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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鳥
  在神奇的南洋歷時700天,張悅然從歷史遺跡中尋找一個斷了綫的故事,在親歷的大海嘯中受到撞擊,從一枚貝殼中得到神秘的諭示,從而誕生出這部瑰麗動人的長篇小說。在大航海時代的宏大歷史背景下,一個美麗的中國女子遠下南洋,海嘯奪走了她的記憶,她在大海裏、島嶼上顛沛流離...張悅然延續她華麗、殘忍的筆觸,增添了魔幻的色彩,書寫了一部懾人心魄的悲劇。
第1節:目錄
  目錄:
  貝殼記(上闕)
  投梭記(上闕、下闕)
  磨鏡記(上闕、下闕)
  紙鳶記(上闕、下闕)
  種玉記(上闕、下闕)
  香貓記(上闕、下闕)
  焚舟記(上闕、下闕)
  貝殼記(下闕)
  我是囈人,賣夢為生(後記)
第2節:貝殼記(上闕)(1)
  貝殼記
  上 闋
  她的眼睛已瞎了多年,眼珠塌陷,人們卻在其中看到十分銳利的光芒;她那幹裂的嘴唇永遠都是蒼白的,不知多久沒有人吻過;不穿鞋子,她素來赤腳走路。因為曾從血泊中趟過,她的腳底是紅的,永不褪去的鮮紅色,雨水衝刷後愈加明豔;她的長發,如蓄養的動物一般,一直默默伴隨着她,一天天,由烏黑轉為花白,還在不斷地長,不斷地長,像根須一樣深深地植入大地,每次死神想要將她帶走的時候,發絲總是糾結纏繞,絆住她的腳。死神衹好放開她,讓她多活了十年。十年又十年……
  1
  在我的記憶中,與春遲一同出遊,衹有那麽一次,在我九歲的時候。那是我平淡的童年裏最快樂也最悲傷的一日。
  那日她提出要帶我去看花燈,我又是驚訝,又是歡喜。
  她是個盲女,為何會有興致去看燈會,我想也想不清楚,也許她衹是為了讓我開心。不管怎麽說,與春遲同遊,對我來說,是多麽甜蜜的奬勵呵。和她在一起的時光,每一寸,都是九歲男孩最想握在手中的東西。
  那一天,像一個節日。我身上穿的衣服是春節的時候我的乳母蘭姨新做的,鞋子也是新的,沒有穿着出過傢門。春遲還讓蘭姨蒸了幾個紅棗饅頭裝在幹糧袋裏給我帶着,也許是怕我晚上看燈走路多會餓。我們要去的花市街離傢很遠,春遲特意雇了馬車載我們去。
  在燈會上,我們靠得很近,雖然她仍不許我扶她,但到處是人山人海,我被行人推着,衣袖一次次與春遲相撞。因為常常出海,她的衣衫上總有一股海洋的味道,像水藻那樣柔軟,即便是在那麽擁擠的人群裏,她的周圍仍是那麽空靈,我可以很輕易地將她與其他人區別開來。她從不讓人來扶,沒有人察覺身邊步伐緩慢的女子是個瞎子。
  整條花市街挂滿了彩燈,那樣長,我們跟隨人潮挪着步子,沒有說過一句話。衹在經過賣糖葫蘆的小攤,聽見攤主的吆喝聲,她忽然停了下來,遞上錢去,換了一串糖葫蘆給我。我愣在那裏,過了好一會兒纔從她手中接過來——這麽多年,她沒有給我買過任何東西。我們接着走,她又停下來給我買了紙燈籠。我更為驚訝,連忙從她手中接過。燭火猶如睏在罐子裏的蛐蛐,一番驚恐地上竄下跳,纔漸漸平息下來。
  那時,我心中已有了幾分不祥的預感。
  我將遞到手中的糖葫蘆大口吃掉,紙燈籠也興高采烈地舉着,我仍是個乖孩子,即便是在她打算丟掉我的時候,也像最溫馴的小梅花鹿那樣,虔心追隨着她。
  大約兩個時辰後,我們走到了街尾。春遲說想吃桂花糕,但她已經沒有力氣再走,遣我到對面的小攤去買。我從她手裏接過錢,提了燈籠嚮着街的對面走去。走出不遠又回頭去看她:她站在原地等我,在一組璀璨的花燈下,被菊花狀的外圍燈火映照得那樣瘦小、落寞,雖是竭力掩飾,眼神中仍有少許惶恐。那組花燈叫做“貴妃醉酒”,我暗自在心中記下,生怕與她走散。
  我掂着兩塊熱騰騰的桂花糕再走回“貴妃醉酒”的花燈下時,已經不見春遲的蹤影。預感使我相信,她是有意離開了這裏,但我卻仍舊不死心地站在原地傻傻地等。這時天氣大變,北風狂作,轉眼一個花好月圓的夜晚變得面目猙獰。人潮從身邊流過,越來越稀疏,“貴妃醉酒”的燈火一層層暗淡了下去,對面賣桂花糕、馬蹄糕、八寶肉圓的小販們也都忙着收攤回傢去了。
  可我卻仍舊站在那裏,一直等到滿天飄起了雪花。
  我知道,春遲是不會回來了。她扔掉了我,這便是她帶我來看花燈的目的。這樣想着,熱淚盈滿了眼眶。
  我跟隨最後的人潮走出花市街,將紙燈籠裏跳躍的火焰掐滅,把它扔進堆滿破紙燈籠的垃圾堆。就這樣,我踏上了尋傢的旅途。呼嘯的北風為我帶路,我沿着一個方向奔跑下去,那麽篤定地相信傢就在前面。肩膀上的三個饅頭越來越硬,像三衹小拳頭,突突突地捶在我的背上。
  新雪鋪在地面上,薄薄的一層,跑在上面很容易滑倒。我一路跑着,不知道摔倒了多少回。路口太多,跑一段就要問一下路人。但夜越來越深,街上再也尋不到路人,我就衹能敲開兩旁住傢的門,嚮那些睡眼惺忪的人們打聽回傢的路。
  我終於在天亮的時候跑回了傢。雪還在下,很猖獗。這個鼕天遠比人們想象得漫長。
  蘭姨開門看見一個手足無措的雪人,手裏拎着空空的幹糧口袋,在門邊瑟瑟發抖。她又驚訝又歡喜,說:
  “你可回來啦。春遲小姐說她和你走散了。你那麽小,怎麽找得到回來的路呢?我擔心死了,一宿都沒有合過眼。”
  她說着,把我拉到身前,拍落我身上的積雪。
  春遲到日頭很高了纔醒過來,她從房間裏走出來,站在廳堂的當中,似乎感覺到我的氣息,就停頓在那裏,靜默地聆聽片刻。
  我屏息看着她的神情,面色安詳,覺得她似乎並沒有生氣,這纔放下心來。於是又伏下頭去,呼嚕呼嚕地吃那碗熱騰騰的陽春面。
  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
  她不會知道,我在看到她的一刻,眼淚就忍不住掉了出來。終於又看到她了,和她靠得這樣近,仿佛又能聽見她慵懶而傲慢的心跳聲。我眼含熱淚地往嘴裏扒麵條,為了掩飾淚水,衹得把頭壓得很低很低,低得幾乎貼在了麵條上。
  此後的日子又歸於尋常,我們照舊相安無事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鼕天過完之前,春遲再一次出海遠航。臨行前她不忘囑咐蘭姨,要她好好照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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