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文化生活>> 乡土风情>> 蒋子龙 Jiang Zilong   中国 China   现代中国   (1941年)
农民帝国
  该书以改革开放三十年为背景,以郭家店的发展变化为蓝本,以郭存先的经历为线索,细腻而深刻地描写了一群农民起伏变化的生活,入木三分地剖析了金钱、欲望、权力对人性的冲击。郭存先开始不过是个从事着古老行当——砍棺材的手艺人,走南闯北,见识了太多的死人,也结交了各式各样的人物。他最初的人生目的只为活命,到后来却变得富甲一方,在发迹的漫漫长路上,他什么活儿都干过,什么招儿都使过。他本是一个本质善良而勤奋的普通农民,不计名利、甘苦,这样一个好人,在从贫穷到暴富的过程中,却无法抑制自身的欲望在权力和财富中无限膨胀……在对自己建立的强大经济实体的把握和控制中,他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统治者”。土皇帝终于深陷囹圄,“帝国”不再,郭家店去向何方?
第1节:1 龙凤合株(1)
  《农民帝国》-1
  上 部
  1 龙凤合株
  郭家店--并不是一家买卖东西的店铺。而是一座有着近两千户人家的村庄,座落在华北海浸区大东洼的锅底儿。当村的人说这里有雨即涝,无雨则旱,正合适的年份少。平常能吃糠咽菜算是好饭,最出名的是村里的光棍特别多。历来这个地方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要在郭家店用砖头打死了人,可以不偿命、不定罪,那肯定是误传,要不就是吹牛。郭家店压根就没有过砖,这是个土村,满眼都是黄的和起了白碱儿的土,刮风眯眼,下雨塌屋,因为所有房子都是泥垛的或土坯垒的。没有一块砖的村子,怎么能用砖头砍死人呢?
  住在郭家店村里的郭德贵,像土坷垃一样老实巴脚,就是在盖起两间崭新的土坯房时累死的。他娶的是邻村苗庄高家的姑娘,既是个要脸的又很争气,拜堂后的第二年就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村里的先生按照辈分给起了两个响亮的名字:郭敬天、郭敬时。并对郭德贵解释说,他有老天作美,时来运转该交好命了。他的父亲实际是他的大伯,因为绝户才过继了他当儿子,到他这儿却一块儿来了两个儿子,这还不预示着要兴旺发家吗?男人这一辈子的任务他一下子就完成一半了,剩下的一半就是给儿子盖两间房子,让他们能娶上媳妇。
  可是,要想在郭家店行大运,并不那么容易。自古来"人"和"口"都联在一起,管人叫"人口",生孩子叫"添口",有人就有口,有口就得吃,把粮食就都叫成"口粮"。郭家进人添口一下子多了两张嘴,而且他们还是穷人家的"圣宝贝",同时又是讨债鬼,全家得围着他们转,有点好东西全都塞鼓到他们的肚子里。没有几年工夫,高兴有了后的爷爷、奶奶,却在高兴和满足中先后被熬巴死了。
  敬天、敬时这两个小子倒是命硬,壮壮实实地长成了半大小子。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本该高兴的郭德贵却心慌了,他必须早做准备,好给孩子们盖房子。谁都知道,农村有三大累:脱坯、耪地、拔麦子。从挖土、合泥、脱坯到砸夯、砌墙、上脊,最重的活都是郭德贵一个人顶下来的,两个儿子还没有成人,帮不上大忙,再说他也舍不得使唤他们,万一累伤了哪儿可是一辈子的事。就在房顶铺好苇子,他用麦滑秸合了泥,然后甩开大铁锨,一锨一锨地像发炮一般往房上撩……撩着撩着忽然眼前发黑,嗓子一痒,"噗"地喷出一口鲜血。他睁大眼,想一较劲把那锨鲜红的泥巴甩上房顶,不料两臂没有使上力,嘴里发腥,鲜血一口接一口地向外喷,他想合嘴却合不上了,最后竟变成一股血柱激射出来……他整个人随之瘫倒在泥堆上,浑身抽搐,眨眼的工夫一个大活人便气绝而亡。
  德贵老婆的娘家,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帮不了她。过穷日子的女人再成了寡妇,就比死还难了,也因此便没有可顾及的了。郭寡妇埋了丈夫,再请人给新房抹好了顶子,家里的粮食也就全折腾光了。她锁好房门,将脸往下一拉,带着两个孩子就外出讨饭去了。天津、北京、口外、关外,几年工夫她可跑了不少地方,有的时候过年回到郭家店来,年成好的时候在该种地和收拾庄稼的时候也回来。她讨饭有个规矩,赔笑挨骂吃苦受罪求爷爷告奶奶下贱受欺辱只有她一个人顶着,决不让两个孩子活得不像人,她默默地接受了丈夫的全部心愿,必须维护好老郭家的根脉,将两个孩子有模有样地养大成人。她每到一个处先找好落脚的地方,让两个孩子等在那里,她讨回饭来给他们吃,讨得多了会有自己一口,讨得不多就先济着孩子们吃。但敬天、敬时很快就长成了大小伙子,他们怎么忍心看着让老娘一个人受累。这哥俩的长相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方脸直鼻,一样的长胳膊大手,天生都是干活受大累的坯子。哥哥郭敬天性情悍暴、狡黠,长这么大就好像没有能让他憷头的事,跟老娘在外面闯荡这些年,这儿看点门道,那儿学点手艺,竟练成了一个能耐颈,修农具、做门窗、钉马掌、补锅锔碗直至制做礼佛的香火,全能拿得起来。而老二郭敬时,性情就敦厚温和的多,像个尾巴一样天天跟在老大的后边,不多说不少道,凡事都听哥哥的。
第2节:1 龙凤合株(2)
  其实做香并不难,剥榆树皮轧成面儿,再参上点香料、锯末就行了。所以郭寡妇娘仨以后的出行就变了形式,哥俩轮流挑着一副担子,担子的一头放着香和敬天的木匠工具,另一头是个筐头子,坐着郭寡妇。一路有买卖就做买卖,揽到活就干活,没有买卖也没有活干的时候郭寡妇就讨饭。到以后稍微有点年成,日子一松快,郭寡妇和老二敬时就不再出去了,只有郭敬天一个人外出卖香,捎带着找点活干。四镇八乡,串街进户,好歹卖点香,就有活钱可赚,再顺手找到点活干,主家一般都会管饭,不仅能吃饱肚子也还能挣到点钱,没有钱的也会给粮食,所以他们家的小日子渐渐就算缓起来了。
  日子一缓起来郭寡妇就准备办大事了,那就是给儿子们说媳妇。可她刚一兴心张罗,就赶上了一场秋涝,鞭杆子雨时急时缓地下了七天七夜,村子四外成了一片汪洋,她不知道这样的涝雨到什么时候会停,偏又赶上老大不在家,竟抓起口袋,叫着老二就冲进雨里。别的庄稼没有办法了,自己那半亩花生已经有八、九分熟了,再不抢回来就会被沤烂,岂不就全糟踏了!地里的水已经没膝深,她不能蹲不能坐,只能弯着腰伸直两条胳膊,将双手插到泥里去一颗颗地抠……娘俩冒着大雨整抠了一天,花生是收上来了,她的十个指甲却都抠掉了,手指头肿得像小萝卜,白森森翻着嫩肉。都说十指连心,其实在地里的时候她并没有觉得有多疼,当时她确是急眼了,连命都豁出去啦哪还顾得上手哇。同样也在泥里抠索,老二的手指甲就一个都没有掉……
  雨停了以后,她把上锅爆干的花生仁参进炒熟的黑豆里,一并拿到集上花钱做了十几个一巴掌厚、筐头子般大小的花生豆饼,大灾之年这可是救命的宝贝。等到大水一退,南边的灾民就一拨接一拨地涌过来,她用两张花生豆饼换了一个十七岁的安徽姑娘。当时姑娘一家三口已经饿的走不动道了,别小看那两张花生豆饼,够他们还剩下的老两口子活半个月,下卫、闯关东的路上不愁了。
  成亲的当晚,娘把敬天和新媳妇推进里屋,自己和老二敬时在外间屋铺上秫秸,上面放了被,娘俩就想打地铺了。敬天在里屋的炕上越想越不是滋味,倒了还是冲出来,把娘和兄弟拉进了里屋的炕上。新娘子叫孙月清,吃了两天饱饭后精神立马就缓上来了,清清秀秀地挺招人爱。郭寡妇在外人面前摆出一副心满意足的笑模样,在儿媳妇面前却总有点过意不去,让人家成天跟婆婆、小叔子挤在炕上算怎么一回事!她心里盘算着在旁边在接出一间屋子,下一步好给老二再说个媳妇,她这一辈子的大事就算圆满了,对得起没有福气看到的丈夫,和老郭家的祖宗。
  两个儿子都有的是力气,脱坯、合泥,再垒出一间屋子不算很难,中间开个门,跟老房子连在一块便成了一明两暗的三间房,不等干透了郭寡妇和敬时就搬进了新屋子。就在一顺百顺的时候,郭寡妇的如意算盘被老二郭敬时的婚事给绊住拨拉不动了,她自己上心,托人说和,确也碰到过几个茬儿,却没有一个能说成了。时间一长村上就有了闲话,说郭敬天哥俩实际上是共娶一个老婆,有的说是一个月一换,有的说是按单双日一天一倒。后来孙月清生了儿子郭存先,有的说像他爹,有的说像他叔,直到两年后孙月清又生下二小子郭存志,紧接着又生了闺女郭存珠,村里人的闲话也乱套了,说郭家这哥俩真不愧是双胞胎,在这种事情上也平分秋色,大儿子存先肯定是老大郭敬天的,二小子存志更像郭敬时,可老闺女存珠像谁呢?都像又都不像,还是随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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