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散文>> 季羡林 Ji Xianlin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11年8月6日2009年7月11日)
二月蘭 February Lan
  本書精選了北京大學終生教授,著名語言學家、翻譯學家、季羨林先生半個多世紀以來的散文佳作,主要分記事,論人、寫景三個部分。季先生的散文文字質樸,思想深遠但表述平易,頗具大傢風範。
第1節:儼然成為古人
  第一輯
  馬纓花
  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孤零零一個人住在一個很深的大院子裏。從外面走進去,越走越靜,自己的腳步聲越聽越清楚,仿佛從鬧市走嚮深山。等到腳步聲成為空𠔌足音的時候,我住的地方就到了。
  院子不小,都是方磚鋪地,三面有走廊。天井裏遮滿了樹枝,走到下面,濃蔭匝地,清涼蔽體。從房子的氣勢來看,從梁柱的粗細來看,依稀還可以看出當年的富貴氣象。
  這富貴氣象是有來源的。在幾百年前,這裏曾經是明朝的東廠。不知道有多少憂國憂民的志士曾在這裏被囚禁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這裏受過苦刑,甚至喪掉性命。據說當年的水牢現在還有跡可尋哩。
  等到我住進去的時候,富貴氣象早已成為陳跡,但是陰森凄苦的氣氛卻是原封未動。再加上走廊上陳列的那一些漢代的石棺石槨,古代的刻着篆字和隸字的石碑,我一走回這個院子裏,就仿佛進入了古墓。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氣氛,把我的記憶提到幾千年前去;有時候我簡直就像是生活在歷史裏,自己儼然成為古人了。
  這樣的氣氛同我當時的心情是相適應的,我一嚮又不相信有什麽鬼神,所以我住在這裏,也還處之泰然。
  但是也有緊張不泰然的時候。往往在半夜裏,我突然聽到推門的聲音,聲音很大,很強烈。我不得不起來看一看。那時候經常停電,我衹能在黑暗中摸索着爬起來,摸索着找門,摸索着走出去。院子裏一片濃黑,什麽東西也看不見,連樹影子也仿佛同黑暗粘在一起,一點都分辨不出來。我衹聽到大香椿樹上有一陣的聲音,然後咪噢的一聲,有兩衹小電燈似的眼睛從樹枝深處對着我閃閃發光。
  這樣一個地方,對我那些經常來往的朋友們來說,是不會引起什麽好感的。有幾位在白天還有興致來找我談談,他們很怕在黃昏時分走進這個院子。萬一有事,不得不來,也一定在大門口嚮工友再三打聽,我是否真在傢裏,然後纔有勇氣,跋涉過那一個長長的鬍同,走過深深的院子,來到我的屋裏。有一次,我出門去了,看門的工友沒有看見,一位朋友走到我住的那個院子裏。在黃昏的微光中,衹見一地樹影,滿院石棺,我那小窗上卻沒有燈光。他的腿立刻抖了起來,費了好大力量,纔拖着它們走了出去。第二天我們見面時,談到這點經歷,兩人相對大笑。
  我是不是也有孤寂之感呢?應該說是有的。當時正是"萬傢墨面沒蒿萊"的時代,北京城一片黑暗。白天在學校裏的時候,同青年同學在一起,從他們那蓬蓬勃勃的鬥爭意志和生命活力裏,還可以汲取一些力量和快樂,精神十分振奮。但是,一到晚上,當我孤零一個人走回這個所謂傢的時候,我仿佛遺世而獨立。沒有人聲,沒有電燈,沒有一點活氣。在煤油燈的微光中,我衹看到自己那高得、大得、黑得驚人的身影在四面的墻壁上晃動,仿佛是有個巨靈來到我的屋內。寂寞像毒蛇似地偷偷地襲來,折磨着我,使我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在這樣無可奈何的時候,有一天,在傍晚的時候,我從外面一走進那個院子,驀地聞到一股似濃似淡的香氣。我擡頭一看,原來是遮滿院子的馬纓花開花了。在這以前,我知道這些樹都是馬纓花;但是我卻沒有十分註意它們。今天它們用自己的香氣告訴了我它們的存在。這對我似乎是一件新事。我不由得就站在樹下,仰頭觀望:細碎的葉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天棚,天棚上面是一層粉紅色的細絲般的花瓣,遠處望去,就像是緑雲層上浮上了一團團的紅霧。香氣就是從這一片緑雲裏灑下來的,灑滿了整個院子,灑滿了我的全身,使我仿佛遊泳在香海裏。
  花開也是常有的事,開花有香氣更是司空見慣。但是,在這樣一個時候,這樣一個地方,有這樣的花,有這樣的香,我就覺得很不尋常;有花香慰我寂寥,我甚至有一些近乎感激的心情了。
  從此,我就愛上了馬纓花,把它當成了自己的知心朋友。
  北京終於解放了。1949年的10月1日給全中國帶來了光明與希望,給全世界帶來了光明與希望。這一個具有重大意義的日子在我的生命裏劃上了一道鴻溝,我仿佛重新獲得了生命。可惜不久我就搬出了那個院子,同那些可愛的馬纓花告別了。
  時間也過得真快,到現在,纔一轉眼的工夫,已經過去了十三年。這十三年是我生命史上最重要、最充實、最有意義的十三年。我看了許多新東西,學習了很多新東西,走了很多新地方。我當然也看了很多奇花異草。我曾在亞洲大陸最南端科摩林海角看到高凌霄漢的巨樹上開着大朵的紅花;我曾在緬甸的避暑勝地東枝看到開滿了小花園的火紅照眼的不知名的花朵;我也曾在塔什幹看到長得像小樹般的玫瑰花。這些花都是異常美妙動人的。
  然而使我深深地懷念的卻仍然是那些平凡的馬纓花,我是多麽想見到它們呀!
  最近幾年來,北京的馬纓花似乎多起來了。在公園裏,在馬路旁邊,在大旅館的前面,在草坪裏,都可以看到新栽種的馬纓花。細碎的葉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座的天棚,天棚上面是一層粉紅色的細絲般的花瓣。遠處望去,就像是緑雲層上浮上了一團團的紅霧。這緑雲紅霧飄滿了北京,襯上紅墻、黃瓦,給人民的首都增添了絢麗與芬芳。
  我十分高興,我仿佛是見了久別重逢的老友。但是,我卻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些馬纓花同我回憶中的那些很不相同。葉子仍然是那樣的葉子,花也仍然是那樣的花;在短短的十幾年以內,它决不會變了種。它們不同之處究竟何在呢?
  我最初確實是有些睏惑,左思右想,衹是無法解釋。後來,我擴大了我回憶的範圍,不把回憶死死地拴在馬纓花上面,而是把當時所有同我有關的事物都包括在裏面。不管我是怎樣喜歡院子裏那些馬纓花,不管我是怎樣愛回憶它們,回憶的範圍一擴大,同它們聯繫在一起的不是黃昏,就是夜雨,否則就是迷離凄苦的夢境。我好像是在那些可愛的馬纓花上面從來沒有見到哪怕是一點點陽光。
  然而,今天擺在我眼前的這些馬纓花,卻仿佛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即使是在黃昏時候,在深夜裏,我看到它們,它們也仿佛是生氣勃勃,同浴在陽光裏一樣。它們仿佛想同燈光競賽,同明月爭輝。同我回憶裏那些馬纓花比起來,一個是照相的底片,一個是洗好的照片;一個是影,一個是光。影中的馬纓花也許是值得留戀的,但是光中的馬纓花不是更可愛嗎?
第2節:值得回憶的花
  我從此就愛上了這光中的馬纓花,而且我也愛藏在我心中的這一個光與影的對比。它能告訴我很多事情,帶給我無窮無盡的力量,送給我無限的溫暖與幸福;它也能促使我前進。我願意馬纓花永遠在這光中含笑怒放。
  1962年10月1日夾竹桃
  夾竹桃不是名貴的花,也不是最美麗的花;但是,對我說來,她卻是最值得留戀最值得回憶的花。
  不知道由於什麽緣故,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在我故鄉的那個城市裏,幾乎傢傢都種上幾盆夾竹桃,而且都擺在大門內影壁墻下,正對着大門口。客人一走進大門,撲鼻的是一陣幽香,入目的是緑蠟似的葉子和紅霞或白雪似的花朵,立刻就感覺到仿佛走進自己的傢門口,大有賓至如歸之感了。
  我們傢大門內也有兩盆,一盆是紅色的,一盆是白色的。我小的時候,天天都要從這下面走出走進。紅色的花朵讓我想到火,白色的花朵讓我想到雪。火與雪是不相容的;但是,這兩盆花卻融洽地開在一起,宛如火上有雪,或雪上有火。我顧而樂之,小小的心靈裏覺得十分奇妙,十分有趣。
  衹有一墻之隔,轉過影壁,就是院子。我們傢裏一嚮是喜歡花的;雖然沒有什麽非常名貴的花,但是常見的花卻是應有盡有。每年春天,迎春花首先開出黃色的小花,報告春的消息。以後接着來的是桃花、杏花、海棠、榆葉梅、丁香等等,院子裏開得花團錦簇。到了夏天,更是滿院葳蕤。鳳仙花、石竹花、雞冠花、五色梅、江西臘等等,五彩繽紛,美不勝收。夜來香的香氣熏透了整個的夏夜的庭院,是我什麽時候也不會忘記的。一到秋天,玉簪花帶來凄清的寒意,菊花報告花事的結束。總之,一年三季,花開花落,沒有間歇;情景雖美,變化亦多。
  然而,在一墻之隔的大門內,夾竹桃卻在那裏靜悄悄地一聲不響,一朵花敗了,又開出一朵;一嘟嚕花黃了,又長出一嘟嚕;在和煦的春風裏,在盛夏的暴雨裏,在深秋的清冷裏,看不出什麽特別茂盛的時候,也看不出什麽特別衰敗的時候,無日不迎風弄姿,從春天一直到秋天,從迎春花一直到玉簪花和菊花,無不奉陪。這一點韌性,同院子裏那些花比起來,不是形成一個強烈的對照嗎?
  但是夾竹桃的妙處還不止於此。我特別喜歡月光下的夾竹桃。你站在它下面,花朵是一團模糊;但是香氣卻毫不含糊,濃濃烈烈地從花枝上襲了下來。它把影子投到墻上,葉影參差,花影迷離,可以引起我許多幻想。我幻想它是地圖,它居然就是地圖了。這一堆影子是亞洲,那一堆影子是非洲,中間空白的地方是大海。碰巧有幾衹小蟲子爬過,這就是遠渡重洋的海輪。我幻想它是水中的荇藻,我眼前就真的展現出一個小池塘。夜蛾飛過映在墻上的影子就是遊魚。我幻想它是一幅墨竹,我就真看到一幅畫。微風乍起,葉影吹動,這一幅畫竟變成活畫了。有這樣的韌性,能這樣引起我的幻想,我愛上了夾竹桃。
  好多好多年,我就在這樣的夾竹桃下面走出走進。最初我的個兒矮,必須仰頭才能看到花朵。後來,我逐漸長高了,夾竹桃在我眼中也就逐漸矮了起來。等到我眼睛平視就可以看到花的時候,我離開了傢。
  我離開了傢,過了許多年,走過許多地方。我曾在不同的地方看到過夾竹桃,但是都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
  兩年前,我訪問了緬甸。在仰光開過幾天會以後,緬甸的許多朋友們熱情地陪我們到緬甸北部古都蒲甘去遊覽。這地方以佛塔著名,有"萬塔之城"的稱號。據說,當年確有萬塔。到了今天,數目雖然沒有那樣多了,但是,縱目四望,嶙嶙峋峋,群塔簇天,一個個從地裏涌出,宛如陽朔群山,又像是雲南的石林,用"雨後春筍"這一句老話,差堪比擬。雖然花草樹木都還是緑的,但是時令究竟是鼕天了,一片蕭瑟荒寒氣象。
  然而就在這地方,在我們住的大樓前,我卻意外地發現了老朋友夾竹桃。一株株都跟一層樓差不多高,以至我最初竟沒有認出它們來。花色比國內的要多,除了紅色的和白色的以外,記得還有黃色的。葉子比我以前看到的更緑得像緑蠟,花朵開在高高的枝頭,更像片片的紅霞、團團的白雪、朵朵的黃雲。蒼鬱繁茂,濃翠逼人,同荒寒的古城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我每天就在這樣的夾竹桃下走出走進。晚上同緬甸朋友們在樓上憑欄閑眺,暢談各種各樣的問題,談蒲甘的歷史,談中緬文化的交流,談中緬兩國人民的胞波的友誼。在這時候,遠處的古塔漸漸隱入暮靄中,近處的幾個古塔上卻給電燈照得通明,望之如靈山幻境。我伸手到欄外,就可以抓到夾竹桃的頂枝。花香也一陣一陣地從下面飄上樓來,仿佛把中緬友誼熏得更加芬芳。
  就這樣,在對於夾竹桃的婉美動人的回憶裏,又塗上了一層絢爛奪目的中緬人民友誼的色彩。我從此更愛夾竹桃。
  1962年10月17日懷念西府海棠
  暮春三月,風和日麗。我偶爾走過辦公樓前面。在盤竜石階的兩旁,一邊站着一棵翠柏,渾身碧緑,撲入眉宇,仿佛是從地心深處涌出來的兩股青色的力量,噴薄騰越,頂端直刺蔚藍色的晴空,其氣勢雖然比不上杜甫當年在孔明祠堂前看到的那一些古柏:"蒼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然而看到它,自己也似乎受到了感染,內心裏溢滿了力量。我顧而樂之,流連不忍離去。
  然而,我的眼前驀地一閃,就在這兩棵翠柏站立的地方出現了兩棵西府海棠,正開着滿樹繁花,已經綻開的花朵呈粉紅色,沒有綻開的骨朵呈鮮紅色,粉紅與鮮紅,紛紜交劃,宛如半天的粉紅色彩雲。成群的蜜蜂飛舞在花朵叢中,嗡嗡的叫聲有如春天的催眠麯。我立刻被這色彩和聲音吸引住,沉醉於其中了。眼前再一閃,翠柏與海棠同時站立在同一個地方,兩者的影子重疊起來,翠緑與鮮紅紛紜交錯起來了。
  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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