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人物传记>> 吴则虞 Wu Zeyu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13年1977年)
晏子春秋 Yan
  《晏子春秋》是一部记述春秋时期齐国名相晏婴事迹的著作,历来论者甚多。已故吴则虞先生的《晏子春秋集释》是解放后这方面研究的代表作。其“集释”部分材料丰富,考订翔实,十分佩服;但“序言”部分某些论点尚不敢苟同,有些还想作点补充。
第一卷内篇谏上第一
晏子春秋 第一卷内篇谏上第一
  庄公矜勇力不顾行义晏子谏第一
  庄公奋乎勇力,不顾于行义。勇力之士,无忌于国,贵戚不荐善,逼迩不引过,故晏子见公。公曰:「古者亦有徒以勇力立于世者乎?」
  晏子对曰:「婴闻之,轻死以行礼谓之勇,诛暴不避强谓之力。故勇力之立也,以行其礼义也。汤武用兵而不为逆。并国而不为贪,仁义之理也。诛暴不避强,替罪不避众,勇力之行也。古之为勇力者,行礼义也;今上无仁义之理,下无替罪诛暴之行,而徒以勇力立于世,则诸侯行之以国危,匹夫行之以家残。昔夏之衰也,有推侈、大戏,殷之衰也,有费仲、恶来,足走千里,手裂兕虎,任之以力,凌轹天下,威戮无罪,崇尚勇力,不顾义理,是以桀纣以灭,殷夏以衰。今公目夺乎勇力,不顾乎行义,勇力之士,无忌于国,身立威强,行本淫暴,贵戚不荐善,逼迩不引过,反圣王之德,而循灭君之行,用此存者,婴未闻有也。」
  景公饮酒酣愿诸大夫无为礼晏子谏第二
  景公饮酒酣,曰:「今日愿与诸大夫为乐饮,请无为礼。」晏子蹴然改容曰:「君之言过矣!群臣固欲君之无礼也。力多足以胜其长,勇多足以弒君,而礼不使也。禽兽以力为政,强者犯弱,故日易主,今君去礼,则是禽兽也。群臣以力为政,强者犯弱,而日易主,君将安立矣!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以有礼也;故诗曰:「人而无礼,胡不遄死。」礼不可无也。」
  公湎而不听。少间,公出,晏子不起,公入,不起;交举则先饮。公怒,色变,抑手疾视曰:「向者夫子之教寡人无礼之不可也,寡人出入不起,交举则先饮,礼也?」
  晏子避席再拜稽首而请曰:「婴敢与君言而忘之乎?臣以致无礼之实也。君若欲无礼,此是已!」
  公曰:「若是,孤之罪也。夫子就席,寡人闻命矣。」觞三行,遂罢酒。盖是后也,饬法修礼以治国政,而百姓肃也。
  景公饮酒酲三日而后发晏子谏第三
  景公饮酒,酲,三日而后发。
  晏子见曰:「君病酒乎?」公曰:「然。」
  晏子曰:「古之饮酒也,足以通气合好而已矣。故男不群乐以妨事,女不群乐以妨功。男女群乐者,周觞五献,过之者诛。君身服之,故外无怨治,内无乱行。今一日饮酒,而三日寝之,国治怨乎外,左右乱乎内。以刑罚自防者,劝乎为非;以赏誉自劝者,惰乎为善;上离德行,民轻赏罚,失所以为国矣。愿君节之也!」
  景公饮酒七日不纳弦章之言晏子谏第四
  景公饮酒,七日七夜不止。弦章谏曰:「君欲饮酒七日七夜,章愿君废酒也!不然,章赐死。」
  晏子入见,公曰:「章谏吾曰:「愿君之废酒也!不然,章赐死。」如是而听之,则臣为制也;不听,又爱其死。」
  晏子曰:「幸矣章遇君也!令章遇桀纣者,章死久矣。」于是公遂废酒。
  景公饮酒不恤天灾致能歌者晏子谏第五
  景公之时,霖雨十有七日。公饮酒,日夜相继。晏子请发粟于民,三请,不见许。公命柏遽巡国,致能歌者。晏子闻之,不说,遂分家粟于氓,致任器于陌,徒行见公曰:「十有七日矣!怀宝乡有数十,饥氓里有数家,百姓老弱,冻寒不得短褐,饥饿不得糟糠,敝撤无走,四顾无告。而君不恤,日夜饮酒,令国致乐不已,马食府粟,狗餍刍豢,三保之妾,俱足粱肉。狗马保妾,不已厚乎?民氓百姓,不亦薄乎?故里穷而无告,无乐有上矣;饥饿而无告,无乐有君矣。婴奉数之策,以随百官之吏,民饥饿穷约而无告,使上淫湎失本而不恤,婴之罪大矣。」再拜稽首,请身而去,遂走而出。公从之,兼于涂而不能逮,令趣驾追晏子,其家,不及。粟米尽于氓,任器存于陌,公驱及之康内。
  公下车从晏子曰:「寡人有罪,夫子倍弃不援,寡人不足以有约也,夫子不顾社稷百姓乎?愿夫子之幸存寡人,寡人请奉齐国之粟米财货,委之百姓,多寡轻重,惟夫子之令。」遂拜于途。晏子乃返,命禀巡氓,家有布缕之本而绝食者,使有终月之委;绝本之家,使有期年之食,无委积之氓,与之薪橑,使足以毕霖雨。令柏巡氓,家室不能御者,予之金;巡求氓寡用财乏者,死三日而毕,后者若不用令之罪。公出舍,损肉撤酒,马不食府粟,狗不食饘肉,辟拂嗛齐,酒徒减赐。三日,吏告毕上:贫氓万七千家,用粟九十七万锺,薪橑万三千乘;怀宝二千七百家,用金三千。公然后就内退食,琴瑟不张,钟鼓不陈。晏子请左右与可令歌舞足以留思虞者退之,辟拂三千,谢于下陈,人待三,士待四,出之关外也。
  景公夜听新乐而不朝晏子谏第六
  晏子朝,杜扃望羊待于朝。晏子曰:「君奚故不朝?」
  对曰:「君夜发不可以朝。」晏子曰:「何故?」对曰:「梁丘据扃入歌人虞,变齐音。」
  晏子退朝,命宗祝修礼而拘虞,公闻之而怒曰:「何故而拘虞?」晏子曰:「以新乐淫君。」
  公曰:「诸侯之事,百官之政,寡人愿以请子。酒醴之味,金石之声,愿夫子无与焉。夫乐,何必夫故哉?」
  对曰:「夫乐亡而礼从之,礼亡而政从之,政亡而国从之。国衰,臣惧君之逆政之行。有歌,纣作北里,幽厉之声,顾夫淫以鄙而偕亡。君奚轻变夫故哉?」
  公曰:「不幸有社稷之业,不择言而出之,请受命矣。」
  景公燕赏无功而罪有司晏子谏第七
  景公燕赏于国内,万锺者三,千锺者五,令三出,而职计莫之从。公怒,令免职计,令三出,而士师莫之从。公不说。晏子见,公谓晏子曰:「寡人闻君国者,爱人则能利之,恶人则能疏之。今寡人爱人不能利,恶人不能疏,失君道矣。」
  晏子曰:「婴闻之,君正臣从谓之顺,君僻臣从谓之逆。今君赏谗谀之民,而令吏必从,则是使君失其道,臣失其守也。先王之立爱,以劝善也,其立恶,以禁暴也。昔者三代之兴也,利于国者爱之,害于国者恶之,故明所爱而贤良众,明所恶而邪僻灭,是以天下治平,百姓和集。及其衰也,行安简易,身安逸乐,顺于己者爱之,逆于己者恶之,故明所爱而邪僻繁,明所恶而贤良灭,离散百姓,危覆社稷。君上不度圣王之兴,而下不观惰君之衰,臣惧君之逆政之行,有司不敢争,以覆社稷,危宗庙。」
  公曰:「寡人不知也,请从士师之策。」国内之禄,所收者三也。
  景公信用谗佞赏罚失中晏子谏第八
  景公信用谗佞,赏无功,罚不辜。晏子谏曰:「臣闻明君望圣人而信其教,不闻听谗佞以诛赏。今与左右相说颂也,曰:「比死者勉为乐乎!吾安能为仁而愈黥民耳矣!」故内宠之妾,迫夺于国,外宠之臣,矫夺于鄙,执法之吏,并荷百姓。民愁苦约病,而奸驱尤佚,隐情奄恶,蔽谄其上,故虽有至圣大贤,岂能胜若谗哉!是以忠臣之常有灾伤也。臣闻古者之士,可与得之,不可与失之;可与进之,不可与退之。臣请逃之矣。」遂鞭马而出。
  公使韩子休追之,曰:「孤不仁,不能顺教,以至此极,夫子休国焉而往,寡人将从而后。」晏子遂鞭马而返。其仆曰:「向之去何速?今之返又何速?」晏子曰:「非子之所知也,公之言至矣。」
  景公爱嬖妾随其所欲晏子谏第九
  翟王子羡臣于景公,以重驾,公观之而不说也。嬖人婴子欲观之,公曰:「及晏子寝病也。」居囿中台上以观之,婴子说之,因为之请曰:「厚禄之!」公许诺。
  晏子起病而见公,公曰:「翟王子羡之驾,寡人甚说之,请使之示乎?」晏子曰:「驾御之事,臣无职焉。」公曰:「寡人一乐之,是欲禄之以万锺,其足乎?」对曰:「昔卫士东野之驾也,公说之,婴子不说,公曰不说,遂不观。今翟王子羡之驾也,公不说,婴子说,公因说之;为请,公许之,则是妇人为制也。且不乐治人,而乐治马,不厚禄贤人,而厚禄御夫。昔者先君桓公之地狭于今,修法治,广政教,以霸诸侯。今君,一诸侯无能亲也,岁凶年饥,道途死者相望也。君不此忧耻,而惟图耳目之乐,不修先君之功烈,而惟饰驾御之伎,则公不顾民而忘国甚矣。且诗曰:「载骖载驷,君子所诫。」夫驾八,固非制也,今又重此,其为非制也,不滋甚乎!且君苟美乐之,国必众为之,田猎则不便,道行致远则不可,然而用马数倍,此非御下之道也。淫于耳目,不当民务,此圣王之所禁也。君苟美乐之,诸侯必或效我,君无厚德善政以被诸侯,而易之以僻,此非所以子民、彰名、致远、亲邻国之道也。且贤良废灭,孤寡不振,而听嬖妾以禄御夫以蓄怨,与民为雠之道也。诗曰:「哲夫成城,哲妇倾城。」今君不免成城之求,而惟倾城之务,国之亡日至矣。君其图之!」
  公曰:「善。」遂不复观,乃罢归翟王子羡,而疏嬖人婴子。
  景公敕五子之傅而失言晏子谏第十
  景公有男子五人,所使傅之者,皆有车百乘者也,晏子为一焉。公召其傅曰:「勉之!将以而所傅为子。」及晏子,晏子辞曰:「君命其臣,据其肩以尽其力,臣敢不勉乎!今有之家,此一国之权臣也,人人以君命命之曰:「将以而所傅为子,」此离树别党,倾国之道也,婴不敢受命,愿君图之!」
  景公欲废适子阳生而立荼晏子谏第十一
  淳于人纳女于景公,生孺子荼,景公爱之。诸臣谋欲废公子阳生而立荼,公以告晏子。
  晏子曰:「不可。夫以贱匹贵,国之害也;置大立少,乱之本也。夫阳生,生而长,国人戴之,君其勿易!夫服位有等,故贱不陵贵;立子有礼,故孽不乱宗。愿君教荼以礼而勿陷于邪,导之以义而勿湛于利。长少行其道,宗孽得其伦。夫阳生敢毋使荼餍粱肉之味,玩金石之声,而有患乎?废长立少,不可以教下;尊孽卑宗,不可以利所爱。长少无等,宗孽无别,是设贼树奸之本也。君其图之!古之明君,非不知繁乐也,以为乐淫则哀,非不知立爱也,以为义失则忧。是故制乐以节,立子以道。若夫恃谗谀以事君者,不足以责信。今君用谗人之谋,听乱夫之言也,废长立少;臣恐后人之有因君之过以资其邪,废少而立长以成其利者。君其图之!」公不听。
  景公没,田氏杀君荼,立阳生;杀阳生,立简公;杀简公而取齐国。
  景公病久不愈欲诛祝史以谢晏子谏第十二
  景公疥且疟,期年不已。召会谴、梁丘据、晏子而问焉,曰:「寡人之病病矣,使史固与祝佗巡山川宗庙,牺牲珪璧,莫不备具,数其常多先君桓公,桓公一则寡人再。病不已,滋甚,予欲杀二子者以说于上帝,其可乎?」会谴、梁丘据曰:「可。」晏子不对。公曰:「晏子何如?」
  晏子曰:「君以祝为有益乎?」公曰:「然。」「若以为有益,则诅亦有损也。君疏辅而远拂,忠臣拥塞,谏言不出。臣闻之,近臣嘿,远臣喑,众口铄金。今自聊摄以东,姑尤以西者,此其人民众矣,百姓之咎怨诽谤,诅君于上帝者多矣。一国诅,两人祝,虽善祝者不能胜也。且夫祝直言情,则谤吾君也;隐匿过,则欺上帝也。上帝神,则不可欺;上帝不神,祝亦无益。愿君察之也。不然,刑无罪,夏商所以灭也。」
  公曰:「善解余惑,加冠!」命会谴毋治齐国之政,梁丘据毋治宾客之事,兼属之乎晏子。晏子辞,不得命,受相退,把政,改月而君病悛。公曰:「昔吾先君桓公,以管子为有力,邑狐与谷,以共宗庙之鲜,赐其忠臣,则是多忠臣者。子今忠臣也,寡人请赐子州款。」辞曰:「管子有一美,婴不如也;有一恶,婴不忍为也,其宗庙之养鲜也。」终辞而不受。
  景公怒封人之祝不逊晏子谏第十三
  景公游于麦丘,问其封人曰:「年几何矣?」对曰:「鄙人之年八十五矣。」公曰:「寿哉!子其祝我。」封人曰:「使君之年长于胡,宜国家。」公曰:「善哉!子其复之。」曰:「使君之嗣,寿皆若鄙臣之年。」公曰:「善哉!子其复之。」封人曰:「使君无得罪于民。」公曰:「诚有鄙民得罪于君则可,安有君得罪于民者乎?」
  晏子谏曰:「君过矣!彼疏者有罪,戚者治之,贱者有罪,贵者治之;君得罪于民,谁将治之?敢问:桀纣,君诛乎,民诛乎,」
  公曰:「寡人固也。」于是赐封人麦丘以为邑。
  景公欲使楚巫致五帝以明德晏子谏第十四
  楚巫微导裔款以见景公,侍坐三日,景公说之。楚巫曰:「公,明神之主,帝王之君也。公即位有七年矣,事未大济者,明神未至也。请致五帝,以明君德。」景公再拜稽首。楚巫曰:「请巡国郊以观帝位。」至于牛山而不敢登,曰:「五帝之位,在于国南,请斋而后登之。」公命百官供斋具于楚巫之所,裔款视事。晏子闻之而见于公曰:「公令楚巫斋牛山乎?」公曰:「然。致五帝以明寡人之德,神将降福于寡人,其有所济乎?」晏子曰:「君之言过矣!古之王者,德厚足以安世,行广足以容众,诸侯戴之,以为君长,百姓归之,以为父母。是故天地四时和而不失,星辰日月顺而不乱,德厚行广,配天象时,然后为帝王之君,明神之主。古者不慢行而繁祭,不轻身而恃巫。今政乱而行僻,而求五帝之明德也?弃贤而用巫,而求帝王之在身也?夫民不苟德,福不苟降,君之帝王,不亦难乎!惜乎!君位之高,所论之卑也。」公曰:「裔款以楚巫命寡人曰:「试尝见而观焉。」寡人见而说之,信其道,行其言。今夫子讥之,请逐楚巫而拘裔款。」晏子曰:「楚巫不可出。」公曰:「何故?」对曰:「楚巫出,诸侯必或受之。公信之,以过于内,不知;出以易诸侯于外,不仁。请东楚巫而拘裔款。」公曰:「诺。」故曰:送楚巫于东,而拘裔款于国也。
  景公欲祠灵山河伯以祷雨晏子谏第十五
  齐大旱逾时,景公召群臣问曰:「天不雨久矣,民且有饥色。吾使人卜,云,祟在高山广水。寡人欲少赋敛以祠灵山,可乎?」群臣莫对。晏子进曰:「不可!祠此无益也。夫灵山固以石为身,以草木为发,天久不雨,发将焦,身将热,彼独不欲雨乎?祠之无益。」
  公曰:「不然,吾欲祠河伯,可乎?」
  晏子曰:「不可!河伯以水为国,以鱼鳖为民,天久不雨,泉将下,百川竭,国将亡,民将灭矣,彼独不欲雨乎?祠之何益!」
  景公曰:「今为之柰何?」
  晏子曰:「君诚避宫殿暴露,与灵山河伯共忧,其幸而雨乎!」于是景公出野居暴露,三日,天果大雨,民尽得种时。
  景公曰:「善哉!晏子之言,可无用乎!其维有德。」
  景公贪长有国之乐晏子谏第十六
  景公将观于淄上,与晏子闲立。公喟然叹曰:「呜呼!使国可长保而传于子孙,岂不乐哉?」
  晏子对曰:「婴闻明王不徒立,百姓不虚至。今君以政乱国,以行弃民久矣,而声欲保之,不亦难乎!婴闻之,能长保国者,能终善者也。诸侯并立,能终善者为长;列士并学,能终善者为师。昔先君桓公,其方任贤而赞德之时,亡国恃以存,危国仰以安,是以民乐其政而世高其德,行远征暴,劳者不疾,驱海内使朝天子,而诸侯不怨。当是时,盛君之行不能进焉。及其卒而衰,怠于德而并于乐,身溺于妇侍而谋因竖刁,是以民苦其政,而世非其行,故身死乎胡宫而不举,虫出而不收。当是时也,桀纣之卒不能恶焉。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不能终善者,不遂其君。今君临民若寇雠,见善若避热,乱政而危贤,必逆于众,肆欲于民,而诛虐于下,恐及于身。婴之年老,不能待于君使矣,行不能革,则持节以没世耳。」
  景公登牛山悲去国而死晏子谏第十七
  景公游于牛山,北临其国城而流涕曰:「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艾孔、梁丘据皆从而泣。晏子独笑于旁,公刷涕而顾晏子曰:「寡人今日游悲,孔与据皆从寡人而涕泣,子之独笑,何也?」
  晏子对曰:「使贤者常守之,则太公、桓公将常守之矣;使勇者常守之,则庄公、灵公将常守之矣。数君者将守之,则吾君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处之,迭去之,至于君也,而独为之流涕,是不仁也。不仁之君见一,谄谀之臣见二,此臣之所以独窃笑也。」
  景公游公阜一日有三过言晏子谏第十八
  景公出游于公阜,北面望睹齐国曰:「呜呼!使古而无死,何如?」晏子曰:「昔者上帝以人之殁为善,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若使古而无死,丁公、太公将有齐国,桓、襄、文、武将皆相之,君将戴笠衣褐,执铫耨以蹲行畎亩之中,孰暇患死!」公忿然作色,不说。无几何而梁丘据御六马而来,公曰:「是谁也?」晏子曰:「据也。」公曰:「何如?」曰:「大暑而疾驰,甚者马死,薄者马伤,非据孰敢为之!」公曰:「据与我和者夫!」晏子曰:「此所谓同也,所谓和者,君甘则臣酸,君淡则臣咸。今据也甘君亦甘,所谓同也,安得为和!」公忿然作色,不说。无几何,日暮,公西面望睹彗星,召伯常骞,使禳去之。晏子曰:「不可!此天教也。日月之气,风雨不时,彗星之出,天为民之乱见之,故诏之妖祥,以戒不敬。今君若设文而受谏,谒圣贤人,虽不去彗,星将自亡。今君嗜酒而并于乐,政不饰而宽于小人,近谗好优,恶文而疏圣贤人,何暇在彗!茀又将见矣。」公忿然作色,不说。及晏子卒,公出,背而泣曰:「呜呼!昔者从夫子而游公阜,夫子一日而三责我,今谁责寡人哉!」
  景公游寒涂不恤死胔晏子谏第十九
  景公出游于寒涂,睹死胔,默然不问。晏子谏曰:「昔吾先君桓公出游,睹饥者与之食,睹疾者与之财,使令不劳力,籍敛不费民。先君将游,百姓皆说曰:「君当幸游吾乡乎!」今君游于寒涂,据四十里之氓,殚财不足以奉敛,尽力不能周役民氓,饥寒冻馁,死胔相望,而君不问,失君道矣。财屈力竭,下无以亲上;骄泰奢侈,上无以亲下。上下交离,君臣无亲,此三代之所以衰也。今君行之,婴惧公族之危,以为异姓之福也。」公曰:「然!为上而忘下,厚藉敛而忘民,吾罪大矣。」于是敛死胔,发粟于民,据四十里之氓不服政其年,公三月不出游。
  景公衣狐白裘不知天寒晏子谏第二十
  景公之时,雨雪三日而不霁。公被狐白之裘,坐堂侧陛。晏子入见,立有间,公曰:「怪哉!雨雪日而天不寒。」
  晏子对曰:「天不寒乎?」公笑。晏子曰:「婴闻古之贤君饱而知人之饥,温而知人之寒,逸而知人之劳。今君不知也。」
  公曰:「善!寡人闻命矣。」乃令出裘发粟,与饥寒。令所睹于涂者,无问其乡;所睹于里者,无问其家;循国计数,无言其名。士既事者兼月,疾者兼岁。
  孔子闻之曰:「晏子能明其所欲,景公能行其所善也。」
  景公异荧惑守虚而不去晏子谏第二十一
  景公之时,荧惑守于虚,期年不去。公异之,召晏子而问曰:「吾闻之,人行善者天赏之,行不善者天殃之。荧惑,天罚也,今留虚,其孰当之?」
  晏子曰:「齐当之。」公不说,曰:「天下大国十二,皆曰诸侯,齐独何以当?」
  晏子曰:「虚,齐野也。且天之下殃,固干富强,为善不用,出政不行,贤人使远,谗人反昌,百姓疾怨,自为祈祥,录录强食,进死何伤!是以列舍无次,变星有芒,荧惑回逆,孽星在旁,有贤不用,安得不亡!」公曰:「可去乎?」
  对曰:「可致者可去,不可致者不可去。」公曰:「寡人为之若何?」
  对曰:「盍去冤聚之狱,使反田矣;散百官之财,施之民矣;振孤寡而敬老人矣。夫若是者,百恶可去,何独是孽乎!」公曰:「善。」行之三月,而荧惑迁。
  景公将伐宋瞢二丈夫立而怒晏子谏第二十二
  景公举兵将伐宋,师过泰山,公瞢见二丈夫立而怒,其怒甚盛。公恐,觉,辟门召占瞢者,至。公曰:「今夕吾瞢二丈夫立而怒,不知其所言,其怒甚盛,吾犹识其状,识其声。」占瞢者曰:「师过泰山而不用事,故泰山之神怒也。请趣召祝史祠乎泰山则可。」公曰:「诺。」
  明日,晏子朝见,公告之如占瞢之言也。公曰:「占瞢者之言曰:「师过泰山而不用事,故泰山之神怒也。」今使人召祝史祠之。」晏子俯有间,对曰:「占瞢者不识也,此非泰山之神,是宋之先汤与伊尹也。」公疑,以为泰山神。
  晏子曰:「公疑之,则婴请言汤伊尹之状也。汤质晰而长,颜以髯,兑上丰下,倨身而扬声。」公曰:「然,是已。」「伊尹黑而短,蓬而髯,丰上兑下,偻身而下声。」公曰:「然,是已。今若何?」
  晏子曰:「夫汤、太甲、武丁、祖乙,天下之盛君也,不宜无后。今惟宋耳,而公伐之,故汤伊尹怒,请散师以平宋。」景公不用,终伐宋。晏子曰:「伐无罪之国,以怒明神,不易行以续蓄,进师以近过,非婴所知也。师若果进,军必有殃。」
  军进再舍,鼓毁将殪。公乃辞乎晏子,散师,不果伐宋。
  景公从畋十八日不返国晏子谏第二十三
  景公畋于署梁,十有八日而不返。晏子自国往见公。比至,衣冠不正,不革衣冠,望游而驰。
  公望见晏子,下而急带曰:「夫子何为遽?国家无有故乎?」晏子对曰:「不亦急也!虽然,婴愿有复也。国人皆以君为安野而不安国,好兽而恶民,毋乃不可乎?」
  公曰:「何哉?吾为夫妇狱讼之不正乎?则泰士子牛存矣;为社稷宗庙之不享乎?则泰祝子游存矣;为诸侯宾客莫之应乎?则行人子羽存矣;为田野之不僻,仓库之不实?则申田存焉;为国家之有余不足聘乎?则吾子存矣。寡人之有五子,犹心之有四支,心有四支,故心得佚焉。今寡人有五子,故寡人得佚焉,岂不可哉!」
  晏子对曰:「婴闻之,与君言异。若乃心之有四支,而心得佚焉,可;得令四支无心,十有八日;不亦久乎!」公于是罢畋而归。
  景公欲诛骇鸟野人晏子谏第二十四
  景公射鸟,野人骇之。公怒,令吏诛之。
  晏子曰:「野人不知也。臣闻赏无功谓之乱,罪不知谓之虐。两者,先王之禁也;以飞鸟犯先王之禁,不可!今君不明先王之制,而无仁义之心,是以从欲而轻诛。夫鸟兽,固人之养也,野人骇之,不亦宜乎!
  公曰:「善!自今已后,弛鸟兽之禁,无以苛民也。」
  景公所爱马死欲诛圉人晏子谏第二十五
  景公使圉人养所爱马,暴死,公怒,令人操刀解养马者。是时晏子侍前,左右执刀而进,晏子止而问于公曰:「尧舜支解人,从何躯始?」公矍然曰:「从寡人始。」遂不支解。
  公曰:「以属狱。」
  晏子曰:「此不知其罪而死,臣为君数之,使知其罪,然后致之狱。」公曰:「可。」
  晏子数之曰:「尔罪有三:公使汝养马而杀之,当死罪一也;又杀公之所最善马,当死罪二也;使公以一马之故而杀人,百姓闻之必怨吾君,诸侯闻之必轻吾国,汝杀公马,使怨积于百姓,兵弱于邻国,汝当死罪三也。今以属狱。」
  公喟然叹曰:「夫子释之!夫子释之!勿伤吾仁也。」
第二卷内篇谏下第二
晏子春秋 第二卷内篇谏下第二
  景公藉重而狱多欲托晏子晏子谏第一
  景公藉重而狱多,拘者满圄,怨者满朝。晏子谏,公不听。公谓晏子曰:「夫狱,国之重官也,愿托之夫子。」
  晏子对曰:「君将使婴饬其功乎?则婴有壹妄能书,足以治之矣。君将使婴饬其意乎?夫民无欲残其家室之生,以奉暴上之僻者,则君使吏比而焚之而已矣。」景公不说,曰:「饬其功则使壹妄,饬其意则比焚,如是,夫子无所谓能治国乎?」
  晏子曰:「婴闻与君异。今夫胡貉戎狄之蓄狗也,多者十有余,寡者五六,然不相害伤。今束鸡豚妄投之,其折骨决皮,可立得也。且夫上正其治,下审其论,则贵贱不相逾越。今君举千锺爵禄,而妄投之于左右,左右争之,甚于胡狗,而公不知也。寸之管无当,天下不能足之以粟。今齐国丈夫耕,女子织,夜以接日,不足以奉上,而君侧皆雕文刻镂之观。此无当之管也,而君终不知。五尺童子,操寸之烟,天下不能足以薪。今君之左右,皆操烟之徒,而君终不知。钟鼓成肆,干戚成舞,虽禹不能禁民之观。且夫饰民之欲,而严其听,禁其心,圣人所难也,而况夺其财而饥之,劳其力而疲之,常致其苦而严听其狱,痛诛其罪,非婴所知也。」
  景公欲杀犯所爱之槐者晏子谏第二
  景公有所爱槐,令吏谨守之,植木县之,下令曰:「犯槐者刑,伤之者死。」有不闻令,醉而犯之者,公闻之曰:「是先犯我令。」使吏拘之,且加罪焉。其女子往辞晏子之家,托曰:「负廓之民贱妾,请有道于相国,不胜其欲,愿得充数乎下陈。」晏子闻之,笑曰:「婴其淫于色乎?何为老而见奔?虽然,是必有故。」令内之。女子入门,晏子望见之,曰:「怪哉!有深忧。」进而问焉,曰:「所忧何也?」对曰:「君树槐县令,犯之者刑,伤之者死。妾父不仁,不闻令,醉而犯之,吏将加罪焉。妾闻之,明君莅国立政,不损禄,不益刑,又不以私恚害公法,不为禽兽伤人民,不为草木伤禽兽,不为野草伤禾苗。吾君欲以树木之故,杀妾父,孤妾身,此令行于民而法于国矣。虽然,妾闻之,勇士不以众强凌孤独,明惠之君不拂是以行其所欲,此譬之犹自治鱼鳖者也,去其腥臊者而已。昧墨与人比居庾肆,而教人危坐。今君出令于民,苟可法于国,而善益于后世,则父死亦当矣,妾为之收亦宜矣。甚乎!今之令不然,以树木之故,罪法妾父,妾恐其伤察吏之法,而害明君之义也。邻国闻之,皆谓吾君爱树而贱人,其可乎?愿相国察妾言以裁犯禁者。」
  晏子曰:「甚矣!吾将为子言之于君。」使人送之归。明日,早朝,而复于公曰:「婴闻之,穷民财力以供嗜欲谓之暴,崇玩好,威严拟乎君谓之逆,刑杀不辜谓之贼。此三者,守国之大殃。今君穷民财力,以羡馁食之具,繁锺鼓之乐,极宫室之观,行暴之大者;崇玩好,县爱槐之令,载过者驰,步过者趋,威严拟乎君,逆之明者也;犯槐者刑,伤槐者死,刑杀不称,贼民之深者。君享国,德行未见于众,而三辟着于国,婴恐其不可以莅国子民也。」
  公曰:「微大夫教寡人,几有大罪以累社稷,今子大夫教之,社稷之福,寡人受命矣。」
  晏子出,公令趣罢守槐之役,拔置县之木,废伤槐之法,出犯槐之囚。
  景公逐得斩竹者囚之晏子谏第三
  景公树竹,令吏谨守之。公出,过之,有斩竹者焉,公以车逐,得而拘之,将加罪焉。晏子入见,曰:「君亦闻吾先君丁公乎?」公曰:「何如?」晏子曰:「丁公伐曲沃,胜之,止其财,出其民。公日自莅之,有舆死人以出者,公怪之,令吏视之,则其中金与玉焉。吏请杀其人,收其金玉。公曰:「以兵降城,以众图财,不仁。且吾闻之,人君者,宽惠慈众,不身传诛。」令舍之。」公曰:「善!」晏子退,公令出斩竹之囚。
  景公以抟治之兵未成功将杀之晏子谏第四
  景公令兵抟治,当腊冰月之间而寒,民多冻馁,而功不成。公怒曰:「为我杀兵二人。」晏子曰:「诺。」少间,晏子曰:「昔者先君庄公之伐于晋也,其役杀兵四人,今令而杀兵二人,是师杀之半也。」公曰:「诺!是寡人之过也。」令止之。
  景公冬起大台之役晏子谏第五
  晏子使于鲁,比其返也,景公使国人起大台之役,岁寒不已,冻馁之者乡有焉,国人望晏子。
  晏子至,已复事,公延坐,饮酒乐,晏子曰:「君若赐臣,臣请歌之。」歌曰:「庶民之言曰:「冻水洗我,若之何!太上靡散我,若之何!」」歌终,喟然叹而流涕。公就止之曰:「夫子曷为至此?殆为大台之役夫!寡人将速罢之。」晏子再拜。出而不言,遂如大台,执朴鞭其不务者,曰:「吾细人也,皆有盖庐,以避燥湿,君为壹台而不速成,何为?」国人皆曰:「晏子助天为虐。」
  晏子归,未至,而君出令趣罢役,车驰而人趋。仲尼闻之,喟然叹曰:「古之善为人臣者,声名归之君,祸灾归之身,入则切磋其君之不善,出则高誉其君之德义,是以虽事惰君,能使垂衣裳,朝诸侯,不敢伐其功。当此道者,其晏子是耶!」
  景公为长庲欲美之晏子谏第六
  景公为长庲,将欲美之,有风雨作,公与晏子入坐饮酒,致堂上之乐。酒酣,晏子作歌曰:「穗乎不得获,秋风至兮殚零落,风雨之拂杀也,太上之靡弊也。」歌终,顾而流涕,张躬而舞。公就晏子而止之曰:「今日夫子为赐而诫于寡人,是寡人之罪。」遂废酒,罢役,不果成长庲。
  景公为邹之长涂晏子谏第七
  景公筑路寝之台,三年未息;又为长庲之役,二年未息;又为邹之长涂。晏子谏曰:「百姓之力勤矣!公不息乎?」公曰:「涂将成矣,请成而息之。」对曰:「明君不屈民财者,不得其利;不穷民力者,不得其乐。昔者楚灵王作顷宫,三年未息也;又为章华之台,五年又不息也;干溪之役,八年,百姓之力不足而自息也。灵王死于干溪,而民不与君归。今君不遵明君之义,而循灵王之迹,婴惧君有暴民之行,而不睹长庲之乐也,不若息之。」公曰:「善!非夫子者,寡人不知得罪于百姓深也。」于是令勿委坏,余财勿收,斩板而去之。
  景公春夏游猎兴役晏子谏第八
  景公春夏游猎,又起大台之役。晏子谏曰:「春夏起役,且游猎,夺民农时,国家空虚,不可。」景公曰:「吾闻相贤者国治,臣忠者主逸。吾年无几矣,欲遂吾所乐,卒吾所好,子其息矣。」晏子曰:「昔文王不敢盘于游田,故国昌而民安。楚灵王不废干溪之役,起章华之台,而民叛之。今君不革,将危社稷,而为诸侯笑。臣闻忠臣不避死,谏不违罪。君不听臣,臣将逝矣。」景公曰:「唯唯,将弛罢之。」未几,朝韦囧解役而归。
  景公猎休坐地晏子席而谏第九
  景公猎休,坐地而食,晏子后至,左右灭葭而席。公不说,曰:「寡人不席而坐地,二三子莫席,而子独搴草而坐之,何也?」晏子对曰:「臣闻介冑坐陈不席,狱讼不席,尸坐堂上不席,三者皆忧也。故不敢以忧侍坐。」公曰:「诺。」令人下席曰:「大夫皆席,寡人亦席矣。」
  景公猎逢蛇虎以为不祥晏子谏第十
  景公出猎,上山见虎,下泽见蛇。归,召晏子而问之曰:「今日寡人出猎,上山则见虎,下泽则见蛇,殆所谓不祥也?」
  晏子对曰:「国有三不祥,是不与焉。夫有贤而不知,一不祥;知而不用,二不祥;用而不任,三不祥也。所谓不祥,乃若此者。今上山见虎,虎之室也;下泽见蛇,蛇之穴也。如虎之室,如蛇之穴,而见之,曷为不祥也!」
  景公为台成又欲为钟晏子谏第十一
  景公为台,台成,又欲为钟。晏子谏曰:「君国者不乐民之哀。君不胜欲,既筑台矣,今复为钟,是重敛于民,民必哀矣。夫敛民之哀,而以为乐,不祥,非所以君国者。」公乃止。
  景公为泰吕成将以燕飨晏子谏第十二
  景公为泰吕成,谓晏子曰:「吾欲与夫子燕。」对曰:「未祀先君而以燕,非礼也。」公曰:「何以礼为?」对曰:「夫礼者,民之纪,纪乱则民失,乱纪失民,危道也。」公曰:「善。」乃以祀焉。
  景公为履而饰以金玉晏子谏第十三
  景公为履,黄金之綦,饰以银,连以珠,良玉之絇,其长尺,冰月服之,以听朝。
  晏子朝,公迎之,履重,仅能举足,问曰:「天寒乎?」
  晏子曰:「君奚问天之寒也?古圣人制衣服也,冬轻而暖,夏轻而凊,今君之履,冰月服之,是重寒也,履重不节,是过任也,失生之情矣。故鲁工不知寒温之节,轻重之量,以害正生,其罪一也;作服不常,以笑诸侯,其罪二也;用财无功,以怨百姓,其罪三也。请拘而使吏度之。」公苦,请释之。
  晏子曰:「不可。婴闻之,苦身为善者,其赏厚;苦身为非者,其罪重。」公不对。晏子出,令吏拘鲁工,令人送之境,使不得入。公撤履,不复服也。
  景公欲以圣王之居服而致诸侯晏子谏第十四
  景公问晏子曰:「吾欲服圣王之服,居圣王之室,如此,则诸侯其至乎?」
  晏子对曰:「法其节俭则可,法其服,居其室,无益也。三王不同服而王,非以服致诸侯也,诚于爱民,果于行善,天下怀其德而归其义,若其衣服节俭而众说也。夫冠足以修敬,不务其饰;衣足以掩形御寒,不务其美。衣不务于隅眦之削,冠无觚羸之理,身服不杂彩,首服不镂刻。且古者尝有紩衣挛领而王天下者其义好生而恶杀,节上而羡下,天下不朝其服,而共归其义。古者尝有处橧巢窟穴而不恶,予而不取,天下不朝其室,而共归其仁。及三代作服,为益敬也,首服足以修敬,而不重也,身服足以行洁,而不害于动作。服之轻重便于身,用财之费顺于民。其不为橧巢者,以避风也;其不为窟穴者,以避湿也。是故明堂之制,下之润湿,不能及也;上之寒暑,不能入也。土事不文,木事不镂,示民知节也。及其衰也,衣服之侈过足以敬,宫室之美过避润湿,用力甚多,用财甚费,与民为雠。今君欲法圣王之服,不法其制,法其节俭也,则虽未成治,庶其有益也。今君穷台榭之高,极污池之深而不止,务于刻镂之巧,文章之观而不厌,则亦与民而雠矣。若臣之虑,恐国之危,而公不平也。公乃愿致诸侯,不亦难乎!公之言过矣。」
  景公自矜冠裳游处之贵晏子谏第十五
  景公为西曲潢,其深灭轨,高三仞,横木龙蛇,立木鸟兽。公衣黼黻之衣,素绣之裳,一衣而五彩具焉;带球玉而冠且,被发乱首,南面而立,傲然。晏子见,公曰:「昔仲父之霸何如?」晏子抑首而不对。公又曰:「昔管文仲之霸何如?」晏子对曰:「臣闻之,维翟人与龙蛇比,今君横木龙蛇,立木鸟兽,亦室一就矣,何暇在霸哉!且公伐宫室之美,矜衣服之丽,一衣而五彩具焉,带球玉而乱首被发,亦室一容矣,万乘之君,而壹心于邪,君之魂魄亡矣,以谁与图霸哉?」公下堂就晏子曰:「梁丘据、裔款以室之成告寡人,是以窃袭此服,与据为笑,又使夫子及,寡人请改室易服而敬听命,其可乎?」晏子曰:「夫二子营君以邪,公安得知道哉!且伐木不自其根,则蘗又生也,公何不去二子者,毋使耳目淫焉。」
  景公为巨冠长衣以听朝晏子谏第十六
  景公为巨冠长衣以听朝,疾视矜立,日晏不罢。晏子进曰:「圣人之服中,侻而不驵,可以导众,其动作,侻顺而不逆,可以奉生,是以下皆法其服,而民争学其容。今君之服,驵华不可以导众民,疾视矜立,不可以奉生,日晏矣,君不若脱服就燕。」公曰:「寡人受命。」退朝,遂去衣冠、不复服。
  景公朝居严下不言晏子谏第十七
  晏子朝,复于景公曰:「朝居严乎?」
  公曰:「严居朝,则曷害于治国家哉?」
  晏子对曰:「朝居严则下无言,下无言则上无闻矣。下无言则吾谓之喑,上无闻则吾谓之聋。聋喑,非害国家而如何也!且合升斗之微以满仓廪,合疏缕之绨以成帏幕,大山之高,非一石也,累卑然后高,天下者,非用一士之言也,固有受而不用,恶有拒而不受者哉!」
  景公登路寝台不终不悦晏子谏第十八
  景公登路寝之台,不能终,而息乎陛,忿然而作色,不说,曰:「孰为高台,病人之甚也?」
  晏子曰:「君欲节于身而勿高,使人高之而勿罪也。今高,从之以罪,卑亦从以罪,敢问使人如此可乎?古者之为宫室也,足以便生,不以为奢侈也,故节于身,谓于民。及夏之衰也,其王桀背弃德行,为璇室玉门。殷之衰也,其王纣作为顷宫灵台,卑狭者有罪,高大者有赏,是以身及焉。今君高亦有罪,卑亦有罪,甚于夏殷之王;民力殚乏矣,而不免于罪,婴恐国之流失,而公不得享也!」
  公曰:「善!寡人自知诚费财劳民,以为无功,又从而怨之,是寡人之罪也!非夫子之教,岂得守社稷哉!」遂下,再拜,不果登台。
  景公登路寝台望国而叹晏子谏第十九
  景公与晏子登寝而望国,公愀然而叹曰:「使后嗣世世有此,岂不可哉!」晏子曰:「臣闻明君必务正其治,以事利民,然后子孙享之。诗云:「武王岂不事,贻厥孙谋,以燕翼子。」今君处佚怠,逆政害民有日矣,而犹出若言,不亦甚乎!」公曰:「然则后世孰将把齐国?」对曰:「服牛死,夫妇哭,非骨肉之亲也,为其利之大也。欲知把齐国者,则其利之者邪?」公曰:「然,何以易?」对曰:「移之以善政。今公之牛马老于栏牢,不胜服也;车蠹于巨户,不胜乘也;衣裘襦裤,朽弊于藏,不胜衣也;酰醢腐,不胜,沽也;酒醴酸不胜饮也;府粟郁而不胜食;又厚藉敛于百姓,而不以分馁民。夫藏财而不用,凶也,财苟失守,下其报环至。其次昧财之失守,委而不以分人者,百姓必进自分也。故君人者与其请于人,不如请于己也。」
  景公路寝台成逢于何愿合葬晏子谏而许第二十
  景公成路寝之台,逢于何遭丧,遇晏子于途,再拜乎马前。晏子下车挹之,曰:「子何以命婴也?」对曰:「于何之母死,兆在路寝之台牖下,愿请命合骨。」
  晏子曰:「嘻!难哉!虽然,婴将为子复之,适为不得,子将若何?」对曰:「夫君子则有以,如我者侪小人,吾将左手拥格,右手捆心,立饿枯槁而死,以告四方之士曰:「于何不能葬其母者也。」」
  晏子曰:「诺。」遂入见公,曰:「有逢于何者,母死,兆在路寝,当如之何?愿请合骨。」公作色不说,曰:「古之及今,子亦尝闻请葬人主之宫者乎?」
  晏子对曰:「古之人君,其宫室节,不侵生民之居,台榭俭,不残死人之墓,故未尝闻诸请葬人主之宫者也。今君侈为宫室,夺人之居,广为台榭,残人之墓,是生者愁忧,不得安处,死者离易,不得合骨。丰乐侈游,兼傲生死,非人君之行也。遂欲满求,不顾细民,非存之道。且婴闻之,生者不得安,命之曰蓄忧;死者不得葬,命之曰蓄哀。蓄忧者怨,蓄哀者危,君不如许之。」公曰:「诺。」
  晏子出,梁丘据曰:「自昔及今,未尝闻求葬公宫者也,若何许之?」公曰:「削人之居,残人之墓,凌人之丧,而禁其葬,是于生者无施,于死者无礼。诗云:「谷则异室,死则同穴。」吾敢不许乎?」逢于何遂葬其母路寝之牖下,解衰去绖,布衣縢履,元冠茈武,踊而不哭。躄而不拜,已乃涕洟而去。
  景公嬖妾死守之三日不敛晏子谏第二十一
  景公之嬖妾婴子死,公守之,三日不食,肤着于席不去。左右以复,而君无听焉。
  晏子入,复曰:「有术客与医俱言曰:「闻婴子病死,愿请治之。」」公喜,遽起,曰:「病犹可为乎?」
  晏子曰:「客之道也,以为良医也,请尝试之。君请屏,洁沐浴饮食,间病者之宫,彼亦将有鬼神之事焉。」公曰:「诺。」屏而沐浴。晏子令棺人入敛,已敛,而复曰:「医不能治病,已敛矣,不敢不以闻。」公作色不说,曰:「夫子以医命寡人,而不使视,将敛而不以闻,吾之为君,名而已矣。」
  晏子曰:「君独不知死者之不可以生邪?婴闻之,君正臣从谓之顺,君僻臣从谓之逆。今君不道顺而行僻,从邪者迩,导害者远,谗谀萌通,而贤良废灭,是以谄谀繁于间,邪行交于国也。昔吾先君桓公用管仲而霸,嬖乎竖刁而灭,今君薄于贤人之礼,而厚嬖妾之哀。且古圣王畜私不伤行,敛死不失爱,送死不失哀。行伤则溺己,爱失则伤生,哀失则害性。是故圣王节之也。即毕敛,不留生事,棺椁衣衾,不以害生养,哭泣处哀,不以害生道。今朽尸以留生,广爱以伤行,修哀以害性,君之失矣。故诸侯之宾客惭入吾国,本朝之臣惭守其职,崇君之行,不可以导民,从君之欲,不可以持国。且婴闻之,朽而不敛,谓之僇尸,臭而不收,谓之陈胔。反明王之性,行百姓之诽,而内嬖妾于僇胔,此之为不可。」
  公曰:「寡人不识,请因夫子而为之。」
  晏子复曰:「国之士大夫,诸侯四邻宾客,皆在外,君其哭而节之。」
  仲尼闻之曰:「星之昭昭,不若月之曀曀,小事之成,不若大事之废,君子之非,贤于小人之是也。其晏子之谓欤!」
  景公欲厚葬梁丘据晏子谏第二十二
  梁丘据死,景公召晏子而告之,曰:「据忠且爱我,我欲丰厚其葬,高大其垄。」晏子曰:「敢问据之忠与爱于君者,可得闻乎?」公曰:「吾有喜于玩好,有司未能我具也,则据以其所有共我,是以知其忠也;每有风雨,暮夜求必存,吾是以知其爱也。」
  晏子曰:「婴对,则为罪,不对,则无以事君,敢不对乎!婴闻之,臣专其君,谓之不忠;子专其父,谓之不孝;妻专其夫,谓之嫉。事君之道,导亲于父兄,有礼于群臣,有惠于百姓,有信于诸侯,谓之忠;为子之道,以钟爱其兄弟,施行于诸父,慈惠于众子,诚信于朋友,谓之孝;为妻之道,使其众妾皆得欢忻于其夫,谓之不嫉。今四封之民,皆君之臣也,而维据尽力以爱君,何爱者之少邪?四封之货,皆君之有也,而维据也以其私财忠于君,何忠者之寡邪?据之防塞群臣,拥蔽君,无乃甚乎?」公曰:「善哉!微子,寡人不知据之至于是也。」遂罢为垄之役,废厚葬之命,令有司据法而责,群臣陈过而谏。故官无废法,臣无隐忠,而百姓大说。
  景公欲以人礼葬走狗晏子谏第二十三
  景公走狗死,公令外共之棺,内给之祭。晏子闻之,谏。
  公曰:「亦细物也,特以与左右为笑耳。」
  晏子曰:「君过矣!夫厚藉敛不以反民,弃货财而笑左右,傲细民之忧,而崇左右之笑,则国亦无望已。且夫孤老冻馁,而死狗有祭,鳏寡不恤,死狗有棺,行辟若此,百姓闻之,必怨吾君,诸侯闻之,必轻吾国。怨聚于百姓,而权轻于诸侯,而乃以为细物,君其图之。」公曰:「善。」趣庖治狗,以会朝属。
  景公养勇士三人无君之义晏子谏第二十四
  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事景公,以勇力搏虎闻。晏子过而趋,三子者不起。
  晏子入见公曰:「臣闻明君之蓄勇力之士也,上有君臣之义,下有长率之伦,内可以禁暴,外可以威敌,上利其功,下服其勇,故尊其位,重其禄。今君之蓄勇力之士也,上无君臣之义,下无长率之伦,内不以禁暴,外不可威敌,此危国之器也,不若去之。」
  公曰:「三子者,搏之恐不得,刺之恐不中也。」
  晏子曰:「此皆力攻勍敌之人也,无长幼之礼。」因请公使人少馈之二桃,曰:「三子何不计功而食桃?」
  公孙接仰天而叹曰:「晏子,智人也!夫使公之计吾功者,不受桃,是无勇也,士众而桃寡,何不计功而食桃矣。接一搏猏而再搏乳虎,若接之功,可以食桃而无与人同矣。」援桃而起。
  田开疆曰:「吾仗兵而却三军者再,若开疆之功,亦可以食桃,而无与人同矣。」援桃而起。
  古冶子曰:「吾尝从君济于河,鼋衔左骖以入砥柱之流。当是时也,冶少不能游,潜行逆流百步,顺流九里,得鼋而杀之,左操骖尾,右挈鼋头,鹤跃而出。津人皆曰:「河伯也!」若冶视之,则大鼋之首。若冶之功,亦可以食桃而无与人同矣。二子何不反桃!」抽剑而起。
  公孙接、田开疆曰:「吾勇不子若,功不子逮,取桃不让,是贪也;然而不死,无勇也。」皆反其桃,挈领而死。
  古冶子曰:「二子死之,冶独生之,不仁;耻人以言,而夸其声,不义;恨乎所行,不死,无勇。虽然,二子同桃而节,冶专其桃而宜。」亦反其桃,挈领而死。
  使者复曰:「已死矣。」公殓之以服,葬之以士礼焉。
  景公登射思得勇力士与之图国晏子谏第二十五
  景公登射,晏子修礼而侍。公曰:「选射之礼,寡人厌之矣!吾欲得天下勇士,与之图国。」
  晏子对曰:「君子无礼,是庶人也;庶人无礼,是禽兽也。夫勇多则弒其君,力多则杀其长,然而不敢者,维礼之谓也。礼者,所以御民也,辔者,所以御马也,无礼而能治国家者,晏未之闻也。」
  景公曰:「善。」乃饰射更席,以为上客,终日问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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