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访谈>> 杂文>> 王跃文 Wang Yuewe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62年9月26日)
胡思乱想的日子
  《国画》、《大清相国》作者王跃文首部杂文集。他看上去精通官场哲学,却早早地逃离仕途。他的文字深刻而痛苦,为人却如此温和轻松。其实他一直是一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胡思乱想的日子》收录王跃文近一年来的最新文字,既有对时下官场不合理现象的批判,又有对历史人物、事件及国内外时政的评论,此外作者还拿出相当篇幅记录幼时的乡村逸事,及眼下的生活。
《胡思乱想的日子》第一辑-替有钱人着急
  我写作觅生,身无长物。倒是有些手头阔绰的朋友,他们却为口袋里的钱烦躁着。这些人当然不是最有钱的一类,余银一两百万元左右吧。他们拿着这钱不好办,几乎成了心病。
  想着去投资做生意,左右下不了决心。干什么好呢?往大街上转转,门面鳞次栉比,做什么买卖的都有了,实在想象不出还有别的赚钱门路。弄得不好就血本无归,那就悔之晚也。这些朋友中间有的原本是白手起家的,没想到赚了几个钱,倒不知怎么办了。进而一想,手头的钱毕竟有限,干什么都只是小本生意,却得同各路神仙打交道,作揖叩头,点头哈腰。想着就烦。生意是不想做了。
  现成的思路就是炒股。可是四处一打听,没听谁说炒股赚了钱。有朋友自嘲说,炒股本是投资,如今却成消费了,而且是高消费。真正有狠的大炒家早已抽身走人,转到别的赚钱行当里去了。依然留在股市里出不来的都是些傻瓜,他们是原本财大气粗的机构股、高谈阔论的股评家、梦想再次暴发的暴发户以及亿万迷信股市可以将自己有限的血汗钱点石成金的小散户。看来,炒股也不再是明智选择了。有人说,股市的赚钱法则就是羊毛出在猪身上。拿着一两百万元钱去当猪,又何必呢?
  家有黄金,外有斗量。做保险的上门了,说你钱捏在手里干什么?买保险吧。心想保险自然好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能保证自己没个不时之虞呢?可就受不了保险推销员那股热情劲儿。他们的笑容总让人感觉心里不踏实。一打听,才知道保险推销员的回折比例大得吓人。于是你的直觉就是自己的保险费有多少白白进入了他们的口袋。再往深处想,保险费成本这么高,能保险吗?有朋友说,他见识过保险员培训班,那场面同电视里曝光的传销培训差不多。好了,保险也不想买了。
  只好让钱躺在银行里睡大觉。可是银行也不是吃素的,利息低得可怜,还得征税。银行服务也不敢恭维。银行有些规定真令人费解。有位朋友是做广告策划的,每做完一单,就有笔可观的收入。可每次都为去银行取钱伤脑筋。这位朋友是自由广告人,没有开公司。银行工作人员说,公款不能汇给个人。我朋友解释说,这是人家公司付给我个人的劳务费,不是给我个人,又给谁呢?银行说,对不起,这是上面规定的,我们没办法。我朋友问,有别的什么办法吗?银行说,按规定,我们应该把钱打回去。但是可以变通,你找个公司账户吧。我朋友没法,只好找个熟人公司的账户。每次都得这么周折一番,钱才能到自己手里。心里总是不快。让自己的钱往别人账户上过,暴露自己的财务状况,想着就不舒服。更荒唐的是银行分明知道账户是临时找的,钱还是要到个人腰包里去的,何必硬要多此一举呢?这位朋友说,想着银行这种莫名其妙的规定就烦,真想买个保险柜,把钱锁在家里算了。
  有朋友想通了,说何必自寻烦恼?置套好房子,买辆好车子,过过平常日子算了。于是,我多了些成天穿着休闲服打哈欠的朋友。
《胡思乱想的日子》第一辑-屁说
  西班牙电影大师比格斯鲁纳的《乳房与月亮》里,那位美丽乳房艾丝的男人,人称屁仙喷火王,靠表演放屁,博人一笑,挣些碎银子糊口。这大概可以称之为行为艺术吧。我没有深究这位大师宏旨何在,却于影片中观众的笑声里觉出些苦涩。由此我想到自己在小说中写到的几个有关放屁的故事。那都是生活中真真实实发生的事,我只是稍加敷衍而已。
  我如果告诉你,有人因为放了个屁,便陷牢狱之灾,被判有期徒刑三年,你肯定不相信。不过我向你保证:这绝非虚构。“文革”期间,一个炎热的夏日,某县机关全体干部下农村劳动。大家都累得汗流浃背,腰酸腿痛。当是时也,某干部忽觉腹中气流滚动,乃放屁之兆。此君生性滑稽如东方朔,每有妙语。只见他哈腰撅臀,洪喧一屁,声隆如雷。立时,社员及机关干部掩鼻笑骂,其乐融融。本来都在俯身劳作,此刻都直了腰,停下手中活计,放声大笑,浑身轻松了许多。那放屁者仍不解瘾,想给阶级兄弟们带来更多的快乐,便振臂高呼:同志们,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列主义!顿时,同志们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四野鸦雀无声,只是觉得日头更毒了。沉默片刻,忽听得有人厉声喊道:把现行反革命分子某某某揪出来!发出这喊声的是县机关来的头头。那位不识时务的东方朔立即被人踢了一脚,跪在了泥田里。烈日之下,现场批判会开始了。就在当天,县公安局来人,将这现行反革命五花大绑,喝斥着押上了警车。社员们都被吓坏了,私下里说,这个干部其实很和善的,没想到一个臭屁,就把自己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只怕要判死刑。没过多久,社员们从墙上贴着的布告知道,那人被判三年徒刑。都说还算好,脑袋保住了。
  自小就听过一个放屁的段子,总以为是民间演义。村里人却说,真有这回事,说的就是谁谁的爷爷。说是那老爷子最好放屁,有日往镇上赶集,来回十华里,一步一屁,硬是没歇过气。有回要出门做客,场面有些讲究。怕放屁失了体面,就带上小孙子。事先交待好了:爷爷若是放屁,就赖孙子。待要入席,爷爷人未坐定,屁先响了。便道:这小东西,就是喜欢放屁!宾客皆笑:打屁嗵嗵,不是好种。敝乡调侃别人放屁,常说此话,并无半点恶意,反倒显得亲密无间。大人喝酒猜拳,攀亲讲古,久久不得散席。小孩子三扒两咽,就吃饱了。那小孙子等得不耐烦了,高声问道:爷爷,你还放屁吗?我想玩去了。爷爷举起筷子就要打人。哄堂大笑,自此便有这乡村掌故传世。
  敝乡有句俗话:打屁人,自申更。申更,说的是旧时深夜敲更,引申为报信的意思。这句俗话大致义同贼喊捉贼,只是没有那么刻薄和贬义。众人围坐,忽闻臭气弥漫,都会掩鼻皱眉,环顾四周:谁放的屁?最先发问的,十有八九就是放屁人。城里人凡事讲究得体,要放屁了,若有可能,尽量走开些,上策是卫生间里暂避。实在情有不堪,就调息匀和,免得放出声来。别人觉出有不良气息袭来,也只屏住呼吸,谁也不会点破。倘若猜出是某位尊贵者放的屁,更要面带微笑,如沐春风的样子。乡里人率真些,闻得臭屁,硬是要说出来的。记得敝乡有年稻谷收成不好,红薯却丰收了。吃红薯最易放屁。那年月生产队三天两头开会。队部被称作仓库,有间屋子专门用作会议室。吃过晚饭,生产队长吹着哨子,扯长了嗓子,高声叫喊:十二队社员,吃过晚饭到仓库开会!男女老少都塞了满肚子红薯,酿着一肚子气。队长高声念重要文件,社员们就高声放屁。没人在意屁声,也没人说谁的屁臭。偶遇一屁奇臭,有男人就会笑道:哪个黄花闺女放的屁?熏得蚊虫死!黄花闺女们个个若无其事,没谁敢拿手去捂鼻子。她们怕人说打屁人自申更。男人们戏言黄花闺女的屁格外臭些,自有一番理论。她们毕竟怕羞,想放屁了,死死忍着。直要等到忍不住了,才慢慢放将出来。酝酿时间过长,质量自然不同凡响。生产队长见下面笑声屁声哗然一片,越发提高嗓门念着文件。此等场景,喜欢玩西洋概念的先生们倘若得见,必定惊叹贫下中农个个都是解构大师。
  我奶奶有句口头禅:高声说话,大声放屁。意思是说人要直率豪爽,不要那么多弯弯肠子。我小时候由奶奶带着睡。临睡前,奶奶都是坐在床头,欠着身子吹灯。奶奶牙齿掉得没几颗了,嘴巴不怎么关风,总得吹上好多次,煤油灯才熄灭。有回奶奶吹灯时,吹一口气,放一响屁,灯火却顽固地摇曳着。最后奶奶用了最大的力气,也就放了个最响的屁,灯终于黑了。我格格地笑,说,奶奶,灯不是你吹熄的,是屁吹熄的。奶奶在黑暗中敲了我的头,笑着说,响屁不臭,臭屁不响。
  不响的屁,乡里人称之蔫屁。敝乡说那种暗地里使坏的人,叫做好放蔫屁。我痴长若许年,没增进见识,却见过各色嘴脸。遇着那类表面温文尔雅,背地里什么都做得出的人,我就想起那个乡野名词:蔫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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