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北美枫》之窗>> 文化思考>> 季羡林 Ji Xianli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11年8月6日2009年7月11日)
国学大师季羡林:谈国学
  面对近年来的“国学热”,季羡林先生更提出了“大国学”的概念,并亲自拟定内容选取文章以探讨国学之精,可谓国学大师谈国学之经典版本。浓缩了季羡林先生百年学问人生的精华与积淀。是现今不可多得国学读本。
做真实的自己(代序)
  在人的一生中,思想感情的变化总是难免的。连寿命比较短的人都无不如此,何况像我这样寿登耄耋的老人!
  我们舞笔弄墨的所谓“文人”,这种变化必然表现在文章中。到了老年,如果想出文集的话,怎样来处理这样一些思想感情前后有矛盾,甚至天翻地覆的矛盾的文章呢?这里就有两种办法。在过去,有一些文人,悔其少作,竭力掩盖自己幼年挂屁股帘的形象,尽量删削年轻时的文章,使自己成为一个一生一贯正确,思想感情总是前后一致的人。
  我个人不赞成这种做法,认为这有点作伪的嫌疑。我主张,一个人一生是什么样子,年轻时怎样,中年怎样,老年又怎样,都应该如实地表达出来。在某一阶段上,自己的思想感情有了偏颇,甚至错误,决不应加以掩饰,而应该堂堂正正地承认。这样的文章决不应任意删削或者干脆抽掉,而应该完整地加以保留,以存真相。
  在我的散文和杂文中,我的思想感情前后矛盾的现象,是颇能找出一些来的。比如对中国社会某一个阶段的歌颂,对某一个人的崇拜与歌颂,在写作的当时,我是真诚的;后来感到一点失望,我也是真诚的。这些文章,我都毫不加以删改,统统保留下来。不管现在看起来是多么幼稚,甚至多么荒谬,我都不加掩饰,目的仍然是存真。
  像我这样性格的一个人,我是颇有点自知之明的。我离一个社会活动家,是有相当大的距离的。我本来希望像我的老师陈寅恪先生那样,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不求闻达,毕生从事学术研究,又决不是不关心国家大事,决不是不爱国,那不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然而阴差阳错,我成了现在这样一个人。应景文章不能不写,写序也推脱不掉,“春花秋月何时了,开会知多少”,会也不得不开。事与愿违,尘根难断,自己已垂垂老矣,改弦更张,只有俟诸来生了。
  季羡林
国学漫谈
  《国学,在燕园又悄然兴起》一文见《人民日报》1993年8月16日第三版。,在国内外一部分人中引起了轰动。据我个人看到的国内一些报纸和香港的报纸,据我收到的一些读者来信看,读者们是热诚赞成文章的精神的。
  想要具体的例证,那可以说是俯拾即是。前不久,我曾就东方文化和国学作过一次报告。一位青年同志写了一篇“侧记”,叙述这一次报告的情况王之昉:《高屋建瓴启迪后人》,《人民日报》1993年12月1日第三版。。读者如有兴趣,可以参阅。我因为是当事人,有独特的感触,所以不避啰嗦之嫌,在这里对那天的情况再讲上几句。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晚间,天气已颇有寒意。报告定在晚上7时。我毫无自信,事先劝同学们找一个不太大的教室,能容下100人就行了。我是有私心的,害怕人少,讲者孑然坐在讲台上,面子不好看。然而他们坚持找电教大楼的报告大厅,能容下400人。完全出我意料,不但座无虚席,而且还有不少人站在那里,或坐在台阶上,都在静静地谛听,整个大厅里鸦雀无声。我这个年届耄耋的世故老人,内心里十分激动,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据说,有人五点半就去占了座位。面对这样一群英姿勃发的青年,我心里一阵阵热浪翻滚,笔墨语言都是形容不出来的。
  海外不是有一些人纷纷扬扬,说北大学生不念书,很难对付吗?上面这现象又怎样解释呢?
  人世间有果必有因。上面说的这种情况也必有其原因。我经过思考,想用两句话来回答:顺乎人心,应乎潮流。
  我们中华民族拥有五千年的光辉灿烂的文化,对人类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很难想像,世界上如果缺少了中华文化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前几年,弘扬中华优秀文化的号召一经提出,立即受到了国内外炎黄子孙的热烈拥护。原因何在呢?这个号召说到了人们的心坎上。弘扬什么呢?怎样来弘扬呢?这就需要认真地研究。我们的文化五色杂陈,头绪万端。我们要像韩愈说的那样:“沉浸郁,含英咀华”,经过这样细细品味、认真分析的工作,把其中的精华寻找出来,然后结合具体情况,从而发扬光大之,期有利于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的前进与发展。“国学”就是专门做这件工作的一门学问。旧版《辞源》上说:国学,一国所固有之学术也。话虽简短朴实,然而却说到了点子上。七八十年以来,这个名词已为大家所接受。除了“脑袋里有一只鸟”的人(借用德国现成的话),大概不会再就这个名词吹毛求疵。如果有人有兴趣有工夫去探讨这个词儿的来源,那是他自己的事,我无权反对。
  国学决不是“发思古之幽情”。表面上它是研究过去的文化的,因此过去有一些学者使用“国故”这样一个词儿。但是,实际上,它既与过去有密切联系,又与现在甚至将来有密切联系。现在我们不是都谈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吗?什么叫“特色”?特色表现在什么地方?我曾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我觉得,科技对我们国家建设来说,对发展生产力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万万不能缺少的。但是,科技却很难表现出什么特色。你就是在原子能、电脑、宇宙飞船等等尖端科技方面,有突出的成就,超过了世界先进国家,同其他国家比较起来,也只能是程度的差别,是水平的差别,谈不到什么特色。我姑且称这些东西为“硬件”。硬件的本质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特色可言。
  特色最容易表现在精神文化方面,我姑且称之为“软件”,哲学、宗教、文学、艺术、伦理、道德、经营、管理等等都属于这个范畴。这些东西也是能够交流的,所谓“固有”并不排除交流,这个道理属于常识范围。以上这些学问基本上都保留在我们所说的“国学”中。其中有不少的东西可以说是中华文化、中华智慧的结晶,直至今日,不但对中国人发挥影响,它的光辉也照到了国外去。最近听一位国家教委的领导说,他在新德里时亲耳听到印度总统引用中国《管子》关于“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话。在巴基斯坦他也听到巴基斯坦总理引用中国古书中的话。足征中华智慧已深入世界人民之心。这是我们中国人应该感到骄傲的。所有这一些中国智慧都明白无误地表露了中国的特色。它产生于中国的过去,却影响了中国和世界的今天,连将来也会受到影响。事实已经证明,连外国人都会承认这一点的。
  国学的作用还不就到此为止,它还能激发我们整个中华民族的爱国热情。“爱国主义”是一个好词儿,没有听到有人反对过。但是,我总觉得,爱国主义有真伪之分。在历史上,被压迫被侵略的民族,为了自己的生存与尊严,不惜洒热血、抛头颅,奋抗顽敌,伸张正义。这是真爱国主义。反之,压迫别人侵略别人的民族,有时候也高呼爱国主义,然而却不惜灭绝别的民族。这样的“爱国主义”是欺骗自己人民的口号,是蒙蔽别国人民的幌子。它实际上是极端民族沙文主义的遮羞布。例子不用举太远的,近代的德、意、日法西斯主义就是这一类货色。这是伪爱国主义。
  中国的爱国主义怎样呢?它在主体上是属于真爱国主义范畴的。有历史为证,不管我们在漫长的封建时期内,“天朝大国”的口号喊得多么响,事实上我国始终有外来的侵略者,主要来自北方,先后有匈奴、突厥、辽、金等等。今天,这些民族基本上都成了中华民族的组成部分;但在当时只能说是敌对者,我们不能否定历史的本来面目。在历史上,连一些雄才大略的开国君主也难以逃避耻辱。刘邦曾被困于平城,李渊曾称臣于突厥,这是最明显的例子。我们也不能说,中国过去没有主动地侵略别人过,这情况也是有过的,但不是主流,主流是中国始终受到外来的威胁。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中国人民敬仰、歌颂许多爱国者,岳飞、文天祥、史可法等等都是。一直到今天,爱国主义,真正的爱国主义,始终左右我们民族的心灵。我常说,北京大学的优良传统之一,就是爱国主义,我这说法得到了许多人的赞同。探讨和分析中国爱国主义的来龙去脉,弘扬爱国主义思想,激发爱国主义热情,是我们今天“国学”的重要任务。国学的任务可能还可以举出一些来,以上三大项,我认为,已充分说明其重要性了。我上面说到“顺乎人心,应乎潮流”。我现在所谈的就是“人心”,就是“潮流”。我没有可能对所有的人都调查一番。我所说的“人心”,可能有点局限。但是,一滴水中可以见宇宙,从燕园来推测全国,不见得没有基础。我最近颇接触了一些青年学生。我发现,他们是很肯动脑筋的一代新人。有几个人告诉我,他们感到迷惘。这并不是坏事,这说明他们正在那里寻觅祛除迷惘的东西,正在那里动脑筋。他们成立了许多社团,有的名称极怪,什么“吠陀”,什么“禅学”,这一类名词都用上了。也许正在燕园悄然兴起的“国学”,正投了他们之所好,顺了他们的心。否则怎样来解释我在本文开头时说的那种情况呢?中国古话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顺应人心和潮流的就是“道”。
  但是,正如对人世间的万事万物一样,对国学也有不同的看法。提倡国学要有点勇气,这话是我说出来的。在我心中主要指的是以“十年浩劫”为代表的那一股极“左”思潮。我可万万没有想到,今天半路上竟杀出来一个程咬金,在小报上写文章嘲讽国学研究,大扣帽子。不知国学究竟于他何害,我百思不得其解。无独有偶,北师大古籍研究所编纂《全元文》,按说这工作有百利而无一弊,然而竟也有人想全面否定。我觉得,有这些不同意见也无妨。国学,弘扬中华优秀文化,既然是顺乎人心,应乎潮流的事业,必然会发展下去的。
  1993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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