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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庄爷儿们
  一群光着脊梁耪大地、啃大饼子放响屁的爷儿们。他们喝着凉水、吧嗒着旱烟袋有滋有味地唠着娘儿们的事儿,睡梦里都寻思着把花轿迎到家,可最终仍然是望不到光明。有的费劲儿巴力地买来个媳妇儿,可用香胰子洗了又洗,人家就是不让挨身.有的娶不上媳妇儿连爹都嫌弃,落得个捧着空饭碗到处找爹;还有的因为媳妇儿惹了祸,媳妇儿没有,家也没有,丧家狗似的四处逃亡。
第1节:官 宅(1)
  官 宅
  老官不是官,可举手投足都带着几分官样
  村里人都说,官宅占据了尚庄最有风水的地方:紧靠着一个大水塘,水塘西、南、北有三个进水口,每逢下大雨时,奔涌而来的过街水从三个进水口流进水塘,就像小溪汇入大海。雨后街上无水,这塘里却蓄满了水。蛙们此时便极为兴奋,一天到晚不停地大合唱。
  塘边是一圈柳树,因为近着水,长得特别茂盛。水塘西边是一个苇塘,官宅就坐落在苇塘边。
  村里人说官宅的风水好,指的就是三个进水口和一个水塘,全村的雨水都流进水塘,水塘只有东面没进水口,而官宅就建在东面,因此便有了“肥水注一塘,塘边建官房”之说。有人则说得更玄乎,官宅侧靠聚宝盆,全村的财气人气都会聚到这里了。
  据说,早年间官宅曾盛极一时。老人们这样描述:那是一座四面围房的四合院,大门在院墙东南角,门楼高大宏伟,门前有“上马石”、“拴马桩”,进门是堵影壁,上书四个正楷描金大字“诗书传家”。坐北朝南的正房是主人的住处,东西两侧的厢房为晚辈起居处,朝北的倒坐房是客厅、客房、门房。正房与倒坐房之间还有一道中门院墙,把整个宅院分为前院、后院两部分,院内有水井和盛“天落水”的水缸,院内栽植花木,陈设着鱼缸、盆景。房屋向外都没有门窗,后墙与院墙连在一起,把一个长方形院落封闭得十分严实。
  这宅院曾经出过一位当官的,但这当官的在山西做官,从不回乡,这宅院就由他的后人经管。战乱年代官宅里有护院的,护院的人配有土炮洋枪,一般人不敢靠近。宅院主人有妻有妾,还有供使唤的仆役。总之,这官宅在尚庄老年人心中是一个非常气派令人仰慕的地方。若干年来,风水宝地、豪宅贵邸以及关于神秘高墙内种种猜测和传说,在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尚庄人中间成了一个永远的话题。
  不过,现在的官宅早已无官。官宅的后人们没有延续祖上遗风,“诗书传家”也没有传下来,而不断的分家和拆卖搬迁早已改变了传说中的官宅的模样。原来的宅基上只是一座很普通的三间老房,住着老少三代四口人,户主叫尚文德。
  尚文德自称是尚家官宅的嫡传,他津津乐道于他的先人:我爷爷那时候我们尚家是个大家主,足有百八十口人哪,还有官轿哪!
  尚庄的人都把尚文德叫老官。老官,吃了吗?吃了。尚庄人这样跟他打招呼,尚文德老头也毫无愧色地这样回答。时间既久,约定俗成,人们反倒把他的大号淡忘了。
  但是,老官不是官。他活了六十多岁也没有沾过官的边儿,只是年轻时曾在京城一家绸缎庄当过两年伙计,回乡后一直闲居在家,和尚庄人一样耪地。但他仍然处处显示着与众不同,举手投足言语谈吐都带着几分“官样儿”。他春秋时穿着长袍马褂,足蹬抓地鞋,头顶瓜皮帽,腰间挂着个烟荷包,手里拿着根玉石嘴长杆大烟袋,走路时慢吞吞的,一步一步迈得很稳。夏天时上身是白布褂子,下身是黑绸子裤子,他从来不像庄稼人那样光膀子穿裤衩儿。手里总是拿着一把檀木股大折扇,那折扇足有一尺多长,哗的一声打开,哗的一声合上,动作很绅士,响声也干净利落。冬天时他穿的是一件黑棉布面羊羔皮袍子,腰间扎着一条布带子,有时会将皮袍的一角折上来,塞进腰带,露出白绒绒的羊羔皮毛。头上戴的是一顶带皮耳的毡帽头,天冷时就把皮耳放下来。他拎着粪筐拾粪时也是这个打扮,而且不管天多冷都是慢条斯理、稳稳当当地迈着方步。见到牲口粪,挎在肩上的粪筐也不放下,用粪杈一叉,往后一甩就将粪准确地放进背着的粪筐里,动作极利落也极潇洒,和那些穿着臃肿的棉袄、冻得丝丝哈哈、放下粪筐捡粪的庄稼人根本就是两种形象。村里人夸赞说:看人家老官,拾粪也带着官样!
  老官最让人敬佩和仰慕之处是他会说书。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读过并记下的,他肚子里装着好多成本大套的书,什么《三国》、《水浒》、《大八义》、《小八义》、《五鼠闹东京》,他能够连续不断地讲下去,一部书能讲一两个月,是远近闻名的说书人。说书地点就设在他家门口的高台上,这高台就是官宅原先的基座。高台下是一块临街平地,每逢夏天,村里的男女老少书迷们天一擦黑便拿着小凳子会聚到这里,黑压压地坐了一大片,平心静气地听着老官说书。那时村里没什么娱乐,也没有电灯,黑漆漆的在家里呆着,莫如凉快快的在月光下听老官说书。
第2节:官 宅(2)
  老官说书时也是慢条斯理,不慌不忙的。他坐在一个高板凳上,手里悠然摇着大折扇,旁边放着一壶茶,不时地抿一口。他的嗓音厚重而洪亮,能传出好远。开场白总是:列位坐好了,咱们接着讲……他的记忆力出奇的好,昨天讲到哪儿了,今天怎么接,一点儿不差,有条不紊。一般是讲完一回就打住,说声:天不早了,且听下回分解吧!众人余兴未尽恋恋不舍,但看到老官拾起凳子转身回屋了,只好各自散去。老官说书过程中不时地抿一口茶,像是间歇一下,喘喘气,又像是故意做出一种姿态和风度。他从不自己倒水。他是一手拿着小泥壶,一手摇着长折扇,慢吞吞地喝茶的,水没了就命令似的唤道:三儿他娘,续水!这时便有一位小脚女人悄悄上前,拿着竹皮暖瓶往老官的小泥壶里续满水,然后悄悄地退下。这位被唤作“三儿他娘”的小脚女人,便是这官宅的女主人。
  刷洗夜壶是水塘边一道引人注目的景观
  旧时乡下女人大都不呼名字,连自己的姓也退居其次,前面是夫家的姓,后面是自己的姓,后面再连带一个“氏”字。长此以往,连女人的名字也被人们遗忘了,只记得她夫家姓后面那个属于她的姓。有时连这个字也不提,直呼“某氏”,再俗一些称作某婆子、老某家的,或借用她儿子的名字:铁柱他娘、瑞祥他娘。乃至借用儿子小名绰号:二喜他娘、三歪他娘。更为可悲的是女人死了立碑时也没有名字,只写个张李氏之墓、宋王氏之墓等。
  这个被老官唤作“三儿他娘”的女人便是因为她的一个儿子小名叫“尚三”,老官挺喜欢尚三。
  三儿他娘虽说是这官宅的女主人,但她并不是老官的老婆,她和老官相差二十岁,她是老官的儿媳妇。
  老官的老婆、三儿他娘的婆婆对尚庄人来说是个谜,因为没人知道她姓甚名谁长得什么样。于是种种说法和猜测便应运而生。有人说老官的媳妇儿是京城的一个被赎出来的窑姐儿,赎她的是老官给人家当伙计的那个丝缎庄的大掌柜,大掌柜把这窑姐儿赎出来做妾,但大掌柜的原配夫人容不下她,大掌柜便做了个人情把她赏给了店伙计老官,私下买了处房子让老官他们住,但条件是大掌柜可以随便来往。
  还有一说是大掌柜原配夫人挺看好老官,把自己的一个侄女给了老官。
  诸如此类的说法都认定老官媳妇在京城,老官就曾经和这个京城女人过日子,并生下一个儿子就是三儿他娘的丈夫。至于那个京城女人后来的情况,持“窑姐儿”说者认为是又回了窑子;持大掌柜夫人侄女说者认为是得病死了,但不管是哪种说法都认定老官的婚姻很短暂,仅仅是老官在京城当绸缎庄伙计的两年多时间。绸缎庄何时败落及其原因不得而知,尚庄人唯一肯定的是老官还乡时独身一人。后来他又去了趟京城,领回个孩子,就是三儿他娘的丈夫。
  老官对他的婚姻之事守口如瓶,不露一字,任凭乡人猜测传说。对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及来龙去脉也不露一字,于是便有了这孩子不是老官亲子的传说和猜测,对此,老官同样不置可否。
  老官从京城领回这孩子时三十来岁,那孩子十来岁。老官一直未娶,却把这孩子养大成人,并给他娶了个媳妇就是现在的三儿他娘。三儿他娘不是尚庄的而是京城附近的一个什么村子的,于是关于三儿他娘的来历又生出几多传说和猜测。
  三儿他娘嫁到尚家后为尚家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夭折了,小二比小三大两岁。小三没出生三儿他娘的丈夫就当兵去了,当的什么兵没人知道,只知道他死在外面,没见过他的第三个孩子。也有的说这孩子与老官爬灰有关,这也是老官特别喜欢小三的原因。
  村里人嘴杂,老娘儿们没事时就凑在一起编排这些离奇故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平时,三儿他娘领着孩子住西屋,老官住东屋。老官是这个家的理所当然的家长,很有些家长作风,使唤三儿他娘像使唤下人似的。不管白天黑夜老官的一声呼唤都会把三儿他娘吓一跳,赶紧踮着小脚从西屋走到东屋,悄悄地掀开门帘问一声:爹,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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