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两性生活>> 李銀河 Li Yinhe   中國 China   現代中國   (1952年)
性、愛情及其他:李銀河自選集
  這是李銀河推出的最新研究專著,本集子包括兩類文章,一類是專著片斷,另一類是隨筆。全書囊括了李銀河一生所做過的最主要的研究,並且囊括了她關註過的一些最主要的話題。自選集中還有一批與她的研究領域無關的內容,它們僅僅涉及了她的生活和親人,以及她的人生觀。
第1節:性的中西對比(1)
  自序
  這是我的自選集。顧名思義,自選集應當是選自己最得意之作。可是,我對自己寫的東西都很不滿意,完全談不上得意,所以選起來非常睏難。我不否認,在有些寫作中我是得到了樂趣的,比如說一些短文,還有一些帶點辯論性質的文字。但是,在多數專著中,我壓抑了自己的激情,盡量把它寫得平實嚴謹,寫作的樂趣因此降低了很多。
  這本集子包括兩類文章,一類是專著片斷,另一類是隨筆。它們應當說是囊括了我一生所做過的最主要的研究,囊括了我關註過的一些最主要的話題。
  近年來,總有人說我觀點前衛,好像很不符合中國落後的國情和傳統的習俗。但是,捫心自問,我的觀點也並不十分前衛,衹不過是在每一個具體論題上我認為比較正確的觀點而已。我的立場也衹不過是經典的自由主義的立場而已,前衛不到哪裏去。我所尊崇和傳播的價值不過是自由、人權、理性這樣一些最基本的價值。雖然對後現代的東西有所引介,但是所有基本的論述還是沒有超出經典自由主義的範疇。所以,我真的不明白,前衛這樣的評價指的是什麽。如果說它還有一點點可能是中肯的評價,那衹是相對於中世紀的、前現代的各種觀念和價值而言的--相對於前現代的各種思潮和觀念,自由主義肯定是前衛的。莫非我是這個意義上的前衛?如果是這樣,我憂心的倒不再是自己脫離了中國的國情,而是要為我們社會的現狀和目前所處的發展階段哀嘆了--它什麽時候才能稍微進步一點點啊?什麽時候才能走出中世紀啊?
  自選集中還有一批與我的研究領域無關的內容,它們僅僅涉及我的生活和親人,以及我的人生觀。我對應當如何度過自己的一生這個問題從來沒有放棄過思索,而人生的意義的問題是很多人從來不想或不愛去想的。愛想這個無解問題的人有兩種前景,一個是去得抑鬱癥,一個就是大徹大悟,得到解脫。我始終徘徊在這二者之間。但是我的內心總嚮往着後者。我希望看這本書的人也能得到後一種結果。
  李銀河
  2007年3月27日
  性的中西對比*
  在我看來,弗洛伊德、馬爾庫塞和福柯三人是性思想史上最重要的思想傢。弗洛伊德認為,人類的性文明史就是人被壓抑的歷史。本能(力比多)與文明是對立的。因此在他那裏,性的發展史是一個從自由到壓抑的過程。弗洛伊德說:"人體從頭到腳皆已順着美的方向發展,唯獨性器本身例外,它仍保持其屬獸性的形象,所以不論在今日、在往昔,愛欲的本質一嚮總是獸性的。要想改變情欲的本能委實是太艱難了;……文明在這方面的成就總不能不以相當程度地犧牲快樂來換取。"(弗洛伊德,第143頁)在他看來,壓抑是為獲取文明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如果令每個人的本能(原欲、力比多)自由地迸發,社會將不成其為社會,文明也就會喪失。因此,文明衹能是壓抑性的文明。
  馬爾庫塞則認為,人類可以擁有非壓抑性的文明,他將弗洛伊德版的性史改寫為從自由到壓抑性文明(匱乏期)再到非壓抑性文明(富足期)這樣一個過程。他說:"在最適當的條件下,成熟文明中優厚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將使人的需要得到無痛苦的滿足,而統治再也不能按部就班地阻止這樣的滿足了。……快樂原則與現實原則之間的對抗關係也將朝着有利於快樂原則的方向發生變化。愛欲,即愛本能將得到前所未有的解放。"(馬爾庫塞,第111頁)他力圖說明的是,儘管在匱乏的時期和匱乏的社會,人們必須為文明付出受壓抑的代價,但是在一個富足的時期和富足的社會,人的本能與文明的衝突將可以被剋服,愛欲將可以自由奔放。
  福柯的思路與前兩位均不同,他不認為在人類的性史上存在着這樣界限分明的時期:古代的性自由奔放期,後來的性壓抑期,和現代的性解放期。他不認為曾有過一種自上而下的、由某一機構或階層來施行的壓抑,而認為社會對性的禁製始終是自下而上的、彌漫的,甚至大量地表現為自我禁製;它存在於工廠、學校、監獄、軍隊、醫院等社會組織之中,是一種普遍存在的"懲戒凝視",其目的是製造"馴服的身體"。
第2節:性的中西對比(2)
  福柯在其名著《性史》中反復闡明他關於性壓抑假說的看法,旨在推翻人們普遍信以為真的一個神話,即性受到了自上而下的禁製,遭到了禁忌、絶跡與緘默的三重壓抑。他提出三個嚴峻的疑問:第一個疑問是,從17世紀開始的性壓抑真的是既定的歷史事實嗎?第二個疑問是,權力的機製,特別是在西方社會中運作的那些機製,真是壓抑性的嗎?第三個疑問是,批判壓抑的話語是權力機製的對立面還是這個權力機製的一部分?他的主要論點是,從17世紀以來,在西方社會中,性不但沒有保持緘默,而且早已被人"說爛了"。"一切關涉到性的東西都必須由那永不停歇的言語之磨碾磨一遍。""三個世紀以來,西方人一直視和盤端出一切涉及自己的性的意念、言語、行為為自己必須完成的任務。""就性來說,最為喋喋不休、最急不可耐的可能就數我們自己的社會了。"福柯認為,弗洛伊德的泛性主義其實並非自弗洛伊德始,它的産生和彌漫過程開始得要早得多。在20世紀,人們慶賀擺脫了長期的嚴厲的性壓抑和基督教禁欲主義的餘風。然而那些"反對弗洛伊德的泛性主義的人"衹不過是在一種早已開始的過程面前措手不及,儘管他們毫無知覺,卻早已被四面包圍;他們完全歸功於弗洛伊德的東西已經走過一段很長的準備時期;他們把我們社會中一種普遍的性狀態展布建立的年代搞錯了。"(福柯,第11-33、153頁)
  在這一分析的基礎上,福柯揭示了性科學與性愛藝術的對立,他說:"我們的社會與 ars erotica(性愛藝術)的傳統决裂之後,便為自己裝備了一種 scientia sexualis(性科學)。……毫無疑問,性科學與性愛藝術是對立的。"他認為,現代西方的人們已經不再能夠像古代希臘的人那樣從性快感的本身中體驗快樂,而衹能在懺悔中體驗快感了,他稱之為"西方人聰明地培育了好幾個世紀的'由分析得到的快感'";"性活動問題的焦點已不再是快感以及享用快感的美學,而是欲望和淨化欲望的解釋學。"福柯認為,在這個性的時代,人關於人的本質的探討已經變成了對性的探討,性能夠解釋一切:"我們社會的衆多特徵之一,便是熱衷於談性……對性的強烈好奇心所驅使,拼命要問出它的究竟,懷着熱切的渴望要聽它談、聽人談它,迅速發明各種魔戒想使它放棄謹慎。好像對我們來說,有必要從我們身上這麽一小塊地方不僅獲得快感,而且獲得知識,並把握快感與知識之間微妙的轉化……在幾個世紀的時間裏,有一種傾嚮,要把對我們是什麽的探討變為對性的探討。……性,可用來解釋一切。"(福柯,第67-77、425頁)
  作為對比,福柯把性愛藝術歸於西方以外的社會;把性科學歸於西方社會。福柯認為,有兩種産生性的真理的過程,"一方面,每個社會--數不勝數的社會,中國社會、日本社會、印度社會、羅馬社會、阿拉伯-穆斯林社會--無不有自己的性愛藝術。"另一方面,"我們的文明,至少從表面上看,根本沒有什麽性愛藝術可言。相反,它卻毫無疑問是唯一進行性科學實踐的文明,或者可以說,它是唯一在過去幾個世紀之中發展出講述性的真相的種種程序的文明。"(福柯,第56-57)
  在我做關於中國女性的感情與性的研究的過程中,一個基本的估計始終睏惑着我:一方面,我感到中國的情況像福柯所說的古希臘羅馬社會,在那個社會中,性愛藝術最關心的不是對性行為作正確與錯誤的劃分,而是視性活動為一個整體,更關註於快感的享用和節制;另一方面,我又感到,中國的現狀像弗洛伊德心目中的維多利亞時代,禁欲主義是每一個人為文明所付出的代價。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現代中國的性狀況同現代西方的性狀況是很不同的。換言之,我所觀察的這個社會同福柯所觀察的那個社會差異非常之大。
  這種差異僅從表面上看就十分明顯:在西方人人都在談性,而中國的人們還有點"談性色變";在西方,性科學(包括各種調查研究、心理分析治療)鋪天蓋地,而在中國,性還基本上囿於私人的臥室之中;西方的女人會因為達不到快感去看醫生,中國的女人卻對同樣的問題處之泰然;在西方,同性戀經歷了從被視為刑事罪犯(歷史上最嚴重的時期要判死刑)到"走出櫃櫥"的解放運動;在中國,同性戀從未被定為非法但卻默默地忍受着"正常人"的歧視和嘲笑;在西方,性成為政治學、社會學、歷史、哲學最為關註的話題之一,在中國,它卻仍舊躲在陰暗的角落,被人們認為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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