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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鬼情系列:绣花鞋子梅花咒
  周自横对绣花女洛红尘一见钟情,并为此冷落了自己##三年的女友梅绮。经过了几起几落的大喜大悲之后,他们真正的血缘关系竟是舅舅与外甥女
昙花一现的无针绣坊(1)
  蚕在春天吃饱了桑叶,然后便开始蜕皮。变态。吐丝。挣足了性命地吐丝,把整个身子都吐得通透净明。亮晶晶的丝一道道地吐出来,光滑,柔软,洁白。如雪,如玉,如月光。千条万条,纵横,纠缠,缚绕,结成一只温暖的茧将自己围裹,有如养伤。
  它们静静地伏着,希望有一宵好眠,养精蓄锐,羽化成蛾,以便选个雾气迷离的清晨破茧而出,飞去更高更远的世界——然而人们偏不许它如愿,他们将一根针刺破茧壳,把熟睡的蛹杀死在飞舞的梦里,然后用开水煮透,将茧破掉了来缲丝,再纺成线,用来织布,刺绣,裁衫。
  罗、绫、纨、纱、绉、绮、锦、绣、绢、绸、缎……每一件华衣,每一样绣品,都是成千上万个“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无言悲剧,充满了辛酸,伤痛,以及未能化蛾的梦。
  后来周自横想起同洛红尘相遇相识的一幕,便不得不相信了命运——原来一切都是注定的。
  他第一眼见到洛红尘,便惊为天人。
  夫子庙贡院西街,熙攘嘈吵的闹市,行人来来往往,拉脚的三轮车夫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小贩与老外用半生不熟的英文单词在讨价还价,新出炉的炒栗子香和饭店倒泔水的味道沆瀣一气……而洛红尘坐在街市的一角,静静地绣鞋样。
  梅花跟儿,白绫衬底,绸缎面儿,红,黄,绿,紫,都是颜色中最鲜艳的,绣着缠枝牡丹,春秋草虫,琳琳琅琅钉在丝绒展布上,成双成对儿的,一步一个脚印,妖娆而香艳。柜台正上方扯着红丝绳,也挂满了绣蝴蝶和各色小鞋儿,有一些故意做旧了,磨得微破,缎面不知用什么薰过,泛着古铜色,仿佛贵族落魄,公主蒙尘,凭添了一份沧桑。
  而那异香异色的绣鞋间,坐着默然无语的洛红尘,半低着头,前刘海儿烫得弯弯地遮在额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半月形的阴影,盘花扣半袖掐腰的绣花唐装蓦然间混淆了时间与空间。
  大太阳明晃晃地照着,蝉在树深处尖声嘶叫,半融的柏油路软弱地呻吟:就要化掉了,就要化掉了。但是洛红尘,她这样地沉默,这样地阴凉,这样地自我又忘我,脸上一丝汗都没有,双手飞快地穿针引线,却偏偏给人一种静的感觉,静如绣像。
  在周自横眼中,洛红尘不像一个真的人,而更似电影布景或月历画片,再或者,是一个旧时代的梦,从唐风宋韵中走出来,随时一扬袖,就又会随风而去,遁入前朝。
  传说中的莫愁女,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然而同时,她又给他一种极其稔熟的感觉,仿佛三生石上旧精魂——贾宝玉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周自横一时看得出神,呆呆地站在绣花店前,既不知进去,也不肯走开。
  店名叫“无针”,无针绣坊。
  想想十分不通,无针,如何绣?但是自横觉得这名字很合宜,这名字就像洛红尘相对于这家店,热闹而清冷,鲜艳而素净,充满了矛盾。
  生命的本身就是矛盾的,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缘份,所有的离合与聚散,也都是矛盾。
  自横就这样站在大太阳底下,站在无针绣坊前,于市声和蝉声中无端地发呆,模糊地想着生命中的大题目。
  还是梅绮拉了他一把,使他惊醒:“自横,给我买只绣鞋好不好?”
  “鞋子也可以买一只?”自横失笑,不知是笑梅绮抑或自己,“不是要买成对儿的吗?”
  “成对儿的多没意思,反正这种鞋子只是工艺品,又不当真买来穿。我就要买不同样儿的。”梅绮说着,趴在柜台上指指点点,批评这只的绣工不够精巧,那一只面料太粗糙,自言自语好像完全没有看到洛红尘那个人。
  但是自横知道,这番话恰恰是说给店主听的,为的是给等会儿的讲价做铺垫。这是他一直不满意梅绮的地方,每次买东西,都恨不得把对方的货品贬得一文不值,仿佛带着很深的愁苦与烦恼,不像购物,倒像对方欠了她陈年的租子不还,她现在要讨回来似的。
昙花一现的无针绣坊(2)
  他最怕的事情就是陪梅绮逛街,偏偏梅绮最喜欢的游戏就是逛街,购物,以及讨价还价。而自横坚信“恭维女性是男人起码的美德”,遂以惊人的毅力克制着自己,从不对梅绮的逛街恶行略置一辞。或许,正是因为这份怙恶不悛,才使梅绮越来越嚣张放肆,变本加厉?
  奇就奇在,听任梅绮怎样挑剔苛责,低头绣花的洛红尘只是端然不动,好像并不在意这份生意,又似乎笃定梅绮批评完了一定会买。她的沉静,与梅绮的聒噪形成鲜明的对比,让自横暗暗叹奇,惊异于同样是女人,造物主何以把她们生成这样绝对的两个极端。
  梅绮终于选定她中意的三只鞋子,开口问价。
  洛红尘终于放下她手中的绣活儿,开口招呼。
  梅绮的话完全在自横意料之中:“这么贵?又不是金丝银线,又不是真古董儿,摆设儿罢了,干嘛要这么多钱?哎,我只想买一只呀,你当然要给我打个对折。剩下那一只你再卖嘛,不会卖不出的。就算真卖不出,你可以再绣一只呀。还不是一样?”
  洛红尘的表现却让他始料未及,她只是静静地笑着,只等梅绮抱怨完了,又轻轻把刚才的价码重新报一遍。梅绮恼怒,举出更多的理由说明那些绣鞋不值那个价儿,并且指出什么地方也见过同样的货物,价格就比这里至少低一倍。然而随她怎么说,洛红尘却仍然只有那一副笑容,那一个价钱。
  梅绮有些焦燥起来,做出要走的样子,又不甘心地告诫:“现在有多少人会有闲情买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你做成我这笔生意,多少也是赚了。我走了,你这一天就白开店了,租金水电都白搭,哪头合算?”
  她那种推心置腹的说辞让周自横忍不住笑起来。洛红尘也笑了,接着报出一个略低的价格。
  梅绮知道这是最后的结果,仍然不服气,但总算是得了一点甜头,于是成交。
  自横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格价上赢了梅绮,深以为异。尤其洛红尘不卑不亢的态度让他觉得新鲜,扰扰红尘中,这样沉静清冷的女子,他是第一次看到。鬼使神差地,他在付账后忍不住问了一句:“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洛红尘和梅绮同时吃了一惊。洛红尘微微迟疑,梅绮怒目而视,自横有些窘,取过找赎的零钱,低低说:“对不起。”
  就在他回身的瞬间,他听到洛红尘清楚地回答:“我姓洛,洛阳纸贵的洛,洛红尘,误落红尘。”
  万籁俱寂,有暗香袭来。自横震撼莫名至不能自已。洛?在哪里听过这个姓氏?
  她叫洛红尘。
  误落红尘。
  然而偏偏,她是这样地遗世独立,不染凡尘。
  那是周自横和洛红尘的第一次见面。
  他一直深深地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记得那天的蝉声和炒栗子的香味,记得那绣彩斑斓的画面,和那斑斓中的人淡如菊。
  他期待和红尘的再一次见面。
  但是不知为什么——忙只是一个藉口,如果肯找,去观前街打个转儿的时间总还是有——接下来的两个月里,自横一直没有再去“无针绣坊”,虽然他常常在某个不设防的时刻里想起她,想她唐装胸前的盘扣,还有手中精致纤巧的绣鞋,洛红尘和绣花鞋,成为落进自横心里的一根刺,拔不出。
  晚上,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洛红尘抱着他哭,哭得眼睛流出了血,滴在绣花鞋上,那双绣鞋端端正正地摆在他和洛红尘中间,但是红尘的脚上,却只是光洁白净,没着鞋子。
  绣花女洛红尘不穿鞋子的赤脚给了周自横很深的刺激。
  他有一天问爷爷:“梦见一个不穿鞋的女人是什么意思?”
  爷爷在解放前曾经给算命先生当过学徒,囫囵吞枣地学过一些周公解梦和五行八卦,虽然没有真正挂牌执业,却时不时给邻居批个八字或者测测字耍乐,虽然十试九不灵,却因此得了个绰号“周公”。他没有正面回答孙子的问题,却笑眯眯地说:“你是该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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