究領域上有所拓展,是一部較早從藝術角度研究《金瓶梅》的專著。
  14、金瓶梅人物論(孟超著,光明日報出版社1985年版)
  該書對作品中的27個主要人物進行分析,是一部研究《金瓶梅》人物形象的專著。本書寫於1948年,曾在香港《文匯報》連載。
  15、金瓶梅成書與版本研究(劉輝著,遼寧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
  全書收錄9篇學術論文的,對《金瓶梅》的成書過程、版本、評點等問題進行了梳理和考辨,並披露了不少新的資料。
  16、金瓶梅考論(黃霖著,遼寧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
  全書收錄學術論文28篇,既有對作者、成書、版本的考述,又有對人物形象、藝術特性的探討,作者提出不少值得註意的觀點。
  17、說不盡的金瓶梅(寧宗一著,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
  該書從小說觀念、小說類型、審醜、性描寫等方面探討《金瓶梅》對中國小說美學的貢獻,有不少新的見解。
  18、《金瓶梅》與中國文化(田秉鍔著,江蘇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
  該書在中國文化發展演進的大背景下,探討《金瓶梅》與運河文化、酒文化、性文化等的關係,重在挖掘作品的文化內涵,拓展了研究空間。
  19、金瓶梅藝術論(周中明著,廣西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
  該書從藝術構思、諷刺、白描藝術、人物塑造、心理描寫、語言藝術、結構佈局等方面對《金瓶梅》的藝術成就進行了全方位的研究。
  20、金瓶梅六十題(陳詔著,上海書店1993年版)
  該書從小處入手,分六十個專題,內容涉及《金瓶梅》的各個方面。全書篇幅短小,筆調生動,具有較強的可讀性。
  21、世情與世相(尹恭弘著,華文出版社1997年版)
  全書將作品放在晚明的時代文化背景下,對其與儒傢文化、佛教文化、道教文化、性文化、政治文化、家庭文化、倫理文化、市井文化的關係進行了全面、深入的剖析。
  22、秋水堂論金瓶梅(田曉菲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作者直接面對原著,對作品逐回進行十分精細的解讀,角度別緻,新意疊出,讀後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
  23、日本研究金瓶梅論文集 (黃霖 王國安 選編 齊魯書社1989年版)
  24、金瓶梅西方論文集 (徐朔方 選編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25、金瓶梅研究 復旦大學出版社
  
  《金瓶梅詞話》是我國第一部以家庭日常生活為素材的長篇小說。它的開頭據《水滸傳》中西門慶與潘金蓮的故事改編,寫潘金蓮未被武鬆殺死,嫁給西門慶為妾,由此轉入小說的主體部分,描寫西門慶家庭內發生的一係列事件,以及西門慶與社會中各色人物的交往,直到他縱欲身亡,其家庭破敗,衆妾風雲流散。書名由小說中三個主要女性(潘金蓮、李瓶兒、春梅)的名字合成。
  在萬歷年間,已有《金瓶梅》抄本流傳。據袁中郎於萬歷二十四年(1596)寫給董其昌的信,他曾從董處抄得此書的一部分;又據《萬歷野獲編》,瀋德符在萬歷三十七年(1609)從袁中道處抄得全本,攜至吳中,此後大約過了好幾年,纔有刻本流傳。現在所能看到的最早刻本,是捲首有萬歷四十五年丁巳(1617)東吳弄珠客序及欣欣子序的《金瓶梅詞話》,共一百回,有的研究者認為這可能就是初刻本。其後有崇禎年間刊行的《新刻綉像批評金瓶梅》,一般認為是前者的評改本。它對原本的改動主要是更改回目、變更某些情節、修飾文字,並削減了原本中詞話的痕跡。清康熙年間,張竹坡評點的《金瓶梅》刊行(此書扉頁刻有“第一奇書”四字,因此也稱作《第一奇書》)。它是以崇禎本為底本,文字上略有修改,加上張氏的回評、夾批,並在捲首附有《竹坡閑話》、《金瓶梅讀法》、《金瓶梅寓意說》等專論。這個本子在清代流傳最廣。
  《金瓶梅詞話》的作者,據捲首“欣欣子”序說,是“蘭陵笑笑生”。用古名稱為“蘭陵”之地有二,一在今山東嶧縣,一在今江蘇武進縣,以何者為是,尚無定論。這位“笑笑生”究為何人,也至今無法確認。瀋德符在《萬歷野獲編》中說作者是“嘉靖間大名士”,袁中道在《遊居柿錄》中說作者是“紹興老儒”,謝肇淛《金瓶梅跋》說作者是“金吾戚裏”的門客,皆語焉不詳。後世人們對此提出種種猜測和推考,先後有王世貞、李開先、屠隆、徐渭、湯顯祖、李漁等十幾種不同的意見,但尚沒有一種意見能成定論。關於小說的創作年代,也有嘉靖與萬歷兩說,研究者一般認為後者為是。如小說中引用的《祭頭巾文》,係萬歷間著名文人屠隆之作;寫西門慶傢宴分別用“蘇州戲子”、“海????子弟”演戲,為萬歷以後纔有的風氣,都可以作為證據。
  雖然《金瓶梅詞話》作者的情況不詳,但仍可以推斷為我國第一部由文人獨立創作的長篇小說。有人認為,根據《金瓶梅詞話》較多保留了說唱藝術的痕跡、書中情節與文字前後頗有抵牾、較多引錄前人作品等情況,這部小說當是和《三國演義》、《水滸傳》等一樣,是由某個文人在民間創作的基礎上改寫而成,但這一說法難以成立。和《三國演義》等不同,在《金瓶梅詞話》問世之前,根本沒有內容相似的雛型作品流傳,而且據《萬歷野獲編》的記載來看,廣聞博識的瀋德符在未讀這部小說之前,也不知道這是一部什麽樣的書,此其一;《金瓶梅詞話》是一部大量描繪日常生活瑣事的小說,沒有傳奇色彩,故事性也不強,不易分割成相對獨立的單元,儘管在這部小說流行漸廣以後,也有取其片斷為說唱材料的情況,但從全書來說,它不適宜作為民間說唱的底本,此其二。至於保留了說唱藝術的痕跡,衹能說是作者有意模擬及個人愛好的表現。
  
  二、《金瓶梅詞話》的寫實內容與時代特徵
  
  《金瓶梅詞話》是以北宋末年為背景的,但它所描繪的社會面貌、所表現的思想傾嚮,卻有鮮明的晚明時代的特徵。小說主人公西門慶是一個暴發戶式的富商,是新興的市民階層中的顯赫人物,他依賴金錢的巨大力量,勾結官府並獲得地方官職,恣意妄為,縱情享樂,尤其在男女之欲方面追逐永無休止的滿足。他以一種邪惡而又生氣勃勃的姿態,侵蝕着末期封建政治的肌體,使之愈益墮落破敗;而他那種肆濫宣泄的生命力和他最終的縱欲身亡,也喻示着他所代表的社會力量在當時難以得到健康的成長。當然,對晚明時代各種社會問題,作者並未能提出明確的理論見解,但小說卻以前所未有的寫實力量,描繪出這一時代活生生的社會狀態,以及人性在這一社會狀態中的復雜表現,這是很大的成功。
  《金瓶梅詞話》首先值得註意的一點,是它所描寫的官商關係和金錢對封建政治的侵蝕。本書在討論漢初賈誼、晁錯的政論文時,就已指出:中國封建社會長期奉行“重農抑商”政策,根本上是由於商人所擁有的金錢力量足以對以政治權力為核心的封建等級秩序構成破壞。而隨着經濟的發展、城市工商業的興盛,這種破壞又終究是不可避免的。晚明正是這樣一個時代。從《金瓶梅詞話》中我們看到,明初朱元璋所頒布的《明律》中關於房捨、器物、服飾等諸方面區分等級的規定,這時早已形同虛設。西門慶一傢物質享用的奢華,遠遠超出於一般官僚,以至其妻妾走在大街上,會被路人議論為“已(一)定是那公侯府位裏出來的宅眷”,“是貴戚皇孫傢豔妾”。而官僚階層面對這種金錢力量,也不得不降尊紆貴。第四十九回寫文採風流的蔡御史在西門慶傢作客,受到優厚的款待,還得了兩個歌妓陪夜,對於他的種種非法要求,無不一口應承。而位極人臣的蔡太師,也因收受了西門慶的厚禮,送給他一個五品銜的理刑千戶之職(第三十回),做了一筆權錢交易;在過生日之際,更以超過對待“滿朝文武官員”的禮遇接待這位攜大量金錢財物來認幹爺的豪商。至於賄賂官吏,偷稅逃稅,在西門慶更是輕而易舉之事。封建國傢機器在商人的金錢的銹蝕下,已失去其原有的運轉能力。
  而西門慶正是憑藉其金錢買通政治權力,在相當的範圍內為所欲為,乃至發出這樣的“豪言壯語”:
  咱聞那佛祖西天也止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衹消盡這傢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姦了嫦娥,和姦了織女,擄了許飛瓊,盜了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第五十七回)
  但另一方面,作者也揭示了西門慶這樣的人物並無機會被引納為國傢機器中的核心分子,他和這個封建政權多少仍是處於遊離狀態的。小說中有兩處描寫頗值得體味。一是四十九回寫歌妓董嬌兒服侍蔡御史一夜,得了“用紅紙大包封着”的一兩銀子,拿與西門慶瞧,西門慶嘲笑道:“文職的營生,他那裏有大錢與你,這個就是上上簽了。”這裏顯示了富商對文官的寒酸的卑視。另一處是五十七回寫西門慶對尚在懷抱中的兒子說:“兒,你長大來,還掙個文官,不要學你傢老子,做個西班出身,雖有興頭,卻沒十分尊重。”這裏卻又表示了對做“文官”——國傢機器中的核心分子——的嚮往。
  小說在這方面雖沒有充分展開,但我們已經可以看到:如果說西門慶是晚明市民階層的一個代表人物的話,這類人物雖然能夠以金錢買到一部分政治權力為己所用,卻沒有足夠的力量從根本上影響這部國傢機器。作為一種社會勢力,他們既不是獨立的,也不是積極反抗的;在他們興起之時,就已經捲入到封建政權的腐敗過程中去了。所以,生命力的肆濫的宣泄,成為西門慶這一類人物體認和表現自身存在的方式。
  在揭示政治腐敗、社會黑暗方面,《金瓶梅詞話》所涉及的不僅僅是官商勾結、錢權交易,而是十分廣泛而又非常深刻的。儘管過去的小說在這方面也曾作出努力,但正如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說,我國戲麯、小說的特質之一,是“往往說詩歌的正義,善人必有其終,而惡人必罹其罰”。即使歌頌民間反抗鬥爭的《水滸傳》,也還是讓正義得到不同形式的伸張(包括死後成神這一類給讀者以精神安慰的形式),這多少給那種黑暗的社會抹上了一層理想色彩。而在《金瓶梅詞話》中,我們卻看到許多無告的沉冤,難雪的不平:西門慶毒死武大,娶了潘金蓮,逍遙法外,即使英雄武鬆也對他莫可奈何;苗員外慘遭殺害,主犯苗青卻因此成了富豪;宋蕙蓮被害死後,她父親想給女兒報仇,結果也被迫害而死……,這種無辜者受盡煎熬、悲慘而死、毫無抵償的故事在小說中比比皆是。而那個作惡多端的西門慶,卻享受了一輩子的富貴榮華。他最後的縱欲而死,即使有教人自我檢束的意味,也算不上“惡有惡報”;甚至他轉世投胎,也仍舊是做富戶。現實的沉重和陰暗,使讀者感受到巨大的壓抑,從而更有可能認識到封建社會的本質。這種描寫,一方面是因為封建末世的政治確實格外地混亂無序,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作者對傳統道德已徹底失去信心,不再相信它能夠有效地約製社會的統治階層,提供正義的理想。
  與上述內容相關聯,《金瓶梅詞話》不僅反映了社會政治的黑暗,還大量描寫了那種時代中人性的普遍弱點和醜惡,尤其是金錢對人性的扭麯。在這部一百回的長篇小說中,幾乎沒有一個通常意義上的“正面人物”,人人在那裏勾心鬥角,相互壓迫。西門慶傢中妻妾成群,花團錦簇,但衆妻妾乃至奴婢之間的爭寵奪利,無所不用其極,顯示出在多妻製婚姻關係中女性心理的陰寒。小說有很多地方寫到西門慶在占有各色女子時,一面尋歡作樂,一面商談着財物的施予,兩性關係在這裏成為赤裸裸的金錢交易。還有,像五十六回寫幫閑角色常時節因無錢養傢,被妻子肆口辱駡,及至得了西門慶周濟的十幾兩銀子,歸來便傲氣十足,他的妻也立即變得低聲下氣。這些描寫,都尖銳地反映出人性在金錢的驅使下是何等的可悲與可憐。而且,作者明顯是有意識地在描寫兩性之間為金錢所左右的交往時大量引用那些辭采華美、富於溫情的詩、詞、麯,讓人感覺到:在那樣的社會裏,不僅在政治方面不存在王國維所謂“詩歌的正義”,在男女交往中也極少存在詩歌的溫情。
  歷史的演進是復雜的過程。一方面,正如我們在前面說過的,肯定“好貨”、“好色”是晚明時代具有進步意義的新思潮,但另一方面,在新的社會力量遠不夠強大、具有正面意義的新道德難以確立的情況下,這種思潮在社會生活中(特別是在西門慶一類人物身上)卻常常會以邪惡的形式表現出來。《金瓶梅詞話》的思想內涵因此也帶有這一歷史變異時期的復雜性。為小說作序的“欣欣子”(許多研究者認為這是作者的另一化名),稱此書的宗旨是“明人倫,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惡”,但這衹是一種有意識的和常規性的標榜,小說本身則很少有基於傳統道德的說教;作者一方面揭示了物質欲望和情欲的膨脹使人性趨嚮於貪婪醜惡,同時也如實地反映出追求這些欲望的滿足乃是人性中不可抑製的力量。金錢和情欲不是被簡單地否定的,而是同時被視為既是邪惡之源,又是快樂與幸福之源。以對於李瓶兒的描寫為例,她先嫁給花子虛,彼此間毫無感情,後來又嫁蔣竹山,仍然得不到滿足,在這一段生活中,她的性格較多地表現為淫邪乃至殘忍;
  嫁給西門慶後,情欲獲得滿足,又生了兒子,她就更多地表現出女性的溫柔與賢惠來。這明白地顯示出:過度縱欲固然不可取,但對自然欲望的抑製,卻衹會造成更為嚴重的人性的惡化。雖然,作者很難以一種恰當的態度來處理這種人性的矛盾,而最終衹能以虛無和幻滅來結束他的故事,但至少他對人性的看法,已經不再是簡單化的了。
  《金瓶梅詞話》受後人批評最多的,是小說中存在大量的性行為的描寫。這種描寫又很粗鄙,幾乎完全未曾從美感上考慮,所以格外顯得不堪,使小說的藝術價值受到一定的削弱。一般認為,當時社會中從最高統治階層到士大夫和普通市民都不以談房闈之事為恥,小說中的這種描寫,是當時社會風氣的産物。不過,同時還應該註意到,這和晚明社會肯定“好色”的思潮有很大關聯,它是這一思潮的一種粗鄙而庸俗的表現形態。
  
  三、《金瓶梅詞話》的藝術成就與地位
  
  《金瓶梅詞話》在中國小說史上具有多方面的開創意義,標志了中國古典小說發展的一個新階段的開始。
  過去的長篇通俗小說,主要是以歷史故事、民間傳說為素材,在民間的“說話”藝術中經過長期的醖釀、改造而形成的,註重傳奇色彩、故事情節,在人物的善惡分判上簡單而分明,構成這些小說的共同特點。而《金瓶梅詞話》作為文人的獨立創作,明顯突破了以上這些範式。它問世不久,就傳抄於袁宏道、袁中道、董其昌、瀋德符等當代最著名的文人之手,也說明了它在小說史上的特殊性。
  從取材來說,在這以前成就最高的三部長篇小說——
  《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分別以歷史上的顯赫人物、民間英雄好漢、神話人物為中心,歸納起來,可以說它們都是寫非凡人物的非凡經歷和非凡故事,是傳奇性的小說。
  雖然這些人物故事也反映出一定的社會生活情景,但畢竟是經過了很大程度的想象與改造,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是有距離的。《金瓶梅詞話》則是以一個富商家庭的日常生活為中心,並以這個家庭的廣泛社會聯繫來反映社會的各個方面。它的人物是凡瑣的,沒有什麽超常的本領和業績;它的故事也是凡瑣的,沒有什麽驚心動魄的地方。但正因如此,它表現了小說創作對於人的真實平常的生活狀態的深入關註與考察,從而成為我國古代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社會小說,或如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所說的“世情書”。
  凡是優秀的小說,都必然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取得一定成就。但儘管如此,傳奇性的小說放在首位的還是故事情節,即使以前小說中最以寫人物擅長的《水滸傳》,也首先是以故事情節吸引人,很少能看到僅僅為了顯示人物性格而對情節發展並無多大意義的事件。而在《金瓶梅詞話》中,則明顯地出現了故事情節的淡化。它所描繪的大量的生活瑣事,對於情節的發展並無意義,卻能充分地展示人物的性格。如第八回潘金蓮因等西門慶不來,便拿迎兒出氣,打了她幾十馬鞭不夠,又在她臉上掐了兩道血口子纔罷休,這和以後的故事發展毫無關係,卻有力地揭示了潘金蓮那種帶有虐待狂傾嚮的殘忍性格。此外如五十四回寫西門慶與應伯爵等遊郊園,五十七回寫道長募緣、西門慶施銀等等,此類“閑筆”甚多。
  可以說,《金瓶梅詞話》與以前的小說相比,已經把重心從故事情節轉移到人物形象上來,這是一個重要的進步。
  過去從民間“說話”中發展起來的通俗小說,為了使文化水平不高的聽衆、讀者容易把握人物,其人物性格一般是單純而鮮明的,壞人一切都壞,好人縱有缺點(如《水滸傳》中李逵、魯智深那樣),也無損於其基本的品質。但這樣的人物雖然容易被接受,相對於復雜的實際生活來說卻是簡單化了。《金瓶梅詞話》寫人物,就不再是這樣簡單的處理。
  前面我們說到,這部小說中幾乎不存在通常意義上的“正面人物”,但同樣這部小說中也幾乎不存在通常意義上的“反面人物”。如小說中寫李瓶兒,既有潑辣、兇狠,為達到自己的目的不顧一切的一面,但在更多的場合下,她表現出善良、懦弱和富於同情心一面,她的性格是極為豐富的。又如奴才來旺的妻子宋惠蓮,是一個俏麗、輕浮、淺薄的女人,她勾搭上了西門慶,便得意忘形,一心想擺脫丈夫,在西門慶傢爬上個小老婆的位子。但當來旺被西門慶陷害時,她卻悲憤異常,“千也說一夜夫妻百夜恩,萬也說相隨百步也有個徘徊意”,念着他們在貧賤生活中所建立起來的真誠感情。她痛駡西門慶:“你原來就是個弄人的劊子手,把人活埋慣了。害死人,還看出殯的!”西門慶百般勸誘,她再也不肯就範,最後終於自殺(第二十六回)。她確實是貪圖錢財和虛榮、品格卑賤的人,但在這後面,卻又保存着某種人性中的高貴的東西。
  這樣的人物形象,是過去的小說中所沒有的。就是西門慶,固然是個惡人,但他的“惡”也不是以簡單的符號化的形式表現出來。他的慷慨豪爽、“ 救人貧難”,多少表現出市民階層所重視的品德。他對婦女從來就是貪得無厭地占有和玩弄,但當李瓶兒病死時,他也確實表現了真誠的悲痛。小說對這一事件的描寫十分細緻。一方面,西門慶不顧潘道士提出的“恐禍將及身”的警告,堅持要守在垂危的李瓶兒的身旁,當她死後,不顧一切地抱着她的屍體哭叫:“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罷,我也不久活於世了,平白活着做什麽!”另一方面,作者又藉西門慶心腹玳安之口指出:“為甚俺爹心裏疼?不是疼人,是疼錢。”但這裏並不是說西門慶的感情是虛假的,而是說這種感情與李瓶兒嫁他時帶來了大量的錢財有極大關係,貪財是他的感情的重要基礎。而這種真誠的一時衝動的感情,卻又不能改變西門慶好色的無恥本性,小說接着又寫他為李瓶兒伴靈還不到“三夜兩夜”,就在靈床的對面姦污了奶子如意兒(第六十二至六十五回)。西門慶的形象就是在這樣豐富的性格層次中塑出來的,所以能夠給人以活生生的感覺。
  而且,《金瓶梅詞話》描寫人物性格,不是把它當作一種單純的個人天性來看待,而是同人物的生存環境、生活經歷聯繫起來。譬如潘金蓮,可以說是小說中最富於邪惡品格的女人,同西門慶真可謂天生一對。但仔細讀小說,我們就會發現,她的邪惡是在她的悲慘的命運中滋長起來的。潘金蓮出生在一個窮裁縫的家庭,九歲就被賣到王招宣府中學彈唱,學得“做張做勢,喬模喬樣”;後來又被轉賣給張大戶,年方十八就被那老頭兒收用了;再後來她又被迫嫁給“人物猥獧 ”的武大。她美貌出衆,聰明伶俐,卻從來沒有機會在正常的環境中爭取自己做人的權利。來到西門慶傢中,她既不像吳月娘那樣有一個尊貴的主婦身份,也不像李瓶兒、孟玉樓那樣有錢,可以買得他人的歡心,但她又不甘於被人輕視,便衹能憑藉自己的美貌與機靈,用盡一切手段來占取主人西門慶的寵愛,以此同其他人抗衡。她的心理是因受壓抑而變態的,她用邪惡的手段來奪取幸福與享樂,又在這邪惡中毀滅了自己。
  《金瓶梅詞話》的語言一嚮為人們所稱道。雖然有些地方顯得粗糙,尤其是引用詩、詞、麯時,往往與人物的身份、教養不符,但總體上說是非常有生氣的。作者十分善於摹寫人物的鮮活的口吻、語氣,以及人物的神態、動作,從中表現出人物的心理與個性,以具有強烈的直觀性的場景呈現在讀者面前。魯迅稱贊說:“作者之於世情、蓋誠極洞達,凡所形容,或條暢,或麯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並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見,同時說部,無以上之。”(《中國小說史略》)如第四十九回寫西門慶宴請蔡御史,請他關照生意,之後留他宿夜,來至翡翠軒:
  衹見兩個唱的盛妝打扮,立於階下,嚮前花枝招颭嗑頭。蔡御史看見,欲進不能,欲退不可,便說道:“四泉,你如何這等厚愛,恐使不得。”西門慶笑道:“與昔日東山之遊,又何別乎?”蔡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軍之高緻矣。”於是月下與二妓攜手,不啻恍若劉阮之入天台。因進入軒內,見文物依然,因索紙筆,要留題。西門慶即令書童,連忙將端溪硯研的墨濃,拂下錦箋。這蔡御史終是狀元之才,拈筆在手,文不加點,字走竜蛇,燈下一揮而就,作詩一首。
  風雅的形態與卑俗的心理交結在一起。作者不露聲色,就寫盡了兩面。這種文筆,後來在《儒林外史》中得到極大的發展。
  《金瓶梅詞話》以其對社會現實的冷靜而深刻的揭露,對人性(尤其是人性的弱點)清醒而深入的描繪,以其在凡庸的日常生活中表現人性之睏境的視角,以其塑造生動而復雜的人物形象的藝術力量,把註重傳奇性的中國古典小說引入到註重寫實性的新境界,為之開闢了一個新的方向。《儒林外史》、《紅樓夢》就是沿着這一方向繼續發展的。《石頭記》的脂評說《石頭記》(即《紅樓夢》)“深得《金瓶》壺奧”,不為無見。所以說,《金瓶梅詞話》儘管有種種不足,它在小說史上的地位,實不可低估。
  《金瓶梅》傳世既廣,隨之也出現了一些續書。據瀋德符《萬歷野獲編》稱,有一種叫《玉嬌李》的,“筆鋒恣橫酣暢,似尤勝《金瓶梅》”,今已不存。另有清初丁耀亢撰《續金瓶梅》等,俱不見佳。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詩曰:豪華去後行人絶,簫箏不響歌喉咽。
  雄劍無威光彩沉,寶琴零落金星滅。
  玉階寂寞墜秋露,月照當時歌舞處。
  當時歌舞人不回,化為今日西陵灰。
  又詩曰: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裏教君骨髓枯。
  這一首詩,是昔年大唐國時,一個修真煉性的英雄,入聖超凡的豪傑,到後來位居紫府,名列仙班,率領上八洞群仙,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長,姓呂名岩,道號純陽子祖師所作。單道世上人,營營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關頭,打不破酒色財氣圈子。到頭來同歸於盡,着甚要緊!雖是如此說,衹這酒色財氣四件中,惟有“財色”二者更為利害。怎見得他的利害?假如一個人到了那窮苦的田地,受盡無限凄涼,耐盡無端懊惱,晚來摸一摸米甕,苦無隔宿之炊,早起看一看廚前,愧無半星煙火,妻子饑寒,一身凍餒,就是那粥飯尚且艱難,那討餘錢沽酒!
  更有一種可恨處,親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雲志氣,分外消磨,怎能夠與人爭氣!正是:一朝馬死黃金盡,親者如同陌路人。
  到得那有錢時節,揮金買笑,一擲巨萬。思飲酒真個瓊漿玉液,不數那琥珀杯流;要鬥氣錢可通神,果然是頤指氣使。趨炎的壓脊挨肩,附勢的吮癰舐痔,真所謂得勢疊肩而來,失勢掉臂而去。古今炎冷惡態,莫有甚於此者。這兩等人,豈不是受那財的利害處!如今再說那色的利害。請看如今世界,你說那坐懷不亂的柳下惠,閉門不納的魯男子,與那秉燭達旦的關雲長,古今能有幾人?至如三妻四妾,買笑追歡的,又當別論。還有那一種好色的人,見了個婦女略有幾分顔色,便百計千方偷寒送暖,一到了着手時節,衹圖那一瞬歡娛,也全不顧親戚的名分,也不想朋友的交情。起初時不知用了多少濫錢,費了幾遭酒食。正是:三杯花作合,兩盞色媒人。
  到後來情濃事露,甚而鬥狠殺傷,性命不保,妻孥難顧,事業成灰。就如那石季倫潑天豪富,為緑珠命喪囹圄;楚霸王氣概拔山,因虞姬頭懸垓下。真所謂:“生我之門死我戶,看得破時忍不過”。這樣人豈不是受那色的利害處!
  說便如此說,這“財色”二字,從來衹沒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見得堆金積玉,是棺材內帶不去的瓦礫泥沙;貫朽粟紅,是皮囊內裝不盡的臭淤糞土。高堂廣廈,玉宇瓊樓,是墳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錦衣綉襖,狐服貂裘,是骷髏上裹不了的敗絮。即如那妖姬豔女,獻媚工妍,看得破的,卻如交鋒陣上將軍叱咤獻威風;朱唇皓齒,掩袖回眸,懂得來時,便是閻羅殿前鬼判夜叉增惡態。羅襪一彎,金蓮三寸,是砌墳時破土的鍬鋤;枕上綢繆,被中恩愛,是五殿下油鍋中生活。
  衹有那《金剛經》上兩句說得好,他說道:“如夢幻泡影,如電復如露。”見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結束時,一件也用不着。隨着你舉鼎蕩舟的神力,到頭來少不得骨軟筋麻;由着你銅山金𠔌的奢華,正好時卻又要冰消雪散。假饒你閉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過之;比如你陸賈隋何的機鋒,若遇着齒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到不如削去六根清淨,披上一領袈裟,參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滅機關,直超無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個清閑自在,不嚮火坑中翻筋鬥也。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說話的為何說此一段酒色財氣的緣故?衹為當時有一個人傢,先前恁地富貴,到後來煞甚凄涼,權謀術智,一毫也用不着,親友兄弟,一個也靠不着,享不過幾年的榮華,倒做了許多的話靶。內中又有幾個鬥寵爭強,迎姦賣俏的,起先好不妖嬈嫵媚,到後來也免不得屍橫燈影,血染空房。正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話說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間,山東省東平府清河縣中,有一個風流子弟,生得狀貌魁梧,性情瀟灑,饒有幾貫傢資,年紀二十六七。這人復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他父親西門達,原走川廣販藥材,就在這清河縣前開着一個大大的生藥鋪。現住着門面五間到底七進的房子。傢中呼奴使婢,騾馬成群,雖算不得十分富貴,卻也是清河縣中一個殷實的人傢。衹為這西門達員外夫婦去世的早,單生這個兒子卻又百般愛惜,聽其所為,所以這人不甚讀書,終日閑遊浪蕩。一自父母亡後,專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風,學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無不通曉。結識的朋友,也都是些幫閑抹嘴,不守本分的人。第一個最相契的,姓應名伯爵,表字光侯,原是開綢緞鋪應員外的第二個兒子,落了本錢,跌落下來,專在本司三院幫嫖貼食,因此人都起他一個渾名叫做應花子。又會一腿好氣[毛求],雙陸棋子,件件皆通。第二個姓謝名希大,字子純,乃清河衛千戶官兒應襲子孫,自幼父母雙亡,遊手好閑,把前程丟了,亦是幫閑勤兒,會一手好琵琶。自這兩個與西門慶甚合得來。其餘還有幾個,都是些破落戶,沒名器的。一個叫做祝實念,表字貢誠。一個叫做孫天化,表字伯修,綽號孫寡嘴。一個叫做吳典恩,乃是本縣陰陽生,因事革退,專一在縣前與官吏保債,以此與西門慶往來。還有一個雲參將的兄弟叫做雲理守,字非去。一個叫做常峙節,表字堅初。一個叫做卜志道。一個叫做白賚光,表字光湯。說這白賚光,衆人中也有道他名字取的不好聽的,他卻自己解說道:“不然我也改了,衹為當初取名的時節,原是一個門館先生,說我姓白,當初有一個什麽故事,是白魚躍入武王舟。又說有兩句書是‘周有大賚,於湯有光’,取這個意思,所以表字就叫做光湯。我因他有這段故事,也便不改了。”說這一幹共十數人,見西門慶手裏有錢,又撒漫肯使,所以都亂撮哄着他耍錢飲酒,嫖賭齊行。正是:把盞銜杯意氣深,兄兄弟弟抑何親。
  一朝平地風波起,此際相交纔見心。
  說話的,這等一個人傢,生出這等一個不肖的兒子,又搭了這等一班無益有損的朋友,隨你怎的豪富也要窮了,還有甚長進的日子!卻有一個緣故,衹為這西門慶生來秉性剛強,作事機深詭譎,又放官吏債,就是那朝中高、楊、童、蔡四大姦臣,他也有門路與他浸潤。所以專在縣裏管些公事,與人把攪說事過錢,因此滿縣人都懼怕他。因他排行第一,人都叫他是西門大官人。這西門大官人先頭渾傢陳氏早逝,身邊衹生得一個女兒,叫做西門大姐,就許與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的親傢陳洪的兒子陳敬濟為室,尚未過門。衹為亡了渾傢,無人管理傢務,新近又娶了本縣清河左衛吳千戶之女填房為繼室。這吳氏年紀二十五六,是八月十五生的,小名叫做月姐,後來嫁到西門慶傢,都順口叫他月娘。卻說這月娘秉性賢能,夫主面上百依百隨。房中也有三四個丫鬟婦女,都是西門慶收用過的。又嘗與勾欄內李嬌兒打熱,也娶在傢裏做了第二房娘子。南街又占着窠子卓二姐,名卓丟兒,包了些時,也娶來傢做了第三房。衹為卓二姐身子瘦怯,時常三病四痛,他卻又去飄風戲月,調弄人傢婦女。正是:東傢歌笑醉紅顔,又嚮西鄰開玳宴。
  幾日碧桃花下臥,牡丹開處總堪憐。
  話說西門慶一日在傢閑坐,對吳月娘說道:“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出月初三日,卻是我兄弟們的會期。到那日也少不的要整兩席齊整的酒席,叫兩個唱的姐兒,自恁在咱傢與兄弟們好生玩耍一日。你與我料理料理。”吳月娘便道:“你也便別要說起這幹人,那一個是那有良心和行貨!無過每日來勾使的遊魂撞屍。我看你自搭了這起人,幾時曾有個傢哩!現今卓二姐自恁不好,我勸你把那酒也少要吃了。”西門慶道:“你別的話倒也中聽。今日這些說話,我卻有些不耐煩聽他。依你說,這些兄弟們沒有好人,使着他,沒有一個不依順的,做事又十分停當,就是那謝子純這個人,也不失為個伶俐能事的好人。咱如今是這等計較罷,衹管恁會來會去,終不着個切實。咱不如到了會期,都結拜了兄弟罷,明日也有個靠傍些。”吳月娘接過來道:“結拜兄弟也好。衹怕後日還是別個靠你的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兒上戲場──還少一口氣兒哩。”西門慶笑道:“自恁長把人靠得着,卻不更好了。咱衹等應二哥來,與他說這話罷。”
  正說着話,衹見一個小廝兒,生得眉清目秀,伶俐乖覺,原是西門慶貼身伏侍的,喚名玳安兒,走到面前來說:“應二叔和謝大叔在外見爹說話哩。”西門慶道:“我正說他,他卻兩個就來了。”一面走到廳上來,衹見應伯爵頭上戴一頂新盔的玄羅帽兒,身上穿一件半新不舊的天青夾縐紗褶子,腳下絲鞋淨襪,坐在上首。
  下首坐的,便是姓謝的謝希大。見西門慶出來,一齊立起身來,邊忙作揖道:“哥在傢,連日少看。”西門慶讓他坐下,一面喚茶來吃,說道:“你們好人兒,這幾日我心裏不耐煩,不出來走跳,你們通不來傍個影兒。”伯爵嚮希大道:“何如?我說哥哥要說哩。”因對西門慶道:“哥,你怪的是。連咱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什麽!自咱們這兩衹腳,還趕不上一張嘴哩。”西門慶因問道:“你這兩日在那裏來?”伯爵道:“昨日在院中李傢瞧了個孩子兒,就是哥這邊二嫂子的侄女兒桂卿的妹子,叫做桂姐兒。幾時兒不見他,就出落的好不標緻了。到明日成人的時候,還不知怎的樣好哩!昨日他媽再三嚮我說:‘二爹,千萬尋個好子弟梳籠他。’敢怕明日還是哥的貨兒哩。”西門慶道:“有這等事!等咱空閑了去瞧瞧。”謝希大接過來道:“哥不信,委的生得十分顔色。”西門慶道:“昨日便在他傢,前幾日卻在那裏去來?”伯爵道:“便是前日卜志道兄弟死了,咱在他傢幫着亂了幾日,發送他出門。他嫂子再三嚮我說,叫我拜上哥,承哥這裏送了香楮奠禮去,因他沒有寬轉地方兒,晚夕又沒甚好酒席,不好請哥坐的,甚是過不意去。”西門慶道:“便是我聞得他不好得沒多日子,就這等死了。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兒,我正要拿甚答謝答謝,不想他又作了故人!”
  謝希大便嘆了一口氣道:“咱會中兄弟十人,卻又少他一個了。”因嚮伯爵說:“出月初三日,又是會期,咱每少不得又要煩大官人這裏破費,兄弟們頑耍一日哩。”西門慶便道:“正是,我剛纔正對房下說來,咱兄弟們似這等會來會去,無過衹是吃酒頑耍,不着一個切實,倒不如尋一個寺院裏,寫上一個疏頭,結拜做了兄弟,到後日彼此扶持,有個傍靠。到那日,咱少不得要破些銀子,買辦三牲,衆兄弟也便隨多少各出些分資。不是我科派你們,這結拜的事,各人出些,也見些情分。”伯爵連忙道:“哥說的是。婆兒燒香當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盡自的心。衹是俺衆人們,老鼠尾巴生瘡兒──有膿也不多。”西門慶笑道:“怪狗纔,誰要你多來!你說這話。”謝希大道:“結拜須得十個方好。如今卜志道兄弟沒了,卻教誰補?”西門慶沉吟了一回,說道:“咱這間壁花二哥,原是花太監侄兒,手裏肯使一股濫錢,常在院中走動。他傢後邊院子與咱傢衹隔着一層壁兒,與我甚說得來,咱不如叫小廝邀他邀去。”應伯爵拍着手道:“敢就是在院中包着吳銀兒的花子虛麽?”西門慶道:“正是他!”伯爵笑道:“哥,快叫那個大官兒邀他去。與他往來了,咱到日後,敢又有一個酒碗兒。”西門慶笑道:“傻花子,你敢害饞癆痞哩,說着的是吃。”大傢笑了一回。西門慶旋叫過玳安兒來說:“你到間壁花傢去,對你花二爹說,如此這般:‘俺爹到了出月初三日,要結拜十兄弟,敢叫我請二爹上會哩。’看他怎的說,你就來回我話。你二爹若不在傢,就對他二娘說罷。”
  玳安兒應諾去了。伯爵便道:“到那日還在哥這裏是,還在寺院裏好?”希大道:“咱這裏無過衹兩個寺院,僧傢便是永福寺,道傢便是玉皇廟。這兩個去處,隨分那裏去罷。”西門慶道:“這結拜的事,不是僧傢管的,那寺裏和尚,我又不熟,倒不如玉皇廟吳道官與我相熟,他那裏又寬展又幽靜。”伯爵接過來道:“哥說的是,敢是永福寺和尚倒和謝傢嫂子相好,故要薦與他去的。”希大笑駡道:“老花子,一件正事,說說就放出屁來了。”
  正說笑間,衹見玳安兒轉來了,因對西門慶說道:“他二爹不在傢,俺對他二娘說來。二娘聽了,好不歡喜,說道:‘既是你西門爹攜帶你二爹做兄弟,那有個不來的。等來傢我與他說,至期以定攛掇他來,多拜上爹。’又與了小的兩件茶食來了。”西門慶對應、謝二人道:“自這花二哥,倒好個伶俐標緻娘子兒。”說畢,又拿一盞茶吃了,二人一齊起身道:“哥,別了罷,咱好去通知衆兄弟,糾他分資來。哥這裏先去與吳道官說聲。”西門慶道:“我知道了,我也不留你罷。”於是一齊送出大門來。應伯爵走了幾步,回轉來道:“那日可要叫唱的?”西門慶道:“這也罷了,弟兄們說說笑笑,到有趣些。”說畢,伯爵舉手,和希大一路去了。
  話休饒舌,捻指過了四五日,卻是十月初一日。西門慶早起,剛在月娘房裏坐的,衹見一個纔留頭的小廝兒,手裏拿着個描金退光拜匣,走將進來,嚮西門慶磕了一個頭兒,立起來站在旁邊說道:“俺是花傢,俺爹多拜上西門爹。那日西門爹這邊叫大官兒請俺爹去,俺爹有事出門了,不曾當面領教的。聞得爹這邊是初三日上會,俺爹特使小的先送這些分資來,說爹這邊胡亂先用着,等明日爹這裏用過多少派開,該俺爹多少,再補過來便了。”西門慶拿起封袋一看,簽上寫着“分資一兩”,便道:“多了,不消補的。到後日叫爹莫往那去,起早就要同衆爹上廟去。
  ”那小廝兒應道:“小的知道。”剛待轉身,被吳月娘喚住,叫大丫頭玉簫在食籮裏揀了兩件蒸酥果餡兒與他。因說道:“這是與你當茶的。你到傢拜上你傢娘,你說西門大娘說,遲幾日還要請娘過去坐半日兒哩。”那小廝接了,又磕了一個頭兒,應着去了。
  西門慶纔打發花傢小廝出門,衹見應伯爵傢應寶夾着個拜匣,玳安兒引他進來見了,磕了頭,說道:“俺爹糾了衆爹們分資,叫小的送來,爹請收了。”西門慶取出來看,共總八封,也不拆看,都交與月娘,道:“你收了,到明日上廟,好湊着買東西。”說畢,打發應寶去了。立起身到那邊看卓二姐。剛走到坐下,衹見玉簫走來,說道:“娘請爹說話哩。”西門慶道:“怎的起先不說來?”隨即又到上房,看見月娘攤着些紙包在面前,指着笑道:“你看這些分子,止有應二的是一錢二分八成銀子,其餘也有三分的,也有五分的,都是些紅的黃的,倒象金子一般。
  咱傢也曾沒見這銀子來,收他的也污個名,不如掠還他罷。”西門慶道:“你也耐煩,丟着罷,咱多的也包補,在乎這些!”說着一直往前去了。
  到了次日初二日,西門慶稱出四兩銀子,叫傢人來興兒買了一口豬、一口羊、五六壇金華酒和香燭紙札、雞鴨案酒之物,又封了五錢銀子,旋叫了大傢人來保和玳安兒、來興三個:“送到玉皇廟去,對你吳師父說:‘俺爹明日結拜兄弟,要勞師父做紙疏辭,晚夕就在師父這裏散福。煩師父與俺爹預備預備,俺爹明早便來。
  ’”衹見玳安兒去了一會,來回說:“已送去了,吳師父說知道了。”
  須臾,過了初二,次日初三早,西門慶起來梳洗畢,叫玳安兒:“你去請花二爹,到咱這裏吃早飯,一同好上廟去。一發到應二叔傢,叫他催催衆人。”玳安應諾去,剛請花子虛到來,衹見應伯爵和一班兄弟也來了,卻正是前頭所說的這幾個人。為頭的便是應伯爵,謝希大、孫天化、祝念實、吳典恩、雲理守、常峙節、白賚光,連西門慶、花子虛共成十個。進門來一齊籮圈作了一個揖。伯爵道:“咱時
  候好去了。”西門慶道:“也等吃了早飯着。”便叫:“拿茶來。”一面叫:“看菜兒。”須臾,吃畢早飯,西門慶換了一身衣服,打選衣帽光鮮,一齊徑往玉皇廟來。
  不到數裏之遙,早望見那座廟門,造得甚是雄峻。但見:殿宇嵯峨,宮墻高聳。正面前起着一座墻門八字,一帶都粉赭色紅泥;進裏邊列着三條甬道川紋,四方都砌水痕白石。正殿上金碧輝煌,兩廊下檐阿峻峭。三清聖祖莊嚴寶相列中央,太上老君背倚青牛居後殿。
  進入第二重殿後,轉過一重側門,卻是吳道官的道院。進的門來,兩下都是些瑤草琪花,蒼鬆翠竹。西門慶擡頭一看,衹見兩邊門楹上貼着一副對聯道:洞府無窮歲月,壺天別有乾坤。
  上面三間敞廳,卻是吳道官朝夕做作功課的所在。當日鋪設甚是齊整,上面挂的是昊天金闕玉皇上帝,兩邊列着的紫府星官,側首挂着便是馬、趙、溫、關四大元帥。當下吳道官卻又在經堂外躬身迎接。西門慶一起人進入裏邊,獻茶已罷,衆人都起身,四圍觀看。白賚光攜着常峙節手兒,從左邊看將過來,一到馬元帥面前,見這元帥威風凜凜,相貌堂堂,面上畫着三衹眼睛,便叫常峙節道:“哥,這卻是怎的說?如今世界,開衹眼閉衹眼兒便好,還經得多出衹眼睛看人破綻哩!”應伯爵聽見,走過來道:“呆兄弟,他多衹眼兒看你倒不好麽?”衆人笑了。常峙節便指着下首溫元帥道:“二哥,這個通身藍的,卻也古怪,敢怕是盧杞的祖宗。”伯爵笑着猛叫道:“吳先生你過來,我與你說個笑話兒。”那吳道官真個走過來聽他。
  伯爵道:“一個道傢死去,見了閻王,閻王問道:‘你是什麽人?’道者說:‘是道士。’閻王叫判官查他,果係道士,且無罪孽。這等放他還魂。衹見道士轉來,路上遇着一個染房中的博士,原認得的,那博士問道:‘師父,怎生得轉來?’道者說:‘我是道士,所以放我轉來。’那博士記了,見閻王時也說是道士。那閻王叫查他身上,衹見伸出兩衹手來是藍的,問其何故。那博士打着宣科的聲音道:‘曾與溫元帥搔胞。’”說的衆人大笑。一面又轉過右首來,見下首供着個紅臉的卻是關帝。上首又是一個黑面的是趙元壇元帥,身邊畫着一個大老虎。白賚光指着道:“哥,你看這老虎,難道是吃素的,隨着人不妨事麽?”伯爵笑道:“你不知,這老虎是他一個親隨的伴當兒哩。”謝希大聽得走過來,伸出舌頭道:“這等一個伴當隨着,我一刻也成不的。我不怕他要吃我麽?”伯爵笑着嚮西門慶道:“這等虧他怎地過來!”西門慶道:“卻怎的說?”伯爵道:“子純一個要吃他的伴當隨不的,似我們這等七八個要吃你的隨你,卻不嚇死了你罷了。”說着,一齊正大笑時,吳道官走過來,說道:“官人們講這老虎,衹俺這清河縣,這兩日好不受這老虎的虧!往來的人也不知吃了多少,就是獵戶,也害死了十來人。”西門慶問道:“是怎的來?”吳道官道:“官人們還不知道。不然我也不曉的,衹因日前一個小
  徒,到滄州橫海郡柴大官人那裏去化些錢糧,整整住了五七日,纔得過來。俺這清河縣近着滄州路上,有一條景陽岡,岡上新近出了一個吊睛白額老虎,時常出來吃人。客商過往,好生難走,必須要成群結夥而過。如今縣裏現出着五十兩賞錢,要拿他,白拿不得。可憐這些獵戶,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哩!”白賚光跳起來道:“咱今日結拜了,明日就去拿他,也得些銀子使。”西門慶道:“你性命不值錢麽?”
  白賚光笑道:“有了銀子,要性命怎的!”衆人齊笑起來。應伯爵道:“我再說個笑話你們聽:一個人被虎銜了,他兒子要救他,拿刀去殺那虎。這人在虎口裏叫道:‘兒子,你省可而的砍,怕砍壞了虎皮。’”說着衆人哈哈大笑。
  衹見吳道官打點牲禮停當,來說道:“官人們燒紙罷。”一面取出疏紙來,說:“疏已寫了,衹是那位居長?那位居次?排列了,好等小道書寫尊諱。”衆人一齊道:“這自然是西門大官人居長。”西門慶道:“這還是敘齒,應二哥大如我,是應二哥居長。”伯爵伸着舌頭道:“爺,可不折殺小人罷了!如今年時,衹好敘些財勢,那裏好敘齒!若敘齒,這還有大如我的哩。且是我做大哥,有兩件不妥:第一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衆兄弟都服你;第二我原叫做應二哥,如今居長,卻又要叫應大哥,倘或有兩個人來,一個叫‘應二哥’,一個叫‘應大哥’,我還是應‘應二哥’,應‘應大哥’呢?”西門慶笑道:“你這[扌芻]斷腸子的,單有這些閑說的!”謝希大道:“哥,休推了。”西門慶再三謙讓,被花子虛、應伯爵等一幹人逼勒不過,衹得做了大哥。第二便是應伯爵,第三謝希大,第四讓花子虛有錢做了四哥。其餘挨次排列。吳道官寫完疏紙,於是點起香燭,衆人依次排列。吳道官伸開疏紙朗聲讀道:維大宋國山東東平府清河縣信士西門慶、應伯爵、謝希大、花子虛、孫天化、祝念實、雲理守、吳典恩、常峙節、白賚光等,是日沐手焚香請旨。伏為桃園義重,衆心仰慕而敢效其風;管鮑情深,各姓追維而欲同其志。況四海皆可兄弟,豈異姓不如骨肉?是以涓今政和年月日,營備豬羊牲禮,鸞馭金資,瑞叩齋壇,虔誠請禱,拜投昊天金闕玉皇上帝,五方值日功曹,本縣城隍社令,過往一切神[礻氏],仗此真香,普同鑒察。伏念慶等生雖異日,死冀同時,期盟言之永固;安樂與共,顛沛相扶,思締結以常新。必富貴常念貧窮,乃始終有所依倚。情共日往以月來,誼若天高而地厚。伏願自盟以後,相好無尤,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戶戶慶無疆之福。凡在時中,全叨覆庇,謹疏。
  政和年月日文疏吳道官讀畢,衆人拜神已罷,依次又在神前交拜了八拜。然後送神,焚化錢紙,收下福禮去。不一時,吳道官又早叫人把豬羊卸開,雞魚果品之類整理停當,俱是大碗大盤擺下兩桌,西門慶居於首席,其餘依次而坐,吳道官側席相陪。須臾,酒過數巡,衆人猜枚行令,耍笑哄堂,不必細說。正是:纔見扶桑日出,又看曦馭銜山。
  
  醉後倩人扶去,樹梢新月彎彎。
  飲酒熱鬧間,衹見玳安兒來附西門慶耳邊說道:“娘叫小的接爹來了,說三娘今日發昏哩,請爹早些傢去。”西門慶隨即立起來說道:“不是我搖席破座,委的我第三個小妾十分病重,咱先去休。”衹見花子虛道:“咱與哥同路,咱兩個一搭兒去罷。”伯爵道:“你兩個財主的都去了,丟下俺們怎的!花二哥你再坐回去。
  ”西門慶道:“他傢無人,俺兩個一搭裏去的是,省和他嫂子疑心。”玳安兒道:“小的來時,二娘也叫天福兒備馬來了。”衹見一個小廝走近前,嚮子虛道:“馬在這裏,娘請爹傢去哩。”於是二人一齊起身,嚮吳道官致谢打攪,與伯爵等舉手道:“你們自在耍耍,我們去也。”說着出門上馬去了。單留下這幾個嚼倒泰山不謝土的,在廟流連痛飲不題。
  卻表西門慶到傢,與花子虛別了進來,問吳月娘:“卓二姐怎的發昏來?”月娘道:“我說一個病人在傢,恐怕你搭了這起人又纏到那裏去了,故此叫玳安兒恁地說。衹是一日日覺得重來,你也要在傢看他的是。”西門慶聽了,往那邊去看,連日在傢守着不題。
  卻說光陰過隙,又早是十月初十外了。一日,西門慶正使小廝請太醫診視卓二姐病癥,剛走到廳上,衹見應伯爵笑嘻嘻走將進來。西門慶與他作了揖,讓他坐了。伯爵道:“哥,嫂子病體如何?”西門慶道:“多分有些不起解,不知怎的好。
  ”因問:“你們前日多咱時分纔散?”伯爵道:“承吳道官再三苦留,散時也有二更多天氣。咱醉的要不的,倒是哥早早來傢的便益些。”西門慶因問道:“你吃了飯不曾?”伯爵不好說不曾吃,因說道:“哥,你試猜。”西門慶道:“你敢是吃了?”伯爵掩口道:“這等猜不着。”西門慶笑道:“怪狗纔,不吃便說不曾吃,有這等張緻的!”一面叫小廝:“看飯來,咱與二叔吃。”伯爵笑道:“不然咱也吃了來了,咱聽得一件稀罕的事兒,來與哥說,要同哥去瞧瞧。”西門慶道:“甚麽稀罕的?”伯爵道:“就是前日吳道官所說的景陽岡上那衹大蟲,昨日被一個人一頓拳頭打死了。”西門慶道:“你又來鬍說了,咱不信。”伯爵道:“哥,說也不信,你聽着,等我細說。”於是手舞足蹈說道:“這個人有名有姓,姓武名鬆,排行第二。”先前怎的避難在柴大官人莊上,後來怎的害起病來,病好了又怎的要去尋他哥哥,過這景陽岡來,怎的遇了這虎,怎的怎的被他一頓拳腳打死了。一五一十說來,就象是親見的一般,又象這衹猛虎是他打的一般。說畢,西門慶搖着頭兒道:“既恁的,咱與你吃了飯同去看來。”伯爵道:“哥,不吃罷,怕誤過了。
  咱們倒不如大街上酒樓上去坐罷。”衹見來興兒來放桌兒,西門慶道:“對你娘說,叫別要看飯了,拿衣服來我穿。”
  須臾,換了衣服,與伯爵手拉着手兒同步出來。路上撞着謝希大,笑道:“哥們,敢是來看打虎的麽?”西門慶道:“正是。”謝希大道:“大街上好挨擠不開哩。”於是一同到臨街一個大酒樓上坐下。不一時,衹聽得鑼鳴鼓響,衆人都一齊瞧看。衹見一對對纓槍的獵戶,擺將過來,後面便是那打死的老虎,好象錦布袋一般,四個人還擡不動。末後一匹大白馬上,坐着一個壯士,就是那打虎的這個人。
  西門慶看了,咬着指頭道:“你說這等一個人,若沒有千百斤水牛般氣力,怎能夠動他一動兒。”這裏三個兒飲酒評品,按下不題。
  單表迎來的這個壯士怎生模樣?但見:雄軀凜凜,七尺以上身材;闊面棱棱,二十四五年紀。雙目直竪,遠望處猶如兩點明星;兩手握來,近覷時好似一雙鐵碓。腳尖飛起,深山虎豹失精魂;拳手落時,窮𠔌熊羆皆喪魄。頭戴着一頂萬字頭巾,上簪兩朵銀花;身穿着一領血腥衲襖,披着一方紅錦。
  這人不是別人,就是應伯爵說所陽𠔌縣的武二郎。衹為要來尋他哥子,不意中打死了這個猛虎,被知縣迎請將來。衆人看着他迎入縣裏。卻說這時正值知縣升堂,武鬆下馬進去,扛着大蟲在廳前。知縣看了武鬆這般模樣,心中自忖道:“不恁地,怎打得這個猛虎!”便喚武鬆上廳。參見畢,將打虎首尾訴說一遍。兩邊官吏都嚇呆了。知縣在廳上賜了三杯酒,將庫中衆土戶出納的賞錢五十兩,賜與武鬆。武鬆稟道:“小人托賴相公福蔭,偶然僥幸打死了這個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這些賞賜!衆獵戶因這畜生,受了相公許多責罰,何不就把賞給散與衆人,也顯得相公恩典。”知縣道:“既是如此,任從壯士處分。”武鬆就把這五十兩賞錢,在廳上散與衆獵戶傅去了。知縣見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條好漢,有心要擡舉他,便道:“你雖是陽𠔌縣人氏,與我這清河縣衹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我縣裏做個巡捕的都頭,專在河東水西擒拿賊盜,你意下如何?”武鬆跪謝道:“若蒙恩相擡舉,小
  人終身受賜。”知縣隨即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參武鬆做了巡捕都頭。衆裏長大戶都來與武鬆作賀慶喜,連連吃了數日酒。正要回陽𠔌縣去抓尋哥哥,不料又在清河縣做了都頭,卻也歡喜。那時傳得東平一府兩縣,皆知武鬆之名。正是:壯士英雄藝略芳,挺身直上景陽岡。
  醉來打死山中虎,自此聲名播四方。
  卻說武鬆一日在街上閑行,衹聽背後一個人叫道:“兄弟,知縣相公擡舉你做了巡捕都頭,怎不看顧我!”武鬆回頭見了這人,不覺的──欣從額角眉邊出,喜逐歡容笑口開。
  這人不是別人,卻是武鬆日常間要去尋他的嫡親哥哥武大。卻說武大自從兄弟分別之後,因時遭饑饉,搬移在清河縣紫石街賃房居住。人見他為人懦弱,模樣猥蕤,起了他個渾名叫做三寸丁𠔌樹皮,俗語言其身上粗糙,頭臉窄狹故也。衹因他這般軟弱樸實,多欺侮也。這也不在話下。且說武大無甚生意,終日挑擔子出去街上賣炊餅度日,不幸把渾傢故了,丟下個女孩兒,年方十二歲,名喚迎兒,爺兒兩個過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折了資本,移在大街坊張大戶傢臨街房居住。張宅傢下人見他本分,常看顧他,照顧他依舊賣些炊餅。閑時在鋪中坐地,武大無不奉承。因此張宅傢下人個個都歡喜,在大戶面前一力與他說方便。因此大戶連房錢也不問武大要。
  卻說這張大戶有萬貫傢財,百間房屋,年約六旬之上,身邊寸男尺女皆無。媽媽余氏,主傢嚴厲,房中並無清秀使女。衹因大戶時常拍胸嘆氣道:“我許大年紀,又無兒女,雖有幾貫傢財,終何大用。”媽媽道:“既然如此說,我叫媒人替你買兩個使女,早晚習學彈唱,服侍你便了。”大戶聽了大喜,謝了媽媽。過了幾時
  ,媽媽果然叫媒人來,與大戶買了兩個使女,一個叫做潘金蓮,一個喚做白玉蓮。
  玉蓮年方二八,樂戶人傢出身,生得白淨小巧。這潘金蓮卻是南門外潘裁的女兒,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兒,所以就叫金蓮。他父親死了,做娘的度日不過,從九歲賣在王招宣府裏,習學彈唱,閑常又教他讀書寫字。
  他本性機變伶俐,不過十二三,就會描眉畫眼,傅粉施朱,品竹彈絲,女工針指,知書識字,梳一個纏髻兒,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張做緻,喬模喬樣。到十五歲的時
  節,王招宣死了,潘媽媽爭將出來,三十兩銀子轉賣於張大戶傢,與玉蓮同時進門。大戶教他習學彈唱,金蓮原自會的,甚是省力。金蓮學琵琶,玉蓮學箏,這兩個同房歇臥。主傢婆余氏初時甚是擡舉二人,與他金銀首飾裝束身子。後日不料白玉蓮死了,止落下金蓮一人,長成一十八歲,出落的臉襯桃花,眉彎新月。張大戶每要收他,衹礙主傢婆厲害,不得到手。一日主傢婆鄰傢赴席不在,大戶暗把金蓮喚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莫訝天台相見晚,劉郎還是老劉郎。
  大戶自從收用金蓮之後,不覺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癥。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淚,第三耳便添聾,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自有了這幾件病後,主傢婆頗知其事,與大戶嚷駡了數日,將金蓮百般苦打。大戶知道不容,卻賭氣倒賠了房奩,要尋嫁得一個相應的人傢。大戶傢下人都說武大忠厚,見無妻小
  ,又住着宅內房兒,堪可與他。這大戶早晚還要看覷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為妻。這武大自從娶了金蓮,大戶甚是看顧他。若武大沒本錢做炊餅,大戶私與他銀兩。武大若挑擔兒出去,大戶候無人,便踅入房中與金蓮廝會。武大雖一時撞見,原是他的行貨,不敢聲言。朝來暮往,也有多時。忽一日大戶得患陰寒病癥,嗚呼死了。主傢婆察知其事,怒令傢僮將金蓮、武大即時趕出。武大故此遂尋了紫石街西王皇親房子,賃內外兩間居住,依舊賣炊餅。
  原來這金蓮自嫁武大,見他一味老實,人物猥[犭衰],甚是憎嫌,常與他合氣。報怨大戶:“普天世界斷生了男子,何故將我嫁與這樣個貨!每日牽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衹是一味[口床]酒,着緊處卻是錐鈀也不動。奴端的那世裏悔氣,卻嫁了他!是好苦也!”常無人處,唱個《山坡羊》為證:想當初,姻緣錯配,奴把你當男兒漢看覷。不是奴自己誇奬,他烏鴉怎配鸞鳳對!奴真金子埋在土裏,他是塊高號銅,怎與俺金色比!他本是塊頑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體!好似糞土上長出靈芝。奈何,隨他怎樣,到底奴心不美。聽知:奴是塊金磚,怎比泥土基!
  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女,若自己有幾分顔色,所稟伶俐,配個好男子便罷了,若是武大這般,雖好殺也未免有幾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配着的少,買金偏撞不着賣金的。
  武大每日自挑擔兒出去賣炊餅,到晚方歸。那婦人每日打發武大出門,衹在簾子下嗑瓜子兒,一徑把那一對小金蓮故露出來,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門前彈鬍博詞,撒謎語,叫唱:“一塊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裏?”油似滑的言語,無般不說出來。因此武大在紫石街又住不牢,要往別處搬移,與老婆商議。婦人道:“賊餛飩不曉事的,你賃人傢房住,淺房淺屋,可知有小人羅唕!不如添幾兩銀子,看相應的,典上他兩間住,卻也氣概些,免受人欺侮。”武大道:“我那裏有錢典房?”婦人道:“呸!濁纔料,你是個男子漢,倒擺布不開,常交老娘受氣。沒有銀子,把我的釵梳湊辦了去,有何難處!過後有了再治不遲。”武大聽老婆這般說,當下湊了十數兩銀子,典得縣門前樓上下兩層四間房屋居住。第二層是樓,兩個小小院落,甚是幹淨。
  武大自從搬到縣西街上來,照舊賣炊餅過活,不想這日撞見自己嫡親兄弟。當日兄弟相見,心中大喜。一面邀請到傢中,讓至樓上坐,房裏喚出金蓮來,與武鬆相見。因說道:“前日景陽岡上打死大蟲的,便是你的小叔。今新充了都頭,是我一母同胞兄弟。”那婦人叉手嚮前,便道:“叔叔萬福。”武鬆施禮,倒身下拜。
  婦人扶住武鬆道:“叔叔請起,折殺奴傢。”武鬆道:“嫂嫂受禮。”兩個相讓了一回,都平磕了頭起來。少頃,小女迎兒拿茶,二人吃了。武鬆見婦人十分妖嬈,衹把頭來低着。不多時,武大安排酒飯,款待武鬆。
  說話中間,武大下樓買酒菜去了,丟下婦人,獨自在樓上陪武鬆坐地。看了武鬆身材凜凜,相貌堂堂,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蟲,畢竟有千百斤氣力。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道:“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傢那身不滿尺的丁樹,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裏遭瘟撞着他來!如今看起武鬆這般人壯健,何不叫他搬來我傢住?想這段姻緣卻在這裏了。”於是一面堆下笑來,問道:“叔叔你如今在那裏居住?每日飯食誰人整理?”武鬆道:“武二新充了都頭,逐日答應上司,別處住不方便,胡亂在縣前尋了個下處,每日撥兩個土兵伏侍做飯。”婦人道:“叔叔何不搬來傢裏住
  ?省的在縣前土兵服侍做飯腌[月贊]。一傢裏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也方便些。就是奴傢親自安排與叔叔吃,也幹淨。”武鬆道:“深謝嫂嫂。”婦人又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請來廝會。”武鬆道:“武二並不曾婚娶。”婦人道:“叔叔青春多少?”武鬆道:“虛度二十八歲。”婦人道:“原來叔叔倒長奴三歲。叔叔今番從那裏來?”武鬆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衹想哥哥在舊房居住,不道移在這裏。”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負,纔到這裏來。若是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武鬆道:“傢兄從來本分,不似武鬆撒潑。”婦人笑道:“怎的顛倒說!常言:人無剛強,安身不長。奴傢平生性快,看不上那三打不回頭,四打和身轉的”武鬆道:“傢兄不惹禍,免得嫂嫂憂心。
  ”二人在樓上一遞一句的說。有詩為證:叔嫂萍蹤得偶逢,嬌嬈偏逞秀儀容。
  私心便欲成歡會,暗把邪言釣武鬆。
  話說金蓮陪着武鬆正在樓上說話未了,衹見武大買了些肉菜果餅歸傢。放在廚,走上樓來,叫道:“大嫂,你且下來則個。”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此無人陪侍,卻交我撇了下去。”武鬆道:“嫂嫂請方便。”婦人道:“何不去間壁請王乾娘來安排?衹是這般不見便。”武大便自去央了間壁王婆來。安排端正,都拿上樓來,擺在桌子上,無非是些魚肉果菜點心之類。隨即燙酒上來。
  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鬆對席,武大打橫。三人坐下,把酒來斟,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杯兒水酒。”武鬆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武大衹顧上下篩酒,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叫:“叔叔,怎的肉果兒也不揀一箸兒?”揀好的遞將過來。武鬆是個直性的漢子,衹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這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亦不想這婦人一片引人心。那婦人陪武鬆吃了幾杯酒,一雙眼衹看着武鬆的身上。武鬆吃他看不過,衹得倒低了頭。吃了一歇,酒闌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沒事,再吃幾杯兒去。”武鬆道:“生受,我再來望哥哥嫂嫂罷。”都送下樓來。出的門外,婦人便道:“叔叔是必上心搬來傢裏住,若是不搬來,俺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與我們爭口氣,也是好處。”武鬆道:“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來。”婦人道:“奴這裏等候哩!”
  
  正是:滿前野意無人識,幾點碧桃春自開。
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
  詞曰:芙蓉面,冰雪肌,生來娉婷年已笄。裊裊倚門餘。梅花半含蕊,似開還閉。初見簾邊,羞澀還留住;再過樓頭,款接多歡喜。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
  話說當日武鬆來到縣前客店內,收拾行李鋪蓋,交土兵挑了,引到哥傢。那婦人見了,強如拾得金寶一般歡喜,旋打掃一間房與武鬆安頓停當。武鬆吩咐土兵回去,當晚就在哥傢歇宿。次日早起,婦人也慌忙起來,與他燒湯淨面。武鬆梳洗裹幘,出門去縣裏畫卯。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來傢吃早飯,休去別處吃了。
  ”武鬆應的去了。到縣裏畫卯已畢,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傢,那婦人又早齊齊整整安排下飯。三口兒同吃了飯,婦人雙手便捧一杯茶來,遞與武鬆。武鬆道:“交嫂嫂生受,武鬆寢食不安,明日撥個土兵來使喚。”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生這般計較!自傢骨肉,又不服事了別人。雖然有這小丫頭迎兒,奴傢見他拿東拿西,蹀裏蹀斜,也不靠他。就是撥了土兵來,那廝上鍋上竈不乾淨,奴眼裏也看不上這等人。”武鬆道:“恁的卻生受嫂嫂了。”有詩為證:武鬆儀表豈風流,嫂嫂淫心不可收。
  籠絡歸來傢裏住,相思常自看衾稠。
  話休絮煩。自從武鬆搬來哥傢裏住,取些銀子出來與武大,買餅饊茶果,請那兩邊鄰捨。都鬥分子來與武鬆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不在話下。過了數日,武鬆取出一匹彩色段子與嫂嫂做衣服。那婦人堆下笑來,便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賜與奴傢,不敢推辭。”衹得接了,道個萬福。自此武鬆衹在哥傢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鬆每日自去縣裏承差應事,不論歸遲歸早,婦人頓茶頓飯,歡天喜地伏侍武鬆,武鬆倒覺過意不去。那婦人時常把些言語來撥他,武鬆是個硬心的直漢。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餘,看看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衹見四下彤雲密佈,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瑞雪來。好大雪!怎見得?但見:萬裏彤雪密佈,空中瑞祥飄簾。瓊花片片舞前檐。剡溪當此際,濡滯子猷船。頃刻樓臺都壓倒,江山銀色相連。飛????撒粉漫連天。當時呂蒙正,窯內嘆無錢。
  當日這雪下到一更時分,卻早銀妝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鬆去縣裏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婦人早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了些酒肉,去武鬆房裏簇了一盆炭火。心裏自想道:“我今日着實撩鬥他他一撩鬥,不怕他不動情。”那婦人獨自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望見武鬆正在雪裏,踏着那亂瓊碎玉歸來。婦人推起簾
  子,迎着笑道:“叔叔寒冷?”武鬆道:“感謝嫂嫂挂心。”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那婦人將手去接,武鬆道:“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挂在壁子上。隨即解了纏帶,脫了身上鸚哥緑[糹寧]絲衲襖,入房內。那婦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歸來吃早飯?”武鬆道:“早間有一相識請我吃飯,卻纔又有作杯,我不耐煩,一直走到傢來。”婦人道:“既恁的,請叔叔嚮火。”
  武鬆道:“正好。”便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掇條凳子,自近火盆邊坐地。那婦人早令迎兒把前門上了閂,後門也關了。卻搬些煮熟菜蔬入房裏來,擺在桌子上。武鬆問道:“哥哥那裏去了?”婦人道:“你哥哥出去買賣未回,我和叔叔自吃三杯。”武鬆道:“一發等哥來傢吃也不遲。”婦人道:“那裏等的他!”說猶未了,衹見迎兒小女早暖了一註酒來。武鬆道:“又教嫂嫂費心。”婦人也掇一條凳子,近火邊坐了。桌上擺着杯盤,婦人拿盞酒擎在手裏,看着武鬆道:“叔叔滿飲此杯。”武鬆接過酒去,一飲而盡。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氣寒冷,叔叔飲過成雙的盞兒。”武鬆道:“嫂嫂自請。”接來又一飲而盡。武鬆卻篩一杯酒,遞與婦人。婦人接過酒來呷了,卻拿註子再斟酒放在武鬆面前。那婦人一徑將酥胸微露,雲鬟半[身單],臉上堆下笑來,說道:“我聽得人說,叔叔在縣前街上養着個唱的,有這話麽?”武鬆道:“嫂嫂休聽別人鬍說,我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婦人道:“我不信!衹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鬆道:“嫂嫂不信時,衹問哥哥就是了。”婦人道:“啊呀,你休說他,那裏曉得甚麽?如在醉生夢死一般!他若知道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杯。”連篩了三四杯飲過。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那裏按納得住。欲心如火,衹把閑話來說。武鬆也知了八九分,自己衹把頭來低了,卻不來兜攬。婦人起身去燙酒。武鬆自在房內卻拿火箸簇火。婦人良久暖了一註子酒來,到房裏,一隻手拿着註子,一隻手便去武鬆肩上衹一捏,說道:“叔叔衹穿這些衣裳,不寒冷麽?”武鬆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婦人見他不應,匹手就來奪火箸,口裏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衹要一似火盆來熱便好。”武鬆有八九分焦燥,衹不做聲。這婦人也不看武鬆焦燥,便丟下火箸,卻篩一杯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盞酒,看着武鬆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武鬆匹手奪過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識羞恥!”把手衹一推,爭些兒把婦人推了一交。武鬆睜起眼來說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發的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傷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羞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風吹草動,我武二眼裏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婦人吃他幾句搶得通紅了面皮,便叫迎兒收拾了碟盞傢夥,口裏說道:“我自作耍子,不直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收了傢夥,自往廚下去了。正是: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
  這婦人見勾搭武鬆不動,反被他搶白了一場。武鬆自在房中氣忿忿,自己尋思。天色卻是申牌時分,武大挑着擔兒,大雪裏歸來。推門進來,放下擔兒,進的裏間,見婦人一雙眼哭的紅紅的,便問道:“你和誰鬧來?”婦人道:“都是你這不不爭氣的,交外人來欺負我。”武大道:“誰敢來欺負你?”婦人道:“情知是誰?爭奈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裏歸來,好意安排些酒飯與他吃,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便是迎兒眼見,我不賴他。”武大道:“我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聲,乞鄰捨聽見笑話。”武大撇了婦人,便來武二房裏叫道:“二哥,你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個。”武鬆衹不做聲,尋思了半晌,一面出大門。
  武大叫道:“二哥,你那裏去?”也不答應,一直衹顧去了。武大回到房內,問婦人道:“我叫他又不應,衹顧望縣裏那條路去了。正不知怎的了?”婦人駡道:“賊餛飩蟲!有甚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猜他一定叫人來搬行李,不要在這裏住。卻不道你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須乞別人笑話。”
  婦人駡道:“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到不乞別人笑話!你要便自和他過去,我卻做不的這樣人!你與了我一紙休書,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裏敢再開口。被這婦人倒數駡了一頓。正在傢兩口兒絮聒,衹見武鬆引了個土兵,拿着條扁擔,逕來房內收拾行李,便出門。武大走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麽便搬了去?”武鬆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衹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裏再敢問備細,由武鬆搬了出去。那婦人在裏面喃喃吶吶駡道:“卻也好,衹道是親難轉債,人不知道一個兄弟做了都頭,怎的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咬嚼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
  搬了去,倒謝天地,且得冤傢離眼睛。”武大見老婆這般言語,不知怎的了,心中反是放不下。自從武鬆搬去縣前客店宿歇,武大自依前上街賣炊餅。本待要去縣前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婦人千叮萬囑,吩咐交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鬆。
  說這武鬆自從搬離哥傢,捻指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光景。卻說本縣知縣自從到任以來,卻得二年有餘,轉得許多金銀,要使一心腹人送上東京親眷處收寄,三年任滿朝覲,打點上司。一來卻怕路上小人,須得一個有力量的人去方好,猛可想起都頭武鬆,須得此人方了得此事。當日就喚武鬆到衙內商議道:“我有個親戚在東京城內做官,姓朱名[面力],見做殿前太尉之職,要送一擔禮物,捎封書去問安。衹恐途中不好行,若得你去方可。你休推辭辛苦,回來我自重賞。”武鬆應道:“小人得蒙恩相擡舉,安敢推辭!既蒙差遣,衹此便去。”知縣大喜,賞了武鬆三杯酒,十兩路費。不在話下。
  且說武鬆領了知縣的言語,出的縣門來,到下處,叫了土兵,卻來街上買了一瓶酒並菜蔬之類,逕到武大傢。武大卻街上回來,見武鬆在門前坐地,交土兵去廚下安排。那婦人餘情不斷,見武鬆把將酒食來,心中自思:“莫不這廝思想我了?不然卻又回來怎的?到日後我且慢慢問他。”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整雲鬟,換了些顔色衣服,來到門前迎接武鬆。婦人拜道:“叔叔,不知怎的錯見了,好幾日並不上門,叫奴心裏沒理會處。今日再喜得叔叔來傢。沒事壞鈔做甚麽?”武鬆道:“武二有句話,特來要與哥哥說知。”婦人道:“既如此,請樓上坐。”三個人來到樓上,武鬆讓哥嫂上首坐了,他便掇杌子打橫。土兵擺上酒,並嗄飯一齊拿上來。武鬆勸哥嫂吃。婦人便把眼來睃武鬆,武鬆衹顧吃酒。酒至數巡,武鬆問迎兒討副勸杯,叫土兵篩一杯酒拿在手裏,看着武大道:“大哥在上,武二今日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三個月,少是一月便回,有句話特來和你說。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傢,恐怕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衹做五扇籠炊餅出去,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傢便下了簾子,早閉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若是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大哥你依我時,滿飲此杯!”武大接了酒道:“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吃過了一杯,武鬆再斟第二盞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要武鬆多說。我的哥哥為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壯不如裏壯,嫂嫂把得傢定,我哥哥煩惱做甚麽!豈不聞古人云:籬牢犬不入。”那婦人聽了這句話,一點紅從耳邊起,須臾紫漲了面皮,指着武大駡道:“你這個混沌東西。有甚言語在別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個不帶頭巾的男子漢,叮叮當當響的婆娘!拳頭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不是那[月畏]膿血搠不出來鱉!老娘自從嫁了武大,真個螞蟻不敢入屋裏來,甚麽籬笆不牢犬兒鑽得入來?你休鬍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一塊瓦磚兒,一個個也要着地!”武鬆笑道:“若得嫂嫂做主,最好。
  衹要心口相應。既然如此,我武鬆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過此杯。”那婦人一手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在鬍梯上發話道:“既是你聰明伶俐,恰不道長嫂為母。我初嫁武大時,不曾聽得有甚小叔,那裏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傢公。自是老娘晦氣了,偏撞着這許多鳥事!”一面哭下樓去了。正是:苦口良言諫勸多,金蓮懷恨起風波。
  自傢惶愧難存坐,氣殺英雄小二哥。
  那婦人做出許多喬張緻來。武大、武鬆吃了幾杯酒,坐不住,都下的樓來,弟兄灑淚而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來,和你相見。”武鬆道:“哥哥,你便不做買賣也罷,衹在傢裏坐的。盤纏,兄弟自差人送與你。”臨行,武鬆又吩咐道:“哥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在傢仔細門戶。”武大道:“理會得了。”武鬆辭了武大,回到縣前下處,收拾行裝並防身器械。次日領了知縣禮物,金銀駝垛,討了腳程,起身上路,往東京去了,不題。
  衹說武大自從兄弟武鬆說了去,整整吃那婆娘駡了三四日。武大忍聲吞氣,由他自駡,衹依兄弟言語,每日衹做一半炊餅出去,未晚便回來。歇了擔兒,便先去除了簾子,關上大門,卻來屋裏坐的。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焦燥,駡道:“不識時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裏便把牢門關了,也吃鄰捨傢笑話,說我傢怎生禁鬼。聽信你兄弟說,空生着卵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由他笑也罷,我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被婦人啐在臉上道:“呸!濁東西!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由他,我兄弟說的是金石之語。”原來武鬆去後,武大每日衹是晏出早歸,到傢便關門。那婦人氣生氣死,和他合了幾場氣。落後鬧慣了,自此婦人約莫武大歸來時分,先自去收簾子,關上大門。武大見了,心裏自也暗喜,尋思道:“恁的卻不好?”有詩為證:慎事關門並早歸,眼前恩愛隔崔嵬。
  春心一點如絲亂,任鎖牢籠總是虛。
  白駒過隙,日月如梭,纔見梅開臘底,又早天氣回陽。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時
  分,金蓮打扮光鮮,單等武大出門,就在門前簾下站立。約莫將及他歸來時分,便下了簾子,自去房內坐的。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卻有一個人從簾子下走過來。自古沒巧不成話,姻緣合當湊着。婦人正手裏拿着叉竿放簾子,忽被一陣風將叉竿颳倒,婦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卻打在那人頭上。婦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紀,生得十分浮浪。頭上戴着纓子帽兒,金鈴瓏簪兒,金井玉欄桿圈兒;長腰纔,身穿緑羅褶兒;腳下細結底陳橋鞋兒,清水布襪兒;手裏搖着灑金川扇兒,越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可意的人兒,風風流流從簾子下丟與個眼色兒。這個人被叉竿打在頭上,便立住了腳,待要發作時,回過臉來看,卻不想是個美貌妖嬈的婦人。但見他黑[髟真][髟真]賽鴉[令鳥]的鬢兒,翠彎彎的新月的眉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豔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裊裊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捻捻楊柳腰兒,軟濃濃粉白肚兒,窄星星尖翹腳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更有一件緊揪揪、白鮮鮮、黑[衤因][衤因],正不知是甚麽東西。觀不盡這婦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但見:頭上戴着黑油油頭髮[髟狄]髻,一逕裏[執足]出香雲,周圍小簪兒齊插。斜戴一朵並頭花,排草梳兒後押。難描畫,柳葉眉襯着兩朵桃花。玲瓏墜兒最堪誇,露來酥玉胸無價。毛青布大袖衫兒,又短襯湘裙碾絹紗。通花汗巾兒袖口兒邊搭剌。香袋兒身邊低挂。抹胸兒重重紐扣香喉下。往下看尖翹翹金蓮小腳,雲頭巧緝山鴉。鞋兒白綾高底,步香塵偏襯登踏。紅紗膝褲扣鶯花,行坐處風吹裙[衤誇]。口兒裏常噴出異香蘭麝,櫻桃口笑臉生花。人見了魂飛魄喪,賣弄殺俏冤傢。
  那人一見,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早已鑽入爪窪國去了,變做笑吟吟臉兒。這婦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說道:“奴傢一時被風失手,誤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頭巾,一面把腰麯着地還喏道:“不妨,娘子請方便。”
  卻被這間壁住的賣茶王婆子看見。那婆子笑道:“兀的誰傢大官人打這屋檐下過?打的正好!”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時衝撞,娘子休怪。”婦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個喏,回應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積年招花惹草,慣覷風情的賊眼,不離這婦人身上,臨去也回頭了七八回,方一直搖搖
  擺擺遮着扇兒去了。
  風日晴和漫出遊,偶從簾下識嬌羞。
  衹因臨去秋波轉,惹起春心不自由。
  當時婦人見了那人生的風流浮浪,語言甜淨,更加幾分留戀:“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誰,何處居住。他若沒我情意時,臨去也不回頭七八遍了。”卻在簾子下眼巴巴的看不見那人,方纔收了簾子,關上大門,歸房去了。
  看官聽說,這人你道是誰?卻原來正是那嘲風弄月的班頭,拾翠尋香的元帥,開生藥鋪復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的西門大官人便是。衹因他第三房妾卓二姐死了,發送了當,心中不樂,出來街上行走,要尋應伯爵到那裏去散心耍子。卻從這武大門前經過,不想撞了這一下子在頭上。卻說這西門大官人自從簾子下見了那婦人一面,到傢尋思道:“好一個雌兒,怎能夠得手?”猛然想起那間壁賣茶王婆子來,堪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撮合得此事成,我破費幾兩銀子謝他,也不值甚的。
  ”於是連飯也不吃,走出街上閑遊,一直逕踅入王婆茶坊裏來,便去裏邊水簾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卻纔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道:“幹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娘子?”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他怎的?”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的不認得?他老公便是縣前賣熟食的。”西門慶道:“莫不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也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敢是賣[飠骨][飠出]的李三娘子兒?”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倒是一雙。”西門慶道:“莫不是花胳膊劉小二的婆兒?”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時
  ,又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幹娘,我其實猜不着了。”王婆哈哈笑道:“我好交大官人得知了罷,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聽,跌腳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𠔌樹皮的武大麽?”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是:“好一塊羊肉,怎生落在狗口裏!”王婆道:“便是這般故事,自古駿馬卻馱癡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這等配合。”西門慶道:“幹娘,我少你多少茶果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不妨。”
  西門慶又道:“你兒子王潮跟誰出去了?”王婆道:“說不的,跟了一個淮上客人,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交他跟我,那孩子倒乖覺伶俐。”
  王婆道:“若得大官人擡舉他時,十分之好。”西門慶道:“待他歸來,卻再計較。”說畢,作謝起身去了。
  約莫未及兩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門首,簾邊坐的,朝着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兒。”王婆做了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吃了。將盞子放下,西門慶道:“幹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裏?”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不在屋裏!”西門慶笑道:“我問你這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衹聽得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西門慶道:“幹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看這大官人作戲!你宅上大娘子得知,老婆子這臉上怎吃得那耳颳子!”西門慶道:“我傢大娘子最好性格。見今也有幾個身邊人在傢,衹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也不妨。若是回頭人兒也好,衹是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衹怕大官人不要。”西門慶道:“若是好時,與我說成了,我自重謝你。”王婆道:“生的十二分人才,衹是年紀大些。”西門慶道:“自古半老佳人可共,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個多少年紀?”王婆道:“那娘子是丁亥生,屬豬的,交新年卻九十三歲了。”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衹是扯着風臉取笑。”說畢,西門慶笑着起身去。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恰纔點上燈來,正要關門,衹見西門慶又踅將來,逕去簾
  子底下凳子上坐下,朝着武大門前衹顧將眼睃望。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西門慶道:“最好!幹娘放甜些。”王婆連忙取一鐘來與西門慶吃了。坐到晚夕,起身道:“幹娘,記了帳目,明日一發還錢。”王婆道:“由他,伏惟安置,來日再請過論。”西門慶笑了去。到傢甚是寢食不安,一片心衹在婦人身上。就是他大娘子月娘,見他這等失張失緻的,衹道為死了卓二姐的緣故,倒沒做理會處。當
  晚無話。
  次日清晨,王婆恰纔開門,把眼看外時,衹見西門慶又早在街前來回踅走。王婆道:“這刷子踅得緊!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交他抵不着。那廝全討縣裏人便宜,且交他來老娘手裏納些販鈔,嫌他幾個風流錢使。”原來這開茶坊的王婆,也不是守本分的,便是積年通殷勤,做媒婆,做賣婆,做牙婆,又會收小的,也會抱腰,又善放刁,端的看不出這婆子的本事來。但見:開言欺陸賈,出口勝隋何。衹憑說六國唇槍,全仗話三齊舌劍。衹鸞孤鳳,霎時間交仗成雙;寡婦鰥男,一席話搬說擺對。解使三裏門內女,遮莫九皈殿中仙。玉皇殿上侍香金童,把臂拖來;王母宮中傳言玉女,攔腰抱住。略施姦計,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纔用機關,交李天王摟定鬼子母。甜言說誘,男如封涉也生心;軟語調合,女似麻姑須亂性。藏頭露尾,攛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調弄嫦娥偷漢子。
  這婆子正開門,在茶局子裏整理茶鍋,張見西門慶踅過幾遍,奔入茶局子水簾
  下,對着武大門首,不住把眼衹望簾子裏瞧。王婆衹推不看見,衹顧在茶局子內煽火,不出來問茶。西門慶叫道:“幹娘,點兩杯茶來我吃。”王婆應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不多時,便濃濃點兩盞稠茶,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幹娘,相陪我吃了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陪你吃茶?”西門慶也笑了,一會便問:“幹娘,間壁賣的是甚麽?”王婆道:“他傢賣的拖煎阿滿子,幹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餃,窩窩蛤蜊面,熱燙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衹是風。”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傢自有親老公。”
  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他傢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買四五十個拿的傢去。”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來買,何消上門上戶!”西門慶道:“幹娘說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去了。
  良久,王婆在茶局裏冷眼張着,他在門前踅過東,看一看,又轉西去,又復一復,一連走了七八遍。少頃,逕入茶房裏來。王婆道:“大官人僥幸,好幾日不見面了。”西門慶便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一塊銀子,遞與王婆,說道:“幹娘,權且收了做茶錢。”王婆笑道:“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多者幹娘衹顧收着。”婆子暗道:“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子收了,到明日與老娘做房錢。”
  便道:“老身看大官人象有些心事的一般。”西門慶道:“如何幹娘便猜得着?”
  婆子道:“有甚難猜處!自古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着容顔便得知。老身異樣蹺蹊古怪的事,不知猜夠多少。”西門慶道:“我這一件心上的事,幹娘若猜得着時,便輸與你五兩銀子。”王婆笑道:“老身也不消三智五猜,衹一智便猜個中節。大官人你將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兒勤,趕趁得頻,一定是記挂着間壁那個人。我這猜如何?”西門慶笑將起來道:“幹娘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不瞞幹娘說,不知怎的,吃他那日叉簾子時見了一面,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衹是放他不下。到傢茶飯懶吃,做事沒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麽?”王婆哈哈笑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傢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賣了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衹靠些雜趁養口。”西門慶道:“幹娘,如何叫做雜趁?”
  王婆笑道:“老身自從三十六歲沒了老公,丟下這個小廝,沒得過日子。迎頭兒跟着人說媒,次後攬人傢些衣服賣,又與人傢抱腰收小的,閑常也會作牽頭,做馬百六,也會針灸看病。”西門慶聽了,笑將起來:“我並不知幹娘有如此手段!端的與我說這件事,我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你好交這雌兒會我一面。”王婆便呵呵笑道:“我自說耍,官人怎便認真起來。你也!”且看下回分解。有詩為證:西門浪子意猖狂,死下功夫戲女娘。
  虧殺賣茶王老母,生交巫女會襄王。
首頁>> >> 中国经典>>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中國 China   明代   (?1617年~?16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