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四爺不行了。 四爺不行了的秘密是大太太盧鬍氏最先知道的。這說起來有點奇怪,因為四爺至少已經三年沒和大太太同房了,所以他是寶刀未老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按理大太太是不可能知道的。 但是細想想也不奇怪——儘管不同房,大太太卻還是四爺最信得過的貼心人,不但傢中財政大權交給她打理,一幹妾侍兒女也都要聽從太太的指使教訓。盧四爺有五個老婆,但是說到“太太”,卻單指盧鬍氏一人。其餘四房小妾,衹可喚“姨娘”,還說這是旗人的規矩。其實四爺這旗人血統,本來也就不清不楚。但也許正因為不清不楚,纔最要緊在這些細枝末節的行事兒稱呼上落足規矩吧。 不管四爺晚上歇在哪個姨娘房裏,歇前總會到鬍氏住的上房打個轉兒,聊上兩句纔肯走的。每到這個時候,便讓姨娘們忌憚憂慮,不知鬍氏又該嚼舌根子害哪個了。 這一種不動聲色的威脅,往往比着開家庭會時拿傢法的威風還有震懾力,讓鬍府上下四十多口人人自危,個個心驚,背地裏喊盧鬍氏“老葫蘆”,表面上卻不得不畢恭畢敬,小心翼翼,園子裏見到盧鬍氏,大老遠就垂手夾肩,高呼“太太好”。 大太太得了這信兒的第三天頭上,便給四爺出了個好主意:納妾。 四爺納妾,本是大太太生平最傷心痛恨的事兒,比死了爹媽還叫她傷心,進而痛恨老天的不公:憑什麽她一心一意為着四爺,四爺就非要三心二意地對待她呢?不,不是三心二意,是四心五意,因為四爺足足已經納了四房妾了。一房比一房出身低微,一房比一房年輕嬌俏,好像成規矩了:越是窮人傢的女兒,越長得漂亮似的。 要說那四爺也的確是可恨,傢裏放着三四房如花似玉的太太姨娘,還不知足,隔三差五地往那花酒地裏顛狂,散錢無數,買了個“青樓會長”的諢名兒,還自得地很呢,說自己是“財”貌雙全的雙料會長。當初要贖這鳳琴為妾的時候,鬍氏和他狠狠地大鬧了一場.待到鳳琴真進了門,四爺的心倒又淡了,統共沒熱火幾天,竟然又往聚花樓裏顛狂,另外尋花覓草去了。氣得大太太直駡:這纔叫傢花沒有野花香,偷着不如偷不着呢。 不過現在不怕了,四爺這幾年裏淘空了身子,現在就是想顛狂也顛狂不起來了。起先還撐着,輪流在四個姨娘房裏歇,起不來的時候就打個幌子說是纍着了,跟荷花說是娉婷把他淘空了,跟鳳琴又說是荷花前夜裏要了他三四次,跟娉婷自然便說是鳳琴花樣太多……寧肯讓小妾們又嚼又駡地怨他偏心,也不肯丟了面子明說自己倒了旗幟。 但時日久了,點不亮的次數越來越多,眼看撐不下去,便索性不再往各房姨娘屋裏去,衹躲在正房裏嚮鬍氏身上演習,躺着不行坐着,吃藥不行塗藥,乃至手口並用,直到確實發現自己成了曬幹的柿子胖不起來了,這纔着慌,急吼吼地嚮鬍氏討主意。 ”
選美令發下去,真個震驚了青桐縣。有駡盧會長老不正經,半截子入土還墳頭插嫩蔥兒的;有豔羨這本地首富的財勢,起心要把閨女往盧傢門裏送的;有詫異盧四爺虎老雄風在,花心不死的;也難免有從中漁利,保媒拉纖扯皮條兒的……一時間,整個青桐縣為了盧四爺納妾的事鬧得沸沸揚揚。酒樓茶肆,花街柳巷,無不在議論猜測,關註着到底是個什麽樣如花似玉的閨女會被盧傢的老虎門給吞了。 盧會長人稱四爺,可上頭卻並無一兄半姐,衹是盧傢的獨苗兒一枝。這行四,有說是叔伯子侄通排得出來的數兒,有說四爺年輕時曾和三個情投意合的好朋友拜把子從而行四的,也有傳言說是四爺上頭曾經夭折過三個兄長,為着誠實不欺,故把四爺稱之為四爺的,真根實底沒人說得清。 四爺因着自己人丁孤單,就特別在乎開枝散葉,拼命納妾也是以這一點為理由:最初娶鬍氏過門時,鬍傢曾經把不納妾作為嫁女兒的一條規矩讓四爺立過字據的。然而鬍氏入門五年,一無所出,這便給了四爺納妾的理由。而慧慈也爭氣得很,進門剛半年就替四爺添了大小姐雅詩,雖然衹是個女孩子,可至少證明了慧慈能生養呀。 但三姨娘娉婷自恃才貌雙全,心高氣傲,對盧四爺並不肯主動兜攬,對盧鬍氏也衹是不卑不亢。開始四爺也覺得這樣秀外慧中才貌雙全的姑娘,又能寫又能畫,心性高一點也是該的,因而百依百順,千恩萬寵。但是時日久了,新鮮勁兒過去,便覺不足起來,一次為着什麽小事和娉婷吵起來,便指着鼻子駡:別說你衹是一個私熟先生的女兒,你就是個女狀元,也是老子的胯下之物,神氣什麽?給臉不要臉,真把自己當個人了,是個人你給我掙塊貞節牌坊回來,我就供着你。不然趁早撞死算了。 四位姨娘,四副心腸,既在一個盆子裏搶食,這中間的雞生鵝鬥勾心鬥角也不消說了,真是春夏秋鼕,鬧不完的故事。然而這會兒,她們卻是空前地團结起來,齊齊聚在最晚進門的五姨娘鳳琴屋裏開會——盧府園子裏,除了鬍氏的正房,就屬五姨娘鳳琴的屋子最大,擺設最新,好多傢俱比正房還要新奇精緻呢。一個帶鏡子的梳妝臺,說是法國貨,漆花是白色的,畫着一對光身子的小男孩,長着翅膀,手裏還拿着箭,雖說衹是個小娃娃吧,到底是男娃兒,竟然一絲不挂的,羞人巴拉 荷花便“吃吃”笑起來:“聽說那老……老太太為了老爺,肯下口兒去將就的。” 鳳琴轟天價大笑起來:“老太太?哈,老葫蘆就老葫蘆了,你偏又不敢叫,叫什麽老太太,衹怕老葫蘆要是聽見你叫她‘老太太’,倒比聽見叫她‘老葫蘆’更生氣呢。” 慧慈也笑:“要說對老爺子忠心,咱們四個,還真就是誰也不如老葫蘆的,別說用舌頭舔,你要說把心扒出來塗點血能讓那玩意兒好使,想必她也是肯的。” 娉婷倚在鏡臺邊半晌不言語,這當兒忽然接過話頭去,閑閑地問:“那頭油比桂花香不?” “香!” “比茉莉香不?” “香!” “比蘭花香不? “香!” 冷不防娉婷又問:“比荷花香不?” 荷花不在意,脫口而出:“香!” 衆人哈哈大笑,荷花這纔發現中計,不依起來:“三姐不帶這樣兒的,知道你學問好,也不能拿我一個鄉下人逗故事呀。”她的生氣一半是撒嬌一半是認真。這個三姨娘娉婷,仗着自己能寫會畫能言善道,從來瞧不起人,等閑不肯同人聊天,一開口又總是藏着陷阱,尤其喜歡戲弄目不識丁的荷花。因而荷花每每同她講話總是含着一份警惕,縱是這樣,還是會上當,便不由得有點惱了。 鳳琴笑彎了腰,說:“喲,說得可憐見兒的,一口一個鄉下人,難道單你是鄉下人窮苦,我們便都是豪門大戶的千金小姐不成?要真是千金小姐,也落不到這步兒田地去。你鄉下人好歹也有爹娘老子的,好過我長這麽大,連自己姓什麽也不知道,爹媽是誰也不知道,白管老鴇兒叫了幾年的‘媽’? !彼底叛廴Χ炱鵠矗匙恚淹酚偷莞鄞取?BR>娉婷看自己一句玩笑逗出鳳琴傷心來,倒有些悔,岔開話說:“既然大傢都說老爺子沒來過,福管傢又說老爺沒出去過,那麽這些日子他在哪兒歇的夜呢?在老葫蘆屋裏?他們分開幾十年了,這會兒倒又熱火起來?不知你們怎麽說,我反正是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